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到溪里洗脚去了。”自立头也没回地说。“自认哥,你一个学期要交多少学费啦?”她怎么问这个?不过,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立就没有再多心了。●第五章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三十多吧,要是不吃饭的话。”他指的是学费。“那——以后学费我替你交啦。”王自立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什么?你替我交——交什么?”“学费呀。”“为什么?”“不为什么呀!”秀姑笑笑说,脸上窝出了浅浅的酒窝,“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该去上学呀。”听着秀姑这话,自立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心田。“不行,不行,秀姑,怎么能让你受累呢?”他说着,心中却充满了感激之情。“自立哥,只要你能看得起,能帮你是我甘心情愿的。”甘心情愿!她——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男孩子一碰上这号事,总喜欢往那上面想。平时,每当大队的小伙子们倾慕地议论起罗秀姑时,他自惭形秽,总是悄悄地躲到圈外,听都不敢听、自家穷.长得又不好看。他从不敢提“秀姑”这两个字,怕的是“站污”了美丽的她。对于他来说,秀姑就是天上的月亮,落在树上的凡间凤凰。她那么亮,那么高,高得叫人不敢接近。没想到,没想到今天她会主动找他,这是做梦吧……“自立哥,你答应吗?”昏暗中,又传来秀姑温柔的声音。“答应,我当然答应——”王自立感觉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手心都出汗了。一股幸福之情涌上他的心头。晚霞烧红了自立的脸,也烧红了秀姑的脸。还好,没人。田野昏暗暗的,谁也没看到。但是他们想错了,一个有心人看到了。他检查插秧进度,走得更后。他就是公社书记:李大龙。双抢搞完了,照例又得抓反偷渡了。公社书记李大龙蹲点到了秀姑队上。那天,大龙书记把工作布置完了,便喜滋滋地进了秀姑的家门。“秀姑啊,水生说,你这段表现不错啊。”水生是秀姑队上的生产队长兼303304 大逃港大队副支书。大龙书记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冲上水。书记是老熟人了。“又要开会呀,李书记。”秀姑在编筐,也没起身,以为是来通知她开会的。“不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啦。”书记说,“支部正在考虑你的转正问题啦。”秀姑的党员还是“预备”的。“真的啊——”秀姑脸上泛出了光,她太高兴了,她对入“党”是太神往了,“书记,我做得还不够,组织还应该多考验我呀——”“会考验的。今天就要考验.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又光荣又最严肃的任务,好不好?哈哈哈——”奇怪,为什么书记交代严肃任务还大笑呢?这是什么任务啊?“秀姑啊,你坐过来。这任务啊.说严肃,也轻松,说轻松呢也严肃。我问你,现在咱们队里最缺什么?”秀姑的黑眼睛闪了一下:“缺插秧机啊,还缺化肥、缺……”但这些,我也不能做啊,她想。“嗨——”书记摆摆手,“不对。那些都缺,但最缺的是什么——知道吗?”秀姑摇摇头。“缺人,缺男人——”书记自己回答说秀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书记要说什么啊?“男人都往香港跑了、现在你们生产队除了干部,就剩瘸腿老四他们几个,和些十一二岁的红领巾了。你看见了的吧,都快成妇女生产队了。是不是?”书记说的没错,男人都快跑光了。“缺男人,更缺有这个的——”书记点了点自己脑袋说,“有文化的、有知识的男人。去年你们队那个会计跑了,想找个有文化的,跑遍了全大队都找不到。后来还是我到别的公社给你们借的人。是不是?真给社会主义丢脸啊!”秀姑沉思着,书记给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留住人很重要啊——”书记继续说,“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问题,关系到千秋大业的问题。知道吗?”