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圣东方朔》 作者:龙吟第一章 纳贤良大汉都城长安,在今西安城之西北,所谓未央区者,便是汉之长安中心所在。唐城赫赫,汉宫萧瑟。断壁残垣,掩去几多风流!汉家长安,高城十余里,人口近百万。所谓禹贡雍州之域,天文井鬼之野。汉家将长安附近划分为三府,中为京兆府,比喻京都吉兆,千载流光;左曰冯翊府,二匹天马振羽,飘飘欲仙;右为扶风府,恍若天庭在即,清风可凭。仅此三个地名,便可窥知汉家皇帝志向何在。这三府之地,尽收八百里秦川肥地沃水,天下之富无过其右。当然,真正威严之处,却莫过皇家宫苑:未央宫富丽堂皇,建章宫千门万户,甘泉宫渺若仙境,上林苑广袤无垠……然而那都不是平民百姓能去的地方。老百姓经常光顾之处,还是长安城中最大的叫卖场所:东市。两千一百三十九年前,也就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皇帝之一——汉武帝刘彻登基后不久,长安东市便越发热闹,更显繁荣。这里除了平日粜卖珍宝奇货的商贩之外,突然间来了许多外地人,有的峨冠博带,有的破衣烂衫;有的寒酸潦倒,有的气宇轩昂……这些人虽然模样各异,口音不同,但他们的心情却是一样的焦急,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刚一登基便求贤若渴的皇上尽快地召见自己。皇上今年刚满十六周岁,正是可以轻易说服的年龄,谁要能捷足先登,就有出将入相的天赐良机。皇上起用新人的消息,三天两头地从未央宫中传出,飞遍长安的大街小巷。京城的人们也着实让外地人稀罕:他们鼓起并未吃饱的肚皮,整天吹嘘着所谓的宫庭秘闻和宰相大臣的事儿;闲坐在街头的一堆老叟,只要开口,就能给你“侃”上大半天秦皇汉祖的故事;面带菜色的小贩,只要你跟他唠,保准一会儿便把皇上最近新用了张三还是李四,连他的来历都给你说得清清楚楚;最让外地人惊讶的还是那些拉着车到处送人接人的“板儿爷”,只要你坐上他的车,给上几铢钱,他不仅会很快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还会根据路程远近,给你恰到好处地侃上一阵朝廷花絮,说不完他就给你多绕俩圈儿也得把这点故事给你编成喽,大不了再多要你几个铢。最大的受惠者当然是那些应诏而奔长安的各路能人,他们来到京城不需三天,即使没有什么故旧引见,也能将朝中情形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儿。人们最为关注的,当然是皇上身边那些最重要的位子。率先传出的消息是,皇上任命当年平叛吴楚七国之乱的功臣魏其侯窦婴为宰相。这没什么稀奇的,窦婴本来就是文能信笔长篇奏章,武能统领万军千将的全才,何况他的姑妈又是当今皇上的亲祖母!接下来的任命让人开始有点意外:原给窦婴跑腿的郎官田鼢,一下子被命为太尉,地位仅次于窦婴!但过了一两天,大家也就释然了:原来这个田鼢,是皇太后的同胞弟弟,只因他与皇太后不是一个父亲,所以才姓田。如今母以子贵,儿子当了皇上,太后要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弟安排个大官,那又有什么好说的?接下来的任命让人们更为惊奇。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老臣,如许昌、庄青翟等人,未能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担任御史大夫、郎中令一类的要职。皇上把这两个重要的位子,给了年不足三十,并无什么名气的赵绾和王臧!赵绾是个白面书生,他在景帝时曾提出过要清理明堂之类的建议,让他当御史大夫,勉强还孚众望;而那个王臧,据说是齐国来的一个无名小辈,只是因为主意多,能出口成章,便得到了皇上的喜爱,年纪不足三十,却让他主管皇上的诰命奏折,朝中的文书露布。人们不禁捏出一把汗来!可是回过头来想想,皇上也才不过十六岁,要那么多的老臣做什么?窦婴五十出头,田鼢四十来岁,再加上两个二十多岁的御史和郎中令,不也合适么?长安城中议论纷纷,各路才子们却喜上眉梢。皇上在任用新人,而且是不拘一格!下面的问题是,怎样让皇上尽快召见自己!他们一面托人找门路,一面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周围,看谁比自已强。听说广川大儒董仲舒来了,他的大弟子公孙弘也来了,还有一个人,姓名很怪,姓汲名黯,皇上听到他的名字便将他的奏折要了去;来自吴越的严安,说话谁都听不懂,只能靠写字表达自己的意思,皇上也派人取走了他的上书;更让人兴奋的是,皇上敬慕大辞赋家枚乘,竟派人用车去接他,还因怕他年纪大了禁不住折腾,专门让人在车轮外边裹上蒲垫子——这便是“安车蒲轮”。人们对皇上的这种求贤若渴之举更为钦佩,别看他年纪轻轻,说不定是汉家的第一号有为之君呢!天有不测风云,长安上空也不例外。小皇上如此折腾,早让他那瞎了眼的老祖母——太皇太后窦氏的鼻子直痒痒。许昌庄青翟等老臣,当然要趁机给她弄点辣椒面儿做“鼻通”,于是一个喷嚏打出来,长安恍若出现一次小地震。专门负责接待外地应诏才子的公车令韩不识,被太皇太后叫去数落一顿,回来时一张马脸拉得驴面一般。他把公车处的车辆撤回一半,自己却弄两坛子杜康,在那里狂饮起来。第二天,长安城便传出了另一个消息,太皇太后在宫中组建了“影子内阁”,当然是太皇太后为中心,以“无为而治”为纲领,按文景二帝的既定方针,衡量当今皇上的种种行为。太皇太后的旨意是,如果小皇上再敢大改祖宗规矩,她就不客气了!甚至有人传说,太皇太后还派一个亲信到淮南王那里去问候,淮南王刘安可是汉高祖留下的最近的骨血!长安顿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东市上的人市淡了,招摇过市的大儒少了,公车处前人马稀了,唯一增多的是长安市民的谈资。一个自称与大内有联系的商人说,皇上表面上是收敛了许多,实际并未停止行动,他的大内侍卫公孙敖等人,还在长安城里四处观察,留心探访,专找那些有特殊本领的智士奇人。这天中午,烈日驱走了东市上叫卖瓜果蔬菜的,甚至连牵牛赶驴的人也躲到了树下和城门底边,大街上只有卖柴禾的还在坚守着阵地,反正太阳点不着、晒不坏他们的竹木柴草,闲着也是闲着,呆着吧。就在此时,只见两头老牛各拉着一辆大车缓缓走来,从老牛的喘息上感觉车载很重,但车上不知装着何物,谁也看不出来,只见车顶上是用麦草苫起来的,像个小房子。那些麦草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发白,分明已经走了好长的路途和时间才到的长安。再看赶车之人,人们的眼前不禁一亮:他的个儿清瘦细高,却透着矫健;衣着素朴简洁,然掩不住飘逸,身高足有九尺之余(汉代的量具尺度比起今天要小得多,当时的一尺也不过现在的六寸左右),虽经风吹日晒,但那清秀的面庞上还是充满着自信和傲慢;加上头戴一顶竹制高冠,腰间挎着一柄长长的宝剑,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一看就不是凡人!如此气氛之下,来了个如此非凡的人物,人们不禁从树荫、城下又走回烈日之中,想看看那车上究竟是何宝物。有个在东市上远近闻名的泼皮,名叫柿子朱三,因为头长得像个柿子,故而闻名。柿子朱三是个卖红烧猪蹄的,他第一个冲上前去,拦住那细高个儿大叫:“客官,天太热了,来个猪蹄子,去去火吧!”。那人对他笑了一笑,操着齐国的口音说:“猪蹄也能去火?俺还头一回听说。你要是卖清水马蹄,那还差不多!”众人也都大笑起来。长安东市的人都知道,清水马蹄产在吴越一带,那是贡品,只有宫中常有,长安市面上偶尔见到一点,马上会被达官贵人们一购而空。而柿子朱三篮子中的红烧猪蹄,少说也做好三五天了,头一天卖不掉,第二天便用大锅再蒸一回;三天以后,那猪蹄看起来黑里透紫,要说味道,可跟芋头差不多了。柿子朱三哪管这些,只要来了生人,他便觉得生意送上了门。不管人家要与不要,先拿出一个递到手上。“客官,您别说,我这猪蹄,还真有清水马蹄的功效,吃了之后,保证让你去火消暑!”“是啊,我要吃了,转眼就得往茅坑里跑,当然不会有火了!”那细高的齐国人笑着说,根本不去用手接。一旁的众人听到这话,不禁哈哈大笑。柿子朱三被臊红了面皮,更有些着急,他转念一想,这手既然伸出去了,就不能缩回。于是索性将那猪蹄向对方的手上扔过去。他心想:接与不接,反正是出了我的手。下面,我们就看好戏吧!那人开始并不用手接,眼看着那个大大的黑里透紫的猪蹄直落地上。众人心想,完了,要惹事了!眼看着黑紫之物落入泥中,不料那细高的齐人单脚一跳,看似躲避,可另一只穿着草鞋的脚却踢了过来,只见那行将沾泥的猪蹄突然飞了起来,竟然落回柿子朱三的篮子之中!众人大开眼界,连柿子朱三也是奇怪莫名。可泼皮自有泼皮的招数,他将篮子往地上一 扔,大声叫道:“哎呀!你踢着我的手啦!”随着篮子落地声响,七八个更黑更紫的猪蹄落了一地,个个染灰沾土,像一块块刚扒出泥的烂藕节一样。众人瞪大了眼睛,柿子朱三要耍无赖!长安毕竟是长安人的长安,长安的热闹更是长安人看不够的风景,何况泼皮也有三个皮泼的朋友呢?转眼间,众多围观者堆了上来,看这个外地人如何收场!那齐国男子并不惊慌,他双手一揖,说道:“仁兄,你若没有钱用,可向小弟索要一点,何必用这种手段,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呢?”柿子朱三听了这话,觉得更没面子。“什么?照你这么说,是老子想讹你不成?你拿着铜锣在长安城中,里三圈外三圈的边打边听,我柿子朱三有没有欺负过别人?分明是你弄翻了我的篮子,搅了我的生意,还敢说我讹你?”说着,他一把抓住牛车:“你今天不给我说个清楚,弄个明白,这两辆车,你就别想拉走了!”那细高个子并不生气,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赶着牛车赶了两个月,好容易来到长安,没想到遇到你这个识货的。柿子老兄,你揭开看看,你要得起吗?”柿子朱三听他叫自己“柿子老兄”,一时不好泼下去,便伸手扯开了车上苫着的麦草。让他吃惊的是,车上既不是宝物,也不是吃的用的,原来齐刷刷的,全是竹简!众人也看呆了,乖乖,两大车竹简,两个月才拉进京来,这准是要献给皇上的!柿子朱三是个除了朱三的“三”字,还多认得一、二两个字的主儿,要这些竹简有什么用?可也不能就这么拉倒,那多没面子?