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 第一章 晴天霹雳搏浪沙 第二章 天下大搜捕 第三章 流亡贵族的血泪 第四章 暗流涌动沧海 第五章 亡匿下邳的岁月 第六章 屺上,拂晓奇遇 第七章 亡命知己 第八章 天翻地覆的时刻到了 第九章 夜谈,初遇神交 第十章 西进、西进,向着关中 第十一章 还军霸上,约法三章 第十二章 鸿门宴 第十三章 深谷栈道的熊熊火光 第十四章 彭城,虎口余生 第十五章 西归心似箭 第十六章 马前,绝境献策 第十七章 席前借箸驳郦生 第十八章 授印安齐的特使 第十九章 刘项大争霸 第二十章 跨越鸿沟,机不可失 第二十一章 篝火,四面楚歌 第二十二章 奔向谷城山 第二十三章 鹤鸣九霄 第二十四章 定陶,今夜难眠 第二十五章 王者之都——关中 第二十六章 封仇息怨 第二十七章 帝者师封万户侯 第二十八章 未央宫上空的阴云 第二十九章 挥泪别新丰 第三十章 忧患深深汉宫秋 第三十一章 死生契阔 第三十二章 午夜,皓月中天 史记卷五十五 留侯论 第一章 晴天霹雳搏浪沙 刘邦在咸阳街头见到秦始皇时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他感叹地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在会稽见到秦始皇时,雄心勃勃地说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只有张良在博浪沙等候到这位陛下时,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公元前218年,癸未仲春。 中原大地春意浓浓。一条以京都咸阳为起点,出函谷关自西向东的驰道,清静得不见一个行人。不时有一队骑马的士卒急驰东去,急促的马蹄声扬起团团滚动的烟尘,未待尘埃落定,另一只马队又从西边驰来。自从秦王嬴政翦灭六国之后,已经有两三年未见如此紧张的气氛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这种紧张气氛,是对躲在低矮篷户中,从缝隙间向外窥视的黔首觳觫的目光而言的。然而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尤其是宽阔平坦的驰道两旁,夹道的青松正新枝勃发,蓊郁苍翠,宛如一条绿色长龙,蜿蜒于黄河岸边。才几年没有征战,残破凋敝的战乱景象就已不见了。只有不时看得见一队队疲惫的到京城修筑宫殿和陵墓,以及北上戍边的囚徒和黔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去,不知何时能回到家乡? 三天之前亭长和三老早已通告所管地方的黔首们,始皇帝将二次东巡,圣驾所到之处,万民可以仰观,但不得惊驾和挡驾,正开始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脑袋落地,早已躲得远远的。连猛将如云的六国君臣,尚且难樱其锋,一个个小民百姓做梦也未曾想过,敢在当今天子的头上动土。善良百姓渴望的只是温饱和安宁。 没有多久,一支气势恢宏的天子东巡的队伍,气派威严、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河南阳武县境内的平野上。 这支气氛肃杀的队伍,还真称得上是黑压压的一片。黑色在当时是钦定的国色。因为改朝换代,新朝战胜和取代了旧朝,总得有个合乎天理人情的说法。秦始皇采用了齐国人邹衍的理论,认为金木水火土五德推迁,更迭相胜,即火灭金,金克木。因此秦始皇以为,周为火德,而水能灭火,秦可代周,自然应为水德。于是便规定衣服和族族节族均取象水色,一律使用黑色。 只见乌黑发亮的骏马开道,玄色的猎猎旌旗遮天蔽日,如黑云垂空。华贵的銮舆、副车,如一派流动的宫室。一个个威猛高大、刚健孔武的禁军,身材均在一米八以上,最高的达两米。这支曾使六国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师,如今仍然保持着左挟生虏、右挟人头、勇猛玩命、所向披靡的霸悍气概。 秦王灭列国扫六合荡平天下之后,四年来,不论是西巡和东巡,他都仍然让自己的禁军保特征战的态势,给六国遗民一种强有力的威慑。震恐。你看一个个武士身着齐膝的战袍,披满银亮的铠甲,头顶挽着两个并列的发髻,手执吴国的钩、赵国的弩机、西戎的剑、韩国的铖。依然保持着矩形的方阵,第一队由弩兵开道,保持着张弓搭箭、箭头向下的临射姿态。如遇强敌,立即分成跪射和立射两队,交替发射,万箭齐发,致强敌于死命。第二队由数十乘轻骑兵组成方阵,每乘甲士三人,驭手居中,车左和车右的甲士手持长柄兵器分立两边,凭轼而立。这也就是《孙子兵法》所说的“不中不盖,驾四马、乘三人,最宜驰聚攻击”的“轻车”。第三队由数十乘战车和数百名步兵组成的车徒混编方阵。每乘甲士三人,后跟徒卒八名,这就是兵书上所说的“鱼丽阵法”,“先其车足以当敌,后其人足以待变”。第四队由数十乘战车和数百名鞍马骑兵组成,他们头戴圆形帽,身披短小铠甲,足蹬短靴,肩无披膊甲,手腕无护甲。紧身短衣,轻身捷足,便于纵横奔突。 如若此刻,即使神兵天降,这支威猛的禁军会顿时大阵套小阵,大营包小营,阵中有阵,营中有营,相互勾连,可分可合,定然将强敌打得晕头转向、落花流水。这一个个猛士定会剽悍亡命地去夺取军功,如功高盖世,还可封侯拜相。这是改变自己命运的难得机遇,难怪秦军一个个在战场如虎似狼,凶悍无比。因为在那时,军功是改变平民百姓地位和处境的唯一机会。这支在铁血男人组成的黑色禁军的护卫下,在装饰豪华的宽大銮舆内,只有一个女人,这是前不久才从江南送进骊山麓新建的甘泉前殿的娇美的吴娃。此刻,秦始皇正倚在这位美人的怀里,困倦地酣睡,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这位肥胖沉重的男人躺在她娇小的怀抱里,不管身骨多么僵直酸痛,双臂已经完全麻木,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她决不敢动一下,如果把始皇帝惊醒,激怒了陛下,她就会从宠幸的极顶,跌落到血泊之中。她知道始皇帝第二次东巡,只选中了她一人伴驾,但自从离开京城咸阳出函谷关以来,陛下的心绪并不太好。虽然阳春三月,但他并不高兴,整天恹恹欲睡、无精打采的样子。因此她特别小心翼翼地侍候,不知何时龙颜大怒,那将会是她的灭顶之灾。 吴姓看见靠在她怀里的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她更加百倍地小心了。 她不敢正视他那双眼睛,只要那双目光向她射来,她就感到浑身颤栗。 这是一双使千百万人丧魂失魄的眼睛,秦时华夏中原大地大约只有两三千万生民,从列国诸侯到百姓黔首,没有不畏惧这双眼睛的。 从銮舆的窗口向外望出去,一望无际的中原大地,麦地正开始返青。这一片大地是属于他的,整个江山是属于他的,普天之下都是属于他的,他自以为主宰着人间的一切。在当时,精明强悍的秦始皇,还远不如今天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因为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因此他当然不知道,与他同时在地球的那边,还有个罗马帝国,还有迦太基。在那里还有着和他一样至高无上的亚历山大和恺撒。不然的话荡平六国之后,他一定会挥师西征,去寻找新的对手进行决战。 如今他正处于生命的峰巅,他把新落成的宫殿命名为极殿。然而身处生命和权力的极顶之后,他却强烈地感到一种索然无味和精神疲惫。天下珍宝都属于了他,他就从此再没有珍宝;天下美女都属于他,他却再也没有那种销魂的美妙;天下的美食都摆在他的面前,他就从此再没有感到过哪一种东西好吃;天下最华美的绫锣绸缎都用来缝制龙袍,他就再不觉得名贵华美了;仿六国最美丽的宫室苑林,在渭水之南骊山之北建起阿房宫,他就从此不觉得哪一处最使他舒心惬意了。 攀登到极顶峰巅的人。从此就失去了攀登的雄心。始皇帝是孤独的。 他觉得人生真正的乐趣,是在和强大的对手生死较量,最后战而胜之。不错,西秦的祖宗虽说也有高贵的贵族血统,然而毕竟不过是替周朝的天子养马而已。开初只是因为马养得好,才得到了周朝的爵位的。一个替皇帝喂马的家族,终于由弱变强,最后问鼎中原,横扫六国,这才是真正惊天地泣鬼神的建功立业,这才是他生命的极顶。 如今,“六王毕,四海一”,一切对手消失了,就连由属下陪同弈棋,他也没有一盘输的时候。六国贵族已全部迁居咸阳成为瓮中之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如今天下无敌人,他顿时产生了一种英雄的孤独感、寂寞感和失落感,有如长空从此失去了雷电,大海从此失去了波涛。 