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副使耶律翼入杭州,南宋吏部尚书张焘接待来使.金使贺宜生是闽人,本是北宋进士,靖康时南逃,后因惧罪入伪齐,再后来就为完颜亮擢用为尚书礼部侍郎,派他为使臣去南宋.施宜生:"自以得罪北走,耻见宋人,力辞,不许."老施硬着头皮入南宋,心怀故国,与张焘茶饮时,见身边左右随从少,就打暗语警示张焘:"今日北风甚劲!"表面上是谈天气,实则提醒张焘:"北风"即金国要入侵.他还怕张焘不明白,又大声对身边随从吆喝:"笔来!笔来!"听上去是索取纸笔,实际上告诉张焘金人"比来",即"马上就来"的意思.张焘聪明人,自然会意,密奏高宗赵构,提醒皇帝应该早做战争准备. 其实,这批金使及随从,除贺宜生以外,副使耶律翼等人皆是完颜亮认真择选,暗怀任务而来,其间还有不少负有间谍使命的画工,他们沿途详尽绘制自金宋边境到南宋临安一路的详细地图、城郭、山形、地貌等等,回去后统一整理,作为金国南侵的兴兵资料.回去后,完颜亮览见杭州湖山秀美,城郭繁华,非常高兴,他让间谍画工把杭州景色制成屏风,又添画自己戒装骏马于吴山之上,题诗曰:"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勃勃野心,跃然纸上. 施宜生自以为他和张焘的对话外人不知,但他身边的随从以及混入南宋的金人奸细早已把情况上报.回到金国后,施宜生即遭逮捕,被处以烹刑,全家诛死. 这位施宜生,诗文作得极好.使宋期间,他参观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的一处遗迹,有感而发,作《钱王战台》诗,诗意看似旷达、阔辽,实则充满感伤与忧愤: 层层楼阁捧昭回,原是钱王旧战台.山色不随兴废去,水声长逐古今来.年光似月生还没,世事如花落又开.多少英雄无处问,夕阳行客自徘徊. 字里行间,阴风森森,似乎已经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反观他青年时代一首《题壁》诗,凌云壮志,挥洒自若,自有满腔壮烈豪情: 君子道穷志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大抵养龙须是海,算来栖凤莫非桐.山东宰相山西将,真把前功论后功. 完颜亮方面,在内部加紧控制,"统一思想",绝对禁止任何反对他南侵的声音.太医祁宰直谏,表示金太宗时代君明臣勇,尚不能消灭宋国,时移人异,军队素质下降,加之军旅扰民,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均不利于南伐.完颜亮大怒,立命卫士送祁宰于闹市戮之,家财全部充公."金人哀之".杀掉一个太医也就算了,完颜亮的嫡母徒单太后因劝阻南伐,也被完颜亮杀掉. 先前,徒单太后有侍女名高福娘,像貌美丽,入宫通问时被完颜亮看中,色劲冲天的完颜亮把美人推倒在地就开苞.后来,云雨数度,高福娘被完颜亮"发展"为自己的眼线,专门伺察徒单太后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出去游观还是接见亲戚、大臣,高福娘皆会一五一十详细禀告完颜亮,"(高福娘)复增饰其言,由是(太后与完颜亮之间)嫌隙日深."枕边风的添油加醋,效果最大.最早参与谋弑金熙宗的思恭家宅与徒单太后所居宁德宫相邻,他受命兴讨反叛的契丹诸部前,拜谒太后辞行,讲出自己对当前大举南伐的忧虑.徒单太后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息附和而已.高福娘忙入宫见完颜亮,具陈经过,编排说太后与思恭等人屏人密谋,"金主(完颜亮)疑太后有异图",顿起杀心,就立命殿前点检大怀忠:"你去见太后,只称皇上有诏,让她跪受,立即杀掉!" 大怀忠(真是大坏种)与高福娘等人率兵士突入宁德宫时,徒单太后与宫女正在玩牌棋.大怀忠高喝"皇帝有诏",命徒单太后下跪,"太后愕然,"以母跪子,已是大悖礼制.刚一跪地,高福娘就从案上操起镇纸猛砸太后后脑,毕竟女人气力小,太后被砸摔伏地后挣扎又起,大怀忠上前,扯下徒单太后身上的巾带,绞住对方脖子,把太后活活勒死.