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雍,便是后来威名震动天下的赵武灵王。赵雍即位时,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国称王的那一年。赵雍之勇略,原本便为列国所知,惟其如此,他的即位便为天下瞩目,各国都忐忑不安的注视着赵国。然则,一年一年的过去了,赵雍却丝毫没有动静,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赵国依旧在沉沉大睡。其时燕昭王任用乐毅的变法强燕已经开始,秦昭王也已经从燕国回秦即位,齐国已经成为不可一世的超强战国。当此之时,秦国主少国疑似乎已经黯淡,楚国怀王昏聩已无伸展之力,魏国萎靡不振,韩国堪堪自保,唯余燕齐赵三国大有变数。然则,赵雍十九年没有响动,谁还能将赵国在放在心上?要说春秋楚庄王初期沉沦,也不过十年不鸣,而后便是一鸣惊人。赵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鸣?要将一个十九年默默无闻的战国君主看作深谋远略,任谁都会不可思议的。大战连绵,争端迭起,十九年踏不进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于是,列国便渐渐有了公议:赵雍庸才,原是天下人走眼也。公议弥漫,众口铄金,战国目光便齐齐的聚向了齐燕两国,对赵国竟是不屑一顾了。 然则,恰恰便在这第二十个年头,赵雍竟使天下轰然炸开! 哈哈,赵雍智穷才竭,竟要沐猴而冠穿胡人衣裳了。还要学胡人轻兵骑射?甘心做胡人子孙算了,当真华夏耻辱也!一片嘲讽戏谑嬉笑怒骂,列国君臣竟连正经评议一番的心思都懒得去花,谁却要去循战国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于是,一场后来使天下战国目瞪口呆的巨变,竟是在任谁也不在意的情势下悄悄发生了。 事实上,赵雍从一即位便开始了异乎寻常的谋国奔波。 赵肃侯留下的赵国,是一个内忧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说这外患。全局看战国之世,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大国没有外患。然则基于地缘存在的独特性,外患的严重程度却是有巨大差别的。譬如秦国,秦惠王之后,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为减轻。在秦昭王夺得魏国河内郡与楚国南郡,又大力反击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后,秦国的外患几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对外大战都是基于大争天下而发。南部楚国在吞灭吴越之后,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强秦与东北的齐国。滨海之齐国,西有宋国鲁国薛国卫国等小邦隔开中原大国,也只有与北燕南楚互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韩也只有秦楚齐三大国构成外患,却没有北地胡患。纵是燕国,在燕昭王平定辽东之后,东胡之患也全部流窜转移到了赵国头顶,燕国的外患也只有齐赵两个夙敌了。 惟有赵国却是特异,非但有中原战国的大争外患,亦有中原各国已经消除或大为减轻的胡患,当真可说是外患层叠!具体说,这时的赵国北有三胡(东胡、林胡、楼烦),西有中山与强秦,东北有老冤家燕国,东有咄咄逼人的强大齐国,南有同根相煎百余年的魏韩两国,实在是强敌环伺危机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对赵国威胁最大,以天下棋语说,便是“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于秦国强大之后,将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与北地、上郡的游牧匈奴以及林胡楼烦已经全数驱赶出境,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于阴山草原及其东北部大漠,占据了包括九原、云中在内的广阔地带,直接压在了赵国雁门要塞的头顶。与此同时,东胡部族在丢失辽东根基之后,也迁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压在了赵国正北的代地。然则,更急迫的还是赵国的两大胡族夙敌——林胡与楼烦。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长期游牧于雁门关北部山地草原的强悍部族。楼烦则是长期游牧于秦国上郡与雁门南部山地的强悍部族,丢失秦国上郡根基,便举族北迁到赵国代地雁门之间,与林胡一起构成了赵国的肘腋大患。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于这林胡楼烦有一个共同处,便是精于骑射动如飓风,经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夺财货人口牛羊马匹,偏偏却是极难捕捉,即使费尽心力咬住了也无法给予重创,更不用说聚而歼之了。赵国其所以始终在北边驻守十万大军,且始终无法将这十万大军投入中原争霸,根本因由便在于强大的胡患始终不能稍减。赵国其所以民穷财竭,极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经常的闪电式的掠夺。就大势而言,这时的赵国边患实际上便是整个华夏的边患。换句话说,就是西北两方之游牧部族,自春秋以来对整个华夏的威胁,此时都聚集到了赵国头上。 单有外患还则罢了,凝聚朝野全力反击便是。偏偏赵肃侯之后的赵国又是世族分治山头林立,凝聚国力却是分外艰难。更有特异处,赵氏部族在春秋晋国时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领军部族,几乎是代有名将精兵,更在长期抗御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独自成军的传统;三家分晋之后,赵国朝局的变动便弥漫出一种强悍的国风——以各方军力强弱定权力格局,政变杀戮之频仍居列国之首,国君稍弱便有倾覆之危!历经赵成侯、赵肃侯两代,虽则稍有好转,但依然发生了几次大的军争式政变,最惨烈者便是赵雍亲自发动的剿灭叔父奉阳君而还政于父亲赵肃侯的政变。政变但起,便难禁杀戮。那次杀了叔父奉阳君合族三千余口,留下的朝局创伤犹在。未及理顺,父亲赵肃侯便撒手归天,国政裂痕直是乌云压顶,赵雍如何不忧?当次之时,又何敢轻动? 如此这般,便是年轻的赵雍所要面对的严酷格局。 即位后的次日夜里,赵雍独自驾着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来到将军肥义的府邸后门。肥义是赵肃侯的能臣干员,年逾五十,官职却只是一个五大夫爵位的邯郸将军。赵雍做太子时便以肥义在边地的军中实力为根基,发动了对奉阳君的灭门夺政之变。按理说,肥义功勋显赫当大为擢升,可赵肃侯却偏偏一直没有晋升这个实力派老臣,肥义竟也丝毫没有怨愤之情,依旧忠于国君,不党附任何世族山头。对新君赵雍的夤夜密访,肥义也没有任何惊讶,只淡淡一笑,便将赵雍领进了书房密室。 “邦国危难,请将军教我。”赵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义扶住了赵雍坐入案前,自己却依旧站着,“肥义姑妄言之,君侯姑妄听之。赵有三难:朝局不安,中原虎视,胡患压顶。臣以三策对之:柔韧安内,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图一展抱负。是否可行,君自定夺也。”虽则谋划如故,却隐隐然透着一种局外人的淡漠。 赵雍双眼炯炯发亮:“将军为国之长剑,可否为赵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谋其政。”肥义神情肃然。 赵雍哈哈大笑:“国之利器,自当高悬于庙堂之上也!” 次日朝会,赵雍立即当殿下诏四道:其一,将军肥义着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过兼领柱国将军,职司纠察整肃国政,右司过两臣着肥义举荐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绍擢升太子傅,辅佐太子赵章修习国事;其三,赵禹、赵燕、赵文为博闻师,訾议国政;其四,朝中凡八十岁以上之老臣,皆受“国老”名号,每月由国府致礼抚慰,可随时进言督察国政。 四道诏书一下,大臣们竟是百味俱生莫知其所。这设立司过大臣并命肥义领职一事,世族大臣们便是惴惴不安。且不说这肥义本来就是个唯国君马首是瞻的硬骨头,仅做了个柱国将军就敢突袭攻灭手握重兵的权臣奉阳君,世族大臣们已经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肥义竟骤然爵加上卿,头顶上再有两级(侯、君)便到人臣之极!加爵还则罢了,肥义毕竟也是赫赫名臣,赵肃侯未加重用本来就是留给赵雍的,大臣们谁个看不出此中奥秘?可新设如此一个“司过”大臣,还要兼领邯郸军政手握三万精锐步骑,这分明便是国君要以睁得硬眼的肥义震慑朝局了。虽说各据实力的世族大臣们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测之心,但对新君这上手便严加防范毕竟是老大不舒坦。然则又能如何?整肃朝政不是该当的么?赵国多内争,谁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边患,当此之时,设立司过大臣以纠察内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对呢?还有,这太子傅历来都是世族重臣领衔,外加一个饱学之士。如今却擢升一个执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绍独领。周绍虽不若肥义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却也同样是个只认法度死理的老倔头。此前大臣们就听说,赵雍亲访周绍试探,这老倔头便耿耿地噘着山羊胡须说,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当为也。赵雍问六者何也?这老倔头说,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足以易于位,重利不足以变其心,恭于教而不放纵,和于臣而不伪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耻也,何敢为之也?没想到,赵雍竟是坦然允准,当真让这老倔头做了太子傅。大臣们都明白,这“六道”分明便是这老倔头的开价,尤其那三四两道——威严不足以易于位,重利不足以变其心!分明便是告诫赵雍,他只认太子傅职责法度,不认国君威权。如此一个油盐不浸的老倔头做未来国君的老师,谁个心里却舒坦了?然则又能如何?为太子延聘老师,历来是半私半公之事,周绍又是名节赫赫,能反对么? 若说前两道诏书让世族大臣们不快,后两道便是颇得人望了。 博闻师也是新设,赵禹、赵燕、赵文三人都是年过六七旬的卸职元老,能訾议国政,自然强如闭门闲居。而年过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国老”,也都能进言督察国政,可谓殊荣加身。每一老身后都是一大族,舒畅者又岂止一人也?更要紧的是,世族大臣几乎都在中年之上,人皆有老,眼见博闻师与国老便是老之所归,谁又不暗自庆幸?在强悍实在的赵国,历来是老臣受冷落,但不能驰骋沙场,在国便是失爵失位,纵有子孙承袭,老臣自己却未免凄凉。而今竟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获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乐乎?安定了朝局,赵雍正欲北上视边,却有魏王特使飞车邯郸,一力邀赵雍加盟“五国相王”大典。这“五国相王”是魏惠王为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韩、宋、赵、燕、中山五国,在魏国主持下一起称王并相互承认对方为“王国”。魏国本来早已经称王,此举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国声望的别出心裁之举。 “赵为弱邦,无其实,不敢处其名也。”赵雍对特使分外恭谨,回书也只是如此一句。魏国特使大为惊讶,回报大梁,说赵雍已经下诏朝野:国人称他为“君”,比“侯”还退了一步,不可思议!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少见多怪也!赵国本弱,赵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议了?”从此,中原列国便弥漫出一股“弱赵四等”的口风,讥讽赵国竟在王、公、侯三等邦国之后自甘称“君”,隐隐然便觉得赵国只怕是当真不行了。否则,在强势汹汹的战国之世,向来咄咄逼人强悍张扬的赵国如何肯灭了自己威风?风声传来,赵雍却是轻蔑地一笑,便到国中巡视去了。 这一去竟是两年,赵雍踏遍了赵国的每个角落,对赵国山川形胜与生民之艰难终究算是了如指掌了。第三年赵雍回到邯郸,立即与肥义等一班重臣商讨在赵国变法,谋划半年之后,赵国的变法终于开始了。赵雍给变法定的大要是十六个字,“不触封地,整肃吏治,废黜隶农,行新田制”。也就是说,在不根本触动世族封地制的情势下,大力整肃国政,废除奴隶制,推行已经成为战国主潮流的自由买卖土地制,激发国人勤耕奋战。因了不触动封地,所以变法便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拥戴,而庶民与隶农官奴则更是欢呼雀跃,朝野同心之下,赵国的变法竟是水波不兴,几乎没有引起列国的多少关注,便平稳地在七八年间完成了新法之变。从战国大势看,赵国的变法除了不能与秦国的商鞅变法相比外,力度与广度均超过了其余五国。当此之时,变法已经是天下大潮,魏、楚、韩、秦、齐五大战国均已先后变法,除了魏楚韩三国没有二次变法之外,秦齐两国都是在大变法之后不断小变,法令之新领先天下。及至赵雍即位,北方最古老的燕国也开始了燕昭王与乐毅的变法。如此一来,赵国便成了战国最后变法的一个。也正因了如此,便使赵雍对列国变法看得特别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发生大动荡的稳定情势下推行变法?也就成为赵雍反复思虑的头等大事。别国变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减弱的大局下进行,根本原因便在于变法必然会带来动荡,若外敌与内部动荡同时发作,其国必毁!惟其如此,外患未消便不能变法,几乎便成为天下认同的铁则。若恪守这一铁则,赵国便陷入了一个永远不能变法的怪诞圈子!赵国劲而不强,边患又是天下之最,实际是不变法便无力靖边,而铁则却是外患不除不能变法。岂非一个只能永远原地打转的怪圈? 两年巡视,赵雍已经想透了这件大事,决意以不触动封地的无震荡变法来走出这个怪圈,而后再相机彻底变法。一着手果然顺当,竟是在七八年间完成了一次举国大变!然则对赵雍而言,更高兴地却是列国目光尽被燕国崛起所吸引,赵国竟悄悄地隐身在昔日夙敌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 国势大定的第二年,赵雍便带着一个铁骑百人队径直北上了。这一次,赵雍要寻求靖边之法,为彻底肃清三胡匈奴边患下一番工夫。这时候,赵国的北疆还远未伸展,自西向东还被三胡与匈奴压缩在九原、云中、雁门、平城、于延水一线之南。若认真说起来,纵是这一线之南二三百里,也经常被胡人飞骑突破大掠。而九原云中以南的广袤高原,秦国则在河西地带修建了与大河并行南下的千里长城,使胡人无法肆意侵扰。加之雁门平城恰恰又将中山国隔挡在南部太行山地带,胡人飞骑便只能对赵国燕国肆虐了。偏此时的燕国已经派大将秦开一举拿下了辽东平定了东胡,亚卿乐毅又顺势北上,一举将诸胡部族从渔阳、上谷驱逐到于延水之西。如此一来,诸胡与匈奴便全部压在了赵国北部地区。自赵氏立为诸侯,赵国在北边始终驻有重兵,到赵成侯赵肃侯两代,长驻十万铁骑已经成了定制。应当说,那时侯的十万铁骑虽不足以扫灭诸胡匈奴,但保得赵国北部平定还是游刃有余的。然则此时情势大变,赵国的十万铁骑分别驻扎在雁门、平城两地,面对兵势猛增且又日见频繁的胡族袭击,赵军在广阔的战线上已经呈现出力有不逮的弱势。 赵雍马队越过治水,便直奔雁门塞而来。 此时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丰茂牛羊肥壮的黄金季节。一过治水,便见蓝天之下重峦叠嶂,霞举云高,连山隐隐,旌旗猎猎。遥遥望去,却有两山夹峙,恍若云天之门,时有雁阵长鸣,从门中掠过悠悠南下,竟令人生出无限感慨。便是如此沧桑奇观,这片险峻连绵的高山便叫了雁门塞。雁门两山之中,一座关城突兀矗立,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门关。抗胡大将楼缓的幕府便驻扎在雁门要塞。赵雍一进关便直入将军幕府,不想幕府内外冷冷清清,一问之下,领军大将楼缓竟是不在驻地。赵雍原本便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飞诏而要真实验看边军状况,听说主将楼缓不在,便微微皱起了眉头:“楼缓不在幕府备军,却到何处去了?”“禀报特使,”一个留守司马从幕府后厅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将至,将军赶到岱海踏勘地势去了!”秋掠?赵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诸胡部族大举南下的时节,其时中原农田收获方过,草原大漠寒冬将至,正好大掠粮食财货以备冬藏休牧。楼缓在此时赶赴岱海,必有不同寻常的谋划。赵雍略一思忖,马鞭“啪!”的打到战靴上,走,岱海!雁门关以北五十余里,有一道东西蜿蜒数百里的夯土长城,这便是赵国修筑的抗胡屏障。出得长城便是广袤起伏的山地草原,驰骋百余里,正北方向便是一片大湖,茫茫苍苍方圆五百余里烟波浩淼,周围青山苍翠草原无垠起伏,竟是倍显天地之壮阔。然则奇异的是,如此一片大湖,如此连绵起伏的广阔草原,湖边却没有长驻放牧的帐篷群落,纵有放牧牛羊的胡人,也是在远远地洒落星散在大湖周围的小河旁。赵雍也曾在边军磨练过几年,知道这岱海是一片盐湖,其水之咸,竟是比海水尚有过之。惟其如此,诸胡部族才不在此地扎根,而只是在水草丰茂的季节骑马赶着牛羊马群轰隆隆而来,大半日之后便又轰隆隆而去。 “来者那位将军——”湖边山丘后飞出一骑遥遥高喊而来。 百骑队风驰电掣般卷到面前,护卫将军亮出一支硕大的青铜令箭高声答道:“国君特使到!你是何人?楼缓将军何在?”“末将中军司马。既是特使,请随我来!”骑士一圈马便翻身飞驰而去。翻过一个山头又一道山谷,遥遥便见前方山腰有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及至到得山下,却是一道极为隐秘的山谷:面向大湖,背靠群山,除了南面谷口,竟是别无进出途径。中军司马在山下勒马拱手道:“骑队在山谷避风处暂歇,请特使大人随末将登山。”骑队将军便冷冷道:“该当楼缓将军下山才是。”赵雍一摆手:“休得多言,只两人随我上山,马队扎营造饭便了。”骑队将军向百夫长低声叮嘱几句,便与另名骑士丢下马缰大步跟在赵雍身后上山。 将及山顶,便见一片密林横搭在山腰,走进密林,竟是一处极为隐秘的山坳,一顶半旧的棕色牛皮大帐篷便扎在突兀的山崖下,帐外钉子般挺立着六名长剑甲士。一看便明白,楼缓肯定要在这里谋事。赵雍正要举步进帐,身旁中军司马却是一声高报:“国君特使到——!”话音落点,便闻一人脚步急促出帐,却又骤然停顿在帐口。 “君上?”帐口大将愣怔间便是深深一躬,“雁门将军楼缓,参见君上!”赵雍哈哈大笑:“楼缓将军,未告便来,却是唐突了。” “君上巡边,岂有唐突之理?君上请!”一脸糙黑两鬓灰白的楼缓肃然侧身拱手,将赵雍请进了大帐。赵雍刚绕过帐口木屏,便听轰然一声:“参见君上!”一看之下,却是四员大将与四名军吏正肃站在帐厅。赵雍笑着摆摆手:“军中无全礼,坐了坐了。”指点着便道,“你是赵庄,你是韩向,你是胡笳,你是李鸢,对么?”四员大将见在边地只有三年军旅的国君竟还记得他们,自是分外兴奋,齐齐应了一声:“谢过君上!” 便在此时,楼缓已经吩咐军务司马上来了酒囊干肉。赵雍接过酒囊便咕咚咚大饮了半袋,却啧啧笑道:“如何有三分胡人马奶滋味儿?”“君上,”楼缓便笑了,“草原寒冷,兵士缺酒不过劲。赵酒太烈,肚腹无食便不能痛饮,吃饱了更不能多饮。军士们便马奶掺酒,既难得醉人,又当得饥渴。时日长了,军中酒便都成了马奶加赵酒。君上若要赵酒,我便差军务司马回雁门关拿来。”“不不不。”赵雍摇着手又咂咂嘴,沉吟间不禁突然拍案,“使得使得!大是使得!”“君上饮得就好。”楼缓轻松地笑了。 赵雍却自顾一口气道:“草原之上,马奶多多,何不就地酿造马奶酒?既省赵酒迢迢运送,又增军士体力战力,岂非一举两得?远途驰驱,但有两三袋马奶酒几块酱干牛肉,何愁饥渴?强如这赵酒掺马奶,既费事劳神,又不足供给?”“君上大是明察!”几员大将竟是抢先呼应。 “君上,”楼缓目光闪烁着思忖着,“马奶酒本是胡人之风,少许入军或可,若做常用,且不说国中如何,只怕中原列国要讥讽赵人化入蛮夷了。” “鸟!”赵雍粗豪地哈哈大笑,“你等但说,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 “合用!”四员大将异口同声。黝黑粗壮的李鸢昂昂道:“真正的马奶酒给劲儿!胡人便叫马奶子,酸甜浓稠后劲足!健胃活血滋补强身,两三大碗下肚,任甚不吃也撑他两天两夜!谁个敢说不合用了?”赵庄跟上道:“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根本不用酿制窖藏,只将马奶收入皮囊搅拌几日,但出酸味便是马奶子了。若再掺得几两赵酒搅拌,马奶子便生出些许酒香酒辣,更是带劲了!”韩向搓着手兴奋接道:“当真大做马奶子,连军粮都省去一半了!”“雁门关老弱妇幼也都有得事做了!皮囊也不空了!”胡笳高声追了一句,帐中便是轰然大笑。“方便合用,好处多多,还怕个甚来?鸟!”赵雍看着楼缓笑了。 楼缓见赵雍依然不改军旅粗豪,顿时心生感奋慨然拱手:“君上如此胆魄,楼缓何能裹足不前?明日臣便分派下去,大做马奶酒!”“便是这般!”赵雍双掌一拍,“近日我常思忖:胡人无根,却能生生不息地与我纠缠,其中必有为华夏所不齿而实在却恰恰是强势所在之处!别个不说,这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紧要时连埋锅造饭也省了。你等说,若没有这马奶子,胡人能不带辎重饿着肚皮千里驰骋奔袭大掠么?而我军但动,便是粮草先行,飞骑追过三日便没了接济,这茫茫草原,却如何咬得住胡人了?”“君上大是!”瞬息之间,楼缓并几员大将顿时目光炯炯。国君虽然年轻,洞察大势却分明是目光如炬,便是马奶子这件在军旅将士看来只不过顺应自然的寻常事体,国君却能说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委实教人信服。“此等事日后再说。”赵雍一挥手,“楼缓将军,看来你是要给胡人谋事了?”“禀报君上,”楼缓正色拱手,“每年八月,三胡都要南下大掠,岱海之东西两侧便是必经之道。我与诸将计议:拟在岱海两侧山谷埋伏铁骑八万,一举重创胡人。” “这番要打狠!”赵庄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 赵雍点头笑道:“好!