再说,那几个猪蹄,他留着还能讹别的人,这些东西都没了,他后半晌不就没事干,肚子也就没法填上了吗?他抬起头来,看到那高个子身上还佩带一把宝剑。于是伸手便抓:“来吧!老子要竹简,没的用;这把剑,就给爷割猪蹄吧!”那细高男子并不惊慌,只是伸出右手,将剑护祝柿子朱三见一只手夺不过来,便是两只手来抢;可是两只手全用上,也动不了那剑半分。这下子他傻了眼,便对着身边的几位叫道:“张四,李五,王小二,你们三个整天吃老子卖不掉的猪蹄儿,这个时候,还不帮爷出把力?”这一叫,果然有用,只见又有三个泼皮,急着冲上来相帮。四个人都来夺剑,八只手分别攥住长剑的剑鞘,那细高个儿左手护住剑鞘上端,右手早将剑柄握住不放。这里围成一团,早惊动了几位巡逻的骑士。他们在为首的一个大汉的率领下,悄悄勒马,停在人群之外,驻足观看。柿子朱三以多欺少,此时当然是得意洋洋。他对着外地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还不识相?再不松手,老子们就动手了!”细高男子脸上还是笑着,双手将剑连鞘渐渐向上抬起。柿子朱三等四个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四个人八只手,还有四个肥猪一样的身子,竟然压不住剑,被他慢慢地举了起来!长安人大都是见过些世面的,这等功夫,谁还看不出点门道来?众人非常自然地向后退去,退去,他们要给这位细高男子让出“场子”,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了!那四个猪一般的无赖,也知道自己这回惹了大祸。可是,不管是祸是福,长安人惹得起,也就撑得住,不然,将来他们还能在长安呆么?王小二和李五眼看压不住剑了,又怕那人右手将剑拔出,于是趁自己离他近些,便伸出腿来,想将那人绊倒。两个一齐伸腿,早被那细高个子见到,只见他右腿拔起,飞起一脚,右边的王小二就“扑通”一声,屁股将地面砸了一个坑,再也爬不起来;而那条腿毫无阻碍地再飞过去,随着一阵风起,李五腾空而上,飞出十步之外,屁股朝天嘴啃泥,跌落在围观的人群之外!长安街头,一片叫好之声。连那个大个子骑兵长官,也不禁点了点头。柿子朱三见今天要大栽面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朝张四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双手一 松,不约而同地从腰中掏出两把短刀,便向那人刺来。那细高个子岂是吃素的?早在两个泼皮松手之际,他便以疾速之势将剑抽出,只见一道寒光,从半空中龙飞而下,“刷”“刷”两声,柿子朱三和张四手中的刀,便被挑得无影无踪。众人还未来得及叫好,只听又是“刷”“刷”两声,柿子朱三和张四两个人那原本长长的头发,被他齐斩斩地削了个多半,两个人的头顶上,几乎都露出了头皮!“啊!”众人发出的不是叫好,而是惊叹!再看那柿子朱三和泼皮张四,早吓得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两腿发软,跪到地上,口中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细高个子移步前来,一脚将柿子朱三踢得趴在地上,然后将左脚踏上他的肩后,用剑指着地下全是泥灰的紫猪蹄,对张四说:“把它捡起来,送到这个柿子头的嘴里!”张四不敢不依,哆嗦着手,将那个实在是肮脏也实在是难看的猪蹄塞到朱三口中,口中还颤抖着说:“兄弟,这回你就自产自销了吧!”不料那柿子朱三却嘴叼着猪蹄,呜噜呜噜直嚷嚷:“好汉!老爷!你放过小人,小人以后天天送你最新鲜的猪蹄子!”众人哈哈大笑。这时,那个骑马的头儿嘴一呶,几个士兵急忙下马,来到人群前面,大声嚷道:“长安街头,岂是你们闹事之处?快快让开!”听到这种声音,围观者急忙闪让。柿子朱三从地下抬起头来,好像与来者认识,急忙招呼道:“公孙敖将军!这个人欺负我们长安人,你快来收拾收拾他!”细高男子顺着众人的目光,举目看到十步之外,有一青年将领,身穿盔甲,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向他这儿观看。于是他把左脚抬起,向那将军双手一揖。那个被称作公孙敖的将军,也在马上双手抱拳,表示回礼,然后“蹭”地一声,跳下马来,顺着围观者让开的一条路,径直走向前来,再次抱拳相揖,问道:“在下公孙敖,是皇上身边一等侍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细高个子见来人彬彬有礼,便抬起右手,将剑放入剑鞘,然后回敬一揖,答道:“将军不必多礼。在下乃东方齐国人士,姓什名谁,都在竹简之中。你就称我‘东方一剑’吧!”“东方一剑?”长安人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又觉得这名字很是鲜亮。公孙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笑了一笑。“东方先生,你是奉皇上之诏,前来献策的吧。”“正是。”细高个子点头称是。“那好。请你带上牛车,随我进宫。”长安人都瞪大了惊奇的眼睛。他们知道,这回齐国人要大发了!如今小皇上轻易不见外人,只让公孙敖四处打听,有智士奇才方可面见皇上。今天公孙敖要将他直接带入宫中,真可谓吉星高照啊!就连趴在地下一直没敢起来的柿子朱三,这时也爬了起来,向细高个子磕头道:“壮士,英雄!恭喜你大吉大利,小的隔三差五的,给您送最好的猪蹄儿!”众人又都大笑起来,边笑边看那个自称“东方一剑”的反应。不料那“东方一剑”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公孙将军,你的美意,我是领啦。不过,我这两车书简,你能保证,皇上看了后会喜欢吗?”公孙敖两手一摊:“东方先生,皇上喜欢还是不喜欢,那要看你这些竹简上写得怎么样了,我怎么会知道?”“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随你进宫,万一皇上不理我,我不就得坐冷板凳了么?”“哈哈哈哈!”这回轮到公孙敖笑了。“东方先生,你初来长安,大概还不知道吧!这长安城中,从外地进京献书者,不下千人,皇上召见得过来吗?至于所献之书,更是汗牛充栋了!坐冷板凳的成百上千,你连这点准备都没有,还要进长安来?”“东方一剑”双手再揖:“那就烦请仁兄代劳,将此两车竹简呈交皇上。东方一剑不愿在长安依次等候,宁愿回到齐国平原,一边读书练剑,一边恭候皇命,将军以为何如?”公孙敖想,这个人好大的架子!难道还要皇上专门派人上门请你?回到家中,你倒是舒服了。可我怎么交待呢?想到这儿,他看了看对方一眼,又想到号称“东方一剑”,于是突发奇想,顺口说道:“东方先生,既然你自称‘东方一剑’,本将军刚才也看到你的剑法甚是了得。既然你我想法不一,那何不比试一下剑法?”“你要和我论剑?”“对!如果我公孙敖输了,我保证将你的两车竹简呈交皇上,同时放你回家;要是我胜了,你可要听我的安排,在长安城的公车处,耐心等待。”“好!”“东方一剑”双手抱拳:“公孙将军,请吧!”公孙敖毫不客气,左手按住剑鞘,“哗”地一声,亮出一条四射寒光:“东方先生,请!”长安人这回开眼了,他们在京城呆了那么多年,还没见亲眼见过皇上的一等侍卫和一个外地人在大街上斗剑!所有的人都露出欣喜的笑容,同时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讶!烈日之下,东市的人流熙熙攘攘。爱看热闹的长安人,自动地让出了偌大的一个圈圈,给两名试剑者留下纵横跳越的空间。东市就在长安东门之内,而韩不识所主管的的公车处也就在东门里边往南不远,早有一批还在“待诏公车”的人物前来观看,后来连“处长”韩大人也按捺不住了,携着个酒坛子也跟了出来。他今天中午又喝了许多酒,歪歪倒倒地来到角斗场,只见二人已经打上了,于是顺着众人给他让开的道,他将酒坛子往齐国人带来的牛车边上一放,自己靠着牛车的辕上,就观战起来。随着长安人的一阵叫好之声,公孙敖露出了皇家一等卫士的独到剑术。比起那些只知看热闹的长安人来,韩不识的见识自然要更多更广一些。他知道,公孙这个家族是举世闻名的望族,其先人原是战国之际诸侯国各位公子之后,他们中间凡不能世袭爵位者,便以公孙为姓,其中有能耐者,要么是文质彬彬,名满天下;要么是武艺超群,功勋卓著。公孙敖乃皇宫总管大行令公孙贺的亲弟弟,在皇上的三百名大内侍卫中,武功堪称一流。对那些没有什么本事的,公孙敖连看都不看一眼,韩不识曾要找他比试比试,公孙敖都借故推脱了。今天他肯定是找到了对手!韩不识再定睛一看,哎呀妈呀,可不是嘛,那个齐国人看起来个头细高细高的,可他两腿分开,站在那里,如松定磐石,任公孙敖三番五次重剑击来,却是纹丝不动。他手中那把宝剑,在日中明晃晃闪着寒光,公孙敖每次冲击过来,那细高个子只是一味地挡过去。就这个简单的挡,也显示他很多本事:公孙敖的剑从上边来,他却从下边举剑挡过,一下子便把来剑荡起——若是寻常之人,那剑早就被挡飞到几十步开外,好在攻者是公孙敖,才不至于让剑飞出!公孙敖的剑再从下边刺过,他便从上边将剑压下,公孙敖只能抽剑回来,另想它招——不然的话,那剑不是落在地上,也是碰着泥土,那也是面子上无光的事儿。公孙敖变幻着剑法,一会儿从上面佯攻,一会斜着从侧面逼进,都被那人用一个“挡”字,轻松地化解。如此这般,公孙敖试探性地进攻了二十余招,显然不能奏效。当着众人的面,公孙敖有些恼怒。只见他面色一红,便使出杀招:腾地跳起,离地约一丈之高,双手举剑,像用刀一样,来个“剑劈万韧”,劈将下来!韩不识明白,公孙敖的这一招,并非置对方于死地,而是要他躲开,要他动动地方,挪挪窝!老在那儿不动,别说是公孙敖了,连我韩不识的脸上都挂不住!再看那细高个儿,还在那儿兀自不动,只是将右手抬起,将那把锋利无比的剑,对着公孙敖的两臂之间空虚之处,往上一挑,然后双手持剑,如做一“长虹贯日”之势,再也不动了!韩不识大惊,他的酒也被惊醒了一半!这一招看来无力,实则厉害无比:公孙敖如不改变架式,那剑劈将下来,即使对方依然不动(傻子才会不动呢!),虽说公孙敖可以往后仰身,让头和面目避开剑锋,可他至少要丢掉一只手臂!而且这回不是对方要刺他,而是他自己要撞到对方的剑上,左臂碰上左臂丢,右臂碰上右臂完!等到他自己的剑再落下来,也只有一 只手臂持着剑了,在一只手臂被斩掉的情况下,谁还能保证那剑仍有杀伤力?说时迟,那时快,就连正从半空中落下的公孙敖也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一急,后悔自己过于孟浪,急于求成,此番可能要坏事!