没过半个时辰,西边传来一片喊杀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大宛军队从西边掩杀了过来。跑在最前头的不是大宛军队,却是汉军首领姚定汉。姚定汉一边跑,一边嚷嚷:“不好啦,李将军,快上马!大宛的军队来啦!”李广利倒是没有忘记盔甲,因为那是个惟它赐保命的东西,然后跳到马上,口中还愤愤地骂道:“他奶奶的,姚定汉,你是个摇着腚就跑的汉子!跟猪差不多!不许跑!都给我顶住,给我顶住!”西边的汉军溃败下来,姚定汉仍然抱头鼠窜。李广利咬着牙,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挥动大刀便杀了过去。他像杀猪的方法一样,专门砍向敌人的脖子。可大宛的马匹过高,许多敌人的脖子他够不着。而大宛人多是手持长枪,向汉人猛刺。长安的恶少们多是拔腿就跑的主儿,汉军好比溃了堤的水流,李广利的块儿再大,也没有办法挡住。转眼间便被溃军冲到了东边。李广利一边被卷着向东奔走,还一边大叫:“姚定汉,你这个混蛋!别跑,我也站不住脚啦!你们这帮恶少,别他娘往回溜!再溜也溜不回长安!”正在此时,郁成国的南门突然大开,郁成王从里边冲杀出来。堂邑父和赵始成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做好了冒死攻城的准备,没想到这边还没进攻,西边的大宛已经攻了过来。堂邑父和赵始成约束好攻城部队,一部分人挡住大宛的部分人马,另一部分人等着攻城的命令。倒是那个杀马的虞常,早已丢下了马肉,拔腿就往东跑。就刚才那么一会儿空隙,堂邑父已经戴上了盔甲,而且在盔甲之外,还罩上了西域商人才有的大大的黑披风。再加上他骑着那匹随之多年的乌骓马,远远地望去,就像沙堆里的一尊铁塔,屹立在黄茅褐草之中。堂邑父还没有得到李广利总攻的命令,突然郁城国南门洞开,吊桥放下,白衣白马的郁成王亲自率领千余骑兵,从里面冲了出来。堂邑父二话没说,拍马上前,想与郁成王交锋。不料郁成王并不与他对打,却让几百名亲兵围住堂邑父,另外的人马与西边的大宛人形成了沟通。赵始成吃了一惊,再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李广利和长安恶少全部没了踪影。年近六十的堂邑父,黑衣黑马地奋力厮杀,先是挑下了两个郁成国的兵士,然后再向郁成王身边奔来。郁成王见了,又指挥几个卫兵向他包围,自己同时对准堂邑父放了一箭。堂邑父一刀挡过来箭,举目再看,自己周围汉兵少得可怜,只有赵始成还带着几个人,在与郁成和大宛的兵马血战。堂邑父这几天以来,一直梦见张骞在叫唤自己,于是他早已做好了与老友九泉相逢的准备。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让赵始成突围出去。于是他抖擞精神,刀如鬼斧,迎战数敌,同时对已经打到了身边的赵始成喊道:“赵始成,你快走!”赵始成早将几个大宛兵士挑于枪下,他一心只想救出堂邑父,没料到大宛兵和郁成兵如潮水般涌来。他一边杀敌寻路,一边也在大叫:“堂大人,别慌!我来救你!”堂邑父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于是厉声叫道:“赵将军,你快走开!回去重整旗鼓,为我报仇吧!”赵始成又是几番冲击,都被大宛的高头大马挡了回来。他的坐骑也被大宛人戳了一枪,不再听从指挥,竟然跟着别的汉马,一直向东奔去。赵始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郁成王的几百人,已将堂邑父团团围在了中心,自己只好长叹一声,由着战马疯狂奔去。堂邑父被郁成王和大宛的人围在中心。郁成王并不想杀死这位西域人都敬重的长者,于是命令手下的军士:“砍断他的马腿,一定要捉住堂邑父!”十余个手持长刀的人跳下马来,他们夹杂在大宛的高头大马之间,开始对堂邑父的那匹乌骓马实施惨无人道的斫杀。堂邑父的那匹宝马,左蹄子突然失掉。但它没有倒下,而是流着泪水,将另一个前蹄跪下,没让自己的主人跌下马来。正在此时,又一把凶狠的长刀砍向它的右腿。乌骓马狂叫一声,用它那仅有右腿跳腾起来,跳得好高好高,连同自己的主人一道举起,想从十几个郁成人马上边腾越过去!然而它只有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了,它没能越过它心中的那个跨度,便訇然坠落下来,压倒在几个手持长刀的郁成国士兵身上,再也无法动弹。堂邑父心里一紧。难道我的马也梦到了张骞么?为什么它也要拼出命来呢?都是我不好,我早知自己要死,何必不将这匹随我数十年的老马,先行放生呢?堂邑父坐在自己那垂死的老马上,眼看着马肚子底下还有两个人还在那里蹬着腿儿挣扎,他却不知下面如何是好了。西域人对堂邑父的熟悉,就像熟悉经常给他们送来年货的骆驼货郎一样。他们决不会杀死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何况这个老人突然穿上一件让西域人望而生畏、顿生崇敬的巨大的黑衣呢?郁成王见到堂邑父已是走投无路,便让人用匈奴话大喊了起来:“堂邑父!快快下马受降吧!我们不会杀你,只想把你送回匈奴去!”堂邑父被叫醒了。他再次向前望去,只见大宛的一名将军和郁成王在朝自己冷笑。堂邑父心想,昔日我与张骞大人,同是他们的座上客,今天沦为阶下之囚,倒也无妨;可是他们会把自己送到乌维单于那里。自己有何面目,再见到比自己要晚上两辈的乌维单于呢?于是他大叫一声:“张骞大人,堂邑父随你去也!”说完举起大刀,在自己的颈上用力一抹。一股红色的血流,喷洒在那黑色的异国披风上。那血顺着披风,和他座下的乌骓马的血,流到了一起。生命中的红与黑交织着,亲吻着,在战场的肃杀气氛中汇流着,犹如进入尾声的交响乐中的黑管和小号,在众器汇鸣的旋律中,旁若无人地互相依偎,相倾相诉……在乌骓马的身下,那个曾经砍断马脚的士兵,此时刚刚挣扎着探出脑袋。他只觉得头上一阵血雨,一直沁入他的眼睛。顿时,天地都成了乌与金的颜色。西域人第一次见到,远远斜挂着的太阳之内,有一只金乌在翱翔,慢慢地翱翔。……第二十章 金乌与麻雀(之五)李广利和长安恶少们,如同被鹰惊吓了的麻雀,一口气飞了好几十里,才在一个有水的沼泽边停下。李广利勒住了马,发现自己身边的六千军马,只剩下不到千人。远处又传来大宛兵和郁成王部队追赶的声音,汉军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急不择路而逃,结果纷纷掉进沼泽之中。正在此时,从北边跑来两个匈奴打扮的人,原来是呼韩熊与呼韩豹。他们看到汉军大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呼韩豹吃惊地问:“大哥,怎么办?”呼韩熊见到西边烟尘四起,便拔剑冲了过去,边冲边叫道:“还等什么!摘帽子的时候到来!随我杀来!”呼韩豹自不含糊,举剑冲了过去。李广利身边的上千名精兵,仿佛是被唤醒了的睡狮,见有雄狮领阵,一股风地冲了过去。乘胜追击的郁成王和大宛将领一看是匈奴人,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叫道:“匈奴人!匈奴人怎么和汉人一道,打起我们来了?”正被他追得走投无路的赵始成看得清楚,那两个人分明是汉人穿上了匈奴的衣服,于是他一阵高兴,掉回马来,便向郁成王和大宛人冲了回去。李广利终于看到部队不再溃逃,他也不管是什么人帮了自己,便把大刀一挥,喊道:“他奶奶的,没有退路了,不是被人当猪杀,就要回去杀猪啊!”就连那帮子腿长脚快的长安恶少,也拿起了武器追了过来,那些胆小的恶少,居然从怀中掏出银盘金壶,叮叮当当地猛敲起来。大宛军队以为汉军都是乌合之众,因此才敢继续追赶;不过一见到匈奴人,他们的腿便抖了起来。大宛的将军首先传令撤兵。