算我有幸赶上了。此战若能大胜,赵国便能松活三五年。”方略议定,日已暮色,君臣马队便在月升岱海之时隐秘出谷,到得草原便是放马奔驰,不消一个时辰便进了赵长城回到了雁门关。次日开始,楼缓便开始了调遣兵马,雁门关军民也同时开始了大做马奶子,在满城新鲜好奇地笑闹喧嚷中,浓郁的马奶子味儿便沿着长城弥漫开去了。趁此时机,赵雍却率百骑队星夜奔赴东北方向的平城,在平城巡视三日,又南下沿着治水河谷东进二百余里直达于延水。进入于延水河谷,赵雍马队隐蔽歇息一夜,次日清晨出谷,竟变做了一色的骑士便装,俨然一支地道的马商骑队。 【五 林胡骑术震惊了赵雍】 于延水发源于大漠草原深处的柔玄山地。依目下赵雍马队的所在,一出于延水与治水交汇口的涿鹿山,便是林胡的势力范围。虽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没有确切的疆界,更没有固定的驻军,但赵国大军控制不了此地却是事实。涿鹿山曾经是黄帝大战蚩尤的名山,楼缓在这里虽然驻扎了六千铁骑,但也只能起到抢占咽喉要地的作用,而远远不能阻挡漫天乌云般压过来的胡人骑兵。往前说,于延水河谷本来是马商通道,尤其是燕赵两国与胡人通商的大道,然则由于赵军已经抵御不了胡人大掠,十几年来这条商道便渐渐萧疏了。马队在荒草摇曳的商旅古道风驰北上,三日之后,便进入了柔玄草原。 从东南进入柔玄草原,遥遥便见无垠绿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横亘,翻过这道浑圆起伏的山岭,便是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着无数的沼泽小湖,水草连天,却是一片绝佳的游牧形胜之地。大湖东岸,于延水从北方山谷淙淙流来,在山陵中劈开了一条长长的河道向东南而去,林胡人便称之为长川。长川山岭的东麓,便是林胡部族的骑兵营地,自然也是林胡单于的大本营。遥遥望去,草原上牛羊马群星散四野帐篷连绵人喊马嘶,竟是一片生机勃勃。 “君上,我便在此扎营,胡人看见便会来。”与赵雍并马的护卫将军低声提醒道,“万一有险,东南去路宽阔。”“此番北上,便是要入虎穴,怕个甚来?”赵雍断然一挥手,“直入长川大本营。记住,我是赵国马商乌斯丹。走!”一抖马缰,当先便向山麓连绵帐篷飞去。护卫将军大急,一骑飞出超过赵雍马头,便是扬声高喊:“赵国马商到,求见林胡单于——”长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帐中,林胡单于正与十几位部族头人商议南下秋掠的路径,突闻帐外马蹄急骤人声隐隐,便见护帐骑将飞步走进:“报我单于,赵国马商求见!”林胡单于便是一个愣怔,赵国马商敢来林胡?双眼一瞪:“让他进来。”林胡骑将大步转身间一声长喝:“赵国马商进帐!”赵雍应声而入,便是一个躬身甩手的胡礼:“赵国马商乌斯丹,见过林胡单于!”“乌斯丹?当真赵国马商?”林胡单于飞快地眨动着细长的眼睛。 “乌斯丹原本东胡商贾,因经年为赵国贩马,三十年前举族迁入赵国。”林胡单于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了!赵人早变沟渠鼠兔了,能飞出如此一只雄鹰来?说,要多少马?给哪个买主啊?”“三千匹。还是给赵国。” “给赵国?”一个部族头人傲慢地揉着鼻头拉着长长的声调,“苯熊一样的,赵人会骑马么?”“赵人不会骑马么?”乌斯丹两手一摊连连耸肩,“雁门平城有十万铁骑,不是赵国的么?他们每年都要更换许多战马也。”“十万铁骑?鸟!”一个黄发头人咯咯笑道,“今秋一过,便剥他十万张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了!”话音落点,帐中便是轰然一阵大笑。 “乌斯丹啊,”林胡单于咯咯笑着,“念你也是胡人,劝你将马卖给燕国算了,燕国大军正在重金买马呢。赵国嘛,一两年也就没有了,连赵钱都要没用了。” “不!”乌斯丹脸色骤然胀红,“燕国灭我东胡根基,乌斯丹岂能卖马与他?”“噢?”林胡单于目光闪烁着,“林胡人不要赵钱,你却如何买马哟?”“乌斯丹只用丝绸麻布佩玉金币,不用赵钱。” 黄发头人哈哈大笑,“单于,卖给赵人好啊!三个月后还是我林胡骏马了!”“好!便卖给赵国!”头人们竟是齐声笑叫。 “乌斯丹兄弟要这样,便这样了。”林胡单于灰白的须发抖动着,“你带了多少圈马师?赶得三千骏马上路么?”“圈马师一百,人圈三十,这是贩马成例。” “不不不!”黄发头人连连摇手,“赵人马师一人能圈赶得三十匹骏马?太阳西海出来了!乌斯丹,你只能用金币雇我林胡人圈马。”“不不不。”乌斯丹惊讶地瞪起了眼睛,“我的圈马师,都是赵军大将楼缓遴选的能手,他说万无一失的了!”“啊!楼缓?”在头人们轻蔑地大笑中,黄发头人呸地啐了一口,“败将一个,肉头狗熊,还敢老鸹般呱呱大话?乌斯丹,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马师当真厉害?一人圈赶得几多?”乌斯丹一双大眼瞪得溜园。林胡单于冷冷一笑:“岱赫巴楞,你族给乌斯丹兄弟开开眼界了。” 黄发头人忽地起身走到乌斯丹身边:“兄弟,出帐。”说罢便大步出了牛皮大帐,对帐外一个腰带弯刀的壮汉一挥手,“黄旗族号角!”弯刀壮汉嘿的一声便摘下挂在腰间的皮带牛角号,刹那之间,尖利浑厚的呜呜号声便悠扬响起,倏忽停顿,便闻四野号声遥遥呼应响彻草原。只在乌斯丹与黄发头人岱赫巴楞走到赵国马队前的工夫,便见长川后乌云般万千马群在隆隆雷声中卷来,其势当真如江海怒潮漫过苍茫原野。只见岱赫巴楞又一挥手,壮汉牛角号立即短促尖利的响了三声,汪洋恣肆的马海便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乌斯丹遥遥打量,方圆两三里涌动嘶鸣的庞大马群,竟然只有马群外围游动的十来个骑士,还都骑在没有马具的光脊梁马背上!来不及一声惊叹,东南北三面原野上便又是隆隆涛声,万千马群顷刻间便压满了广阔的草原。随着连续响起的短促号声,三面马海便从各自方向聚拢在一箭之外,中间恰恰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草场。 便在此时,林胡单于与其他头人也出了大帐,赳赳登上了帐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遥遥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较真啊。”“单于放心,虎豹对瘦鹿,用得着较真么?”岱赫巴楞一甩覆盖肩背的黄发,转身便是傲慢地笑容,“乌斯丹兄弟,我族骏马六万,白日间放牧骑士不过百人。你便说,每人圈赶得多少马了?”“人人都是如此么?”乌斯丹一副惊讶而不可思议的模样。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乌斯丹兄弟说我族人并非个个如此了?老夫只说一句,我只召来族中少年女人,你便任意选来比试。赵人大苯熊,值得我这些猛士上阵?”说罢一挥手,身边壮汉便是三声悠长的号声。号声还在草原山谷回荡,便见长川岭谷口络绎飘出大片大片白云,虽不如马群声势,却也是悠悠如风鼓云帆,片刻间便闻连天彻地的咩咩鸣叫,白云外便是斑斓星散的少年与女人。“好!”乌斯丹双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长便点出三个少年来了。” “乌斯丹兄弟,”岱赫巴楞便有不悦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劳了?”“也好,便是那个蓝的,那个白的,还有那个黑的。”乌斯丹向涌动参插在马群中的羊群随意指点了几下,又回头对赵国马队高声道,“赵国马师们,出来三个高手与林胡少年比试圈马,要是没本事,我乌斯丹便雇林胡兄弟了!”“嗨!”马队轰然一声,竟似炸雷一般。赵国骑士们早已经个个脸色铁青,若非身负重任,这些精锐武士可能早就炸开了。但看着赵雍浑若无事的样子,也只有强压怒火了。如今国君一声令下,谁个不激昂万分?将军本想亲自出马,虑及林胡都是少年,便强自忍耐,一摆手低声叫了三个名字,便有三个年轻骑士走马前出,只一抬手便从战马腹侧摘下套马长竿飞马驰出。便在此时,三名林胡少年也从羊群外飞马而来,却是窄袖短衣,紧身长裤被一双高腰皮靴紧紧裹住,与赵国骑士大袖布衣的飘洒相比,却是另一番风采。岱赫巴楞一挥手:“出散马六坨,每坨六十!” 壮汉号角立时响起,顷刻间便闻马群外围的林胡骑士打起了六声尖锐悠长的呼哨,便见汪洋涌动的马海中先后飞出六片奔马,竟是顺着六个方向狂奔草原深处。 “马师起——!”岱赫一声大喝,蓝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几乎同时箭射飞出,赵国的红色骑士也是同时发动,六匹骏马便分成六个方向奔六片散马而去。 究其实,圈赶马群之较量,第一位的便是骑术较量。骑术不精,休说圈拢马群,只怕连接近四散奔驰的马群都是勉为其难。寻常而论,骑术是否能十分的挥洒出来,根基便是马具,一匹没有鞍辔马镫的光脊梁骏马,对于中原骑士而言肯定是极大的难事。目下赵国三骑士便是马具齐全的雄骏战马,放马奔驰自然是风驰电掣般逼近马群,似乎还隐隐领先于林胡少年。只这一飞,赵国骑士便齐齐地大喊了一声好!三名林胡少年却都是仅有一根马缰的光脊梁骏马。对骑士而言,没有马具便意味着只能用两腿夹紧马腹来保持身形稳定,而即便是最出色的骏马,也不能完全没有颠簸,高速奔驰之下双腿稍一乏力,便会跌落马下。更何况少年身矮腿短,良马又都是腹大背宽,要达到超越马群之速度并不断随马群急骤转折,少年控马之难度便大大超越成人骑士。饶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却是纵马飞驰轻松自如,竟在倏忽之间与赵国骑士齐头并进地逼近了马群!赵雍也是少入抗胡军旅,多有草原驰骋之阅历,自然深知少年骑士之难,竟是看得啧啧称奇,不禁大喝一声:“好!”岱赫巴楞却是连连摇头哈哈大笑:“光会飞不是林胡骏马,还得马上做事了!”便在这片刻之间,只见三名林胡少年已经分别追上了狂奔的头马,两三个回旋急转,长长的套马竿便闪电般飞出套住了头马脖颈,头马骤然人立一阵嘶鸣,便随着少年骑士奔驰开去,身后马群也相继隆隆跟来。便在骏马聚拢成群之时,林胡少年放开了头马套杆,一声响亮悠长的呼哨,头马便是一声嘶鸣率领马群奔了回来。林胡少年则纵马飞驰,时而马群之前时而马群之后,口中呼哨连连呼喝不断,马群竟是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驰绝无四散飞窜之乱象。通前至后,竟不过顿饭时光。 再看三名赵国骑士,却是大为狼狈。这三名骑士本是真正的圈马师从军,骑术之精战马之良在赵军中都是出类拔萃,寻常间圈赶四五十匹的马群毫不费力,比马商之马师的三十匹通例自是高出了许多。今日六十匹马群虽说稍许见多,但草原之上利于奔驰,依坐下战马之良骑士骑术之精,断不至于输给林胡少年。然则除了开始飞驰稍许领先之后,赵军骑士便不断遇到难堪。先是当先骑士猛追头马,头马不断急骤转弯兜圈子,连续五六个大回环,骑士的套马竿竟是无法伸出。与此同时,另一个骑士便在堪堪伸出套马竿的时分,马竿后端却被随风卷动的宽大衣襟裹住,骑士马竿一抖便想甩开衣襟,不料却又被一尺多宽的衣袖兜了进去,情急间回头,套马竿不偏不倚却套进了坐骑脖颈,战马骤然受惊嘶鸣人立,骑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马背!饶是如此,马竿把儿却仍然纠结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骑脖颈上的套子无法松开,战马不明所以竟是拖着骑士狂乱飞奔,直窜万千马海之中! “笨熊要死!马群要疯!”岱赫巴楞一声大吼,便飞身跃上身边一匹光脊梁马闪电般飞驰草原。赵国马队的将军大惊,一挥手便有三骑挺着套马竿飞出赶上。赵雍也是心下疑惑,这岱赫纵然本领高强,赤手空拳却如何进得汪洋涌动的马海?如何降伏得惊疯烈马?便在瞬息之间,岱赫已经飞近汪洋马海,但闻一声凄厉奇绝的啸叫,马群竟是轰然散开躲开了疯狂的惊马。岱赫尖声呼喝着冲入马群,左冲右突竟是死死尾随那匹疯狂烈马,突然之间,只见他胳膊一抖一扬一声大喝,一条绳套箭一般直射出去,竟正正地套在了惊马脖颈之上!惊马骤然人立长鸣一阵,便打着响鼻回旋几圈终于安定下来。此时外围也有一名林胡马师进入马群,飞身下马一捞,便将那个被拖得一身鲜血的骑士夹在了腋下飞出马群。三名后来的赵国骑士恰恰赶到,接过同伴便飞驰会队。“赵人笨熊一样的!要惊疯了马群,我便剥了他皮!”岱赫飞马回来犹自怒气冲冲,“乌斯丹,赵人也叫骑士了?只配叫狗熊!”乌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几下却呵呵笑了:“岱赫头人,你这绳套也能圈马?”“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阵大笑,“真正的林胡骑士,都得用绳套!套竿,是娃娃们做耍子练手的。乌斯丹,你说赵国马师连我这些娃娃手也过不去,还嚷嚷驱逐三胡,娘老子真是好笑!” 乌斯丹紧紧咬着牙关,默然良久笑道:“岱赫头人,乌斯丹原出三百匹良马之价,买你三个上等马师如何?”“好说!”岱赫巴楞啪地打了个响指,“乌斯丹服我林胡,便没有高价我也送你了!”说罢向远处一招手,便有三个年轻精壮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恭顺地垂手肃立着。岱赫巴楞指点着道,“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奴隶,看看,这里便是烙印。”大手一把扯开一个年轻人的衣领,便见一只黑色鹰头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红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轻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你等三个的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从目下起,你们的主人便是乌斯丹,明白?”三人低着头齐齐地嗨了一声,又齐齐地俯身爬在乌斯丹脚下嗨地一声。“这叫主人认身。”岱赫笑道,“踩他们每个一脚,要狠!” “他们都是上等马师?”乌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么?”骤然之间,岱赫的脸便黑了。 “自然信了。我认!”乌斯丹猛然抬脚踩出,三个奴隶竟是高声齐喊:“谢过主人!”两日之后,乌斯丹马队便赶着六百匹马南下了。有三个奴隶马师圈赶马群,竟根本不用赵国骑士动手。一路之上,乌斯丹却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竟日低头沉思。进得平城,马群留下,乌斯丹立即下令:三个奴隶马师一律赐姓赵,封武士爵,分别以龙虎豹命名,充做贴身护卫。三名奴隶此时方知这是赵国君主,竟大是兴奋,嗨嗨连声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赵雍却黑着脸硬邦邦一句:“赵国没有奴隶。从今日开始,你三人便是赵军马术教习。但有军功,便有重赏,若得误事,立斩不赦!”三人一阵惊愕,竟骤然欢呼跳跃,又一齐匍匐在赵雍脚下大哭起来。护卫将军一脸愣怔,本想说此三人尚需考察,看看赵雍脸色却硬是没有敢进言劝谏。 【六 我衣胡服 我挽强弓】 九月底,当赵雍马队回到雁门长城时,赵军截击胡人的大战已经结束了。不出赵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楼缓禀报说,依照事先谋划与备兵之精细,本当大胜一场,给胡人一次重创的,可结局竟是损兵三万余杀敌三万余,丧失了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战机,当真不可思议。近百年以来,中原各国与匈奴胡人交战的最大困难,便是难以在适当季节适当战场捕捉到胡人主力并与之决战;往往是屯兵两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过万人的部族大军;你要狠命猛追,他便无影无踪,你要回军驻屯,他便疾风般杀来,若不预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是无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万大军的战机,当真是可贵之极。楼缓精心筹划两年,出动了全部十万大军埋伏,分明是将三胡大军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峡谷,可最后竟让三胡在大军重围之下强行突围而去,实际便是白白丧失了这次数十年不遇的良机。楼缓痛心自责,敌入重围而去,大将无能之罪也,请君上治楼缓以正法度!赵雍却是默然良久,突兀问道:“此战之后,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举进入长城,可是?”“该当如此。”楼缓谨慎道,“林胡举族不过六十余万人口,成军精壮不过十余万,一举丧师三万,当是前所未有之重创,几年内断不敢进入长城深掠。” “如此说来,还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楼缓觉得国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楼缓,马奶子工效如何?”赵雍莫测高深地一笑。 “大好!”楼缓顿时来了精神,“军粮省了一半,牝马也有了用途,连雁门关民众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长城根本不用再带军锅刁斗,只两袋马奶子三块酱牛肉,便是三日军食,当真利落也!” “如此说来,胡人尚有堪学处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补而成世事。华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长,并非怪异也。”“好!”赵雍双掌猛然一拍,“好一个‘华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长’!但有这番见识,楼缓堪当大任也!”“君上,”楼缓困惑地笑了,“这是你的话啊?” “噢?我的话么?”赵雍哈哈大笑,“我看还是你的话好!便是你说的了!”“君上之意,莫非要举国都喝马奶子?” “如何?举国都喝马奶子?”赵雍更是笑不可遏,“楼缓啊,你想到爪洼国去了也。举国都喝马奶子,你却从哪里生出千百万牝马来了?”“倒也是。”楼缓依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君上总是有所谋了?” “知我者,楼缓也。”赵雍慨然一叹,突然却神秘地凑近楼缓耳边,“我想在赵国行胡服,兴骑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兴骑射?容我想想!”楼缓思忖一阵,“君上是要在军中推行胡服骑射,还是要举国胡服骑射?”“你说呢?” “军中易为,举国难行。”楼缓思谋道,“军行为制令,国行为礼俗。衣食住行,衣为文华礼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楼缓,且不说难易与否。”赵雍面色肃然,“你只说,赵国何以不能强兵?岱海之战,何以林胡能以六万兵力突破赵军十万之重围?赵氏军争起家,却何以百余年不能以军争震慑天下?赵国朝野尚武,却何以今日四面边患压顶而来?赵国骑士号为华夏猛士,却如何连林胡少年也赢他不得?”一伸手,赵雍在帐钩上拿下马奶子皮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阵粗声喘息,赵雍才渐渐平息下来,将这次林胡之行对楼缓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谚云,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若一味固守华夏文华礼法,何来因世之变?变则强,不变则亡啊!”楼缓本是士子入军,文武兼备,虽然算不得天下名将,却也是颇为难得的兼通之才。赵雍一席话与林胡一番故事,听得他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国君这番谋划的来龙去脉,思忖之下,竟是大为感奋,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远,洞察时弊,臣以为大是!”“好!”赵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谋一番,便回邯郸。” “大军交于何人?” “廉颇。”赵雍没有丝毫犹豫,“此人老成勇迈,攻虽不足,守却有余。当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颇所部正是赵军主力,君上此断甚明。臣这便去部署。”楼缓转身大步去了。这一夜,楼缓的将军幕府彻夜灯火。五更时分,便有一支马队飞出雁门关,在霜晨残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郸,赵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诏擢升楼缓为国尉兼领官帅将,加爵上卿。楼缓自觉岱海之战有失,回邯郸本想自请贬黜而后辅助国君处置实际军务,不想突然擢升国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时成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连忙进宫惶恐辞谢。赵雍却是微微一笑:“楼缓第一个赞襄胡服骑射,岂非大功?岱海武战有失,邯郸文战补过。赵雍所望,岂有他哉!”楼缓顿时恍然,明白这是国君要他在这场胡服变俗之战中将功补过,心中虽是沉甸甸地却也是感奋异常,立时慨然拱手道:“楼缓原是边将,对胡服之变体察犹甚,愿为君上折冲周旋,虽斧钺加身而无悔!”赵雍目光顿时闪亮,却又喟然一叹:“胡服之变,非为赵雍一己之利,实是邦国安危之大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了?”楼缓不禁面色一红:“君上有此公心,臣深为愧疚也。”赵雍便是一笑:“你只说,此事当如何发端?”楼缓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变,难在庙堂宗室贵胄。臣以为:当从明锐重臣发端。” “第一人?” “肥义。” “如何入手?” “肥义忠直,君上当直言不讳。” “好!”赵雍一拍手,“所见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义奉诏匆匆进宫。自从任上卿爵位的左司过以来,他已经是可以无须禀报而径直入宫的几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国君的军旅习性,穿过前殿便直向湖边的高飞林而来。赵国人钟爱白杨,却将白杨叫做“高飞”,又叫做“独摇”。无论是田野村畴还是宫廷园囿,但有树林处,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哗啦啦白杨。依赵人说法:白杨劲直,堪为屋材,折则折矣,终不屈挠。邯郸宫中,除了后宫一片仅有的松柏林,便到处都是这哗哗白杨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萧疏,黄叶落地的白杨林便如一片丛林般的长剑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雾之中,便见林中闪动着几个灵动矫健的红色身影,恍如一团朦胧的火焰。凭着多年的戎马生涯,肥义一眼便看出这几个身影正在练胡人搏击术,而其中一个身影便是国君赵雍。