那阵正宣传接班人的问题。●第五章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明白——”秀姑说,但她心里还是不明白,她在揣度书记到底想说什么。“唉,你们队里就这么一个高中生——”书记叹了一口气,掏出烟来,“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啊。”书记好像很犯愁。“谁——”秀姑问,其实她是知道的。“王自立啊。”“啊——”不知怎么的,一提起这个名字,秀姑心里就“噗噗”地直跳,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秀姑脸上微妙的变化,怎能逃过老练的大龙书记的眼睛。他微微一笑:“能让他跑到资本主义那边去吗——”“能。啊,不能,啊——自立也要跑?”秀姑说话有点乱。“不是——他可没跑。”书记笑一笑说“啊——”秀姑心里的石头又像落了地。“但也难说啊。他高中不快毕业了吗,现在正赶上外逃风,如果不对他加强教育,我怕他左脚出了校门,右脚也会上香港的船呢。”秀姑心里乱乱的,不知怎的,秀姑也在为自立担心。是的,这些年,这现象简直成了有文化的中学生的通例了,培养一个走一个。“所以党要交给你这个任务——”啊,说了半天,就是这个啊,她的心缓过来。这事她做得多了。“没问题——”秀姑笑笑说,“我明白了,书记。我同自立从小在一起,关系也不错。我一定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秀姑笑笑着,继续编她的竹筐。“可不是啊,”书记摇摇手,笑笑说,“不是做思想工作啦。”那是做什么啊?“做夫妻——”什么?秀姑的手指停住了。“我看你们俩倒挺般配的。组织上希望你们结成队,树一个坚守社会主义阵地的标兵夫妻!”罗秀姑愣了,她可从来没往这上头想的啊。“你再考虑一下吧,”书记语气很宽松,“看自立这人行不行。婚姻自由嘛,党员也一样。组织上是看准这事了,做主当然还是你自己!”305306 大逃港大龙书记走了,村口的电灯亮了,天上,却一个星星都没有。秀姑站在门口,眼前好像迷来一团团的漆黑。“秀姑,秀姑——”是海英她们几个来了,拿着夜校课本,在叫她呢,可她听不到。“走啊,学毛著啦——”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好半天了。“啊,啊——”她应着,回屋去拿毛著,却拿了针线筐。“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事——”这真是太突然了?怎么就交给自己这么一个“任务”呢。秀姑的心,乱了。迷离中,似乎两个青年的影子一齐向她走来。一个高高大大,穿着铁路工人服,挺英俊的,推着单车。另一个呢,是个还拿着书本的高中生,又矮小又瘦弱,见了人老是蔫蔫的,像一根放了几天的豆角秧,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你一下。这怎么办啊?她从心底里问自己。她很清楚,她爱的是谁。她怪自己刚才没向书记说清楚,她应该向书记说自己有心上人了。但是,她怎么能这样说啊?组织上的安排很明显,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在党需要的时候后退呢?思啊,想啊,秀姑走到村边来了。村边的溪水又清又凉,她用手掌捧了一把,洗了洗脸颊,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一下。这时秀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同自立一样,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死得更早。还在她七岁的时候,给地主扛长工的父亲上山砍树时,给树压死了。家里穷得连床草席都没有,是母亲拿着锨,她用小手捧着土,把父亲埋了的。村子里呆不下了,母亲牵着他的手在外面流浪。脚上从来没有穿过一双鞋,身上从来没穿过一件没补丁的衣服。到解放那年,母亲还牵着她在东莞要饭。村里的人告诉母亲:“你还不回去啊,共产党来了,分田地了,你们也有一份。”她们这才回到家乡。土改了,她母女分得了一亩二分田,两间青砖瓦房。秀姑还上了小学。●第五章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她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日子。她们重新把父亲埋葬了。每年清明,母亲都要领着他去给父亲上坟。