于是,他又要巡视天下了,当丞相李斯向他询问巡行的路线时,他劈口说出了两个字:向东! 向东,这是秦王朝皇家血统五百年来的遗传基因,他们的生命信号始终是这个向东的箭头。正是这个指令,他们的家族自陇西至陕北,自八百里秦川至中原大地,强秦一反南面称孤的传统,连他们死了躺在棺椁中也是自西向东。 秦始皇也只有自西向东地巡行,才使他的灵魂得以安宁。他还真希望那些六国的亡国的贵族,能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统率着大军再来和他血战一场,可是没有了,再没有人敢!他怎么不感到悲哀和寂寞呢?一个强大的人失去了对手,又怎么证明他的强大呢? 不过在秦始皇东巡的目标中,最为强烈地吸引他的,还是东海岸的琅琊山。去年他第一次东巡,在泰山行封禅大典后,沿着渤海东行,过黄缍,穷成山,跋之罘,历祀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日主、月主和四时主等山川八神,登琅琊山重筑琅琊台,然后登台眺望东海,顿时见到海上蓬莱方丈瀛洲神奇的显现。于是令徐福率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乘桴东海,到蓬莱仙岛去寻求长生不老药,可是这老儿却一去不复返。 他始终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哪怕是在大兴宫苑的时候,他都要求筑上为蓬莱山,并引渭水作长池。但这毕竟是人间仙景,而非真正的仙山,难释他深深的渴望,当然更不可能使他长生不老。如果这次东巡,能碰上徐福乘桴归来,带回蓬莱仙岛的长生不老药,还可免他一死。可这位胆大方士,竟敢诓骗天子,戏弄圣上,肯定是这家伙自己贪恋仙境、迷恋长生,不肯回来复命。因为这蓬莱仙山如圣迹般显现,是朕登临琅琊台观沧海时亲眼见到的,还假得了么? 人生如白驹过隙,他深知自己十三岁继位以来,三十年岁月已匆匆过去。他一方面命方上寻找长生不老药,另一方面刚一登基,就选定了距咸阳百里、北临渭水、南倚骊山的这块风水宝地,开始营造自己的陵墓。任命李斯为总管,地穿三泉、傍行三百丈,城墙三重,以水银为江、河、湖、海,并置成千上万的兵马俑军阵于陵墓旁的地宫中。如今四十多米高的巍巍皇陵尚未建成,尽管李斯向他禀告,这辉煌的地下宫殿,可与咸阳的阿房宫比美,但他一想到有一天要躺到那永恒的暗夜中去,还是万念俱焚,心如死灰…… 想到这里,无可奈何,还是只有向东、向东,去追寻生命的永恒。 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还躺在一个天姿国色的十六岁的江南少女的怀抱里。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那生命之泉已在一天天枯竭、干涸。生命不仅要永恒,更要永恒的春天…… 正在这时,如晴天霹雳般哗啦一声巨响,銮舆前方的顶篷豁然被撕裂,然后听见一旁的副车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浑身不觉为之一震。 吴娃这位半天来凝神屏气、一动不动的美姬,突然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惊叫,使得这支男人的铁军,像顷刻间接到了紧急命令,立刻散开,将始皇帝的銮舆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非常情况? 秦始皇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头上的冕旒也一下子撞歪了。 骤然间喧声四起,一片惊慌失措。 说实话,如果是两军阵前,这只队伍绝对是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如今天下一统,已是三年无征战,民间兵器已全部收缴到咸阳。当时的兵器全是铜质的,始皇命令将其全部熔毁,浇铸成十二个巨大的铜人,排列于宫门之外,每个重二十四万斤。因此禁军们虽然干戈在手,心里都明白不过是摆摆样子,显示天子威仪罢了。断不会相信,再胆大包天的亡命徒,也决不敢以卵击石,所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事。 更没想到一枚大铁锥,如流星般从天而降,撕裂銮舆,把一辆副车砸个粉身碎骨。惊扰圣驾,龙颜震怒,这不是犯下了满门抄斩、灭九族的滔天大罪么? 人在出乎意料的灾祸突然降临时,都不会缄口沉默的。 “启禀陛下,有歹徒行刺!” 尽管是秦始皇的贴身卫士,没有得到许可也是断然不敢进到銮舆中去的。更何况陛下生死未卜,只听得吴娃一声撕天裂地的惊叫,所以禀告完后只得凝神屏息地倾听着銮舆之内的动静。 静候片刻,只见面色苍白的吴娃,颤抖着挂上帷幔,始皇威严镇定地端坐在銮舆中,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的样子。 这时,两名军士使劲抬着一只百多斤重的大铁锥,放在横轼之前。 始皇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中闪电般地掠过一丝惊悸,旋即被深深掩盖起来,突然他发出一阵难以揣摸的阔笑: “朕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一小儿扔了个铁锥,惊醒了朕的好梦!哈哈哈哈……” 卫士们大气也不敢出,摸不透喜怒无常的皇上那使人不寒而栗的笑声,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一个个噤若寒蝉,听候发落。 “朕倒要看看,敢向朕扔铁锥的小儿是个什么模样?给我带上来!” 这时卫士才战战兢兢地向他禀告:“刚才已在周围搜查过了,并不见一丝人影。” “朕不信这么大个玩意儿,会从天上掉下来!既然能扔这么大个铁推,他会无翼而飞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还活着,就决不能让他死了!” 此时的秦始皇对巡游已兴味寡然,那个扔铁推的力士,已牢牢地吸引住了他。这家伙斗胆行刺,已犯下滔天的不赦之罪。 然而更引起他深为关注的却是,天下初定,深怀亡国之恨的六国君臣,仍潜藏草莽之间,侍机而起。特别是北国边境各郡,不时有匈奴进犯边关。因此,他正在北方修筑万里长城,更需要一批如蒙恬一般的猛将,这样的力士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镇国安邦的将才吗? 他决定不走了,驻跸阳武县的临时行宫。 午后他正小睡方起,无聊地听着吴娃鼓弄琴瑟。其实此刻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完全走神了,眼前仍然是大铁锥在飞舞。 那位行刺者真的无踪无影了吗? 正在这时,只听见行宫外喧声四起,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顷刻间,一位五花大绑、浑身血肉模糊的大汉,被押至始皇面前,如一座铁塔般挺立在那里。他比起这些个高大的皇家禁军,还要冒出一个脑袋,对于矮胖的始皇来说,更需仰视才见。谁见了都有一种心悸之感。 始皇见他有如天神下凡,既恨又羡,不禁心中喟然叹曰:“天既降此异人于世,又为何不让他效忠于朕,反让他来行刺于朕?” 他眯缝着那鹰视狼顾之眼逼视刺客良久,真有些舍不得杀掉他,突然大声训叱道:“天赐良将,如此伟岸力士,正是朕日夜思念渴求的安邦定国之才,赶紧松绑,大盏赐酒!” 松绑之后,一只巨大的青铜酒樽里斟满美酒,送到那位刺客面前。力士接过也不称谢,一饮而尽。然后不卑不亢地默默站立在那里,随时准备引颈就死。他知道,自己犯的是不赦之罪,不存任何幻想。 此刻,行宫里飞来一只蚊虫,嗡嗡之声如雷贯耳,肆无忌惮地在空中飞了一圈,它不识当今天子,竟然在始皇的鼻尖绕了一圈,气得陛下无可奈何。 “只要力士能诚心辅佐于朕,为国效力,定能成为朕的股肱之臣,朕保你封王拜相,封妻荫子。” 始皇的话掷地有声,他听得真真切切。 不错,天生异才,他确是一位万人敌的猛将,即使出入于万千军马的重围,也如入无人之境。胆略盖世,力能撼山,可惜正处于六国崩溃之世,强泰一扫天下,连兵器也全部收缴熔化,他只得背着自己年迈多病的老母隐身山林,发誓等待时机,要为知己者将这一暴君除掉。 没想到他不但未曾将这位不共戴天的暴君刺死,自己反而成了阶下囚。更没有想到,一个按律当斩的刺客,眼见就要人头落地,却意外地受到皇上如此的宽恕、器重和礼遇。