情急之中,他向后仰去,本能地松开右手,让开对方的剑锋,可是左手随着身体的下坠,眼看着依然躲不过对方的剑刃!公孙敖两眼一闭,由他去吧,反正卫士手中的剑不能丢!众人都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公孙敖如何在“长虹贯日”之上訇然坠落,而坠落之后是何等的惨象。可正在他将要坠到剑上之际,那剑却被细高个儿斜着抽了回来,顺着公孙敖张开的右臂悄悄溜开,而那细高个儿的左脚也在移动,然后右脚顺势一踮,一下子踮出五步开外,等到公孙敖落到地面,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对方将剑舞起,如同旋风一般,将自己罩在其中!众人齐声叫好。不懂行的人,只看到一个力盖千钧,一个轻若灵猫。而韩不识和公孙敖却异常明白:这个细高个子不仅用非同寻常的速度让开了对手,而且在用“花剑”吸引众人的目光,不让公孙敖在众人面前出丑。等到公孙敖定下神来,他才将自己的一团寒光向公孙敖“滚”将过去。公孙敖从心底感激对方的好意。他本来想放下剑来,俯首认输,但一看对方没有止下之意,便只好上来与其伴“舞”。这一回,两个看似真打实杀,实际是舞剑表演,只不过剑法不同,路数各异而已。公孙敖虎背熊腰,身着铠甲,如一头雄狮,一边吼叫,一边发威;而那细高个人如鹤翱翔,翩翩弄影,跳飞左右,不留痕迹。公孙敖来一个“饿虎扑食”,细高个便使出“鹤翔九天”;公孙敖再来一招“气吞九牛”,细高个便“亮翼云梦”;两个你来我往,“舞”了一百个回合,当然是不分胜负。长安人当然开了眼,他们拼命地叫好,嗓子都喊哑了,当然喊不出个结果来。这下子恼怒了韩不识。哼!你们两个,在这儿玩起了花活,瞒得了别人,难道还瞒得了我韩国大将之后韩不识么?尤其是这个公孙敖,过去你何等风光,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上来便露了怯,还要和人家虚与委蛇。看我的!他带着五分酒意,伸手夺下了身边卫士的长剑,一下子冲到圈中,大声叫到:公孙将军,末将也来玩上一玩,与你共战这个齐人!在一旁观战的长安市民,这回更是齐声叫好。公车令韩不识,一个力能扛鼎的人物,一个酒山肉海大力士,谁人不识?“好啊!好!”众人大声叫起好来,一阵沙哑之声。公孙敖定了定神,看着酒气扑鼻的韩不识,心想,这个滚刀肉掺和进来,可就不好玩了。他不仅要和对面这个“东方一剑”玩一玩,可能也是要和自己耍一耍。他不仅要看看“东方一 剑”的真本领,也是想和自己叫叫板。比下去么?两个打一个,赢了也不算本事;万一这个醉鬼胡来一下,将眼前这个英雄伤了,自己怎么收场?可不打,也下不了台啊!于是他点了一下头,硬着头皮,便与他们周旋起来。此时“东方一剑”却异常清醒。交手好一阵子,他已知道公孙敖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两人会剑会出了情谊,自不必再担心他会对自己使出恶招。可眼前出现的醉鬼,看上去就是来者不善。他将右手抬起,将剑举平,然后将左手拭着剑锋,拱腰一揖,也不问醉者姓名,便说一 声:“二位请吧”!韩不识并不搭话,他将手中的剑直直地立着,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冲去,手中的剑自然下压,对着细高个的右手便刺,来个“霸王试鞭”!那细高个儿倏地转身,避过锋芒,让过他一 剑。公孙敖在一旁本无动静,可一见到韩不识来势凶猛,于是也把剑指向细高个人,而自己的眼睛却盯住了韩不识的剑锋。那韩不识一颗心思全在细高个儿身上,见他躲过一剑,便将右脚定住,左脚向前跨上一步,右腕随之翻转,一个“夜走流星”,那剑直向细高个儿的咽喉逼来!细高个手疾眼快,将头一低,一个旋子,轻若猿猱,跳到了公孙敖身后。那条探海之剑乘风而来,探到公孙敖的剑边,公孙敖急忙让过,不然的话,成了他与韩不识对剑了!好个韩不识,来个左脚小步,右脚跨开,急旋三圈,也转到公孙敖身后,然后跳越而起,单手举剑,直指对方的心窝,又使出一招杀手剑:“蛟龙探海”。公孙敖大惊,心想韩不识的这一招比自己刚才那个“剑劈万韧”要凶得多,于是自己也持剑跳起,腾空来到细高个儿身边,准备无奈之际,自己用剑将韩不识的探海之龙挑开。不料“东方一剑”微微一笑,双脚就地猛蹬,两手平举,如生双翼,向后纵身便跳,人如大鹏,展翅而起,轻轻落到围观的人群边上。众人叫好不迭。韩不识见他躲过自己的三剑,再往后便是人群,心想,我再来一招,看你往哪儿躲去!于是也乘机跳起,裹挟着沙尘,先是将剑自下至上荡起,如对方伸剑,便被他这一荡而飞;而自己的剑,转瞬之间,又从半空中自右上方朝着向左下斜劈下来,看那样子,是想将对方连头加臂,一剑砍开!这便是韩家传世剑法——“斜削笋峰”。公孙敖吃了一惊,再追上来已是不及,只见那边“东方一剑”并未以剑来挡,而是先向后缩,躲过一荡,然后将身子向右一 侧,以斜对斜,右手将剑举过头顶,却将剑锋斜向左下,看似挡住对方的斜劈,实则向上轻轻一迎。韩不识来势之猛,大有泰山压顶之态,下面一剑斜迎,正呈一个交叉,这回谁也躲不过谁,只听一声巨响,其声铮铮刺耳,众人以为下面挡着的剑必然断作两截。不料定睛一看,断作两截的剑不是下边的,而是韩不识手中的那一把!韩不识人未立稳,那细高个儿的左脚却已伸向前来,轻轻一绊,只听“扑通”一声,人已跌落地下,然而又是“当”一声,那把残剑之柄,落到地下。再看那韩不识,只见他持剑的右手,虎口已被震裂,鲜血顺手直流!而此时公孙敖也将手中的剑向地下一扔,双手向前深深一揖:“东方大人,末将服输了!”韩不识这时酒已全醒。他实际上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见公孙敖都弃剑服输了,他还逞什么英雄?他急忙爬起来,用左手捧着自己的右手,两手向上,向细高个儿作揖道:“壮士,了得!韩不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那细高个儿并不回话,急忙将剑收入鞘中,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倒了一点药面面出来,敷在韩不识的手上。“得罪,得罪。这点药,敷上就好。请问大人尊姓大名?”他一边敷药,一边问道。“在下韩不识,是长安的公车令。”“原来你就是韩大人?在下这两车竹简,本来还想请您呈送皇上呢。”韩不识看了看身后的两辆牛车,“这么两大车书简,你就是用牛车拉来的?”“是啊,一开始我嫌牛走得慢,就套上驴子。没想到驴子拉不动!”细高个子说道。“先生是何处人氏?牛车拉书来到长安,走了多久?”韩不识平和地问道。“在下齐国平原郡人,从平原到长安,老牛重车,走了整整六十天。”细高个子平静地回答。“两个月的时间,多辛苦啊!快,快到我的公车处,歇上几天!”韩不识热情地拉着他,就往东门方向走。细高个儿拦住了他。“韩大人,我与这位公孙将军已经约好,由他将我这两车竹简,送给皇上过目。”韩不识知道,有公孙敖在此,自己派不上大用常本来自己这个公车令是有用场的,都是瞎了眼睛的太皇太后那一顿臭骂!班耍 彼饪谄恢俏约核荆故俏苑蕉荆骸澳阕吡肆礁鲈拢鄱祭刍盗耍饬匠抵窦颍霉锝撸赡愕娜耍嫖胰ス蹈群蚧噬系内椋趺囱俊焙皇斗且馕黄媸坷卟豢伞?“韩大人,多谢了。在这之前,我已与公孙将军说好,他把竹简送给皇上,我回平原老家候旨。”他要回平原老家候旨?韩不识惊呆了,另外几位外地来献书的人也惊呆了。这个人的谱儿也太大了!别说你这两车竹简,我们才只有两捆竹简,皇上都没看过来呢,我们只好耐心等候,就因为会两手剑术,皇上就会求你么?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公孙敖,见到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到了,便走向前来说:“东方先生,公孙敖既然认输,便理当今天就将这些书简送呈皇上。至于东方先生在何处等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韩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待我从平原再来长安之日,我们再会吧!”说完他将那两辆牛车的缰绳交给公孙敖,自己起身便走。“东方先生,慢一点!”公孙敖将手一招,他的那匹白色坐骑跑了过来。公孙敖将马缰绳送到细高个儿手中,真情地说:“东方先生,这匹马名叫‘千里白日风’,你骑上它,三 五日便可到达长安。公孙敖今天一马换二牛,外带两车书,占了先生的大便宜。望我们能早在长安相见!”细高个儿很是激动,也深情地看了公孙敖一眼,说道:“多谢了,公孙将军!”然后他翻身上马,对着马的屁股拍了一下,“驾!”然后扬长而去。望着他那远逝的身影,公孙敖笑了。韩不识若有所失,看着身边两个儒生模样的人,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这帮儒生,老盯着我干啥?要书简,你们一辈子也写不出一车来;论武艺,你们加起来斗不过我的一个指头,就知道吃白饭!还不快回公车处去!”夜已深。一阵冷风从层层帏幕中悄悄袭来,未央宫正殿的盏盏蜡炬在渐渐变暖的微风中纷纷摇摆。突然,殿中卧榻旁的一只蜡炬被风吹灭。榻上的人顿时被昏暗的夜幕所沉浸。他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一迭竹简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你会以为这是阴影中的一尊峻立的雕像。竹简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帏幕旁的一个打盹的人,他略带惊慌地站起来,轻轻地掏出一张纸媒,借身边柱上的蜡炬之火,将刚刚熄灭的那火重新点燃。烛光明映处,他发现榻上的人并没入睡,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在那里沉思。“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以为皇上睡着了呢,是奴才一不小心睡着了。”点蜡人一边说,一边顺势将手撑在案子上,既像作揖,又如磕头一般。年轻魁伟的“雕像”动了一下,这时才露出“皇上”的尊严。他放下手臂,捡起刚才落下的竹简,又认真地阅读起来。