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老甘龙还是决定提前发动“穆公定国之变”。这是他定下的事变名号——托穆公之名,引进戎狄,铲除新法,再将“杀戮乱国”的罪名加于戎狄而剿灭之!那时侯,秦国就是他们这些老秦世族的,谁想推翻祖制都是痴心妄想!老甘龙不图在秦国摄政,图的就是光复穆公百里奚的王道大政!本来这件大事须当徐徐图之,不能轻举妄动的。但是,甘石的阴符失踪却使他蓦然警觉:目下这国君还在懵懂之中,他若转而求助变法新派,岂不是一切宏图都要付之东流?就眼下实力而言,秦国实权还是操在变法派手中,元老们虽然都恢复了爵位,但却没有一个人派定实职,纵然赵良要做上大夫是真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此之时,只要国君一转向,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机会,机会稍纵即逝;没有机会,老甘龙可以漫长的等待;有了机会,片刻的犹豫,也会招致永远的悔恨。 这日夜里月黑风高,一辆东方商人的轺车随着人流驶出了咸阳北门,驶上了北坂松林。片刻之后,一骑骏马飞出密林,在料峭春风中向北方的大山疾驰而去了。 半月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咸阳——义渠国大牛首亲率十万大军杀来了! 甘龙终于松了一口气。义渠国发兵,说明西戎的狂猛骑兵也就要到了。对他来说,要思谋的只是如何引导国君清理逆党,理顺朝局,同时防范戎狄乱兵不要毁灭了咸阳,重蹈镐京之变的覆辙。老甘龙不再韬晦了,他穿起太师官服,一拨又一拨的接见元老贵胄,秘密部署着一件又一件大事。太师府俨然成了秦国中心,声势比商君府主政时还要显赫!这次老甘龙没有进宫,他在等待,相信国君嬴驷会亲自到来,隆重的敦请他出面定国!他相信,嬴驷一定会来!那时,他的安排将震惊天下——嬴驷将象周文王为姜尚拉车一样,亲自在脖颈套上马具拉车,将他甘龙一直拉到咸阳宫门! 可是,三天过去了,嬴驷竟然没有露面。 这天正午,老甘龙正在与杜挚、赵良、孟西白几人密商朝中大臣的任免,突然听得府门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高宣:“国君诏书到——!”杜挚赵良等惊讶得面面相观,老甘龙哼哼冷笑几声:“好不晓事,不用理会他。”老甘龙号称大儒,此刻说出这等有违礼法的话来,座中人人变色。正在此时,庭院中使者已经在径自高声宣读诏书:“大秦国君诏:凡秦国臣工,闻诏立即前往咸阳北坂,以壮我军声威。奉诏不前者,即行拘拿!” “要我等观战?去不去?”杜挚轻声问。 “义渠大兵到了?当真快捷!”赵良显然很兴奋。 孟西白三人却阴沉着脸不说话,似乎心事重重。甘龙霍然站起,走到廊柱下对使者冷冰冰道:“回去吧,我等自然要去壮威。” 不想使者也冷冰冰回答:“不行。老太师必须立即登车!”又高声向厅中喊道:“里边还有何人?立即前往北阪,否则一体拘拿!”杜挚等人闻言出来,看看使者身后刀矛明亮威风凛凛的一队甲士,什么话也没说,便出门上马向北阪去了。 甘龙思忖片刻,觉得不大对劲儿,但一想到义渠有十万兵马,秦国充其量也就五万多兵马,心中顿时塌实,便冷笑着登上轺车出了北门。老甘龙相信,尘埃落定之时,便是他与嬴驷算总帐的日子,一时屈辱何须计较? 咸阳北阪的阵势,却是贵胄元老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北阪,是咸阳北门外的一道山塬,也是渭水平原北边的第一道塄坎。从咸阳北门出来,一道十里长坡上到了塬顶,便是一马平川赫赫有名的咸阳北阪。这时候,渭水还没有被引上北阪,塬顶除了一大片松林,便是莽苍苍平展展的荒原。义渠国兵马从泾水河谷南来,北阪便是攻取咸阳的必经之路。秦军迎击的地点,也正是选在这里。 嬴驷接到樗里疾的快马阴书,心中底定,对义渠的叛乱就决意采取根除后患的歼灭战。 还在商君赴刑之前,对世族势力高度警觉的嬴驷,就已经通过堂妹嬴华,在各个元老重臣的府邸佈下了眼线。去年冬天,他接到秘报——甘龙的长子甘石与杜挚的长子杜通秘密北上,意图不明!嬴驷很是敏锐,立即察觉到这是世族元老要借用戎狄力量,逼迫自己废除新法复辟旧制。嬴驷没有急于行动,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在樗里疾的西路出使没有分晓之前,对咸阳贵胄与义渠国,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任何动作。按照嬴驷的推测,陇西戎狄安定之后,咸阳世族可能改弦易辙,义渠国也一定会偃伏下来,那时侯要引诱义渠出兵从而根除后患,还真得颇费周折。反复权衡,嬴驷决定对陇西戎狄的慑服消息秘而不宣,看看咸阳贵胄与义渠大牛首如何动作?能诱发他们出动更好,诱发不成,再图分而治之。 没有想到,义渠竟举族出动,十万大军向咸阳压来! 义渠发兵,意味着咸阳世族没有将他嬴驷放在眼里,要将他这个国君撇在一边,要直接摧毁秦国新法了!那些老东西想的是,只要杀死变法派大臣,宣布恢复穆公祖制,新国君还不是他们鞭下的陀螺?想到这里,嬴驷一阵冷笑,在他看来,这恰恰是一举廓清朝局国政的大好机会,也是自己露出真面目赢得秦国民心的大好机会!此中关键,在于一举歼灭义渠国的牛头兵。嬴驷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说到军事上,自然要倚重伯父嬴虔、国尉车英、甚至还得加上将领出身的上大夫景监。但嬴驷想得更多更远,他要在处置这场特殊动乱中培植更年轻的、真正属于自己一代的才具之士,在国事板荡中聚集未来的骨干力量。樗里疾、司马错是商君生前特意推荐的两个文武人才,一定要让他们在这场板荡中显出本色,能则大用,不能则早早弃之。嬴驷虽然相信商君的眼光,但还是要亲自考量一番。毕竟,许多才具之士在风浪之中也有把持不定处。譬如赵良,也算是大名赫赫的稷下名士了,不也在风浪中不伦不类,被朝野嗤之以鼻么?从古以来,才具卓绝而又风骨凛然者,毕竟是凤毛麟角。秦国所需要的,嬴驷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才具风骨之士,而不是赵良那种学问满腹却入缸必染的“名士”。惟其如此,嬴驷对樗里疾在商於的特立独行,内心倒很是赞赏;不过他不能公然褒奖,便佯装不知罢了。目下,樗里疾秘密出使陇西已经大获成功,证实了樗里疾确实是一个堪当大任的能臣!那么司马错呢?一个出色的将领,在当今天下可是第一等珍宝啊。 嬴驷大大破例,派出快马特使,急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星夜赶赴咸阳! 君臣五人会商时,嬴虔满脸杀气,申明必须一战彻底消灭义渠,不留任何后患!至于如何打,他让国尉车英与上大夫景监说话。车英与景监都是谨慎周密的老臣,提出集中秦国五万新军,在泾水谷口伏击义渠的万全方略。最后,嬴驷看了看刚刚三十出头的司马错:“司马将军以为如何?” 此时的司马错,只是一个函谷关守将,按军中序列,只算得一个中级将领。面前除了国君,都是秦国军中的老一代名将,在寻常人看来,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资格。可是,见国君垂询,司马错竟是一语惊人:“君上,司马错请兵两万,一战痛歼义渠兵。”语气却平静得出奇。一语既出,举座惊讶。嬴虔沉声斥责:“司马错,你与戎狄打过仗么,儿戏一般!”车英倒是笑了笑:“司马错素来不是轻狂之辈,请君上、太傅听听他如何筹划?” “君上,司马错以为:国尉与上大夫之见,虽则万全,却失之迟缓。秦国新军分驻西部散关,中部蓝田、灞水,东部函谷关三处。全部集中到泾水谷口,至少得十日,定然贻误战机。其二,义渠所谓十万大军,乃举族出动,徒有其表;真正的兵卒,也就两万左右。以我新军战力,蓝田两万步骑足以痛歼,无须大动干戈。” “决战地点?”嬴驷目光炯炯。 “咸阳北阪。最利于骑兵驰骋。” “时间?” “三日之后。义渠兵正好抵达。” “好!”嬴驷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拍案定夺:“晋升司马错为前军主将,率两万新军,迎战义渠!” 嬴驷并没有将北阪之战当成一场寻常的战争,尽管从实力对比与战国传统来说,这确实是一场平淡的小仗。但在嬴驷眼里,这场北阪大战却是大大的不同寻常,根本处便在于它的震慑力与象征性!正因为如此,嬴驷非但率领全体官员亲临战场,形同国君亲征,而且强迫所有贵胄元老必须到北阪观战。 当老甘龙来到北阪时,他被一名全身甲胄的宫廷内侍领到了靠近松林的一面山坡上。这面山坡正好向北,满满站着一大片须发花白的贵胄元老,人人都阴沉着脸悄无声息。见甘龙来了,太庙令杜挚悄悄挤过来低声道:“老太师你看,御驾亲征呢。”老甘龙冷笑一声:“打完了再说吧。”便手搭凉棚,眯起了老眼向山原了望。 时当初夏,广阔的北阪山青草绿。秦军两万已经列好了阵势——中央是五千步兵列成的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形阵地,当先的一道铁灰色盾牌,就象是一道弧形铁墙,在正午的太阳下闪烁着一片凛凛青光!弧形大阵的边缘,立着一面高约三丈的“秦”字大纛旗,旗下一架高高的云车,车上站着黑色斗篷的司马错;东边西边,各是两个五千骑兵列成的巨大的黑色方阵;步兵的弧形阵地之后,整肃排列着一百辆战车和一百面牛皮大鼓,战车上站着的却不是车战将士,而是嬴驷率领的朝中官员;战车之后,却只有一队全副戎装的内侍兵卒,竟没有任何护卫大军。 “胆子忒大!”当过戎右将军的西弧低声道:“一万五对十万?匪夷所思!” “看看那边。”曾经是车兵将领的白缙指着那列战车笑道:“不要护卫大军,五千步兵能挡住几万牛头兵冲击?有热闹看呢!” 只有不懂打仗的老甘龙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觉得,今日这阵势很是怪异!秦国新军至少五万,连同老军加紧急征召,凑集十万大军不是难事,为何今日只摆出了一万五千新军?有埋伏么?还是去抄义渠国老窝了?大牛首啊大牛首,你可不能大意啊…… 正在思忖间,突闻北方沉雷滚动连绵不绝,须臾之间,那道远远的青色山梁上便烟尘大起,一道黑线在烟尘下隐隐展开。随着滚滚沉雷的逼近,烟尘变成了弥漫的乌云,将正午的太阳也遮盖了!烟尘下的那道黑线越来越粗,终于变成了漫山遍野的人潮与山呼海啸般的狂野吼叫。远远望去,遍野都是牛头人身,遍野都是弯刀闪亮;当先的一大片野牛狂奔着,竟丝毫不比战马的速度逊色!野牛身上的骑士,也都顶着牛头,赤膊挥舞着弯刀,一片狂野呐喊。大片的野牛后边,一面血红色的大纛旗在风中舒卷,隐隐可见旗面的牛头和旗下的车队、驮队与大片红衣赤膊的长发女人;东西两翼,则是漫无边际的牛头步兵,他们纵跃跳蹿呐喊呼叫,仿佛无数的山猴一般,竟一点儿不比当先的野牛阵落后多少;最后边,则是潮水般的“农猎兵”,他们扛着斧头、铁耒、锄头、柴刀、木棍等各式各样的兵器,赶着马车(牛神是不能拉车的),呼啸呐喊着追赶着前边的大军,竟是将无边的原野淹没得昏黄! 南面的秦军大阵却是静如山岳,肃杀无声,唯闻战旗的猎猎风动。 堪堪将近两箭之地,只听义渠大纛旗下一声大吼:“牛神在上,停——!”轰轰隆隆的牛群竟在骤然间放慢了狂野的奔驰,涌动磨蹭到大约一箭之地,便缓缓的停了下来。前方的野牛骑士阵轰隆分开,中间便涌出了那面大纛旗和骑在一头怪牛身上的大牛首,花白的长发散乱的披在肩上,手中一杆锃亮闪光的长大铜刀扬起,突然沙哑的大笑起来:“嗨——!我说老秦,就你这一疙瘩兵娃子,想挡住牛神财路么?啊——!” “请问大牛首——”一个声音从高高的云车传来,分明还带着笑意:“你的牛头兵,列好阵势了么——?” 大牛首惊讶的抬头望去:“你是谁?要和牛神比试阵法?牛神打仗,只说杀法!” “我,只是秦军一员偏将而已。”云车上的将军高声道:“和你比阵,你这牛头兵配么?你大牛首听仔细了:大秦国君在此,义渠投降,迁入关中,还来得及!否则,我这万余秦军就与你野战一场,只比杀法!” “啊哈哈哈哈哈!”大牛首仰天大笑:“迁入关中?嬴驷碎崽子想得美!牛神偏要杀光秦人,报我义渠血海深仇!”说完大铜刀一举:“牛神在上——!兵娃子杀啊——!”呜呜呜的牛角号声便凄厉的四面吹起,轰轰隆隆的野牛与漫山遍野的牛头人身兵便呐喊着潮水般漫卷而来! 司马错在云车上看得特别清楚,令旗一劈,一百面牛皮大鼓雷鸣般响起!中央的步兵大阵岿然不动,待野牛阵冲到五六十步的半箭之地,一片尖利的号角响遏行云!铁盾后的弓弩手“唰!”的站起,长箭便如暴雨般射向野牛兵。秦军强弩,都是特备的专门射穿皮革甲胄的长簇箭,野牛目标极大,箭箭没有虚发,野牛阵顿时“哞哞”惨吼,不是轰隆倒地,便是疯狂回蹿!秦军射手训练有素,每千人一个大弧形,共是五层,一层射出便立即蹲身,后排续射,如此波浪起伏般衔接得毫发无差,长箭便暴雨般浇了过去!野牛阵被持续密集的箭雨始终逼在一箭之外,嗷嗷狂叫着硬是无法靠近。片刻之间,五六千头的野牛阵便大乱起来,自相践踏,向四面山野疯狂奔窜! 在强弩挡住野牛阵的同时,司马错两面令旗同时东西一劈,第二通战鼓再起!东西原野上,两个骑兵大三角便呼啸杀出,卷向野牛阵后面的牛头步兵。这是司马错谋划的特殊战法——强弩硬弓对野牛,铁甲骑士对步兵。义渠国狂妄骄横,仗恃的就是他们那防无可防的几千头野牛,战马骑士与野牛兵正面冲锋对阵,骤然间还真是难分高下。一颠倒就大不一样,野牛阵在秦国锐士的强弓硬弩面前毫无冲击能力,散漫成习的牛头步兵则根本不懂“结阵抗骑”的战法,只是狂呼乱吼的盲目拼杀,一时间分明成了秦军铁骑的劈杀活人靶!堪堪半个时辰,一两万牛头步兵便锐减大半,吼叫着向来路逃去。 便在此时,司马错一摆令旗,身边三丈高的大纛旗便大幅度的东西摆动。随着大纛旗摆动,北方山原后突然冒出一线散开队形的黑色铁骑,倏忽之间线形扩展,就象无边的乌云从天边向义渠牛头兵与最后的农兵压来!南面的步兵大阵也发动起来,丢下弓弩,操起与人等高的铁盾与厚背大刀,随着战鼓的隆隆节奏,如黑色城墙般向义渠兵压了过去。