胡赵夙敌,赵军中原本便有胡人教习胡术,以使赵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君好武,练习胡人搏击术也是事属寻常。然则渐行渐近,肥义却有些惊讶了——赵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与三个不时呜哇几声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击。胡人武士以三敌一,虽则稍占上风,却也总是无法击倒堪堪自保的赵雍。肥义本是边军老将,徒手功夫也是颇有名望,一看便知三个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实且绝不是陪练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艺要制服赵雍。当此情景,纵是赵军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个胡人武士罢了,便是肥义自己也决然当不得三个胡人武士如此夹击,而赵雍竟能自保不倒,当真不可思议!国君绝非以武技见长之人,如何骤然间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间,肥义咳嗽一声便走进了白杨林。 “好!今日到此为止。”赵雍一步跳出圈子,将脸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着说了一句,“我还是落败了,来日再练。”“不!”一个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红着脸高声道,“主君才学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只林胡猎豹,不是败了,是胜了!”“打不赢便是败了,管他一只三只了?”赵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这身胡服,我便省却了多少绊扯?知道么?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那宽袍大袖练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赵雍却已经拿起了挂在白杨枯枝上的斗篷:“肥义,走了。”肥义一路走一路思忖赵雍方才的话,纵觉得赵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宽袍大袖练得!此话虽则并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说是夸大其辞。那腾挪展转,那轻身功夫,那骑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来是宽袍大袖,便实在可以大大缩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则,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异族,搏击武技未尝不精,为何偏偏都没有如此一套规矩法则?其中原委,能以“蛮夷”二字了结么?那么,国君是不满宽袍大袖了?不满又当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时兴起么?不对……“我的上卿,你愣怔个何来?茶凉了。”赵雍叩着书案笑了。 “啊,一时走神,君上鉴谅。”肥义连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对面案前。“肥义啊,这茶却如何?”赵雍竟笑得有些叵测。 “好茶好茶!”肥义连忙啜得一口,却顿时惊怔,“这是甚茶?马奶子了!”赵雍哈哈大笑:“老边将了,马奶子又不是没喝过,叫个甚来?” 肥义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却是云山雾罩了。”“肥义有锻金火眼之号,能云山雾罩了?”赵雍笑着向后一招手,“楼缓国尉,你便出来了。”随着话音,楼缓便从高大的木屏后走了出来,向肥义一拱手,便坐在了赵雍右手的侧案。赵雍轻轻叩着书案,“楼缓,你便对肥义说说我这番巡边的狼狈了。”转身又对内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见任何臣子。” 楼缓便从马奶子说起,备细叙说了国君以马商之身冒险进入林胡大本营的种种事由,又说了岱海之战的过程、结局与自己思谋的失误处,末了却只一句“上卿久在边地,当有明察”便告结束。看着肥义灰白须发下一张严峻的黑脸,赵雍便是喟然一叹:“上卿啊,赵国以十万精锐大军,且是长久谋划之伏击战,竟不能痛歼林胡六万游骑。赵军最出色之骑士,骑术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实令人痛心也!如此军备,莫说简襄功业,便是安保肃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邦国危难,君上思变,臣心尽知。”肥义目光炯炯,“然则如何变法,敢请明示。”“胡服骑射,举国强兵!”赵雍拍案一声。 “然则兹事体大,只恐庙堂非议朝野动荡。”楼缓立即补了一句,将担心犹疑揽了过来。肥义眼角一扫楼缓,却向赵雍肃然拱手道:“君上所谋,强兵正道也。纵有非议,何惧之有?自古以来,疑事无功,疑行无名。君上既定变俗强国之长策,何须顾及天下之汹汹也!大道不和于俗,大功不谋于众。当行便行,何须旁顾也!”肥义素来果敢沉雄极有担待,几句话竟是斩钉截铁,较楼缓之圆柔却全然另一番气象。 “果然肥义也,字字掷地,金石之声!”赵雍拍案而起,“走!到我书房去说。”一日一夜,赵雍的书房门竟然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此日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书房里才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消失在了浓浓的秋霜晨雾中。从这一日起,肥义便在邯郸消失了,楼缓却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赵成,公子者,春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赵肃侯最小的弟弟,赵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因多有战功,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赵雍即位变法时,便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从边地调回邯郸,做了相。这个相不是丞相,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从邦国大政来看,相并非实权重臣,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其中原因,便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除了监管赋税、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日常政务,更要紧的便是监控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惟其如此,这个相职便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强悍固执,做了十八年相,赵国封地世族竟无一滋事,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父的分量。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首要之计,便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目下情势,军政权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足可回旋。当此之时,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赵国之特殊,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地强大,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根基的军旅世家,将军辈出桀骜不驯,若世族层执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难行。 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楼缓颇有章法,约请王緤共同拜访公子成,且以王緤为主访宾客。王緤也是老臣,职任中府丞,执掌国君内府事务,与公子成之相职时有交叉,两人甚是相投。而楼缓则已是国尉之身,职司军政粮草,与封地赋税也是多有关联,两人联袂而来,便不显突兀。轺车辚辚驶到相府门前,门吏却说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见客。王緤顿时迟疑,楼缓却不悦道:“本尉陪中府丞前来,正是奉国君之命探国叔病体,岂做寻常宾客?还不作速通报了。”门吏惊讶不迭,便连忙去了,不消片刻便跑来将两人领了进去。“王緤兄、国尉,赵成失礼了。”侍女将寝室帷幕挂起,却见赵成躺在榻上,一声招呼便要起身。王緤连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体,尽管卧榻说话便了。”“岂有此理?”赵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惭愧了。”楼缓接道:“国君闻得国叔有恙,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抚慰,国叔但安心养息便了。” “如何?国君知我有恙?”赵成便有些惊讶。 “国君有言:国叔近日或可有痒歇息。”楼缓将“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说来,国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赵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里话来?国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緤深知赵成秉性,苍老的声音直刚刚道,“原是国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应之以胡服。国君只恐公子闻流言而称病,故有或可有痒之说。此间本意,却是期盼公子做变俗强国之砥柱了,岂有他哉!”楼缓就势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鉴谅了。” 公子成却是默然良久,末了叹息一声道:“赵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谋两日再说了。”三日之后,赵成便有一卷书简摆在了赵雍案头。赵雍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 〖谏阻胡服书 臣赵成顿首:胡服之事,臣固风闻,得两使专告,始信为真。臣闻中国者,文明风华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大道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四方蛮夷之所师也。今国君舍中国文华而袭胡人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远离中国,将何以面对华夏诸族?臣愿国君三思而图之也。〗 赵成本是老军旅,纵然不拥戴胡服之变,却何来此等诉诸中原文明之迂阔议论?必是与人聚会商议,请得几个老儒代笔!赵雍一阵思忖,便召来楼缓密议。楼缓看完书简道:“公子成既以书对,君上不妨以书回之。书简必在世族间流传,可正迂阔之议,便等同将胡服之变先行朝议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赵雍连连道好,我来说说大意,你便执笔如何?楼缓慨然应命,援笔在手,思谋着赵雍之意,半个时辰间便拟成了一封《答谏阻胡服书》。赵雍看过一遍,拍案叫声好,便命主书立即誊抄刻简,立送公子成府。赵成原本无病,本欲以病为由躲过这场胡服之变。不想赵雍却派特使找上门来,便也不好装聋作哑。思忖之下,便请来赵文、赵燕、赵造一班赵氏元老商议,还特意邀来了有饱学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绍訾议。谁想这班元老却要赵成先拿主意。赵成只黑着脸说了一句,怪诞无伦,难以启齿也!元老们便是异口同声地赞同,纷纷慷慨激昂地诉说对胡人胡服的憎恶蔑视,竟是一致坚称,胡服沐猴而冠,决然不服!周绍却是大摇白头,诸公之断虽明,诸公之理却不堪上案也!惊讶之下,元老们纷纷询问原由。周绍便说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国君亦同;国君胡服,便是欲以敌之道治敌之身;纵然蔑视憎恶,国君能以邦国安危为本大度克之,诸公便能以一己之好恶对抗么?元老们恍然,竟是纷纷讨教。周绍只说了十个字:文明为本,正本必能清源!赵成毕竟老到,思忖一阵,便肃然恭请周绍代笔做书,于是便有了那封诉诸中国文明的《谏阻胡服书》。 这日,元老们与周绍又来赵成府邸探听音信,正在猜测议论国君将如何处置,便有书吏匆匆来报:国君特使送来回书一卷!元老们便是一阵哄嗡议论,以赵雍之风,素来与臣下直面议事,甚时也学得书来书往了?当真蹊跷!及至书简打开,便请周绍诵读,随着周绍的琅琅诵读,元老们竟是鸦雀无声: 〖答谏阻胡服书 国叔思之:胡服之变,国叔以摈弃中国文华对之,雍大以为非也。尝闻: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因时而制服,因事而制礼,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越人剪发文身,吴人黑齿刺额,服饰风习不同,以便事为本则同一也。风习各异,事异而礼变。圣贤之道,唯利其国,不一其用也。若为便事,风习可变也。是故礼俗之变,虽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虽圣贤不能同。穷乡多异俗,邪学多诡辩。不知之事不疑,异于己者不非,此谓公焉!今国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赵国,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强秦中山,南有列国虎视,四面边患,邦国危难,却无强兵骑射之备,岂不危乎? 赵有九水,却无舟师以守水域。赵有三胡,却无强兵以靖边地,长此以往,国之将亡,岂有他哉!当此之时,国叔身为宗室砥柱,不思图变强兵,却拾人余唾做迂阔大论,与国何益?与民何益?秦无商鞅变俗,何有今日强秦?秦之变俗,又何失于中国文明?何赵雍胡服,便成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国难在前,赵氏宗室或溺于喋喋不休之争议而徒致社稷沦亡,或摈弃空言惕厉奋发一举强兵,舍此之外,岂有他途?何去何从,国叔自当三思也。〗 及至读完,周绍抖擞得竹简哗哗做响,脸色胀红却只说不出话来。元老们也大是难堪,一片唏嘘叹息,却也是无言以对。赵成面色却是渐渐阴沉气息也渐渐粗重,默默从座案起身,一挥大袖便径自去了。周绍自觉难堪过甚,对着元老们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惭愧!”便急急走了。元老们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日之间,这篇《答谏阻胡服书》便在大臣中流传开来,书中扑面而来的沛然正气,直面国难的深重忧患,以及雄辩犀利的说辞,竟使读者无不悚然动容!便有热心之士将书刻简传抄,流布坊间国人,一时间胡服之变竟成为邯郸街谈巷议的话题。寻常国人皆有操业劳作奔波生计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贵胄们那般华丽讲究。纵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过有两三件袖宽尺许袍长五尺的礼服而已,但有劳作奔波,便必是能够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虽则不如胡服那般轻捷紧身,也绝然不是贵胄官员那般宽袍大袖大拖曳之气象。惟其如此,寻常国人对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确没有多少切肤之痛。听人一读传书,反倒是立即为国君忧国忧民之气概感奋,既然胡服可以强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国子民了?便丢弃华夏文华了?当真危言耸听了! “叫我说,国君还真是说对了,紧身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将,一顶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长刀一匹马就得!赵军?哼!”“军兵好变,毕竟是要打仗,谁个不想利落轻便?” “对!难的是大官们。这么高的玉冠,三尺宽的大袖,丈余长的丝绸大袍,拖在地上还有两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风!都紧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样,跟谁威风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带!正是贵胄威仪,懂个鸟来!” “峨冠博带?贵胄威仪?狗屎!别说上战场,田间走走看,两步仨筋斗!”如此这般,国人议论便渐渐成风,竟是对庙堂贵胄们大有非议了。战国之世,邯郸赵人虽不如大梁魏人、临淄齐人那般好议国事,然则也是粗豪直率成风遇事从不噤声的风习,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风任谁也得思谋一番的国议口碑了。正在国人纷纷的当口,邯郸又传出一个惊人消息:邯郸城外开来两万铁骑,全部胡服,由柱国将军肥义率领!于是万众哗然,争相出城观看胡服赵军,军营外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这座军营非但营门大开任庶民进出观看,且不断在校场公然举行骑术射技的大演练。邯郸国人多有从军阅历,眼见赵军骑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着七八十斤重的铁甲轻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语;战马鞍后绑缚三个皮囊,马奶子与干肉便是三日军粮;说声开拔,便能一日七八百里的连续三日追击不停;如此骑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插翅也难逃!且不说这还仅仅只是胡服马奶子上身,还没有按照胡人骑士的标尺进行骑射训练。若练得两三年,赵军之剽悍战力谁个当得?纷纷议论之中,国人竟是一口声地不断喊好不断喝彩! “万岁赵军!万岁胡服!” “胡服骑射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杀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赵人!” 连天彻地的喊声震撼了邯郸的所有大臣贵胄,世族元老们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个凶狠的肥义从边军调来两万铁骑,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国人做耍子看胡服骑射的热闹;屯兵城郊,便意味着国君下了最强硬的决心——若有敢于死硬阻挡胡服之变者,实力说话!在素有兵变传统的赵国,国君先将这手棋下到了明处,谁还能折腾个甚来?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们终于有了动静。第一个便是公子成进宫请罪,痛切自责:“老臣愚昧,不达强国之道,妄议文华习俗也。国君强兵以张先祖功业,老臣该当欣然从命,率先胡服!”赵雍长长出了一口气,倒是着实将这位叔父抚慰了一番,并与公子成当场议定:立即颁行胡服令,旬日之后大朝会,君臣人等皆须一体胡服! 公子成刚走,赵文、赵燕、赵造、赵俊四位元老便先后进宫,请国君解惑决疑。赵雍心中明白,这是几位元老重臣找台阶下,自然须当顾及他们的体面。于是,四位元老一个接一个提出不明所以处,请国君明示。 “衣冠有常,礼之制也。若从胡而变,致使赵人流于胡地,君何以处之?”赵文如是说。“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乱。是以治国不倡奇异之服,理民务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赵人风习败落礼法大乱,致使国法不能齐俗聚人,奈何?”赵造忧心忡忡。 “衣冠风习之变,当徐徐图之。国君骤令朝会之期一体胡服,岂非强人所难也?”赵燕老脸通红,分明一肚子别扭。“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溃朝野文华根基,若生出不期之乱,岂非得不偿失也?”赵俊却是振振有辞。赵雍虽则心中有底,无须一一折辩,然四人毕竟元老重臣,纵是寻找台阶所问也是咄咄逼人,自不能流于过场而落下“无理而强行胡服”之口实。待四人一体道罢,赵雍已经成算在胸,便在殿中转悠着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变,变之危害不可测。然则,五帝不同俗,何谓古法?三王不同礼,何礼之循?从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国,法度制令皆顺其时,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何来万世不移之习俗礼法?礼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礼未必有成!”赵雍猛然盯住了赵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邹、鲁两国好长缨缀衣,天下呼为‘奇服’。然则邹鲁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吴起皆出邹鲁,更不说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邹鲁之士,此却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乱。吴越两国僻处大泽山海,文身断发,黑齿刺额,天下叱为‘不通大化’。