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知道,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只见他想了半天,长叹一声,然后说道:“天意难测啊!我董仲舒研究公羊学,再加上五行学说,自以为此生足以振兴儒学,没想到百家仍在,儒生命蹇,自己还两番被皇上黜免,差点送了老命。张大人,你能在朝中风云地二十多年,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作为啊!”不仅张汤觉得甚为自在,就连公孙遂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许多人都说我公孙遂有个圆滑的脑袋,没想到比起董老夫子来,这脑袋简直是个石头坯子,还要打磨十年!张汤心想,我来这儿的目的,一事想散散心,二是想探探皇上的用意,看看到底他起用董仲舒是何用意;三来是让人把这件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让他知道我张汤还是要求进步的,还是可以改造、可以利用的!就是董仲舒不见,我也会大有收获,没料到董老夫子对我如此高价评估!张汤啊张汤,你的自信跑到哪儿去了?你的逢凶化吉的本领又到哪儿去了?董仲舒见张汤不再发问,便又将自己压于胸中多年的话儿全都讲了出来。“张大人,公孙大人!老朽以为,正因天意难测,所经测出来才有意思。老夫不敏,测了两次,一次测得皇上志得意满,没想到有仄立之人,从中作梗;另一次测得龙颜大怒,差点砍了我董某人的脑袋。可是,董某觉得此中乐趣无穷,董某人没有死心!遗憾啊,遗憾!遗憾的是老朽此生与人相冲,不能接近皇上。不然,我也能体会到皇上的细微之处。要测天意,就要知道天的习性,天的隐私。比如说,皇上为什么喜欢李广,不喜欢李蔡?广者,大也;蔡者,与菜相通,皇上最喜欢食肉,当然不喜欢菜了!而一个‘广’字,与‘彻’字正好配,广而彻底,便是皇上的心愿。老朽今天说得痛快,也就直呼皇上的名字了。要是我将来说话还管用,我就建议皇上,不许别人说那个‘彻’字,用那个‘彻’字,那个字只能让皇上专用!《春秋》中说:为子为臣,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而今什么讳都没有了,还有的人居然与皇上称兄道弟,简直是无法无天!张大人,你是执法的,可是你却不知礼。讳者,天下大礼;护此大礼,方是天下大法!前人都是这么做的!据《左传》记载:齐桓公六年,‘周人以讳事神’。对此之事,历来儒师都解释为:君父之名,非臣子所能斥责的。老朽考证过,自殷商时代以前,尚没有忌讳之法。讳言君名,启于周朝。如今皇上之名,没有忌讳,孺子竖人,皆能称呼,何谓千古一帝?礼缺大焉,礼缺大焉!唉!这些,只有让将来儒者的徒子徒孙们去做,只有等待将来那些更知道皇家威严的皇帝去完成了!”张汤和公孙遂听了,觉得董老夫子的话挺有道理。皇上封董老夫子为子虚乌有的胶西王相国,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吗?皇上比谁都会做文字游戏,这可能是东方朔那个文字游戏大王教的。董仲舒说的与人相冲,不就是东方朔吗?可是,董仲舒面对东方朔都无可奈何,何况张汤公孙遂之流呢?突然,一阵“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张汤与公孙遂抬头一看,老夫子睡着了。是啊,八十多岁的人了,吃了那么多年的青菜,能活到这个份上已是奇迹,今天又说了那么多精辟的道理!张汤和公孙遂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济南府的菜园子。远在长安的汉武帝,接到杜周赵禹的报告,说张汤没能找到李蔡,便远去齐国找董仲舒求学去了,果然心头一惊。他带着霍子侯等人去了一趟金马门,对东方朔笑着说:“东方爱卿,张汤快到了五十岁了,还是个不耻下问的人呢!”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没有当时回话。他觉得,武帝对张汤还是有所钟爱的。于是他冷冷地说:“皇上,臣知道您的用意。臣知道,杨得意曾经养过一条恶狗,这条狗不仅咬别的狗,还咬过杨得意一口呢!”武帝听到了杨得意和狗的事,心中又翻起波澜。是的,杨得意也让这条恶狗给咬死了。谁敢保证恶狗疯了,不咬主人呢?可是,朕要看这条狗到底疯了没有。想到这儿,他觉得特别没劲,于是不再搭理东方朔,转过身了来,和珠儿一块玩起了掷骰子、比谁点大的游戏。第八章 孔雀胆(之五)钟粹宫中,身影迷离。大行令张骞神情恍惚,鬼使神差地,又转到了钟粹宫中。自从上次卫长公主唱出他和卫子夫年轻时唱的歌,卫皇后昏倒于地之后,他的心就象迷失了方向。虽然宫中来报,说经胡太医救治后,皇后已经转危为安,可他还是一心想见卫子夫!是那首歌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东西?还是那对孔雀需要他的照看?张骞说不清楚。那天他向皇后述说孔雀的故事时,一开口便说出了魇宾国王送自己两件礼物的事。幸亏子夫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不然,要是她逼着自己说出另外一件礼物是什么,自己还真的不好回答呢!就在他身后不远,却有一个人如影如现,远远地跟着。那人不是别人,便是可在宫中随意走动的阉官李延年。说来也巧,卫子夫身体恢复后,便去东宫看太子身边的史良娣。这两个小人儿,十六七岁便要生孩子,直是让人又喜又惊。从东宫回来,她刚到前殿坐下,张骞便走了进来。卫子夫镇静一下,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去。张骞痴痴地走到皇后跟前,给她跪了下来。此时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卫子夫的怜爱和内疚。他有满腹的话儿想对子夫诉说,但却又无法开口,唯一的办法只能给子夫下跪。他想通过这一举动,来赎回自己有负于那首《上邪》之歌的罪过,赎回自己二十五年前没能与她同到长安之过,来表达心中对子夫的复杂感情,也请皇后饶恕他上次拜见时,最后因长公主而造成的冲撞之过。看着张骞那副神痴口呆,两眼茫然,却怀有一丝痴望的样子,卫子夫也很难受。他那沙哑的声音再度飘起:“张大人,皇上已经回到长安。我这儿是是非之地,你还是不要来吧。”一听到卫子夫的哑声,张骞心中犹如刀绞。他点点头,轻轻地叫了一声:“皇后……”渐渐抬起头,双眼怔怔地望着卫子夫,泪水禁不住地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有些失控地泣语道:“子夫!只要我来到宫中,我就止不住自己的双脚……”这时,李延年在门外露出半个贼脑袋。卫子夫哪里想到会有人偷听偷窥?她看着张骞花白的头发在抽泣声中不停地颤抖,想到这个坚强不屈的汉子二十多年的磨难,又回想起她的骞哥当年对她的种种宠爱,不知不觉中,卫子夫的两眼开始湿润起来,泛出了一丝温柔:“张骞,骞哥,我们都已老了……”张骞的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流下来。他也动情地说:“子夫,我这二十多年来一直都在祈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幸福,可你现在却是这副模样,我心痛啊……”说到这儿,张骞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卫子夫终于情不自禁地从座椅上走了下来,她走到张骞跟前,伸出双手扶起他,动情地用袖口帮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张骞百感交激,恍若身在梦中。