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满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料。此后严嵩父子天天在家里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炳那边却毫无动静。严世蕃没有再去找过陆炳,作为官场老手,他很清楚对方的这种态度所代表的意义——拒绝。沈链离去时的背影,是陆炳永远无法忘怀的,所以在关键的时刻,他作出了这个关键的抉择。他虽然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却依然坚守着仅存的良知。外面大风大浪,斗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他镇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在陆炳的授意下,诏狱的看守并没有难为杨继盛,但严嵩的能量却并不是陆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杨继盛就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说来,如果是所谓“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脱层皮,极为痛苦。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然而杨继盛再次表现了他的无畏与勇气:“我杨椒山(杨继盛号椒山)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有种,实在太有种了。杨继盛没钱买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财雄势大的严嵩,一般说来是必死无疑了。可让人惊叹的是,杨继盛挨了一百杖,虽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竟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除了他身体好外,估计也有某些场外因素——行刑者是锦衣卫。不过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杨继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条命,等待着他的不是救护车或高干病房,只有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诏狱。然而正是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杨继盛干出了一件耸人听闻、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虽说是硬汉,毕竟不是铁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昏迷的杨继盛被拖回了牢房,没有人给他包扎,在蝇虫滋生,肮脏阴冷的空气中,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在那个深夜,杨继盛被腿上的剧痛唤醒,借着微光,他看见了自己的残腿和碎肉,却并没有大声呻吟叫喊,只是叫来了一个看守:“这里太暗,请帮我点一盏灯借光。”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应了,他点亮一盏灯,靠近了杨继盛的牢房。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这位看守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可怕景象: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他没有麻药,也不用铁环,更没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不停地刮着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这个深夜,单调的摩擦声回映在监房里,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与伦比的勇敢与刚强。在昏暗的灯光下,杨继盛独立完成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肯定)的手术,当年关老爷刮骨疗毒(真假还不一定),也还有个医生(特级医师华佗),用的是专用手术刀,旁边一大群人围着,陪他下棋解闷。相比而言,杨继盛先生的手术是自助式的,没有手术灯,没有宽敞的营房,陪伴他的只有苍蝇蚊子,他没有消毒的手术刀,只有往日吃饭用的碎碗片。杨继盛继续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经刮得差不多了,骨头露了出来,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掌灯的看守快要崩溃了,看着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他提着油灯,面对这个镇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于是他开始颤抖,光影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摇动着。一个沉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不要动,我看不清了。”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极为轰动的电影《第一滴血》,后来还拍了续集,里面的兰博兄极为彪悍,曾把火药洒在伤口上,给自己消毒,国人为之侧目,皆视其为硬汉偶像。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个叫杨继盛的人曾经比兰博还要兰博,而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兰博是假的,杨继盛是真的。杨继盛就这样活了下来,就这样名震天下,就这样永垂青史,因为他的坚忍、顽强、以及正直。严嵩明白,陆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与畏惧是不会消弭的,杨继盛非杀不可!此时案件已经转到了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党成员,严嵩指使他从速解决杨继盛,因为骂人是没法杀头的,严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诈传亲王令旨。可是副部长报上去,部长何鳌却不批,郎中史朝宾还明确表示,绝不执行。严嵩发怒了,他撤了史朝宾的官,并托人告诉何鳌,再不听话,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何鳌妥协了,刑部就此递交了处理意见——依律处决。