然则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范蠡文仲出,凝聚国人而天下变色,此何解也?”见白发苍苍的赵造难堪的低下了头,赵雍转过了话题,“究其竟,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进退之节,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论贤愚也。何者谓明?齐民变俗,顺势应时也!赵人老话:以书驾车,良马翻沟。今诸老欲以古治今,岂非照着书本驾车么?”赵雍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四位元老默然无对,相互顾盼间竟也跟着笑了起来,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宫,便无人再来折辩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个周绍手足无措,既无颜进宫与赵雍坦诚辩驳,又不甘自请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称病不出了。赵雍自然明白这个骨鲠老儒的心思,便亲自登门“探病”,谈笑间便让内侍将一套胡服摆在了周绍面前。老周绍虽然面色胀红,却是甚也没说便褪下峨冠博带,就着暖烘烘的燎炉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裤,腰间扎上一条板带,头上戴起一顶轻软的翻毛皮帽子。铜镜前一番打量,周绍竟是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猎户了! 赵雍哈哈大笑:“难得老猎户也!狐皮一张,其价几何?” 开春之后,赵国便大兴胡服,大练骑射,举国热气腾腾。楼缓的国尉府顿时大忙,非但要将全部二十万大军逐次换装,还要新征发十万青壮北上练成新骑兵,同时还要整顿军制,将原先各要塞步兵为主的守军改编成一色的轻装骑兵。胡服骑射之本意便在于强军,在于使赵国大军脱胎换骨,成军整军练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赵雍权衡局势,便将肥义调出主持征发十万新军之事,楼缓则兼程北上改编雁门关与平城两支大军。四月初旬,楼缓紧急军报:平城大将牛赞等不赞同改步为骑,坚请面君定夺,请命如何处置?赵雍深知,边军将领与大臣之歧见若不及时消除便会愈演愈烈,立即将邯郸国政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处置,便连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赵雍竟是不明所以:论部属,楼缓原是边军主帅,牛赞只是驻守平城的将军,属楼缓辖制,两人历来是同心协力从无龌龊,如何以楼缓之能便连牛赞也不能说服了?莫非是廉颇接手边军将印后生出过事端?这廉颇、牛赞都是发于卒伍的猛将,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稳,绝不会因一事之歧见便生出异心。果然如此,却是何等因由呢? 三日后赶到平城,赵雍却没有先到楼缓的国尉官署,而是径直到了牛赞的将军幕府。谁知幕府却是一座空帐,留守的军务司马说将军去了长矛营。赵雍二话没说,当即来到平城以北长城脚下的兵营。 雁门、平城同为赵国北部的两大咽喉要塞,然则地利不同,兵力配属也大是不同。雁门关出得长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经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门长城及雁门关防线,胡人便会迅速进入中山国与楼烦部族区域,再沿滹池河谷东南进入赵国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门关地带便是赵军最要紧的防御地带,除一万步兵坚守长城与雁门关城防外,全部六万铁骑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驻扎在长城之外,不设固定营寨而经常游动于长城至岱海间的草原,以搜寻胡人骑兵并在草原决战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长城。而平城却有不同,山险地狭不利骑兵展开,身后二十里又是一道滚滚滔滔东西横贯的治水,胡人便很少选择从这里以骑兵大举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别强盛且合兵全线南犯之时,平城才有大危机。然则这里一旦被突破,南边便是赵国代郡,越过代郡便进入了赵国腹地,路径却是比雁门关入赵便捷得多。有鉴于此,长期以来,赵军在这里便只驻守三万余步兵,不求进击,但求坚守而万无一失。北出平城三十余里,便是赵国的夯土长城,长城之外便是苍茫大草原。兵家常规: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万守军便有两万余驻守在长城内外的固定营寨,身后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备纵深。寻常时日,仅有的三千铁骑便在长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驻扎,形成重在探察敌情并只做试探性厮杀的第一道防线;万余步兵便在长城墙外以长城为依托,构筑壕沟鹿砦,与长城城墙上的数千守军一起构成第二道防线;长城之内十里,便是东西横宽十余里恰恰连接两山的一道深沟高垒,常年驻守一万精锐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赵雍飞骑未出长城,遥遥便闻长城外喊杀连天,不禁便是一惊,然见长城垛口的兵士竟是兴奋呼喝,便知可能是军中演练,便双腿一夹战马径直出了长城。赵雍也想看看此时的牛赞却是如何操持大军演练,便不带卫士,一马飞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遥遥向“战场”望去,却是骑步攻防的操演,大约三千多骑兵进攻,正面阻击的步兵阵形大约也是三四千的模样。然则看得一阵,赵雍却是大为蹊跷。冲杀的骑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楼缓率队;防守阻击的步兵却是一色的赵军原本甲胄,由牛赞率队;中央地带却是带着一班军吏手执一面令旗的老将廉颇,分明便是居中裁决了。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不合法度。军中演练法度:步骑人数对等演练,步兵便要依托壕沟或相应地利,步兵人数超过骑兵一倍,方才演练平地攻防厮杀。今日两军对等,步兵却没有任何依托,便在草原对等拼杀,究是何故了?眼看半个时辰过去,步军似乎并无崩溃之象,骑兵倒似乎“伤亡”不少,士气似乎也并不高涨。又僵持得片刻,便见老廉颇令旗一劈:“步军胜!” 长城上的步军兵卒顿时高声呐喊起来:“步军胜了!万岁——!” “这阵不算!再来一阵!”身着两三处泥巴伤口的楼缓便是嘶声大喊。 汗湿重甲的牛赞哈哈大笑,只一挥手:“国尉啊,回去为我步军庆功了!”回身便是一声高喊,“兵娃子们,每人两碗赵酒,不喝马奶子!”正在此时,西北方向一骑飞来遥遥高喊:“国君驾到——!” 随着喊声,便见马队疾风般卷来,却正是赵雍的百骑黑衣马队。黑衣,是赵国君主的卫士的专用名号。黑衣之名号,初起于酷好搜罗剑士的赵烈侯,其卫士尽皆身着黑衣的剑士。后来,“黑衣”便成了国君卫士的官称,其实却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赵雍这黑衣百骑,便是一式军中胡服——棕色皮甲红皮帽胄,护卫将军帽胄上还插着一根黑色鸡翎子,人人一口弯刀,背负强弓长箭,几与胡人骑兵一般无二。马队风驰电掣般卷到较武中心,骤然间便是齐唰唰一排人立,战马竟也是齐声嘶鸣同时陡然止步,前蹄落地处便钉成了一个严整的十十方阵,竟是丝毫没有马蹄沓沓地摆队声! 四面将士看得清楚,为首的国君赵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头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鲜艳夺目,直是胡人单于之气象。令将士们惊讶得是,同是胡服骑士,国君的百骑马队较之楼缓率领的胡服骑士便大见英气勃勃。与真正的胡族骑兵相比,显然没有了那种散乱张扬,却分明弥漫出胡人骑兵所没有的整肃威武。同是胡服,气象竟能如此不同?骤然之间,无论是楼缓的骑兵还是牛赞的步兵,将士们尽皆肃然无声。“楼缓无能,自甘领罪!” 赵雍摆摆手,却对着大步赳赳走来的牛赞高声道:“牛老将军,选三个最强武卒出来。”“君上何意?”牛赞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连忙便问。 赵雍马鞭指点着道:“步骑对演之法:两步对一骑。我今出一个胡服骑士,对你三个武卒。武卒若胜,随你所请。”“君上大是!”牛赞顿时精神大振,转身大喝,“头前三个百夫长,出阵!”只听“嗨!”的一声,便有三个精壮威猛的百夫长大步铿锵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各一身四十斤铁盔铁甲,右手一支精铁长矛,左手一张白杨木包铁盾牌,腰间还有一口备用短剑。赵军武卒本是沿袭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魏武卒之成法而来,虽然甲胄重量已经比魏武卒大大减轻三十余斤,但与胡服兵士相比却依旧是庞然大物,三人三角阵一扎,便见威势不同凡响。更兼百夫长历来是战阵中坚,非猛勇壮士不能任职,三个百夫长对一名骑士,无论如何都是胜算无疑了。 “黑衣赵虎,出列。”赵雍马鞭一指百骑队,话音方才落点,便有一骑沓沓沓三步便恰好立在赵雍战马身侧。赵雍四面环视高声道:“赵虎是真正的胡人骑士,也是黑衣百骑的马术教习。胡服骑射之术究竟有无战力,将士们自己看了。廉颇老将军,还是你来执法了。”“遵命!”须发灰白的廉颇应声出马,便在三步卒侧前半箭之地立马站定,举起令旗高喊:“骑士后退三里!”黄发碧眼的赵虎却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足够了。” 一里足够?四周将士便是一阵哗然。依步骑演练常法,接战前骑士后退三里再冲锋,为的便是真实仿效战场,最大发挥骑兵的冲锋威力。三里之内,寻常战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骑士话说便是马还没疯起来,人马之灵动和谐也还来不及充分溶为一体,冲击力自然要大为逊色。这胡人骑士自请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则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举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时候都是勇士作为。狂妄归狂妄,谁又能不允准了? “好!骑士后退一里,闻鼓而进!”廉颇令旗劈了下去。 便见赵虎双腿只轻轻一夹,那匹乌黑油亮的雄骏战马便箭一般飞了出去,转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个回环转身,赵虎一声大吼,战马便乌云闪电般飞了过来。三个百夫长列成前二后一的三角阵,便是赵军部卒对骑兵的最有效战法:前面两支长矛两侧夹击,后面一人便做好夹击不成立即猛攻的准备。三卒蓄势之时,胡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也不见赵虎有任何停顿间歇,便有三支长箭嗖嗖嗖飞来,竟带着些许尖利呼啸,分明是强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三箭便擦着盾牌上沿呼啸飞过。若是站立,这便恰是脖颈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长身之间,战马已经如黑色闪电般飞来;两支长矛正在马前尚未并举齐刺,便被一根灵蛇般的长鞭卷住猛力带起;两名百夫长猛力拖拽长矛之间,长鞭却又骤然松动,两人一个趔趄后仰尚未倒地,后一个百夫长正举盾迎击高处的凌厉弯刀时,战马却已从头顶飞跃过去,便听嘭嘭嘭三声闷响,三人背后便各自一团墨迹! 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几乎便在呼吸之间,黄发碧眼的赵虎已经回到了百骑队中。而三个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搏杀的百夫长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里,人呢马呢?这?这便完了?长城外的赵军将士竟是静得久久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老将军,”依然骑在马上的赵雍终于开口了,“你职司裁决,没有话说么?”廉颇肃然拱手,虽则是对着赵雍说话,苍迈浑厚的声音却荡得很远:“胡骑之胜在于四:其一,骑术精湛,人马合一收发自如,远超赵军骑士;其二,射技非凡,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咽喉,我军纵有神射手,论马上射技却是无法与之比肩;其三,鞭技神异,若无一支三丈长鞭,断不能赢得如此利落;然则最根本之点,老臣却以为全在一个‘快’字。人快马快身手快,出手连锁,快如疾风。若无这个快字,威力便会大减。” “老将军说得对么?”赵雍向四面将士遥遥招手。 “对——”四野一声,没有半点儿勉强。 “牛赞老将军以为对么?”赵雍看着紧皱眉头大红脸的牛赞淡淡一笑。 “对。”牛赞声音虽则不高,但显然认同廉颇的评判。 “既然如此,胡骑何以快捷如风?赵军何以却不及反应?老将军如何说法了?”“……”牛赞大是难堪,一时竟是语塞无对。 “楼缓国尉,”赵雍转过身来,“同是胡服骑士,败于同等人数之步卒,你有何说?”“君上明察,”楼缓竟是坦然高声,“胡服初行,人马骤轻,军士尚在不适之时,更兼骑术射技均未苦练,仓促间反而不如原本战力。此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过也。若得两年时光,楼缓定然还君上一支草原飞骑大军!”赵雍猛然高声发问:“将士们,楼缓说得对不对?” “大对——”楼缓身后的胡服骑兵立即同声大喊。 牛赞的大队步兵却是哄哄嗡嗡一片,参差不齐地喊着“也对!”“那得看!”“不知道!”“两年后再比!”等等,牛赞索性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雍却下马走了过来,“老将军,走,回去说。” 回到平城已经是暮色降临,用罢简单的军膳,赵雍便在简朴的行辕召来了楼缓、牛赞与廉颇三人连夜聚商。赵雍熟知军营将士的秉性,上来便是直截了当:“牛赞老将军先说,平城边军改新骑兵,如何不妥了?”牛赞憋闷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尝闻:国有常法,兵有常经,弃法乱国,失经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将老步军全数改为新骑兵,老臣以为,这便是弃法失经。将士之能蔑敌敢战,在于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军制!当此军兵通顺成法之时,君上却一朝变易,由捻熟而陌生,边军战力必然大弱!今日国尉之胡服骑士败于平城步军,便是明证!若强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骑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也!”戛然打住,犹是一声粗重地喘息。行辕一时默然。楼缓原本已经与牛赞多方折辩且又报与国君,自知不宜先说。老将廉颇却是向来寡言,国君召见更是不问不答,此刻便只是听。赵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轻松,然则牛赞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悚然一惊。“终致损君乱国也!”若这只是牛赞的一时愤言倒也罢了,若是邯郸有人欲借边将之口发出胁迫,便须认真对待了。毕竟,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思忖片刻,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老将军,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老臣的话自是老臣自己的话,如何要给谁个带话?”牛赞黝黑粗糙的脸膛胀得通红,几乎便是高声嚷叫起来,“君上信臣臣便说,不信臣便杀了臣,何故无端疑臣也!” 赵雍哈哈大笑,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便是一躬:“老将军忠心谋国,赵雍却是失言了。大变在即,朝野多议,尚请老将军鉴谅。”骤然之间,牛赞老泪纵横,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说话,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军制之变,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好!”赵雍又是一阵大笑,“老将军肝胆照人,赵雍何能吞吐不定?来,入座说话。”将牛赞扶入坐席,赵雍便转悠着道,“国事虽是赵雍决断,然则也须断之有道。老将军所言将士捻熟于老军制器械,变之惟恐削弱战力。这个道理却是难以立足。亘古至今,万物之取舍皆决与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若得一熟便不能弃不能变,青铜何以代木石?精铁何以代青铜?铁骑何以代兵车?布帛何以代兽皮?兵不当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变?胡服节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轻捷,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胡人精骑射且远超我军已是事实,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规,不鼓不成列,不击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岂非更是愚不可及?”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可长此以往,赵国必不断萎缩,胡人必不断南下,终有一日,邯郸必成周室之沣镐!为今之计,赵国必须奋起强兵,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一举扫灭三胡安定北边!纵是事之初千难万险,赵雍亦死而无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的话。想我赵人,百年军争慷慨赴死,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血留了多少尸骨?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两位老将军,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如今已是两鬓霜雪,面对关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辕,静得连喘息之声也没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声,竟是大哭起来:“君上!牛赞该死!胡服!轻兵!改制!老牛赞不要这颗白头,也要扫灭三胡!” 碧空澄澈,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牛赞的吼声回荡在行辕,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这一夜,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在苍茫山峦时,尖利的牛角号便响彻了长城内外响彻了辽阔的草原。金戈铁马 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一 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服骑射两年后大见成效,赵国练成了三十万精锐新军:十万劲装步兵全部驻守赵国南部关隘以应对中原,二十万胡服飞骑则全部驻守长城一线。第三年,赵雍将邯郸国务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执掌,便北上长城,准备大举廓清边患。 公元前305年初夏,赵军首战突袭林胡大本营,拉开了廓边拓地的序幕。 战前,赵雍与楼缓、廉颇、牛赞精心筹划,已经对林胡各部族游牧地带与黄旗海大本营之兵力分布了如指掌,突袭路径反复探察无误。更要紧的是,楼缓早早已经派出十余队“商旅”深入草原,名为与林胡通商,实为在赵军沿途筹集囤积大量马奶子与牛羊熟肉。赵军的总部署分为三路:楼缓坐镇雁门关防务,同时集结庶民马队牛车为大军输送给养;廉颇率领十万飞骑驻扎雁门长城之外,以防东胡楼烦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围南逃,并随时准备出动策应;赵雍亲率十万飞骑,以牛赞为前军大将,直捣黄旗海。 便在四月末的一个夜晚,赵军十万轻骑从雁门关外出发,偃旗息鼓飞向了东北方辽阔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赵军飞骑便抵达了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时分赵军出动,恰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轰鸣的雷声骤然在林胡大本营炸开。 骄横的林胡部族根本没有料到赵军竟敢深入黄旗海,仓促应战,两个时辰后便不能抵敌,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连续西逃三日,素称剽悍灵动的林胡骑兵竟是无法摆脱赵军飞骑的穷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单于召各大部族头人紧急聚商,认定这是赵雍的孤注一掷,若拼力杀回一举战胜,或可长驱南下。于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塬为依托,聚集全部族人可战者三十余万,要与赵军做殊死一搏。赵雍见林胡大军突然死战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奥秘,在下令牛赞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时,即刻飞书调来廉颇的十万飞骑参战。 三日之后,两支大军共五十余万骑兵,在岱海草原展开了旷古未闻的大拼杀。激战三日,林胡部族死伤二十余万,终于仓皇北逃。赵雍下令廉颇率大军回防,毫不犹豫地亲率六万飞骑向北穷追林胡。