二十五年来,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的心上人,而此刻,他却能看到子夫眼中的泪水,能闻到子夫身上的气味,他顿时觉得,为了这一刻,他可以用一生来交换!……太阳没有了,大地没有了,皇室威严没有了,功名利禄也没有了,在他的面前只有子夫的双眼,子夫的深情……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卫子夫那双柔软无骨的小手,就像二十五的前那场大雨,他们两个躲在一个山洞里,他年轻而有力的手,也是这样难以控制地将她的手紧紧地搂在胸前……”卫子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一下子扑进了张骞的怀里,轻轻地奇迹般地发出了一声不再沙哑的柔音:“骞哥,你……”张骞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卫子夫。“子夫……子夫……”门外的李延年再次伸出脑袋,看到此景,真是大喜过望。不过他没注意脚下,只觉得右腿一滑,跌倒在台阶下边。卫子夫和张骞听到声音,都大吃一惊,二人如被电击一般,急忙分开!这时门外再度响起脚步声。卫子夫和张骞都向外看,想知道个究竟;可两个毕竟心慌,都没迈开步子来。李延年当然更是做贼心虚,他心中一急,拔腿便逃。来的不是别人,却是霍光。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惊异地看了看李延年逃去的身影。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没有去追赶李延年,因为李延年是太监,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的。他更担心的是宫中,因为他知道,张骞来到皇后宫中,已有多时。霍光急急忙忙地赶进宫中。卫子夫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张骞再度跪在一旁。霍光跪下施礼:“奉车都尉霍光,拜见皇后娘娘。”卫子夫渐渐地平静下来。“霍光,有事么?”霍光应道:“是。霍光有事与大行令商议。”卫子夫转向张骞说:“大行令,我这里的事,以后全由霍光来操办。你就管管其它宫中的事吧。”张骞竦然而起,匍地再跪一下,应道:“臣谢皇后懿旨。”钟粹宫外,霍光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张骞,看着这位一直令他敬仰的男子。可此时霍光的眼中,多少带有一些责备。张骞从霍光的眼中明白了一切。霍光与卫青、霍去病是最近的,霍光知道自己和皇后早年的那段恋情。想到这儿,张骞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霍都尉,刚才就你一个人么?”霍光却说:“张大人,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李延年在我到来时,慌里慌张地逃走了。”张骞大惊:“李延年?李夫人已死,谁还在留用他?霍光毫不迟疑地说:“张汤。”“张汤?”霍光平静地说:“张大人,张汤是那种无孔不入的东西!如今他知道皇上不再宠信他了,他便利用李延年这种小人为他寻找机会,想达到让皇上重新信任他的目的。张大人,今天的事情于你一己之情是小,可如果陷皇后于不义,就会牵连卫大将军和万人注目的太子啊!”张骞悔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咳!我张骞太……”第八章 孔雀胆(之六)金马门内,掌灯时分。烛光之下,东方朔正与珠儿在一块儿掷骰子。珠儿已经赢了一回,东方朔也扳回来一次,现在珠儿又将两个骰子一块掷。一个骰子停了下来,上面定在四上,珠儿的脸上有些失望;另一个骰子转了半天,珠儿便把希望寄托在它的上面,大叫:“六、六、六!”骰子停了,果然上面是六个黑点。珠儿高兴地跳了起来。东方朔拿过那两个骰子,用指头一拧,骰子转得飞快,显然比珠儿的手法要高明一些。珠儿有点不服气,大叫:“停、停、停在一上!”没想到第一个停下的骰子上面,出现的同样是六个点。东方朔得意地看了珠儿一眼,珠儿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她寄希望于另一个,于是又大叫起来:“一、二、一!”那个骰子转来转去,一会儿是六,一会儿是一,最后歪歪倒倒,居然将那三个斜着的星星,摆在了最上边。珠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她拿过一颗青青的梅子,塞到东方朔的口中。东方朔伸出手来一抹嘴巴,便把青梅抹到了手中。珠儿早有准备,一把捉住东方朔的手:“不行,爹!你输了,就得吃青梅!”东方朔求饶说:“好女儿,饶了爹吧,再吃,爹的牙都软啦!”珠儿将他的手掰开,还是将青梅塞进东方朔嘴里:“就这一颗就不玩啦,省得你老输!”东方朔叫了起来:“什么?我老输?我是怕你被青梅酸得哭鼻子,让着你的!”珠儿不服气:“哼!我才不会输呢!今儿个我还赢了皇上几回呢!”东方朔吃惊地说:“什么?你把这小骰子带到皇上那儿去啦?”“是啊!自从皇上那天在这儿和我玩,没能赢我之后,他就上瘾了!他今天专门让我带上了这个,与他玩的。”“皇上他喜欢玩这个?”“可不是嘛!爹,皇上他和我趴在地上玩,被我赢了两回,我还把他当马骑哪,骑了两次!”东方朔气得鼻子冒烟:“好你个大胆的珠儿,你怎么敢和皇上玩小孩子过家家?”这边父女两个正在争论,没想到那边武帝带着乐成侯丁义走了进来。武帝的脚刚一进门,便问道:“是谁背地里说朕的坏话啊?”珠儿的大眼睛闪动了几下,高兴地说:“皇上?皇上来了!皇上,是我,是珠儿在说皇上的——好——话!”“什么?说朕和你一块儿玩小孩子过家家,还是好话?”珠儿调皮地问道:“皇上!珠儿想问您,您今年多大啦!”武帝瞪了他一眼:“你问朕?小丫头,朕都快往五十上爬啦”珠儿笑了起来:“皇上!你最喜欢别人叫你万岁,是不是?”“是啊,那又怎么样?”“皇上能活一万岁,现在还不到五十岁,不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吗?”武帝听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哈哈哈哈!珠儿,你不愧是东方朔的女儿!东方兄长,让珠儿给我做女儿,行不行啊!”东方朔见武帝如此疼爱珠儿,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但他关心的还是皇上夜访是何意图。“皇上,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吗?”武帝笑道:“东方爱卿,朕想和你一起到乐成侯家里去看看。”东方朔问:“张汤回来了?”武帝笑了一下:“嗯,他到济南郡拜见了大儒,便回到长安,还没来见朕呢!”东方朔话锋一转:“皇上,这么黑的天,就咱们俩这五十上下的身子骨,还要一道去爬梯子?”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真健忘!珠儿刚刚才说,朕只能算个小孩。你这老不死的神仙,现在至多还是个婴儿!怕什么?快走!”东方朔笑着摇摇头:“好吧,皇上,臣就跟您去爬一回!”珠儿在一旁跳了起来:“皇上!要爬梯子?珠儿也要去!”武帝摇摇头:“呃!这个梯子,可不是你能爬的!”珠儿一听可不高兴了,便一手拉着皇上,一手拉着东方朔, 大声撒娇起来:“不嘛,皇上,爹,我就要去嘛!”东方朔对着里屋喊道:“阿绣,阿绣!快把珠儿带走!”阿绣笑着走出来,将珠儿硬拖进了里屋。武帝搓了搓手,嗔怪地说道:“这个珠儿,皇上和爹一块叫,朕都不知如何答应她为好!”东方朔做了个禁说的手式:“嘘──!皇上,我们还是快点去爬梯子吧。”月明星稀,院落寂寂。几根大大的蜡烛,垂泪般地立在四周。