母亲总是流着泪告诉泉下的父亲:“现在你放心了,我和你秀秀都过上好日子了。”想到这里,秀姑觉得眼圈麻麻的。她怎能忘记党的恩情?不能,不能啊。她整晚没睡好。一早起来,她的主意定了,准备到城里去一趟。她含着眼泪在篮里放下给建国做的一双鞋子,一件费了多少个夜晚打成的毛线衣——那是准备在答应他的那一天再送给他的。还有一叠用塑料纸包了又包的他给她写来的信。上面有她熟悉的钢笔字体:“亲爱的秀姑同志”。摸摸那些留着墨水气味的信纸,看着她熟悉的称呼,她觉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以后,就很难看到这些了,也听不到他的单车铃响了。她这次去,要把信件全部退还给他,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也通通烧了,不要再想她了。一辆公社的拖拉机停在路边上,司机是熟人。“你要去哪里?秀姑。”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坐上车的。“上城里——”她坐了上去。她打算去铁路宿舍看了“他”之后.再去县里的中学看“他”,把钱交给“他”。然后马上回来。为什么马上就想着回来?秀姑问自己。根本不像见了建国那样,希望与他多呆一会,再多呆一会。他呢,也同她一样,到村口了也不想上单车。拖拉机已经停在铁路宿舍旁边了。秀姑不由心头一阵心酸。正好是星期天,吃中饭的时候。站在草坪里,远远望见他从食堂出来了,端了一碗饭,上楼去了。真的,真的吗?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吗?再也听不到村他的单车铃声响,再也看不到他浅浅的笑了吗?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她爱他,她不能没有他,她离不开他!“就在那一下,我又决定,不退了。”后来罗秀姑在“斗私批修”中“检讨”自已的“思想深处”说“我的私字上来了。小资产阶级邪念占了上风。”改变了想法的罗秀姑猛地掉过头,朝县中学走去:她决定要去安顿好的是王自立。307308 大逃港王自立没想到秀姑会来看他。喜滋滋地猴抓着脑袋,傻笑着:“你怎么来了——”“给你送学费,”秀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学期的。”自立看时,都是五角一元的,还有一角的小票。拿着信封,王自立不知说什么好。秀姑又从篮里拿出一双布鞋:“自立哥,你穿着看看,要合适,以后我再给你做。”“好呢。”王自立连忙地把鞋套上了脚。“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把书读好,争取考上大学,为我们村出个人才。自留地里干不完的活,我会去帮三婶的。”“好,好。”自立一个劲地点头,他怎会想到秀姑这时的心呢?“我要走了,自立哥——”“你多呆会吧。”自立还不舍得她走。站在校门口,回过头来看着痴痴送着自己的自立,秀姑心中又升起一种难受的感觉,没有了她,以后照顾自立生活的又是谁呢?她会像白己一样的关心自立吗?“自立哥,从今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关心自己啊——”“会的,我会的。”自立说。“自立哥,将来一定会有一位比我更好的姑娘来照顾你——”说完这句话,秀姑一甩头,跑出了校门,几乎是“飞奔”着离开的。而自立依然傻傻地幸福着。——到了铁路宿舍,见到了建国她把一江河的水都倾泻了出去,那是一个少女满蓄在心中的情意……连建国都幸福得懵了。两人第一次表明了“爱情关系”。几天后,女伴海英拿着鞋底喜滋滋地进门来了:“好啊,秀姑,这么大件好事还对我保密呀!”“你说啥呀!”秀姑打着毛衣说,“鬼丫头——”●第五章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没有,你敢说没有,你这衣服给谁打的,嗯——”秀姑脸有些红了。建国的事情她们知道了 ?“什么呀?”秀姑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你硬要等到吃喜糖了才说呀?”“你说啥呀,什么事——”“同自立的事啊!”自立!秀姑愣住了。“还瞒呢,大龙书记都说了,”海英说,“你敢说前天没去深圳中学?嗯——瞒我。”海英还在一个劲地逗笑。秀姑却感到眼前一切都在旋转、旋转……“秀姑,秀姑——”这时门外有人叫她。原来是队长水生哥乐呵呵地来了。怎么今天水生看她的眼神也那么亲热。“啊,海英在呢”显然水生来是有事,海英赶忙找岔走了。“秀姑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转正通过了。”