连续两个月追击,大小接战三十余次,林胡每战必败,只有望风而逃。在炎炎盛夏到来之时,赵军已经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南距长城已是数千里之遥,赵雍这才下令停止了追击。 一战根除林胡大患,赵军飞骑威震大草原,诸胡匈奴大为震动。 次年开春,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胡部族联兵西北匈奴诸部,东西两路大举南下,要夺回阴山以东的林胡大草原。飞骑军报传来,赵雍哈哈大笑,鸟!我正要一鼓作气,他竟打上门来,天意也!长城下一番计议,赵军兵分三路迎敌:牛赞率部三万向东迎击东胡,楼缓率军三万居中前出岱海策应,赵雍自己则亲率飞骑大军十四万,以猛将廉颇为前军大将,飞骑出云中草原截杀匈奴骑兵。 西北方的戎狄诸部臣服秦国之后,从茫茫西域不断流窜迁徙到阴山北部的匈奴诸部,便逐渐强大起来,已经隐隐然对秦赵两国形成了压顶之势。但其时秦国军威正盛,匈奴畏惧于秦军战力,尚不敢对九原、云中以南的秦国上郡大肆骚扰,于是便对赵国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则这时却有林胡东胡压在赵国头顶,占据着这片水草肥美的辽阔牧场,匈奴也不敢轻易对林胡东胡公然挑衅。所以长期以来,匈奴尚没有对赵国形成直接威胁。如今,最是剽悍善战的林胡丢下如山尸骨消遁而去,东胡不足以对抗赵军,纵是联结南面的楼烦,也同样不是赵军对手。放眼草原大漠,惟有新崛起的匈奴堪与赵军一战。于是,东胡首领便派出飞骑特使,约请匈奴诸部起兵,打败赵国后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单于大喜过望,召来诸部小单于一说,竟是人人欢呼雀跃异口同声,林胡猎豹无能,若遇我匈奴大熊,便将赵雍这只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战国中期,匈奴的强悍凶狠尚是初显,并不为中原战国所重视。除了秦赵燕三国,其余中原战国对匈奴可说还是不甚了了。直到战国末期秦国统一华夏,匈奴之患才日渐成为最大威胁。及至两汉屡遭匈奴之大害与多次对匈奴大反击之后,匈奴两个字便成为中国整个北部边患的代名词,便成为中国的朔方噩梦,以致有了“四夷为中国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强从海上入侵中国,林则徐仍然疾呼“英法诸国皆不足患,终为中国患者,其北方俄罗斯乎!”这是后话。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个源于中原而杂成于阴山漠北地带,且不断聚散分合的奇特的游牧部族邦国。在中国历史上,匈奴作为游牧邦国,只存在了五六百年,东汉三国之后便渐渐解体而星散复原为北方诸胡。在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布于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蛮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与夏王朝时,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荤粥,殷商时叫做獯粥,西周时叫做猃狁,春秋时叫做玁狁。直到战国中期,才有了匈奴这个名字。后来的两汉之世对匈奴详加揣摩考证,认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驱赶出中原后的残部聚合,匈奴这两个字音,则是中原人听胡字多有转音而最终的念法。两汉尚未顾及的一点,便是此时的匈奴,还融合了从遥远的西方向东方茫茫大草原流动迁徙而来的罗马流亡部族,以及后来被称为罗刹国、鲜卑国、五胡等等的北方游牧族群。大要而言,当时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胁,所谓匈奴还正在成型,还没有成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总称,直到数百年后匈奴政权大体成型而诸胡残部也溶入匈奴。此亦后话。 赵军久于胡人周旋,对北方部族的动静自是着意汇集。尤其是赵雍即位,对北方胡人久有图谋,力行胡服骑射的同时便派出了几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对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实地探察。商旅斥候们的种种描绘,终使赵雍心头烙下了一个深重的印记:匈奴凶悍无文,必是赵国劲敌! 这时的匈奴,总人口不过两百余万,只大体相当于赵国一个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余个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势犹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诸侯。匈奴总首领呼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者,天之骄子也;单于者,广大无边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数百年后的西汉才弄得清楚。战国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为“单于”罢了,为了与其部族首领的小单于区分,便将匈奴总头领简单呼为“大单于”。匈奴是滚雪球般壮大成型的。无论是千百年前来自中原的游牧族,还是后来从西从北遥远迁徙来的游牧族,但凡来族,只要臣服于既定的匈奴部族势力,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时共同出兵,并对大单于有些许年贡,寻常游牧生计便是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最高首领的大单于,也须得首先是某个特定大部族的首领,否则便没有实力在打仗时统驭诸部。因了这辖制松散,流动迁徙的诸多游牧族便乐于归附匈奴,终于在战国中期成了气候。 商旅斥候们回报说:匈奴无文字,无文书,凡事但以言语约束。匈奴无成文律法,无固定牢狱,最高“刑罚”也只关押十日,寻常时日全部囚犯不过数人而已,凡事皆以约定俗成之风习处置。匈奴人风习蛮荒,自大单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谷,以各种兽皮为衣,以旃裘为铺盖而卧。举族以老弱为贱民,以壮健为尊贵,年轻青壮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弃骨野果。纵是首领单于,老去便得交权,否则便要被青壮承袭者无情杀死。父亲死,儿子便以母为妻,兄弟死,剩余兄弟便分其妻为妻,男女杂交无所顾忌。匈奴人有名无姓,粗砺剽悍,以骑射为能,少儿便能骑羊引弓射鸟,长成则畜牧游走并射猎禽兽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样:控弦、弯刀、鋋。控弦是匈奴对弓箭的叫法,鋋却是一种三五尺长的铁柄短矛,远则射箭,中则掷鋋,近则弯刀拼杀,便是匈奴的主要战法。匈奴人战功无封,但以战俘与掠来财货归己而已,勇士但斩敌首,头领便赏赐一卮酒以为激励。是故匈奴人唯利是争,争夺草原牧场及抢掠杀戮从来不顾死伤,便是寻常时日,也是人不弛弓,马不解勒,随时准备厮杀。辄遇夺利则死战不退,但有逃遁者便视为最大耻辱!若此战无财货土地人口之利可夺,纵单于下令,也是鸟兽星散而去。 凡此等等,都使赵雍得出评判:匈奴骑兵此举要夺取岱海草原,其利丰厚无算,必是更加凶悍!此战若是匈奴得手,赵国头顶便会压来一股比三胡更为强悍的势力,赵国将岌岌可危。此前赵军从来没有与匈奴交过手,必须自己亲率大军决战,方可万无一失。 四月初夏,赵雍大军越从秦国头顶过云中,正正堵在匈奴西来的必经之地——阴山草原的东口,要在这里与匈奴大军做殊死一战。 此时大河北岸的云中、九原虽是秦国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军势力还远远不足控制秦长城以外外辽阔的阴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的匈奴大本营,南至阴山的数千里草原,都是匈奴诸部的游牧区域。秦军正在中原征战,尚无力北出长城驱逐匈奴,而匈奴也畏惧秦军,只敢在阴山草原游牧,而不敢将大本营南迁阴山草原。而如果匈奴此战成功,夺得阴山草原东部的岱海草原,则势必将大本营单于庭迁到水草更肥美的阴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对秦赵两国立成压顶之势! 此等大势赵雍看得一清二楚。大军出动之时,前军大将廉颇建言,西进二百里便当扎营,无须越过云中,以免在此时与秦国冲突。赵雍大手一挥,进!越过云中便是最好的战场。秦国此时要发昏掣肘,赵雍便一并拿下云中九原,给芈八子母子点颜色看!当赵军隆隆开过云中长城外时,秦军守将嬴豹立即飞骑报入咸阳,请求出击赵军后路。旬日之后,咸阳特急羽书飞到,非但严令云中九原之秦军得借道于赵军,且特附一道宣太后手令:若赵军不逮,秦军须立即开出长城助战,违令者杀无赦!嬴豹本是秦军铁骑猛将,得令便立即整顿三万军马,做好了随时出击匈奴的准备。如此一来,赵军便平安无事的越过了云中长城,西进一百里,在云中九原之间选择了两山遥遥对峙的一片大草原做战场。 五日之后,当以逸待劳的赵军已经隐秘部署就绪之后,斥候飞骑来报:匈奴大军二十万已抵达阴山西麓,却突然扎营休整,不知何故? “今日何日?”赵雍突然问。 廉颇答道:“四月二十九。” 赵雍哈哈大笑:“天意也!老将军,我要变个打法了!” “大兵压境,何能仓促变军?”老成持重的廉颇大是困惑。 “老将军忘记了?”赵雍笑道,“匈奴习俗:随月盛壮而攻战,月亏则休战退兵。此次千里南下,却正赶上月末抵达阴山,必在阴山后扎营休整旬日,待到月圆之时东进攻我,岂有他哉?” 廉颇却又皱起了眉头:“此节原是无差。只是他住得半月,将我军部署探察明白,却难收突击功效了。” “岂容他安然半月?”赵雍便是冷冷一笑,“这便是天意,便是我说的变个打法。” 廉颇思忖一阵恍然惊喜道:“君上是说,夜袭大战?” 赵雍拍案而起:“对!夜袭大战!给匈奴蛮子猛灌一坛赵酒!” 便在次日入夜,大草原月黑风高,赵军十万飞骑衔枚疾进,分为三路翻过阴山直扑匈奴大营。匈奴骑兵是各部族自为军营驻扎,相互间根本没有战场呼应所需要的距离,只是拣水草方便处各自扎营罢了,近者拥挤成片,远者则二三里不等。说是营区,却没有壕沟鹿砦之类必备的防守屏障,更兼为了轻便匈奴人从来都是开春行军便不带帐篷,但遇夜宿,便是点起无数篝火堆烧烤牛羊大喝马奶子,吃饱喝足便裹着毡片儿呼呼大睡,每个营圈外只有星星点点的巡视哨兵,便如大雁宿营一般。及至中夜时分,遍布阴山西麓大草原的篝火便渐渐熄灭净尽,无边的鼾声夹杂着战马时断时续的喷鼻低鸣,浓浓的烧烤牛羊的腥膻夹着马奶子的酸甜酒气,便随着浩浩春风在草原上弥散开来,确切无疑地向大草原宣告着——匈奴大军在此! 正是子时,阴山西麓突然山崩地裂,隆隆惊雷阵阵飓风从四野压来卷来,在漫无边际的匈奴野营地回旋炸开!匈奴大军骤然惊醒,人马四野窜突自相拥挤践踏,片刻间便是死伤无算。大约半个时辰后,匈奴各部族终于在各色尖利的号角声中渐渐聚集起来,分头做拼死厮杀。赵军原本便是三路突进,每路又都以千骑队为单元沿所有湖泊河沟间楔入分割,便将二十万匈奴大军分割成了数十个碎块绞杀。方圆数十里的大草原战场上,两军三十余万骑兵便整个缠夹在了一起,展开了殊死搏杀!赵军有备而来,不举火把,只每个骑士臂缠宽幅白布,战马尾巴也绑缚一片大白布以做呼应标记。匈奴军却是素有月黑不战的习俗,原本料定赵军无论如何不会翻过阴山寻战,便打算在秦国长城外养精蓄锐半月避过月黑月残之期,而后一鼓东进。毕竟,这阴山从来都是匈奴部族之游牧区域,匈奴不寻衅于秦赵已是饶了尔等南蛮,赵国如何敢到这里了?大熊在林,自然是怡然自得,一心只做如何抢得更多财货牛羊战俘的大梦,谁能想到刚到阴山就打仗? 猛遭赵军暴风骤雨般的夜袭,匈奴军大乱之后纵然死战,却是惊讶万分的发现,赵军之凶悍凌厉竟是丝毫不输于匈奴的白熊猛士!更令匈奴大单于大惊失色者,这赵军在黑夜拼杀,却有如鬼魅附身竟是浑身长眼,但有白熊猛士占优,便立即有赵军猛击白熊猛士身后。惯于单骑劈杀的匈奴猛士,最擅长的两样兵器——弓箭短矛在这漆黑夜晚相互缠夹拼杀之时竟是一无用处,只剩下与赵军刀剑劈杀一条路了。偏是匈奴弯刀是老铜刀与新铁刀混杂,远不能与赵军之清一色的精铁坚刚弯刀相比,但闻叮当呼喝之中,匈奴战刀便时有砍断砍钝,匈奴猛士便只有抡起铁片儿胡乱猛砸过去。 突然,凄厉的长号划破夜空,连续三声,匈奴乱军便潮水般向北卷去。 赵雍一声令下:“大单于要退!鸣金收兵!” 廉颇前军刚刚收拢,便闻北方山口喊杀声大起。廉颇高声请命:“君上,我四万截杀大军已与匈奴接战!不若从后掩杀,一战击溃匈奴!” “不!”浑身浴血的赵雍狞厉地一笑,“不要击溃,我要开膛破腹。” “嗨!”廉颇一挥大手高声下令,“全军将士!跟我齐喊:匈奴大单于——!敢与赵军明日决战——,我便放你整军——!”漫山遍野的呐喊如阵阵雷声滚过草原,随风卷去。片刻之间,便有两骑举着火把飞来,遥遥高喊:“赵雍听了,我大单于令:明日决战!谁趁夜脱逃,谁不是大白熊!”立马高岗的赵雍不禁哈哈大笑:“鸟!谁要做你那大白熊了!回你大单于:明日决战,谁趁夜脱逃,谁便是大黑熊!” “错!谁趁夜脱逃,谁不是大白熊!” “鸟!还非得做你大白熊了?”赵雍笑不可遏,“便依你,谁逃谁不是大白熊了。” “明日日满,阴山向阳牧场!”随着一声高喊,匈奴飞骑便消失在暗夜了。 “撤回截杀,后退十里扎营!”赵雍发令完毕回头高声道,“老将军,匈奴还没怕我赵军也。匈奴蛮子只认打!打不狠他便记不住!仅是赶走不行,须得一战杀得他血流成河!” “君上大是!”廉颇抖动着雪白血红的大胡须,“他还怕我趁夜脱逃了?大白熊咬死仗,就给他个杀法看!” 夤夜收兵,赵雍甲胄未解立即便召将领们密商筹划。计议一定,赵军立刻开始了偃旗息鼓的秘密移动,两个时辰后全部准备就绪,各个营地便立即弥漫出粗重的鼾声。及至太阳升起在山头,所有隐隐弥漫的鼾声便一齐终止了。此时,辽阔的阴山草原阳光明媚,中原虽则已经是田野金黄的仲夏,然在这里却是春风方渡草木新绿,一片清凉爽和的无边春意,丝毫没有燠热之气。将近正午,便闻隐隐沉雷自阴山西麓渐渐逼近,山口便有一面红色大纛旗缓缓地左右大幅度摇摆起来。 赵军西向迎敌,大营便遥遥对着西方的阴山谷口,赵雍的中军行辕扎在大营南侧靠近秦长城的一座最高的山丘上。眼见红旗大摆,赵雍立即下令:“飞骑出营!强弩营列阵!”中军司马高声传令,行辕三丈多高的云车望楼上便有一面黑色大纛旗向西三摆,一面白色大纛旗向东三摆,随即便闻山下响起急促嘹亮长短不一的牛角号声。号声之后,赵军大队骑兵隆隆开出,在大营壕沟外南北两翼伸展,由无数十十小方阵列成了纵深五六里的阵形。从山头行辕遥遥鸟瞰,恍如迎着西方山口的两柄红色长剑。两翼飞骑身后,便是横宽十里的六道三尺壕沟,每道壕沟间距十步,三万张强弩全部整肃排列在六道浅壕沟之中。强弩阵两侧,则各有五千飞骑散开,随时准备截杀突过强弩箭雨与两翼截杀的匈奴死士。 赵军堪堪就绪,骤然便见阴山谷口如大河崩决,匈奴骑兵犹如奔腾出峡的怒潮涌出山口散开在草原翻卷呼啸着隆隆压来!片刻之间便在两箭之地,匈奴潮水却慢了下来。历来骑兵接战都是展开厮杀便是,这赵军却两条线一般守在两边不动,中间宽阔的草原却是一人一骑都没有,远处大营赤裸裸露在那里却是甚个魔法了?若在昨日之前,匈奴骑兵自不会理会你如何摆置,只潮水般杀去便是,然则昨夜一战匈奴全军死伤八万余,却是余悸在心,一见赵军似有诡异,便不觉慢了下来。便在这刹那之间,匈奴大单于带着本部族三万骑士已从中央突前,弯刀一挥便是嘶声大吼:“赵军大营有财货女人!谁抢得多谁是大白熊!杀——”骤然之间,匈奴潮水又呼啸翻卷着压来,遍野马蹄如雷刀光闪亮,遍野都飞舞着白色的翻毛皮袄与黄色黑色的飘飘长发,杀声震动原野,直是山崩地裂一般。 与此同时,山顶行辕三十面战鼓如惊雷大作,赵军两翼骑兵呐喊大起,便从白色洪流两边如两道红云飞掠而过,不冲匈奴群骑,却是直向两边包抄过去。匈奴骑兵也不管你如何跑马,白色洪流只呼啸漫卷着向赵军大营压来。便在两箭之地,匈奴骑士驰马前冲间人人挂刀弯弓长箭上弦,立即便是万箭齐发,箭雨便密匝匝如漫天飞蝗倾注赵军大营!齐射方罢,战马便前冲到距敌三十步之遥,此时匈奴骑士便是第二波飞兵出手——万千短矛(鋋)一齐掷出,间不容发之际便飞马劈杀长驱直入。这是匈奴骑兵最有效的战法:一箭之地万箭齐发,三十步之外短矛齐掷,在这急如骤雨密如飞蝗般的两波飞兵猛烈击杀之下,对手惊慌溃散,匈奴骑士的闪亮弯刀已随着惊雷般吼声闪电般劈杀过来。此等战法之威力,天下大军鲜有抗得三五个冲击浪潮者。匈奴之崛起于强悍的胡族之林,更在五六百年间一强独大,并对中原强兵战国形成巨大威胁,所仗恃者正是这凶悍无伦的冲锋陷阵之法。此时匈奴白日作战,一则拼死复仇,二则没有了月黑缠斗,弓箭短矛便大显身手,自然更是凶悍之极。 然则强中更有强中手,匈奴大军这次可是失算了。 便在匈奴大军隆隆压到两箭之地骑士弯弓搭箭的刹那之间,赵军大营奇特的铜鼓声轰轰轰三响,便见横宽十里的六道浅壕沟中骤然立起了六道红色丛林,随着一声整齐轰鸣的呐喊:“放——”便见万千红色箭杆在一片尖利的呼哨中密匝匝猛扑了出去,如此一波还则罢了,偏是六道红色丛林一道射罢立即蹲伏上箭绞弩,后一道便立起射出,六道强弩此起彼伏轮换齐射,竟是箭雨连绵呼啸,毫无间歇地一气倾泻了小半个时辰。匈奴骑士射术固精,也只是援臂弯弓靠膂力射出,百步之外便成飘飞之势,更兼人力引弓上箭,纵是连射也必有间歇,何况每个骑士箭袋最多只能带箭二十支(寻常在十支左右),却能射得几何?赵军却是中原弩机,强大座弩多人操持,可一次上箭十余支连射,三尺箭杆粗如手握木棍,箭簇长锐如同匕首,有效射程可达三四百步!单兵轻便机弩用脚踏上箭,虽是单发,射程也在二百步之遥。赵军原本是飞骑轻兵,只带得座弩两百架,单兵机弩却是六万有余,皆由力大善射者任之。赵雍与诸将昨夜密议,将四万骑士临时改做弓弩营,两百架座弩居中,三万单兵弩环绕,决意给匈奴野战骑兵以迎头痛击,而后再一体截杀。 匈奴骑兵十二万,此刻全部密集在这十里草原猛冲猛进,突遇这闻所未闻的锐利长箭急风暴雨般连绵扑杀,任你马头人身,尽是噗噗洞穿,连人带马钉在一起轰然倒地者也尽在眼前,威力直是比匈奴骑士全力掷出的短矛还要骇人!片刻之间,人马便一片片倒下,任你汹涌而来,也是无法冲过这红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大单于一声大吼,回马!惊慌的匈奴大军便漫山遍野卷了回去。 便在此时,山头行辕的“赵”字红色大纛旗急速挥动,战鼓隆隆紧响,便见原先两翼包抄的红色骑兵顿时在大草原展开,杀声震天地冲入匈奴骑兵群。与此同时,阴山西口也潮水般涌出大队红色飞骑,正正堵在了匈奴正面。赵军大营两侧的一万骑兵也同时发动,从匈奴身后掩杀过来。匈奴大单于嘶声吼叫,杀啊!死光就死光!匈奴骑士也是遍野怪吼,散乱拼杀,却是毫无退缩之象。 山头赵雍看得一阵,脸色越来越是阴沉:“死战令!”话音落点,便闻中军司马一声大吼:“金鼓号角齐鸣!誓死一战!”刹那之间,山头三十面战鼓三十面大锣百余支长号便隆隆镗镗呜呜地交相轰鸣在辽阔的草原战场,那面红色“赵”字大纛旗也在骤然之间竖起了两支雪亮的旗枪,平展展地悬垂在了湛蓝的天空之下。辽阔草原上的红色骑兵顿时杀声震天动地,一面“廉”字大旗竟于万马军中如同飞舟劈浪,直冲匈奴大单于的白熊大旗。几乎便在同时,赵雍亲率三千护卫飞骑狂飙般卷下,泰山压顶般杀向匈奴中央白熊大旗。两支强悍的骑兵大军便在阴山脚下展开了真正的殊死拼杀。 太阳落山之时,大草原终于沉寂了。红色的骑士,遍野的鲜血,与火红的霞光溶成了无边的火焰,辽阔的草原颤抖着燃烧着,似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万岁!赵军万岁!”陡然,长城脚下传来了遥远而清晰的欢呼。 “君上,秦军在庆贺我军!”中军司马飞骑来报。 “秦军?”立马山头的赵雍不屑地笑了,“清点战场,明日回军。” 阴山之战,赵军斩首十八万余,悉数斩杀匈奴大小单于头领百余人,匈奴仅余万余人突围逃走。与此同时,东线也传来捷报:牛赞大军大破东胡,斩首八万,东胡大首领及其部族头领二十余人尽皆被生擒。东西赵军共死伤六万余。赵雍回军雁门长城,休整三月补充兵员并立即论功行赏安置伤兵。秋风方起时,赵雍又亲率大军十万进入雁门关,直压中山国与楼烦头顶,要一鼓作气根除楼烦中山之患。 【二 战国之世的最后一顶王冠】 三胡之中,楼烦最弱。边患之中,中山不强,然却最是令赵国头疼。 楼烦乃北胡部族,大约随春秋初期的蛮夷大入侵进入中原晋国的北部,立邦国建楼烦城邑。在齐桓公结盟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驱胡时,楼烦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余部臣服晋国。后来晋国内争剧烈,楼烦部族又与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复国。魏赵韩三家分晋之后,楼烦便与中山国一起成为赵国西邻。楼烦恰恰卡在雁门关之南,犹如楔在赵国咽喉的一颗钉子。中山国却恰恰钉在西腰,向南一过井陉关要塞险道便是赵国腹地,犹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论实力,这两个部族邦国加起来,也未必堪与赵国一战。威胁处在于,楼烦中山看准了赵国南有中原强敌、北有林胡东胡边患,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做灭国大战,便依着游牧习性经年对赵国骚扰掠夺;调集大兵迎战,游牧骑兵便流云般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随形般贴将上来;春耕抢牛羊,夏忙抢麦粮,秋收抢谷黍,冬藏抢民户,任你何时何地,时时处处都可能是楼烦中山的劫掠时光,当真使赵国民众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楼烦,赵人莫不咬牙切齿骂一声:“中山狼!楼烦狈!狼狈为奸,寝皮食肉!” 论情势,此时的楼烦犹为可恶,非但盘踞雁门关之南钉在赵国边军之后,而且经常绕过雁门关北出赵国长城游牧,直达岱海黄旗海一带草原,硬是对赵国视若无物肆意挑衅。赵雍决意自北向南,剔除两块心腹大患,打通雁门关平城一线南下赵国的宽阔通道。 赵军大兵压境,楼烦部族早已惊慌失措。匈奴大军清一色二十万精骑都一举被赵军撕扯成血肉碎片,楼烦举族不过十万步骑,岂能当得杀气正盛的赵军?更要紧者,楼烦部族陷在长城之南,与草原诸胡相比,抢掠虽是便捷,却也有一致命伤——但遭赵国主力大军压顶断路,便难得诸胡救援,更何况诸胡匈奴已经望风而逃了。惊慌之下,楼烦部族头领竟率大部精壮族人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余万老弱病残女幼,只有举族降赵。赵雍不战而屈楼烦,立即设立雁门郡,将雁门孤关变成了辖地近千里的边郡。顺便提及的是,楼烦部族北逃后数十年,被卷土重来的匈奴吞并,被“封”于河套南部的草原,成为匈奴对抗秦帝国大军的前哨部族。匈奴解体消散之后,楼烦部族也永远地消失星散了。 赵雍大军趁势南压,直逼中山国腹地都邑。 论实力,中山国虽然已经称王,却实实在在地一个沐猴而冠的穷邦弱族;举国人口不过百余万,兵员号称三十万,实际能战者则不到不过十万,且全部是没有重型器械与精良装备的轻兵。究其实,快速深入他国抢掠民众自是气势汹汹绰绰有余,然则与赵国此时的新军相比,几乎便是不堪一击。当此之时,赵国大军已经是脱胎换骨的新军了。从根本上说,赵雍发动的胡服骑射仅只是形式而已,实际上却是以轻锐快速为目标的军制大变法。两年之中,赵国上下同心,以惊人的强韧快捷,同时在旧军改制精编、新兵员征发训练、兵器甲胄全面更新、粮草给养便于携带诸方面已经是根本改观,赵军已经成了与秦军具有不同特点而又堪与秦军抗衡的最强大新军。