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传奇的榜样,和一件好用的工具。隆庆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这位主角的戏份还没完,十多年后,他将再次出山,把这个传奇故事演绎到底。在海瑞的帮助下,高拱终于料理了徐阶,新仇旧怨都已解决,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其实从根本上说,高拱和徐阶并没有区别,可谓是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实干家,都想做事,都想报效国家,但根据中国的传统美德,凡事都得论个资历,排个辈分,搞清楚谁说了算,大家才好办事。现在敢争敢抢的都收拾了,高拱当老大了,也就该办事了。于是历时三年,闻名于世的高拱改革就此开始,史称“隆庆新政”。说实话,这个所谓新政,实在是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即使你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高先生搞过什么新鲜玩意,他除了努力干活外,即不宣誓改革,也不乱喊口号,但他执政的这几年,说是国泰民安、蒸蒸日上,也并不夸张,可见有时候不瞎折腾,就是最好的折腾。但要说高先生一点创新进步都没有,那也是不对的,徐阶是明代公认的顶级政治家,他的权谋手段和政务能力除张居正外,可谓无人匹敌,但这位高兄在历史上却能与之齐名,是因为他虽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阶,却在一点上远远超越了这位前辈——用人。具体说来,他用了三个人。第一个,叫做潘季驯。一般说来,要是你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并不需要惭愧,但如果你的专业是水利,那我只能劝你回去再读几年书。几年前,我曾看到过这样一条新闻,大意是水利工作者们开动脑筋,调集水库积水统一开闸,冲击泥沙,缓解了黄河的淤积情况,意义重大云云。虽说搞水利我是门外汉,但如果没有记错,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驯先生曾经这样做过,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冲沙法”。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浙江吴兴人,明清两代最伟大的水利学家。这位兄台算是个奇人,高考成功后被分配到江西九江当推官,管理司法,他的官运也不错,十几年就升到了监察院右佥都御史,成为了一名高级言官。恰好当时黄河决堤泛滥,灾民无数,高拱刚刚上台,急得没办法,四处找人去收拾残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帮言官吵架,潘季驯也在场,高拱看这人比较老实,也不乱喷口水,当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张居正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觉得这样太儿戏,就去查了潘季驯的底,急忙跑来告诉高拱:这人原来是个推官,法律和水利八杆子打不着,他怎么懂得治水?高拱却告诉他:只管让他去,他要不会治水,你只管来找我。事实证明,高学士的眼光确实很毒,虽说没学过水利专业,潘季驯却实在是个水利天才,他刚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后,便下令把河道收窄。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扩宽河道,这样才有利于排水,收缩河道不是找死吗?施工的人不敢干,跑来找潘季驯。潘季驯说你只管干,出了事我负责。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黄河不但没有泛滥,决堤的出现也大大减少,大家都惊叹不已。看上去很神奇,实际上很简单,在长期的观察中,潘季驯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黄河之所以泛滥,是因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于是河堤也越来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应该深有体会)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好了,关键就在这里,怎么除沙呢?找人去挖,估计没人肯干,也没法干,找挖掘机,那还得再等个几百年,用什么才能把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驯苦思冥想,终于醒悟,原来那件制胜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收紧河道,加大水的冲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冲走,所谓“水流沙中,沙随水去”,就此大功告成。除此之外,他还想出了一种独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滚水坝,具体说来,是事先选择一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看起来很眼熟是吧,没错,这就是流传至今,众人皆知的治水绝招——分洪。有这么一位水利天才坐镇,泛滥多年的黄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后的数十年内没有发生过大的水患。这是第一位,算是个干技术的,相比而言,下面的这位就麻烦得多了。黄河泛滥,多少还有个期限,等汛期洪峰过了,该埋的埋,该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动就不一样了,要闹起来你不管,指望他们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种事西游记里才有。隆庆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两广叛乱再次开演了,在当年,这个地方算是蛮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较高,不读书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纳税,不纳税自然是不行的。于是来来往往,双方都喜欢用拳头刀枪讲话,每到逢年过节,不闹腾一下,那就不正常了。但这次闹腾的动静很大,两广全境都有叛乱,且叛军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派了几个人去都被打了回来,于是高拱一拍脑门:“没办法了,派殷正茂去吧!”