郁成王也想让部队撤回来,孰料前头部队已被那两个匈奴人和赵始成三个缠住不放。眼看着沼泽地边上的汉军又杀了回来,郁成王只好命令部队放箭。一时间飞镝长鸣,箭若飞蝗。正在交战的既有大宛人,也有郁成人,他们一听响箭,便往回跑。倒是一些汉兵不明就里,已被纷纷射落马下。韩豹熟悉这最初来自匈奴军臣单于的箭声,于是急忙放弃对手,拍马回奔。赵始成也是与西域打交道的老手,急忙将身子藏于马肚子下,那马身上带着几只箭,竟然也回到了东边。只有一个人忘记了他是匈奴人还是汉人,他只知道自己头上还有一顶难听和沉重的帽子没有摘掉,于是他趁郁成国将领回撤之机,一剑削去一个人的脑袋。正在这时,突然好多只飞虫一样的东西,一齐扑向他的眼睛和身体……韩豹在远处大声叫道:“大哥——”天色黄昏,惨而又淡。韩豹抱着满是箭伤的韩熊尸体,在那儿痛哭。赵始成上前拉开韩豹:“兄弟,原来你不是匈奴人,也是汉人?”韩豹不理他,继续哭叫着:“大哥!你的帽子摘了,可你的命也没了啊!”赵始成抱住韩豹:“兄弟,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你两个救了咱们汉军啊!”<韩豹转过身来,哭问:“你是李广利将军吧!”赵始成指着远处的一个大胖子:“他在那里。”李广利也向这边走了过来,他拍了拍韩豹的肩:“他奶奶的,好样的!你是谁啊?”韩豹哭诉道:“将军!咱原是汉人来,被逼着为匈奴做事来。有人叫咱们汉奸来!咱们嫌这话丢人来,便到乌孙国找东方大人来,要他帮咱摘去汉奸的帽子来。是东方大人……东方大人叫咱哥儿俩来找李广利将军的来!”李广利突然想了起来:“哎呀!咱师傅在乌孙国,东方大人在乌孙国!咱倒是忘了,快到乌孙国找东方大人去吧!”赵始成见他只知道找后路,不知道安抚死者,便怒而叫道:“李将军,堂大人都阵亡了!您要回去,也该点点人马啊!”李广利这时大吃一惊:“什么?堂姨父他,他死了?”这时他觉得心头一紧,于是坐地大哭:“我的堂姨父哇,这回让我怎么向我姨妈交待啊——”众人一阵骚乱,不知应该哭呢,还是笑呢?还是那个虞常聪明,他趁李广利痛哭之机,将人马清点了一遍。等到李广利抬起头来,他早已等在面前。“报李将军,我们五万人马,还只剩下四千多人!”李广利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妈!怎么就剩这一点啦?还不到一万人?皇上给的六千御林军,还剩下多少?”虞常说:“还剩下接近千人。”李广利大叫起来:“我的天哪!让我怎么跟皇上交待,怎么有脸去见我师傅啊!”姚定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李将军,我们还是先回玉门关,再想办法吧!”李广利见到姚定汉,气便不从一处来。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姚定汉,便是一头摇头摆腚进了屠场的猪汉子,于是勃然大怒地吼叫起来:“都是你这个姚定汉!你又不是狗,你他妈的摇什么腚,装什么汉子?你说来打大宛,容易得很,你带着两万人,见到大宛人撒丫子就跑,你跑得比谁都欢!一个郁成国,就让我们吃够了苦头,都是你害了我!来人,把这个姚定汉给我绑了!”姚定汉哀求地说:“李将军,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能挽回败局啊!”李广利怒道:“挽不回败局,那我也得向皇上有个交待!不然,我还回得了玉门关吗?我师傅要知道了,会把我一剑捅死的!来,将这个摇腚汉子,给我绑了!”几个精兵走了过来,愤怒地将姚定汉绑了起来。虞常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躲向人群之中。姚定汉仰天长叹:“老天哪,我姚定汉早就该死了,可惜的是我没死在沙场上,没死在皇上的刀下,却死在一个无能的屠夫手里!”李广利大叫起来:“你奶奶的!你敢骂老子是屠夫?老子先杀了你这个瘟猪!”众军士和恶少们不知所措。李广利疯了似的,举起刀来,拿出杀猪的手段,对准姚定汉的脖子捅了一刀,姚定汉翻了翻眼睛,蹬了蹬腿,猪一样地倒在戈壁滩上。众人看了这种杀人方式,觉得新鲜,差点笑出声来。李广利红了眼睛,对众人怒吼道:“你们还看什么?老子一急了,把你们全杀了,当猪肉吃掉!赵始成!部队就由你和那个新来的韩豹两个领着了,哪个要是不走,你就把他给宰了!”韩豹见此情景,转身就走:“咱才不领你这龟孙子军来!咱不跟你杀猪宰羊来!咱要找东方大人去来,咱还等着他给咱摘帽子来!”华屋无辉,烛残光暗。卓文君躺在病床上,若有所待地看着那明灭不定的烛光。她已没有一丝力气,但她的脑海里却在翻腾。在浮想联翩里有一只白鸽在飞。外屋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接待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便是珠儿,那个忠厚长者名叫卓武君。“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挺面熟啊?”卓武君道。“老伯,我是东方蟹的弟弟啊?”珠儿说。“你是蟹儿的弟弟?还真像哪!小伙子,你是来找你哥呢?还是来气我妹妹呢?”“老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哥呀,可能真的让你们生了不少气。可我,是专门给人带来欢乐的!”卓武君苦笑了一下:“有这么回事?那也不行。文君已经半年不能说话了,求求你,别再打扰她了。”珠儿高声叫道:“我有一封信要给文君啊,是我爹的信!”“你爹的信?你爹是谁?”“弄了半天,你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我爹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朔啊!”卓武君瞪大了眼睛:“你爹是东方朔?可蟹儿的爹不是东方朔啊?你怎么自称是蟹儿的弟弟?”珠儿摸了摸他的头:“老伯,你也发烧了吧。”卓武君也生气了:“你才发烧呢!”此时里屋突然传来低沉的叫声:“珠儿!”卓武君惊喜地跑进里屋,睁大眼睛说:“姐姐,是你喊的吗?你能说话了?”珠儿也跟着进来了:“怎么样?我告诉你了,我能给你们带来欢乐吧!”白发苍然的卓文君艰难地抬起头来:“珠儿……珠儿……你来了?”珠儿觉得她很是凄惨,于是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是的,文君大妈,珠儿带着我爹的信,看你来了!”卓文君伸出手来:“信……信?”珠儿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绢书,递给文君。卓武君惊奇地发现,这小伙子拿绢书时,前胸竟是高耸着。他惊讶地问:“公子,你胸前鼓鼓的,带了那么多信?”珠儿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嚷嚷道:“看什么看?我这里信多着呢!照你这么说,我一辈子都得送信,我是天下最伟大、最永远的邮差了!”卓武君讨了个没趣:“好,好,我不管你有多少信,反正我姐姐一直像在等着信。但愿你带来,就是她等着盼着的!”卓文君一边看信,一边泪水涌出。珠儿走到她的枕头边上,与她一道看信。她一路上都想看看爹爹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但出于对爹爹的尊重,她一直没有打开它。这时,珠儿见那绢书上写着十句诗: 高山松啸,流水拂琴。互为知音,天下几人?同者为君,异者文君。幽幽苍天,缘何生分?此生交臂,来世共衾。 珠儿一面看着,脸上表情一面变化着。她心中突然涌出一句话来:“爹啊,我早就知道,你是颗多情的种子!”卓文君悄悄地将那绢书收起来,慢慢地将它从脖子前,从衣领下,装进胸口,放到怀中。