南北夹击,中间又有一万铁骑猛烈砍杀,义渠部族的“十万大军”眼看就要被彻底埋葬了…… 这时,战车上一直不动声色的嬴驷却突然向云车上的司马错连连摆手。司马错似乎也看着国君,立即下令,大纛旗便缓缓摆动,十面巨大的铜锣声也“嘡——!嘡——!”的响了起来。这是军法上的“鸣金收兵”。片刻之间,北阪原野上的秦军便停止了冲锋厮杀,缓缓的撤向战场边缘。 突然,百辆战车旁却有一骑飞出,黑色战马黑色斗篷,宛如一道黑色闪电,直插义渠大纛旗而去!遥遥可见骑士头上的铜面具与手中弯月形的长剑闪烁生光,瞬息之间便逼近了那面牛头大纛旗。千军万马骤然愣怔,谁竟敢违抗军令独骑冲锋?未待四野军兵与秦国君臣缓过神来,便听义渠人海中一声苍老的长长的惨嚎,黑色闪电又飞了回来,手中却提着一颗雪淋淋的白发人头! 嬴驷沉重的叹息了一声:“公伯何其卤莽也!” 铜面具骑士提着血淋淋的白发人头,飞马绕着战场高呼:“义渠大牛首,被嬴虔杀了!这就是找秦人复仇的下场!义渠不降,全部杀光——!说!降也不降?” 没有任何人号令,义渠人漫山遍野的跪倒哭喊:“义渠降了——!降了——!” 【四 咸阳世族的最后时刻】 北阪之战,对贵胄元老们不啻炸雷击顶。 这些元老们虽然都曾经有过或多或少的战场阅历,但在变法的年代里,都早早离开了军旅,离开了权力,对秦国新军已经完全不熟悉了。况且,时当古典车战向步骑野战转化的时候,军队的装备,打仗的方法,甚至传统的金鼓令旗,都在发生着迅速的变化。二三十年的疏离,完全可以使一个老将变成军事上的门外汉。他们熟悉义渠国这种传统野战的威力,还记得当年秦国的战车奈何不得这聚散无常的牛头兵,否则,义渠国可能也早被秦国彻底吞没了。但是,元老们却不熟悉秦国新军。在他们眼里,新军就是取缔了兵车、变成了骑兵步兵而已,能厉害到哪儿去?看到义渠牛头兵漫山遍野压向北阪,而秦军只有三个五千人方阵时,他们都以为一万多对十万多,义渠纵然战力稍差,也是胜定无疑。尤其是“孟西白”三人与那些将领出身的元老们,早已经在津津评点秦军的缺陷了。 “云车上是谁?还说和人家野战?” “义渠牛头兵,野战老祖宗。谁不知道?” “完了完了,嬴驷这小子完了!” “那能不完?连个大将都没有!老秦国几时弄成了这样儿?” “老太师,义渠兵蛮势得很,将来难弄呢,谁能打败大牛首?” 那时侯,这群贵胄元老已经不是老秦人,而是山东六国的观战使团了。当野牛阵在“哞哞哞”的连天吼叫中压过来的片刻之间,元老们一片惊呼:“哎呀——,野牛阵太狠了嘛!”一片悲天悯人的哀叹,却分明渗透出无法抑制的狂喜。可惊呼未了,那舒心的笑意就骤然凝固了。秦军强弓硬弩的威力让他们目瞪口呆,秦军铁骑摧枯拉朽般的冲锋杀伤,使他们心痛欲裂,北方山野冒出来抄了义渠后路的那支黑色铁骑,更让他们欲哭无泪。贵胄元老们在义渠人遍野的惨叫哭喊与鲜血飞溅中,死一样的沉寂了。及至嬴虔闪电般杀了义渠国大牛首,被杀怕了的义渠人茫茫跪倒时,元老们竟都软瘫在了山坡上。 老甘龙几乎变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桩。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个人在后圆石亭下呆呆的望着苍穹星群的闪烁,望着圆圆的月亮暗淡,望着红红的太阳升起。家老轻悄悄走来禀报说,大公子甘石被山戎单于押解到了咸阳,国君却派人送到太师府来了,大公子浑身刀剑伤痕,昏迷不醒……老甘龙依然枯老的木桩一样佝偻着,没有说话。 当夜晚再次来临,老甘龙进了浴房,开始了斋戒沐浴。这是一种古礼,在特别重大的事情之前尽戒嗜欲洁净身体,此所谓“齐戒以告鬼神,洁身以示庄敬”。老甘龙本来就欲念全消,此刻更是平静,枯瘦如柴的身子泡在硕大的木盆中,淹没在蒸腾的水雾中,竟恍恍惚惚的睡去了……隐隐约约的,外边有杜挚的哭声和哄哄嗡嗡的说话声,良久方散。可是,老甘龙还是没有出来。 三日后的清晨,老甘龙素服只身来到了咸阳宫的殿下广场。他从容的展开了一幅宽大的白布,肃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剑一挥,齐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头!看着鲜血汩汩流淌,老甘龙仰天大笑,挥起右手在白布上大书——穆公祖制,大秦洪范。费力写完,便颓然倒在了冰冷的白玉广场! 及至老甘龙醒来,周围已经全是素服血书的贵胄元老。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布幅,赫然大书“弃我祖制,天谴雪灾”!“新法逆天,属国叛乱”!“贬黜世族,殷鉴不远”!等等等等。一片白衣,一片白发,显得悲壮凄惨。 消息传开,国人无不哑然失笑,纷纷围拢到广场来看希奇。在老秦人看来,突如其来的那场惊雷暴雪,无疑是上天对诛杀功臣的震怒,对商君的悲伤。如今,却竟然有人说这场暴雪是上天对放弃“祖制”的谴责,当真离奇得匪夷所思!看来这天象也是个面团团,由着人捏磨,到谁手里都不一样呢,心思着便哄哄嗡嗡的议论,对着场中热嘲冷讽,有的竟高声叫骂起老天来。 正午时分,元老们向大殿一齐跪倒,头顶请命血书齐声高呼:“臣等请命国君,复我穆公祖制——!” 殿阁巍巍,却是没有任何声息。本来异常熟悉的秦国宫殿,此刻对于贵胄元老们来说,却如同天上宫阙般遥远。北阪大战后,国君本来要接见他们,可那时却没有一个能够清醒的站起来说话的元老。他们眼看着国君轻蔑的笑了笑就走了,那真是令人寒心的笑。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丧节屈志,要拿出老秦人的风骨,要让朝野尽知:世族元老别无所求,要的就是穆公祖制! 嬴驷的书房,却正在举行秘密会商。 对于世族元老的请命举动,嬴驷丝毫没有感到压力。他所思谋的是,如何利用处置元老请命而一举恢复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使这场国是恩怨就此了解?要满足这些目标,就不是他一个人一道诏书所能解决的了,他必须与应该参与的所有相关力量联手。 虽是初夏,早晨的书房里还是有些凉气,燎炉里的木炭火也只是稍稍小了一些。嬴驷抄起铁铲,熟练的加了几块木炭。他在这种小事上从来有亲自动手的习惯,尤其在和大臣议事的时候,内侍仆役从来不能进来的,琐细事务都是自己做,显得很是随和质朴。加完木炭,他看了看在座臣子笑道:“还有互不相熟者,我来中介一番吧。上大夫、国尉尽皆知晓,无须多说。这位乃公伯嬴虔,这位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将军。刚赶回来的两位,文官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将军乃前军副将山甲。诸位奉诏即到,嬴驷甚觉快慰。今日,世族元老要恢复穆公旧制。诸位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樗里疾、司马错与山甲三人,一则爵位官职较低,二则刚匆匆赶到,所以都没有说话。景监、车英则因为是朝野皆知的商君党羽,答案不问自明,所以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国君嬴驷。殿中沉默有顷,公子虔淡淡道:“人同此心。我看君上就部署吧。” “正是如此,人同此心!”樗里疾突兀的开口,声音响亮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噢?”嬴驷笑了:“人同何心啊?” “铲除世族,诛灭复辟!”樗里疾毫不犹豫的回答。 “樗里卿皂白未辨,何以如此论断?”嬴驷还是笑着。 “嘿嘿嘿,不除世族,无以彰显天道,无以抚慰民心。” “司马错、山甲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人同此心!”两员将军同声回答,精瘦的山甲还加了一句,“早该如此。” “上大夫,国尉,”嬴驷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不要有话憋在心里,说吧。” 车英骤然面色通红,高声道:“君上,臣请亲自缉拿乱臣贼子!” 景监却是阴沉着脸:“臣请为监刑官,手刃此等狐鼠老枭!” “公伯以为如何?” 蒙着长大面罩的嬴虔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声音却很是平淡:“为国锄奸,理当如此。” “好。”嬴驷轻轻叩了叩书案:“山甲将军辅助国尉,樗里疾辅助上大夫,其余刑场事宜,司马错将军筹划。也该了解了。” 会商一结束,车英带着山甲立即出宫,调来五百步卒五百马队。车英派山甲带领大部军兵去世族各府拿人,一个不许走脱!自己却亲自带了两个百人队来到广场。老贵胄们正在涕泪唏嘘的向着宫殿哭喊,突闻铿锵沉重的脚步,不禁回头,却是大惊失色——车英手持出鞘长剑,正带着一队甲士满面怒色的大步逼来! “你,你,意欲何为?”杜挚惊讶的喊了起来。 “给我一齐拿下!”车英怒喝一声,长剑直指杜挚胸前:“国贼竖子,也有今日?!” 杜挚吓得踉跄后退,正巧撞在一个甲士面前,立即被扭翻在地结结实实捆了起来。一时间,苍老的吼叫接连不断,百余名元老贵胄统统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须发如雪的老甘龙,甲士们却难以下手,只怕捆坏了这个老朽,杀场上没了首犯。车英大踏步走了过来,盯住这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老枭,冷冷笑道:“老太师啊,想什么呢?” “竖子也,不可与语。”老甘龙闭着眼睛。 “老贼枭!”车英一声怒吼,劈手抓住甘龙脖颈衣领一把拎了起来,又重重的摔到地砖上:“捆起来!这只贼老枭,撞石柱、割耳朵,断手指,照样害人,死不了!”变法后的秦国新军中平民奴隶出身者极多,对变法深深的感恩,对旧世族本能的仇恨,今日拘拿逼杀商君的老贵族,本来就人人争先,要不是怕杀场没了主犯,岂容老甘龙自在半日?此时一听国尉命令,两名甲士大步赶上,将地上猥琐成一团的老甘龙,竟一绳子狠狠捆了起来! 一个月后,秦国大刑,刑场依旧设在渭水河滩。 图谋复辟的世族八十多家一千余口男丁,全数被押往渭水刑场。以嬴虔的主张,株连九族,斩草除根,杀尽老世族两万余口!可是嬴驷断然拒绝了,在这种斡旋权衡的大事上,嬴驷向来是极为自信的。他相信,只要除掉顽固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就足以稳定大局,物极必反,太狠了只能伤及国家元气。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老百姓们从偏远的山乡络绎不绝的赶到咸阳,都要看这为商君昭雪的天地大刑。关中的老秦人更是拖家带口,赶大集一般从东西官道流向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六国特使也匆匆赶来了——这是秦国的大事,但六国却都担着干系,当初逼杀商鞅,六国都是对秦国强硬施压的;如今秦国又要翻个个儿,会如何对待原先这笔旧账?山东六国心中却是忐忑不安,都觉得这是件摸不透的棘手事儿;如今的秦国不是从前了,谁愿意轻易的开罪于这个强邻呢? 时当初夏,东西十多里的渭水草滩一片碧绿,变成了人山人海。聪明的商人们干脆将杂货帐篷搬到了草滩,农人们趁着看热闹,还买了夏忙农具盐铁布帛等,一举两得,生意竟是分外红火。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逶迤熟里的酒肆长案!咸阳的有名酒家全都在草滩摆开了漏天大排案,包红布的酒坛黑压压的望不到边。其中最有声势的,还是魏国白氏渭风古寓的露天酒肆,一溜三排木案长达一里,各种名酒摆得琳琅满目,大陶碗码得小山一般。但有祭奠商君者,馈赠美酒,分文不取!人们本来就喜气洋洋,有酒更是兴奋。长案前人头攒动,洒酒祭奠者川流不息。已经是须发灰白的白门总管侯嬴,亲自督促着仆役们,为每一个祭奠商君的秦人倒酒,忙得满头大汗,却是乐此不疲。 到得午时,一阵大鼓沉雷般响起,人山人海便呼啸着涌向高处的河岸土包。 一千多人犯被甲士们鱼贯押进了刑场中央。为首者,正是白发苍苍的甘龙。人犯所过之处,便是一片怒吼:“诛杀国贼——!杀——!”本想赳赳赴刑以彰显骨气的老甘龙,在万千人众的愤怒喊杀中,竟不由自主的低下了一颗白头。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国人皆曰可杀”这句古语的震慑力,一股冰凉的寒气渗透了他的脊梁,一切赖以支撑的气息都干涸了,踉跄几步,他竟瘫倒在草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了。夹持的两名甲士一阵紧张,生怕他被吓死在这里,不由分说,架起老甘龙便飞步来到行刑桩前,紧紧捆在高大的木桩上,使这个最为冥顽的老枭不至于软瘫下去。 人犯就位,身穿大红吉服的监刑官景监在土台上高声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听国君训示——!” 国君要出来么?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人山人海,便顿时安静了下来。 刑台中央缓缓推出了一辆高高的云车,嬴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向河谷草滩,从来没有这样高亢:“秦国朝野臣民们:本公即位之初,国中老旧世族勾连山东六国,逼杀商君!又勾连戎狄部族,图谋复辟!赖朝野国人之力,秦国得以剿灭义渠,擒拿复辟国贼,为商君昭雪!从今日起,秦国恪守新法,永远不变!大秦国人,当万众一心,向逼杀商君的另一股势力——山东六国,复仇——!” 黑茫茫山海般的秦人们振奋了!