然而严嵩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的这份文书竟然还是无法执行,而他也无可奈何——皇帝不批。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经历了无数风波,斗倒了无数权臣,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该整的夜整了,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来,老板越聪明,员工也就越难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资聪慧,而且善于耍诈,你说东,他就偏往西,你让他吃饭,他偏要睡觉,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日积月累的折腾中,大明公司的几位顶尖员工终于超越了老板的水平,成为了真正的领导者。在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级员工名单中,有着严嵩和严世蕃的名字,当然,还有徐阶。在此之后不久,两个更为厉害的人也将被列入这个名单,而他们所掌控的,将是天下。耍猴的时代即将结束,被猴耍的时代即将开始。但至少在杨继盛的问题上,嘉靖暂时还没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奥秘,毕竟杨继盛的目标只是严嵩,严嵩想借刀杀人,他却不想被人当枪使。杨继盛的案子就这么拖了三年,悬而不决,直到三年后的那起意外事件。嘉靖三十四年(1555),杨继盛仍在狱中顽强地坚持着,外面的同僚同事们却忍耐不住了,人关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连个说法都没有,你当言官们是饭桶不成?于是一时之间群臣上书,要求释放杨继盛,声势浩大,甚嚣尘上。严嵩沉不住气了,此时,严党的中坚人物,著名贪官鄢懋卿向他进言:养虎为患。严嵩点了点头。恰在此时,严嵩看到了他的干儿子,严党的另一干将赵文华送来的一份论罪奏疏,在这份奏疏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严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笔,在这两个名字的后面,又加上了三个字:杨继盛。因为他十分清楚,名列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无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笔误的。严嵩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历时三年,用尽手段,他终于把自己的死敌杨继盛送上了黄泉之路。然而他万万不会想到,在他写下杨继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覆亡之门就此打开。在隐忍的日子里,徐阶时刻注意着严嵩的言行,而他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一直未能发现严嵩的破绽。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他虽然贪污受贿,虽然结党营私,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狡诈无情。然而他终于大意了,杨继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愤怒,混淆了他的思维判断,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杀死杨继盛。杨继盛就是奔着死来的。他不受严嵩的收买,不听朋友的劝告,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却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弹劾严嵩,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只求一死。用死来表达他的愤怒,用死来唤醒胆怯的人们,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杨继盛用他的生命铸就了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事实证明,杨继盛的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而严嵩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严嵩所预料的那样,愤怒的嘉靖批示了这封奏疏:秋后处决。消息传出之后,一个女人在自己简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这个女人是杨继盛的妻子,伟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书里,这个弱女子提出了一个公平的交换条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一命换一命,很公平。严嵩看到了这封奏疏,然后扔进了文书堆里。杨继盛的妻子文化不高,这封文书是她口述,由王世贞代写的,在临刑前,他再次来到狱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别。王世贞是个讲义气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监,给杨继盛送来汤药,帮助他熬了下来。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术,于是在诏狱中,王世贞和他的朋友见了最后一面。眼前的杨继盛已经不成人形了,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众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荣的进士队伍中,他也只是一个为人忽视、沉默寡言的人,辉煌显赫从未属于过他。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残肢破衣、遍体鳞伤,还有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杨继盛却只是平静地提出了最后的要求:“我的后事,就劳烦你了。”杨继盛没有钱,他的妻子也没有钱,对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为安,是比较困难的。王世贞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杨继盛即将走向他人生的最后舞台——刑场。