她口中喃喃地念道:“‘幽幽……苍天……缘何……生分……此生……交臂……来世……共衾……’……东方朔啊……东方朔……我在黄泉……等你……只愿你……可别……可别……成了……神仙……”这一段话说完,她含着微笑,闭上了眼睛。卓武君惊得大叫:“姐姐,姐姐!”珠儿见文君已经死去,心里既是难过,又很激动,她轻轻地将脸贴在文君的额前,喃喃地说:“文君大妈,你能含笑九泉,就够了。你可别等我爹,就你这容易满足的样子,要是和我爹在一起,就是九泉下呆着,也得笑死好几回的!”乌孙国中,右夫人宫。东方朔与苏武等人向乌孙公主辞行。乌孙公主悲悲切切,泪挂两腮。东方朔劝说道:“公主,事已如此,你还是想开一些。乌孙国王虽已年迈,可他是个慈爱之人,会照顾好你的。西域冷暖不定,你要多防风寒;这里饮乳食膻,多有不便,你要善自珍重啊!”乌孙公主听了这几句关心的话,泪水川流而下。“东方大人,细君活了一十六岁,从来没有人如此问寒问暖。东方大人,从长安出来时,曾听兵士议论说,你有个珠儿,与细君差不多大。细君多么羡慕你家的珠儿啊!”东方朔劝说道:“公主,人生在世,许多事情都是自己无法选择的。到什么山,就要听什么歌,还得学唱什么歌。顺应着四周的人和事,便是善待你自己。这是我女儿和我分手时,我跟她说的话。今天这话,就留给你吧!”乌孙公主点点头:“东方大人,细君明白,如今我是乌孙王后,说什么也比在汉宫之中,终日仰人鼻息要好一些。可是我一想起汉皇对我的关爱,想起你们要离开这里,只留下细君一个人,心里就像刀绞的一样。”东方朔却说:“公主,我给你留下十名侍女,全是会悉心照料人的。要是她们哪个不听话,你就说:‘我把你送给那个脑袋倒着长的翁归靡!’她们保证就乖了。”翁归靡是个大秃顶,可是胡子很长,东方朔如此一说,所有人都笑了。乌孙公主也笑了起来:“东方大人,细君只请求您和苏武大人一件事。”苏武恭敬地说:“您说吧,公主,东方大人和苏武都会为您尽心尽力!”“东方大人,苏大人,如果你们再到西域来,哪怕是路过乌孙国,只要细君还活着,就请你们来看细君一眼……”乌孙公主说到这儿,泪水又是盈盈满眶。东方朔和苏武都不禁潸然落泪。此时乌孙老国王与军须靡走了进来。乌孙公主掩面进了里屋。东方朔告辞道:“老昆莫,东方朔等要回国了,我们是来给您和右夫人辞行的。”乌孙国王说:“东方先生,一个多月了,本王还真有些不舍得你们走呢。要是我乌孙有你这样的国师,本王就可高枕无忧喽!”东方朔却叮嘱道:“老国王,我们汉家的右夫人,才十六岁。她和您的孙女差不多。东方朔请您像孙女一样待他,行么?”乌孙国王笑道:“哈哈哈哈!东方先生,你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我这个右夫人,说是给自己娶的,实际上是给孙子娶的。本王风烛残年,将来你们汉家的右夫人,就要靠我孙子军须靡来照看喽!”苏武恭敬地说:“国王!贵国风俗,我们都已知晓。可公主年轻,万一转不过弯来,还请你们耐心劝说,千万不要强求。”乌孙国王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苏武先生,你看我这位孙子,英俊潇洒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他呀!”正在此时,翁归靡来报:“爷爷,有要事要报!”乌孙国王问:“什么事情?”翁归靡说:“有一个匈奴人,自称是韩豹,要见东方大人!”乌孙国王点点头:“那就让他进来吧。”韩豹狼狈不堪地跑进来,跪在东方朔面前。东方朔吃了一惊:“韩豹,你这是怎么啦?”韩豹哭诉道:“东方大人,我和大哥完事来,就去找汉家李广利将军来,结果,李广利被郁成王和大宛打得落花流水来,我和大哥拼命顶住来,结果郁成王响箭齐鸣来,我大哥他,他……”说到这儿,他已是泣不成声。“你大哥,韩熊他怎么了?”东方朔问。“他永远回不来来——”韩豹大哭起来。东方朔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他才拍着韩豹的肩膀,轻轻说道:“韩豹,你大哥死了,他不再是汉奸,而是汉家的英雄!对了,那个李广利呢?”韩豹好像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于是抬起头来:“李广利说不敢见您来,就带着残兵败将回玉门关来!”东方朔急忙转向乌孙国王:“老昆莫,汉军这次用人不当,骄纵轻敌,乃至在大宛失手。汉皇必然震怒,会派更多的军队来打大宛。请国王善自珍重,东方朔告辞了!”上一节||下一节第二十章 金乌与麻雀(之六)长安城中,未央宫内,鼓点如麻,号声齐鸣。武帝再次君临未央,心中充满无限快意。倪宽与公孙卿、司马迁等人立于武帝之侧。武帝高兴地叫道:“众位爱卿!今朝是我大汉大喜之日。西路兵马来报,汉家大军已经兵围郁成国,只待瓮中捉鳖;乌孙国也已封汉家公主为右夫人,迎娶为后;而公孙爱卿与倪宽、司马迁等人,又将几百年来游移不定的历法,修订完成。朕登基三十六载,不仅使四夷来朝,还将历法正朔,彻底修正。你们说说看,朕的功业如何?”刘屈牦急忙出列:“皇上文治已近三皇,武功超乎五帝,完全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秦始皇与您相比,恐怕他只是个骊山的小山包儿,而您则是巍巍华岳啊!”上官桀跳了出来:“丞相长史此言差矣!秦皇固然是骊山土堆,而吾皇巍巍功业,岂是华岳能比的?吾皇东有汉城,西有大宛,南建日南郡,北有朔方城;东封泰山,天地祥和;再立正朔,千古一统。吾皇威德,只有泰山可比!不用说天下百姓臣服,四夷顶礼膜拜,就连臣到泰山封禅之时,中岳嵩山都在高呼皇上万岁啊!”武帝并不急于听他领着众人高呼万岁,于是伸出双臂,平息那股已经被上官桀煽到一半的热情:“好啦好啦!朕今天首先要立正朔,让天下万民,不再为历法所苦。倪宽,你受朕委托,主持礼部,检校历法,你说说,这新的历法如何啊?”倪宽慢慢奏道:“启奏皇上!公孙卿等所修历法,以夏小正为据,广采众家之说,以日月运行周期为据,同时吸纳二十四家时节令,三历和一,每日精确至八十一分之一;每年精确到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一,太阴太阳运行周期有差,新历特于十九年间,七次置闰,臣特请桑弘羊参与算术验证,毫无差错;又以司马迁古之星象核对,个个皆准。臣以为,公孙卿等新修历法,集天象地理人事之大成,可以颁布使用!”武帝感慨万端地说:“太好啦!太好啦!朕即位至今,建了汉城,定了汉字,今天又立了汉历,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朕之元封,已达六年。朕今天确立历法,还要再改纪元。众位爱卿,你们说,新的年号叫什么为好呢?”公孙卿慢慢走到廷中,侃侃而谈:“皇上!臣以为,皇上刚才说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有深意。新修历法,便是新立纪元;皇上要改年号,更是更新初始。初始者,太初也。《庄子》云:‘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可见庄子都不知何物为太初。《列子》云:‘太初者,气之始也。’臣以为:纵横四维为宇,古往今来曰宙;太初者,便是宇宙从新起始。臣为皇上修订历法,便是想让历史从皇上这儿重新开始,再立一次太初啊!”武帝大为震动:“好!好!太好啦!公孙爱卿,你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学贯古今,无人能比。朕今天封你为太中大夫,位从一品;同时就依你所说,将这历法定名为‘太初历’;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定为太初元年。一元初始,万象更新!”