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国君亲自出面说明真相,并为商君昭雪更能激动人心的呢?一片连天彻地的欢呼声,顿时弥漫在河谷草滩:“国君万岁——!”“新法万岁——!”“向六国复仇——!复仇——!” 被绑缚在刑桩上的甘龙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云车,却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最为震惊的还是台上观刑的六国特使,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恰恰发生了,秦国国君当着万千国人,竟公然将诛杀商鞅的罪责推到了六国头上!这时候,谁能辩驳得清白?更何况,当初还有“请杀商君书”留在秦国;可那是“请杀”,如何竟变成了“逼杀”?特使们慌乱得交头接耳,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老秦人和山东六国这血海冤仇是结定了。 又是一通大鼓,景监一劈手中令旗,高声喊道:“行刑——!杀——!” 一片刀光闪亮,碧绿的草滩上渗出了汩汩流淌的红色小溪,渭水又一次变红了。 渭水南岸,正有一骑快马飞来!马上骑士的红色斗篷就象一团火焰,望着北岸刑场的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马,哈哈大笑:“好好好!”便飞马向渭水白石桥飞驰而来。 【五 犀首挟策入咸阳】 嬴驷大为振作,大半年来压在心头的郁郁之情,竟是冰化雪消了。 国政大局终于在他的谨慎斡旋中稳定了下来。诛杀商鞅、平息戎狄、铲除世族、恢复民心,一番作为环环相连,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都可能导致秦国崩溃。他居然在连贯行动中有惊无险,不能不让他感谢上苍。但最令嬴驷欣慰感奋的,还是大刑场上民众之心的回复。车裂商君后本来已经是朝野冰冷民心尽失,然则一举诛杀复辟世族的铁腕壮举,却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复仇的快感将压抑的积怨冲洗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民心终于安然归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驷不失时机的在刑场申明了“逼杀商君”的两大罪魁,将自己完全开脱了,将民众完全征服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权力大手笔。他知道,终会有人骂他卑鄙的,可是只要能争取到民心,能使他权力地位稳固,能使他推进秦国大业,能使他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须唾骂指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运用权力纵横捭阖的滋味儿真是美妙,那是芸芸众生所无法企及的一种极致享受;只要用权有道,国君永远都是天理正义的化身——诛杀世族没有错,平息叛乱没有错,车裂商鞅也没有错!作为国君,只要坚持新法,让民众富裕邦国强盛,民众对上层权力场中的血腥牺牲就永远不会耿耿于怀。毕竟,民众是最实在的。 秦国终于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呢? 想到望前走,嬴驷心里总有些不塌实。自己要成为象公父那样的伟大国君,就必须在自己手里将秦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变成唯一霸主;否则,自己必将湮没在公父与商君的身影里,史册将把他变成“杀人有术,治国无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机消除了,朝局稳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里把握秦国方向时,嬴驷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匮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谁呢?说到底,只有公父与商君那样的君臣结合,才是成就大业的气象;商君全力处置国事政务,公父一力化结各种内部危机,精诚同心,相辅相成,才使得秦国在二十年中变法成功,彻底的脱胎换骨。嬴驷思忖,在稳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己并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的,就是一位象商君那样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过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如景监、国尉车英者,虽忠心可嘉,却都不是乾坤之才啊。 这样的大才,可遇不可求也。 正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景监、车英两老臣竟一齐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隐林泉。两人的理由几乎也都一样:“内忧已除,叛乱已平,朝局稳定,老臣心力衰竭,无能辅政,请归林下,以利后进。”嬴驷一看,顿感一股压力沉甸甸的搁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驷断然拍案:准许上大夫景监与国尉车英辞官退隐。甚至没有与闻伯父嬴虔,嬴驷就颁布了公室诏书,赏赐两位老臣各千金,一个月内将公事交割完毕,即许离开咸阳。诏书一发,朝臣哗然,以为新国君又要对“商君余党”动手!商君时起用的大臣、郡守、县令都是一阵紧张。有臣工惶惶然问计于嬴虔,嬴虔却是大笑:“诸公且大放宽心,老臣请辞,新锐必进,与新法何涉耶!” 嬴虔没有料错。新君嬴驷所想,正是以老臣请辞为契机来盘整朝局。景监是上大夫,商君时期实际主持日常国政的中枢大臣;车英是国尉,掌握着军政实权;两人一文一武,执掌了秦国枢要。嬴驷要有任何出新举措,都不可能越过这两根梁柱。嬴驷不乏识人眼光,丝毫不怀疑这两位老臣的忠诚,但却总觉得很是别扭。他们对商君,有一种近乎对尊神一样的景仰,处置国务言必称“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与嬴驷更上层楼开创自己功业的宏图大志,总是有所疏离;因了知道这两人早有辞官之意,嬴驷也就没有急于动手转移权力;今见两人同时请辞,商鞅的阴影又在他心头隐隐游移,仔细思量,此事只在迟早,何不顺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功也早日开始?主意一定,当即实施,而且一如当年商君说公父变法之名言“大事赖独断而不赖众谋”,竟连伯父嬴虔也没有与之商议。嬴驷向秦国朝野发出了一个威严的信号:最高权力牢牢掌握在国君手里,任何人也不能动摇! 这时,内侍报说:商於郡守樗里疾求见。嬴驷恍然笑道:“等这黑子,黑子便来,快请他进来了。” 樗里疾并没有接到晋见诏书,却是自己找进宫的。从陇西回到咸阳,樗里疾便嗅到了一股改朝换代的气息。他虽是一方诸侯,但毕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于结交,在咸阳几乎没有一个可与肺腑的至交,与官员碰面也是无甚可说。凭着自己的直觉,他觉察到了弥漫官场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惶惶之情。按照职责管辖,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复命,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的经过,要向国府提出安抚戎狄部族的新想法。接待的吏员们却神不守舍,他便请见上大夫景监,掌书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是没听见。樗里疾心中明白,便也打着哈哈离开。如此大事,总不能没有个交代,于是他便直接到宫城请见国君了。 “樗里卿西出辛劳,居功至伟。”嬴驷一脸淡淡的微笑,却突兀问道:“闻得卿多年鳏居,何故啊?” 樗里疾实在想不到国君劈头就问这件事,笑道:“臣是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便想回避开这个话题。 “陇西之行,我已尽知,回头再说。”嬴驷笑道:“今日就说你家室之事。” “嘿嘿嘿,此事无关痛痒,何劳君上过问?”樗里疾黑脸变成了红脸。 “何谓无关痛痒?”嬴驷脸上虽笑语气却是认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 樗里疾连忙拱手做礼:“多谢国君美意。然则,臣与亡妻情意笃厚,尚无续弦之心。再说了,嘿嘿嘿,我这黑肥子,那家女儿嫁我,都是暴殄天物呢。” 粗鲁的自嘲却点缀着高雅的诙谐,嬴驷不禁大笑:“樗里疾呀樗里疾,亏你说得出,黑肥子?暴殄天物?不不不,男儿鳏身,才是暴殄天物呢,啊哈哈哈哈……”向来不苟言笑的嬴驷,竟破天荒的大笑起来。 “嘿嘿嘿,黑肥子殊非天物,暴了也罢。窈窕淑女,可惜了人家呢。”樗里疾脸色通红,说得期期艾艾,神情竟大是滑稽。 嬴驷更是乐不可支,竟笑得伏在书案上咳嗽起来,须臾平静,脸上尤是忍俊不住:“樗里疾不许抗命,三月后成婚!窈窕淑女嘛,不用你黑肥子操心了。要许身国事,岂能没有家室根基?” “君上,这这这,不是甩给黑肥子一个大包袱么?”樗里疾急得无所措辞,红着脸狠狠心道:“臣无才无行,无意做官,只想回归故土,做个隐士。” 嬴驷惊讶的看着樗里疾,突然又是大笑:“黑肥子也想辞官?不准!你又奈何?” 樗里疾一脸沮丧,思忖一阵,嘿嘿笑了:“君上,樗里疾举荐一个栋梁大才,换下我这根绿叶朽木,国君意下如何?” “噢?大才?姓甚名谁?现在哪里?” “此人三日内必到咸阳。国君若重用此人,便是准了臣之请求。” “若不重用呢?” “臣便甘做绿叶朽木。” “好!”嬴驷陡然拍案正色道:“栋梁到来之前,着绿叶朽木樗里疾暂署上大夫一职,即日任事。” “国君,这,这如何使得?”樗里疾欲待长篇大论,国君嬴驷却扬长而去。樗里疾顿时僵在厅中,懵懵懂懂的东张西望起来。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笑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发黑衣人从帷幕后走出:“上大夫,别来无恙啊?” “你?是谁?”惊讶之间樗里疾恍然大悟:“樗里疾,参见公子。” 嬴虔揶揄道:“顷刻之间便有了高官娇妻。好个绿叶朽木,直是要开花了呢。” 樗里疾大为窘迫:“公子何当取笑?樗里疾并未应承。” 嬴虔冷笑道:“自诩无行,却偏偏跟那些老朽邯郸学步,也闹着辞官做隐士,博取清名。还有我老秦人本色么?” 樗里疾已经平静,淡淡笑道:“言行发自本心,何须邯郸学步?” “樗里疾,可知晓何人举荐你么?”嬴虔看他油盐不浸的蔫笑,突然正色。 “举荐樗里疾者,可谓有眼无珠。”樗里疾淡淡顶了一句。 嬴虔一阵冷笑:“樗里疾,你好大胆子!商君难道是有眼无珠之辈么?” 樗里疾大为惊讶,继而摇头大笑:“公子高明,樗里疾佩服了。” 嬴虔却没有笑,黑色面纱后面是低缓认真的语调:“樗里疾,别以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虽然与商君有私恨,但却无公仇。说到底,国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极刑商君,一则是私恨使然,一则是商君自请服刑使然。否则,仅是你那个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无忧,加上朝野鼎沸,国君如何杀得了商君?然则,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自觉赴死方可化解秦国危机,方可维护新法。惟其如此,商君临刑之前在云阳国狱,与国君有过一次秘密长谈,交代了身后一应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举荐了你樗里疾,还有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否则,国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紧急入咸阳,参与攘外安内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抛却私情,大局为重,做新君维护新法的肱股之臣。谁想你樗里疾,却斤斤计较于国君与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于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国最需要良臣支撑的时候,却步人后尘,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岂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负了国君厚望?”