杀掉徒单太后仍不解气,完颜亮命人焚尸,"弃其骨于水",又杀太后左右十数人.事后,完颜亮封高福娘为勋国夫人,"且许立为妃".完颜亮疑忌徒单太后,也自有其道理.女真部族本来母系势力就强大,汉化之后,从大礼上讲当朝皇帝嫡母太后在政治上处于尊显之位,如果太后真想废帝,还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况且完颜亮本人得帝位就不正.所以,杀掉徒单太后,完颜亮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除掉了心腹之患. 国内大事料理已毕,完颜亮在国内签军,"计女真、契丹、奚三部之众,不限丁数,悉签而起,凡二十又四万……又签中原汉儿、渤海,十七路,合蕃汉兵二十七万,仿唐制分为二十七军."同时,金帝在国内括马60万匹,又籍诸路水手,共三万人.为了攻宋便利,完颜亮又雇用宋朝降将孔彦舟为南京留守. 这个孔彦舟在靖康年间是北宋的京东西路兵马钤辖,金军入冠,身为宋将的他不仅不抵拒战斗,反而率所部军兵杀掠人民,劫财烧房,渡河南逃.后来,南宋要抓捕他,老孔便率兵投降了刘豫的伪齐,数度带兵入侵南宋.伪齐被废,孔彦舟仍为金人卖命,攻城掠地,杀人无算,官至兵部尚书、河南尹.这个汉族败类,不仅大德方面坏,私德也坏,"荒于色,有禽兽行",见其妾所生的十二岁女儿姿貌秀丽,他竟然把这个亲生骨肉奸污,并苦虐其母,让她对外声称此女非老孔骨血,最终让老孔顺利把这个亲生女儿也纳为妾,"淫毒乱伦,古今罕有".此外,下属官员欠下巨额官钱,只要把老婆送上门让孔彦舟"享用",高兴之余,他总是大笔一挥,勾销下属的欠款.这样的一个禽兽王八蛋,对金朝一直"忠心耿耿".由于渔色过度,孔彦舟得了脱阳症,将死之际,还不忘上书完颜亮,献策"伐宋当先取江南." 金正隆六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三月,完颜亮从燕京出发,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汴京而来,"自中都(燕京)至河南,所过麦皆为空",扰民甚剧.又"诏百官先赴南京治事". 至此,高宗赵构方信金人极可能南侵."乃令两淮诸将各画界分,使自为守,措置民社,增壁积粮.是时御前诸军都统制吴璘戍武兴,姚仲戍兴元,王彦戍汉阴,李道戍荆南,田师中戍鄂渚,戚方戍九江,李显忠戍池阳,王权戍建康,刘锜戍镇江,壁垒相望."同时,高宗又下诏允许一直被贬罢的张浚"湖南路任使居住",解除软禁. 为了应对金人,南宋朝廷派出使臣到金国,表示说:如金朝皇帝只是排鸾驾到洛阳观花 ,则不须屯兵于两国边境;如果金国迁都于汴京,屯兵于宿州、亳州等地,本国(南宋)不免也要在淮上屯兵.上述举措,不是渝盟,而是为国之道,不得不如此.如果大金皇帝巡幸汴都小住,很快还燕京,本国也不会派一人一骑渡淮河置防. 金国接待宋使,问清来意,完颜亮知道再遮掩也不是事,就派高景山、王全为贺宋生日正、副使臣,并对王全耳提面命:"汝见宋王(高宗),即面数其罪,索其大臣及淮、汉之地.如不从,即厉声抵责之,彼必不敢害汝."又对高景山说:"你们回来后,把王全与宋主的问答一五一十具奏."有了施宜生那档子事,完颜亮对汉人大起提防之心. 金使一行到杭州,高宗赵构在紫宸殿正式接见.高景山进国书后,自称口吃,让副使王全代自已替金帝传言.高宗点头同意.王全升殿,面对高宗赵构,厉声道: "皇帝(完颜亮)特有圣旨,昨自东昏王(金熙宗)时,两国讲和,朕(完颜亮自称)当时虽年小,未任宰执,亦备知得.自朕即位后一二年间,曾差祈请使巫彶等来,言及宗属及增加帝号等事,朕以即位之初,未暇及此,当时不曾允许.其所言亲属中,今则惟天水郡公(钦宗)昨以风疾身故外,所祈请似亦可从.又念(宋国)岁贡钱绢数多,江南出产不甚丰厚,须是取自民间,想必难备.朕亦别有思度,兼为淮水为界,私渡甚多,其间往来越境者,虽严为诫禁,亦难杜绝.又,江以北,汉水以东,虽有界至,而南北叛亡之人,互相扇诱,适足引惹边事,不知故梁王(完颜宗弼)当日何由如此分画来.朕到南京(汴京),方欲遣人备谕此意.