公孙卿又叫道:“皇上,如此创举,犹如开天辟地。唯憾司马相如与世长辞,东方大人又远赴西域,没人再为皇上作赋纪事。臣闻淮阴人枚乘为辞赋大家,皇上即位时,曾安车蒲轮而请,不料他路上一命呜呼。可是枚乘却有遗腹子一个,名叫枚皋,也擅长辞赋。臣已经将他请到长安,让他作赋,以纪盛典!”武帝大声叫好:“公孙爱卿,你的想法,真是朕的想法。那枚皋来了吗?”一个四十余岁的病态文人被领到廷前。他布衣寒酸地伏于地下:“奴才枚皋叩拜皇上!”“枚皋,你会写赋吗?你先把这庭中气氛,用简单的文辞,先向朕铺陈一下好吗?”武帝先把他考将起来。枚皋跪伏再拜:“皇上,枚皋此刻只有一言,如能代表众人心声,就请众人随我而言;如不能代表众人心声,那奴才还是回淮阴种地去也!”武帝笑了。“你的口气好大啊。你刚进皇庭,便能发出代众之言?快快说来,让朕听听,让众位爱卿也听听!”枚皋抬起头来,将一只拳头突然举起:“皇上,奴才心中的三坟五典,河图洛书,子虚上林,荡然无存。奴才只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便是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心中早有这种积蓄,此时不禁借机喷涌,于是一同振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帝频频颔首:“此种声音,来自一介草民,居然与众位大臣同一机杼,朕真是高兴万分啊。好了,枚皋,朕先封你为中大夫,乐府之中任职。”枚皋先是磕头谢恩,然后再次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包括霍光再内,众人全部一同振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到众人三呼已毕,武帝站了起来。“诸位爱卿!既是一元初始,万象更新,朕也要把这未央宫好好地整修一番。还有,建章宫是父皇为了上林狩猎而建,过于简单。朕要把建章宫修得千门万户,天下第一。大行令霍光,这事就由你来办理!”霍光此刻却吞吞吐吐:“皇上,臣本应遵旨。只是……只是……”武帝笑了起来:“只是你新生了一个女儿?”霍光认真地说:“皇上,臣知道皇上派大兵去西域索讨天马,不日即回。臣奉旨在上林苑中修建天马苑,颇费精力。臣做事拘谨,不敢有一分懈怠,万一将来皇上的天马养不好……”武帝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你还修你的天马圈,这重修宫殿的事情,要由丞相亲自来抓。老爱卿!”颤颤巍巍的公孙贺急忙应道:“老臣在。”“朕命你按两倍规模,整修未央宫;五倍规模,重建建章宫。还有,朕将要昆明湖改名为太液池,将蓬莱、方丈、瀛洲和壶梁四座仙山,规模扩大两倍。再有,朕的建章宫原是在秦朝云阳宫上改建的,只因挨着金马门,朕碍于人言,便没大建,方圆只有十九里,太没气派!公孙爱卿,朕依你和栾大的意见,将其扩大为十多倍,方圆远到三百里。还有,建章宫内,那个三十丈的柏梁台太矮小了,朕要你们增修得再高一些,朕要在那儿,等待仙人的到来!”公孙贺吃惊地说:“皇上,老臣只恐如此大兴土木,国库不继啊。”武帝笑了。“哈哈哈哈!丞相,你老昏了吧!朕的国库还会不继?桑弘羊,你说说看,朕的国库足够用的么?”桑弘羊昂然出列:“启奏皇上,只要盐铁之法通行天下,臣便可保财物富足。眼下只是……只是……”武帝说:“你怎么也吞吞吐吐的?过去有个汲黯,不行盐铁之法,朕已经让他回家养老去了。如今还有谁敢不从?”桑弘羊说:“皇上,如今天下一百零三郡国,已有一百零二个实行盐铁之法,只有河南郡的卜式,他还拒不执行。”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个牧羊佬,朕听说他河南郡治得挺好,没想到他居然说河南一不产盐,二不产铁,因此拒绝盐铁新法。传朕旨意,把他调到齐国临淄去任太守,那儿盛产盐铁,看他再不实行盐铁之法,还怎么当太守!”桑弘羊忙说:“臣谢皇上,臣保证财物足够皇上使用!”霍光听了此话,在远处皱了皱眉头。武帝转向公孙贺说:“老丞相,这回你没什么说的了吧。”公孙贺急忙应承:“老臣遵旨。”不料此时公孙敖又急急跑了上来,边跑边叫:“皇上,不好啦!”“公孙敖,何故如此慌张?”武帝不太高兴。公孙敖半跪而言:“皇上!那李广利在郁城国久攻不下,军心涣散,而大宛国出兵增援郁王,汉军抵抗无力,四万多人马死于非命,其余的全部溃败东还!”武帝勃然大怒:“这个杀猪佬,真是个废物!”此时一个老臣从队伍中走出跪下。他是邓平之兄邓光。邓光白发触地,然后向上一甩,从容说道:“陛下!老臣邓光以为,大宛乃西域穷荒之国,为了几匹马,本来就不值得大兵相争。臣以为,速将败师之将召回治罪,然后一心防御匈奴便可以啦!”武帝一拍案子:“胡说!朕多年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偏偏一个小小的大宛,弹丸般的郁成国,竟然让朕脸上无光。是可忍,孰不可忍?上官桀!”上官桀立即应道:“臣在!”“朕命你带领三千御林军,火速赶到玉门关。朕将亲手书写一块黄帛给你,凡到西域而没完成朕的使命者,你一律用这块黄帛,把他们遮在关外,不完成使命,不准入关!”上官桀点头哈腰:“臣遵旨。”武帝继续说道:“朕将再调六万骑兵,七万步兵给你,总计十三万人,三个月后到达。届时李广利要是还有胆子,就让他血洗了郁成国,大宛要是还不献马,就血洗大宛。李广利要是没有胆子,你就把他就地正法,由你率军,出征大宛!”上官桀既高兴又害怕:“臣得令!只是沙漠之中,粮草运行困难,臣恐怕……”武帝怒道:“有什么可怕的?朕有办法!杜周何在?”杜周依然小声应承:“臣在!”武帝却大声说:“朕命你将天下罪犯,发八万人前往玉门关,给那儿的军队当仆役,运送军粮。朕不养他们,让他们自带干粮、行李,凡能到达玉门关听令者,便免其罪!”杜周解释道:“皇上,前番死囚,已被张汤送去充军。李广利出行时,臣又遵皇命,发出三万多人。如今狱中只有一万多人,远远不够。臣可将有罪逃亡者发去,恐怕还是不够啊。”武帝愕然:“难道就没有罪人可以发去服役的?”杜周却低沉地说:“皇上,岂能没有罪人?臣以为,除了死囚和亡命之徒外,还有五种人可以充军。”“哪五种人?”杜周从容不迫地说:“皇上,那些找不到老婆,到女方入赘的男人,本来就被人看不起,可以充军;还有那些倒买倒卖,到处投机的人,原来满处转悠,无处不在。如今皇上用桑弘羊实行平准均输,也就是统购统销了,他们没有生意做,整天破坏社会治安。这些商人,应该充军;还有一种人,没事跑到都市来瞎混日子,被廷尉府赶了回去,全都登记在案呢,这些人也可以充军,省得他们刚被赶走了,还要跑回来!”武帝连声叫好:“好,好!这才三种人,还差两种呢?”杜周接着说:“皇上,还有两种人。一种是他们父辈曾经犯奸作科,在廷尉府登记在案的,他们多少都有犯案倾向,这些人也应充军;如果这种人派去了还不够,就把那些祖父曾经犯奸作科的人,都送去充军。”武帝点点头:“好啦,好啦,这回就足够啦!这样朕既为边关送了劳役,又让内地社会安定了,真是一举两得!还有,朕要你从廷尉府中,抽调大批干才,由他们监督这些罪犯和劳役。你还要帮朕选择一个执马都尉、一个驱马都尉,让他们最后看护着大宛良马,来长安见朕!”杜周依然低沉地说:“臣遵旨,臣这就去办。”武帝又看了一眼地下跪着的邓光:“邓光!朕看在你弟弟邓平为朕计算历法有功的份上,免你一死。以后不要再胡说了!”邓光并不谢恩,爬起来后,抚摸一下满头白发,无言而退。武帝并不计较:“各位爱卿,还有事吗?”栾大突然从边上跃出:“皇上!西域之战,如能让臣参与,肯定能够大获全胜!”武帝是最喜欢能上战场的女婿的,于是龙颜大悦:“噢?栾大,你也要上战场?”栾大却说:“皇上!这么简单的事,岂用得着臣亲自出马?臣还要在宫中,给公主治病呢!”武帝不解地问:“那,你有什么办法?”