一席话坦率之极,赤裸裸毫无遮掩,对自己甚至对新君都做了深重的贬斥,可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 樗里疾不禁大为震撼,良久沉默,肃然长躬:“樗里疾,谨受教。” 次日,嬴驷举行了平乱后的第一次朝会,颁布诏令:樗里疾职任上大夫,总署国政;司马错职任国尉,掌秦国军务并统领新军;公子嬴虔仍居太傅,进爵一级;所有郡守县令进爵一级,原职不动。此时,靠世袭爵位在国居官的秦国老世族已经全部清除,商君时期的变法新锐也经过了一番整肃,国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 一番部署安顿完毕,正要散朝,内侍总管匆匆禀报:“宫门有一士子求见,自称魏国犀首,说有长策献于秦国。” “犀首?”嬴驷惊讶的看着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说之人?” “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孙衍,师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术策士;曾在魏国、楚国、赵国奔走任职,屡次击败官场对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锐不可当,故犀首名号多为人知,本名反倒湮灭无闻。臣与此人曾在陇西不期而遇,劝他入秦效力。” “好!请先生上殿。”嬴驷大有顺风行船天授与人之感,很是振奋。 片刻之间,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名士便疾风般进得殿来,一领大红斗篷,散发无冠,长须连鬓,众人眼前顿时一亮!此人进殿来四面一扫,人人都领略了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见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东犀首,参见秦王——!” 殿中顿时一惊!嬴驷颇有不悦:“本公并未称王。先生何意啊?” 犀首朗声道:“此乃犀首献给秦国之第一策:立格王国。” “果然犀利,要言不烦。”嬴驷淡淡笑道:“总该有一套说辞啊。”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环视一周:“天下三王,周、魏、齐。周不足论,魏正衰落,齐亦日过中天。惟秦之元气,旭日东升。守定一个公国,如何激励国人雄心?如何震慑山东六国?犀首断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须正名称王!” 殿中一片沉默,对这突兀的“长策”一时竟反应不灵。樗里疾觉得不能总让国君直接应对而无回旋余地,便拱手笑道:“先生长策,不妨一并讲出,国君方有参酌。” 犀首傲然大笑:“好!犀首长策乃十六字: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 “杨朱之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先生为秦国谋划,所在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从不隐藏自己,便想弄清他的想法。 “樗里疾当真可人。”犀首笑容中颇带揶揄之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朱一派主张利己,却不主张损人。策士为邦国谋划,邦国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禄,此为两利不损,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举凡士子,谁不为名利而来?除了高官重爵,犀首岂有他哉?”一番说辞,举殿臣工竟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人人面红耳热心头乱跳。 嬴虔却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则,先生能为秦国带来何等好处?大而无当的十六个字,就换得了高官重爵?” 这在常人看来尖酸刻薄的问话,犀首却丝毫没有难堪,微微一笑便道:“十六字为纲,纲举目张。至于如何使秦国谋得大利,自当另有谋划,秦公请看——”潇洒的一撩斗篷,从随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简,右手一拍:“王霸之图,俱在其上。” “先生可否见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长策可白,细策不宣。此乃权术之要,太傅当真不知?”嬴驷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声道:“诏命:犀首为秦国上卿。散朝。”在朝臣惊诧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竟随着国君大步去了。 当天夜里,嬴驷召来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一起为犀首接风洗尘,听犀首解说他的王霸细策,直到三更,方才将正题谈完。 嬴驷始终没有表现出犀首所期待的兴奋与震惊,凝神倾听之外便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题谈完,樗里疾请犀首说说天下策士,嬴驷才高兴的不断询问起来。秦国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处刑以来,两三年之中危机不断,无暇旁顾,对中原情势已是生疏了起来。犀首讲述的山东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确使他们感到新鲜兴奋。 近年以来,诸子百家中出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那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的学问,只是专一的钻研揣摩列国形势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的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有名家大师专门教习弟子“策士之学”了;其教习有两大特殊处:一则,不再单一的修习某家学问,而是溶诸子百家与一体,摘其强国富民与权术纵横部分,混成策士的“合体学问”;二则,策士以锤炼辩才为增长才干的主要方式,常悬重赏激励连战获胜的辩士;稷下学宫的庄辛、鲁仲连、触龙、辛垣衍等少年锐士,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的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诧,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 “如此说来,目下的策士气候,尚在发轫之初了?”嬴驷似在推测,又似在询问。 “不然。”犀首大手一摆:“策士气候已经形成。一则是真正的新锐策士已经出山,二则是战国变法浪潮已过,天下均势已经形成。争霸逐鹿,正当策士谋国之时。” 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锐策士’为何方人氏?莫非先生自诩?”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国君、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谁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问做答。 “只怕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难测,前有李悝、商鞅为法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弟子;可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漏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这个消息当真意外!众人便一齐惊讶摇头。嬴驷急迫问:“两人是谁?” “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苏秦、张仪?哪国人氏?”嬴虔淡淡问。 “洛阳苏秦。安邑张仪。” “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 “惟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却如何做答?”犀首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国命纵横 第二章 山东雄杰 第二章 山东雄杰 【一 洛阳苏庄的故事】 二月初,冰雪消融,草木泛绿。洛阳王畿耕牛点点,沉寂的原野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不知从哪一年起,周王就再也没有亲自举行过春耕大典。每年都是太子或丞相代为扶犁启耕,年复一年,二月初十的春耕大典也就成了一个虚应故事。在苍龙抬头的二月,王畿国人再也没有了“一年之季在于春”的奋发勤耕。这一片明媚的春光,便也仅仅成了结束窝冬的一个节令而已。郊外王田的启耕仪式冷清寂寥,几乎没有国人再去听那肃穆祥和的《周颂》,去看那陈旧铺排的天子仪仗。家居城内的农夫们,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牵牛负犁,走出城门,住进井田中的茅屋,在暖和的阳光下慢悠悠地开始了公田的春耕。这是周人的古老传统,春耕必须首先从井田中央的那一块公田开始。在周室兴盛的时候,年年这一天,王室官员都要亲临王畿每一井的公田,代天子给八家启耕的农人赏赐,其乐融融的繁忙春耕就此才正式开始。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春日原野的欢声笑语,耕耘劳作的勃勃生机,都随着洛阳王气的沉沦而淡淡地消逝了。王畿国人们只是踩着祖先久远的足迹,顺从着积淀了千百年的忠诚,依旧首先耕种着属于王室的公田。 时当正午,洛阳南门飞出三骑快马,在井田沟洫的堤道上向原野深处奔驰。 “哎——!快看,天子使者,要赏耕了!”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 “我看看。咳!哪里是天子使者?那是苏氏三兄弟。” “别做好梦了。天子呀,还没睡醒呢。”井台旁打水的汉子蔫蔫儿笑了。 “苏氏兄弟出城,看启耕王典么?啧啧啧!”一个女人不胜惊讶。 共耕公田的八家男女轰然笑了起来,一个老人停下犂道:“你都不去看,苏氏兄弟有闲心看那老古经?往东瞅,那是苏氏别庄,苏门有大事了呢。” 城外原野的东南处,一片柳林刚泛青绿,在枯黄的原野上鲜嫩醒目。柳林深处,掩映着一片青色砖瓦的大庄园。庄园外的土地沟洫纵横,井田中耕牛点点,歌声隐隐。庄园内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在慵懒困窘的洛阳郊野,这片庄园却是难得的一片兴旺。 这就是洛阳国人眼热称奇的苏氏别庄。 按照周人的礼法,王城四野的土地直属天子管辖,叫做王畿。王畿之民叫做国人。那时土地广阔,人口稀少,国人都住在王城之内。只是没有国人身份的隶农,才居住在城外原野叫做“田屋”的茅屋里。直到春秋乱世,城池依然是国家命脉,集中了几乎全部的社会财富与人口精华。所以,那时的战争才以攻取城池为战胜目的,每战不说占地多少,而只说“拔城”几座。每逢收种耕耘的时节,住在城里的国人才出得城外,住进原野井田的耕屋。农事结束,便又回到城中居住。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到了战国之世,这种“国人居于都”的情况渐渐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原诸侯实行变法,废除了隶农制,昔日只能住在荒郊野外田屋的奴隶也变成了平民。平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房屋庄园便慢慢好了起来,既便利耕作饲养,住着又宽敞自在。人口慢慢增加了,土地却在日渐减少,拓荒开垦便成为天下农人的家常便饭。住在城外的新平民不受出入城门的时间限制,也不受城内官署工商的无端干扰,开垦的荒地多,又可以起早贪黑地勤耕细作多养牛羊家畜,便有许多农人迅速富了起来,超过了居住在都城内的“国人农户”。时间长了,城池里的国人农户也渐渐醒悟,便纷纷变通,在郊田中盖起了长期居住的瓦房院落,家族中的精壮人口便常年住在郊田庄园,大养牛羊家畜,随时照料田园沟洫;城池中的老宅便留下老幼弱病养息看守,活泛之人便将多余的房子改成店铺作坊,做点儿市易买卖。 于是,城池的人口便慢慢发生了结构的变化——农耕人口渐渐迁出了城池,原野中出现了星罗棋布的村庄,城池渐渐变成了官署、士人、工匠、商贾聚居的处所和交易的中心。从此,土地便和人口财富连在了一起。打仗也开始看重对土地的争夺了,占地多少里,得民多少户,也开始成为战胜的成果。战败者也以割让土地,渐渐取代了割让城池。 但是,在这熙熙攘攘的天下潮流中,洛阳王畿却几乎没有变化。 