而此时的游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国,无论在军制、兵器、国力、兵员数量、士兵战力诸方面,都已经远远不能与赵军相比了。 无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赵军,向赵雍提出愿割四城以换取罢兵。 赵雍哈哈大笑:“罢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于赵!否则,战场见了!” 其时中山国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国岂不成了赵国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特使不敢应承,立即回报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来丞相上将军一班大臣商议,可偏是谁也不做声。 数十年前,中山国跟风,在魏惠王发动的“五国相王”中称了王。王冠加顶,中山国君臣兴奋得手足无措,立即便学着中原战国变法起来:后宫几个没有名称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嫔妃,各部族头领也立即做了开府丞相、上将军、太师、太傅、郡守、县令等要职;识得几个中原字的庙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长史、太史令、太庙令一班文职大臣;原本只会跳神祈祷的巫师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师、国巫师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热热闹闹地变法完毕,便开始了举国访贤图谋霸业。都邑十几个在中原游离过的“饱学之士”,与原本识得字的几十个没落布衣,自然便成了国中大贤。中山国将这些大贤们供养起来,每逢节令当口,国王便必亲到穷闾隘巷礼贤下士一番。直到目下这些贤士已经白发苍苍,国王也已经是第二代了,礼贤下士的法度与穷闾隘巷的贤士们还是依然如故。谁料变法之后,中山国却是内争不断,游牧部族原本的拙朴竟是荡然无存,后宫争立王后,宗室争立太子,大臣争夺权位,数十年庙堂不亦乐乎,民众不堪忍受穷苦者便逃回了草原,军士不堪内乱兵变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数十年间,这个新王国竟成了一个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伦不类的一个怪物,霸业大梦也便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便是一声长叹:“同是变法也,如何秦变强,赵变强,我独变弱乎?天意如此,夫复何言?割去六城也罢,寡人便做个周天子孤守洛阳罢了。” “我王神明!”丞相上将军与诸般大臣竟是齐声赞同。 就这样,中山国献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变成了一个辖地百余里的王号小邦。由于中山原本便是游牧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远不如土地对他们来得重要。可在东施效颦的变法之后,中山游牧人也变做了居住城池的“国人”,只在抢掠收获之时出城,寻常时日便住在城堡里消受劫掠来的财货。如今六座城池割给赵国,按照战国割地传统,城池内的中山“国人”及其所管辖的周围土地,自然便也成了赵人赵地。如此一来,中山国人口土地锐减,便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虽然后来赵国内乱中山国又反复了一次,然则终究是夕阳晚景,迅速便又黯淡了下去,终为赵国所灭。 可是,中山国割地罢战,赵国将士却大是不服。廉颇带一班大将昂昂晋见,请国君赵雍一战灭中山根除后患。赵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么?赵国猛士灭此等奄奄一息之国,无端召来秦魏韩干预,划算么?既得实地,又困中山于孤城无法兴风作浪,还无形消弭了三国干涉,一举三得,不划算么?” “臣等只是对中山狼恨气难消!” “末将只怕没了仗打!” “老将军,诸位将军,少安毋躁。”赵雍从容道,“赵军新成,还能没仗打了?也许不要多久,便有一场更大的恶战。你等要厉兵秣马,精心练兵,不能有丝毫懈怠!” “嗨!”众将顿时精神抖擞。 秋风萧瑟的十月,赵国大军北上长城驻防,赵雍却只带着三千护卫骑士回到了邯郸。听太子赵章与辅政肥义禀报完诸般国事,赵雍立即对两人说了目下自己的谋划方略:今冬明春,赵国大出!及至一宗宗说完,太子与肥义异口同声地赞同。君臣三人密议一日,便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地部署。 第一件大事,赵国称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国,厘定与各国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扩军二十万,使赵军一举成四十万大军。 即位二十三年来,赵雍抱定“韬晦以示弱天下”的国策,非但拒绝了称王,且自降两级国格而称“君”。战国之世,邦国规格虽远不如春秋时期那般严格,且大多由自己确定,然则一个国家究竟是何等国格,毕竟还是大有讲究的。其时天下国格大体是四等:王国、公国、侯国、君国。若以称王先后次序论,截止目下,天下王国八:楚国、魏国、齐国、宋国、韩国、中山国、秦国、燕国;公国大多是残存的老牌诸侯,鲁国、卫国、宋国等;侯国虽也是老牌诸侯,却已经极少,只有薛国与赵国了;君国,则几乎只剩下一个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却那些利令智昏而抢王的邦国(宋、中山、韩)外,大国称王都是极为谨慎的。秦国称王于六国合纵抗秦之后,燕国称王于合纵灭齐之前,都是时势所催之结果。论王国业绩,此时六大称王战国中除了韩国称王之后一事无成,都曾经先后威势赫赫过一段,秦国则是始终威势不衰。以时势论,小邦国抢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谁也不会当真与其争长短;大国则不然,一旦称王便昭示着你要加入逐鹿争霸了,各大战国便会竞相遏制,或合纵或连横,总是要这个新王国经受一阵猛烈锤打。果真抗住了,王国便立定了,诸如秦国。若抗不住诸般围攻遏制,王冠光环便消失了,诸如韩国燕国。 此等情势,赵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便坚不称王,而宁可降得与安陵君一般。然则天下事毕竟有公论,赵国称君,各大战国与小国却是谁也不敢小视,至多是认可了赵国没有野心,事实上谁也不敢当真如对待小小君国一般予取予夺。赵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则他所需要让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处:我没逐鹿争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寻衅与我!二十三年来,这一谋划确实是做到了,赵国已经平安完成了强国大变。当此之时,三胡匈奴中山之诸般边患已大体廓清,赵国军威大盛,还用得着韬晦么?再一味韬晦,天下还信么?若无韬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伪”之名,韬晦岂非大大滑稽?与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称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时也势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就必然要与六大战国周旋。二十多年来,赵国除了参与五国灭齐之外,与六大战国间几乎没有邦交往来,虽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对天下实力碰撞的实在格局毕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称王之机派出六路特使,一举厘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时一举奠定赵国重返中原的强势地位,都是极为要紧的。燕国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对弱齐要取强势才能保住济西二百里。对魏韩这两个同根兄弟则要软硬兼施地拉过来,毕竟,三晋主心骨目下已经是赵国了。对萎靡不振而相距遥远的楚国,则要尽可能地结为盟邦,只因楚国能从背后掣肘秦国。只有秦国是赵国最主要的敌手,然则秦国如日中天,赵国却是刚刚浮出水面,目下还必须相安无事。 最要紧的实际国事便是扩军。在七大战国中,秦国大军已达四十万精兵,其次齐国三十余,楚国三十余万,魏国三十余万,燕国二十余万,韩国近二十万。虽然战力国力各有强弱,兵力数目并不能说明全部实力,然则若与真正的敌手秦国相比,目下赵国军力便实在是单薄了许多,秦国四十万精兵可是没有赘肉的了。故此,一旦脱去韬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强,且要尽快练成同样精锐的胡服新军! 冬月来临之时,邯郸的六路特使先后上路了:楼缓出使秦国,赵爵出使齐国,富丁出使魏国,仇液出使韩国,赵造出使燕国,王贲出使楚国。与此同时,赵雍下诏:将军赵固为代郡相(郡守)兼领雁门郡军政,北上驻平城,以守将牛赞为辅,征发胡人精壮二十万,两年内练成精锐新军。 开春之后的三月,赵国举行了极为隆重地称王大典。这是战国之世的最后一顶王冠,也是最为宏大的一次称王大典。列国特使云集邯郸,洛阳王室也照例“赐”赵雍一辆青铜天子轺车、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钺仪仗。连续一月,赵国都是朝野大黼,国人弹冠相庆。 从此,赵国成了王国,赵雍做了赵国第一个国王,这便是大名垂后世的赵武灵王。 便在此时,遥远的北方大漠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振奋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为特使南下,向赵王献上三匹最名贵的汗血宝马,并愿臣服赵国!林胡王子特使抵达之日,邯郸万人空巷,举国争睹昔日令他们胆颤心惊的夙敌朝拜赵王,欢呼雀跃无以抑止,竟是将称王大典推到了颠峰狂欢。 【三 赵雍探秦国 感喟重划策】 称王大典一结束,赵雍又风尘仆仆北上了。一到雁门关,他便召来在平城征发兵员的代相赵固、平城将军牛赞、雁门将军廉颇秘密议事。 “我欲设立云中郡,诸位以为如何?”赵雍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三位边地大员顿时睁大了眼睛,却都是一句话不说,其惊讶愣怔竟将赵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胆怯了?不敢进驻云中么?” “臣启我王,”代相赵固为在座唯一执掌一方的政务大臣,在此等国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两位将军先说话,便谨慎开口,“云中虽为各方拉锯地带,然则云中要塞与长城历来为秦国北边重镇,我若设郡驻军,分明便与秦国交恶,依目下大势,似对赵国不利。” “赵相差矣!”老牛赞慷慨高声,“云中长城属秦不假,然则长城外阴山草原却历来为匈奴盘踞。我赵军将士浴血大战匈奴,平息阴山岱海之胡患,如何便设不得云中郡了?” “廉颇以为,云中郡可设,但治所须在岱海筑城。”老成持重的廉颇第一次不待国君发问便开口说话了。 “怪哉老哥哥!”牛赞惊讶笑道,“岱海筑城为治所,那还叫云中郡么?” “莫不成你目下便夺了云中过来?”老廉颇黑着脸一丝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了。” “好!老将军知我心也。”赵雍双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了:目下七大战国全部称王,燕齐两衰,魏韩两弱,楚国更是日见萎靡;放眼天下之国力军力,唯秦国将成我赵国真正对手!当此之时,试探虚实也罢,未雨绸缪也罢,设立云中郡都是一手开门棋。赵固言对赵不利,是觉我出手太早。廉颇老将军之策,两相兼顾,既占阴山压秦之顶,又退治所减秦敌意,正得初接强敌之奥妙也。” “臣已明白!”赵固顿时恍然,“大军驻阴山,治所驻岱海,进退自如也!” “正是这般。”赵雍笑道,“廉颇老将军,你便兼领云中相,立即筹划岱海筑城与设置官署、迁入民户事宜,先让云中郡响动起来。赵固与牛老将军,征发胡人成军,可是史无前例。两年之中,定然要将此事办妥。” 牛赞慨然拍案,“我王莫担心,林胡东胡已经臣服,胡人精壮入军本是习俗,比我赵人入军还踊跃!二十万大军,两年后定然一支精兵也!” 赵固却道:“廉颇老将军兼领云中相,阴山大军却由何人统领?” 赵雍笑道:“此事我已应对:楼缓出使归来立即北上,职任云中相,廉颇老将军还归大军进驻阴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图?”赵固看赵王笑得神秘,不禁便是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晓便了。”赵雍一脸肃然,“我要南下咸阳,探察秦国。” “啊!”饶是三位皆胆略过人,也是一声惊叹,竟比方才乍闻设立云中郡还要惊讶。赵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劝阻,便是断然一摆手道:“我已有周详谋划,三位无须担心,只做好自己事便了。”“不!我王不能涉险!”牛赞还是不管不顾地霍然站起,“秦为虎狼之国,我王纵然雄杰轻生,也当以赵国大局为重!”“老将军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险!”赵固廉颇也是异口同声。 赵雍哈哈大笑:“世间万事,何事无险了?秦孝公当年不孤身赴险,能有变法强秦?秦人能为,我赵人何不能为?因噎废食,便只有窝在火炕头了,谈何大业?” “既然如此,老牛请做我王护卫!”牛赞红着脸嚷叫起来。 赵雍笑道:“老将军笑谈了。只怕过不料云中,秦人便早认出你这边军猛将了。”脸色倏然一沉,“诸位无须多言。但看我阴山大战匈奴,秦国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拟援手襄助,便知秦国之天下气度也。不亲自掂量一番秦国,赵雍永远不会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顾默然了。这位赵王的英雄气度与超人胆略,二十余年来已经淋漓尽致的在赵国挥洒出来,别出心裁独辟蹊径敢为匪夷所思之举,更是常常令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惊叹不已。十九年隐忍不发,悄然推行变法,公然自贬国格,其柔韧顽强虽越王勾践亦未必能及;但发则匪夷所思:胡服骑射、大军改制、林胡赴险、北海穷追、阴山血战,那一次不是惊心动魄?历来君王不领军,赵雍却是每战必帅,伤痕累累犹冲锋陷阵,以致成为赵军真正的天神军魂,但有赵王领兵,赵军便是杀气弥天战无不胜!凡此种种,赵雍之大智大勇已经令赵国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赵王决意要南下秦国,也许便是赵国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为臣工,岂能执意违拗? 次日清晨,雁门关飞出一支马队,在枯黄的草原风驰电掣般驰向云中方向进入长城,进入秦国上郡。三日后,这支马队从北地郡进入了关中,进入了咸阳。 这日,秦昭王正在与魏冄、白起商讨赵国称王后的应对之策,长史王稽却带着关市匆匆进来禀报:尚商坊有一胡人马商气魄惊人,要以三千匹骏马交换“官市”精铁三百万斤,请命定夺。尚商坊本是秦国在咸阳专设的山东六国商区,“官市”却是秦国府库设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专一收购秦国急需货物,同时外卖秦国府库的积压器物。精铁是兵器原料,秦国历来严格禁止流出,骏马却是骑兵急需,秦国历来大量购进。今日竟有人以骏马易精铁,且数量如此惊人,一时间秦昭王三人竟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冄先惊讶了,“一个马商要三百万斤精铁?何方胡人?” “其人自称:林胡马商乌斯丹。”关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皱起了眉头:“以秦国急需购进之物,换取秦国严禁流出之物,此事却有些蹊跷。” “长史,”秦昭王一挥手,“将这个马商请进宫来,毋得张扬便是。” “臣明白。”王稽答应一声,便领着关市匆匆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便听东偏殿外廊传来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白起的眼睛便是骤然一亮,接着便见王稽疾步走进低声禀报,林胡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点头,王稽便转身快步绕过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间,那坚实清晰的脚步声便砸了进来,王稽那急促细碎的脚步竟是丝毫不能掩盖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骤然之间竟都是一惊! 大屏后砸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紧身皮裤半截塞在高腰战靴中,拦腰一条六寸多宽的赭色板带上左嵌一幅小型铜机弩,右插一口皮鞘镶珠的弯刀;头戴一顶火红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长发披在双肩,粗糙黝黑的大脸膛上一副虬枝纠结的连鬓大胡须喷射得刺猬一般,高耸笔挺的鼻头泛着油亮的红色,深陷的双目中竟是两股幽蓝的光芒。身材虽不甚高大,当殿一立,却是山岳般巍然无以撼动。 “林胡马商乌斯丹,见过秦王。”马商一扬左手,而后双手一拱,便是一个地道胡礼。 秦昭王恍然笑了:“贵商远来,请入座说话。”转身高声吩咐,“来人,三爵秦酒!” 乌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渗得牙缝了!久闻秦酒凛冽,至少一坛过劲。” “好个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时也曾在燕国内乱中与胡人杂处,熟知胡人酒风之烈,骤然间竟是倍感亲切,拍案便道,“一坛百年风酒!” 肃立一侧的王稽一挥手,两名小内侍便抬来了一张酒案:中间一只泥色陶坛,两边分别摆着打酒的长柄木勺与三只酒爵。秦昭王笑着一指酒案:“老秦酒一坛六斤,英雄分爵慢饮了。”乌斯丹又是哈哈大笑,却没有说话,只站起来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经开封的酒坛便举到了嘴边,仰头之间竟是长鲸饮川一般,不见喉头咕咚之声,更没有滴酒洒出,只闻一阵细亮的吮吸声息,片刻之间,乌斯丹便将酒坛咚地一声墩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为惊讶,便是粗豪过人的魏冄与天赋奇胆的白起也惊讶了。秦军中不乏豪饮猛士,可要谁一口气滴酒不洒地将一坛老秦烈酒饮干,只怕是比登天还难。当年白起做卒长,卒下孟贲乌获两名大力神一次可饮六坛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饮,酒水顺着嘴角激溅出来连衬甲都渗得湿淋淋的,如何与这乌斯丹干净利落的饮法相比? “乌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拍案高声赞叹。 乌斯丹却连连摆手,“饮得几坛酒,算甚个英雄了?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罢了,皮囊装马奶子,常在战马驰驱间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这独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风谷口,一气吞吸,却有何难?” “如此说来,你可一次吸干一囊马奶子?”秦昭王更是惊讶了。 “骑士皮囊,一囊八斤马奶子,便是两日军食,不能一次吸干。” 魏冄脸色倏忽阴沉:“这位乌斯丹,你究是马商?还是林胡将军?” 乌斯丹笑道:“是马商,也是将军。我胡人没有官商区分,出来做马商,回去便是打仗将军。丞相不知胡人风习么?”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声色俱厉。 乌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鹰就得在天上飞,是骏马就得在草原跑,游荡的牧人谁个不认得它们?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将军白起,我胡人便不当知道么?” “林胡已经被赵国追杀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赵国,要巨万精铁做甚?”魏冄撂过话题,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进入草原,牧人便要为羊群筑起结实的围栏,为狼群打好锋利的战刀。” 秦昭王目光一闪:“如此说来,林胡还有复仇大志?” “夺我草原,杀我族人,驱我于寒天冻土,若是中原英雄又当如何?” 秦昭王思忖间便道:“林胡要单独复仇?抑或联结匈奴一并复仇?” “战刀还没有打造,猎人还没有进入猎场,怎知道一起狩猎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将军若是林胡单于特使,便请明言:若秦国与你成交,林胡便当如何?” 乌斯丹黝黑粗糙的脸膛胀得通红,酒气喷发之下似乎分外亢奋:“大邦若卖我三百万精铁,我林胡十万勇士便要夺回两海草原,猛攻赵国背后!秦国若能从南夹击赵国,林胡与秦国,便分了赵国这只肥羊!” “之后呢?”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国是天上老鹰,赵国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国!” “噢,家底儿终究是兜出来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胆!”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几百年掳掠中原侵凌华夏,如今竟要借秦国之力卷土重来,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与你:赵国驱胡,华夏壮举!秦国岂能落井下石?赵国与匈奴血战,便有我大秦十万铁骑在后!平得胡患,纵然赵国与秦国为敌,也是我华夏邦国之争,秦赵自当堂堂正正决战疆场!