此时此刻,只要他向始皇表示效忠,会立即由阶下囚而变为堂上客。对于梦想建功立业的人,的确是他人生难得的机遇和极为重要的转折点,他能不有所动心吗? 但是,只有一瞬间的动心。他虽然将对始皇的知遇之恩感恩戴德,然而一想起刚和他分手逃亡的结拜知己,他就毅然摒弃了苟且偷生、贪图富贵荣华的可耻念头。自古英雄重承诺,士为知己者死,不能让天下英雄耻笑他,这样虽荣实辱,虽生犹死,他岂能留下千古骂名! 沉默片刻,他神态庄重地抱拳回禀道:“蒙陛下知遇之恩,但我决不能卖友求荣。两难之间,唯有一死,以全名节。” 他的响亮话音,如一口洪钟回荡。 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旁一位武士手中的利剑夺了过来。 众武士立刻刀剑出鞘,向他逼近。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始皇一声怒吼:“住手!” 众卫士退回到自己的行列中去,力士猛然挥剑,自刎而死,像一棵高大的树干轰然倒地,血溅五尺,令众人瞠目结舌,久久无声。 等到力士的尸体被抬出帐外,秦始皇才回过神来。他才想起力士“卖友求荣”的话,这不分明表示暗地里还有人支持他吗?那么,这次行刺的主谋者又是谁呢? 这时,卫士禀报,帐外有一位亭长有要事禀告皇上。 亭长慌慌忙忙行完跪拜大礼之后,战战兢兢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小臣是本地界亭长,在本亭地界有刁民犯驾,小臣也罪该万死。小臣发现,除抓到的这位大个子外,还有一位同谋者。小巨见他的背影,不像男人,状如女子,好似一女扮男装者,向北逃去,请陛下立即下令追捕。” 这一消息让秦始皇大为震惊。一个小女子还有胆量来行刺于朕?!果真如此,就比这位力士更加奇妙和玄乎了! 在这么一支庞大的御林军面前,竟然让一个女扮男装者从眼皮底下逃跑了!秦始皇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对手他感到悲哀,对对手无可奈何,他又更为悲哀,更加激怒了。 他终日感到没有胃口,郁郁寡欢。 吴娃陪他喝了大半夜间酒,她知道龙颜不悦,没有谁敢来自寻脑袋落地。始皇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力士铁推行刺,尚可令人相信,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也胆敢前来戏弄于朕。堂堂并海内、兼六国的始皇帝,岂不为天下嗤笑? 他爬了起来,只见红烛下吴娃娇弱不胜酒力,酣然睡去。他轻轻带上一柄长剑,身披一件玄色大氅,隐身悄然出帐。 他来到野外,只见大夜弥天,春寒袭人,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走了几步,来到一棵大树下,正驻足四望。突然间在头顶浓密的枝叶间,有一个女子厉声喊道: “暴君,此时此刻,你不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吗?待我来砍下你的头以谢天下!” 他惊竦了半刻才回过神来,慌忙拔剑,只见一道白光飘然而下,一位年轻美貌的镐衣女子在他面前立定。奇怪的是,在这沉沉暗夜里,那少女面如满月,光彩照人。一时间他觉得倾城倾国的吴娃也黯然失色,他突然摆出一副天子威仪来: “小女子不得无礼,朕乃当今天子,为万民所仰服。朕念你天姿国色,只要你肯侍奉于朕,不但可免你一死,而且定叫你富贵终生!” “暴君住口!我如玉之身,岂容暴君玷污,如今你已身陷绝境,还敢口出狂言,看剑!” 风声响处,只见一剑当胸刺来。他后退一步,失脚仰面倒在一个水坑里,赶忙翻身坐起,拔出腰间短剑向小女子的心窝刺去。顿时,血溅了他一脸,小女子撕天裂地地长长地惊叫了一声,叫声回荡天地之间,凄然死去。 眼前突然红光照映,他使劲睁大双眼定睛一看,可怜美人吴娃已面色苍白地倒在他身旁的血泊中。 秦始皇惊呆了,木然地望着冒死冲进帐中的卫士。卫士们个个大为震慑,以为又是有刺客行刺,误杀了始皇的爱姬吴娃。 陛下传诏:大索天下十日,见女扮男装者立即解押进京。 于是一场全国性的大搜捕开始了。 第二章 天下大搜捕 秦始皇震怒了,他布下天罗地网,“大索天下十日”,仅仅是为了搜捕一名行刺者。一位孤独的刺客,竟然敢与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千古一帝较量。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中原大地春寒料峭。 在宽阔的驰道上不见一个人影,令人望而心悸。在这举国大搜捕的日子,谁也不愿意轻易出门,以免横祸从天而降。不久,远远的东边尽头出现了三个人影,向西一步步走来。 一串清脆的马啼声响起,一团滚动的尘烟从西边卷来。 三人驻足而望,等到奔马驰近,看清了是一位军爷。于是,其中一位上前挥手打招呼,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停住,军马猛地扬起前蹄,嘶鸣着立了起来,沿地回身转了一圈,差点把那位军爷摔下马来。 “为何挡道,耽误了军情叫你脑袋落地!”军爷怒不可遏地呵斥道。 上前招呼的人拱手回禀道:“启禀军爷,小人是本地亭长,自始皇传诏大索天下十日,捉拿一女扮男装的刺客,本亭日夜巡逻搜索,终于查获到这一要犯。” 军爷在马上定睛一瞧,只见三人中有一人被五花大绑,除身着一身不合身的男装外,从容貌上看的确是一位少女。这少女一见军爷顿时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大呼“冤枉”。 “胆大小女子,狗胆包天,竟敢行刺当今天子!把她交给我,带她前去受审,延误了时日你我都吃罪不起。” 说完俯下身来,一把抓住小女子背上的捆绑的绳索,像苍鹰猛扑下来抓住小鸡般的猛提起来,撂在马上,使劲勒住纽绳掉转马头,向来路急驰而去。 “军爷,军爷……”亭长心想,“连我的姓名住址也未曾问明白,就匆匆把人带走了,如果皇帝论功行赏,到哪里找我去,岂不冤枉了吗?” 军爷纵马而去,并没有回头。亭长气得捶胸顿足,扯脖子骂了半天,方才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去了。 这位军爷挟着行刺皇上的要犯,风急电掣般飞驰而去。跑了一阵,又迎面奔来两骑军卒,勒马向他问话,但他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如闪电般擦身而过。风在他耳旁轰鸣,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前面山弯处,出现了一片苍翠浓密的树林,向远方的天际延伸,直到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下。于是,他掉转马头向丛林驰去,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在林中一块巨大的磐石前,军爷跳下马来,手提马鞭站立在这位女扮男装、五花大绑的刺客面前,沉默地注视良久,才突然厉声问道: “你为何要行刺皇上?是谁指使你干的?从实招来,免你一死!” “军爷,小女子冤枉!我哪里敢刺杀皇帝?……”话未说完,这位少女已泣不成声。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军爷不知道,小女子的家就在离此三十多里的牛王庄,家中只有多病的老母与我相依为命。只因为老母卧床不起,眼前已要断炊了,母亲命我到舅父家借粮。因怕路上碰见歹徒,所以女扮男装,谁知走到半路上,被那位亭长死活揪住,硬说我就是行刺皇上的凶犯,好不冤枉!” 她哭得更凄惨了。 “你舅舅家住何处?” “穿过这片树林,再有十来里地就到了。” “你敢去与你舅父相认么?” “小女子当然敢,舅父也肯定会认我的。” 军爷跨上了骏马,他俯下身来,伸手摸到小女子被五花大绑捆着的打结处,似乎想替她解开,但是停留片刻之后,又猛地一把将她提起,仍然将她搭在马背上,穿过曲折的林间小道,顺着小女子指的方向,向前奔去。 在树林尽头一个隐秘的山弯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倾颓的农舍,其实也只能算是遮风躲雨的草棚而已。 苍茫的暮色中,用紫荆编成的门户被叫开了。一个须发花白、枯瘦如柴的老人,惊恐地伸出头来,一见高大骏马上坐着一位军爷,顿时魂飞魄散,不知什么灾祸又降临了。 “老头子,你出来好生认认,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女子,是不是你的外甥女?” 