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候,王世贞终于不禁放声大哭:“椒山,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然而此时的杨继盛笑了,他倚着墙壁,用残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元美(王世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脸上映射出无比自豪的光芒:“死得其所,死又何惧!”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杨继盛英勇就义。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手无寸铁的杨继盛,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临刑前,他赋诗一首:〖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叫做信念。不畏强权,虽死无惧,叫做勇气。在这一天,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在这一天,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众怒难犯。也就在这一天,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第十二章 东南的奇才严嵩之所以能够肯定那份奏疏上的两个人必死无疑,是因为整治这两人的幕后黑手正是他。这两个人分别是闽浙总督张经,和浙江巡抚李天宠。而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会人头落地,只是因为一个无聊的人,去出了一趟无聊的差。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级官员张经,被任命为总督前往浙江,他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抗倭。不久之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天宠,奉旨来到浙江,取代驻守当地的王忬(王世贞的父亲),成为了新的浙江巡抚,张经的下级。这两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还不错,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倭寇之乱,尽心竭力,日夜勤勉。就在他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个人也来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级官员赵文华,可这位兄台既不是总督,也不是巡抚,之所以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除了观光旅游外,倒也背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祭海。让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实实地祭海,完事后带点土特产回京也就行了,可赵侍郎却偏偏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对倭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想掺和一把。一般说来,京城的领导要亲临指导,地方官员高兴还来不及,可是张经总督却不买他的帐,对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原因很简单,张经的官比他大。在明代,总督不是地方官员,而是中央派驻地方工作的领导,工资、户口都挂在中央,比如张经,原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次是挂衔下派,而赵文华只是奉命出差,干点临时工作。论资历就更没法说了,张经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经是副部级兵部侍郎,而那时赵文华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处级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里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级干部见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干部高得多。老子是二品正部级、两省总督,你小子不过是个三品副部级侍郎,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你算哪根葱?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浙江巡抚李天宠也不愿买赵文华的帐,每天管他三顿饭,就盼他早点滚蛋。然而事实证明,赵文华确实算根葱,还是根大葱,你们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爹来收拾你们!他爹就是严嵩,虽然他姓赵,严嵩姓严,但所谓有奶就是娘,有权就是爹,不必奇怪。严嵩之所以支持干儿子赵文华,是因为当年他当国子监校长的时候,赵文华是他的学生。而据他观察,这位学生虽然没有什么能力,却很能拍马屁,很听话,于是他安插赵文华去了通政司。严嵩是不做慈善事业的,他让赵文华当通政使,其中有着很深的用意。通政司是一个副部级部门,最高长官通政使也只是三品,但这个部门对严嵩而言却极为重要,因为它主管全国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由于名声太差,全国的众多御史官员经常上书弹劾严党,虽说有严嵩在内阁压阵,但这位仁兄已经七十多岁了,难保有漏网之鱼,万一捅到皇帝那里,事情就麻烦了。而赵文华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机关蹲守,发现可疑邮件即刻予以删除(销毁或是压住),他兢兢业业,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为了严党的第一号骨干。接到儿子的告状信,严老爹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复,他托人告诉赵文华,张经并不好惹,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还是乖乖听话。赵文华无计可施,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执着的人,又从中央要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名义,硬是赖着不走。他要留在这里,等待张经的失误。