张汤与鲁谒居刚泡完澡,两人都只围一条小汗巾,坐在木椅子上。张汤蹲下来,要给鲁谒居疗脚。张汤疗脚可真有本领,他左搓右按,时而向外旋转掌心,时而向内来回扳动,苑若一个高级按摩师,将鲁谒居那双白白的修长的脚板,在掌中把玩得顺顺溜溜的。张汤一边进行按摩,一边说道:“陪龙,你说怪不?皇上明明让李蔡跳进大河自杀了,却还要我去找李蔡。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鲁谒居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咳!张大人,恐怕你我的好日子都不长了!”张汤却不那么悲观。“不!我张汤不会甘心的,无论如何也要想法起死回生!”他边说边继续给鲁谒居按摩,还问道:“怎样,舒服吗?”鲁谒居一听张汤的话,心中也轻松了不少,他无力地呻吟着:“好,再用力一点,再用力!好!舒服,舒服啊——!”他们在那儿一味享受,怎知不远的墙头上,同时露出两个大脑袋。武帝和东方朔已从乐成侯丁义院内,双双爬到梯子顶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看到两个人那份亲昵的样子,东方朔觉得肚子里的酸水直往上犯,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呕出来。武帝也在梯子上面看呆了。他脑海里出现董偃和韩嫣的影子。不管那个人叫吴陪龙,还是叫鲁谒居,他都和韩嫣董偃一个样,他确实长得很好看!难怪张汤不再娶妻,不再追求别的!武帝在梯子上还要想入非非,只听身边的东方朔肚子咕咕作响。原来他肚中青梅较劲得很,一股酸水泛了上来,东方朔再也捂不住了,只好将嘴中的一口黏糊糊的东西吐了出来。他们所踩的梯子,本来是为乐成侯丁义这个小个子准备的,现在两个人踩在上面,实在危险,丁义刚才自告奋勇地在下面撑着,可东方朔的那口酸水,不偏不倚正吐在丁义的脸上!丁义觉得脸上突然掉了一堆黏乎乎的东西,还有一股难闻的咸酸味儿!他急忙一甩头,身上一软,肩上的梯子“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只听“扑通”“扑通”,武帝和东方朔双双落到地上,两个人全压在丁义的身上!墙的那边,张汤听到声音,急忙将所有蜡烛一口气吹灭!然后抓起一件衣服,冲到墙下!墙的里面,丁义急声大叫道:“皇上,皇上!摔伤了没有?”武帝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泥土,满脸怒容,没有理他。他的一只脚瘸着,扶着东方朔的肩膀,示意快点走开。墙的那边,张汤清清楚楚地听到,是叫皇上的声音!他的双腿一下了软了下来,顺势坐在墙跟下,再也起不来了。墙的这边,东方朔用肩膀架着武帝,说道:“皇上,是回宫呢?还是到金马门?”武帝使劲地伸了伸腿,对乐成侯丁义说:“我随东方爱卿去金马门,你快去叫太医,就说朕在金马门和珠儿玩,摔了一跤!”鲁谒居也听到了那边大声说“朕”的声音。他的脸上顿时刹白。他感到大祸临头了。愣了一会儿,他如丧考妣般地对张汤说:“张大人,我是活不成了,我先走,给你留条生路,千万保住我的弟弟……”黑夜之中,尽管张汤的浑身都在发抖,可他那双狡猾的眼中,在泪花闪动的同时,还是露出希望的亮光。第八章 孔雀胆(之七)丽日晴天,金马辉煌。朱买臣走进门前,先欣赏了一会儿那匹金马的威严和神威,然后才走进来,求见东方朔。“东方大人,听说皇上龙体欠安?”东方朔轻描淡写:“没什么,皇上的脚给崴了一下。”朱买臣将自己手中的一块竹简摊开:“东方大人,这回可把张汤的罪行全部整清了,主父偃所说的,张汤有六条不赦之罪,条条都证据确凿!”东方朔怔了一下:“那你说来我听听。”朱买臣应声而答:“好!东方大人,您听着!第一条,残害忠良:窦婴和所忠之死,虽是田鼢主谋,却是张汤一手所致。”东方朔点了点头。“第二条,滥用酷刑。据赵禹揭发,张汤不仅在廷尉府中设有酷刑,还在自己的家中自创刑法,其手段之酷,无所不用其极!”东方朔又点了点头。朱买臣更加激愤:“第三条,残杀无辜。淮南王和衡山王两案,被杀之人多达数万之众;颜异大人被他以‘腹诽之罪’杀死,还有杨得意,也被他亲手残杀!”东方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朱买臣看了一眼东方朔的样子,接着高声说:“第四条,结党弄权。他先与义纵结为同党,又与李蔡狼狈为奸,现在他和杜周又是鬼鬼祟祟,非同一般。这是历朝历代决不允许的!”东方朔又认可地点了点头。朱买臣更是兴奋异常:“东方大人,如果说前四条,与他廷尉的职务还有关系的话,这五、六两条,可就是人品问题了。”然后,清清嗓子又高声念道:“第五条,私养佞臣。东方大人,这一条,皇上绝对不会放过他吧!”东方朔却笑了笑:“我看未必。”朱买臣不明白了:“为什么?”东方朔沉痛地说:“朱大人,你不了解内情。有一段时间,皇上身边也有两个佞臣,先是韩嫣,后有董偃。韩嫣是太后杀掉的,而董偃则是我东方朔逼着皇上杀掉的,皇上嘴中不说,可心中未必舒服。”朱买臣却说:“听乐成侯丁义说,皇上昨天晚上见到张汤和鲁谒居在一起,他很不高兴?”东方朔反问道:“是啊,可我要问你,皇上为什么没在当场就下令捉拿张汤?”朱买臣摇摇头:“东方大人,买臣也不明白。”东方朔叹了一口气:“看来,皇上还因为某件事情,不想杀掉张汤啊!”朱买臣一怔:“此话怎讲?”东方朔说:“既然张汤有这嗜好,那他也可能变成第二个韩嫣,第二个董偃。”朱买臣恍然大悟,然后又将头摇得像货郎鼓一般:“天哪,决不能这样!东方大人,你,你能不能再逼皇上一次!”东方朔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啊。好了,朱大人,还有最后一条,你说吧。”朱买臣语气滞缓了:“这第六条,贪赃枉法。我与王朝、边通两位大臣审了李更,经他交待,张汤确实指使管家吴陪龙,就是那个鲁谒居,参与了侵占先皇陵地之事。我们三位长史,通过田鼢、义纵、主父偃三个人生前个个贪赃枉法、敛财无数的丑行,一致认定:张汤是个大贪,其所贪钱物,比起田鼢、义纵、主父偃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东方朔却说:“朱大人,定罪要有证据,你们三位长史,全凭推测来认定张汤贪赃枉法,那可不成!据我所知,张汤并不是个贪财之徒。”朱买臣笑了。“东方大人,我们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要我也深入虎穴?那得让皇上下旨!主父偃在遗书中白纸黑字说得清清楚楚,张汤家财无数,贪婪成性。主父偃是张汤的死党,他们二人狼狈为奸,这还会有假。何况,张汤权势大于当年的田鼢。皇上抄田鼢的家,得到的财产几近国库!你说,张汤他能肉在嘴边而不吃吗?”东方朔冷笑起来:“这就是你的证据?”朱买臣也笑起来:“证据?还有啊。东方大人,这次李更克扣治水之钱,买地建宅,便是张汤一手授意的!张汤只说李更从每个草包上克扣了一缗多钱,却没有说他自己得到了多少!你算算,如果每个草包他能得到一缗钱,就是三百万啊!东方朔摇摇头:“朱大人,此等事情,不可随意定论。为了铲除奸佞,我东方朔可以第二次逼迫皇上,可你,不能单凭主父偃的遗书做事,要知道,主父偃也不是个好东西!”朱买臣却不以为然。“东方大人,主父偃是对不起您,但他没有对不起我。我与他也算是生死患难之交。除掉张汤,我不是为报私仇,你也不要感情用事。”东方朔说:“那你也得要有证据吧!”朱买臣想了想,双手合掌一击:“对啦!有证据了!那李更交待,张汤所有货物,全部由一个叫田信的商人置办的。那个田信,是田鼢的远房侄子,是个势利小人!他为张汤办货办了二十年,我们就从他的身上,打开缺口!”东方朔点点头:“那好。明天一大早,我就进甘泉宫。你们三位长史,去把证据找足了!”朱买臣将头一甩:“东方大人,为除这个大奸大恶,我朱买臣就是拼了命也值!”