“皇上!只要臣在宫中做法,那敌人的兵马,要它死多少,它就死多少;只要您封栾大为将军,臣便可调集天兵天将,把什么郁成国、大宛国,还有匈奴的兵马,让他们统统丧失打仗能力,让我汉军不战而胜!”栾大说着,唾沫飞到得满庭都是。武帝大喜过望:“那好,栾大。你说说,你要朕怎么封你?”栾大叫道:“皇上!董老夫子说:天子天子,天之子也。您派兵去打大宛,只是尽了人力,而没有尽到天力。栾大蒙您封为五利将军,却无权调遣天兵。如皇上假我天兵,栾大便可保证大宛之战,大获全胜!”武帝大喜过望:“那好,栾大。朕就再封你为天道将军,明天就给你铸上金印,给你在宫中再建一处通天台!你若真能动用天兵,打败敌人,朕还会给你更多的赏赐!”栾大这才满足:“栾大谢过皇上!”第二十章 金乌与麻雀(之七)峨眉山下,山路崎岖。珠儿与傅介子一同走着。珠儿心事重重,介子却毫无牵挂,一路欣赏着蜀中山色。近处的峰回路转已经不能让人惊奇,他把眼光不时瞥向远处的雪山。面对着风光无限的峨眉山景,珠儿一点都没有心思去观看。她一路上,老是低着头想事儿。她想起了卓武君对她讲的一切,有时直想拧自己的耳朵,以为当时那两只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十年前与哥分手时,哥哥九岁,自己七岁。她还记得舅舅领着自己去终南山时的情景,哥哥一个劲地问啊问啊,问得舅舅好烦的,珠儿也好烦。她还记得,哥哥盯着爹爹要学武功,可爹说什么也不教他。当哥哥不是被齐鲁女大妈带走,而是被卓文君带走时,珠儿更是不知何故,十年来她的心里一直解不开这个疙瘩!卓文君见了爹爹一封信,便心满意足地走了;她对爹爹是那样一往情深,难怪珠儿有一次听太子转达皇上的话说,爹爹与卓文君才是天下最好的一对儿,可惜好梦难圆。爹爹给卓文君的那块绢书,已经让卓文君揣在怀里,心满意足地走了,就像和爹爹千秋同眠一样。女人的心也真容易满足啊,可是爹在寻常没有一点想念卓文君的样子!珠儿回过头来看了看傅介子一眼,看他那无忧无虑的样子,觉得天下男人全是粗心大意的,一点也不明白女人心里有多少事情。这个傅介子啊,人好,心眼也好,武功也不错,而且一天到晚琢磨着《孙子兵法》,好像将来他也要当大将军似的。可他就是粗心,甚至没有觉察出自己是女人!珠儿想,要是这个傅介子便是太子,他和太子两个并肩走在山林里,用不着想皇上怎么说的,爹爹怎么说的,舅舅怎么说的,显儿怎么说的,那该多好!珠儿从心眼里喜欢太子,同情太子,而且从心眼里坚信,太子不是自己的哥哥。可这个从显儿那儿传出的谜,爹爹不愿解开,舅舅也不愿解开,他们想让这个谜成为真的,让珠儿和太子永远分开。唯一能告诉她真情的人,可能只有哥哥了,至少妹妹是谁生的,妹妹生下之前,妈妈在那里过日子,哥哥总该记得一点儿吧!想到这儿,珠儿加快了脚步。可这时卓武君的话又出现在耳边。文君下葬后,武君告诉了珠儿许多事情。武君说,蟹儿来到临邛后,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与文君形同母子。文君教他读书,作赋,弹琴,吟诗,写字,画画儿,把自己的文心才艺,全部传给了蟹儿。而蟹儿也自聪明伶俐,十四五岁时,便能与文君互相唱和了。卓武君一如其名,早年延师学过点武艺,他觉得凭着蟹儿的悟性,学起武来,肯定会大有长进。于是他便偷偷地教了蟹儿一回。谁知这事被文君知道了,她对着两个人发了火,火气之大,把武君和蟹儿全吓呆了。从此文君再不让武君接触蟹儿,只让蟹儿随她学琴写赋吟诗作画。不料那蟹儿一天天地长大成人了,文君身边始终有六个侍女,个个长得自然很像样子,蟹儿九岁时便与她们耳鬓厮磨,渐渐大了以后,居然背着文君,与她们做起了苟且之事。这事当然也逃不过文君的眼睛,两年前的一天早上,从一个侍女的被窝里面,她把蟹儿提了起来,把武君也叫到身边,正式盘问蟹儿,问他将来想做什么。文君本来期望,蟹儿还想着他的父亲东方朔,至少还应该知道自己姓东方,应该有心再回长安,为皇上写诗作赋,舞文弄墨。在文君的心里,蟹儿如果到了长安,虽然不会成为第二个东方朔,但成为第二个司马相如,应该没有多大问题。这样卓文君也就心满意足,觉得谁都对得起,甚至对得起自己了。可是蟹儿一点没有这个意思,他说他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和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文君当时便惊呆了,说你没想到回长安,回到皇上身边为其所用么?蟹儿却说,他从小就怕“皇上”两个字,有谁提到“皇上”他就心颤!文君也颤抖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也不想回到你父亲东方朔身边?蟹儿的话让在一旁的武君吃了一惊,他居然说,他从小就记得自己还有一个爹,自己不是东方朔亲生的!文君听了这话,差点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文君还是问:你母亲是谁,你该知道吧!你母亲的墓还在长安,你还有个妹妹在长安,这些你也不要了?蟹儿说:母亲死了,蟹儿想起她便要伤心,蟹儿一辈子都不愿再去想她,蟹儿只把文君您当做母亲了!文君也流起了泪,再问:你的亲妹妹呢?还要不要?蟹儿说,妹妹与我是一母所生,父亲却不是一个。她还有亲爹在,比没爹的蟹儿强多了!她要是还想着我,她便会来找我;反正我不去找她,蟹儿恨死了长安!文君最后问他将来想做什么?蟹儿说,听说自己爹爹的亲人在峨眉山,他要去峨眉山。他还请求把他最喜欢的两个姐妹,也就是文君身边最漂亮的两个侍女送给他,他愿在女儿的温柔乡中陶醉一生。文君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便进了屋,从此一病不起。蟹儿倒也知道问寒问暖,熬药送茶,可他与那两个姐妹更是整日混在一起,不久便有一个大了肚子。文君无奈,便找了一个良辰吉日,给蟹儿成了亲,然后让武君到峨眉山,打听清了郭家的住处,听说郭家还有一个老奶奶,一百岁了,依然健在!文君听此消息,便将爹爹卓王孙留给自己的家产,分了一半给蟹儿,整整装了三十七辆大车,统统送到了峨眉山下的郭家。珠儿急着问:那郭家和蟹儿到底是何关系?武君欲说又止,说他也不知道,他告诉了珠儿的详细地点,让珠儿自己找去。这更坚定了珠儿要见哥哥的决心,她心里明白,哥哥知道的,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珠儿又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应该代替哥哥,也代替爹爹,为文君尽孝。于是她还是在卓家呆了三天,等文君安然下葬,然后止不住地让泪水流了一阵子,这才告辞武君,接下来武君送给的部分金银细软,到歪嘴店主家付了账,领着那个还在看《孙子兵法》的傅介子,二人踏上了南去峨眉的路程。珠儿还在想着,突听傅介子叫道:“公子你看,那儿有一个大院!”珠儿抬起头来,果然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簇新的大院。她突然跑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来到大院跟前。大院门口有一个小个子男人守着,他见有个后生要冲进院,便伸手去拦;不料那珠儿用手一甩,早将他甩了一个趔趄,倒向门框;他再度站立起来,还想去拦后边的一个,没料到后边的那个一阵疾风似地刮了过去,那人早被刮倒在一边。珠儿急心冲向后院,只听一阵悦耳的琴声从远处飘来。珠儿顺着琴声奔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居于亭中,兴致勃勃地弹琴,在他的身后,还有两个美女,一胖一瘦,也在弹着。三人如醉如痴,全部沉浸在悠扬的琴声之中。珠儿放慢了脚步,放轻了脚步。