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时的浙江沿海,倭寇气焰已经十分嚣张,有两万余人盘踞于此,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张经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四处调兵,积极部署数月之久,却迟迟不动兵。赵文华反复催促,张经依然纹丝不动。而张总督之所以有如此举动,和他之前的一段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嘉靖十六年(1537),总督两广军务、兵部侍郎张经,奉命去平定广西断藤峡叛乱,在长期艰苦的山区作战中,他养成了稳重进兵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在这次战争中,他还发现了一个十分可怕而特别的战斗群体——狼土兵。狼土兵以少数民族为主,大都不习文化,好勇斗狠,战斗力十分彪悍,当年曾让张经吃尽了苦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到了浙江之后,张经才发现,那些被朝中大臣轻视,所谓乌合之众的倭寇,却是一帮前所未见的强敌。在皇帝同志专心修道,大臣们专心斗争的时候,日本正处于极度混乱的战国时期,全国分成三四十个诸侯国,你打我,我打你,打赢的自然风光,打输的就只能跑路。日本就那么大,土地又不多,还时常喷火山乱地震,实在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于是众多讨生活的倭人就不远万里,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业跑到了中国。这帮倭人不请自来,而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文言有云:〖倭人为寇,是为倭寇。〗但恶劣的品行并不能否定他们的战斗力,且不说这帮人的武艺和战术水平,单说人家冒着掉进海里喂鱼的危险,跑上千里路来抢劫,就能充分说明他们的犯罪决心和毅力。而与倭寇相比,张总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东等经济发达地带的兵,他们当兵是为了混碗饭吃,就算不当兵还能种田,犯不着去拼命。于是张经决定,调狼土兵进入浙江,抗击倭寇。这个决定为他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却永远地送了他的命。张经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费尽心力调兵遣将的时候,赵文华已经设计好了一个圈套,准备将他致于死地。张总督久经官场,并不是个善茬,上任一年多来,他已在当地安插了自己的亲信,而对于赵文华,他也安排了专人监视,总而言之,整个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盘。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赵文华依然找到了一个盟友,这个人的名字叫胡宗宪。胡宗宪,字汝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胡宗宪的考试成绩很一般,运气却不错,他没能选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当了县官,不久后因年度考核优良,升为御史,巡视宣府、大同。之所以说他运气好,是因为在明代朝廷,御史是个不错的行当,以骂人为主业,天不怕地不怕,想骂谁就骂谁,如果运气好,摸准了政治方向,骂对了人,没准还能官运亨通,一飞冲天。不过胡宗宪的这份御史工作却有点特殊,因为宣府和大同是当时的军事前线,刀光剑影,呆在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乱告状,没准晚上就被人趁黑给剁了。于是胡宗宪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啃了几年干粮,这段经历最终成就了他,因为正是在那个地方,这位安静的御史开始进入另一个新奇的领域——兵法。在血肉横飞,生死悬于一线的战场,胡宗宪懂得了战争的法则,而蒙古骑兵烧杀抢掠、难民家破人亡、哭天抢地的惨象,也让他了解了战争的残酷。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那个曾经喋喋不休、满口圣人之言的书呆子,已然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实用主义者。因为在边关表现良好,胡宗宪奉调前往浙江,担任浙江巡按,似乎是为了考验他的能力,就在他离开这里之前,上天给他安排了一次毕业考试。当时驻守大同的左卫军突然接到谕令,命令他们即刻转移驻防至阳和一带,事实证明,这是个一道要人命的谕令。大同已经是前线了,而阳和不但更为靠前,且条件极其艰苦,当兵的过得苦,好不容易在当地安个家,转眼间又要妻离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可是命令不能不执行,于是大伙一合计,索性闹事不干了,哗变!这下子问题严重了,情况报到大同参将那里,开会征集意见:这事怎么解决,谁去解决?没人应声。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超级黑锅,这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士兵哗变,全部都是抄家伙的职业打手,也不讲道理,要是跑去谈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给了国家(学名是为国捐躯)。但如果放任不管,这帮人万一成了叛军,知根知底,带着蒙古人回来抢劫,麻烦就大了,所以黑锅总得背,具体说来是总得有人去背,可是谁也不背。这时胡宗宪站了出来,他说:我去。参将大喜,问:你要带多少人?胡宗宪答:不用,我一个人去。在短暂的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之后,大家集体起立,走到营帐外,热情地为勇敢的胡御史送别,感谢他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锅精神。胡宗宪不是白痴,也没有背黑锅的嗜好,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只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他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了哗变士兵的营地,对那些手持兵器、情绪激动的人们说了几句话,奇迹就发生了,士兵们停止了吵闹,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当大家再次看到胡宗宪时,都极为惊讶,踊跃上前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解决了如此棘手的事。胡宗宪一脸轻松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们,谕令已经取消,他们不用迁徙了。