望着卧榻四周到处零乱地摆放着的竹简,“奴才”很想动手收拾一番,可他又不敢,生怕动了一下就会掉了脑袋。皇上又看了一会儿,直到把手中那捆竹简看完,才一边深深地点着头,一边伸出手,将竹简递过去。奴才知道,皇上这回要休息一下了,脸上积蓄已久的微笑顿时绽放。他一边接过竹简,一边点头哈腰地说:“皇上,这两车竹简,您已经看了一个月了,怎么还没看完哪?”“恐怕,朕再有一个月也看不够埃”“皇上,他怎么写得这样难懂?照奴才说,不易看得懂,皇上您就别看了,行不?”“别胡说了,得意,这个人啊,是旷世难得的奇才,怪才,你懂吗?”“奴才不懂。要是讲养狗,奴才敢说懂;可这文章吗,奴才斗大的字只认得两筐,怎么能说懂呢?”皇上大笑起来。“杨得意啊,杨得意,你这个狗监,只知道声色犬马。这两车竹简,可是朕的治国之宝啊!”被称作杨得意和狗监的奴才若有所思:“可是?”皇上这回认真了:“可是什么,说!”杨得意把腰快弯到了地下:“是!皇上,奴才说。几天前,奴才看到陛下召取天下贤才来策问,那广川的大儒董仲舒给您献了‘天人三策’,您也说那是‘治国策略’,可您将它拿回 来后看也不看,便扔到了一边,只是看着这两车竹筒,饭也忘了吃,觉也忘了睡,连我驯的狗都憋得难受啦!”皇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读了这两车书,我才知道,过去窦婴先生教我看的,还有董仲舒前几天所说的,都跟你那狗经差不多!东方朔这两车奏书,才是真正的治国之宝哇!”杨得意不解:“东方朔?奴才没听说过。”皇上从杨得意手中又拿过那捆竹简。“朕从前也没听说过。听听,他这奏册中怎么说自己:他身高‘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真是天下最完美的人了。有这样的人当辅佐之臣,朕的江山还不稳固而强大吗?”看到皇上确实高兴,杨得意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开始在皇上面前发表自己的见解。“奴才以为,那董仲舒上的奏书也是说的很好听,可这老头子,酸乎乎的,跟谁都合不来,奴才不喜欢。”皇上也说起实话。“你以为朕就喜欢吗!”他学着董仲舒的样子,提提领子,走起方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脸老板着,走路都像硬木头似的,我看了也别扭。可他有学问,连窦丞相都对他毕恭毕敬啊!”看到皇上学得惟妙惟肖,杨得意不禁笑了起来。可他接着推理下去:“皇上,这东方朔,看来也是个……有学问的大儒,别也是那个样子,受不了!”皇上摇了摇头,再拿起那块竹简,说道:“朕看不会。你听,‘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年十五学击剑;年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年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杨得意有点惊讶了:“哇!好厉害呀!二十二岁,背二十二万诗书,二十二万兵书!又有一 手好剑法,还懂得兵法?!”皇上此时,眼光中充满期望。“这可是既学诗书,又学击剑,还学兵法的人,不全像董仲舒那个样子,礼啊,道啊,让人总是提不起气来。朕的皇太父,以无为之法而治天下,得到的谥号是‘文’字;朕的父皇,仍是无为而治,天下太平,得到的谥号是‘景’字。你认为,朕想得到的号是什么?”杨得意马上哆嗦起来,因为皇上的谥号是驾崩之后才有的,他在位时,任何人也不能提这个。如今年轻的皇上一高兴,就把这事说了出来,他作为一名狗监,一旦接了这个话茬,可能就会留下把柄,引来杀身之祸。年轻的皇上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没有等待杨得意回答,自己先说了起来:“朕要以‘武’为号!想当年高祖被匈奴困于白登,幸得陈平之计才得脱身,从此匈奴不把我大汉放在眼里。我皇太父和父皇为使天下安宁,人民得以休养生息,都以和亲之法,姑息匈奴。朕要让汉家强大起来,要在匈奴等国面前扬眉吐气,就要重用勇武之才!”杨得意看着这新君慷慨激昂的样子,好像被他感染了似的,心中涌起一阵狗跳似的翻腾。看样子,从今天开始,这位少年天子就以武帝自居了。可他不过一十六岁,白天还和自己一块儿玩狗,像个孩子似的,没想到,一读起这一堆据说是东方朔送上的书简,马上就踌蹰满志了。不过,杨得意不敢太高兴地再作附和。作为和小皇上相处了三年的养狗太监,虽然不知道什么大政要事,但他也听过秉笔太监所忠和皇上的伴读韩嫣说过,就因为皇上召来了董仲舒等一帮儒生,太皇太后才好大不高兴。皇上的这位老祖母是最信黄老之学的,以为文景之治的根本是无为而治,小皇上一想有“为”,略一折腾,老太太心里就起腻。好在当朝宰相窦婴既是皇上当太子时的老师,又是太皇太后的弟弟,从中周旋了不少,不然,皇上还不知要挨多少次训呢。这回,那帮文的还没弄走,又要搞什么懂剑的,将来自己还要成为武帝,这些恐怕都有碍于太皇太后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却看得见任何风浪的眼睛呢。“得意,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汉武帝”有些惊异。“禀皇上,奴才在想,怎样才能把这个东方朔召进宫来,让皇上亲自问问他,他写的到底是些什么意思。”“好!朕想的正是这个。”“可那东方朔,把两车竹简献给了朝廷,他就回家去了,奴才不知如何找他为好?”“哈哈!他这是摆摆架子,要看朕识不识人。”“汉武帝”笑了起来。“找到他有何难哉?朕早就打听到了,是禁卫武士公孙敖把他带来的。听说那东方朔找公孙敖打赌比剑,硬是把公孙敖给打败了,公孙敖就乖乖地听了他的话。明天,你就和公孙敖一道,到平原郡去,把这个东方朔给我请来!”“得令!”杨得意举起一把竹简,好似令牌一样,在今天才知道的“汉武帝”面前耍起来,就像他们又要玩起让狗追赶猎物的游戏一般。汉武帝(从现在起,我们可以略去引号)这时才无拘无束地笑起来,和一个刚刚成人的大男孩没什么两样。就在刚才,他的心里还在倒海翻江地想着东方朔献策中许多似曾相识又似懂非懂的问题,而现在,当他作出去召东方朔来长安的决定时,心中才算真正地踏实了许多,那种孤独感和焦虑感,顿时好像无影无踪。汉家的未央宫大殿是一座能够聚集满朝文武的宫殿。汉高祖刘邦当初刚得天下,让萧何建造宫殿时,一再吩咐,要以秦为鉴,不可大兴土木,皇宫要以紧凑、适用为宜。那萧何果然把宫殿群体修建得甚为紧凑,但唯独这个未央宫,修得非常庞大。刘邦当时见了,还很生气,怪罪萧何太铺张;而萧何则说:“现在我把未央宫建得大一些,一是为了显得帝王气派,二 是让后代的子孙们觉得够用,让他们觉得无以复加,免得后来有好大喜功者再行兴建。”可是这样一来,从未央宫到后宫,就显得甚为窘迫了,只有数十步之遥,汉家的天子们,刚才还在昭阳宫与皇后相会,马上就可到长乐宫去见过太后,而从太后处再到未央宫正殿,也不过片刻功夫。再说这未央宫,殿边有个耳房似的小厅,叫宣室,是皇上非正式召见大臣议事或与心腹们说悄悄话的地方,和后宫之间有走廊相连。而在正殿之前,专修了一座承明殿为门户,让那些来候早朝的人在此休息,准备奏章;或者安排不是朝官而等待接见的人物和外国使节,在此等候。这天东方刚刚发白,早有一行人在此等候。地上堆着许多书简,几个学生似的人在一旁恭敬地陪着。一人居中而立,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广川大儒董仲舒。根据大弟子公孙弘的建议,董仲舒今天帽儿高高,衣着宽大,叫做“峨冠博带”,准备等候皇上重重封赏,给一个大大的官儿。公孙弘如今已是殿前负责文书诏命的博士,他和皇上的秉笔太监所忠一内一外,一个宣旨,一个草诏,只要郎中令再一首肯,皇上的诏书就出去了,天下将为之震动。公孙弘官位三品,仅次于郎中令王臧,再升一格,就逼近御史大夫赵绾和宰相窦婴了。在董仲舒师徒看来,冲着一个多月前皇上对他奏章的喜爱劲儿,董仲舒今天少说也要封个和郎中令并驾齐驱的中书令,说不定还能和窦婴来个分庭抗礼,弄个左右二相的局面来。所以,当凌晨鸡叫头遍时,董仲舒就起身沐浴,准备入朝了。而公孙弘更是鞍前马后跑个欢快,他们到承明殿时,整个殿内还黑黢黢的,大约半个时辰,众官员才陆续到来。而公孙弘当着百官之面,不时地给他的老师弹弹帽子,掸掸灰尘,好像马上就会封侯拜相一样,惹得卫绾、庄青翟等几位常在太皇太后身边跑的老臣们很不自在,心里酸酸的,鼻子气哼哼的。好在窦婴是个很有胸怀的人,他一到来,就向董仲舒施礼问候,其他人也只有随之礼遇,即使是不太服气的老臣们,或前来搭讪,或敬而远之,倒没闹出什么乱子来。上朝时辰已到,未央宫里动静渐多。所忠一句“皇上驾到”,引得大臣们鱼贯而入,山呼万岁。不知皇上今早是被皇后阿娇缠得太紧,还是昨晚攻读甚迟,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竟忘了今天要宣董仲舒上殿的事,见众大臣没事要奏,便示意所忠,准备退朝。还是窦婴,屈膝禀告:广川大儒董仲舒已应召来朝,正在外边等候。皇上这才想起今天要召见董仲舒的事儿。广召天下贤良方正之士,这是他登基以来烧的第一 把火,效果确实不错,天下各类人才狗才奴才蠢才蜂拥而来,上到八十岁的齐国辕固老人,下到身高尺余的小不点儿的侏儒,把长安的客舍旅馆,挤得处处爆满。正当小皇上高兴的时候,他的母亲首先不安起来,几次将儿子叫去,再三提醒:不可违了祖宗无为而治的法度。他已知道老祖母太皇太后为此大不满意,两只瞎了多年的眼睛居然越睁越大了。还有他的舅舅、太尉田鼢,本来也是不满黄老的什么也不做那套治国之法,拼命怂恿外甥有所作为的,如今听了太后的旨意,一个劲儿地往回缩。可是,路得往前走,下了诏就要有结果,不然满京城的才子们,不能再来一道诏书打发回家埃御史大夫赵绾和郎中令王臧两个人,倒是不管这么多,,死活也要往前走,整天劝皇上重用儒生,册封贤良,快快重用董仲舒。董仲舒三个字,原来是可以让皇上一听就兴奋的,如今却成了他耳朵中的茧子,怎么抠也抠不掉了。无奈地将他再召上。封他个高官吧,太皇太后不干;封个小官吧,他的得意门生公孙弘和众人都看不下去;不封,当然更不行。为此,他昨晚整整想了半夜。加之最近那个要当武帝的念头时刻萦绕于怀,他更觉得董仲舒等大儒未必那么重要了。所以,今天一上朝,他就忘了这件事,窦婴一提起,他倒有点奇怪了:怎么这个酸乎乎的大儒最近没有生病呢?董仲舒还是被隆重地召上殿来。