她一边走近,一边仔细地打量着那位公子。他和自己眼下的装扮是那么地像,如果给他穿上裙子,他便是一个地道的女人。他那弹琴的手多么柔软,柔软得和卓文君那双手没有什么区别;他的面上居然也没胡须,他的面庞是如此熟悉,他像一个人,他像在终南山上终日幽居的自己的母亲!看到这儿,珠儿不禁大叫一声:“哥哥!”弹琴的后生停了下来,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三尺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公子,一个和镜子中自己一样的后生。听到他叫自己“哥哥”,他便心里一颤。他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跨过琴去,将那后生头上的帽子轻轻地摘了下去。一缕青丝,瀑布一般随之飘落。随后只有几步之遥的傅介子差点儿晕倒。真正晕倒了的是珠儿。她一下了扑进了公子怀里。“珠儿,珠儿!”公子大叫起来。傅介子走了过来,问道:“你是珠儿的哥哥,你是东方蟹吗?”“这儿没有东方蟹,这是郭家,我就叫郭家。”“郭家?哥哥,你改了名字?”傅介子还没有明白过来,珠儿却从那郭家的怀中挣脱,茫然问道。“珠儿,我本来就姓郭,本来就叫郭家。小的时候,爹和妈都叫我家儿。”“我怎么不知道?”“等你能知道时,他们都叫我蟹儿,叫你珠儿了。”“哥哥,你快告诉我,我们到底是谁生的?我们的爹到底是什么人?”珠儿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好啦,珠儿,十年了,怎么一来见哥哥,就要问这话?”“你先告诉我吧,不然,我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珠儿倔犟地央求道。“好吧,那我告诉你。我小的时候叫家儿,我的爹,就是妈妈整天在终南山守着的郭大侠。”“你胡说吧!”珠儿叫了起来。“珠儿,我没有胡说。两年前,我到峨眉山来,奶奶都一百岁了,还在等着我,她等着我,告诉我说,你的父亲是郭解,他是被当今皇上下令杀死的!”“啊?那我妈呢?妈妈是怎么死的?”“妈妈怎么死的,只有东方朔和舅舅知道。”“我爹?还有舅舅,他们知道?”“对,他们知道。可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有他们的目的,他们会永远瞒着你。”“哥,那奶奶没说我的爹妈是谁么?”珠儿接着问。“你的爹妈是谁,这还要问奶奶?奶奶去年死了,她不死,她也是一直在峨眉山住着,她也不会知道你是哪儿来的。你的事情,哥哥全部知道。你和哥哥是一个妈生的,千真万确。”“那我爹呢?”珠儿迫不及待。“你的爹才是东方朔。我爹被杀后,东方大人为了保护我和我妈,便向皇上谎称,说我是他的儿子。皇上不信,便让舅舅等人作证,舅舅他们都点了头,皇上这才没杀我妈和我。皇上还不满意,非要逼着东方大人和我妈再生一个孩子来,于是就有了你。”“你胡说,你胡说!”珠儿用双拳击打着郭家的肩。郭家被打得直叫“哎哟”,急忙躲开,一边躲一边说:“珠儿,我不骗你!原来我也不知道,都是奶奶告诉我的!”“你不是说奶奶在峨眉山,不知道我的事么?”“我爹郭解死之后,皇上还给了我奶奶十万俸禄,给她养老。我爹的几个徒弟来到峨眉山,告诉了我奶奶这许多的事,其中就有你是我娘被皇上所迫,与东方大人一块儿生下的事。”“天哪!”珠儿大叫一声,真的昏了过去。傅介子急忙上前,将珠儿抱住。郭家一挥手,来了几个家人,要将傅介子扯开。傅介子一甩手,几个人全部倒下。郭家大惊,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壮士,这儿是郭大侠郭解的府上,你最好别动手动脚的。”“可是公子他……不,珠儿她……”“珠儿她是我的亲妹妹,不是公子。等一会儿她醒来,穿上了女儿装,要是她让你抱,我就不管;要是她不让你沾,恐怕你那点武功,没有用处呢!”傅介子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看着几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把珠儿扶进了内室。郭家平静地坐了下来,将一只裤子干净的腿翘在另一只有点脏的腿上,手中摇着扇子,对着傅介子哈哈大笑起来。智圣东方朔(第三部)[ 回目录 ]上一节 ||下一章第二十章 金乌与麻雀(之八)玉关高耸,大门紧闭。汉时有两个玉门,一个叫玉门关,在敦煌郡西北百余里;另一个就叫玉门,在酒泉郡西北百余里,也就是今天玉门市北边不远的地方。霍去病死后,外玉门由于常受姑师蒲类等小国骚扰,城关已破。上官桀为了安全起见,在玉门修起一个高高的关口,雄壮巍峨,耸立于风沙之中。玉门关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东方朔与苏武、京房、孟晖、田仁、韩豹六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玉门关下,众人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田仁抬头向上看了看,惊叫道:“东方大人,你们看,我们来时这儿还是个破墙头,怎么现在修得如此漂亮?”京房也点点头:“倒还真像个样子,要是匈奴和西域的人打过来,还真能挡住呢!”东方朔和众人走到关下,说道:“叫关!”孟晖抬起头来,急切而又文弱地叫道:“开关!开关!”关上毫无动静。东方朔笑着说:“什么‘开关’不‘开关’的,孟晖,你的声音太小,让公鸭嗓子来叫!”众人笑了起来。田仁扯着公鸭嗓子叫了起来:“开门喽!大汉出使乌孙国的使者回来喽!”这一叫果然有效,只见玉门关的城楼上探出一个大脑袋,原来是上官桀。上官桀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东方大人啊!我还以为是那些败军逃将,又来叫关呢!”东方朔说:“上官桀,原来是你在这儿守关啊!怎么,要是那些败军逃将来叫关,你就不让他们进去?”上官桀一脸的洋洋得意:“东方大人,不是我不让他们进去,是皇上有圣旨在此,凡到西域去而没能完成圣命的,进去一个,斩一个!臣奉命在此守关,您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展出一块黄绢来,“皇上亲笔写的大幛子,在这儿呢!下官就是凭着这个幛子,把李广利他们,全给遮回去啦,他们眼下正在冥泽边上,一边喝水,一边悔过呢!”只见那大幛子有九个御笔大字: 有负圣命者,入关则斩! 众人不由得大吃一惊。苏武在一边叫了起来:“上官桀!我与东方大人出使乌孙,完成了圣命,难道也不让我们进去?”上官桀笑了起来。“哈哈!苏武大人,你与那些远去乌孙的士兵,尽管进关。可东方大人能否入关,还要看皇上交待的事情,他是不是真的全都办妥了呢。”东方朔吃了一惊:“上官桀,难道皇上真的给了你什么旨意,要我除了远嫁公主,还要做些别的?”上官桀支支吾吾地说:“苏武大人,皇上没说那么细,可公孙卿公孙大人告诉我了,说皇上给了你两道旨意,一道是送乌孙公主出嫁,另一道便是去昆仑山找王母娘娘索要仙桃。公孙卿还说,如果要不来仙桃,您可以偷啊!”东方朔怒道:“上官桀!公孙卿装神弄鬼的,难道你也信他的?”上官桀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还不知道吧!公孙卿大人学问大得很,他帮助皇上修订好了大汉历法,连您的学生倪宽和司马迁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呢!皇上已命公孙卿为太中大夫,还兼中书令呢!如今他官位和您一样高,还拥有实权!他的话,下官能不听吗?”孟晖早就急了:“那我能不能跟着苏武大人一道进关?”