于是大家又懵了,迁移是上级的命令,总兵(相当于军区司令)都没发话,你怎么敢信口开河?今天你忽悠过去,过两天没准就直接造反了!然而胡宗宪镇定地看着惊恐的同僚们,告诉他们:丝毫不必担心。事实证明了胡宗宪的预言,很快,上级下达指令,之前的谕令取消,军队仍在原地布防。准确的人心洞察力、惊人的局势判断力,这就是胡宗宪的卓越才能。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宪来到了浙江,他将在这里开创自己的伟大事业。其实在当时的浙江,胡宗宪只是个小人物,因为他的级别太低(浙江巡按)。巡抚和巡按虽只有一字之差,品级却差很远,胡宗宪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负责监察纪检事务,他的品级只有七品。而李天宠则是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浙江,负责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务,相当于省长。赵文华好歹是个副部级,之所以对胡宗宪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实在是因为他太过孤单。在张经的阴影下,没人愿意陪他玩,只有胡宗宪对他礼遇有加。于是他向这个新朋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并许下了一个美好的祝愿,只要计划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抚!赵文华是一个坏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但一个坏人,能够干到副部级侍郎,说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坏人。赵侍郎的计划是这样的,他准备告张经的黑状,罪名是张经畏惧倭寇,拿了朝廷的钱,不帮朝廷办事,消极避战。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不简单。张经不是吃素的,赵文华上书后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应却十分怪异,不但没找赵文华算帐,也不上书辩解。因为他已有了绝对的把握,筹划已久的行动即将开始,狼土兵已经到位,各路大军也已到齐,只等他一身令下,发动总攻。有凶悍的狼土兵助阵,张经相信他会取得胜利,而到那时,捷报将是对赵文华攻击的最好回应。看上去是正确的,实际上是错误的。志得意满的张经没有想到,在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应对中,有着两个小小的疏漏:他并没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状的上书,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赵侍郎的水平。作为严党的主力成员,赵文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事实上,张经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时上书,是因为他已料定,此书一上,张经如不胜,尚有活路,如若战胜,则必死无疑!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钱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开始大举向嘉兴进犯,却就此掉入了陷阱。张经等待良久的机会终于到来,他当即调集手下大军水陆并进,在王江泾与敌军遭遇,大破倭寇,斩杀敌一千九百余人,史称“王江泾大捷”。这是东南自倭乱以来的最大胜仗,张经十分得意,当即写下告捷文书送往京城,等待着朝廷的封赏。事实证明,这次朝廷的办事效率相当之高,没过多久,张经就等到了他应得的赏赐,不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而是两个人,具体说来是两个锦衣卫。他们送给张总督的见面礼是一副闪亮的镣铐,然后大声传达了皇帝大人的贺词:“经(张经)欺诞不忠,着令入京问罪!”张经的脑袋有点乱,明明自己打了胜仗,怎么就成了“欺诞不忠”?张总督之所以一头雾水,是因为他并不清楚赵文华那封上书的奥妙。嘉靖刚看到这份黑材料的时候,起初并不在意,直到他顺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严嵩。严嵩自然明白赵儿子的意图,当即展现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状良久,突然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开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惨状,最后指出主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都是张经惹的祸。嘉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当即下令缉拿张经回京。谕令下达后不久,张经的报捷文书就送到了,看似张经就要涉险过关,但正如赵文华所料的那样,嘉靖做出了一个十分缺心眼的判断:“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劾,方一战!”混迹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志就这样完蛋了,经过多年的磨砺,他的脾气个性以及各种权术花招,早已被严党摸得一清二楚,现在也只能是被玩没商量了。张经倒了,李天宠也没戏了,这对难兄难弟手拉手上了刑场,一同被杀。赵文华兑现了他的诺言,李天宠死后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关系,破格再破格,短短一个月,就把七品基层御史胡宗宪直接提拔为四品右佥都御史,并巡抚浙江。从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晋升速度堪比飞毛腿导弹。赵文华十分欣赏胡宗宪,因为胡宗宪的出众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宗宪却不喜欢赵文华,因为在他的眼中,赵文华着实不是个东西。胡宗宪是一个身世并不简单的人,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富考中进士,还曾经担任过正部级干部——南京户部尚书,显赫一时。望族出身的胡宗宪是一个天才,他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显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才能。混迹政坛多年,胡宗宪很清楚赵文华和他的干爹是些什么货色,这帮人干活不足,整人有余,实在是一帮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