智圣东方朔(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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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胆(之八)张骞这几天一直陷于十分困顿的状态。他还住在博望侯府中。公孙贺虽当了丞相,但他在大行令府的家,张骞却一直不让他搬出。大行令本是每夜都要在宫前值更的,可当霍光发现张大人与卫皇后的关系非同一般,有可能旧情复发时,就当仁不让地把值更的事务全部揽了下来。他拿过一个西域才有的小罐儿,认真地看了看。这是魇宾国王送他的另外一件礼物。魇宾国王当时说:大汉的使者,你接受我们漂亮的孔雀,也得接受我们孔雀的胆汁!孔雀最漂亮,可它的胆汁却是最有毒的东西,魇宾国人喜爱孔雀,也喜爱孔雀的胆汁。要是谁在山中,不幸被毒蛇咬了,用点孔雀的胆汁一涂,立即便能化解蛇毒。可是,孔雀胆是不能喝的,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尝一点孔雀的胆汁,便会立即丧命!我们的战士在与敌人作战,不能取胜时,他们便会喝上一点孔雀的胆汁,然后微笑地死去。魇宾人不让敌人污辱自己!有的老人患了不治之症,他们也会喝点孔雀胆,以求速死。魇宾人都相信,如果是这样死去,他们的来生还会轮回地生在孔雀之国,甚至会化成一只美丽的孔雀来!张骞拿着孔雀胆,不禁悲感交集。好在子夫没有追问我另一件礼物,不然,我该怎么回答她呀!张骞觉得自己已经是魂不守舍了。他没有想到,皇上会在出行之前,让自己去做大行令?自己与皇宫的唯一关系,就是和卫子夫二十五年前的旧情,难道皇上是故意这么安排的?我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又曾到战场效命,虽说被封博望侯,官至大行令,达到了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位置。可皇上也知道我心中的痛苦,知道我与卫子夫曾经有过的深厚情意,难道皇上是出自怜悯之心?是皇上自己终日不在宫中,特意让我来安慰安慰子夫么?不对!自古没有一个皇上会那么做,特意安排皇后昔日的情人与皇后在一起!那他是什么用意?张骞啊张骞,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心情,你没想过卫子夫么?皇上有五千多佳人,几十个夫人和妃子,卫子夫那儿,他已十多年不去了,卫子夫过着多么孤独的生活。不仅如此!她还守着一个发了疯的女儿,每天生活在揪心揪肝的痛楚之中,她那银铃一般的嗓子,已再也没有悦耳的声音了。那种让人心颤的沙哑,不用说武帝不忍多听,就连张骞你听了,也是心力交瘁啊。她身边还有一个任性的次公主,阳石公主,她因一直恋着自己的表哥,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不愿意嫁给韩食其,就天天在家里憋气!卫子夫不仅要保护已经疯了的大女儿,还要保护这个任性的小女儿。现在卫子夫唯一的寄托,都在儿子身上。可是太子大了,要在东宫独立门户,不可能再和妈妈终日在一起。听说太子和一个姓史的婢女要生孩子了,可皇上说什么也不愿封那个婢女为太子妃,只同意她做一个良娣。皇上要亲自给太子选一位妃子作为将来的皇后!皇上啊皇上,当年卫子夫进宫时,不也就是一个歌女么?为什么你自己爱起人来,就不计较她的地位高低,而一到了自己的儿女身上,你反要找什么门当户对的家族呢?你这样做,不是让子夫这个做母亲的心,为三个儿女终日受折磨么?过着这样的日子,就是贵为皇后,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贫家妻子快乐呢!老天哪,当年你不让卫青家的老伯母到长安,不让她给平阳侯曹家当佣人,不让卫青带着子夫来到长安,也许我张骞和子夫便是一对无忧无虑的牧羊夫妇,也许我给子夫的欢乐,要比她现在所得到的欢乐多一千倍,一万倍!张骞啊张骞,你不是从小立下大志要走遍天下,要经历天下奇险之事,要争取立功封侯么?你的志向既然已经实现了,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高兴,还有些后悔了呢?你想想,卫子夫本来就不是你的!当你们两个小时候在一起,稍有靠近时,她的哥哥卫青就用异样的眼光把你们分开,仿佛他卫青才是卫子夫的保护神,不让你张骞再亲近一步。记得有一次下雨,你把子夫拉进山洞里躲雨,卫青发现后,还揍了你几拳!小时候,你和卫青怎么打赌立志的?卫青说,他要统领千军万马。而你呢?就说要走遍四面八方!也许卫青就因为你想奔走四面八方,才不放心把妹妹嫁给你的!卫青对我还是很好的,只要我在长安,他总是十天半月地来看我,或者来请我到府上做客。可是,自从霍去病死后,他便深居简出,也不想再打仗了,他的三个儿子全被皇上封了侯,他便和平阳公主和几个孩子分享天伦之乐了。现在,皇上让我当了大行令,他更是再也没来看我,也没请我。卫青啊卫青,你应该知道我目前的尴尬处境!想想我张骞是如何度日的啊!我身在子夫的周边,回到家中,看到的却是我所不爱的匈奴女人。我每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要天一亮,我便不由自主地向皇宫走去,我想看到子夫,听到子夫。可是一见到她,我的心就碎了,我的手脚便不知如何行动!宫中还有无数只眼睛注视着我们,尤其是那个李延年,他居然敢跟踪我的行踪!张骞啊张骞,你怎么就没有想到,皇上难道会对你放松警惕?皇上也是爱卫子夫的,他从来都爱卫子夫,只不过现在,卫子夫身边的两个女儿,一个是皇上不敢见,一个是皇上不想见而已。还有,皇上也不想听到卫子夫沙哑的声音,他要在心中永远留着子夫那银铃般的歌声。不是吗,李夫人死前不让皇上见到她的病容,皇上至今还念念不忘她的音容笑貌么?皇上是个喜欢永远沉浸在美好之中的人,一旦他拥有的东西不美好了,他就不要了。他宁愿生活在回忆中,也不愿用现实去击碎他那美好的梦!是啊,我张骞只是一个为皇上补梦,但自己却不能进入梦境的人。张骞啊张骞,苍天生你,原不是补天之人,而是个补梦之物!“张大人,一已之情是小,你要知道,如果你陷皇后于不义,可就会牵连卫大将军,还牵连到万人注目的太子啊!”一个不大的声音传进张骞的耳朵。张骞抬起头来,四周张望,只见黑夜沉沉,哪里有人?自己好似仍在梦中。对了,这是霍光的话!霍光这个年轻人,做起事来四平八稳,说起话来掷地有声!霍光说得对啊!我张骞举止失措,那是小事;我张骞被人告发,一人被杀,也是小事,如果因为我的举止失措,而牵连到我最心爱的人,牵连到皇后的位置,牵连到已经再无斗志的卫青兄弟,牵连到众人注目的太子来,那我张骞可就是万年不能自赦的罪人啊!张汤为什么要让李延年来盯着我?霍光说的对,张汤眼下正是危机四伏的时候!他要转移皇上的视线,想找到立功的机会证明他还是个有用的人物!我张骞成了张汤的垫脚之石!那次我从西域回来,张汤多次找我,因为他得知我手中有一小罐西域人用孔雀胆配制成的毒药。张骞出门在外常带着他,怕万一被毒蛇咬伤时,可以用它来以毒攻毒的药品,可是这被李广利知道了,便告诉了李延年,李延年便又告诉了张汤,张汤却让李延年生磨硬泡,生生地要走了半罐。张骞啊张骞,你一辈子提防着蛇咬,最终还是将脚伸给了毒蛇!怎么,你还等着毒蛇咬上你之后,再用药来疗你自己么?可能那时,被咬的不是你一个,还有你最心爱的人,你最敬重的人,你最担心的人……张骞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国度,一个他今生今世几次想去都没能去成的国度,一个叫做身毒的国度,一个身毒国的商人曾经告诉过他,身毒人信奉一个叫如来佛的佛神,信了这尊佛神后,人生的一切忧怨都会化为泡影,人生所不能实现的愿望,也可以到来生得以实现……他拿起了仅存半罐的孔雀胆汁。