他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三叩九拜地走近圣驾所在,从大殿到武帝跟前,所走的时间足足有别人的好几倍。上次朝见时,他的这种毕恭毕敬的方式让小皇帝十分满意,他曾想过,应让所有的官员们都这样对皇帝顶礼膜拜才对,所以那天龙颜大悦。而今天,武帝看到这个样子,心里着实着急得很,好好的时间都被他给浪费了,如果大家都用儒家的这些礼节,大好的光阴岂不白白扔掉了许多?如果是边关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文武大臣们都像他这个样子三叩九拜地来议事,岂不是什么都被耽误了?想着想着,他的心里无奈地乐了一下,居然连对董仲舒说声“平身”的话也忘了。好在所忠及时地扯了一下他的龙袍,他的目光才从未央宫的大门移到面前贴着地的高帽子上。“平身吧,董爱卿。有什么高见,朕洗耳恭听。”董仲舒本以为皇上会赐座,不过转眼一想,站着说岂不更有利于发挥?于是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往身后一背,口若悬河似地陈述起来:“陛下!臣以为,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皆为王民。我汉朝地大物博,人民众多,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各执一词,多为异端邪说。邪说杂家,纷纷攘攘,朝野混乱,人心不定。大臣们无所适从,百姓就更没有头绪,结果必然是朝纲不整,人心不一。秦始皇一统中国,未能持久,就因为只统治了疆土,未管好诸子百家;只将百姓编了户籍,却未让他们的心与秦相统一……我朝高祖以仁义得天下,可又有诸侯之乱,根由还在诸子乱嚷,口径不一,人心不一,民众六神无主。”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 下,看看皇上是什么样的脸色。武帝本来心不在焉,以为他是老生常谈。可当他突然想到:如能将天下的意志统一为自己的意志,当然是最快意的事!由此不禁怦然心动。他点点头,“接着说,接着说,怎样才可让天下人的心也像疆土一样,统一起来?”董仲舒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依臣之见,必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殿下的群臣里马上传来一阵骚动。这里是黄老弟子的天下,当他们听到他们习学了几十年,轻轻松松使用了几十年的无为而治也被当作“邪说杂家”时,不禁有点气愤。站在前面的许昌和庄青翟对视了一眼,庄青翟撇了一下嘴。而他们的身后,早有灌夫等人议论起来。武帝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词也颇有点意外,但他的心思,还在如何让人心统一 的焦点上。想到这里,他的左手抬起,微微一挥,殿下的杂音顿时消失了。武帝的下巴微微一颔,示意董仲舒继续说下去。沉着的董仲舒从眼前年轻人的两个微微的动作的反响中,发现了皇上的威严所在,同时也更加确信,自己今天的话是何等重要。看来,孔子之后,式微了数百年的儒家学说,要在我的手中发扬光大了。他顿时有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于是马上振作起来,言辞比刚才大为有力:“所谓儒术,始于孔子,发扬于孟子,以仁义礼乐治天下者也。”此时殿下走出一人,白发萧然,道骨清风。武帝一看,原是太史司马谈。这位太史公双手将笏版一举,朗声而言:“陛下,臣随先帝多年,又司史官之职,臣只知道,高祖以兵马统天下,以诚信取民心;而文景二世以道家为本,无为而治,让民自由生息,方有如今天下大治,四海繁盛。儒术乃村学之术,怎可一统天下?”董仲舒见来了对手,自然亢奋起来。“陛下,高祖的诚与信,正是仁义二字的体现啊!”群臣中闪出灌夫的声音:“高祖让天下一统,用的是兵法!”说完他向窦婴看了一眼。谁都知道,他和窦婴一道,是跟随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而他率领孤军,在乱军阵营中杀个三进三出,如今仍是可以在朝中高声嚷嚷的资本。公孙弘看到连灌夫这种粗人都出来与师傅相争,真有点着急。他禁不住插上一句:“高祖讨伐无道,实是仁义之师。”灌夫当然不会示弱:“高祖用兵,虚虚实实,兵不厌诈。这诈──也仁义吗?”公孙弘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还是董仲舒老道,他长叹一声:“呜呼哀哉!怎能说我高祖一统天下,是用‘诈’来取胜呢?”灌夫听到这话,心里直急。这不等于说我灌夫在辱骂高祖,属大不敬之罪吗?他红着脸皮,嚷嚷道:“放你的……!”终于,他的“屁”还是未能肆无忌惮地“放”出来。灌夫急得面如猪肝,心如火烧。看了皇上一眼,皇上面色不好。再看一眼窦婴,窦婴却装作没有听见。这时许昌按捺不住了,他知道,如此争论下去,吃亏的当是不擅言辞的灌夫。他上前一步,语调高亢地说:“陛下!臣以为董仲舒打着上天的幌子,口说仁义,实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毁灭斯文。”汉武帝看到老祖母身边人说话了,心中又是另一种不痛快。董仲舒的话能让他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和太皇太后不完全一样的声音,一种能让朝中掀起波澜的声音,就这一点,就让他高兴。于是他说:“我汉朝得天下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子如能让人心和疆土一样,成为一统,朕觉得有些道理。”许昌也不示弱:“可黄帝老子学说,以自然为本,没有虚情假义;而儒者口言仁义,心怀诈术,想天下一统于虚伪。陛下,此万万行不得,也行不通啊!”汉武帝:“嗯?”人群中闪出一人,褐衣皂靴,与众不同。“陛下,臣以为天道有常,世道无定,民情易变。治理天下,有一定之规,却无一定之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乱则治之,治则养之。儒者坐而论道,既不知兵,也不知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富民无术,富国无方,怎可一统人心?”此话非同凡响,武帝不禁一怔:“你是何人?”“微臣新进贤良,吏部候补员外郎汲黯。”“你就是汲黯。好,朕读过你的奏章。好,不需候补了,吏部给个正式的官职!”一直没有插嘴机会的所忠,此时大叫宣旨:“皇上有旨:汲黯吏部领取正职!”汲黯略一鞠躬:“臣谢圣上。”居然不作深谢。不仅董仲舒看了颇觉不平,连武帝本人也有点意外。这当然被公孙弘看在眼里。黄老之术,无礼于君,这正是儒学的契机。他觉得火候正佳,于是再度上前,诚恳陈词:“陛下,我师董仲舒所言所行,实为世人楷模。儒者虽然乱世无功,可治世不可缺少哇!乱世不拘礼法,而大治之世,人臣无礼,朝纲不举。朝纲不举,人心不宁,社稷不定。社稷不定,我朝何以正大一统,陛下何以成为千古一帝啊!”武帝不由得一震。这礼数和朝纲,朝纲和社稷,乃至正大一统,千古一帝,一下子复杂了起来,同时也和自己的心思切近起来。沉默。打破沉默的是太史公。他声调平和地说:“陛下,公孙弘所说千古一帝,正大一统,出语过于轻狂。如此而论,将我高祖放于何位呢?”“是啊,这话说得太大、太过……”群臣嘈嘈杂杂,议论纷纷,但又不敢出来多言。因为谁都知道,牵扯到皇上和祖宗之间孰圣孰高,可不能随意插话的,于是在殿下交头接耳,一片哄哄。武帝此时真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公孙弘的话,颇合心意,可司马谈的提醒,虽不中听,也不能反驳。倒是殿下乱议论的人最为可气。于是将案子一拍:“别乱嚷了!朕以为董爱卿言之有理,汲黯说得也不错。有高见的出来直说,没见解的闭嘴!”马上,死一般地寂静。突然一声剑响,凄婉而动听,众人目光四处张望。剑声再起,音调高昂,君臣随声而望,只见一瘦高男子,风尘仆仆,英姿勃勃地出现在大殿门前。三叩其剑,声音激昂而有变调,仿佛是在奏出音乐。众人正在纳闷之际,只见皇上的狗监杨得意从此人身后闪出。急急忙忙向殿上跑来。“回报陛下,奴才将平原郡东方才子请到,已在殿外恭候多时!”群臣不禁又议论起来:“东方才子?好大口气!谁听说过?”武帝终于找到个缓和气氛的事儿。他略有不快地问:“为何不早早报知?”杨得意似乎有点委屈:“刚才大臣们争执、议论,没有奴才机会。”武帝知道怪他实在没有道理,就右手一挥,一个“下去吧!”打发了事。他把目光投向心仪已久的“东方才子”。和刚才那些要么死板地让人发呆,要么酸酸地让人犯懒,要么蛮横地让人生气的大臣们相比,这位瘦削精干的东方朔,就像一棵嫩松插于蒲柳之间,面前顿时多了一道风景。若不是朝堂之上,他真想走上前去,和这个风尘仆仆的人拥抱一下,甚至是摸一下他的那把宝剑。刚才那剑声,确实让人心醉。“东方爱卿,朕对你心仪已久啊!光你那两车书简,朕就读了两个多月!”东方朔在遥远处屈膝下拜:“草民东方朔,不懂朝规,带剑上朝,求皇上恕罪。”武帝挥挥手:“朕恩准了!你这文人模样,带起剑来,甚是潇洒!众人不知你姓甚名谁,不妨自报家门,说明来历。”东方朔:“草民复姓东方,名朔,字曼倩。”公孙弘眼见刚才就要到手的胜利被来人打扰了,心中颇为不快。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想,真是个乡巴佬。但他口中却说:“复姓东方?哪个王侯之后?没听说过。”东方朔大大方方:“草民不是王侯之后。草民幼失双亲,长兄老嫂抚养成人。随父随兄姓齐也可,跟随老嫂姓鲁也成。可齐鲁之国自古为东方大邦,故取复姓东方,兼含齐鲁,有何不可?”太史公听了,不禁一乐,从心眼里喜欢上了这年轻人。“这个姓取得好!那你为何叫‘朔’呢?”“草民生于正月初一,正是朔日。而平原郡又为齐鲁之最北端,岂非‘东方之朔’?”太史公连连点头:“好,好,好名字!有意思!”公孙弘冷笑一声,心想:这回可让我找到了破绽。太史公话未落音,他便说道:“好一个东方朔,东方才子。公孙弘不是才子,可有一事不明:那平原郡,自古便是赵国领地,怎么和齐鲁混到了一起呢?”这一发问,确实让众人吃了一惊。是啊!平原自古便是赵国封地,战国时的平原君便是有名的四大君子之一。这位东方才子,这一回可就难堪啦!不料东方朔哈哈大笑。