就象汹涌波涛中的一座孤岛,洛阳王城依然浸淫在万世王国的大梦里。国人依然住在王城之内,郊野井田里依然只有星星点点的耕屋与与隶农破旧的茅屋。三百年前,周平王东迁洛阳时,周围的王畿之地包容了方圆千里的三川地区,天下诸侯称为“千里王畿”。三百年过去,洛阳王畿竟萎缩到了“方七十里”,站在洛阳城头即可一览无余,竟成了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尽管如此,洛阳王城里的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着祖宗的礼法,守着久远的井田,守着苍老的王城,守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躬耕而食,凿井而饮”的永恒准则,淡淡漠漠地做着周天子的忠顺臣民。 在这片王畿土地上,苏氏别庄是显赫的,也是孤独的,无异于鹤立鸡群,如何不令国人眼热叹羡?在启耕公田的大典之日,苏氏兄弟却鲜衣怒马地奔驰在初绿的原野,又如何不令国人啧啧侧目?但闻马蹄声中,洛阳国人特有的洪亮口音随风飘来: “四弟,张兄此来,却是何意?” “我却如何晓得?这要二哥说呢。” “休要多问,回去自然知晓。” 说话之间,三骑骏马已经消失在绿色摇曳的柳林之中。 田埂的老人摇摇头,一声深重的叹息:“世风若此,国将不国了。”躬耕垄上的农人们也纷纷跟着摇头叹息一番,便又无可奈何地开始了默默劳作。 苏氏别庄的主人叫苏亢,论原本身份,却也平常得很,一个专门从事长途贩运的生意人而已。那时侯,生意人分为两类,行商坐贾——行走四方采购货物者叫“商”,坐地开店零售货物者叫“贾”。这苏氏一族本是殷商后裔,身体里流淌着殷商部族驾牛车奔走天下的血液,做的自然是行商。殷商王朝被周人革了命,殷商部族的平民们却远远没有上层贵族那么多仇恨与忧戚,依然是一辆牛车走天下,过着传统的商人生活。但周人礼法严格,市易皆由官营,不许私人做生意,自然也就瞧不起商人。但周王室却有罕见的冷静,一则为了消磨商人的仇恨,二则也觉得商人周流四方财货,对民生国计有好处,便也就对商人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在官营市易之外继续做商人,并没有一刀硬砍,强迫商人变为耕耘的农人。这一宽松果然见效,醉心于财货积累的商人们一心奔走谋利,便大大削弱了殷商贵族的根基力量,使得周公旦一举平息了殷商贵族管叔、蔡叔的叛乱,使周室河山真正安定了下来。 苏氏一门在“管蔡之乱”前就在洛阳定居了下来。那时侯,洛阳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堡,仅仅因为是拱卫镐京东部的屏障而颇有名声。谁想三百多年后周平王东迁,洛阳竟做了京都王城。在“王城料民”时,礼法规定:居住在洛阳城内的国人只能是周人部族。苏氏作为“商人”,本当迁出洛阳。当时的苏氏族长却冒死求见周平王,陈述苏氏居住洛阳三百多年,早已成为“国人”,不当迁出。周平王为安定人心,破例下诏:凡在洛阳居住百年以上的“商人”,均可成为“国人”! 苏氏族长犯难请命,安定了商人,也使苏氏一门名声大振,成为“新国人”的望族。但几百年下来,苏氏一门的“行商”生计却没有发达起来,依旧是个平庸的商人家族。到苏亢做了族长,继承了祖业,天下已经是大争之世的战国了。 这苏亢聪颖智慧,非但通达商道,使家业重新振兴,而且知书达礼,与天下名士交往颇多。久为商旅,苏亢周游天下见多识广,深感洛阳国人的活法简直与活棺材无异,与天下大势相去甚远。他很想变个活法,活得自由自在一些,便独出心裁,一步一步地做了起来:第一步,他在洛阳城外私下买了一家“国人”荒芜的百亩弃地,盖了一座小院子做别居;半年之后,洛阳官署竟是无人过问他这“私相易田”之罪。苏亢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也看到了王室官署无暇治民,便找那些无力耕耘荒田的“国人”私下商议,将他们井田中的“私田”一块一块地买了下来。十几年功夫,他逐步买下的“荒田”竟达两千多亩! 买田之后,他竟不愁耕耘。每逢收种,他便“买工”——付钱给住在郊野的隶农,让他们帮自己耕种收获。洛阳王畿的隶农是“国隶”,也就是官府奴隶,只归官府管辖派工。王室整天颤颤兢兢地防备战火,对奴隶的管束松弛得几乎是放任自流——只要不逃亡,就是好隶农,谁还来整天督导你耕作?于是苏亢便有了取之不竭的劳动力,加上他厚待隶农工钱多,隶农为苏庄做工竟是特别踊跃。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苏家就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 苏庄不断扩大,苏家便成了唯一在洛阳城外拥有丰厚田业的国人。 但是,这些还并不是苏亢的最终谋划。他的大志在于改换门庭,使苏氏家族从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摆脱出来,成为士大夫贵族世家。虽说商人在战国之世已经不再公然被人蔑视,但在官署与世人眼里,却终究是言利小人。苏亢在自己的经商交往中,对这种身份差别有痛彻心肺的体味。一介商贾,别说与高车驷马的王公显贵有霄壤之别,即便是清贫士子与寻常国人农夫,也常常不屑与商人为伍。 有一年,苏亢到魏国安邑采购丝绸,不知那条沟渠没有渗到,安邑官市竟要驱逐他这个洛阳商人。苏亢愤而争执,闹到了丞相公叔痤府里裁决。公叔痤官声颇好,苏亢对丞相裁决满怀希望。谁知进得府中,那个官市小吏气昂昂进去了,苏亢却被府吏挡在院中等候,严令不许走动窥视!在北风呼啸的寒冬,苏亢整整站了一个时辰,浑身冻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风处站立,更不要说到客厅取暖。那时侯,他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暗暗对天发誓,一定要让儿子入仕做官,永远不要做这种“富而贱”的商人! 后来,苏亢有了四个儿子。经过仔细审量,他让资质平庸的长子苏昌跟自己经商掌家,将聪慧灵秀的三个小儿子却送出去求学了。他给三个求学的儿子立下了规矩:若不能成名入仕改换门庭,死后不许入苏氏宗祠! 苏家的举动就是无声的告示。王畿国人有人嘲笑,有人惊叹,有人艳羡,口风相传,竟成为一时佳话。苏氏家族的命运能否改变?竟成了洛阳国人拭目以待的谜。 但是,没有等得多少年,洛阳国人便对苏亢刮目相看了——苏家三个儿子竟都是学问非凡,成了洛阳名士!这便是纵马原野的苏氏三兄弟——苏秦、苏代、苏厉。 【二 双杰聚酒点评天下】 三骑刚入柳林,便听见一阵爽朗大笑:“走马踏青,苏氏兄弟果然潇洒也!”随着笑声,林中小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士子,紫衣竹冠,抱拳拱手间气度不凡。 马上为首青年红衣玉冠,英挺脱俗,却正是苏氏次子苏秦。他翻身下马间大笑:“闻讯即来,如何成了走马踏青?张兄好辞令!”疾步向前,便四手相握,相互打量着又一阵大笑。 “苏兄别来无恙?”来者无意套了一句官场之礼。 “有恙又能如何?”苏秦却当了真,揶揄反诘。 “张仪颇通医道也。” “张仪嘛,医国可也。医人?啧啧啧!” “国中难道无人乎?” “国有人,人中无苏秦也。” “子未入国,安知国中无苏秦?” “子非苏秦,安知苏秦定入其国?” 俩人边说边走,应对快捷不假思索,仿佛家常闲话一般。跟在后边的两个弱冠少年惊讶新奇,稍大一点儿的跺脚高声道:“慢一点儿好不?这就是名士学问么?” 前行的苏秦张仪便大笑回身。苏秦笑道:“呵呀,还有两个小弟呢。张兄啊,这是三弟苏代,这是四弟苏厉。三弟四弟,这就是我平日向你们提起的张兄仪者也!” 苏代苏厉拱手躬身,同声道:“久闻张兄大名,见过张兄!” 张仪一本正经道:“两位小兄莫笑,与苏兄打了十几年嘴仗,见面不来几句心慌也。” 四人轰然大笑,苏秦道:“三弟四弟,锤炼学问辩才,可得多多讨教张兄了。” “请张兄多多指教。”苏代苏厉不待张仪说话,便再次大礼一躬。 张仪揶揄道:“苏氏兄弟啊,个个聪明绝顶,做好套子让人钻呢。我呀,不上当。”语态之滑稽,将苏代苏厉俩兄弟逗得哈哈大笑。 苏秦拉起张仪道:“走,进庄吧,话可是多呢。” 张仪边走边感慨,“苏兄啊,我可真是没想到,洛阳王畿竟然有如此美庄园?安邑郊野亦多有庄园,可挤挤挨挨,哪里比得这无边旷野,一座孤庄,占尽天地风光也。” 苏秦不禁哧地笑了出来:“张兄啊,你这可真是将穷瘦当细腰了。安邑领先天下时势,数十年前城郭之外已经多有村庄,自然是炊烟相望,鸡鸣狗吠相闻,一片兴旺了。这洛阳王畿破败荒凉,张兄不见其衰朽颓废之气,独见其旷野孤庄之美,端的别出心裁也。” 张仪原本是触景生情,没想到这一层,经苏秦一说,倒是慨然一叹:“还是苏兄立论端正,张仪佩服。” “佩服?只怕未必呢。哎,四弟,知会家老,为张兄接风洗尘。” 苏代却道:“四弟,还是先直然给大嫂说管用,她有拿手好菜呢。”说着便与苏厉一起,抢先跑步进庄去了。 从外面看,苏氏庄园是个影影绰绰的谜。不太高的院墙外裹着层层高树,即或是树叶凋零的枯木季节,也根本看不见庄园房舍。面南的门房,也是极为寻常的两开间。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狗蹲在门道,见主人领着生人进来,竟是霍然挺身,边摇尾巴边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苏秦笑道:“黄生,这是张兄,认得了?”大黄狗“汪!”的一声,蹭着张仪的衣服嗅了嗅,摇摇尾巴径自去了。张仪笑道:“苏家一只狗,竟也如此通灵?啧啧啧!”苏秦笑道:“此乃老父从胡地带回的牧羊犬,的确颇有灵性呢。张兄,这边。” 绕过一道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的青石影壁,第一进是一排六开间寻常茅屋,看样子是仆人住的。过了茅屋,是一片宽敞空旷的庭院,三株桑树已经发出新叶,两边茅屋的墙上挂满了犂锄耒锹等各种农具,俨然农家小院。小院尽头又是一排六开间茅屋,中间一道穿堂却被又一道大影壁挡住了。 走过穿堂,绕过影壁,一座高大的石坊立在面前,眼前景象大变——一片清波粼粼的水面,水中一座花木葱茏的孤岛;水面四周垂柳新绿,绕水形成一道绿色屏障;柳林后漏出片片屋顶,幽静雅致得令人惊奇!张仪惊讶笑道:“里外两重天,天下罕见呢!”苏秦却是淡淡一笑:“也无甚新奇。苏庄里外之别,就是天下变化的步幅。” 张仪恍然笑道:“如此说来,外院是世伯第一步试探,内院是近十多年所建?” 苏秦点头,“张兄果然明澈。然到底也与家父心性关联,不喜张扬,藏富露拙而又我行我素。等闲人等,家父从来都是在外院接待的。” 张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世伯真乃奇人,只可惜见他不得了。” 苏秦笑道:“家父与长兄,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在外奔波,我也很少见呢。” 说话间俩人穿过柳林,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立的青砖小院前。苏秦指点道:“张兄请,这便是我的居所。”张仪四面打量一番,见这座小院背依层林,前临水面,与其他房舍相距甚远,确实是修学的上佳所在;抬头再看,小院门额上四个石刻大字赫然入目——雷鸣瓦釜! 张仪凝神端详:“苏兄,志不可量啊。” 苏秦揶揄道:“你那‘陵谷崔嵬’又如何说去?”俩人同声大笑一阵,走进了小院。 却见院内只有一座方形大屋,很难用寻常说的几开间来度量。大屋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厅堂,西手隔间很小,隐在一架丝毫没有雕饰的木屏风后面;东手隔间很大,几乎占了整座房屋的三分之二,门却虚掩着。厅中陈设粗简质朴,竟没有一件华贵的家具饰物。 张仪由衷赞叹道:“苏兄富贵不失本色,难能可贵也。” 苏秦不禁笑道:“本色?我等瓦釜,何须充做锺鼎?” 张仪大笑:“苏兄妙辞!惜乎瓦釜竟要雷鸣,锺鼎却是锈蚀了。” 苏秦摇摇头:“张兄总能独辟蹊径,苏秦自愧弗如也。” 张仪听得却更是大摇其头:“苏兄差矣。不记得老师考语了么?‘苏秦之才,暗夜点火。张仪之才,有中出新’。苏兄原是高明多了。” 苏秦默然有顷,叹息道:“老师这考语,我终是没有悟透。哎,他们来了。” 脚步杂沓间,门外已经传来苏厉稚嫩的嗓音:“二哥,酒菜来了——!”便见苏代推开院门,两个仆人抬着一个长大的食盒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丰满华贵的女子! 苏秦指着女子笑道:“张兄,这是大嫂,女家老呢。” 家老是当世贵族对总管家的称呼,张仪自然立即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苏家的地位,忙深深一躬:“魏国张仪,见过长嫂夫人。” 女人脸上绽出了明艳的笑容,随和一礼道:“先生名士呢,莫听二叔笑话。小女子痴长,照料三个小叔自是该当的,苏家指靠他们呢。这是我亲手为先生做的几个菜,来,抬进去摆置好了。”快人快语,连说带做,片刻间便在客厅摆好了四案酒菜。 苏秦对张仪轻声道:“大嫂古道热肠,能饮酒呢。” “别奉承我。”女人笑道:“来,落座。先生东手上座,二叔西手相陪。两个小叔南座。好,正是如此呢。”快捷利落,竟是免去了任何谦恭礼让。 苏氏三兄弟与张仪俱各欣然就座。张仪正待对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嫂家老表示谢意,却见微笑的苏秦还是望着大嫂,便没有开口。这时大嫂已经走到最小的苏厉案边笑道:“老公公与夫君不在,我自然要敬先生一爵呢。”张仪一瞥,已经看见苏厉的案上摆着两个酒爵,知道这位大嫂一切都是成算在胸,便也象苏秦一样微笑着听任摆布。 女人举起酒爵:“先生光临寒舍,苏家有失粗简,望先生见谅。