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条 本会开会,分为两种:(一)职员会得由会长随时召集之,(二)全体大会,遇有特别事故时,由会长召集之。 第十条 本会设事务所于安福胡同。 第十一条 本会章程,如有认为不适当时,得开大会,以过半数之议决修改之。 段芝贵等阅毕,便道:“正副会长,可曾举定么?”梁士诒即申述沈云霈为会长,张镇芳、那彦图为副会长,余如文牍会计庶务交际等员,亦一一说明。段芝贵道:“甚好,就照此进行罢。我即拟返鄂,凡事应由诸公偏劳。”梁士诒道:“这也不必过谦,但参议干事等员,尚须推选若干人。”段芝贵道:“章程中应由会长等主持,但请沈会长与在会诸公推选便是。”沈云霈时亦在座,忙接口道:“这也须大家斟酌。但会名既称为全国联合,应该将各省官民,招集拢来,愈多愈妙。此事颇要费时日呢。”段芝贵笑道:“沈先生你真太拘泥了。各省官吏,那一个不想上达?但用一个密电,管教他个个赞成。若是公民请愿,也很是容易,只叫各省官吏,用他本籍公民的名义,凑合几个有声望的绅士,联名请愿,便好算作民意代表了。老先生,你道真要令四万万人,悉数请愿么?”好简捷法子。梁士诒道:“这话还是费事。依愚见想来,在京官僚,多是各省的阔老,若教他列名请愿,并把自己的亲戚朋友,添上几十百个名儿,便可算数。难道他们的亲友,因未曾通知,定要来上书摘释么?”说毕,哈哈大笑。梁财神的妙法,又进一层。段芝贵道:“话虽如此,但各省长官的推戴书,却也万不可少。还有各处报纸,乃是鼓吹舆情的机关,先须打通方好哩。”梁士诒道:“香岩兄,段芝贵字香岩。你是个长官巨擘,何妨作各省的领袖。”段芝贵忙回答道:“兄弟已密电各省将军,联衔请愿,惟复电尚未到齐,一俟组合,自当恭达上峰,只办事须有次序,先请改行君宪,后乃上书推戴,方是有条不紊呢。”梁士诒道:“这个自然。若讲到报纸一节,京报数家,已多半说通,只有上海一方面,略费手续,现极峰已派人往沪,买嘱各报,并拟向上海设一亚细亚分馆,专力提倡。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还怕什么?”大家统鼓掌赞成。会议已毕,又由正副会长,推选参议干事数人。经彼此认定,方才散去。段芝贵入觐老袁,已不止一次,所有秘密商议,也不消细述,等到大致就绪,方出京还鄂去了。 嗣是以后,请愿书即联翩出现,都递入参政院。参政院中已由沈云霈运动成熟,自然陆续接收。参政院长黎元洪,本心是反对帝制,但自己已被软禁,不便挺身出抗,只好假痴假聋,随他胡乱。那时梁士诒、杨度等,已先后到总统府中,报告若干请愿书。老袁很是欣慰,意欲令黎院长汇书进呈,好做民意相同的话柄。当下嘱托梁士诒等,往说黎元洪。黎元洪不肯照允,且上书辞参政院长,及参谋总长兼职。经政事堂批示,不准告辞。是时武昌督军段芝贵已与各省将军联衔,电请变易国体,速改君主。这边方竭力请愿,那边忽现出一篇大文章,冷讽热刺,硬来作对。看官道是何人所作?乃是当代大文豪,即前任司法总长梁启超。梁自司法总长卸任,又由老袁任他为币制总裁,继复令入参政院参政。他见老袁热心帝制,不愿附和,即辞职出京,到了上海,即撰成一篇煌煌的大文,题目叫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综计不下万言。小子录不胜录,曾记有一段紧要文字,脍炙人口,特断章节录如下: 盖君主之为物,原赖历史习俗上一种似魔非魔的观念,以保其尊严。此种尊严,自能于无形中发生一种效力,直接间接以镇福此国。君主之可贵,其必在此。虽然,尊严者,不可亵者也。一度亵焉,而遂将不复能维持。譬诸笵雕土木偶,名之曰神,舁诸闳殿,供诸华龛,群相礼拜,灵应如响,忽有狂生,拽倒而践踏之,投诸溷牏,经旬无朕,虽复舁取以重入殿龛,而其灵则已渺矣。譬喻新颖。自古君主国体之国,其人民之对于君主,恒视为一种神圣,于其地位,不敢妄生言思拟议,若经一度共和之后,此种观念,遂如断者之不可复续。试观并世之共和国,其不患共和者有几?而遂无一国焉能有术以脱共和之轭,就中惟法国共和以后,帝政两见,王政一见,然皆不转瞬而覆也,则由共和复返于君主,其难可想也。