近有司奏言,(宋国)欲遣使来贺行幸南京,灼知意甚勤厚.若只常使前来,缘事理稍重,恐不能尽达.兼南京宫阙初秋毕工,朕以河南府龙门以南地气稍凉,兼放牧水草亦广,于此坐夏,拟于八月初旬内到南京,当于左仆射汤思退、右仆射陈康伯及或闻王纶知枢密院,此三人内可差一员;兼殿前太尉杨存中最是旧人,谙练事务,江以北山川地理,备曾经历,可以言事,亦当遣来.又如郑藻辈及内臣中选择所委信者一人,共四人,同使前来,不过八月十五日以前到南京,朕当宣谕此事(完颜亮此意是想趁来使之际,先把南宋的主要文臣武将先行拘捕).若可从朕言,缘淮南地理,朕昔在军颇曾行历,土田往往荒瘠,民人不多,应有户口,尽与江南,朕所言者惟土田而已(此意是把人口给宋国,索要淮南土地).务欲两国界至分明,不生边事.朕以向来止曾经有泗、寿州外,陈、蔡、唐、邓边面不曾行历,及知彼处围场颇多,约于九月末旬前去巡猎,十一月或十二月,却到南京,于差来正旦使处,当备细道来,朕要知端的.于次年二三月间,又为京兆,亦未曾至,欲因幸温汤,经由河东路分,却还中都去(迷惑南宋,表示只是出来游玩巡幸,不久即还燕京)." 自宋金绍兴二次和议以来,两国使臣到对方国家皆彬彬有礼,气氛大体上非常友好.今日,这位王全傲然立殿,对高宗赵构指手划脚,语气乖戾,惹得高宗非常不快,便对王全说:"听闻王公您也是北方世家大族出身,怎么这样没有礼貌."至此,高宗对王全刚才信口滔滔一席话中"天水郡公昨以风疾身故"之语还没有明白过味来. 由于事先受金帝完颜亮一再叮嘱,王全当然要表现蛮横(他本人也怕表现软弱回去后会被完颜亮烹杀),跳脚高言:"赵恒(钦宗皇帝名讳)已经死了!" 闻此言,高宗脸色大变,立刻站起身,转身往殿后走.王全不依不饶,依旧肆无忌惮地扬臂高叫:"我来商谈两国大事,何以置我不顾!"宋朝文臣不敢言,倒是禁卫军军官李横上前喝止:"不得无礼,有事朝廷理会."另一个军官刘炎对宰执陈康伯说:"渊圣(钦宗)崩闻信至,应奏免茶酒之礼."陈康伯说:"你自去陛下处奏报."刘炎绕过大殿屏风,见高宗赵构正在哭泣.赵构虽是千古奸帝,但这些泪水,想必八九成是真,被掳的父兄得返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如今,听闻大哥钦宗皇帝也死了,心中大石落地之余,忆念手足情份,高宗也觉悲从中来.于是,南宋朝廷打发金国使者还国后,立即为钦宗皇帝发丧. 至此,金宋两国基本撕破面皮.七月间,完颜亮自汝州到达汴京.南宋诏任大将刘钦为淮南、江南、浙西制置使,节制诸路人马,屯军扬州;又召回被流贬的张浚(虽如此,高宗对张浚仍存成见:"(张)浚才疏,使之帅一路,或有可观,若再督诸军,必败事.")张浚有人望,召其回朝,高宗也是不得已. 另外,南宋朝廷仍作一厢情愿的最后"和平"努力,派出国使携金帛茶酒前往金国.完颜亮并不接见,只是派大臣宣谕,声称自己要带兵出讨北部造反的蒙古诸族,让宋朝国使即刻回朝,按上次高景山一行使节所称的内容办,宋国必须按期派金国指定的四位文武大臣入汴京见金帝.同时,金国拒绝宋朝使节带来的礼品.由此,宋使惶然离去. 当月,为了消除后患,怕自己大肆兴兵后,从前被掳的北宋、辽国的皇族俘囚被人所立生事,完颜亮下令杀掉当时还活在人世的宋、辽皇族男子一百三十多人,以为斩草除根之计. 一切部署完毕,完颜亮大宴群臣.席间,他问左丞相萧玉:"朕欲伐江南(南宋)卿以为何如?" 萧玉马上回答:"不可." 完颜亮压住怒气,说:"朕视宋国,如掌中之物,何为不可?" 萧玉答:"上天以长江限南北,舟楫非我所长.苻坚以兵百万伐东晋,不能以一骑渡江,由此知伐宋不可." 大怒之下,完颜亮叱出萧玉.恰巧,尚书令张浩因遣人奏事,也被完颜亮责骂,当廷施以杖刑,顺便也把萧玉押出殿外,大棍子伺侯了一顿. 听着殿外大仗打在屁股上的声音以及两位大臣的哀嚎,金帝完颜亮对面如土色的群臣讲:"张浩大臣,有声不面奏于朕,因人转告,行事轻浮,所以要打.萧玉以苻坚比朕,真想把他舌头钉在柱上碎剐了,念其有功(指他当初诬陷金太宗诸子之事)姑且饶他."不久,金帝完颜亮又杀劝谏他南侵的翰林直学士韩汝嘉.至此,金国上下,再无敢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