这时老人才发现,在军爷的马旁还立着一位被捆绑的人。他知道近几天来,军爷、亭长和三老,一天几次敲门搜查,说是皇帝下诏大索天下十日,捉拿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于是他连看也没有看清这位在茫茫暮色中的身影究竟是谁,便赶紧矢口否认,生怕与他有丝毫牵连: “不不……启禀军爷,小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舅父!”小女子一下子给他跪下,“舅父,快救救我……” 她痛哭得泣不成声,十分凄惨。老人显然也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但依然不敢相认,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位军爷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对他们说:“进到屋里去,点上灯再说。” 进到屋里来,老头子立即吩咐妻子掌灯。所谓掌灯,也就是从灶堂里夹出一块埋在热灰中的炭火,用它吹气引燃松毛,然后把一只松枝点燃,顿时间燃烧的松明子将满屋照亮了。 军爷在屋前屋后看了看,又叫老头把门关好,然后才将小女子的绳索解开: “你再来仔细瞧瞧,这个小女子你究竟认不认识?” 老人一看,更惊恐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小女子瞪着一双可怜的乞求的大眼睛,又对他喊道:“舅父,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老人痛苦地说道:“你、你好糊涂呀!你怎么能去行刺皇帝呀!这不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吗?我们、我们也都跟着活不成了……” 说着老俩口伤心地哭了起来,自己的外甥女犯下了滔天大罪,当然只有引颈就死了。 “舅父舅母,淑子没有连累你们。我一个弱女,哪里敢去行刺皇上?是母亲卧床不起,家已无隔夜之粮,母亲命我前来找舅父求助的。怕路上遇上歹人,母亲才叫我女扮男装的。” “军爷救命!”老头子一家都向军爷跪下了。 “都请起吧,我带她来对质,真是如此,当然就不追究了。只是皇帝命令大索天下十日,才过了七天,还有三日,明日千万不可沿路回去,躲过这三日再说。在你家中也不可女扮男装,若有军爷上门搜索,就说是你的女儿。” 三人又千恩万谢一番。 老人老妇当即又生火煮饭,过了两三年的太平日子,家里吃的是不成问题了。热热闹闹摆了一桌,别看这位军爷生得眉清目秀、文文静静,食量却大得惊人。只见他狼吞虎咽一般,将一桌饭菜吃得精光。并且还将剩下的馍也要了来捆在包袱里,说是军务在身不敢留宿,再三叮嘱此事不可外传,星夜上马走了。 这位军爷并没有从原路返回。 他骑马跑了一段路,驻马四顾。此刻明月中天,大地沉睡,只见西南边青山苍苍,夜雾茫茫,他策马向山边驰去,很快便隐没在蒙蒙夜色中。 在明亮的月光下,他骑着马来到山下丛林深处,将马系在泉边的一棵小树上,让它自去饮水。他踏着没有路的乱石荒草,劈开荆棘藤萝,在半山的一个洞窟里歇了下来。 从洞中望去,远远的驰道,在月光下如一条白练,不时有一队队骑兵奔驰而过,这么远都听得见那急促的马啼声。 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他知道那位始皇帝激怒了,才使得那些军卒们日夜驰驱,恨不是翻天覆地掘地三尺,四处捉拿他。 七天来他历尽艰险,朝不虑夕,今夜才算吃得饱饱的,找到了这么一个偏远的山洞,疲乏和困倦顿时袭来…… 大夜弥天,不见星光。 不管前面吉凶如何,他不顾一切地夺路奔逃。跑了不知有多久,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后面已经听不到人喧马嘶的追逐,他绷得快要断裂的弦才松弛了下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一阵,看见前面的荒原上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他一步一步向篝火走近,到快要走拢的时候,便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篝火旁,烈焰升腾跳荡,使他浑身灼热。 他看到有三位壮士,正围坐在火堆旁饮酒。 “你们看,他醒过来了!”其中一个瘦子说。 “大难不死,他今后还能干一番事业!” “死里逃生也不容易!” 另外两位身材魁梧的壮汉感叹说。 他连忙使劲翻身起来,纳头便拜:“深谢三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请问三位壮士尊姓大名!” 那位瘦子笑了一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说道:“好吧,说起来我们大家也算得上志同道合,这位姓荆名轲!” 他大吃一惊:“壮士就是名垂青史的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大名鼎鼎的荆轲?” “正是,正是!”瘦子继续往下介绍,“这位姓聂名政。” 这个名字使他更为震慑,而且还特别增添了一种他乡逢故旧的亲切感:“原来是聂政壮士,你我均是韩国遗民,共有国破家亡之恨。” “还是等会儿再叙旧吧!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便是高渐离。” “呵,先生便是那位精通音律、击筑刺秦王、双目失明的高渐离!” 他接过一碗酒来一饮而尽。 一见到这三位仰慕已久的壮士,他便油然而生一种知己般的亲近感,如久久不归的游子,突然间意外地遇上了亲朋故旧一般,禁不住大放悲声。号啕拗哭,声震夜空,悲壮惨烈,动地感天。 哭着哭着,又戛然而止。 经过这一番痛哭,他的心里平静多了,有如流火的七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他有些赧颜地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见着几位前辈实在忍不住了,请勿见笑!逢真人不说假话,我来向三位壮士作个自我介绍,晚辈姓姬……” 荆轲伸手止住他说:“姬公子,不必介绍,我们都早已知道了。” 他大吃一惊:“不,三位壮士一定认错了人!” “你不是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要捉拿的那位刺客吗?”高渐离问道。 “实不相瞒,小人正是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人!” “老弟也堪称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位大智大勇的盖世英豪。我等三人已是世人共知的老刺客,今日能有你这样一位新刺客,身后也不算寂寞了!” 聂政说罢,三人都赞同地仰天大笑。 他感到十分惶恐:“我怎么能和诸位英雄相比呢?各位壮士慷慨悲壮,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如今落得东躲西藏,十分狼狈,真无颜见天下英雄。” 荆轲对他说:“我虽曾为韩国除奸,后来被暴尸于市,姊弟二人都为韩国而死,其实我并非韩人,而是齐人。听你的话好像你是韩国人?” 他回答道:“我出身韩国公族,祖父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我父名平,也曾相厘王与悼惠王,已于悼惠王二十三年病逝,我当时还只有两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死后二十年韩国被强秦所灭。荆轲壮士为齐人,尚且能伸张正义为韩除好。我如今国破家亡,难道还能苟且偷生?” “不过,”高渐离接过话头,“我们三位刺秦时,列国尚存,今日天下归一,秦王愈加不可一世,没有超人胆识,绝对不敢干这一惊天动地之壮举。只不过,和我们当年相比,更是以卵击石了。”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高渐离:“晚生听先生所言,是否是说我孤身一人不避其锋,好像有些不智?那么我想请教,先生当年双目失明,尚且能于筑中灌铅,用以袭击秦王,这不明明是孤注一掷么?” “年轻人血气方刚,怎知道高先生当日苦衷!想当初我与高先生在燕国,他以杀狗为业,击筑闻名。我俩饮酒放歌,乐则大笑,悲则大哭,旁若无人,何等豪爽!