我国共和之日,虽曰尚浅乎,然酝酿之则既十余年,实行之亦既四年。当其酝酿也,革命家丑诋君主,比诸恶魔,务以减杀人民之信仰,其尊严渐亵,然后革命之功,乃克集也。而当国体骤变之际,与既变之后,官府之文告,政党之宣言,报章之言论,街巷之谈说,道及君主,恒必以恶语冠之随之,盖尊严而入溷牏之日久矣。今微论规复之不易也,强为规复,欲求畴昔尊严之效,岂可更得?是故吾独居深念,亦私谓中国若能复返于帝政,庶易以图存而致强,而欲帝政之出现,惟有二途:其一则今大总统内治修明之后,百废俱兴,家给人足,整军经武,尝胆卧薪,遇有机缘,对外一战而霸,功德巍巍,亿兆敦迫,受兹大宝,传诸无穷;其二经第二次大乱之后,全国鼎沸,群雄割据,剪灭之余,乃定于一。夫使出于第二途耶,则吾侪何必作此祝祷?果其有此,中国之民,无孑遗矣,而戡定之者,是否为我族类,益不可知,是等于亡而已。独至第一途,则今正以大有为之宜,居可有为之势,稍假岁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中国前途一线之希望,岂不在是耶?故以为吾侪国民之在今日,最勿生事以重劳总统之廑虑,俾得专精壹志,为国家谋大兴革,则吾侪最后最大之目的,庶几有实现之一日。今年何年耶?今日何日耶?大难甫平,喘息未定,强邻胁迫,吞声定盟,水旱疠蝗,灾区遍国,嗷鸿在泽,伏莽在林,在昔哲后,正宜撤悬避殿之时,今独何心?乃有上号劝进之举。夫果未熟而摘之,实伤其根,孕未满而催之,实戕其母,吾畴昔所言中国前途一线之希望,万一以非时之故,而从兹一蹶,则倡论之人,虽九死何以谢天下?愿公等慎思之!《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息。”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满洲立宪,忽而五族共和,忽而临时总统,忽而正式总统,忽而制定约法,忽而修改约法,忽而召集国会,忽而解散国会,忽而内阁制,忽而总统制,忽而任期总统,忽而终身总统,忽而以约法暂代宪法,忽而催促制定宪法。大抵一制度之颁行,平均不盈半年,旋即有反对之新制度起而推翻之,使全国民彷徨迷惑,莫知适从,政府威信,扫地尽矣。今日对内对外之要图,其可以论列者,不知凡几,公等欲尽将顺匡救之职,何事不足以自效?何苦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国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也。 如上所述,十成中仅录一二,已说得淋漓爽快,惹起国民注目,老袁高坐深宫,或尚未曾闻知,那梁士诒、杨度等人,已见到梁任公启超号任公。这篇文字,关系甚大,虽欲设法驳斥,奈总未能自圆其说,足以压倒元、白。于是京城里面,也把梁任公大文,彼此传诵,视作圣经贤传一般,渐渐的吹入老袁耳中。老袁恨不得将梁启超当即捉来,赏他几粒卫生丸,只一时不好发作,意欲悬金为饵,遣人暗刺,又急切觅不到聂政、荆卿。黄金也有失色的时候,莫谓钱可通神。没奈何与梁士诒等商量,先令参政院汇呈请愿书。至请愿书已上,却派左丞杨士琦,到参政院宣言,发表政见,竟反对帝制起来。小子有诗叹道: 分明运动反推辞,作伪心劳只自知。 南让者三北让再,许多做作亦胡为? 毕竟杨士琦如何宣言,待至下回说明。 ---------- 文字之感人大矣哉!然亦有一言而令人感者,有数百言而终不足令人感者,盖情理二字,为之关棙耳。试观上回所录之筹安会宣言书,与本回之请愿联合会宣言书,毫无精采,绝不足醒阅者之目。及梁任公所撰之文,仅录一斑,已觉戛戛生光,百读不厌,虽由文笔之明通,亦本理由之充足,故虽有御干儿之权力,及大财神之声势,反不敌一挂冠失职之文士。或谓任公之文,尚有保皇口吻,仍未脱前日私见,斯评亦似属允当。然观其譬喻之词,与推阐之语,实属颠扑不破,似此新旧互参之论说,无论何人,当莫不为之感动,是真一转移人情之妙笔也。惜乎言长纸短,犹未尽录原文耳。 第四十九回 竞女权喜赶热闹场 征民意咨行组织法 却说杨士琦奉袁总统命,到了参政院,发表政见。