尔等外敌鼠辈若敢火中取栗,当心秦赵联手,剥下你二十万张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厉秉性,这番话竟是霹雳闪电一般,震得大殿嗡嗡做响。 “真一只老鹰!”那乌斯丹却是目光炯炯地翘起大拇指高声赞叹,“胡人虽与中原为敌,却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骂得好!”哈哈一笑,却又对着秦昭王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乌斯丹听说了,赵国要设云中郡,可是欺负到秦国头顶了,秦国当真不恨赵国?” 秦昭王脸上露着笑容,语气却是一板一眼:“林胡秘使乌斯丹谨记了:秦国赵国,同种同根,纵有争端,自有大争归一之道。与你林胡,却是无涉了。” 乌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敛,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国不忘同种同根,便是大义之邦。乌斯丹敬重秦国君臣!”说罢对着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没做成,乌斯丹告辞。”转身便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骤然之间,洪钟般的哈哈大笑便在宫殿峡谷中回荡开来。 “白起,你以为这个乌斯丹如何?”秦昭王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将军。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绝非林胡马商,亦非林胡秘使。” “噢?却是何人?” “可能便是新近称王的赵雍。” “啊——!”秦昭王与魏冄不禁都是浑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当年曾几次护送张仪丞相入赵,见过当年的太子赵雍,后来对我几次说起赵雍之异像。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当面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觉得,今日结局最好么?” 秦昭王恍然一跺脚道:“快说!追不追这个,赵雍!” 魏冄立即道:“白起说话,你一直思虑,当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还要隐秘保护赵雍出关。”白起站了起来,“有赵雍在,秦赵至少十年无大战。臣正要回蓝田大营,此事有臣安排便了。” “赵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长长地喘息了一声,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哝,“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也!” 白起魏冄刚走,秦昭王便接到云中将军密报:赵王乔装胡地马商,率一个百人骑士队秘密进入秦国!秦昭王拿着泥封羽书,竟是半日没有说话。 回到邯郸,已是春暖冰开,赵雍竟是旬日闭门不出。 秦国之行,对赵雍触动太大了。他抛开邦交使节的正道而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从根本上说,便是要真正试探出秦国争霸天下尤其是对抗赵国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说,秦国的扩张争霸是否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具体而言,便是秦国究竟会不会借用诸胡与匈奴的力量夹击赵国?毕竟,对于扛着天下八成胡患的赵国来说,对手如何对待利用这支力量,对赵国来说几乎便是头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说,当年在秦孝公变法之前的六国分秦时,赵国就曾经利用与胡人的历史渊源,将联结西部戎狄作为夹击秦国的重要手段。虽则分秦没有成功,但这个路数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处说,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复辟旧制,也走得联结西部戎狄而内外夹击这条路子。数百年来,戎狄诸胡匈奴等蛮夷部族祸患中原,秦赵两国受害最深,与边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边族之经验也最为丰富,秦国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牵制赵国,赵雍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阴山大战匈奴,赵雍其所以要将战场拉到秦军驻守的云中长城外的阴山草原,便是要给秦国一个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赵国不怕!当时若秦军趁机夹击赵军,赵雍心里反倒会塌实起来,即或阴山不能战胜,也会重新思谋如何将匈奴祸水引向秦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秦军非但没有偷袭夹击,反而准备施以援手,赵军胜利之后,秦军的欢呼雀跃曾经使赵军将士何等感慨? 便是这一次,赵雍反倒是大为奇怪了,秦国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图谋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视胡人边患为华夏共同大患么?秦国当真有此等胸襟气度?莫怪赵雍疑惑,在铁血大争的战国之间,螳螂捕蝉,确实是没有任何人放弃过任何一次做黄雀的机会。赵雍是果敢的,然则赵雍更是有深沉谋算的,秦国果真如此,赵国对这个对手便当另谋方略,走先辈的老路显然不行。可说到底,秦国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摆明了说事么?一是两国二十年相安无事,此等敏感话题突兀提出,岂非自认要与对方为敌?便是硬着头皮说开,若对方一席不痛不痒的官话,反倒是云山雾罩难以揣摩了。反复思忖,赵雍才有了这奇特的林胡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还将他误认林胡秘使,竟是实实在在地试探了一回。 然则,对赵雍触动最甚者,与其说是秦国君臣的对赵根基,毋宁说是自己三个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自从进入秦国,一种无处不在的浪潮便时时冲击着他拍打着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及至出得函谷关那日,他竟在关外一家酒肆痛饮了三坛老秦酒,暮色夕阳中对着函谷关虎狼般尽情呼啸了一阵。 同为战国,何独天下竟有如此之邦?同为君王,赵雍终知天外有天了。 三个多月中,赵雍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国。因了秦国与赵国接壤,在赵人心目中,秦国与赵国都是强悍的北方大邦,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呢?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国边塞关隘虽则整肃森严,然毕竟与赵国相差无几,赵雍倒没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则一进关中,那无尽沃野的殷实富庶便使赵雍眼界大开心中大动。及至进入咸阳,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财富的大气象便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论,仅是咸阳一城的财富,两个赵国也难以抵敌。从咸阳出来,赵雍便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走遍秦国,彻底摸清这个庞然大物。 说巧不巧,在蓝田塬下赵雍竟意外地撞上了策马回营的上将军白起。两人由贩马说起,竟是分外投缘。白起请乌斯丹来年秋季前为他提供五千匹胡马,乌斯丹慨然允诺,说是南下巴蜀买得一批丝绸之后便北上为他筹划战马。白起大是高兴,邀他进入蓝田大营痛饮,还陪他里里外外看完了蓝田大营,尤其是备细观看了秦军的各种大型攻防器械,笑说秦军再有战马三万匹,便可力扫阴山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乌斯丹哈哈大笑,便说打不过便跑,林胡完不了,乌斯丹照样给你战马!那一夜,两人在白起幕府痛饮谈兵,白起竟毫不隐晦的对乌斯丹将军叙说了秦军二十多年来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战,尤其是夺取魏国河内与楚国南郡的两次大战。乌斯丹听得全神贯注,末了笑问一句,上将军以为大战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着一句,在国力,国无实力,虽能数胜而终败也。乌斯丹借着酒意突兀追问一句,秦之实力,赵之几何?白起竟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秦赵军力可比,实力不可比也。乌斯丹便大为不服,赵国一败林胡再败匈奴,虽秦国不能,如何赵国实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便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秦之关中陇西抵赵国腹地两郡,秦之上郡北地两郡抵赵国雁门、代郡,秦之商於抵赵国新设之云中郡;除此之外,秦国还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内,赵国却拿甚相抵了?乌斯丹还是不服,赵国北部有万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岭穷极山乡如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巴蜀之丰饶已直追关中,号为天府,你信也不信?不信!乌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气醺醺地一拍案,乌斯丹将军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只战船,你只从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便是这样,赵雍竟轻快简便地直接进入了巴蜀。且不说巴郡那峡谷大江的战船打造、精铁冶炼、丝绸药材已令他大为震撼,当他站在都江堰边,遥望村畴相连鸡命狗吠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蜀中沃野平川时,关中沃野的景象竟在他眼前蓦然闪现出来,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愣怔地站着望着想着,竟没有说一句话。那个李冰太神奇了,如何秦国偏偏便有此等匪夷所思之水工? 东出峡江,再踏南郡,他已经对秦国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时战国争地,那个大国都曾经有过夺地几百里的胜利,可能如此快速稳定地将夺地化入一体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国有效实力者,谁个做到了?赵国得齐国济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广人稀,既留不住原来的齐国人,赵国人也不愿迁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国曾经占领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却始终是治不化民地不养人,魏惠王时反倒成了魏国累赘。齐国灭了宋国,守了十年也没捂热,宋人离心离德,最终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块火炭团。燕国灭了齐国六年,除了大掠财货,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楚国更是吞国吴越数千里,可硬是将吴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吴越那般富庶强盛了。即便是韩国,也曾经灭了郑国,后来又抢占了上党要塞,可吞地之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郑远不如郑国子产时期繁华富庶,上党山地的民众更是穷得大量逃亡,连守军给养都难以为继了…… 凡此种种,都让赵雍辗转反侧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认,秦国是一个全新的战国——法令完备,朝野如臂使指;农入秦便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便得财货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壮入军便得战功之赏,士子入秦便得尽才之用;如此之邦,士农工商趋之若骛,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间却有何种力量能够阻挡了?相比之下,赵国还远远不够强大。要在战国之世立足,赵国便要另辟蹊径! 【四 雄心错断 陡陷危局】 赵雍开始了果断的行动。这是他历来的秉性,谋不定不动,一旦谋定,便是无所畏惧地去实施,纵有千难万险亦绝不回头。这日暮色降临之时,他便钻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径直来到肥义府邸。 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肥义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只将赵王迎进府邸便肃然就座,听赵王侃侃说起了一冬一春的种种神奇游历,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赵雍方才撂出一句:“要与秦国比肩相抗,便要内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国土!” “老臣愿闻我王细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去拓?”肥义心知赵王已有成算,便先问得一句。 “内修法令,便是推行第二次变法,与秦国一般,废黜封地,凝聚国力!”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肥义嘴角一抽搐:“拓地呢?” “北灭燕国,西灭中山,占据阴山漠北三千里!”赵雍斩钉截铁。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赵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便由你辅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扩军拓地。再有十年,赵国便可与秦国比肩而立,逐鹿中原,决战高低!” 肥义却是良久默然。赵雍大是疑惑,肥义,我之谋划有错么?肥义长嘘一声,骤然便是一声哽咽扑地拜倒,老臣请罪!赵雍大惊,连忙便扶住了肥义,出事了?慢慢说,来,坐了,别急。肥义入了坐席,便感慨唏嘘地向赵雍诉说了一个颇为蹊跷的朝局变故,赵雍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自从肥义任职左司过以来,纠察百官便成为职责所在。二十多年来,无论肥义兼领何职,对左司过职责都没有丝毫懈怠。尤其是赵雍经常在外巡边作战,肥义便更是加倍留心国中动静。赵国素来有兵变传统,便是肥义自己也曾经参与,深知其中奥秘,所以早早就向各个权臣府邸通过各种方式安插了忠实眼线,随时向他秘密禀报权臣之异常动静。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当,肥义便给眼线们订下了三条法纪: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项与军政来往,不许窥探大臣寝室私密;其二,眼线一律为左司过府吏员,领官俸办国事,但有谋私诬陷者立斩;其三,任何密报只许以他所指定的途径交他本人,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由于谨慎周密,近二十年来竟是没有出任何纰漏,权臣间也未见异常,肥义便渐渐塌实了。 可正在肥义准备撤消此等人员时,却突然从平城老将军牛赞府邸传来一份密报:牛赞书房出现秘密书简,褒奖牛赞大义有节,将为靖国功臣。三日后又来密报:前书为太子赵章秘密送来,已经做特急羽书发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袑府中也传来密报:连续三月,周袑竟有十六次与太子在书房晤谈到四更,内容不详,却也绝非讲书议政。便在肥义浑身都绷紧了时,太子府密报来了:太子赵章与至少五名边将有秘密书简往来,内文不详。偏此时肥义已经是辅助太子坐镇邯郸处置国务的首要大臣,而赵王恰恰又正在穷追林胡的万里征途,肥义便决意暂时不报赵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边军将领都在征战之中,而邯郸守军又恰恰由肥义兼领;离开边军京军,权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进入邯郸,没有君王特出令箭诏书,则肥义便可立即诛灭。当此情势,纵然密谋是真,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动手。 然则赵雍连续征战两年,回到邯郸处置完急务便又立马北上直下秦国,这件事便搁置在肥义密室三年之久。便在赵王此次回邯郸次日,太子府又传出密报:平城牛赞三将已经回书太子,内容不详,太子颇是振奋。肥义接报,便以磋商国务为名,立即来到太子府查勘迹象。 太子赵章很是高兴,说定了几件事务,便兴致勃勃道:“敢问相国,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辅政,不是相国,太子慎言。”肥义的黑脸没有丝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叹:“父王糊涂也!以卿之大功,早该做相国了。偏他年年用兵,无暇理得国政,长此以往,却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谋国之心,便当向赵王明陈。”肥义神色肃然,“赵王洞察烛照,绝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处置。目下以太子为镇国,便是将国政交付太子,无异于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赵章无非泥俑一个,任人摆置而已,相国当真不明就里?抑或敷衍于我?” “老臣愚钝,只知辅助太子处置国务,从未揣摩他事。”肥义眼见太子心迹已明,多说便是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辞了。 肥义本当立即晋见赵王告知此事,却明知赵王闭门不出必在谋划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乱赵王心神。按照惯例,赵王有大举动之前必来找肥义商讨,肥义便一直隐忍到今日。说完这一切,肥义末了道:“若非我王说还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许还要寻觅机会再说。事已至此,老臣斗胆一言:我王多年戎马倥偬,无暇顾及国政,若有大图,当先理国也。” 赵雍脸色阴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竟是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咚地一拳砸在案上,便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义分明看见了赵雍眼中的荧荧泪光,不禁心中猛然一抖,以赵雍之刚烈,若不能审慎行事,赵国立即便是乱云骤起,弄得不好毁于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义一骨碌爬起来便赶了出去:“快!备车进宫!” 进得宫中,肥义也不求见,只钉子般肃然伫立在王宫书房廊下。他抱定一个主意:只要赵王发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挡!不管守侯几多时辰,他都要牢牢钉在这里,绝不会离开半步。眼见书房窗酃的白布上映出赵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时不时便停下来长吁一声,肥义便不禁老泪纵横了。没有赵雍,赵国能有今日?便是赵雍这身胆气,肥义也决意永远效忠赵王,绝不许任何乱臣贼子谋逆,也绝不许赵国再生兵变! 渐渐地,天终于亮了。肥义听见书房厚重的大门咣当开了,熟悉的脚步便咚咚砸了出来。赵雍一句话没说,拉起肥义便进了书房。一个时辰后,内侍总管匆匆走出书房秘密召来了国史令。直到中饭时辰,肥义与国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宫书房。 旬日之后,邯郸王宫举行隆重朝会。 朝会者,所有大臣都奉诏聚集之会议也。一年之中,大朝会也就三两次,通常都是开春启耕一次,岁末总事一次,其余则视情形而定,或大战征伐或重大国政,总之是无大事不朝会。寻常时日的国务,都由丞相与几位重臣会商处置而禀报君王,或君王动议交由大臣办理。战国乃大争之世,国政讲求同心实效,否则不能凝聚国力而大争于天下。其时君王、丞相、上将军三根大柱支撑邦国,各自都有极大权力,远非后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权,处置国务的方式也于后世的君王“每日临朝决事”有极大差别。总之,是以办事实效为权力目标,而不是以巩固王座及权臣各自地位为权力目标,端严正大的为政风气是实实在在的时代精神,权术之风远未成为弥漫权力场的魔障。朝会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都须得赶回,而但凡朝会,也必有大事议决,极少礼仪庆贺之类的虚会。此次朝会正在赵王离开邯郸半年归来之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赵国一定要南下中原与秦国一较高下了。 这天是戊申日,也就是赵武灵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郸王宫不大,一百多张座案在正殿分成东西两方,每方三大排,便显得满荡荡的了。