后来秦始皇召高先生去为他击筑,用药熏瞎了他的双眼,他不甘心这般隐忍苟活,屈辱偷生,虽然最后举筑击秦始皇不中而被诛,但他一身豪气却令秦王丧胆。大丈夫就是应该在关键时刻,无所畏惧地挺身而出!”荆轲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确实不愧为易水悲歌的壮士。 “晚辈在被追捕之中颠沛流离,生死难测。我时时叩问自己,妄图以超人之胆,行突然之举,借瞬间之变,谋暴秦之倾覆,究竟是智还是不智?三位前辈都是大勇过人之盖世英雄,为什么终究不能阻止强秦兼并,不能损秦王毫毛一根?请壮士指教我!” 突然,三位壮士“刷”地一跃而起,只见荆轲怒不可遏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襟提了起来: “小子乳臭未干,竟大胆狂妄地贬损起我等来了!想那秦王尚且被我追赶得在殿前狼狈奔窜,你算什么东西!” 当面一拳向他猛击过来,打得他双眼金星四溅,仰面倒地…… 猛然醒来,才觉是一场恶梦,满脸冷汗,心还在狂跳不止。 他向山洞之外望去,晨曦微露,林鸟啁啾,六七天来奔波逃亡,还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此刻觉得浑身轻爽多了。 要不是昨天发现那位信使,独自一人找到那个僻静的水塘边喝水和饮马,他乘机悄悄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到他身后猛砸下去,才改装成了这一身打扮。 他本想借这身护身符,正大光明地沿着驰道东去,仍然逃到东海之滨,去到仓海君那儿寻个落脚之处,再从长计议。谁知半路上遇见那位亭长挡道,他本想逃命要紧,不去管那些事的,但一见淑子姑娘原来是代他受过,又于心不忍,设计救了淑子姑娘。现在他当然不敢东去了,万一在前边地界又碰上那位亭长,岂不自投罗网? 昨夜一顿饱餐,到现在胃里还有饱胀之感,尚不感到饥饿,即使真的饿了,非到万不得已,向老人讨的那一袋馍,是不能轻易食用的。“大索天下十日”还有三天,谁知道气急败坏的秦始皇,还会不会大索天下百日呢?一个人如果真是长期逃亡,整天朝不虑夕、饥不能食、困不能息,再坚强的人也会散架,甚至精神崩溃、发疯失常。好几次走投无路的时刻,他真想一死了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还能逃得出秦始皇的掌心么? 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怯懦的想法,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就大无畏地挺身而出,我就是刺杀秦始皇的刺客,要剐要杀悉听尊便,脑袋落地也要把地上砸它个坑,也要震得天下人心咚咚直跳! 他记起幼时发蒙之时,母亲从箱筐深处,庄重地捧出一个包裹,将包皮一层一层地揭开,露出了一卷竹简,上面用大篆书写着一段文字。母亲命他和弟弟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悲戚地对他和弟弟说: “我儿好生听着,你父亲为韩国两代君王的臣相,归天之时你兄弟俩都还十分年幼,尚不懂事,伏案写下了这一段圣贤之言,为你俩今后立身做人之本。儿今已一天天长大,开始懂事了。今天特别在你父亲的灵位前,将你父的遗简交会你兄弟俩,以慰你父在天之灵。” 他和弟弟双手接过遗简,共同将它展开,只见竹筒上用大篆书写着哲人孟轲的一段格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只要那一卷发黄的竹简,那父亲铁铸般的篆书浮现在他眼前,就使他感到汗颜,也感到振奋,再也不敢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他必须活下去,天下之大,何处没有藏身之地?更何况秦始皇并没有点名道姓,画影捉拿,可见还并不知道刺客的真实姓名。只要再熬过三日,等“大索天下十日”的期限一过,他便隐名埋姓潜入民间,如鸟入林,如龙潜渊。你秦始皇再一手遮天,又其奈我何?人生一世,路途漫漫,岂能遇穷途而轻生!命运多舛,起起落落,经历上“大索天下十日”的困境和磨难,我岂能知难而退? 想当年母亲曾抚着他暗自饮泣,长吁短叹,他抬起一双不懂事的眼睛,望着母亲悲戚的容颜,不解地问: “母亲为何抚着儿长吁短叹,悲伤落泪?” 母亲道:“看你兄弟俩同为一母所生,兄却像弟,弟却像兄。特别是你,生得身体单薄,貌女相,外人常误以为我生有一男一女,弟为兄你为妹。我家虽为相府,怎奈你父早亡,而你又年幼,又如此孱弱,身为长子,今后如何支撑门庭?” 是的,长大之后,他也曾经常窥镜自视,扶颊长叹,我为何不能生得更孔武霸悍一些?今天下分裂,列国争霸,更是各种人杰叱咤风云之时,我却貌如优伶、纤弱文静,怎么能混迹江湖、号令天下?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豁然开朗、哑然失笑。 呵,原来如此! 七天前在博浪沙与义兄行刺秦始皇之后,各自分手,仓惶逃遁,在一山道上曾被一位亭长追赶过。幸好他健步如飞,把那位亭长甩掉了。肯定是那位亭长在他身后追赶时,看见他的身形容貌,误以为他是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行刺始皇帝。所以才下令“大索天下十日”,追捕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 好一位精明过人的秦始皇,也有糊涂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三十六郡,各郡县出动大军,层层设卡,家家搜查,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却是在搜捕一位子虚乌有之人。大索天下十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他这般令母亲忧伤、让自己烦恼的长相,反而成了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天意乎,命运乎? 欣慰只在一瞬间掠过,他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位和他结为刎颈之交的义兄田仲,那位将百多斤铁锥挥舞得水泼不进的大力士。他能逃出天罗地网吗?如果他有幸死里逃生,如今又在何处藏身?如果被捉住了,这位铮铮铁汉,决不会卖友求荣、苟且偷生,可是他不就为自己舍身取义了么?万一真是如此,不,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那我将无地自容,终生难安! 他背靠着石窟冰凉的岩壁,望着山下远处那如带的驰道上,不时滚过一阵黄土灰尘,今天搜索得更密更紧了。 他想起自己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还身陷绝境,只身流亡,十二年前那场国破家亡的变故,始终烙印在他的心中,永远也难以模糊和淡忘…… 第三章 流亡贵族的血泪 一个出身相府世家的贵胄子弟,刚刚踏上人生旅程,就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厄运。是复仇还是苟活?这是他面对无情人生的首次抉择。 在华夏古代的历史上,从公元前770年开始的分崩离析的战乱,已经延续了五百四十年。 现在已是公元前230年。强秦崛起,六国衰落,风急云乱,山而欲来,眼看春秋战国的威武壮剧已经到了即将落下帷幕的前夜.到处都充满着大变将至、山河易色的惶惑与不安。 一座亭台高高耸立在危崖边上,东边是浩瀚无边波澜壮阔的大海。海山苍苍,天风浪浪,仓海君正与众位客人豪饮,酒酣耳热,不禁击筑吹竿,面海放歌,唱得热泪纵横,响遏行云。这里远离中原,也远离市井,既听不见金戈铁马的杀伐声,也不闻闹市的喧嚣。 正在这时,家院前来禀报,一位荆楚游侠前来求见。 庄主仓海君一向喜好结交天下义士,扶危济困,肝胆照人,因此不时有慕名者登门讨教,藏亡命者栖身避难,聚侠义者谈古论今,仓海君都从不拒绝,乐此不疲,绝无倦色。所以他的山庄里总是宾客盈门,谈笑不衰,有当代信陵君之称。 少顷,家院领进一位中等身材、三绺长须、颇有城府的一位义士,仓海君和众位客人连忙起身相迎。 相互拱手行礼之后,来客首先说道:“鄙人姓项名伯,楚国人氏。眼看天下大乱,故周游六国,广结有识之士,挽狂澜于既倒。来到齐国,听人说东海之滨有义士仓海君,特不远千里专程拜谒。” 仓海君道:“久闻先生大名,项氏乃楚国名门,不知楚国大将军项梁为先生何人?” 项伯道:“项梁乃是我堂兄。” 