小女子与三位小叔,为先生洗尘接风,来,干了!”便一饮而尽,笑盈盈地望着张仪。 “多谢长嫂夫人。”张仪一饮而尽,苏秦三兄弟也一起干了。 女子笑着一礼:“先生与小叔们谈论大事,小女子告辞。”转身又道:“四弟,我在门外留了一仆,有事尽管说。我便走了,啊。”待苏厉答应一声,她已经轻捷地飘出了院子。 苏秦:“如何?大嫂是个人物呢。” 张仪微笑:“不拘虚礼,精于事务,难得!” 苏厉天真笑道:“二哥最怕大嫂,说她‘言不及义’呢。” “四弟差矣!哪是怕么?那是烦。”苏代认真纠正:“义利两端。言不及义,必是言利之人,二哥焉得不烦?” 张仪大笑:“苏代如此辞令,苏兄教导有方啊。”一句话岔过了对大嫂的品评。 “张兄,”苏秦笑道:“来,再饮一爵说话。” “好。”张仪举爵:“三弟四弟,同干。”饮尽置爵,目光向案上一扫,见两尊铜鼎竟赫然冒着腾腾热气!再看苏秦三兄弟案头,竟然也是铜鼎灿灿,不禁惊叹:“苏兄啊,今日竟是只差锺鸣了!” 苏代抢先道:“张兄不知,大嫂喜欢显摆这一套,二哥烦得很呢。今日她听说来了魏国名士,硬是将这套鼎具搬了出来,忒是俗套。如今殷实富贵之家谁没有这东西?只是洛阳国人不敢用,做稀罕物事罢了。大嫂井底之蛙,张兄见笑了。” 张仪大笑一通,煞有介事地长声吟道:“开鼎——!”打开一支鼎盖,透过袅袅热气便见油红明亮香气喷鼻,不禁惊叹一声:“好方肉也!”又打开另一鼎,却见一圈雪白浓汤拥着一丛晶莹碧绿,煞是好看:“噫!这是何菜?香得如此奇特!别急,有点土香味儿,野菜么?不象。” 苏秦微微一笑:“张兄不用琢磨,你不识得的。此物乃西域野草,胡人叫做‘木须’,中原有人写做‘苜蓿’,本是胡人牧马之上等饲草。多年前,家父通商西域买马,时常在草原野炊,不耐整日吞食肥羊。有一次忽发奇想,采了大把鲜嫩的牧草和在肉汤里煮!一食之下,竟是清爽鲜香,美味无比。家父便向牧人讨了一捆老苜蓿带了回来,打下种子,在庄内种了半亩地。目下正是春日,野苜蓿鲜嫩肥绿,大嫂视若珍品,等闲人来,还不肯献上呢。” 张仪听得神往,不由夹起一筷入口,略一咀嚼便拍案惊叹:“妙哉!直是仙草也!” 苏氏三兄弟一齐笑了起来。苏厉一拍手:“张兄,我给你偷一包苜蓿种,何以谢我呢?” “偷?”张仪忍住笑低声道:“得仙草种一包,我便赠你秘典一册!如何?” “好!一言为定。”苏厉转着眼珠:“大嫂管得紧,不好偷呢。” 三人不禁大笑一阵,一起夹出碧绿的苜蓿品尝,尽皆赞叹不绝。笑语稍歇,苏秦悠然一笑:“张兄呵,你千里迢迢从安邑赶来,就是为了这味野菜么?” 张仪便是一声叹息:“不瞒苏兄,我是遇到了难题啊。家母逼我娶妻,我想避开,又不知该去何方?就想躲过来,也顺便听听苏兄高论了。” “是么?”苏秦闻言心中暗笑,知道这个师弟机变过人却又心高气傲,即便是讨教于人也要找出个“顺便听听”的理由,便也不去计较,顺着话题问道:“却不知张兄志在何方?” “我想先去齐国,若无甚乐趣,再去楚国。”张仪却再没有提逃婚之事。 “张兄以为,齐国楚国堪成大事?”苏秦眼睛一亮。 “齐国,田因齐称王已经三十余年,民众富庶,甲兵强盛,国力已经隐隐然居六国之首。乃天下第一可图大业之邦,自然当前往一游。至于楚国,数十年虽无战胜之功,但其地广人众,潜力极大,也是可造之国。苏兄以为如何?”话入正题,张仪便很认真。 苏秦:“张兄难道对魏国没有心思?” 张仪:“说起我这祖国,实在令人感慨万端。强势虽在,却屡遭挫折。被秦国夺回河西之地,又迁都大梁,朝野不思进取,一派奢靡颓废,令人心寒齿冷也。” “我倒以为,张兄当从魏国着手。”苏秦目光炯炯:“奢靡颓废,人事也。魏国若有大才在位,整饬吏治,扫除奢靡,何愁国力不振?以魏国之根基,一旦振兴,雄踞中原,天下何国堪为敌手?张兄生乃魏人,何舍近而求远?” “既然如此,苏兄何不前往魏国?”张仪狡黠地一笑。 “人云,良马单槽。我去了魏国,置张兄于何地?”苏秦还以揶揄的微笑。 张仪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苏兄是给张仪留个金饭碗了。” 苏秦释然笑道:“岂有此理?原是我不喜欢魏国朝野的浮滑之风。张兄若得治魏,也要费大力气移风易俗呢,譬如商鞅在秦国之移风易俗。” 张仪思忖点头:“你我在魏国王屋山浸泡了十年,那时苏兄就说过厌烦魏国,张仪如何便能忘记了?只是我已占了三个强国,苏兄却向何处立足?” 苏秦微笑:“张兄不妨为我一谋,天下之大,我欲何方?” 张仪心知苏秦虽机变稍差,但虑事深彻,总能在常人匪夷所思处振聋发聩。这一问显然在考量自己,略一思忖便道:“苏兄志在北方,燕赵两国,可是?” “何以见得?” “燕国,奇特之邦也。”张仪侃侃道:“周武王所分封的最古老的大诸侯国中,惟有燕国沉舟未泯,成为七大战国之一。若说根基,天下无出其右。且燕国北接胡地,东连大海,纵深广袤,国风剽悍。假以整饬,焉知不会对天下成泰山压顶之势?再说赵国,现已是三晋中最有战力的邦国,骑兵之强,天下第一;数十年来连败匈奴,扩地接近敕勒川,又吞灭半个中山国,势力大增;更兼山川险峻,西有上党要塞,东有大河屏障,易守难攻。君主赵语,持重勤奋,朝野气象颇为兴旺。如此之国,前途不可限量也!”张仪说得兴奋,见苏秦却只是微笑摇头,便骤然打住:“难道,燕赵当不得苏兄大才?” 苏秦悠然一笑:“燕赵之长,张兄寥寥数语便悉数囊括,可谓精当。然则燕赵之短,张兄却未言及,此短足以抵消其长也。” “未曾虑及,愿闻兄论。”忽然之间,张仪觉得自己对大势尚欠揣摩。 苏秦:“燕赵两国的最大短处,在于旧制立国,未曾变法。七大战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秦国,已经先后变法,惟独燕赵两国未曾大动。各别而论,赵国由三家分晋而立国,之后陷于军争,竟无暇变法,算得半新半旧。燕国则旧坛老酒,几乎丝毫未动,若不是地处偏远,中间有赵国相隔,难保不被魏国齐国吞灭。未经变法,国无活力,自保图存尚可,断无吞国图霸之心力。若入此等邦国,无异于自缚手脚,岂能大有伸展?” 张仪心中已是豁然明白,暗暗叹服,口中却又追问:“难道你我不能做变法之士,象李悝、吴起、申不害、商鞅那样,成一代强国名臣?” 苏秦听得大笑:“张兄真能想入非非,佩服!” “没有修习法家之学,当真可惜也。”张仪自嘲地叹息一声:“苏兄莫非看好秦国?” “张兄以为如何?”苏秦竟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显然没有想到这是苏秦的认真选择,张仪困惑地摇摇头:“不瞒苏兄,我对秦国素来憎恶,所知甚少。这个西陲诸侯,半农半牧,国小民穷却又蛮勇好战,忝列战国已是一奇,何有远大前程?纵有商鞅变法,也是一时振作而已,充其量与韩国不相上下。况秦国新君寡恩薄义,车裂商鞅,固步自封,岂能寄予厚望?” 苏秦丝毫没有惊讶,悠然笑道:“张兄啊,你还是没有脱开魏秦夙仇之偏见,对秦国可说是不甚了了。实言相告,我对秦国原本也无好感。但有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头:象商鞅这样的大才名士,何以要去秦国?秦国若是愚昧平庸,又如何能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若商鞅变法果如中原所言,残暴苛虐,何以秦国竟能有如此军力,一举夺回千里河西?有此疑惑,去冬我便随家父去了一趟秦国,所见所闻,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一进函谷关,便见田畴精细,村庄整齐,虽是北风寒天,田头却熙熙攘攘地修缮沟洫,渭水货船竟是来往穿梭。可以说,当今天下任何邦国,都没有这番勃勃生机!家父乃走遍天下的老商,他指着渭水中穿梭般往来的货船,对我说:商家入国看货流,货流旺,百业兴,秦国了不得呢。进入咸阳,街巷整洁,国人淳朴,人人视国法如神圣;民无私斗,官无贿赂,商无欺诈,工无作伪,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外国商人大觉安全,倒是十有八九都将家眷迁到了咸阳。十多天中,我听到见到的犯罪者,竟全部都是东方商贾!张兄,我等也算游历颇多,你说当今那个国家有此等气象?”见张仪默默摇头,苏秦打住话头:“张兄以为不然么?” 虽然魏国与秦国接壤,但张仪却从来没有去过秦国。虽则如此,他坚信自己对秦国的根底还是有把握的。这番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张仪一定会不屑一顾地大加嘲笑,但师兄苏秦沉稳多思,素来不谬奖人物,他既然亲历,说出来断然无虚。但是,张仪还是感到惊讶不已,按照苏秦之说,秦国岂非大治之国?这如何可能?见苏秦看着自己,张仪若有所思地一笑:“表面大治,鲁国也曾经有过,结果呢?” “张兄之意,我明白。”苏秦将三弟苏代斟的一爵清酒一饮而尽,慨然道:“鲁国虽曾以礼法大治,国中一度康宁繁盛,但其君臣食古不化,且内争剧烈,终至萎缩衰微。周公封邑,原本天下第一诸侯,竟至连殷商后裔的宋国也不如了,令人扼腕叹息也!然则秦国与鲁国迥然有异,断不可同日而语。秦国新法根基空前稳固,旧世族势力二十多年没有抬头。新君嬴驷虽车裂了商鞅,但也将彻底镇压图谋复辟的世族力量,一次铲除旧世族!商君新法非但不会动摇,而且将更进一步,即将向陇西戎狄区域推行。跟随商君变法的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肱股大臣也必然隐退,新君嬴驷,将起用忠于新法的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商君时期的郡守县令一个也不会罢黜,变法派大权在握。你说如此秦国,能是暂时大治么?更有一个奇人,去冬到了秦国。张兄可知?” 张仪感到惊讶:“奇人?可是那个犀首?” “然也!”苏秦兴奋拍案:“你们魏国的一个纵横高士,他做了秦国上卿呢!” “犀首已经捷足先登,苏兄为何还要去秦国?良马不单槽了?”张仪颇不以为然。 苏秦却是颇为神秘地一笑:“张兄,天下策士,可有人在你我之上?” 张仪恍然大笑:“苏兄是说,有你入秦,犀首就无所作为?” “正是。”苏秦胸有成竹:“犀首第一策就是劝秦国称王,可谓不识时务。今春没有动静,足证新君嬴驷没有采纳,所以只让他做了上卿。秦国之上卿,从来都是虚职了。” “如此说来,苏兄入秦之心已定?” 苏秦点点头:“张兄以为呢?” 张仪慨然一叹:“我对秦国原不甚了了,苏兄如此推重,看来定然不差。然则有犀首在秦,苏兄还当谨慎为好。” “自当如此。”苏秦笑道:“十年铸剑,一朝出鞘,天下谁堪敌手?” 张仪被苏秦激励得豪情大发,开怀大笑:“好!苏兄入秦,张仪入齐,驰骋天下!来,干此一爵!”两人同时举爵,“当”的一碰,便一饮而尽。 【三 洛阳试剑 苏秦成名不成功】 第二天,张仪匆匆走了,安邑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 苏秦便开始忙起来,除了准备上路物事,便沉浸在书房里浏览搜集到的秦国典籍。过了几天,一切就绪,就准备次日西行去秦国了。天刚暮黑,四弟苏厉来雷鸣瓦釜小院送饭,说老父从宋国回来了,估摸一会儿就会来二哥处。苏秦对父亲很是敬重,正为不能向父亲辞行感到遗憾,听说父亲回来了自然高兴,连忙用饭,准备吃完饭就去拜望老父。谁想就在他与苏厉走出小院时,却见父亲迎面走来。 “父亲。”苏秦看见老父疲惫的步态,心中一阵酸热,忙深深一躬,扶住了父亲。 名动洛阳的苏亢,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点了点头,只是拂开了苏秦要扶他的手,却没有说话,径自往院中走来。苏秦素知父亲寡言少语,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说,便也不再多话,陪着父亲默默走进了院中。 进厅堂坐定,苏厉重新点亮了铜灯,苏秦给父亲捧来了一杯鲜绿的春茶。老人依旧只是默默啜茗。苏秦便坐在父亲对面,将张仪来访以及自己的谋划说了一遍:“父亲,孩儿明日就要西行入秦,望父亲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劳碌了。苏氏已经富甲一方,商事交由大哥料理足矣,父亲早当在家颐养天年了。若再高年奔波,苏秦于心何安?” 老人一直凝神地听着,仿佛没有看见儿子含泪的眼睛,也没有理会儿子最后的话题,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终是滞涩开口:“何去何从?凭你的学问见识便了。为父惟有一想,你自揣摩:无论厚望于何国,都应先说周王,而后,远游可也。” 苏秦大为惊讶——自他离家求学,父亲从来不与他交谈政事。他偶然向父亲谈及天下大势,父亲也只是留神细听,从来不问不对。今日,老父却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当真令苏秦莫名惊讶!苏秦深深知道,老父亲久经商旅沧桑,遇事不断则已,断则每每有成算在胸。然则,要将奄奄一息的洛阳王室做第一个游说对象,在任何策士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荒诞之举,更何况苏秦这样的名门高士?但无论如何荒诞,苏秦都没有立即回绝。他了解父亲,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茫然若有所思的儿子,淡淡地说了一句:“母国为根,理根为先。”说完便径自走了。 这一夜,苏秦竟是无法入睡,索性便到庄园中转悠漫步。 春寒虽在,夜空却是碧蓝深邃,星光闪烁,分明隐藏着天地间无穷的隐秘。苏秦仰望星空,终于找到了那颗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是洛阳周王室的国运之星。在占星家眼里,填星乃是黄帝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中央之星。