他的耳朵里听到银铃般的歌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张骞知道,这是他来生还要听的歌,他要向着来生奔跑,奔向那身毒之人所说的极乐世界,他要在那儿终日欣赏这首歌,琢磨着这首歌,或者,自己会变成一只孔雀,那他就会飞回汉宫,在那两个笼子前,耐心地等待着那位相知相爱的人一同重生,一同比翼双飞……上一节 ||下一章第九章 恶鬼廉官(之一)武帝端坐在甘泉宫内,东方朔坐在他的右侧。武帝向下挥了挥手,众多太监马上离开。武帝又向霍子侯看了一眼,霍子侯不情愿地离开了武帝身边。武帝见人走光了,就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的脚倒是不怎么痛了,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东方朔的眼光先在武帝的脚上停留一下,马上又回到武帝的脸上来,并在那里止住。“皇上,该割舍时且割舍,留着瘤子是大患啊。”武帝有些犹豫:“可是,朕总觉得,不管怎样,张汤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二十多年,他为朕没少出力啊!”东方朔站了起来,走到武帝身边。“皇上,臣给你说个比方。譬如臣的耳朵,它上面长了个瘤子,一开始是不痛不痒的,长在那儿,多了个可以摸得着的东西,我不仅不介意,有时还觉得挺好玩的,因为别人没长这东西!可是,如果它还要长大,长得把耳朵眼儿都给堵住了,让我再也听不到外边的声音了,那它就成了个大恶瘤,我就一定要把它割掉。这人才,也一个道理。他能为你所用,便是良才;不为你用,可也不碍事,至多是个庸才;也许他还能低三下四地围着你屁颠屁颠的,是个狗才奴才,您也会喜欢;可是,如果他要危害比他更为重要的人,那他就不是良才,而是恶才、鬼才!”武帝早就听过他的这些言论,因此并没振作,还是有些悲伤地说:“朕这些年,总觉得,眼前能干的人一个一个的死掉,死了的就找不回来了。”东方朔的话音里也带着几分凄然:“皇上,臣也不愿看到有人死去,哪怕是一个无用的人,只要不是生老病死,那臣以为都不该死亡。可是,皇上您想想,说颜异是‘腹诽之罪’,他该死吗?那个连狗都不愿打一下的杨得意,他又该死吗?!”武帝说道:“杨得意果真是张汤杀的?”东方朔大声答道:“千真万确!皇上,这是霍光告诉臣的,霍光决不会捕风捉影!”武帝这时站了起来,悲伤地叹道:“唉,朕没想到,得意会是这种结果。”东方朔把武帝扶着,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也坐下来,慢慢地说道:“皇上,朱买臣他们三位长史已搜罗了张汤的六大罪证,皇上何不将这些罪证公之天下,让您和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没有遗憾呢?”武帝点点头说:“让朕想一想,想一想吧。”东方朔正想说话,霍子侯走了过来,他把话止住了。霍子侯悄悄地说:“皇上,张汤张大人求见。”武帝有些不耐烦,生气地说:“朕不舒服,不想见!”霍子侯却说:“皇上,张大人说有要紧的事,非今天向皇上禀告不可。”武帝想了想:“让他在外边等着!”第九章 恶鬼廉官(之二)过了一阵子,武帝调整好了情绪,才和东方朔、霍子侯一同走出甘泉宫,来到外面的庭院之中。只见张汤和李延年一道,齐齐地跪在地下。张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到东方朔在场,欲言又止。武帝:“张汤,不是说你有要事,要给朕说吗?说吧。”张汤颇有心机地说:“皇上,臣要说的事,牵涉宫闱,不能让外人知道。”武帝便向霍子侯一挥手:“你离开。”霍子侯看了一眼东方朔,不高兴地作为外人离开了。张汤又看了一眼东方朔,小声说:“皇上,这事臣只能向您一个人说。”武帝却问:“那你带着李延年来干什么?”张汤嗫嚅地:“皇上,李延年是证人。”武帝火了:“那东方爱卿就是朕的证人!朕的宫闱之事,太后在的时候,就没有瞒过他。你说不说?不说,朕还有别的事!”张汤知道,他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了,错过这个好时候,机会便成了烩鸡!管他东方朔在不在这里,他急忙磕头道:“好吧,臣说!皇上,大行令张骞,他和皇后在钟粹宫内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武帝大吃一惊:“什么?张汤!你胡说八道!”张汤浑身哆嗦起来:“皇上,臣有几个脑袋,胆敢妄议这种事?可几天前,是李延年亲眼看见张骞他对皇后有非礼行为!”东方朔知道,他所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他心里想,皇上啊皇上,你任性胡来,果然又要罪及无辜!可事已至此,就必须沉着应付!武帝此时六神无主,竟不知再说什么为好了!东方朔见皇上这个样子,自己便走上前来,提起李延年的脖领子:“李延年,你这个小人,你想陷皇后于不忠不义吗?”李延年却大叫起来:“皇上!不是奴才一个人所见,霍光当时也在场的!”武帝大怒,高声叫道:“传霍光!”然后他一转身,回到甘泉宫内。甘泉宫内,武帝怒气冲冲地坐着,东方朔站在一边,而张汤、李延年则跪在地下。沉默,好一阵子沉默。直到霍光匆匆地进来,也给皇上跪下。沉默才被武帝打破。“霍光,李延年说他几天前,在钟粹宫看到张骞对皇后不轨,并说你也在场。果真如此吗?”霍光非常平静地说:“皇上,臣当时看到李延年鬼鬼祟祟,惊慌失措。臣一到来,他便落荒而逃。”武帝接着问:“那张骞呢?朕问你张骞和皇后──”霍光却说:“皇上,臣看到皇后端坐宫中,张骞远远地跪着,恭听皇后懿旨。”李延年大叫起来:“不!霍光!你要说实话!”霍光并不与他争辩,却慢慢地说道:“皇上,臣说的句句是实。臣还有一个实情,要向皇上禀告。”武帝不解地问:“还有什么实情?”霍光沉痛地说:“皇上,臣今天早上去找张骞大人,发现张大人已经……”东方朔站了起来。武帝也是一惊:“已经怎么样?”霍光叹一口气:“皇上,张骞大人已经服毒亡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啊?”武帝“嚯”地站了起来,走向霍光,追问霍光:“谁在张骞那里料理后事?”霍光说:“卫青大人。皇上,卫大将军也是刚到张骞府上,他已悲痛得难以自制了!”武帝怒而起身,走向李延年。李延年颤抖着说:“皇上!张骞他一定是畏罪自杀……”武帝并不说话,他把两眼紧紧地盯着李延年,然后又盯向张汤,继而转向霍光。他觉得他们都不像凶手,凶手好像是另一个人,是他刘彻自己!是他自己杀了张骞!刘彻啊,刘彻,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一个对你赤胆忠心,凿空西域,身陷敌营多年的人,一个一心要为你拓展疆土,甚至要打通身毒的人,该让他在你的大行令之位上仰药自尽么?东方朔的心中也已明白,张骞的死,既让人捉摸不透,又让他心中了如明镜!可他恨的不是别人,是那个朝三暮四,游移不定的李延年!他受了张汤的指使,要给张汤再度立功提供铺垫?还是想为李夫人的儿子,已经被皇上封为昌邑王那个皇子扫平道路?反正这个延年,生来便是个妖孽!想到这儿,东方朔走上前来,对准李延年就是一巴掌,打得他金星直冒,瘫倒在地。东方朔的口中叫道:“走狗!都是你胡说八道造成的!张骞大人是被你害死的!”武帝此刻早是悔恨交加,手脚哆嗦,他觉得自己这回不仅无颜再见女儿,也无颜再去见卫子夫了。他怒拍桌子,大声叫道:“来人!”霍子侯等太监跑了进来,见到此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武帝怒而再叫:“侍卫兵!”几名侍卫闻声而动:“有!”武帝怒气冲冲地指着李延年:“把这个满嘴喷粪的混账东西,给我拉出去砍了!”侍卫们对李延年早就恨得牙根痒痒,连声应道:“是!是!”说完,几个人提起已经瘫痪了的李延年往外走,李延年的嘴里还在叫喊:“张大人!救救我吧!”张汤此时才从噩梦中醒来,不知所措地叫道:“皇上!”武帝以为他要为李延年说情,便怒道:“你有什么说的?”