他走上前来,拉了拉公孙弘的博士帽的飘带,然后说:“公孙博士,你是赵国的的臣子,还是我大汉的臣子?”公孙弘当然不能说不是大汉臣子啦,于是仓皇应答:“这还用问?我是当今圣上的臣子。”“既然你是当今大汉的臣子,为什么还说一百年前赵国臣子的话呢?听说你也是齐国人,当年姜太公被封在齐,平原就是他的领地之一。战国时期,平原偶然为赵所得,而赵国在大河之西,平原在大河之东,赵国名义上拥有平原,实则未能控制。秦十九年,赵国便被秦将王翦所灭;秦二十六年,始皇重新划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平原便归济北郡所辖,而济北郡治所在历下,不正是齐国要地么?且我大汉高祖兴兵灭秦,先立韩信为齐王,以统黄河以东之地。平原在黄河之东,早是齐国所辖之城,至今未尝有所变更。公孙博士,你生在大汉,身为汉臣,不按大汉地域论事,非要搬出一百年前赵国的平原君来,难道你是平原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想恢复赵国的遗老遗少么?”这一番话,将平原君与赵和齐国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不仅公孙弘无言以对,就连专写史书的太史公司马谈,也不禁连连颔首。武帝更是大为兴奋,频频把目光转向公孙弘,看他挑起了这场论争后,如何收常公孙弘露出了滑泥鳅的本事,他面上一红,马上改口说:“东方才子,我不过是考考你而已,说话何必太急呢?那我要请教一下:你用曼倩为字,有何名堂?”这个家伙,你说他是“鸡鸣狗盗之徒”,他却用“请教”一词,把自己装扮成个谦谦君子。东方朔这才看他一眼,知道他是个心地阴暗之徒,于是转向众人,从容地说:“曼者,舞姿美妙也,说的是草民擅长舞剑;倩者,心慧口灵也,言的是草民多学善辩。”公孙弘干笑两声:“哈哈!当世大儒在此,你竟敢自称多学善辩?”东方朔移动一下身子,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地说道:“草民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年十 五学击剑,年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年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怎么不能自称多学善辩?”太史公止不住心中之奇:“东方朔,你今年多大?”“草民二十有二。”太史公:“二十二岁,能诵诗书二十二万言,兵法二十二万言,真是奇才!”灌夫这时找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便想用一句玩笑解脱刚才的尴尬。他笑着问:“你是属牛的吧!”回答竟让他乐了:“草民正是。”公孙弘脑瓜子来得比谁都快:“再过三年,你再各背诵三万字,我就承认你学问翻了五番!”他是个有名的会算计的人,心想,这下我要看你能不能招架喽。不料东方朔回答极快:“那草民就跟大人您一样,能当二百五喽!”满朝君臣哄堂大笑。原来“二百五”在汉朝就是一句骂人的话,公孙弘耍些小聪明,本以为众人要在许久以后才能明白过来,没料到这东方朔对应如流。他不禁被弄得面红耳赤,尤其在他后学和自己的老师面前,说这种玩笑话实在不该;而被对手反唇相讥,更使他觉得无地自容。武帝此时心情已变好许多,脸上的笑意也被这一机智的对答而释放出来。“东方爱卿,你以英杰自许,朕也对你以英才相看。刚才董爱卿、公孙弘和诸位大臣各执一词,你在殿外想必都已听到。爱卿以为,朕该如何?”东方朔看了董仲舒一眼,答道:“草民以为,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草民……”武帝打断了他的话:“慢着!在朕面前,这么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老是自称‘草民’‘草民’的,不是让朕脸上无光吗?朕先封你为伴驾侍郎,随车待诏,如何?”“谢陛下。”微微一揖,比汲黯揖得要深一些。武帝满意了:“接着说。”东方朔:“草民……不,微臣以为,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什么兽都来。陛下想创伟业,就要什么鸟叫都听,什么兽来都用。虎豹可驱强敌,猴精可当仆役,凤凰叫声那是天籁(他用手指了一下汲黯,汲黯并不为所动),乌鸦聒噪也能提个醒(他把目光射向董仲舒和公孙弘,二人的脸面由红变紫)。不让您飘飘然,忘了世事。当用虎豹时莫用鸡犬,当驱豺狼时不计羊群;只要能让汉室鼎盛,万民富有,四方来朝,管他乌鸦啼叫,还是百灵和鸣,只要皇上您心里舒服就行。如果您想让这林子里的百鸟千兽都像百灵鸟叫那样叽哩啾啾,好听倒是好听了,不也太没劲了吗?”武帝听了这番言语,不禁拍案而起:“好!知我者,东方曼倩也!可是,有朝一日,我真想让天下万物都像百灵鸟一样叫唤,你能帮朕做到吗?”东方朔怔了一下,没有料到皇上真有此意。不过他话锋一转:“臣愚笨,要臣做到此事,只能蒙蔽圣上。”“痛快!说说看,怎么个蒙蔽呢?”东方朔一脸正色:“臣请陛下恕我蒙蔽圣上无罪。”武帝乐了,要你说呢,怕什么?“恕你蒙蔽朕也无罪。”东方朔手指太史公:“老人家,请您记下,圣上说了,臣东方朔蒙蔽圣上无罪。”武帝这时才知自已刚才失口,被他先蒙蔽了一回。不过他心里乐着呢,不计较这些,催促地说:“好了,快说吧。”东方朔将手高高举起,作招呼状:“陛下,您把几百只百灵鸟放在耳朵边上,一齐叫唤,乌鸦之类的叫声,不就听不见了吗?”众人大笑起来,觉得这东方才子不仅有趣,而且确实很有些办法。武帝此时觉得并不过瘾,这个法子不是他所希望的。“……嗯……要是我想真的让乌鸦也做百灵叫呢?”东方朔脸上马上严肃起来:“臣不才,臣做不到。不过臣向陛下荐举一位能人,他能做到。”“谁?”东方朔一把将董仲舒拉到面前:“就是他。陛下,这位大儒董仲舒和他的弟子公孙弘,刚才说的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们的方法就是要把天下的乌鸦和百灵变成一个声音,一 个……儒家的声音,不,一种乌黑的百灵,啾,啾啾,(他学百灵叫声)──刮,刮,刮刮(又学几声乌鸦叫)不对,──叽啾,刮──还不对,刮──叽啾。一个百灵乌鸦,乌鸦百灵──叽啾──刮……”满朝文武开怀大笑。皇上本人也差点儿笑倒在龙椅上。唯一不笑的只有董仲舒和公孙弘。董仲舒没有料到,今天入朝等待皇上封赐,会出现这种结果。他在众人哄笑之下,向前扑通一跪:“陛下!臣一片忠心,奉献圣主,不料今番众人面前,庙堂之上,遭此人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请陛下恩准,让臣回乡私塾,教子弟以度日。我等可杀而不可辱也!”说完,他把帽子置于殿上,愤愤而去。武帝这下急了:“董爱卿,你别当真呀!”公孙弘此时更为气急败坏,见到师傅走了,自己既想跟着走,又想等待有个说法,他指着东方朔大叫:“都是你这东方、东方才……”他转念一想,不能称他东方才子。这种人也配叫才子?是狗屎!叫狗屎太难听。叫什么呢?对,他刚才学鸟叫,“鸟”的意思一语双关。公孙弘结巴了半天,说了一句:“你这……东方鸟人!”众人更是哄堂大笑。武帝也不能自已,笑出了泪水。东方朔却不笑。他为这位大儒在朝堂上如此骂自己而感到意外。他正色说道:“公孙博士,东方朔只听说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听说‘儒者口里飞出鸟’。况且,您还是大儒呢。我还听说过‘士可杀而不可辱’,可没听过‘儒可杀而不可辱’哇!”这回众人不笑了,要看公孙弘如何回答。公孙弘气得直跺脚,手指向天,大声高叫:“儒──辱,奇耻大辱!”说着,他不禁大哭起来,泪落如雨:“陛下!我们师徒,世人皆知为大儒,可孔子厄于陈蔡,也没有遭受今天这样大的耻辱啊!陛下做主哇!”边说,他边坐在地上,以手拍地,竟哭出声来。武帝这时也觉得玩笑有点过分了。虽然让董仲舒和公孙弘出点丑,朝中多数人会高兴,但如果让太皇太后知道了,哪怕是太后知道了,准会怪罪我没有君臣之道。于是他正色说道:“起来!今天之事,权作儿戏,谁也不要当真。何去何从,朕胸中自有道理。传旨!”所忠也止住了笑声:“是!”汉武帝:“董仲舒为当朝鸿儒,献言有功,理当留朝重用。朕念他平生所爱,以教书授徒为乐,特封他为江都王的相国,辅助藩王,治理一方。”朝中大臣一听,这哪里是加官进爵,分明是给他罪受嘛!那江都王是皇家贵胄中性情最为暴戾的一个,景帝先后派去几个相国,都被他整治得死去活来,毙于非命,至今无人敢去当其辅臣。让董仲舒去,不是拿他的命练着玩儿吗?只有窦婴,心中暗暗称许。没想到年轻的皇上如此了得。远放了董仲舒,既让他当上个不小的官,堵住了众儒生的嘴,又让太皇太后放了心,以为小皇上不会破了先帝之规;还有,一 旦董仲舒能把江都王给驯服了,那他的前途也就光明了。此举可进可退,无可挑剔。公孙弘见皇上封了老师的官,虽不是如意算盘,但总有台阶可下了,况且这一官位为正三品,也不屈辱恩师。于是他忙匍伏于地,代师谢恩。武帝看了一眼东方朔,心中甚是高兴,但他也觉得今天对待儒者的玩笑,确实有点过分。不如让他先避一下,免得在朝中招惹是非。突然,他想起另一个他想见到的人。于是宣旨:“东方朔,你才思敏捷,甚合朕意,朕命你待诏公车。然而你在朝堂之上,言语唐突;冒犯大儒,功过相抵,仍需小罚。狗监杨得意,早就举荐巴蜀大儒司马相如为罕见奇才,今差你二人领朕金牌,前往迎取司马相如,不得有误!”东方朔略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今天一入朝,就会有如此一场遭遇。然而去会会司马相如,也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于是连忙半跪下去:“草民……哦,不,不,微臣东方朔遵旨。”武帝向大臣们看了一眼,只见窦婴和许昌、庄青翟等人都露出满意之态,这才放下心来,叫声:“退朝!”所忠长声高叫:“退──朝──”回到旁边的宣室之内,只见杨得意面带委屈地在此等候。武帝唤过杨得意,小声说:“听说东方朔剑法纯熟,让他今晚先随朕狩猎一番,改天再去西蜀!”杨得意高兴得要跳了起来,所有不快一扫而光。第二章 凤求凰长安东南的官道上,四马奔驰。汉代从长安赴成都,大都走汉中这条道,即从长安东门向南,绕过终南山,翻越秦岭,然后西行,而自咸阳向西的陇西之道,经张骞凿通西域之路后才形成,这些已是后话。