这颗填星晨出东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间,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个周天,活似一个至尊老人在众多儿孙家轮流居住!故此便叫了填星。填星的常色极为明亮,直与北极星不相上下,填于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认出那灿烂的光华。可是,目下这填星竟是隐隐约约地填在东方房四星之中,暗淡发红,几乎要被湮没!苏秦虽然不精于占星之学,但跟随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师修学十余年,耳濡目染,对星象基本变化的预兆还是清楚的。老师曾说:填星在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就渐渐暗淡了,近百年以来,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阳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的周室也确实已经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没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样,已经湮没在战国大争的汹汹潮流之中。 这样的王国,值得去殉葬么? 苏秦并不完全相信这种神秘兮兮的占星学,他修习的是实实在在的策士谋略之学。要说星象,他更欣赏荀子说的“天行有常,不为桀存,不为纣亡”。但因为对星象学有所了解,反而是经常在夜里总要习惯性地抬头端详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将有何种“预言”流传。师弟张仪更彻底,经常嘲笑他在山顶观星是“苏秦无事忧天倾”,经常取笑地问他:“苏兄呵,可知上天要将我填到哪个坑里呵?”苏秦则总是微微一笑:“学不压身。我还想做甘德、石申的学生呢,要不要再做一回师兄弟?” 遐想之中,一阵寒风扑面,苏秦顿时清醒过来。老父要自己先入洛阳,肯定有他的道理。父亲是久经沧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对洛阳周室的奄奄待毙视而不见。既然如此,老父之意究竟何在呢? “母国为根,理根为先”——老父最后的话猛然跳了出来!苏秦心中不禁一亮——入洛阳游说,意不在于周王重用,而在于向天下昭示气节!生为王畿子民,在母国奄奄待毙时不离不弃,敢于做救亡图存的孤忠之士,传扬开来,这是何等的高洁名声?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齐二人没有任何功业,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灭亡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于是乎便名满天下! 看来,老父的心思颇有殷商遗老的印痕,由对伯夷叔齐的敬重而生发出对儿子的唯一要求。虽然是个很老派的谋划,若公然与新派名士商讨,一定会引来满堂嘲笑。但细细一想,这个很老派的谋划,却恰恰符合了权力场亘古不变的名节要求。从古自今,无论是官场庙堂还是山野庶民,人们都敬重忠诚气节,都蔑视反复无常。交友共事、建功立业、居家人伦、庙堂君臣,一个“忠”字,一个“义”字,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节!庶民不忠不义,毁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义,毁掉的便是邦国命运。惟其如此,“忠臣义士”便成为当世诸侯取士用人的一个基本尺码。大争之世,那个国家都有倏忽间兴亡倾覆的可能,谁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尽皆忠义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岂有他哉?而一个游说天下建功立业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怀疑为朝三暮四的无行才子,若在大动之前便证明了自己的高风亮节,无异于获得了一方资望金牌,岂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苏秦对老父的“一想”不禁刮目相看了。他想改变次序,先行入洛阳觐见周王,视情形再定入秦之事;可是,觐见周王呈献何等兴国大计呢?总是要有一番说辞的,没有惊世之策,岂有名节效果?苏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闪烁的群星中寻找那个闪光的亮点。 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对着星空手舞足蹈了。 三日后,苏秦骑了一匹寻常白马,布衣束发,出得苏庄便向洛阳王城走马而来。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阳正中,几乎占了整个大洛阳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阳城已经是函谷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了。那时侯,洛阳就属于天子直辖的王畿,而没有分封给任何一个诸侯国。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阳已经堪堪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阳虽不如镐京那样居于关中而易守难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胜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卫(黄河与三川的八处渡口),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关中却是更加广阔丰饶。尤其是经过戎狄之乱,洛阳更显出了它优于镐京的最突出之点:与西部戎狄有着较远的距离,更为安全可靠!西面的关中与函谷关,便恰恰成了抵御戎狄的坚固屏障。那时侯王权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胁便在于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势,洛阳就显得特别适合于做京师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动乱,大举入侵中原,东周都城洛阳虽然经受了巨大的冲击,却终究岿然不动,最根本之点就在于洛阳地处中原,诸侯勤王极为便捷。于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才能极有成效,全部将戎狄驱逐出中原腹地。 那时侯,国人无不惊叹天子神明——东迁洛阳,挽救了周室! 然则,沧桑终是难料。戎狄消退了,诸侯却迅速坐大,王权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远离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却翻腾得惊天动地,洛阳王畿竟也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百余年下来,诸侯变着法儿蚕食,洛阳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缩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阳国人伤心之余,又每每怀念四面要塞的镐京,认定东迁洛阳竟是毁了周室! 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三百多年,洛阳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样老了。高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尽皆年久失修,城砖剥落,女墙破裂,锺鼓锈蚀,楼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辉的四十里城头,如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宽阔的护城河堤岸也是杂草丛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发着腐腥味儿的绿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门,终日洞开着。护城河上破旧的吊桥,也是终日铺放着,竟至断了铁索埋进了泥土,变成了固定的土木桥。城门洞外,则站着一排衣甲破旧的老卒,对进出人等不闻不问,却是泥塑的仪仗一般。 洛阳的衰老,令苏秦感到震撼。 身为王畿国人,进出洛阳自是家常便饭。然而,苏秦对洛阳却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少年离家求学,洛阳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座硕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辉煌的王城宫殿。出山归来,进出洛阳不知几多,却也竟是熟视无睹,从来没有留意过洛阳的变化。十多年修学游历,苏秦对天下潮流时势了如指掌,对大国新城的兴旺气象也颇为熟悉,临淄、安邑、大梁、新郑、咸阳、邯郸、郢都、蓟城,所有这些著名都会,他都能如数家珍般评点一番,惟独对王城洛阳却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经是昨日大梦,洛阳王城也已经是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具体感知。 今日,当苏秦以名士之身进入洛阳,要对周天子献上振兴大计时,才发现自己对洛阳是多么生疏!一路行来,仔细打量,竟是感慨万千。在当今天下,惟有洛阳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礼》规范:“农人井田,工贾食官”,一切都由国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国府,再也没有力量承担这细致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铺,一切都在松弛地溃烂着。目下正是春耕时节,农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是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苏秦油然想到了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那真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当真是一片生机勃勃!两相比较,洛阳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寻常时日,总是振振有辞地评说洛阳王室的奄奄待毙,实际上却并无真实体味,如今身临其境,用心体察,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进入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宫墙外,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阳国人,领哨将军便挥挥手叫过城门内一个小内侍:“领他进去便是。” 走过宽阔幽深的门洞,便是天下闻名的王场。 这片包围在龙楼凤阙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白玉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侯,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玉玺一样,谁拥有九鼎,谁便名正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分别代表着天下九州,鼎身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其所以还能记得洛阳,十之八九,是因为洛阳有至高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这里的九鼎! 逐一凝望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禁一声深重的叹息。