大家坐了下来,传者敬酒,酒过三巡,仓海君道:“先贤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周游六国,阅历甚广,何以教我?” “不敢!”项伯接着侃侃而谈:“我刚从韩、赵、魏游罢归业,三国局势危如累卵,实在担忧。现在看来,它们不过是摆在秦王这只饿虎嘴边的三块肥肉,什么时候高兴吃它们,只是时间早迟罢了,我来此之前……” “真有如此严重?”仓海君急不可待地问道。 “并非我危言耸听,故作惊人之谈。恕我直言,当初韩、赵、魏囿于私利,三家分晋,致使强大的晋国从此一蹶不振,为强秦东进敞开了大门。三家之中首当其冲的韩国,又恰恰是最弱小的,以弱国为前锋与强泰对抗,怎不一败涂地?加之韩国在申不害死后,国无才杰之士……” 忽听“砰”的一声,宾客中豁然站起一位清瘦文弱的年轻人,怒目圆睁,激动得满脸通红,用颤抖的手指着项伯说: “大胆狂徒,不得无礼!怎敢口出狂言,诬我韩国无人!” 项伯斜视了他一眼,见他少年气盛,故意轻描淡写地问道:“请问,这位拍案而起者是谁?” 仓海君忙介绍说:“这位是姬公子,他祖父和父亲在韩国五世国君为相。” 可心高气浮的项伯并不买这个帐,反而咄咄逼人地跨进两步,来到姬公子面前,死死揪住他不放: “项伯倒要求教于姬公子,自周安王二十五年三家分晋一百四十六年来,想当年秦取韩宜阳,斩首六万,又渡河筑武遂城,因韩君先世之墓在平阳,而平阳离武遂仅七十里,韩君被胁迫不敢稍有反抗。” 姬公子双目凝视前方,伫立不动。 项伯全然不顾对方是否能够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揭短,又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六十三年前,秦将白起大破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从此两国献地求和,一蹶不振,对强秦不敢侧目而视。” 姬公子面色苍白,怒发冲冠,双手抑止不住地抖动,一个韩国贵族的后代,怎么能忍受这种令人难堪的羞辱? 仓海君插话道:“项伯先生,请换个话题……” 项伯仍执拗地高谈阔论:“不,仓海君,容我把话讲完。近在三十二年前,白起又取韩野王,隔断上党,这不正是乃父为相执掌朝政的时候吗?……” 这个项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真是欺人太甚了! “够了!”姬公子怒火万丈,猛地拔出腰间短剑,愤然厉声说道:“生父为人所辱,为人子者不拔剑而起,当为天下豪杰所不齿!” “公子息怒,再容项伯动问一句:若国破家亡,为臣者不能拔剑而起,又当如何?” “此话怎讲?”公子万分惊竦地逼视着他。 项伯沉默片刻,然后语调平缓地问道:“敢问公子,来仓海君这里有多久了?” “两月有余。” “报告公子一个不幸的消息,我来此之前,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秦王已命内史胜率兵攻韩,韩国都城阳翟已破,韩王安已被俘,韩都正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真是晴空霹雳,五雷轰顶。 公子仰望苍天,欲哭无泪,眦目欲裂,岿然不动。突然间,他发出了一声撕裂人心地怒吼,裂地惊天,令人不寒而栗,如虎啸深谷,狮吼峰巅,在山海间久久地久久地回荡。 危崖之下,礁石之间,怒涛撞击成白色的粉末。 突然,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公子口中喷出,血溅五尺。他僵直的身躯,有如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地…… 谁能忍受国破家亡的剧痛? 当他被救醒之后,翻身起来,任何人也劝他不住。他从仓海君那里借了一匹千里马,项伯从腰间取下一柄削铁如泥的楚剑,默默无言地双手送到公子面前,他庄重接过,也没有一句谢语,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瞬间他们成了相知。公子与众位挥泪而别,踏着星光向西急驰而去。沿途一座座沉睡的村庄,被这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自从母亲病逝后,他曾在母亲陵墓旁边,结庐守孝三年。守孝期满,他拜别父母的陵墓,将家中诸事托付弟弟照管,就只身周游列国,寻访天下豪杰去了。没想到故国惊变,如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渐近故都阳翟时天已黄昏,城内仍见火光冲天,到处是残破景象,一队队秦军在四处巡逻,城门有重兵把守。幸好他早有准备,已经换上百姓衣装,马当然不敢再骑了。快走近城门时,只见一群出城砍樵的百姓归来,他从一位老人肩上接过一担柴薪,担在自己肩上,混在人群里进了阳翟城门。等到不见了秦军,再将柴薪送还老人,向昔日辉煌显赫的相府走去。 走近相府,远远望去,只见大门口有秦军把守。他赶紧避开,找到一个无人处,从围墙边的一棵树上,攀缘而下。他在暗处看清了没有秦军,才向院内走去。 来到大厅,见有烛光映照,他走进去一瞧,不禁大惊,原来这是一个灵堂!正当惊魂未定,又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你是什么人?来到这里干什么?” 他猛然转过身来惊呼了一声:“程康!” 程康凝视着他,泪如泉涌,痛切地说:“大公子,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如今已是国破家亡了……” 他一下子跪倒在大公子面前,唏嘘痛哭,泣不成声了。 “程康,现在是什么时候?赶快起来回话!告诉我,躺在这大厅上的死者是谁?你快说!” “是,是二公子呀!……” 他走到未曾入殓的死者面前,一下子揭开白色的尸布,露出了二弟大睁着眼睛的苍白的脸。他悲痛万分地低声说道: “二弟,为兄回来迟了……” 他单膝跪在二弟的遗体旁,伸出手在死者冰凉的眼帘上一抹,使他合上了双眼。 “程康,二公子是怎么死的?怎么还不入殓安葬?” 问到这里,这位忠实的家人,又只有泪眼相望了…… 当内史胜率虎狼之师直逼韩国京都阳翟时,羸弱的韩国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城门攻破之后,秦军杀入城内,火光冲天,尸横街市。秦军一个个左挟人头,右挟生虏。韩王安被生擒,押往咸阳,韩国昔日的公族权臣,限一月之内迁往咸阳近郊,不从者诛九族。 秦军来到昔日的相府,只有二公子在家。二公子平日性格温顺,生性怯懦,兄长又不在家,秦军命令他一月之内迁徙咸阳,眼看日子一天天逼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悬梁自尽了。二公子死后,秦军不许下葬,向家人程康逼问大公子的下落,要他交出人来。今天在白天已经来催逼过三次了,明日一早,韩国公卿被解押到咸阳近郊的最后期限已到,不容不走。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公子总算归来了,他将如何定夺? 大公子在二弟的遗体边伫立片刻,便叫程康将家中的三百家僮全部叫来。程康告诉他,这三百家僮,逃的逃,亡的亡,只剩下一批老弱和无去路者还滞留在相府。他们全部被叫到厅堂上来,大公子又命程康将家中金银珠宝抬了出来,叫剩下的家僮们自取,然后趁天明前,从后门火速离开相府。家僮们刚刚散尽,就听见大门外响起了沉重地撞门声,只见火光映天,吼声动地,肯定是秦军搜索来了。一座空空的相府,像洪水中的孤城,倾覆在即。 顷刻间,府门已被撞开,秦军举着火把呐喊着冲了进来。 这时,大公子悲愤地说:“二弟,为兄不能安葬你了!国破家亡,你只有死不瞑目了,让为兄为你火葬吧!” 说完,举起烛台,点燃厅堂的幔帐,眼看秦军逼进,他对程康厉声喝道:“快跟我走!”拔出腰间短剑,大步流星地向后院奔去,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他只身从城墙残破处逃出城外,迅速隐入一片玉米林中。他回头一望,只见相府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天空,程康已不知去向。 阳翟城东十里处的松岗之上,是祖父和父母的陵园。他决定到那里拜别之后,就开始国破家亡的飘泊流亡的生涯。 逶迤来到松岗之下,这里是一座韩国的皇家园林。祖父葬于斯,二十年前父亲葬于斯,三年前,母亲也葬于斯,可怜二弟尸骨难收,不可能再在这里伴亲人安眠了。如今宗庙倾毁,江山易色,这座陵园也很快要被捣毁了,说不定守国人也早已跑光。 初夏夜晚的星光下,黑黢黢的松林虬枝,状如魑魅魍魉,令人不寒而栗。