东方朔与杨得意分别骑着一匹枣红马和乌龙马,另有两匹枣红马和一条小马驹似的猎犬紧随其后。这些马并不是官家驿站用来传递军情信息的马匹,而是皇上的御用良马,比驿站里的快马更显得骠肥体壮,跑起来四蹄生风,一路烟尘。出了长安城,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汉文帝的陵墓所在──霸陵。他们无心欣赏霸陵清晨的景色,只是一个劲地赛马般一路狂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了长安城就像出了笼的两只鸟儿,想把多日来的约束一下子全部抖落下去。尤其是东方朔,三天前随皇上打猎时,也曾纵马飞奔过,但那时要时时刻刻伴着皇上,自己不能放纵。而自从那天骑了一次皇上的御马,他的心就痒痒得像有甲壳虫在里面爬一样,不停地想再骑上这种自己从未享受过的良驹,撒一撒欢儿。也是时运来了,后宫中第二天就传出了太皇太后对东方朔嬉闹朝堂颇为不满的消息,武帝为了息事宁人,便亲口允诺,让东方朔二人自己挑选四匹快马前往成都,乐得二人走起路来屁股直颠儿。尤其是杨得意,这回大有衣锦还乡的感觉,于是紧着催促东方朔上路。而东方朔家小都在平原,一个人自由自在,将“家当”往公孙敖那里一甩,也就扬鞭起程了。过了霸陵,杨得意放慢了速度。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东方朔说。“东方兄,原来我只以为你学问好,没想到你剑法也是这个。”说完伸出大姆指。东方朔也放慢了速度,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哪里话,前天那只黑熊撞到我的剑上了。”“皇上可是最喜欢射杀黑熊的,没想到前天碰上了两只。他射杀了一只,你剑杀了一只,了得,了得!您也太有运气!”东方朔不解地问:“得意,你只管捧我,该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吧!”杨得意笑了。“东方大人,利害。小的心里想什么,您都知道,小人服了。”“那就别绕圈子,说罢。”杨得意更加放慢了速度,与东方朔并排溜起马来,边溜边说道:“小人在四川还有一个弟弟,叫杨得道。他比小人笨一些,但是特别本分。我看大人身边没有一个跟随的,很不方便。如蒙东方大人不嫌弃,小人这次到四川,就让你看看。行么?”东方朔:“那还不好说!只要他没你这么聪明,我就要定了!”“哈哈哈哈……”二人一齐大笑起来,各自在马屁股上加了几鞭子,两匹快马再次飞奔,把那两匹随行的马和杨得意最得意的狗甩得远远的。三个愣了一下神,马上追了过来。中午时分,二人来到凤翔。由于二人未使用驿站,凤翔县城的官员们一概不知,因此少了许多烦琐之事,二人在县衙后街上找个偏僻的地方,吃了点饭,喂了喂马,准备下午再狂奔一 番。突然,二人听到不远处吵吵嚷嚷,一会儿,人越聚越多,连小饭店周围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二人毕竟觉得新鲜,尤其是杨得意,是个就怕不热闹的人,于是拉着东方朔,就往人群的最里头挤。“闪开!闪开!有什么热闹,让我们看看!”众人一听他那一口官腔,知道不是普通百姓,也就自动让开了一条缝隙。东方朔随之进入人群,发现并没有太了不起的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满像一回事似的端坐在县衙的后门前,身边有一堆死老鼠和一堆脏脏的碎肉,很恐怖。再看看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文告。上面写着:恶鼠偷肉,无端狡猾。一旦捉拿,严加刑罚。杀尽全家,警告天下。杨得意不禁好奇地来了一句:“这么个小人儿,手够辣的!”那小人儿右眼和眉毛间有一个大痣。他用眼角睇他一下:“哼!要是有人犯到我的手里,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杨得意哪受得了他这个?马上回一句:“你小子也太凶了。”那少年毫不相让:“你贼眉鼠眼的,就不是好人!”杨得意这回急了。他从怀中掏出令牌,举手便打下去:“老子废了你!”东方朔急忙拦住:“哎……得意兄,跟孩子过不去干啥,咱们走路。”旁边的一位老衙役,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看到杨得意手中的令牌,就知道二人来头不小,于是上前劝阻道:“这位钦差息怒。这是凤翔县张县令的公子。公子家的肉让老鼠吃了,公子就挖地三尺,把老鼠全部挖出来,把它们问斩,还有判词,要公审于众。众人都说,我们公子将来能当皇上身边掌管刑狱的大官,二位爷,你们说,是吗?”杨得意依然生气地说:“皇上才不要这种恶少呢!要他掌管刑狱,那些犯人岂不个个都成死老鼠了!”那小子嘴边露出轻蔑:“那又怎么样?犯了罪,就是死老鼠一条,爱咋整就咋整!”东方朔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有一种不祥之兆和莫名的担忧。他上前拉回杨得意,嘲笑地说道:“好啦,好啦,他小子有本事,将来就当廷尉去,那时我们再看看他的本事有多大。”没想到那小儿接着说:“承大人吉言,会有那一天的!敝人姓张名汤,大人你记住了!”杨得意不依不饶:“你看,他还真会顺着竿子爬。在这小县上,他就无法无天了!”那个自称张汤的少年说:“我这是有法有天!”东方朔硬将杨得意拉出人群。“你这是干啥?和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家家的孩子生气,值得么?别忘了,我们还要去请你的恩师呢!”二人牵马徐行,出了县城。东方朔刚要上马,杨得意却示意停祝“东方兄,以后可不能再说司马相如是我的恩师。”“为什么?”东方朔不解。杨得意苦笑一声:“东方兄有所不知。我这调教狗的本事,确实是司马相如传授的,但他不许我说他是我的老师。”“那怕啥?这也是本事,也是学问嘛!”“东方兄不知,这人,一有名气,事就多了起来。司马相如从小就爱玩狗,他的爹妈没办法,干脆给他取个名,就叫犬子。”东方朔一乐:“是有点难听。”“可他驯狗,确实叫绝。小人跟他学了三年,只能说勉强赶得上脚步。可自从他的词赋写得出了名,他就再也不驯狗了,说他的真传由我去发扬,但决不许告诉外人我们之间还有师生关系。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是战国时蔺相如有本事,就自己改名为司马相如,字长卿。他也曾学剑,但没学成,就写文章,作辞赋。五年前,他进梁孝王府当食客,却让我进长安耍狗。他说,咱两个肯定会有一个先发达的,哪个发达了,就来帮不发达的人。”东方朔点头称是:“这也没错。没想到你比他发达得快。”“我到京城,玩了三天的狗,就让所忠这老不死的发现了,说领我去给皇上养狗,肯定是大富大贵。那天他请我喝酒,把我灌个烂醉,没想到我醒了之后,就发现下身疼痛无比,往下一摸。──天哪,那话儿没了!”说到这里,杨得意不禁泪水出了眼眶。“东方大人,所忠要是明说了,给皇上干活必须割了那话儿,给我再多的钱也不干!”东方朔同情地说:“没想到,养狗也害了你!”“可不是吗!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司马相如,他不到长安来……来养狗,而是到了梁王那儿……写文章。我要是……会写文章,也就不会对不起祖宗了啊!”说着,他停下马来,在那儿痛哭。东方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于是也翻身下马,陪他走走。他想,哭又有什么用呢?怎么也长不回来啊?突然,他瞅到了跟随他们的那匹公马,正垂着那话儿。他拍了一下杨得意的肩膀,说道:“兄弟,不要悲伤。东方朔不才,有朝一日,我要是成了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那话儿找回来。”杨得意惊呆了,当真地问:“神仙真的能做到?”“做不到,还叫什么神仙?你看”,他指了指马的那话儿,“要是我成了仙,或者我见到了神仙,第一件事,就是将这马的那玩意儿,装到你的身上。”杨得意看了看那玩意儿,既长且大。他将信将疑,看了东方朔一眼,含着泪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朔也报以一阵大笑。杨得意不再悲伤,翻身上马,正准备扬鞭,突然又下马,问道:“东方兄,你知道,皇上是怎么知道司马相如的吗?”东方朔摇摇头。杨得意神秘地说:“司马相如啊,自信凭他的辞赋,早晚会有官当。他到梁孝王手下找饭吃,和邹阳、枚乘这些文人一块儿,斗笔杆子。不料梁孝王想造反,露馅了,命没了,司马相如只好逃回老家,眼下,穷得叮当响。”东方朔惋惜地说:“才子落魄,可惜呀!”杨得意兴奋起来:“别可惜啊!他在梁孝王幕府时,写过一篇《子虚城》,整整一大捆,派人送给我。我当时正给皇上,那时皇上还是太子,帮他驯狗,乘机就把《子虚城》给他看了。也该他司马相如时来运转,太子一看就手舞足蹈,直说写得好,写得好!于是他一当皇上,就催我召他进京。正好这时您的两车奏章来到了,皇上就停下来了。这不,您一到长安,他马上就又想起司马相如了。”“看来,你这徒弟帮了恩师的大忙啦!”杨得意将手放到口边:“嘘──再说一遍,千万不要说我是他的徒弟,不然,司马相如会跟你急。”东方朔点点头:“好好,再也不提,再也不提!可是,我要有你这么个徒弟,天天挂在嘴上。”“人跟人不一样,谁有你这么爽快!”东方朔看着他怀中半露的令牌,说:“哎,我说,你把你那令牌收起来,咱们装扮成客商,一路不招惹是非,直奔成都,好不好?”杨得意当然同意:“行,行,这主意好。呃,告诉你吧,听说司马相如最近没吃的了,他就到临邛县令王吉那里帮他写辞弹琴,混碗饭吃。咱俩扮成客商,去临邛,说不定也能知道一 些可乐的事呢?”“好,一言为定。换马!”二人各自换了一匹马,继续飞奔。临邛是蜀郡的一个富庶之地,这里依山傍水,田地肥沃,商贾云集,客舍旅店,比比皆是。东方朔和杨得意于一个阴蒙蒙的下午到了临邛,便在一家有名的旅店住了下来,二人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准备第二天再打听司马相如的下落。东方朔连日奔马竞逐,倍道而驰,浑身有说不出的疲乏。当天晚上又多吃了几杯酒,所以一 直睡到日上三竿。转过身来,看了看不远的床上,没了杨得意。东方朔不由乐了一下,昏昏沉沉地又进入了梦乡。“东方兄!东方兄!快起,快起,有好戏看呢!”