宫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宫殿峡谷,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班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 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阳了。 王城里的周显王也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象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身手,竟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竟然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苦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汤文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天,竟是什么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点儿气象,一搭手,竟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锺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内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便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便与尚坊官员计较商议。谁料尚坊官员竟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便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骨鲠老臣与袭爵幼臣竟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竟觉得孔子这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地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竞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便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的,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又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锺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威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锺鼓煌煌……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竟是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便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的,他竟是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他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是谁?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让他,进来吧——”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是十分的惊讶。晴天白日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荡荡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宫!在洛阳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宫显得极不协调,倒象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宫。略一打量,发现中央高高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白惺忪疲惫。 女官眼波示意,苏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阳苏秦,拜见我王——!” 《周礼》定制:士之身份与百工、农人等同,不能觐见天子,即或敬贤破例,也须匍匐大拜,山呼“万岁”。然时世变迁,战国之世,士人已经迅速成为天下变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长,成为一个新兴的文明贵族阶层。于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礼”一说。名士晋见各国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礼了。苏秦游历天下,读书万卷,又是洛阳国人,自然知道觐见天子的礼仪,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以《周礼》参拜!苏秦心思,是想试探这个深居简出的周天子,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说辞该定到何种程度? 周显王却只是慵懒地一笑:“苏秦啊,你有事么?坐吧。”家常得象个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个乐师的坐台一指轻声道:“先生,请坐。” 苏秦正襟危坐,觉得那坐台还留有余温,不禁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方才有人!暗笑之间心神一定,肃然拱手道:“苏秦敢问我王,醉死梦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请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显王竟打个两三个哈欠。 苏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兴国为本。王室衰败,天子岂能无所作为?苏秦以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运筹得当,定可中兴大业,恢复王权。” “先生高论。”周显王没有丝毫惊讶,便嘉许地点了点头。 苏秦顿时觉得泄气。按照他设想的对策过程,一个尖锐问题的提出,君主一定会大感兴趣,追问如何中兴?说辞自然就喷发而出!然则这个天子根本没有提问的兴趣,一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真大煞风景。但苏秦的沮丧瞬间便消失了,这是出山后第一次游说,原本就没有指望有成,试剑沽名而已,何须当真?能见到天子陈说对策,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废?定定神,苏秦侃侃道:“苏秦乃我王子民,素怀赤子报国之心,中兴王业,更是责无旁贷。苏秦的方略是:策动天下二十三个小诸侯结成盟约,以周室为盟主,组成联军,与七大战国并立。而后利用战国间的利害冲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内,王权定可中兴!此乃聚众抗强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诸侯结盟,国土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众将近千万,可征发兵士八十余万,任何一个战国都不足以与之抗衡。长久相持,周室王权当再度统领天下!” “好——谋略。”周显王说话间又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挺俊朗的名士,仿佛来了兴趣,随和的笑道:“先生,你想过没有,以何结盟天下小诸侯?粮食、财货、兵器、衣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王室有么?没有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说,二十三小诸侯天各一方,被各个大战国挤在旮旯缝隙之中,稍有动静,便有灭顶之灾,谁敢做仗马之鸣?”摇摇头苦笑一声:“苏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苏秦一怔,亢声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举起王旗,诸多难题当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难矣哉!”周显王摇头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苏秦无计可施,叹息一声便想告辞。周显王却招了一下手,让女官扶他下了那张特大的青铜卧榻,踱着步子慨然道:“苏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个樊余,也劝过我振作中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力能为,何待今日?子为周人,便是国士。找个大国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经是一座坟墓了,无论谁在这里,都得做活死人。”说完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苏秦默然,扑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辞。 “先生,且慢了。”周显王眼睛竟有些湿润:“王室拮据,赐先生轺车一辆,望先生为周人争光了。”说罢竟是深深一躬。 苏秦大为惊讶,连忙扑地拜倒:“天子大礼,苏秦何敢当之?谢过我王赏赐!” “汗颜不及,何须言谢?”周显王摆摆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带先生去吧,尚坊青铜轺车。”便回过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苏秦微微一笑:“先生,请。” 苏秦恍然醒悟,跟着女官走出了灯烛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长廊。乍到阳光之下,两人便同时捂了捂眼睛。待苏秦放开手,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领翠绿的曳地丝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际,一根玉簪将长发拢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长纤细却又丰满柔软。如此简单的衣着,如此单纯的色调,在她身上却显出了一种非常高雅的仪态,当真令苏秦不可思议!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红的脸庞。 “苏子,请向这厢。”女子轻声礼让。 一声“苏子”,竟使苏秦心头蓦然一阵热流!这不经意的称谓改变,在苏秦却有一种微妙的震颤。按当世习惯,称“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虽用于卓然大家,但在非礼仪场合,却有着敬慕亲切的意味。这种微妙,非其人其时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闪,苏秦便拱手道:“敢问女官,如何称谓?”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苏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领步前行。 “燕姬辛劳,苏秦多谢了。” “敢问苏子:洛阳城外,今夕何年?” 苏秦愕然止步,随即恍然叹息:“天上宫阙,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阳之外,早已经天地翻覆了。今岁是:齐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韩宣侯元年,赵肃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纪年已乱,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国纪年?” “方今燕国,情势如何?” “燕国大而疲弱,法令国制没有变革。然则,尚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