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呀,让我找得——”德林擦着额头上的汗。“过来。”英英在向他招手呢。德林魂都快没了,赶忙过去。“拿着。”玉英那声音很细很细,细到虽然周围满是人,却除了他俩,谁也听不见——恋爱的女孩子就有这本事。玉英递过来的是一个折叠好了的小纸条。人堆中暗,等德林拿到星光下去看时,玉英旱已经不见了。纸条上是德林熟悉的歪歪斜斜的笔迹:“明天晚上吃了晚饭,我在锄把丘的榕树边等你。”“啊!”德林简直要叫了起来,他是飞回家去的。●第二章“五七”大逃港●那是多么美好的乡村夜晚啊!湛蓝湛蓝的天空,像一面擦得透亮的蓝镜子。蓝镜子上悬挂着一轮白晃晃的月亮。月光啊,那么透明,干净,照在地上,像是洒着了一层白白的盐。月光太亮了,周围的村落啊,山坡啊,树木啊,甚至田里游荡着的小鱼儿,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以致你会怀疑:这是不是夜晚啊?这是白天吧?风在轻轻地吹过,大榕树的树叶在悄悄私语:远处的田里,传来“呱呱——”的蛙声。两个年轻人,第一次靠在起了。“你说,你在学校是不是就有我?”玉英问。“你怎么知道了?是有。”德林傻傻地抹着脑壳说,“你把我拦住那阵,我就有你了!”“那你为什么不追?”“追?”德林不理解,“你都没跑我怎么追啊。”玉英气得鼻孔里“哼”了一声:跟这个木脑壳说“新名词”那是自搭。不过,反过来,玉英爱他的正是这点:实在。“那你每次都要提前半小时来这等我。”玉英罚他说。“可以,可以。”德林说,“我家有钟。”那年头说自家有钟是挺光鲜的。此后,他们就有了约定,每逢赶墟日子的晚上,都到大榕树下来会面。终于,有一次,德林猛着胆子说:“王英,你要是不反对,我就叫人去说媒吧。”玉英说:“都还没到年龄呢。明年吧,明年我们就都20岁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57年。20岁德林被合作社派去乡里修水渠。一天中午下工,厨房的炊事员告诉他,有人来找过他了,是个女的,两个“蝴蝶结”,很漂亮的。德林一猜就是王英。“她说什么了?”“没说,看样子很急的。她说下午还会来找你。”玉英一定有事。下午,德林正在挑土,远远看见玉英来了。“德林,你把担子放了。”玉英一把把他拉到一旁,“我问你,你给我说一句实话。”113114 大逃港“什么事这么紧张呀?”“你真的愿死活跟我在一起吗?”“愿啊,当然愿。”德林傻傻地眨巴着眼睛。这是怎么啦?玉英说:“告诉你个消息,边防开口子了,不抓人。你跑不跑?一起去香港。”德林听明白了:“逃港?”玉英说:“这不叫逃,是准过去了。听说就给三天。赶紧走吧,在这边,我们一辈子也别想过好日子”只要跟玉英在一起,到哪儿都行:“行啊,我听你的。”玉英说:“你就光知道听我的,到香港去过日子了,你自己愿不愿意嘛?”“我当然愿啦!”德林想.跟玉英在一起过日子还不愿意?“你还不能给别人说,自个儿走就行了,知道吗?”玉英老担心德林“死心眼”。“我知道的。”德林这才一注意了一下工地,发现好像已经少了一些面孔,“唉呀,都在走人了,咱们要快呀!”玉英说:“那就抓紧行动,你去拿两件衣服,带两包人丹。”“干什么用啊?”“天气热了,容易中暑啦”“还要什么?”“不要了,越少越好。那边什么都有。我还得准备几块钱。你先走。”“怎——”“你就直接从这下莲塘去。对,别走罗湖桥,那儿不让过。走莲塘村山下面的那个口子。记住了吗?那里是留着让过人的,不抓。”“知道了,走莲塘村的那个口子。”“记住,不见不散。”玉英再吩咐。“知道了,你快走吧。”玉英转眼就不见了。德林赶忙回到工棚,包了两件衣服,飞脚就出水库。炊事员老头问他:“德林,急着干吗去啊?”他说:“家里人病了,请了假。”●第二章“五七”大逃港●上了去梧桐山的小路,他就发现,路上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是带着干粮,包着衣服的人,都往边境口子去。原来.人们都知道了!德林到了莲塘村时,一看,人络绎不绝。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由人搀着的老人。有全家出动拖儿带口的。德林这才懊悔,当时要把父亲和妹妹叫来就好了。莲塘村的人真好,还把水捅装了凉水.放在村口上。德林又累又渴,从水桶中抓起瓢来喝了一瓢。又拿一瓢泼在赤脚上,凉快!这里就是莲塘村口。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德林把它搬过来.拿汗巾在上面扫了两扫,坐在路口等。人群一路路地过去。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这玉英是搞什么呀?要去这么久?路上也有他认识的人,都说:“这不是牛古村的德林吗,还傻坐着干吗啊,快些走啊!”德林的心动了一下,但马上想,玉英说了的,她说了会来。