他是大队副支书,“支部让我来通知你。五一节就给三个新党员办宣誓啦。”这回,秀姑心里说不上高兴,只是一阵翻滚,说不出什么味。水生又说:“还通知你一件事,咱们队的治保主任不是跑了吗?支部开会,东看西看谁都不上眼,只有你。大家都推你啦。以后,你就是我们大队的治保主任了——”秀姑一下子简直懵了,不知该怎么说。“水生哥,我不行,我还很不够,真的——”她但愿这一切不要来,不要来!“你就别谦虚了吧,别人想还当不到呢。这是大龙书记和大伙要培养你啦——”“我不行,你们别选我,真的——”她几乎是在哀求着水生了。啊,我的建国,我的建国!“你是怎么啦?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水生很严肃地说,“难道这还不光荣吗?”他有点生气。不知什么时候,水生已经走了。“秀姑,秀姑——”她听见门外雀噪般的叫声,是一班姑娘们来祝贺了,肯定是来“吵”自立的事。这事都传开了 !309310 大逃港秀姑坐到凳子上,感到眼前发黑……高三年级快毕业的时候,校长通知王自立说:“上办公室来一下,你们公社来人找你了”自立去看时,笑呵呵的,是公社李大龙书记呢。“哈哈,小秀才呀。”书记拍着他的肩膀,高兴地叫他,“快成龙了啊,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呀?”自立没吭声,害羞地低着头。突然,书记又问:“你知道秀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书记怎么问这个啊?自立老实地摇摇头,他真还没认真想过这件事。倒也是,秀姑是那么出众的姑娘,自己就这么个样,家里还那么穷,怎么就爱上了自己呢?当初怎么就没想一想?“是组织的安排,知道吗?组织上希望你们俩结成一对,革命的一对。扎根农村,我们还要把你和秀姑树立成坚持社会主义阵地的典型,在全县宣传、学习、推广。这也是秀姑对你爱情的要求。”“没问题,我向党保证,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一定扎根农村不跑香港。”自立坚决地说“好!”书记高兴地说,“今后,咱们公社团委书记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这事要保密啊——”听到书记回来传达与自命的谈话,除了听清楚“要保密”三个字外,秀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这段日子,她就像个木头人。一连串的“任务”冲她这个新上任的治保主任而来:先是被派到县里的干校学习,接下来又到公社参加学习班,后又到惠阳参观……晚上还要背了枪值勤。简直透不过气。她想,越忙越好,越像个木头人越好!1965年的10月l日,对于南头蛇口一带许多小伙子,是个“伤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西宝安县最漂亮的姑娘罗秀姑要出嫁了,对象是他们根●第五章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本没看上的瘦瘦蔫蔫的王自立。结婚的那天,满村充满了喜气。婚礼在秀姑原来设想同建国成亲的新屋里举行。当然首先是向毛主席像敬礼、宣誓。然后是证婚人公社书记李大龙赠送一套《毛泽东选集》,照例还要给新人赠送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大龙书记念着。然后是主持人宣布:“撒糖——”海英她们一帮姑娘们出来了,端着一盘盘纸包糖,向人群中撒去。有人跳起来抓,有的在人群中抢,小孩忙着在地上拣……满场发出一阵阵笑声。这时,有个放牛的孩子跑来告诉秀姑说,村口有一个人.老朝这边望,就是不进来,还推着单车。“建国——”秀姑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他,那是她收藏在心底的建国!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建国!建国——”她像疯了一样朝村口奔去。大伙看见新娘子突然扔下场上的人往村口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就要跟了去。到底是做书记的有水平,李大龙向大伙摆摆手:“没事——他同学,来吃酒的,让她去接吧。”他知道,有些情绪,是要让它发泄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