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当年传奇科举班的一员,和诸位名人同学相比,他没有张居正的政务能力,王世贞的文采,更没有杨继盛的胆量,但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专长——军事。他虽是文官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多次领兵出战,从无败绩,被认为是一代名将,按说他应该是最理想的人选,可为什么直到没办法才找他呢?原因很简单,他太贪。这位兄弟虽说很有才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污犯,原先当地方官就吃农民赋税,到军队后就吃士兵的军饷,明代贪污不算什么大事,但殷先生却贪得天下皆知,贪得名闻全国,着实不易。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传出,就如同往厕所里丢了颗炸弹,分量十足,在大贪污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们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异口同声地表示绝对不行。高拱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里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高学士水平高,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谁再反对殷正茂去两广,我就派谁去!”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荣上任。但他的亲信,给事中陆树德站了出来,劝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军饷你要看紧,最好在户部找个人随从前去,搞好财务审核制度,要内防家贼。然而高拱说:“不用派人,所有军饷直接拨给殷正茂就是了。”陆树德急了:“殷正茂必定贪污军饷!”“我知道。”高拱却笑了笑,“那又如何?”“我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他至少贪污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乱,如果我派一个清廉的人去,或许他一两也不贪,但是办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军饷,这么拖下去,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殷正茂不去,谁去?”事实确实如此,殷正茂去后,仅仅几个月就平息了叛乱,班师凯旋,当然了,军饷他也没少拿,如果不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但高拱还是赚了,说到底,这是个成本核算问题。在高拱的正确指导下,潘季驯和殷正茂成为了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但和第三个人比起来,前面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因为这位最后出场的压轴主角解决了一个问题,一个连朱元璋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这个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时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实之前他曾经露过一面,在浙江时,他作为俞大猷的副将出击倭寇,获得大胜。这之后他官运亨通,一直升到了现在的位置。在当时的朝廷中,有三个人是言官们不怎么敢惹的:杨博、谭纶以及这个王崇古。所谓不敢惹,绝不是因为官衔问题,越大的官骂得越起劲,此三人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殊身份——军事文官。在明代武将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视的,经常被人看作大老粗,比如戚继光、俞大猷等人也不能幸免,而进士出身改行当武将的,就不同了,这类人既有文化,又会打仗,且由于长期在边界砍人,性情比较彪悍,不守游戏规则,你要是敢骂他,他没准就敢拿刀砍你,看谁吃亏。而这位王崇古除了喜欢领兵打仗外,还有后台,作为嘉靖二十年的新科进士,他和高拱同学的关系很好。于是他被委派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职务——宣大总督。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哲学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只有四处,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王守仁所讲的四个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它们是明代边界最让人头疼,也最难防守的重要据点。所以自明代中期后,它们被分为两个独立军区(宣大、蓟辽),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挥官为总督,超越各级总兵,是明朝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下最高级别的军事长官,只有最富军事经验的将领才能担当此任。顺便说一句,当时的蓟辽总督是谭纶,而他手下的两位总兵分别是蓟州总兵戚继光,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看到这个豪华阵容,你就应该明白,王崇古同志找了个多么光荣的工作。踌躇满志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天大的金元宝即将砸到他的头上。【飞来横财】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几乎同一时刻,一个人从蒙古鞑靼的帐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乡投去了最后仇恨的一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是敌人的营垒。于是天明之时,边关的明军突然开始紧急戒备,并派出快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总督:横财来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把汉那吉,是俺答的孙子,说起这位俺答兄,也算是老朋友了,当年闯到北京城下,杀人放火好不威风,然而现在他的孙子竟然跑到敌人那边,当了叛徒,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恋爱问题。