第九章 恶鬼廉官(之三)张汤哪还顾得上那臭乐师的狗命?他要给自己找条生路!他吞吞吐吐地吹捧起武帝来:“皇上,臣深知皇上是千古一帝,臣过去做的太多,说的太少。前些日子,臣到济南,向董老夫子请教之后,深受启发,便想得一计,想献给皇上。”武帝心绪已乱,本来以为张汤肯定又在瞎扯蛋,便想转身离开,但一听说是董老夫子的话,脚步又停了下来。张汤见状,好像茫茫大海中还有一根稻草在他的身边盘旋,便急忙进言道:“皇上!臣以为,皇上实为千古一帝,可是天下对皇上的尊重,远远不够。尤其是名讳未立,夫子所言,‘礼缺大焉’!臣以为,凡是牵涉皇上名讳的,牵涉我汉家高祖以来,所有帝王名字、谥号的文字,都要立法,写理汉律,除了皇家,谁也不得使用!这样才显得皇上圣恩如天,人鬼共仰啊!”本来心情已很沉痛的东方朔,听了此话,觉得更是可气可恼。你去董仲舒那里,搞了半天,就学来这一招狗屁主意?什么“礼缺大焉?”还不是要我大汉再遭一次文字之害么?他看了看焦躁不安的武帝,又看了看心怀鬼胎的张汤,便带着对张骞之死的沉痛,喟然长叹:“哎!张骞兄弟!你去了,也是一种解脱啊!不然的话,皇上要是定下名讳,你还怎么出使西域?我大汉高祖名讳是‘邦’,你出使西域时便不能再称礼仪之‘邦’唠!孝文皇帝名讳刘‘恒’,你更不能说我汉家江山永‘恒’唠!孝景皇帝名讳是‘启’,你再要以我大汉礼仪‘启迪番邦’,就只能说是‘开’迪番‘土’唠!将来东方朔也不能像你一样,对皇上‘彻’底进忠,只能是‘通’底进忠唠!皇上,张汤和董老夫子的主意不错啊,他们劝您连先皇谥号也给讳了,那我大汉以后的‘高恩惠德’、‘文景之治’、‘文武之道’可就全没唠!张骞兄弟,你走先了,再也没有这些烦恼唠!”武帝本来还觉得张汤的话不无道理,可是经东方朔这么一唠叼,才悟出后果大大不妙。尤其是那一个又一个低沉的“唠”字,像重重的大锤,砸到他的心上!张汤可以没有,可我大汉的高恩惠德、文景之治、文武之道,岂能没有?礼仪之邦、江山永恒、启迪番邦,彻底进忠,岂可不要?这样一来,我的子子孙孙,还敢再用好听的字来命名么?只能像朕小时候的名字一样,叫‘彘’,叫猪,叫狗,叫王八蛋,叫狗屎!他娘的混蛋!老子不是蠢猪,会上你们的当!你董仲舒和张汤才是猪,是狗,是王八蛋,是狗屎呢!想到这儿,再想到张骞无辜而死,再想到卫子夫将是一个什么样惨像,他不由得怒气冲天,他真想将眼前这个张汤,和李延年一道,拉出去,也一刀砍了!张汤眼见到自己费了很大力气,从济南捞来的一根救命稻草,转眼间被东方朔说成了鬼绳,便知后果不妙。再看看武帝那愈来愈涨的脸色,他便直想晕厥过去!可张汤毕竟是张汤,他使劲地砸了砸自己那个发了昏的圆脑袋,分辩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董老夫子他说,《春秋》上便讲了,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讳言皇上之名,自周朝便开始了,秦始皇时更是诏命天下,确立制度。臣虽不敏,听了董老夫子之言,方知天下之事,先有礼而后有法。有此大礼,方有大法!皇上,您就听臣冒死一言吧,这可是当世大儒与当世大法首次连袂,为您献策啊!皇上,请您三思啊!”说到这儿,张汤又跪了下去。武帝本来有一腔无名火,一肚子难言恨,此际倒觉得张汤所说的董仲舒的话,不无道理。自己不是要成千古一帝么?何不接纳这个计策呢?他迟疑了起来。东方朔却在一旁大叫:“皇上!张汤一生恨死儒者,此时却要拜董仲舒为师,其诈之大,显而易见!皇上,他说这个‘讳’字,起自周朝,那是胡说八道!皇上,您还记得《诗经》么?《诗经》之《颂》,大都是周朝祭祀祖宗郊庙时的歌,有两首诗据说是周王自己写的。一首为《雝》,诗云:‘有来雝雝,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宣哲维人,文武维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皇上,这‘克昌厥后’四字,不就是周文王姬昌的名字么?还有《噫嘻》一诗:‘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其中‘骏发尔私’中的‘发’字,不就是周武王姬发的名字么?如果周人有避君王之讳一说,文王武王的名字还能在郊庙祭祀之中直呼么?皇上!那董仲舒之言,有时也是信口开河!据臣所知,《老子》有言:‘天下多避忌而民弥贫’,就是说,天下的避讳愈多,老百姓的苦难就愈多!什么人的忌讳最多?秦始皇之时最多!秦始皇的老爹庄襄王名为‘羸楚’,天下的人凡叫‘楚’者,都要改为‘荆’字;结果怎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哇!我朝文士眼光独到者,无过贾谊之右。而贾谊最有名的文章,便是《过秦论》,这篇文章指出了秦朝灭亡的许多过失,臣至今不能忘记!贾谊说:‘秦俗多忌讳之禁’,至使天下之人不敢说真话,这也是秦朝被汉取代的原因之一。皇上,您问问这些,董仲舒给张汤讲过吗?”武帝一听东方朔这一番话,将周朝礼仪,秦朝过失,贾谊高见,全都说了出来,凿凿有据,不容推翻。他便看了张汤一眼,怒而问道:“张汤,你说,董仲舒怎么没给你讲这些?”张汤早被东方朔的引经据典,说得浑身发抖,他心里直恨董仲舒,你这老不死董老朽,你这个只配用土疙瘩擦屁股的东西,原来你是想让我送死!如果我要是活在秦朝,肯定会把你们这些儒者,连同你们的妻儿老小,学生弟子,七姑八大姨,表侄小舅子,统统埋到垃圾坑里!张汤啊张汤,眼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平生以法起家,还是说说你在法律上的成就罢!也许皇上会因此而回心转意!想到这儿,张汤便将头在地上死磕,边磕边喊道:“皇上!臣不知董仲舒那老不死的话是真是假,臣以为您会喜欢,才说这些的!罪臣无话可说,罪臣只想让皇上知道,如今我大汉之律,已达三百五十多章,大辟之罪四百多条,共有一千零八十多事;单是死罪一条的细律条文,便有一万三千四百七十多条,这些都是罪臣一生的心血,如果没有罪臣,谁来为您执法啊!”武帝一听这些,还真愣了。是啊,从执法这一点来说,张汤功劳之高,无人能比啊!杀了他,到哪儿去找这么个人才?“皇上!”东方朔在一旁又叫了起来。“皇上,您听见没有,张汤他自己说,‘单是死罪一条的细律条文,便有一万三千四百七十多条’,老百姓要想活着,真是不容易啊!这比秦始皇时候,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皇上,您再想想,我汉家高祖入关时。是拿什么取得民心的?高祖西入长安,与天下民众‘约法三章’:只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十个字啊!与这十个字相比,张汤的律令汗牛充栋,盈窗积案。可是无辜冤魂,也是积于草野,遍于山丘哇!”还没等武帝说话,张汤便转过头来,跪倒在东方朔的面前,又是一阵死磕:“东方大人,东方爷爷,东方祖宗!小人张汤多有对不起东方大人之处,您大人不见小人怪,饶过小人一码,小人今后就是做牛做马,做您的驴子,决不会乱走一步,决没有一句怨言!”东方朔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他怒目圆睁地叫道:“张汤!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东方朔还记着那些皮毛小事吗?从良心上说,我东方朔不想杀你,舍不得杀你。可你也想想,十几万被你滥杀和送到边关而屈死的无辜者,他们的冤仇,何人给报?还有那颜异,他因你炮制的‘腹诽之罪’而死,他的冤魂至今还有长安街头徘徊!还有杨得意,一个连男人都做不成的好人,不是被你刺死了么?还有张骞,不是你的盯梢威逼,他会饮鸠而死么?你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如果皇上让我结果你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我的剑来!”