上官桀叫道:“你是谁?”孟晖急忙应道:“我是董仲舒的弟子孟晖!”上官桀又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孟晖。你以为你是谁?我知道,你是孟喜的儿子,是东方朔的徒孙儿!你们几个是东方大人私自带到西域的,不是皇上的旨意!再说了,你们祖师爷上昆仑山,你们总不能就让他一个人去吧,那样多孤单啊!”东方朔知道,公孙卿当了权,再争也是没用,便神情严肃地对苏武说:“苏武,你带着众士兵回到长安去吧,看来我是非去一次昆仑山不可了。”苏武非常难过地说:“东方大人,你要多多保重啊!”孟晖早已忍耐不住,便跑了过去,找了一件士兵的衣服,想换上,混进关内。上官桀在楼上大叫:“东方大人,你看你那个徒孙子孟晖,他想混进关来呢!东方大人,您和孟喜,都是英雄一世,怎么会有这么个三孙子?”孟晖哭了出来:“我是儒家弟子,本来不该出关的!我要回家看看我的老婆荷艳啊!”上官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行!你跟着东方大人在关外呆着吧,李广利比你还窝囊,都带着几千败兵在关外混呢!对啦,东方大人,有一句话是皇上亲口给下官说的,说如果东方爱卿能帮着李广利打下大宛,夺回天马,您就是找不到仙桃,皇上也让我放你回去!苏武,你们快进关吧!”他的话音刚落,关门向上开启。东方朔白了上官桀一眼,没有吭声,挥手让苏武率领去乌孙的士兵入了关内。苏武拉了一下韩豹,让他也随之而走。不料韩豹却要留下来,与东方朔在一起。东方朔说:“韩豹,你的汉奸帽子已经摘下来了来,为何不愿入关?”韩豹却说:“东方大人,韩豹觉得跟大人您在一起,挺高兴的来,还有,咱大哥没了,咱还要找咱二哥来。”东方朔想了一想,对上官桀叫道:“上官桀,这儿还有个立了功,能打仗的韩豹,他要找他沦入匈奴的二哥,你就把他先收下来,多少能给你帮点忙的来!实在不行,让他去找李广利,李广利知道他的能耐!”上官桀正想要个能打仗的,便说道:“那好吧,东方大人,就让他留下来吧!我这儿就缺有能耐的!”韩豹哭丧着脸,只好留了下来。苏武走到车前,将乌孙国送的干果、食粮拿了下来,一袋一袋地放在东方朔他们四人的马背上,又挑了四个最大的水皮囊,换给了他们。苏武知道,这次随东方大人到乌孙,来回便近一年,如今自己已经入关,容易多了,而东方先生要去谁也不知道究竟何在的昆仑,将是一个漫长的路程,说不定要用三五年的时间。这些吃的也许是杯水车薪,有聊胜无。然而最让苏武担心的,是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孟晖,不知他会给东方大人增加多少负担。东方朔深情地看了苏武一眼,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交臂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神色茫然地向关外走去。京房和田仁对视了一下,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苏武只好率领着人马侍从,慢慢走进玉门关。孟晖在那里左顾顾,右盼盼,不知如何是好。迷茫之中,只见一张圆圆的、胖胖的脸,对着自己灿然一笑。那是荷艳,长安城中的荷艳!想到这儿,孟晖惊醒了,他看着苏武大队人马的背影,便不由自主地向关内冲去。可是,没等他冲到关前,那只大闸似的城门落了下来。孟晖本能地停下了脚步,进入了冥想状态。他的脑子仿佛记得,他最尊敬的孔老夫子的老父亲并不姓孔,却叫什么叔梁纥,传说他十分勇猛,曾经一个人扛起了正在落下的城门之闸。正因为此,他才撇下了名为徵在的颜夫人和那个他们祝于尼丘而出生的三岁孩子——孔丘孔仲尼。可孔夫子在《论语》中从来不提这事儿,他的弟子也不愿说到这事儿,只有子路偶尔冒点傻气儿,要显露武功,却被孔夫子带刺的语言刺得遍体鳞伤。孔夫子让温良恭俭让的颜回成了儒者们的楷模。孟晖这回才知道自己的无力无胆是从哪儿传真过来的。好在他想起了孔夫子的另一句话:“知耻近乎勇”。知“耻”之后再装作没带耳朵,不就成了“知‘止’近乎勇”了吗?想到这儿,他从从容容地将太空步一般运动着的双脚收了回来,没让那沉重无比的关闸落到软绵绵的十趾之上。上一节 ||下一章第二十一章 天机河源(之一)昆仑巍峨,白雪皑皑。东方朔与京房、孟晖、田仁四人骑着马,进入昆仑。为了方便马的行走,他们一开始拣平坦的山坡儿走,后来平坦山坡儿变成了山沟沟,又变成了山谷,马已不能前行,有时候人牵着马都过不去,他们只好绕道南下。顺着玉门西边通往冥泽的冥水,再往南下,三天以后到了一个河岔。一打听方知,冥水已变成了籍端水(即今疏勒河);再往南走,只见山愈来愈高,河流愈来愈细,又走了两天,河便没有了,路也看不见了。别的人还可以忍受,孟晖是个体弱多病的秧子货,每天没到半晌便大叫肚子饿了,遇到高坡马不能行便要绕弯,弄得田仁老在嘟嘟囔囔地骂他。好在京房是个会照顾人的人,东方朔看在孟喜的面上,更是多多体谅,一行四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月,居然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湖旁。天值中午,酷热无比,东方朔与孟晖之外的另两个都不约而同地脱光了衣服,跳进湖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阵子,他们喝了几口湖水,都被呛得叫了起来,原来这里的湖水,很咸很咸。身上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东方朔便让京房陪着自己的师叔在湖边休息,自己带着田仁去找吃的。他们纵马行了几十里,方见到几间房屋,有几个老人在说话儿。下马一打听,原来这儿就是仙海,也有人称它为咸水海。东方朔记得,有一次张骞给他和卫青讲过,昆仑山边上有个仙海,张骞他们路过时在这儿停留过,张骞特意说,那儿的水不是湖水,而是海水,咸得很;张骞还在地图上将它标为西海(后来称作青海湖,是海拔三千二百米以上高原湖海)。至于哪儿是昆仑山,湖边的老人也不知道。老人们说,这海东边的山,叫做日月山,太阳和月亮都是从这山上升出来的。东方朔觉得好笑,他们哪里知道,日月山的东边还有华山、泰山呢,还有更大的海,皇上称那儿才是真正的仙海呢!但他无心与老人们争论,就请他们接着讲。老人们说:从仙海向南走上百十里地,便是大河,那里便是羌人的领地了。听先辈人说,大河就是由昆仑山的雪水融化下来而成的,可谁也没去看过。东方朔心里一阵高兴,他觉得顺着大河往上走,肯定是远离人世,超凡绝尘的地方,也许那里真的是昆仑山,也许那儿到处是仙桃之园。想到这儿,他还真的有了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他让田仁田鸭子快点飞回去,叫来京房和孟晖;自己便拿出几块乌孙国王给的玉石,送给那些老人,然后与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 峨眉山下,气氛紧张。早已恢复女孩儿妆扮的珠儿,与哥哥郭家已经争论了好几天。一开始,郭家带着珠儿和傅介子同游峨眉山,三个人都很开心,兴高采烈,无话不谈;可一说到父母亲的事情,郭家就不吭声了。后来珠儿便把那个终日盯着她看的傅介子赶走,自己与哥哥单独争论。她先问哥哥为什么改了名字?郭家说不是改名,而是恢复真名,自己原本就叫郭家,而且东方蟹的蟹字是螃蟹的蟹,东方大人当年为自己取这个名,便为了让自己不忘父亲郭解。东方大人送我回蜀,也是让我来寻根,为郭家延续香火。说到这儿,郭家还领出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小男孩,说那是郭家的后代,确实让珠儿高兴了一阵子。