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不久前,把汉那吉准备要娶媳妇了,而且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伙子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可事情坏就坏在这个漂亮上,有一天,爷爷看见了这位孙媳妇,便当机立断:把汉那吉你再娶一个吧,这个我就带回家了。顺便讲一下,据某些史料记载,这位孙媳妇也是俺答的外孙女,要这么算起来,那俺答应该算是乱伦了,不过从这位仁兄以往干过的种种“光辉事迹”来看,搞这么一出倒也不出奇。虽说当时没有什么婚姻法,鞑靼部落也不讲究什么三纲五常,但把汉那吉依然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竟然被老头抢走了,真是岂有此理!可这位老头偏偏是他的爷爷,还是部落首领,自己一无兵,二无权,又能怎样呢?思前想后,他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带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一口恶气。于是事情就闹到了这个份上,边关守将捞到这么个重量级人物,十分高兴,马上派快马去向王崇古报喜。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夸奖,却是一番严厉的训话:自今日起,全军收缩,准备迎战!此外还有一条特别的声明:副将(副总兵级别)以上军官一律不得外出作战!这是一条让人莫名其妙的命令,军官不去打仗,难道让小兵指挥?事实证明,王崇古同志作出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三天之后,俺答就来了,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十几万蒙古骑兵。但这一次他们似乎不是来抢东西的,在大同宣府附近转悠了好几天,不断挑衅闹事,但边防军牢记王崇古的教诲,打死也不出头,偶尔只派小股部队出去转转,就这么折腾了几天,蒙古军粮食吃光了,才抓了几个小兵,只能打道回府。身为一名长期从事抢劫工作的专业人士,俺答有着充分的绑票经验,抓人、谈判、收赎金一整套流程了如指掌,而现在自己的孙子成了敌人的人质,作为该行业的资深从业人员,他没有去谈判,筹集款项,而是直接选择了最为简单的方式——绑票。只要能够抓到对方的高级将领,拿人去交换,既方便操作,又节省成本。可惜的是,王崇古是狡猾狡猾地,不吃这一套。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却犯了愁,该怎么处理这位把汉那吉呢?你把他留在这里,俺答自然会来找麻烦,而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没啥特殊才能,每天你还要管饭,实在是个累赘。大多数人建议:好歹也是个蒙古贵族,养在这里费粮食,咱们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个功。也有人说,还是放了吧,省得他爷爷来闹事。面对激动的群众,王崇古保持了冷静,长期的官场经验告诉他,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去请示领导,领导总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负责任。于是他上报了高拱,请领导批示处理意见。高拱接到了报告,即刻找来了张居正,两位老狐狸凭借多年朝廷打滚的经验,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判断:既不能杀,也不能放。那该怎么办呢?在长时间思考之后,高拱眼睛一亮:“我要用他,去交换一个人。”高拱所说的那个人,叫做赵全。明代是一个不缺汉奸的朝代,而在吴三桂之前,最为可恶的汉奸非赵全兄莫属。在逃到鞑靼之前,赵全是明军中的一员,估计是由于福利待遇之类的问题,他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俺答,成为了一名臭名昭著的汉奸。历史证明,汉奸往往比外敌更为可恶,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赵全,是因为这位汉奸实在坏得离了谱,坏出了国际影响。俺答虽说喜欢抢劫杀人,但总体而言,人品还是不错的,也比较耿直,抢完了就走,不在当地留宿过夜。但赵全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赵全熟悉明军的布防情况,经常带领蒙古军进攻边界,此外他还劝说俺答当皇帝,组织政权和明朝对着干,破坏能量非常之大。因为他为祖国做出的“巨大贡献”,赵全极其光荣地成为了明朝头号通缉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个个都知道他的大名,而这位仁兄也极其狡猾,朝廷重金悬赏,但凡抓到他的,升官赏钱不说,还能分房子,但十几年过去,连根毛都没逮到。现在机会终于到了。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俺答军营谈判,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鲍崇德。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并不复杂的任务,但实际上非常复杂。使者踏入了俺答的营帐,等待他却不是谈判的诚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剑和这样一句话:“你知不知道,之前来过的两个明朝使者,已经被我杀掉了。”死亡的威胁扑面而来,因为这位俺答似乎根本没有谈判的打算。万幸的是,那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使者鲍崇德,实际上非常起眼。鲍崇德,当地人,原本是翻译,之后不断进步,兼职干起了外交,这一次,他将用自己出众的能力去完成这次凶险无比的任务。“我知道。”鲍崇德从容不迫地回答。“那你知不知道,之前与我对阵的明军将领,也大都被我杀掉了。”——嚣张是可以升级的。“我知道。”“那你为什么还敢来?!”然而嚣张的俺答最终沉默了,因为鲍崇德的一句话:“如果我不来,你的孙子就没命了。”虽然俺答摆出了一副坚决不谈判的架势,但鲍崇德却十分肯定,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虽说他抢了孙子的老婆,和孙子的感情也不好,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孙子。因为在此之前,鲍使者曾得到了一个十分准确的情报:俺答是一个怕老婆的人。虽然俺答有好几个老婆,且生性野蛮,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别是那个叫伊克哈屯的女人。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资历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厉害的一个,虽说当时的蒙古部落娶几个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孙女,算不算乱伦也没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汉那吉,就是伊克哈屯养大的。