说到这儿,他果然将身后又一把利剑拔了出来。武帝听了东方朔的一席话,尤其是想到了颜异之死,杨得意之死,还有那个自己也参与谋害的张骞之死,他简直觉得痛不欲生,无地自容!他真想让东方朔用剑,一下子挑了张汤。可他还是有些恻隐。他看了看张汤一眼,直着嗓门吼道道:“你给我滚!滚回家里呆着去,朕再也不想见到你!”张汤连滚带爬地爬出了大殿。东方朔非常激动,也非常悲伤地说:“皇上,臣要去张骞大人府上……”武帝不等东方朔说完,便将他一把拉住,乞求似地说道:“东方爱卿,你等一等!”东方朔只好停下。武帝先对霍光说:“霍光,你去对卫青说,朕对不起张骞!你再通知公孙丞相,要他按王侯之礼厚葬张骞!”霍光唯唯诺诺:“臣遵旨。”说完起身要走。武帝又伸出手来,将霍光拦住。“慢!——还有,你设法告诉皇后,说西域事情紧急,张骞又被朕派了出去。大行令之职,现在由你代理。”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威严地对所有人说:“谁要敢对皇后说出真情,朕就将他立斩不饶!”霍子侯和所有的太监,一个个地跪在地上,磕头称是。武帝转过身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迅速告知朱买臣、王朝、边通和众位大臣,朕这就到未央宫上朝,听他们三位长史的面奏!”东方朔带着一颗颤抖着的心,叫道:“臣遵旨!”第九章 恶鬼廉官(之四)张骞安祥地躺在一个硬榻上,他的匈奴妻子和两个孩子在一边痛哭不已。公孙贺和卫青站在张骞身边,看着太医验尸,心情十分悲伤。尤其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卫青,此时看上去面色憔悴,白发萧然,和六十多岁的公孙贺比起来,好像是同龄之人。胡太医检查了一会,站起身来向二位说道:“丞相,大将军,张骞大人是服药而亡。”卫青问道:“胡太医,是什么药?”胡太医摇摇头:“此药不是来自宫庭,也非我大汉所产。”公孙贺问张骞的夫人道:“夫人,这几天,张骞大人和谁在一起?”张骞的夫人汉语还不纯正,带着异族人的腔调说:“除了霍光大人,他和谁都没有来往。”卫青大惊:“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张大人不行了的?”张骞夫人说:“昨天晚上,他独自一人,饮酒到深夜,今天早上,他就再没睁开眼睛。”说完她便大声痛哭。卫青的悲伤之泪也涓涌而出。他的脑海里是他和张骞少年时期,两人带着卫子夫在汉中放羊打猎的情景。一次急风暴雨之中,他们走散了,卫青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卫子夫,却见张骞正用手拉着卫子夫,两人面色绯红。卫青当时很是气急,便打了张骞几拳,从此两人便不多来往。后来卫青得知母亲到了长安,在平阳侯家里做事,便带着妹妹进了长安,没想到张骞后来也来到长安,也在皇上面前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可他今天以死来告诉我,他根本不看重功名利禄,他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与我妹妹相好。是我卫青那几拳头,打断了张骞和子夫的一世情缘!卫青的泪水,自霍去病死后,便没再流过。此刻,他却一任满腔苦辣酸涩,拥鼻夺目,恣意横流。公孙贺听过自己的夫人卫少儿讲过卫青、卫子夫和张骞的事,但此刻他只能相劝卫青。“大将军,人死了,痛苦也就没了。你还是自己珍重吧!”卫青拉起一块白色的单子,慢慢地给张骞盖上,口中喃喃地说:“兄弟,你先走吧,卫青也要随你而去的!”第九章 恶鬼廉官(之五)久已闲置的未央宫,钟鼓齐鸣,人声鼎沸。除了正在给张骞治丧的卫青、公孙贺和霍光三人之外,只有张汤一个人没能上朝。群集于此的大臣,看了看文臣武臣内臣外臣都没了头领,只有一个隐居了的东方朔站在皇上身边,个个都是提心吊胆地站着。他们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了!三声万岁叫毕,大臣们全都肃立四周,没人胆敢斜视一下。武帝面色铁青,杀气外溢。东方朔站得离武帝最近,他示意朱买臣快念奏折。朱买臣终于等到了向往已久的时刻,他跨前一步,慷慨陈辞:“皇上,经臣朱买臣、王朝、边通三位长史一一核实,御史大夫兼廷尉张汤,残害忠良,滥用酷刑,残杀无辜,结党弄权,私养佞臣,贪赃枉法。其恶之大,虽田鼢主父偃,无法望及项背。扬东海之波,难以洗其斑斑劣迹;罄南山之竹,无以书其昭昭罪恶。更有甚者,张汤与罪臣李蔡之子李更,贪治河之款以建私宅,侵先皇陵寝之地以腴其宅……。”武帝拍案而起:“不用念啦!赵禹何在?”赵禹的心中带着几分恐惧,也带着几分希冀,急忙走上前来:“臣赵禹听旨。”武帝怒不可遏地叫道:“赵禹,朕命你现在就到张汤家中,传朕旨意,限其接旨三刻之内,自行裁决!”赵禹有点哆嗦:“臣遵旨。”他答应完后,转身便去,但他的步子七歪八扭,有些跟不上线。武帝又喝道:“三位长史!”朱买臣与王朝边通齐齐跪下:“臣等在。”武帝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你们说张汤有六条死罪,可最后一条贪赃枉法,你们有证据么?”朱买臣早以准备好了,此时立即应道:“皇上,李蔡和其子李更,均已死无对证。但李更的画押还在,他招认以次等草包充当救灾物资,以及侵占先皇寝陵之事,原是张汤与那吴陪龙的主意!另外,与张汤沆瀣一气者,有义纵、主父偃等人。义纵死时,南阳宁成的家财,几乎全据己有;主父偃更是家拥黄金数十万两啊!还有,主父偃有遗书在此,向臣等控告张汤贪财无数。臣又查得,近日孝文皇帝陵前的祭奠之钱,为一个叫田信的商人派人所盗,而那田信,原是田鼢家的旧臣,又是张汤的亲信。据他所供,廷尉府每月所购之物,多达十万之钱,张汤全让田信一人办理,其中大部分物品,直接送达张汤家中!”武帝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盛怒地叫道:“简直是无法无天!田信何在?”朱买臣说:“皇上,臣已将田信押在庭外。”武帝一拍案子:“押他进来!”一个獐头鼠目,很似田鼢的人,被押了进来。武帝亲自审道:“田信,张汤每月费钱十万,要你为他购物,此事真否?”田信早被打得遍体鳞伤,再加上身戴重枷,说话时结结巴巴:“皇……皇上!小人都是按张大人的旨意办……办差啊!”武帝:“你办的是什么差?!”“皇……皇上!小人按张大人的旨意,多多采……采购张大人喜……喜爱之物……”武帝早不耐烦了,大叫一声:“将他拉下去,砍了!”两名大力侍卫,将其驾出。田信早已不能自己站立,硬被拖了出去。武帝手持御用镇尺,怒击御案,拍得震天价响:“张汤身为廷尉二十余年,朕念其忠,还让他兼任御史。现在连他也贪赃枉法,朕还敢相信谁呢?东方朔!朕命你速带公孙敖和五十名大内侍卫,到张汤家中,查明其是否已经自裁;然后将其家产多少,清查清楚,速速报来!”东方朔迟疑一下,还是说:“臣遵旨。”张汤呆在家中,面前大案子上摆放着吴陪龙的尸体。他在那里痴痴傻傻地、安安静静地坐着。赵禹带着几十名狱卒走了进来。张汤对此视而不见。赵禹走到张汤面前,用脚碰了一下吴陪龙的尸体,问道:“张大人,他死了?”张汤平静地说:“他自裁了。”说着,他拿出一个小罐罐,向赵禹示意了一下。“这是张骞从西域带来的药,是用孔雀之胆炼成的鸠药。他只喝了一点,就没命了。”赵禹无奈地摇摇头:“张大人,那你也请吧。”张汤好像早有准备,于是微笑地点了一下头,问道:“皇上让我自裁了?”赵禹既无同情,也不憎恨,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张汤圆睁那双智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禹的脸,想从上面发现出一点此话不真的蛛丝马迹来!