要我走了,她找不到怎么办?其实,那一头,玉英也把德林给等苦了。玉英到了南头,找到弟弟,姐弟两人马不停蹄,抓了两件衣服就往边境口赶。她说的莲塘村的那个“口子”,就是下面的罗芳村开的“边境出入日”。德林没弄懂,在莲塘村边的路口死等。赶到边境口的玉英,在人流中到处找人,到处叫:“德林——”弟弟四仔也帮着喊:“德林哥——”出人口边人山人海,人越涌越多.哪里找得到?四仔说:“姐,你别动,我上边境口那边找找就来。”哪知弟弟刚走,人流越涌越大,根本就站不住,玉英还没弄清楚怎么回115116 大逃港事,就被裹挟着涌出了检查口。“四仔——德林——”王英没命地喊。等她能站住脚,定定神,发现岗楼上站的已经是英国大个子兵。站岗的英国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她说:“小姐,你不能在这里停留,你必须马上离开!”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啊,人流中,是四仔过来了。“怎么样?”玉英很急“还是找不到,姐姐”四仔拿衣服抹一抹脖子上的汗水说:“说不定他已经过来了”“不会的,他不会过来,他人傻”玉英对着河对岸死命地喊:“德林——德林——”“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小姐,请你马上退回到香港地面,否则,你可能因为偷渡被刑拘!”一位执枪的华人港警走过来,用中国话对她说。涌过来的人群,已经由不得玉英了,眨眼间就把他们推到了香港的新界。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同样的时刻,老实巴交的德林,还坐在河北岸莲塘村口的石头上,望着落山的太阳死死地等。其实,莲塘村的路口离出人境的路口,就只几里路。猛地,德林心中涌出一个解释,个唯一的解释:玉英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发病了!他担心得不行:我得回去,我得赶快去找她!此时,在德林的心里,什么过境.什么香港,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的玉英!“玉英——玉英——”他真情的呼唤声在夕阳映红的山坡上回荡。他离开了村口,逆着人流往回跑。找遍了玉英住的村庄.可哪里还有玉英啊?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不信,不信玉英会骗他!那晚上,他坐在床上怎么也想不通。找不到玉英,他也没心思跑香港。两天后,当边境口的闸门因为上级指示重新关上时,德林想再返回出境●第二章“五七”大逃港●口已不可能。一对现实中的牛郎织女的分离生活,从此开始。“你们约好的啊,德林?”村口上,村里的伙伴逗笑他。“是约好的啊。”德林抱着脑袋说。“你没记错地方吧?”“没记错,是她自己说的”“是她那边有男朋友吧,那么漂亮。”“不会,不会。”德林着急了,“你们不要乱说。”正在这时,有人来找德林.是中心小学的董校长。样子很急:“德林,你快来,有急事。”赶到学校的办公室,董校长一把将门关了,指着桌上的电话说:“你坐下,玉英等下会给你电话。”什么?玉英给我打电话?“铃——”电话响了。德林还从来没接过电话,拿起话筒来手都在发抖。“这一头是听的,拿这头”董校长把他的手掰过来。听筒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呀,同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是德林吗?”“是的,我是德林。”那边开始扫机枪了:“木脑壳啊,你在哪里啊?”“我在小学。”“我问那天你在哪里?”电话里的王英又生气了,“你没行动吗?”“我行了啊,我坐在村口石头上等的。”“你呀——我说的是莲塘村下面那个出境口啊!”德林这才知道搞错了。“那怎么办?”他又要请示玉英了。“怎么办?你又问我,能不能问间你自己?”那边的玉英在发火。“我——”“你不来,我要嫁洋鬼子了! ”玉英气他。德林简直要急哭了“玉英,你等我.你别嫁.我一定要过去,我一定会去找你,你等着我啊!”117118 大逃港贺德林找唐玉英的漫长历程,从此开始了。四靠近深港边境的祠堂村,有几十亩双季稻田。今年由于干部抓得好,田肥下得足,稻子长得飞块。到十月份,都长到了齐人腰高。有老农说,熟啦,可以收割了。齐腰的稻子,是偷渡者最好的隐蔽。贺德林的第一次偷渡,就是在现今的深圳福田区祠堂村的那片稻田中隐蔽的。一个星期之前,德林收到了玉英从香港寄来的信。他们成分好,治安主任是德林的表叔,信是不拆的——要是有问题的家庭,治保主任是可以随意拆看的。玉英告诉德林,傻瓜,我真会嫁洋鬼子吗?我是那号人吗?我是死活都在等着你的呀。德林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玉英告诉他,现在罗芳村是防偷渡的重点,可别走那。