你娶几个老婆我不管,但你赶走了我养大的孙子,我就废了你!于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俺答的宿营地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幕:满面怒气的伊克哈屯追着俺答跑,并且一边追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发出了大声的怒吼:“老东西,快把我的孙子要回来,要不就打死你!”虽然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俺答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东西,但他毕竟也是人,这么个闹腾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实在受不了,可要他拉下面子求人,也确实干不出来,不得已才出此绝招,希望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可惜鲍崇德并非等闲之辈,这位仁兄也是在官场打滚的,要论玩阴谋手段,俺答还得叫他一声爷爷。于是大家都不忽悠了,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俺答开门见山:“我的孙子现在哪里,情况如何?”“他的近况很好,我们给他安排了住处,你不用担心。”情况摸清楚了,下面谈条件:“你们何时才肯放回我的孙子?”“随时都可以。”鲍崇德笑着回答道。“其实我们只需要一个人而已。”然后他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俺答想了一下,只想了一下。于是他也笑了。对他而言,那个人实在无足轻重。几天之后,穿着新衣服的把汉那吉回到了蒙古,还带来了许多礼物,而俺答也终于得以从每日的追逐中解脱出来,不用担心棍棒会随时落到自己的头上。唯一的失败者是赵全,这位仁兄毫无廉耻地当了十几年走狗,最终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历史又一次证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国的人,终将被所有人背叛,因为奴才终究只是奴才。赵全抓回来了,被凌迟处死,据说他身体还不错,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汉那吉回家去了,继续过他的日子,毕竟老婆是不难找的。按说事情到了这里,已然结束了,明朝白捞了一个汉奸,王崇古的横财也该到此为止,但事实上,发财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在这次外逃风波之前,明朝和鞑靼之间除了刀光剑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明朝看鞑靼是土匪,鞑靼看明朝是恶霸,经过这件事双方发现,原来对方并非洪水猛兽,虽说有代沟,但还是可以沟通的。于是接下来,他们开始谈论一个全新的问题——封贡互市。所谓封贡互市,具体讲来是这么个过程,明朝封鞑靼,发给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义用品,承认他们的土财主地位。而鞑靼要听从明朝大哥的教诲,不得随意捣乱抢劫,这叫封。当然了,俺答虽说读书少,也绝不是白痴,给几枚公章,发几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还是有难度的,要我听话,你就得给钱。实际操作方法为,每年俺答向明朝进贡土特产(马匹牛羊不限,有什么送什么),而明朝则回赠一些金银珠宝,生活用品等,这叫贡。但封贡毕竟是小买卖,蒙古部落上百万人,对日用品市场需求极大,又没有手工业,要想彻底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搞边境贸易。大家找一个地方,弄个集贸市场,来往商贩把摊一摆,你买我卖,这就叫互市。其实自从元朝取消国号后,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数蒙古人的心愿,所谓回中原当大地主,梦里时常也能见到。可是没办法,蒙古的经济结构实在太单一,骑马放牧人人都会,可你要他造个锅碗瓢盆出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如果要几十年不用这些玩意,似乎又说不过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给,没办法,只有抢了。现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挣回来,那自然更好,毕竟为抢个脸盆把命丢掉,实在也是太不划算。体育就是和平——顾拜旦说的。贸易也是和平——这是我说的。有一点必须说明,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贸易才能带来和平,边境有王崇古、谭纶、戚继光这帮狠人守着,谁抢就收拾谁,人家才肯老老实实做生意,否则还是抢劫划算。对于封贡互市制度,蒙古是一呼百应,极其欢迎,但他们的热脸却贴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虽然王崇古极力推动这一制度,但朝廷的许多大臣却对此极不感冒,因为在许多人看来,蒙古鞑靼那一帮子都是野蛮人,给点好处让他们消停点就行了,做生意?做梦!当时的朝廷已经是一片混乱,反对派气势汹汹,其主要观点是:东西我大明多的是,但即使送给要饭的,也不能给蒙古人!这一派带头的,就是骂神欧阳一敬手下唯一的幸存者英国公张溶,而海瑞的那位后台老板朱衡也是反对派的干将,真可谓是一脉相承。而赞成的自然是高拱、张居正一帮人,但高拱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算是皇帝的秘书,不便公开表态,他是个聪明人,一看朝廷里反对一片,强行批准定被口水淹死,便见风使舵,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想出了这个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杰出政治家的光荣称号。而这个办法,也充分地体现出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卓越才能,包括:钻空子、绕道走、打擦边球、以及民主精神。他找到了反对派首领张溶,可还没等他说话,张溶就叫嚣起来:“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绝不同意!”“没问题,”高拱笑着说道,“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们来表决。”张溶目瞪口呆,因为事实证明,高拱并没有开玩笑。