可在珠儿的心中,哥哥竟然不想为父亲报仇雪耻,使她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峨眉没几天,她便听说了郭解当年是如何了得,连傅介子都知道,郭大侠的英名使善人闻之惊喜,恶人闻之胆寒。可在哥哥的身上,居然没有半点郭大侠的影子,而他自己却还处之泰然!珠儿愈觉得不可思议,愈要把这事儿给郭家谈一谈。这天吃完饭,珠儿又在院子里拉住郭家:“哥,有件事儿,必须好好说说。”“什么事?说吧!”郭家又坐到琴前。“哥,既然你知道,咱们的娘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你的爹又是那么惨死的,为什么你就不想着报仇呢?”郭家不以为然地说:“报仇?找谁报去?找张汤、义纵、主父偃?他们全死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张汤、义纵、主父偃三个人合伙儿害死了我爹,可他们全都得到了报应,全死光了,这是天报!”“什么天报?他们都是被杀死的,是被皇上赐死的!没人去杀,他们都不会死,还要再害人!”“皇上赐死的,也是天意!要说我爹的死,最大的仇人是皇上。可皇上是谁?皇上是天子,他的意思就是天意!我爹犯了天怒,天便要惩罚他;张汤、义纵、主父偃也犯了天怒,天又处罚了他们!”珠儿气咻咻地:“按你这么说,皇上不论要杀谁,都是天意?那么当年你爹要是不出来,便有几百个男孩惨遭杀死,那也是天意?”郭家却说:“那是天意要收我爹,特拿那些孩子作为钓饵的!那些孩子不该死,可我爹的天限到了,便自己去替死了!”“哥,这些想法,是谁告诉你的?是卓文君吗?”郭家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卓文君?她只知道让我吟诗作赋弹琴,连我该娶妻生子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她哪儿明白这么深的道理?”珠儿惊讶地:“那,还有谁告诉你这些?”“我奶奶!”“奶奶?”郭家纠正她说:“是我奶奶,不是你奶奶。妹妹,你知道我奶奶活了多少岁么?整整一百岁!我奶奶说,她五十岁时才生下我爹,我爷爷在我爹生下来不久就死了,我奶奶由着他的性子,爱做啥做啥。爹个子矮小,却心气很高,从小就要出人头地,整天舞刀弄枪,十二岁时,周围十里八里的地方,没人打得过他。奶奶劝他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解儿,你要知道天高地厚啊!’你猜我爹怎么说?”“他会怎么说?”珠儿也很好奇。“我爹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天没有二日,可还有一个月亮;国无二主,天下大得很,皇上又能管得了?’奶奶说,‘儿啊,你这样做,会给娘带来灾难,会给郭家带来灾难的啊!’爹却说:‘娘,你放心,我要让你活到一百岁!我只不过去试试,看这天下是不是只能有一个主子,看看除了一个天子之外,还能不能再有个大地之子!’”珠儿感叹道:“你爹他真会想,真会说!”“还有呢!我奶奶就说:‘你要这么闯也行,娘不管你。可你要给娘生个儿子,让郭家不能绝后。’我爹也就答应了。所以他才娶了我娘,才生了我;有了我娘,也才有你。”珠儿嗔道:“去去去!我娘要不是先跟你爹,而是先跟了我爹,说不定我生在前头,我便是男人,绝对会比你强!”郭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要是那样,我爹郭大侠决不会再娶他的朋友东方朔的老婆为小妾!”听了这句不敬的话,珠儿的脸突然变色:“你胡说!我爹是为了救你和娘,才在皇上的逼迫下,娶了你娘的!”郭家更是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我娘我娘,我的娘还不是你娘吗?”珠儿怒道:“那你也不能说我爹的坏话啊!”郭家急忙解释道:“妹妹,我从来都没说过东方大人的坏话。你要知道,我心里知道他不是我爹,我还叫了他七八年的爹呢!东方大人很讲义气,件件事情都是按着爹的意愿来办呢!”珠儿反驳道:“胡说。我爹连皇上的话都未必全听,怎么会事事按着你爹的意愿去办?”郭家笑了笑,继续说道:“妹妹,你不知道。来到峨眉山后,奶奶才告诉我,爹生前就说过,要是他因为舞刀弄枪而死,因为要当百姓的头儿,当地上的主儿而死,那就说明这条路子走不通,将来的儿子决不许再走这条路。他跟我奶奶这么说了,还能不跟我娘,也就是你娘说?还能不跟他们好朋友你爹说?想想看吧,我八九岁时,要跟东方大人学武,噢,就是跟你爹学剑,你爹他说什么也不教我,连舅舅也不让我学,那是为什么?就是我爹的意愿!”珠儿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我不生在郭家,倒是一件好事!”这回是郭家不解了:“什么好事?”珠儿坚决地说:“我可以学武,我可以为我娘,也是为你娘报仇!”郭家安慰地说道:“好啦好啦,好妹妹!你以为我娘想要你报仇么?我娘说,要让我们的舅舅霍光报仇,用不着我们后辈人,也卷到仇恨纷争中去!”珠儿不相信:“什么?你胡说!我娘怎么没有告诉我?”郭家认真地说:“妹妹,我娘当然也没告诉我。娘让霍光舅舅把天下的不平给扯平了,这事儿原来只有娘和舅舅两个人知道。可是后来,娘怕舅舅做不到这事,便把它告诉了我爹的大弟子郭昌!那年郭昌奉命讨伐昆明大理,大军获胜以后,他便来峨眉山看我奶奶,他把我娘让谁为爹复仇的事,又告诉了我奶奶,说万一霍光只想着当官,郭昌便会竭尽全力,为我父郭解报仇的!”珠儿大惊:“原来是这样的!噢,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家陪着夫人,看看孩子,弹弹琴,作作赋了?”郭家认真地说:“妹妹,我这样,也是按照我爹的想法,按我奶奶的意愿去做。”珠儿再追问:“我娘,也就是你娘,后来又被朱安世给杀了,可朱安世还活着,又变成了张安世,你知道么?”郭家也有点生气了:“我不知道!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让我拿着笔去把他刺死?还是拿琴将他弹死?何况那时,我娘已经变成了你娘呢?”珠儿听了这话,更为气愤:“你混蛋!你连娘都不认了?”郭家也叫了起来:“我认,也只认我一半的娘!可她全是霍光的姐姐,你知道吗?那个霍光,整天呆在皇上身边,手中还握着禁卫兵,别说他要杀张安世,就是要杀皇上,把天下所有的不平都给摆平了,也是可以的啊!你去找你的舅舅啊!还有,你爹他不也是人中豪杰嘛?他不教我武功,不是想在我爹死后,他在天下称霸么?你应让他用那‘东方第一剑’斩平天下不平之事啊!对啦,我听傅介子说啦,你的剑法如此精到,得到了东方剑法的真传,那你就去为娘报仇,为我爹报仇,为天下那么多冤屈的人报仇吧!”珠儿愤怒地一个巴掌将郭家打倒在地,然后大叫:“傅介子,拿上我的男人衣服,咱们走!”第二十一章 天机河源(之二)长安城中,夜色已深。大行令府内,霍光正与霍显一道,在戏弄着自己已经生下好几个月的女儿。霍显逗了孩子半天,那孩子才笑一次。霍显说:“大人,你看,她也不爱笑,可一笑起来,更加像你!”霍光难得地笑了一下:“是啊,我从小命苦,就不爱笑。怎么这孩子也不爱笑呢?”霍显又叫道:“大人你看,你刚才一笑,她又笑啦!”霍光突然严肃起来:“显儿,我都说了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是‘大人’、‘大人’地叫我呢?如今你不是奴婢,你是夫人了!霍光今年三十六岁,才得到女儿,比皇上还晚了好几年哪!你为霍光生了孩子,你就是天经地义的夫人,你应该叫我夫君,怎么还改不过口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