祠堂村可以,稻子已经长上来了,埋得住人了。你上墟买肥料去过的啊,就在下步庙附近。信中还详细告诉德林,从观澜乡到福田乡该怎么走。她就担心德林又搞错。玉英叫德林从祠堂村走是对的,祠堂村外就是深圳河,河边上有执枪的边防军巡逻。从村子到深圳河之间是一片稻田,只要在稻田时等到天黑,就有机会靠近深圳河。巡逻的边防军是有限的,只要边防军走过去了,就可以直奔深圳河下水。“我就在这边河岸接你。”这是德林接信的第三个晚上。这边玉英已经买通了新界种菜的农民,乘夜到了河边一家菜农的小屋中。小屋虽然离边界还有距离,但已经可以看到祠堂村的稻田了。只要德林穿过稻田、下水、过河就到了港方。穿进菜地,玉英已请了摩托车等他。跨上摩托车,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以直奔香港市里去了。玉英通过窗口朝祠堂村那边望,村子里已经升起了炊烟。她担心,也不知道德林有没有到达河边上。●第二章“五七”大逃港●这边,德林的行动也很快.幕色刚刚降临时,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在稻田里了。草丛中的虫子在轻轻地叫着,一只小青蛙甚至跳到德林的头上来了。远远地,村里有人拉着声音叫小孩吃饭……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应该是黑麻麻的时候了,怎么天就是不黑啊?呀,糟了。德林骂了一句娘,他没想今天是农历十四,出月亮了!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稻山里.什么都看得清。这还怎么跑啊?嗨,要早冲出去就好了。现在,动,还是不动?要是玉英在就好了。德林朝河那边看看,看不到玉英。就在这时候,有两个人向这片稻田走来,还背着锄头。这么晚了还会有农民下地?啊,是稻子快熟了,大概是来放水的。放十田里的水,第二天好割稻子。嗨,早不来迟不来,真倒霉!放水口也许不在这丘田里,德林想。谁知道,有一个竟然走到他身边的田里来了。德林慌了,一紧张,身子就不自主的动。“谁在那呀?黑黑一团的。”德林就更筛糠了,弄得稻叶子沙沙地响。“谁?”,他听见一个警惕的声音。“老四,快过来呀,田里有人!”他听见有人喊。当祠堂村边的稻田里传出狗的吠声、“抓偷渡”的人声和铁笼的火光时,那边的玉英跺着脚:完了!这回她看见德林了,被人从稻田里揪了起来,在一阵火把人声中向村里走去。唯一让玉英安慰的是.抓走德林的不是边防军,所以没碰上警犬。五德林的第一次偷渡就这样结束了,被送到了蔡屋围旁边的一排竹棚里——收容站关押拘留。第一次关的时间不长,才一天多,表叔派的保人很快就来到了深圳墟。收容站的人看看来人带的证件也齐,乡政府还来电话说是初犯。加之那一段119120 大逃港偷渡的人也多,竹棚也有此不够用。所长挥挥手:“回去吧,小伙子,在家安心生产,下次别跑了啊!”叫他签了一份“不跑”的保证书,放了。本来,德林是个怕事的人。但这人啊,就怕起心。只要起了心,就什么也不怕了,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在我访问过的老宝安中,要么是从来没跑的,要么是跑过多次的,很少有抓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再跑的。德林的第二次偷渡是准备从现在的福田白石洲“买船”跑的。年纪大的宝安县人也许还记得,1958年时,某乡有个叫张明初的合作社主任,是个复员军人,1957年偷渡到香港后,被特务机关收买,派回宝安县来做了内奸的事。那已经是1958年收割完稻子的时候了。一到农活闲下来,就常走亲戚。德林有个表兄在沙井,德林便到表兄家散心。三杯土酒下了肚,对座一位表哥的朋友,自我介绍是复员军人,二十七八模样,开始煽起香港的好处。“那可是大城市啊,北京还没它一半大!两层楼的汽车,电灯是通晚都不熄的呀,有钱,夜晚白天一个样。”他喷着酒气说。“人家吃的是什么?天天都是海鲜鱼翅,不种田的,也没田。天天在家看小电影(电视)、吹空调”他又说。德林觉得这人好勇敢,见识好广。表哥附着耳朵说,他叫张明初,跑了香港又回来。是知道你跑过没跑成,才专门来同你说这事的。“怎么样?德林,还有大贵,你们还跑不跑?”大贵是表哥的名字。“跑啊!”表哥说。“跑!我死了也要跑”德林激动地说,他想起了等他的玉英,“我未婚妻还在那呢。”其实也没订婚。“我知道的,”张明初说,“大贵都同我说了。这叫幸福爱情,德林,你就等着到香港去抱美人吧!”“哈哈哈——”大家都笑。酒喝完时,五六个年轻人就商量定了,谁都不许声张,也不准给亲人打电话、写信,等候张明初的通知。白石洲有下海的渔民,是张明初的内线,他先去挂钩,安排好后带人过白石洲。然后乘夜黑驾船过去,对面的香港元朗转眼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