赵禹依然在那儿微笑,不动声色地微笑,沉着冷静地微笑,义正辞严地微笑,久旱而逢霓似地微笑,火中取栗似地微笑……看到赵禹这个样子,张汤突然也大笑起来。他边笑边叫道:“好啊!我张汤终于到了末日。该杀的,被我杀光了,该死的,我全让他们死尽了!皇上!你别忘了,你依靠一个东方朔,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可要他杀人治狱,却是比我张汤远差十万八千里地!你可以赐死我张汤,可我张汤所定的的大汉条律,你要永远执行下去!皇上!你等着,我张汤也为你种下了果实,一种让你去见天仙的果实!哈哈哈哈!”张汤边说,边笑,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赵禹第一次见到张汤流泪。此时赵禹也不禁心酸起来。俗话说,兔死狐悲,何况张汤不是一只兔子!赵禹纵然是条狐狸,心中也泛起了酸辣麻烫苦的味道来。张汤见赵禹面部木然起来,便泛出一片生的希冀。“赵大人,你我共事多年,深知在下对你有情有意。今天皇上将我赐死,实因张骞之死,让皇上心中悲愤难遣。我张汤端出了董老夫子给的拍马良方,让皇上以名讳为令,天下独尊,都没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张汤自知天意难回了!还有那个朱买臣,他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老盯着我!不就是要为主父偃报仇么?那个王臧,死有余辜!还有他朱买臣,他是赵绾!当年太皇太后将他赐死,就是东方朔将他经狼代尸,让他逃走的!我张汤没能揭穿这个骗局,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赵大人,看在我们为官多年的份上,你也当一回东方朔,让我到霸陵歪脖子树下,假装吊死;然后你再用一个尸体来代替我,用狼尸,用狗尸,用耗子尸体都行!只要能让我张汤保得这条小命,我就是当你的儿子汤,孙子汤,重孙子汤,乌龟王八汤,都是可以的啊!……”赵禹脸上那掬同情之相,突然间跑到爪儿洼去了!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张汤,也是一个怕死的张汤,一个惜命如金的张汤。他杀死的人,有数十万之多,他居然还觉得自己的小命,是世间的一大宝物。对皇上来说,如今他的用处只不过是一堆老鼠的碎肉,可他倒把自己看得比千金还重!可是,我赵禹能够保护得了你么?纵然我是东方朔,也没那个能耐了!再者,留下你张汤的一条命,就等于我赵禹半只脚进了鬼门关。我赵禹早也盼,晚也盼,不就是盼你张汤死去,让我来当廷尉的这一天么?没想到你张汤,在临死之前,也是这副熊样,你还不如主父偃呢,不如李蔡呢!想到这儿赵禹不由得冷笑起来,他大声说道:“张大人!你也太不知道你自己如今的份量了!请你想一想,自从你主管刑狱以来,有多少人被你杀掉了?有多少个家族被你灭掉了?淮南王、衡山王,动不动就是万人以上。还有那些无辜的草民,就更是不计其数了!田鼢当年害死四五个人,便被恶鬼索去了性命,如今要到你这儿来索命的恶鬼,岂止成千上万?今天你被三位长史揭发,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根有据,连我赵禹都觉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皇上不想将你的头砍掉,而是让你自己解决,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了!难道你还想因此而株连他人么?张汤,你的老母,她有何罪?难道你要皇上大怒,将她也杀了么?快点自决吧,赵禹不愿看到老人家惨遭刀斧的景象!”一席话说得张汤目瞪口呆。他将脸向旁边转了一转,看了看那扇破旧的柴扉,心中涌起一种愧为人子的悔恨来。他再回过头来看看赵禹,面对着那副狰狞的目光,张汤觉得自己找到了依托。于是他不再暴跳,不再乞求,而是从从容容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了的绢书。“赵大人,你多保重。我这就走。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这块绢书,就请你呈交给皇上。”赵禹接过那张绢书,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有三行小字。他没有念,而是思索。张汤见他没念,便自己凑到赵禹跟前,大声念起那绢书来:皇上,张汤死不瞑目!陷臣于死地者,三长史也!臣有义子,在杜周之处!赵禹凄然一笑:“张大人,你放心吧,等你上了路,赵禹马上就将这封绢书呈交皇上。张汤笑了一笑,坦然地走到吴陪龙的尸体边,从吴陪龙僵硬的手下拿出那个小罐罐,从容地将小罐的盖子打开,然后一仰脖子,将药喝下,嘴中居然咂吧两声,如饮佳酿。片刻之后,他便倒毙在吴陪龙的身旁。赵禹惊恐地看着张汤,只见张汤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赵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第九章 恶鬼廉官(之六)不一会儿,东方朔和公孙敖也来到张汤院中。看到张汤已死,东方朔便站在张汤的尸体旁,发起愣来。赵禹心神不定地站在他的旁边。公孙敖带着众多侍卫,到处搜寻,结果一无所获。公孙敖让众侍卫拿来一大堆稀奇古怪刑具,堆到张汤的尸体旁边,整整堆了一大撂。公孙敖向在一旁发呆的东方朔说:“兄长,张汤家中,陈设简单,就像下人的家一样,没有一件重复的家具。除了这些刑具,再也没有可抄之物。”东方朔点点头,问赵禹道:“赵大人,你是张汤的助手。那田信说,他每月都给张大人家中送来十万钱的好玩之物,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知道?”赵禹苦笑一声:“东方大人,田信所送之物,就是这些刑具!张汤他在家中,与吴陪龙先行试用,用得顺手了,就拿到廷尉府中正式定作刑具,家中怎么还会有别的东西呢?”听到这话,东方朔和公孙敖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不远之处的矮墙边上,一个破旧的小门打开了。一个衣裳蓝褛的老太太,也就是张汤的老母亲,她右手持着拐杖,左手背在身后,颤颤巍巍地从那小门中走了出来。赵禹告诉东方朔:“东方大人,这是张汤的老母亲。”东方朔大惊,急忙站到一边,给老人家让开道来。张汤老母平静地走到张汤的尸体前,没有一丝眼泪。她平静地说:“儿啊,你早该走啦!”东方朔惊诧地问:“老人家……”张汤老母却说:“你们是皇上派来抄家的吧。”东方朔张口结舌:“老人家,你……”张汤老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抬了起来。那手中是一串钱。她向东方朔说:“大官人,这是我家中仅有的五百缗钱。是我老太婆积攒下来的,烦劳你给他买一领芦席,为他裹尸吧。”东方朔毛骨为之悚然,他弯腰对着老人,颤抖地问:“老人家!难道你不伤悲?!”张汤老母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儿杀人太多,早该去他应去的地方了!皇上这会儿才让他死掉,对他太纵容了!”东方朔不由得对老人家大为敬重,也大为动容:“老人家,你还有什么要办的?”张汤老母微笑地说:“我想见见皇上。”东方朔不由得泪水盈眶,他将张汤老母背在身后,说道:“好吧,老人家,来,我东方朔背着你去……”老人家顺从地让东方朔背着,口中喃喃地说:“原来你就是东方朔。我儿一生只佩服两个人,除了皇上,就是你东方朔……”未央宫中,武帝还在端坐着,等待东方朔等人的到来。众大臣仍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