如今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可怕的?今后的岁月颠沛流离,他就得去穿刀丛、趟血海,提着脑袋去闯天下,说不定到头来,也依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向天涯海角,永远也难归故土难归根…… 他大踏步向松岗走去,来到父母陵前,庄严地行叩拜大礼。一头拜了下去,鼻子里感到阵阵酸楚,他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抚着墓碑痛哭起来。他知道岗下就是大道,不时有秦军巡逻,稍有不慎,就会身陷绝境。因此他得压抑住哽咽抽泣,愈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号哭,胸中愈加痛楚郁结。他用头撞击着墓碑,鲜血从额角顺着脸颊流淌,全然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他浑身抽搐,已经渐渐地麻木冰凉,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去。 正在这时,他头顶一棵高大松树浓密的枝叶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怪笑,听见一个西秦口音的人在说: “你们这些韩国的亡国贵戚,如今连你们的君王都已被虏至咸阳,尔等还贼心不死,东躲西藏。我每夜都要在这里捉到几个哭陵之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完,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手提一柄长剑,猛然将他擒获,押着他沿着石级走下山来。他摸摸腰间短剑,已在跳越城墙时失落了,如今手无寸铁,如之奈何?只要被他押了回去,秦国严刑峻法,必死无疑,这样丢了脑袋确实太冤枉了。大丈夫应当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再光明磊落地死去,如此年轻就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难道真是天意吗? 天亡我,为何如此不公? 他停下步来,望望满天星斗,仰天长叹了一声。 “走!” 身后解押者的斥责之声刚落,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钝响,他回头一看,这个家伙已倒地而亡。 正在惊诧间,见一个人影快步走来,他正待转身逃命,突然听见一个熟识的声音在轻声呼叫他: “大公子!” “是程康?!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里不是叙话之处,万一再撞了巡逻的秦军就完了!” 程康从死者身上解下剑匣,再从他手里取下长剑一并交与公子,然后抱起死尸,扔进路边的荆棘丛中,再拉着公子钻进了松林深处,找了个十分隐秘的林丛,悄悄叙话。 “我和公子失散之后,便料定公子会到松岗拜祭祖坟。前两天就有几位韩国贵戚被斩首暴尸街市,都是因为深夜偷偷跑出来拜祭祖坟被抓获的。我怕你又遭不测,没有想到公子果然重蹈覆辙,险些丧命。” 大公子唯有叹息而已,想起来都还有些后怕。 程康又告诉他:“我还有要紧之事,还没有来得及向大公子禀报。” “如今已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要紧之事?”大公子并不以为然。 “听到内史胜率大军伐韩的消息传来,二公子和我都料定大难临头,江山难保。一个深夜里,我们将家中黄金珍宝装了两箱,运至松岗相爷和老夫人墓前,挖了一个坑埋下了,以备急时之需。” 大公子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国破家亡,虽有价值连城的国宝又有何用?更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今后将流亡江湖,何必为金钱所累?再说一辈子守着这么一大堆金银财宝,又有什么意思?纵使我能守住这些财宝,隐名埋姓、平平安安地终此一生,又决非我所愿! 程康说:“公子心怀天下之志,轻财薄利,非常人所能及,日后必成大事。但公子长此流亡江湖,必有坎坷困顿之日。不妨随身带上点黄金珍宝,以备急时之需,这才不失为明智之举。” 管家的话打动了他。他突然向程康深深一拜,慌得程康赶紧将他扶起。 大公子说:“深感你多年来对我家的忠诚,如今我已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就拜你为兄。那些埋藏的金银财宝,兄所言极是,我只能带少许上路,以备急时之需,余下的请兄存用,也可用以扶危济困。留在那里让人争夺,相互欺诈屠戮,也是一场灾祸。” “蒙公子不弃,认仆为兄,见当肝脑涂地,不负于弟。请弟跟我来。” 程康带领着大公子,摸到东面的崖边;拉着一根碗口粗的裸露地外的树根,下到半岩处,拂开藤萝,有一个仅能容一人匍匐前行的洞窟。爬行两丈许,洞开始越来越宽,转了几个弯后,可以弯腰行走了。 这时,程康让大公子稍等片刻,他伸手从石壁的孔洞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取火之物,他用它点燃火烛,一前一后来到一个宽敞的石室,约一方丈宽,人在其中可以直立。 这是当年相爷死后,营建墓地时就修好的地下室。相爷临终嘱咐,待夫人百年之后合葬于此,然后请工匠塑歌伎乐工、卫士家僮之陶俑置于其中。安置陶俑的事,大公子是知道的,已约好等陶俑完工,待他半年后周游归来,当举行大典祭祀,安置陶俑。 这条暗道是程康在韩亡之前,埋藏金银财宝时发现的。估计可能是二十年前相爷死后,修筑陵墓的工匠偷偷挖成的。这批工匠根据前人的经验,为帝王将相修造陵墓,他们深知主人怕工匠泄密,引来盗墓之人,于是让工匠殉葬,最后将他们封闭在墓穴中。因此,他们总是一边造墓,一边悄悄为自己挖一条以防万一的出口通道。 这条通道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风雨飘摇的韩国都城,今夜无人安眠。程康与二公子各自骑了一匹马,再让一匹马驮了两只木箱子,用布帛裹了马蹄,悄无声息出了都门,直奔松岗而来。 等到他们掘开地道入口,下到地下室中,点燃火烛准备安放木箱时,程康撬起两块石板来,将木箱埋到下面。没想到撬开第二块石板来时,发现了这个通道。他喜出望外,想了一个最安全的方案,等放好木箱后,将地面通道封死。第二大,就请来石匠,借口加固陵墓,又在出口处铺了几层条石。然后,他又在一个深夜里,独自攀崖而下,进出了两次,连照明的火烛都精心备好了,使安放的财宝确保无虞。 他们打开木箱,取出了需要的金银财宝,又将剩下的重新锁好,吹灭了火烛,准备离开。 程康说,外面天可能已经亮了,让他在前面先爬出去探视一下,再回来接他。程康爬到洞口,明亮的阳光刺得他一下睁不开眼,他只好重新闭上双眼等了一会儿再睁开。这时从上面的陵园,传来一阵人语喧喧,令他大吃一惊。他忙睁开双眼,顾不得阳光的刺痛往外一望,只见团团浓烟,从山顶飘向蓝天。 秦军在毁坏陵园和焚烧山林。 他慢慢倒退回来,向大公子报告了外面意外的变故。这时二人凝神屏息,清楚地听得见头顶传来一声声沉重地敲击声。 他俩默默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着这漫长白昼的过去。公子想,一旦这里被掘穿,他和程康将成为瓮中之鳖,束手就擒,他的脑袋将被砍落在祖父和父母的陵前,与先人暴露的遗骸狼藉于此。想到这里他悲痛欲绝,五脏俱焚,恨不得冲了出去,拼他个鱼死网破。 坐了不知多久,程康又爬出去侦察,回来说才日正方中,头顶的锤击声始终没有停止,沉重的一锤一锤像锤打在公子的心上,发出揪心的疼痛。 由于昨晚彻夜未息,两人都有些困倦了,便背靠背地打起盹来。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见不到阳光,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头顶上敲打声已经停止。 程康又爬出去看了一次,回来告诉他天已经黑了,山顶上的秦军已经撤走,但可能留有看守监视,不可轻举妄动。 他俩一前一后爬出洞口,小心地搜索,攀着坚韧的树根爬到岩边。二人在草丛中凝神屏气,一动不动地伏了好一阵,任蚊虫叮咬也不敢稍动。 星光下,只见这座韩国的皇家陵园,到处是烧焦的林木,有的还在冒着烟,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焦糊味儿。