日近正午,杨得意边晃边说。东方朔揉了揉眼睛,看着杨得意急切的样子,不禁想乐。“先别乐,值得乐的在后头呢!”“什么乐子事?”东方朔这才真的清醒过来。“我刚才在县衙门里打听到,司马相如与临邛县令王吉,两个人要在临邛山的乐乐亭上弹琴饮酒,据说还打了个很大的赌呢!”“什么赌?赌什么?”“这乐乐亭旁,有一个大户人家,叫卓王孙。卓王孙有个独生女儿,叫文君,不仅长得花容月貌,才情也非一般男人所能比拟。卓王孙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是那女婿不知怎的,进了卓家的门就生了病,一年之后一命呜呼。那王吉得知此事,几次登门求见,并传出话说,如果卓王孙愿意让他入赘,他愿意把现在的妻子休了,或者是把县令辞了,甚至把县衙门搬到卓家附近,都可以。那卓王孙倒是有意,可卓文君说什么都不愿见他。如今王县令和司马相如打赌,说只要司马相如能把卓文君请出来见上一面,王县令愿意赠给司马相如一 幢楼房。”“要是请不出来呢?”东方朔忙问。“司马相如说了,如请不出卓文君来,就甘愿永远做王吉的刀笔小吏,并将以后自己所有的文章都署上王吉的名字,自己不再要名,只要有口饭吃就行!”“有意思,有意思!快!快!快带我到乐乐亭去!”东方朔急忙穿上衣服,推了一把杨得意。杨得意转身就走,他的那只狗,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乐乐亭建在邛山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看到整个临邛县城的全景。由于地势极好,这里的建筑不断增加,已经由原来一个小亭子扩大为酒肆、茶楼等好几处建筑,由于来此会见朋友、聊生意、摆龙门阵的人日益增多,茶水和酒的价格越来越高,慢慢地,这里成了有钱人才光顾得起的地方。今天由于县令在此,乐乐亭当然被他和司马相如二人占用了,可是其它的位子颇为空闲,东方朔和杨得意就拣了一个靠近亭子的地方坐下来。客商模样的东方朔先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现山的左下方就是县城和县衙。而离此不过几十 步的地方,便是一个大户人家,楼台连接,庭院层层,由山下蜿蜒而上,后墙已与此亭靠近。而距乐乐亭十多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门,门虽紧闭,但从门前光亮的石头可以看出,卓家的人进出此门时间很多。可不是吗,要是我家在此,也会天天早晨光顾亭子,乐上一番的──东方朔暗想。一阵脚步声让他从环顾中回过头来,只见有二人已到乐乐亭上坐下。那个矮胖的官人不用说就是县令王吉,虽然脸上有些威严,但骨子里露出许多猥琐的气息。而他对面的司马相如则长衫布帽,风流倜傥,面上陪笑;菜色与傲慢夹杂在一起,脸上不时泛起一些诡谲。有两个童子,一人右臂携着一个大酒坛子,左手持两个大杯;另一个则抱着一只古琴。杨得意换到侧面的位置,背对着司马相如,免得被“老师”发现,东方朔则面对亭子,占据着面对亭子和卓家后门的最佳位置。酒保拿出杯盏,问要点什么菜。杨得意小声说:“拣你们看家的酒菜上,不要多说。”说完对东方朔挤了挤小眼睛,二人静静地等待着好戏登常亭上的人并不多言。司马相如架好琴后,呷了一口酒,然后抚起琴来。一声琴响,韵味悠扬。司马相如一边弹奏,一边面对王吉微笑。东方朔悄悄地说:“好琴法。不过,这曲子别有用心啊!”杨得意不那么懂。但他也略知一二,毕竟他也熟悉这琴声。琴曲由缓到紧,然后徐纡有致,似高山流水,又有吉鸟鸣叫。东方朔一怔,然后小声说:“这是一曲《凤求凰》。你这位恩师啊,正用琴声挑逗那女人!”杨得意:“嘘──轻点声!”喝了几口酒的王吉说话了:“相如兄,今天您要是不开张,可就要当我的刀笔吏喽?”司马相如边弹边说:“美人新寡,怎可轻易动情?只怕县令大人食言,舍不得那幢小楼哟!”王吉拂髯微笑。司马相如:“县令大人,我今天福星高照。”“肯定有戏?”司马相如:“不仅美人要动情,在座的还多了一位知音,可能还有故旧送来好运气。”王吉向东方朔他们瞅了一眼:“噢?那么说,我们不仅要走桃花运,还要走财运、官运?哈哈……”司马相如不再说话,继续操琴,那琴声时而粗犷激越,时而细雨和风,细雨和风时让人心旷神怡,粗犷激越时则有荡气回肠之感。东方朔也停下了饮酒,他的表情随琴声而变化,他时而惊喜,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又露出鄙夷之色。琴声继续进行着,不断变化着。琴声引来了许多客人,一会儿,东方朔后边的桌子边,座无虚席。一个时辰过去了,琴声毫无倦怠,依然旋律悠扬,依然变化多端。司马相如的手,并无劳累之态,反而兴致更浓。他面上容光焕发起来,菜色全无。他弹了一阵子,索性唱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此方,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所有听琴的人都被这美妙的旋律迷住了,大家只是悄悄地饮酒,没有人大声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被压得很低。王吉此时听出了味道,发现司马相如并不是为他所求,而是要自己求个鸳鸯。他的面色难看起来,但还耐着性子,听司马相如唱下去。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予悲。无感我心使予悲!不知何时,东方朔面对的那个小门打开了,里面微露两个人影。不一会儿,一个丫环走了出来,张望了一下,见有这么多人,伸了一下舌头,缩了进去。又过一会儿,小门再度打开,一个俏佳人随着丫环走出来,径直走到亭子前,走到司马相如背后。东方朔的眼睛有点发呆。他看到了,那个风姿绰约的佳人,准是卓文君。她一身素衣,面不施粉,晶莹如玉。腰肢款款,随风而动,随琴声而动,宛若凌波仙子,悄然下凡。同样惊呆了的还有县令王吉。他已忘记了听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卓文君,蛤蟆嘴吃惊地张开着,抖动着,涎水顺着嘴角直住下流。司马相如依然专心弹琴,他仿佛知道有位佳人来到身边,仿佛又什么也没看到,只将那双手在琴上激烈地拂动着,琴声愈加让人心旌摇动。东方朔忘记了饮茶,他的耳朵在一动一动地抽搐着,好像被那琴声拉动;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女人,那个传说中的卓文君,仿佛这个天仙般的女子,会让天下所有的文人动心动情,当然,也不由得让他东方朔怦然心动。卓文君把目光紧紧盯着司马相如的那双手。这双细长的手,轻巧而又有力地拨动着琴弦,揉按着琴弦,仿佛拨动在自己的心上,揉按在自己的身上。她早就听说过蜀中才子司马相如的大名,也知道他不久前来到临邛,但却没有听过他的琴声。如今,她从琴声中听到了一个知音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一种特别能引起心灵沟通的倾诉。一开始,她本来想躲在小门后听听就算了,可那琴声让她心碎,让她为之神魂颠倒。一向对外人不那么顾忌的卓文君,此时觉得必须见到他,见到他如何抚琴,见到他本人的风采。于是她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走到亭子间那个边抚琴边唱歌的才子身边。她无心去看抚琴人的面容,她的眼睛只在抚琴的那只手上,而她的心早已沉浸在让她心旌荡漾的旋律之中。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被父亲强行嫁给一 个病弱的入赘的男人时的心灰意懒;听到了亡夫和自己在一起不能琴瑟好合时的双双悲哀;听到了那个弱男子病入膏肓时的悲痛和自己既悲痛又希冀的矛盾心态。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那琴声还在告诉她:何必把自己封闭在深宅大院中呢?何必不去寻找自己的知心人呢?何必害怕自己父亲对女儿的管辖呢?幸福属于你自己,可怜的女神,世间只有一个人最理解你的心意,最能和你凤凰谐鸣,也最终能让你幸福,那就是我司马相如,你面前的操琴人。卓文君的泪水顺着粉腮流了下来。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司马相如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正好挨着县令王吉。那个王吉在她的眼中好像并不存在,别的人当然也不存在;就像这世界上除了琴声,只有司马相如和她两个人一样。司马相如觉得自己的曲子快要弹完了,心也快碎了,精神也疲惫了,力气也没有了。他抬起眼睛,发现他在琴中所想念的天仙般的美人儿梦一般地坐在自己的身边。他忘记了他和王吉打的赌,也忘记了自己身处睽睽众目之下,只觉得心曲已经诉说完毕,但还有更多的话,已是琴声不能表达。他左手犹在弦上留连,右手着力地弹拨数下后,坚定地向身边的美人伸去。而那美人并不拒绝,将长袖中的一只柔软的纤纤玉手也伸了过来。琴声止住了,两人的手却握到了一起,两双眼睛充满着爱慕地对视着。倒是县令王吉此时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更像一只点燃在明月夜里蜡烛头一样难堪。他用袖子揩去嘴边黏糊糊的东西,然后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地向案上一扔,拂袖而去。众人醒了过来。东方朔也醒了过来。他喝了一口茶,刚才还沁人心脾的馨香突然变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怪的滋味。他"噗"的一声,把茶水喷到了地上,然后站起来,身不由己地向亭子走去。杨得意觉得他有些怪,就用手牵了他一把。东方朔这才觉得自己忘了身份,不该这时候往里掺和,于是回过头来,掏出一串钱,往案上一扔,扯起杨得意就往外走。司马相如醒了过来。他的手紧紧握着卓文君的手,眼睛中的柔情蜜意代替了语言。卓文君也醒了过来。她本能地将手往回缩着,但却被对方牢牢地握死。她莺声燕语般地说道:“相公何必如此,如您真心真意,何不找我父亲……”说完,她将手从司马相如手中抽出,快步向自家后花园的墙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