看官注意,那时的君臣关系虽则也是礼仪有格,但却远非后世那种越来越扭曲的主仆甚至主奴关系。大臣议事,任何时候都有坐席。所谓朝会,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几排,也不是动辄便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而是肃然就座率直言事,只怕比今日之高层会议还要郑重其事。 “赵王上殿——!”随着内侍一声长宣,坚实的脚步声便咚咚回响着砸了进来,举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赵雍今日竟是全副胡服戎装,一领火红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双高腰战靴,一顶牛皮头盔上还插了一支大军统帅独有的红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骑士战刀,当真一个行将出征的大将军。虽说赵国胡服,然则国君朝会也从来不会如此全副戎装,大臣们不禁便是为之一振! “参见赵王!”举殿大臣一齐拱手,一声整齐地朝会礼呼。 “诸位大臣,”赵雍须发灰白的黑脸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级高阶上那张宽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骑士战刀目光雪亮地扫视着大殿,“今日朝会,既非聚议北进征伐,亦非会商南下逐鹿,却是要奠定国本根基。”两句话一完,便是大手一挥,“御史宣诏。” 王座后侧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几步,站在了王阶边哗啦展开一卷竹简,浑厚的声音便在殿中回荡开来:“王命特诏:太子赵章,才具不堪理国,着即废黜,从军建功;王子赵何,才兼文武,品性端正,着即立为太子,三月后加冠称王;本王退位,号主父,十年内执掌六军大拓疆土,并裁决军国要务;上卿肥义,才具过人,忠正谋国,着即擢升开府相国,总领国政,襄助新赵王统国。赵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诏毕——!” 大殿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连礼仪所在的奉诏呼应也忘记了,人人惊愕,目光齐刷刷瞪着赵王,尽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到底,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国王退位、新任开府相国这几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况乎还有新太子三月后称王、老国王自称主父却又掌军决国这两件匪夷所思的大变?更要紧的是,如此根本改变朝局权力的重大谋划,朝臣们事先竟是一无所知,此等情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宫廷中枢必有突然事故发生!否则,以赵雍之雄豪明锐,断无此等突兀决策。然则无论做何去想,一时间却是谁也难想明白,懵懂之中,谁却敢轻易开口? 赵雍也不说话,只拄着骑士战刀肃杀凛冽地钉在王座之前。 “赵王,老臣有话要说!”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嗡嗡做响,却是太子傅周袑颤巍巍站了起来,雪白的头颅抖得苍苍白发都散乱在肩了。 “说。”赵雍只一个字。 “赵王诏书,大是昏聩也!”老周袑当先一句断语,接着便是感慨万端唏嘘不止,“太子当国,宽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侧,唯见其诵书理政,无见其荒疏误国也。我王纵然明锐神勇,亦当秉公持政,罚其罪有应得。王座储君,皆邦国公器,虽一国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诏废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诛,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话愤激难当,老周袑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扑倒在了座案上! 饶是如此,大殿中也没有一丝动静,大臣们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拄战刀凛冽肃杀的国王。赵雍只淡淡一句太医救治,便骤然一声大喝:“赵章出座!”太子赵章为主政储君,座案独设在王阶左下,与大臣座区相隔六步,老周袑声嘶力竭地呼号时,赵章已经是冷汗如雨牙关紧咬,骤闻父王一声大喝,竟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木然走到了王阶下的厚厚红毡上。 “赵章,你与多名边将密书频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间,赵章竟是神色坦然。 “与周袑常彻夜密谈,可是学问辩难?” “不是。” “可曾以相国之位利诱大臣?” “……有。”赵章突然一颤,终究还是稳住心神答了一句。 “诸位大臣可曾听见了?”赵雍冷冷一笑,语气骤然凌厉,“身为储君,继位便是指日可待。当此情势,不思同心谋国,叵测之心竟是匪夷所思!百年以来,赵国内忧外患难以喘息,但有兵变,哪一次不是国乱民乱?说到底,赵雍将这王座看得鸟淡!但能使赵国大出天下逐鹿中原与强秦一决高下,谁入王座赵雍都服,连同诸位大臣在内,都是一样!燕王哙都能禅让子之,赵雍便做不得么?然则,秉国须得正大谋划,阴谋而致乱,赵雍纵死不能同流!”便在话语落点之时,赵雍的骑士战刀锵然出鞘,随着一道寒光闪亮,九寸厚的王案竟噗地掉了一角!赵雍收回战刀,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三个月后,赵雍便不是赵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赵雍执一己意气邀天下之名,而是实实在在想将繁琐国政交与明君正臣,赵雍只做一上将军,征战天下,为赵国大业犯难赴险,虽万死不辞。赵章之行,无端生乱,非当机立断不能根除后患!赵何虽则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尔等正直老臣辅佐,可免赵国再生变乱。这便是今日决断由来。诸位也无须计议,但尽其职便了。” 大臣们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从这霹雳闪电般地变故中理出自己的头绪来,依然还是愣怔懵懂着,谁能轻易站出来计议一番?听得最后一句,便纷纷左顾右盼站起来准备散朝了。便在此时,突然一声高喊:“赵王不公——!老臣有话!”众臣蓦然回首,竟是平城老将牛赞踉踉跄跄地从后排冲了出来。 “本王不听!”赵雍大喝一声,猛然转身便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时赵武灵王的威权正是极盛之期,举国奉若神明,更兼寻常时日赵雍也从未有过如此武断之举,大臣们震骇之下,只从处置亲子其心必苦去体察,谁也不想在此时与赵王较真,此时见赵王愤然离去,便也纷纷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赞几个边将木呆呆地站着。“走!回平城!总有我等说话时候!”老牛赞一挥手,与几员大将便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烦躁愤懑的赵雍竟是觉得无处可去。寻常惯例:朝会之后便是书房,立即着手处置朝会议定的急务。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当立即一一处置,不说别的,单废太子赵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亲自处置的第一要务。然则,此刻他却一点儿没有进书房的心情,竟提着骑士战刀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王宫深处的白杨林。五月的白杨林是整肃的,笔直挺拔的白色树干托着简洁肥厚的绿色叶子,便是一队队威武挺拔的士兵,哗哗迎风的树叶拍打便是军阵的猎猎战旗。每每走进这雄峻参天的白杨林,赵雍眼前便会浮现出无边大草原上的整肃军阵,狂躁的心绪便会渐渐平静下来,及至穿过大片白杨林来到波光粼粼的湖边,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得很远了。 赵雍实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宫变竟能发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说起来,赵雍只有一后一妃两个妻子。说是两个妻子,是因为前任王后一死,后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后赵雍再没有任何嫔妃。在战国君主中,如赵雍这般不渔色于嫔妃之制者,大约也就是秦孝公堪堪与之比肩了。周礼定制: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妇、嫔、妻、妾),公侯爵的诸侯四女(夫人、世妇、妻、妾),大夫一妻二妾。虽有如此定制,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伦之首,然则恰恰在这件最要紧的事情上,礼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起过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礼法始终是弹性最大,事实上也始终无法严格规范的一件事。说到底,最不能规范的首先便是天子诸侯,战国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君。老墨子曾愤然指斥,当今之君,大国后宫拘女千余,小国数百,致使天下之男多无妻,天下之女多无夫,男女失时而人口稀少也!说到底,君王究竟可以占据多少女子,大多取决于君王个人的秉性节操,而极少受制于礼法。即或在礼法森严的西周,天子突破礼制而多置嫔妃也比比皆是。战国之世,礼崩乐坏,男女之伦常也深深卷入了大争规则,无分君王庶民,强者多妻弱者鳏寡,几乎没有礼法可以制约。当此之时,君王后宫女子更是无法限制,魏惠王、楚怀王、齐湣王,都曾经是后宫拘女过千的国君。 赵雍却是个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与韩宣惠王会盟于河内,为了结盟三晋给赵国以安定变法,他娶了韩国公主为后。两年后,这个韩国公主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王子赵章。从此后,这位韩国公主就再也没有开怀了。那时侯,赵雍日夜忙碌着变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书房,一年里与这位公主也没有几回敦伦之乐。这位公主倒也是端庄贤淑,从来不来扰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赵雍竟也枯坐书房,既没有兴致回寝宫尽人伦之道,也没有兴致鼓捣身边几个亭亭玉立的侍女。时间长了,赵雍便以为自己是天生“冷器”,便也不再想它,只心无旁骛的日夜忙碌国务了。 即位第十六年,变法大见成效,赵雍北上长城巡边。其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赵雍纵马长城外草原半日,护卫骑队扎营野炊,他竟躺在厚厚的草毡上睡去了……朦胧之中,竟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揽着一片白云从湛蓝的天空向他悠悠飘来,那动人的歌声竟是那样清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三生有命兮,曾无我嬴!赵雍霍然翻身坐起,竟是南柯一梦,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那女子的美丽面庞却仿佛便在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声竟是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头!赵雍反复吟诵着梦中少女的歌词,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这冷器也有如此艳梦?莫非天意也? “听!有人唱歌!”护卫骑士们喊起来。 但见远处青山隐隐,蓝天白云之下苍苍草浪随风翻滚,牛羊在草流中时隐时现,草浪牛羊间隐隐传来美丽悠扬的少女歌声: 〖野有蔓草兮美人荧荧 邂逅相遇兮曾无我嬴 宛如清扬兮胡非我命 春草苍苍兮与子偕成〗 一名红衣少女在草浪中时隐时现,手中长鞭挥动,四周牛羊点点,歌声中时而夹着几声羊叫牛应,一只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后竟显得那般柔顺逍遥,直是一幅美丽诱人的画卷。赵雍记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动了。方才梦境,眼前歌声,莫非果然便是天意不成?恍惚之间,赵雍竟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过去。一只雪白的小羊忽然从草浪中向他颠了过来,“咩咩”地叫着。红衣少女从草浪中追出,身姿轻盈,口中柔柔叫着,白灵子,别丢了你呢。赵雍竟俯身抱起了白绒绒的小羊,呵,白灵子,好美的名字!红衣少女柔美的笑着,白灵子见了英雄才叫呢,她有灵性。少女快乐而纯真,语音中带有浓浓的吴语的圆润甜美。你的名字呢?姑娘。赵雍问出一句,竟然破天荒地面色胀红了。少女仰起脸天真烂漫地直面赵雍,我叫孟姚,爹娘邻人叫我吴娃,你呢?我?赵雍一怔,猛然脱口而出,我叫大胡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弯下了腰,哟,大胡子?和我的白灵子一样,大胡子还脸红害羞呢。赵雍笑了,我真是白灵子多好也。少女浑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赵雍心中大动,却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赵人?父母名字呢?少女顽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赵人,是赵吴人。啊,赵国吴人!赵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吴广,对么?大胡子聪敏也,你识得老爹了?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赵雍笑了,一伸手做了个胡人手势,姑娘,到我的帐篷作客好么?不,你是胡人大胡子,杀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赵雍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赵人大胡子,我不杀羊!那你带我回平城么?老爹在平城。赵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赵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与那只牧羊犬竟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后,便走向了帐篷。 赵雍记得清楚,那天刚进帐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铁架上的烤整羊,只许护卫骑士埋锅起炊。吃完饭已是暮色降临,便闻草原深处隐隐雷声奔驰,骑队将领一声“熄火!”骑士们扑灭篝火便飞身上马。赵雍用皮裘将少女一裹平稳飞上马背,便是一声令下,十骑圈赶牛羊先向平城,其余跟我引开胡骑!一马当先,骑队便狂飙般在黑暗中向南飞驰而去。永远都不能忘记地是,怀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大胡子真好!没有丢了我的白灵子。 便是那一刻,赵雍勇气倍增,骤然间觉得自己将永远是这个少女的保护神了。 后来,自然是一切都很顺利。吴广是平城相,小女儿能给国君做妻自是十分高兴。更重要的是,赵国臣子都知道赵雍不是一心猎色的君主,能主动鼓勇向臣子提亲,本身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一时间,相熟臣子竟是纷纷向吴广夫妇贺喜,笑问这个小吴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将从来不近女色的赵雍俘获了?吴广夫妇却只是笑而不答。 吴广夫妇本是吴国水乡之商人,后来北地草原与胡人做生意,却不意遭逢中原大战无法南下,便滞留在了赵国。吴广为人圆通,颇有才能,便被平城将军牛赞举荐为平城相。做平城相的第二年,吴广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聪敏天真,少时便有美名。时天下风习,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当年吴国建有“馆娃宫”,便是专一搜罗美女之所。风习使然,吏员同僚们便都叫小孟姚做“吴娃”了。小吴娃美丽灵慧,却又璞玉未雕天真纯朴,一口吴侬软语更是或娇或嗔皆是可人之极,吴广夫妇视若珍宝却不知如何教导,便整日价任其逍遥散漫了。偏这小吴娃不喜女工桑麻,却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传开,平城军民无不感慨喟叹,便呼为天意了。 倏忽十余年,吴娃第一次进宫的情形赵雍还历历在目。 那一日,吴娃在赵雍前后左右轻盈地跳着笑着,惊奇而又天真地打量着高大华美的宫殿,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哇!真美!大胡子,你住这儿么?赵雍点点头笑着,你也住这儿,高兴么?我,我怕。吴娃明朗的笑脸上却蓦然有了一片阴影。怕?怕甚?赵雍笑了。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原,没有羊群。吴娃天真无邪的脸上有一丝忧郁。赵雍哈哈大笑,莫怕,山会有水会有,草原羊群也会有!吴娃高兴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点点泪花。正在此时,大政事堂前的两列甲士却轰然一声,参见君上!吴娃惊恐地偎在赵雍身上微微发抖,大胡子,你叫君上么?赵雍回身挥挥手,日后不要在这里设置甲士!回身便轻轻抚摩着吴娃秀美的长发,别怕,便紧紧抱着她大步进去了。一时,两列甲士竟看得瞠目结舌! 将吴娃妥善安排在寝室,赵雍便在外边书房里继续忙碌了。夜半时分,赵雍的双眼却突然被一双冰凉细腻的小手捂住了。好冰凉!赵雍回身抱住吴娃,如何身上也冰凉如斯?吴娃顽皮的笑了,老爹说,吴娃在草原上冻过三天三夜。赵雍轻轻抚摸着她的脖颈、肩头。她便象树叶般微微发抖。小吴娃,知道么?三年后你长到十六岁,大胡子便将你的凉气全赶跑。不,今晚便赶。吴娃娇痴地笑着,大胡子像个火炭团。赵雍笑了,好,便是今夜。说罢便撂下书案事务,抱着吴娃进了寝室,光着身子拥着冰凉的少女竟一阵睡到日上三竿。 就这样,赵雍竟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着吴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吴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从吴娃做了新娘,自以为“冷器”的赵雍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饥渴无度!吴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边,赵雍也必须带着这位灵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无视随行大臣将士们如何去想。肥义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他不要带国妃出巡,以免风餐露宿染病。赵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尝着好女人滋味儿,是你便放得下么?肥义竟红着脸没了话说。 随着赵国朝野立马弯弓的胡服骑射,吴娃在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赵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信口给儿子取名赵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韩国公主竟是偶受风寒便死去了。赵雍立即立刚刚十八岁的吴娃为后,只要在邯郸,便总是与她们母子厮守在在一起。爱屋及乌,赵雍对这个小儿子疼爱得常常举止失措,抱着儿子胡乱揉搓大胡茬乱戳,小赵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见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吴娃咯咯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赵雍总想多生几个儿子,可吴娃偏偏与韩女一样,生了一个儿子便永远地不再开怀了。于是,赵雍只有两个妻子,也只有两个儿子。 从有了吴娃开始,赵雍才相信了世间果真有让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让君王荒疏误国的好女人。赵雍若非国君,也许会为美人拼命。然则赵雍已经是国君,却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因美人而荒疏误国。 如今,废黜赵章而立赵何,算不算因美人娇妻而错断呢?长子赵章果真不肖么?次子赵何果真干才么?立八岁的赵何为太子,且三个月后便是新赵王,平心而论,当真没有激爱吴娃的几分痴情在内裹挟么?没有!当真没有!赵章对不轨行迹已经供认不讳,岂能再做太子掌国?且慢!果真坐实赵章之罪,你却为何执意不听牛赞老将军辩驳?当殿失态发作,你赵雍果真没有害怕万一洗清赵章之罪的担心么?赵雍啊赵雍,诏命已发,朝会已行,朝野尽知了你还如此缠夹不清做甚?不闻“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么?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权号令,岂能楚人喂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赵雍恍然猛醒,一回头间,一个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着飞一般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