陵园中的石碑。石人、石兽,已被推的推倒,砸的砸碎,遍地狼藉,惨不忍睹。 伏了好一阵,不见有任何动静,程康又独自前去看了许久,才回来告诉他,上山的路上留有两位秦兵把守,其余空无一人。他让大公子紧跟着他,悄悄从后山下去。 下得山来,走了十来里路,程康敲开了一家单门独户的人家。 主人打开院门,将二人迎进院内。大公子抬眼一望,不觉大吃一惊,边退边招呼走在前面的程康: “快走,中埋伏了!” 原来他看见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一院子威武挺立的士兵,一动不动地逼视着他。 程康和主人不禁笑了起来。 程康说:“大公子不妨用手去摸摸。” 他向一位军士伸过手去,那军士一动不动,浑身坚硬而冰凉,原来全是陶土制作的兵俑。 进到屋里来,程康才向主人介绍说:“这位是姬相爷的大公子。”然后又向公子介绍说:“这位就是为相爷和老夫人陵墓制作陶俑的方工。” 公子见外面的遍地陶俑感慨万千:“承方工辛苦制作的这些陶涌,可惜如今都没有用了。陵园已经焚烧捣毁,生者逃亡,死者难安。然而我家请方老制作的陶俑,耗费了老人家大量的心血和时日,我仍当重谢,决不食言。” 于是,他取出重金酬谢。这位工艺闻名的老工匠,见公子这般讲究信用,酬金更是高之百倍,便坚持不受。推让了许久,才勉强收纳。听说他俩一天来米水不曾粘牙,便叫家里人生火煮饭,拿出酒来开怀畅饮。 喝到酒酣耳热之时,公子满面通红,双膝向方老工匠跪下:“从今以后,我将亡命天下,怎奈先人尸骨暴天而不能收,程康兄也不敢再露面。当年老人家修造过我家陵墓,待到秦军撤走,事态稍平,请你代为我从打开的棺椁中,将我先人遗骨收殓,另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入土掩埋,以便让先人安息。此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定当犬马相报!” 老工匠扶起公子,请他放心,一定照吩咐的去办理。然后转身牵出一匹马来,让公子赶快上路,临行时又把那包酬金退还与他,说是他一路上需要花销,但公子坚决不受。 程康提出要随公子流亡,好一路照顾他,也被公子坚决劝阻。 公子翻身上马,抱拳相别道:“如今国已破,家已亡,已无后顾之忧,唯有牵挂先人遗骨,如今也有了交待。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我去了,不敢言后会有期!” 说完公子转身策马向东方飞驰而去…… 两年之后秦灭赵,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五年之后秦灭魏,也没有听到他一点消息。 七年之后秦灭楚,不知他飘流何方? 八年之后秦灭燕,不知他栖身何处? 九年之后秦灭齐,人间何处把他寻觅? 难道这位胸怀大志、立志雪恨的韩国丞相的儿子,真如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从此默默无闻地消逝了么? 姬公子,你在哪里? 第四章 暗流涌动沧海 在逆境中挣扎,在困顿中求索,他始终搏动着一颗不屈的心。当漫漫长途上成群的戍卒和囚徒,被牛马般驱赶去服沉重的徭役时,他却在不屈不挠地寻觅着那震惊天下的复仇。 公元前221年,年仅三十九岁的秦始皇,在继位二十六年之后,用了整整十年的时光,终于完成了统一六国的大业。 隆冬时节,朔风凛冽,暗黑的大海怒涛翻滚,啸声阵阵。 仓海君那间往日高朋满座、豪气干云的望海楼上静寂无人,连主人气宇轩昂的身影也消失了。唯有阵阵寒气叩击窗棂,摇晃着楼台发出嘎嘎的呻吟。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只见管家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卖炭翁,挑着一挑上等木炭爬上楼来,然后穿过厅堂来到后面的一个房间。管家首先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轻一点,不要弄出声,主人在安息!”然后撩起厚厚的门帘,让他挑了进去。 室内没有火炉,只有一盆燃得正旺的木炭火盆,无烟无火苗,却燃得透红,在暗黑的屋里特别鲜明,火盆周围映出一圈红色的亮光。 火盆边有一张宽大的躺椅,上面铺着一张斑斓的虎皮,主人正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卖炭翁将担子轻轻放下,一点也没有声响,然后将手腕粗的黑色木炭,一根一根拣出来堆放在火盆旁边。也许是为了怕惊醒主人,他的动作很慢很慢,看起来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放到了最后一根时,见主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安息,就故意失手让木炭落下,木炭撞击发出金属般清脆的当当声。 主人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管家见主人惊醒,生怕他怪罪,便斥责卖炭翁说:“叫你轻一点,快跟我下楼取钱!” 主人不但没有动怒,还说了句:“不关事,从今日起,你能每日给我送一担上等的木炭来么?从碰击的声音都听得出来,这木炭一定很好!” 令人怪异的是,这位卖炭翁既没有收拾他的箩筐,也没有回答主人的问话,而是站起身来,揭下了戴的低低的斗笠,奇迹般伸手往脸一抹,突然之间不见了满嘴的胡须: “仓海君,别来无恙否?” 仓海君一跃而起,抽出身旁宝剑,但因身患疾病站立不稳,又往后一倒,幸好管家上前扶住,才没有倒下。 “你是谁?何人派你前来?你们真的不放过我么?”仓海君气喘吁吁地问道。 “兄长勿惊,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就不认识了么?” 好熟悉的声音!他是谁呢?仓海君猛然醒悟,喜出望外,大呼了一声:“姬公子!为兄苦苦等了你十载,音讯杳无呀!” “小弟已国破家亡,浪迹江湖,有何面目来见兄长!” 二人抱头痛哭起来,诉不尽别后的渴慕与忧愤。 管家赶紧上前劝住:“二位老爷,外面有秦军日夜监视,卖炭翁进庄久久不出,恐遭怀疑!” 姬公子摸出假胡须对管家说;“这样,你让一家僮带上假须和我的蓑衣斗笠沿路出去,保管安全无虞!” 仓海君激动地吩咐:“掌灯,拿酒来!” 室内红烛高烧,炉中炭火正旺。二人促膝而坐,把酒话流年,一扫山庄半年多来的抑郁悲凉之气。仓海君的病,也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好像不治而愈了。 仓海君豪饮纵谈,急公好义,扶危济困,胆识过人。好纳天下名士,山庄宾客盈门,有齐国信陵君之称。 秦始皇灭六国之后,先是邀请他到咸阳相见,他借病推辞;后又命他举家迁徙咸阳,他仍推诿拖延。于是秦始皇以保护为名,派兵将庄园围困,对来访之人严加盘查,稍有怀疑,便加捕杀。数月之后,山庄宾朋绝迹,门可罗雀。一夜之间众门客都作鸟兽散,整个一座庄园如无人之境,开始变得冷落荒芜,落叶满阶,尘土不扫。 姬公子先是来到离庄园十里的镇上住了下来,细细探听到了仓海君目前的困境,寻觅着前去探视他的办法和途径。 眼看严冬已至,一日他正穿着厚厚的皮衣在街市信步游逛,见到一个浑身瑟索的卖炭翁挑着一担木炭在沿街叫卖。 这时有个家院模样的人,叫住了卖炭翁,讲好价钱之后又问他:“再添你一半的价钱,把木炭送到十里外仓海山庄去如何?要是愿意,我明天还要。” 卖炭翁满口答应,挑起担子来跟着他走了。 第二天一早,公子换上一身破旧的短褂来到街上,正好碰上卖炭翁又挑着一担木炭走来,公子把他叫到僻静处对他说: “我用昨天三倍的价钱,连你的箩筐扁担一起买了,你就可以早早回家,愿不愿意?” 卖炭前用不解的眼光望着他,愣了半天才问道:“你拿扁担箩筐来有何用处?” 公子见他乐意,一边付钱一边对他说:“这你就不必过问了,拿了钱只管回去吧!” 等他把老汉打发走了以后,挑起木炭来到大街上,就迎面碰了那位管家,他便上前对他说:“我大哥病了,叫我来给庄上送炭来了。” 说罢便挑起木炭,跟在管家的后面来到山庄,进门时军卒见他是个卖炭翁,搜了搜身上,见什么也没有便放他进了山庄。 “兄长得的是什么病?为何不请一位良医诊视?” 仓海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这病起于忧愤,再加上急火攻心,非药物所能治得了的!” 公子劝慰他说:“兄长虽身陷困境,需睥睨暴政,静观以待变,谋长策以解危,急有何益?” “公子不知,人命关天,安得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