于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封贡票决”事件发生了,大家不闹腾了,开始投票,据史料记载,参与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在会议上,赞成反对双方坚持了各自的观点,陆续发言,而最后的结果却更让人哭笑不得。经皇帝公证,验票统计如下:赞成封贡互市者二十二人,反对封贡互市者二十二人。这下白闹了,事情又被踢给了皇帝。这大概算是中国政治史上少有的一幕,皇帝说了不算,内阁说了也不算,在万恶的封建社会,竟然要靠投票解决问题,实在有负“黑暗专制”的恶名。当然,高拱兄不是什么自由斗士,对搞民主也没啥兴趣,他之所以来这么一出,实在是另有企图。根据我的估计,在此之前,他一定曾算过票数,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提议投票,因为一旦投票不成,事情就会推给皇帝,可是皇帝不会管事,自然就会推给内阁,而内阁,是高拱说了算。于是一圈绕回来,还是绕到了高拱的手上,这就是传说中的乾坤挪移大法。既然大臣解决不了,封贡互市的决定权便回到了内阁,李春芳可以忽略不计,高拱和张居正本来就是幕后主谋,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隆庆五年(1571),边境市场正式开放,各地客商陆续赶到这里,开展贸易活动,一个伟大的奇迹就此出现,自朱元璋起,折腾了两百多年的明蒙战争终于落下帷幕,此后近百年中,双方再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和平终究还是实现了,这是高拱立下的不朽功勋。第七章 死斗【决裂】潘季驯、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证明了高拱是一个无比卓越的优秀政治家,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开始重新焕发生机活力,而他的声名也随之达到了最高峰。然而就在那光辉灿烂的顶点,一个阴影却已悄然出现,出现在他的背后。张居正并不是个老实人,他或许是个好人,却绝不老实,对于高拱同志,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论资历,高拱比他早来三年,论职务,高拱从翰林院的科员干起直到副部长、部长、大学士,几十年辛辛苦苦熬出来的,劳苦功高,而他却是从一个从五品副厅级干部被直接提拔为大学士,属于走后门的关系户,论能力,高拱可谓是不世出之奇才,能够善断,相对而言,他还只是个愣头青。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张居正都只能乖乖当小弟,而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做的,凡事唯高拱是从,遇到大事总是请示再请示,十分尊重领导。可问题在于,高拱并不满足于当老大,他还要当爹,他要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服从他的指挥,谁要不听话,是要被打屁股的。刚开始的时候,张居正也没啥意见,毕竟高拱是老同志,耍耍威风似乎也没什么,但很快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当他亲眼看到那个被打屁股的人时。这位倒了霉的仁兄就是殷士儋,关于此人,那真是说来话长。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张居正同期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选为庶吉士,之后又被调入裕王府,担任裕王的讲官。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运也不错,隆庆二年(1568)还当上了礼部尚书,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阁。在明代,这实在是个要命的问题,记得我当年小学时曾被任命为卫生委员,现在想来,那是我担任过的最高职务,虽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多扫一次地,却实在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为什么呢?因为卫生委员是班委成员。要知道,各科科代表虽说平时管收作业,实在是威风八面(特别是对我这种不爱交作业的人),但他们不是班委成员,老师召集开会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资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师的最高指示。卫生委员就不同了,虽然每日灰头土脸,但每当听到老师召唤时,将手中的扫把一挥,高傲地看一眼收作业的课代表,开会去也!那是相当的牛。相信你已经明白了,课代表就是各部部长,班委就是内阁,老师就是……扫地的强过收本子的,就是这个道理。殷士儋讨厌收作业,他想去扫地,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而根正苗红的殷部长入不了阁,说到底,还得怪他的那张嘴。在这个世界上,同样一件事,不同的说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个胖子,体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说人家体重0.1吨,被人打残了我也不同情你。殷士儋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算是个地道的山东大汉,平时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当年给裕王当讲官时经常严辞厉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后来裕王登基,对这位前老师也没什么好感。其实皇帝怎么想还无所谓,关键是高拱不喜欢他。这很正常,高拱要听话的人,而殷士儋明显不符合此条件。所以入阁的事情拖了好几年,人员进进出出,就是没他的份,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庆四年(1570)十一月,这位收作业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扫把——入阁了。这自然不是高拱偶发善心,实在是殷部长个人奋斗的结果,既然高拱不靠谱,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太监。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监的门路,终于得偿所愿,对此高拱也只能望洋兴叹,毕竟他也是靠太监起家的。但老奸巨滑的高学士自然不会就此了结:不能挡你进来,那就赶你出去!为了及早解决这个不听话的下属,他找来了自己的心腹,都给事中韩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