参政院诸公,也未识他如何宣言,有几个包打听的人物,似已晓得士琦来意,是代袁总统宣言,不愿赞成帝制的。是日黎院长元洪,亦得此消息,特来列席。诸参政亦都依席就位,专待士琦上演说台,宣讲出来。士琦既上演台,各席拍掌欢迎,毋庸细表。但见士琦取出一纸,恭恭敬敬的捧读起来,应该如此。其辞道: 本大总统受国民之付托,居中华民国大总统之地位,四年于兹矣。忧患纷乘,战兢日深。自维衰朽,时虞陨越,深望接替有人,遂我初服。但既在现居之地位,即有救国救民之责,始终贯彻,无可委卸,而维持共和国体,尤为本大总统当尽之职分。近见各省国民,纷纷向代行立法院请愿,改革国体,于本大总统现居之地位,似难相容。然本大总统现居之地位,本为国民所公举,自应仍听之国民。且代行立法院,为独立机关,向不受外界之牵掣,今大总统固不当向国民有所主张,亦不当向立法机关,有所表示。惟改革国体,于行政上有绝大之关系,本大总统为行政首领,亦何敢畏避嫌疑,缄默不言?以本大总统所见,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应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窒碍。本大总统有保持大局之责,认为不合时宜。至国民请愿,不外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国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且民国宪法,正在起草,如衡量国情,详晰讨论,亦当有适用之良规,请贵代行立法院诸君子深注意焉。 杨士琦一气读完,当即退下演坛,仍归代表座席。黎元洪起向士琦道:“大总统的宣言书,确有至理。”刚说到一“理”字,梁士诒已起立道:“大总统的意思,无非以民意为从违,现在民意是趋向君宪,要大总统正位定分,所以纷纷请愿;本院主张,亦应当尊重民意呢。”说至此处,但听一片拍掌声,震响全院。黎元洪反说不下去,只好退还原座,默默无言。仍做泥菩萨。沈云霈接入道:“大总统既有宣言书,本院自当宣布,倘国民仰体总统本意,不来请愿,也无庸说了,如或请愿书仍然不绝,还须想出一个另外法儿,作为最后的解决。否则群情纠纷,求安反危,如何是好?”梁士诒道:“依愚见想来,不如速开国民会议,以便早日解决。”沈云霈道:“国民会议,初选才毕,恐一时赶办不及呢。”仍是忠厚人口吻。士诒先向他递一眼色,然后申词解释道:“事关重大,若非经国民会议,大总统亦不便轻易承认哩。”尚是伪言,休被瞒过。大众又多半拍掌,总算全院通过。杨士琦告辞而去,黎院长怏怏出门,乘车自回,余人陆续散归。 不到数天,请愿团又次第发生,除筹安会及公民请愿团外,还有商会请愿团,北京商会的发起人,叫做冯麟霈,上海商会发起人,叫作周晋镳。教育会请愿团,自北京梅宝玑、马为珑等发起,北京社政进行会,自恽毓鼎、李毓如发起,甚至北京人力车夫,及沿途乞丐,也居然举出代表,上书请愿,这真是想入非非,无奇不有。又有一个妇女请愿团,发起人乃是安女士静生。雌风又大振了。这安女士是何等名媛,也来赶热闹场?小子事后调查,她是个山东峄县人氏,表字叫做慈红,幼读诗书,粗通笔墨,及长,颇有志交游,不论巾帼须眉,统与她往来晋接。而且姿色秀媚,言态雍和,所有闻名慕色的人物,一通謦欬,无不倾倒,并替她极力揄扬,由是安名日噪。当民国创造时,她尝高谈革命,鼓吹共和,如平权自由等名词,都是她的口头禅。她又自言曾游历外洋,吸入新智识,将来女权发达,定当为国效劳,可惜今尚有待,无所展才云云。为全国女学生写影。旁人听到此言,愈觉惊羡。庸耳俗目,无怪其然。未几,北上到京,充任某女校校长,至帝制发生,她以为时机可乘,也拟邀合京中女学校学生,组织一妇女请愿团。有人诘她忽言民主,忽言君主,前后悬殊,不无可鄙。她却嫣然一笑道:“我等身当新旧过渡时代,断不能与世界潮流,倒行逆施。我有时赞成民主,有时赞成君主,实是另具一番眼光。随时判断,能识时务,方为俊杰,迂儒晓得甚么呢。”见风使帆,原是紧要。当下遂至交民巷中,觅了一间古屋,悬出一块木牌,上写中国妇女请愿会七字,并刊行一篇小启,颇说得娓娓可听。究竟是她手笔,抑不知是谁捉刀,小子也不必细查,但见她小启云: 吾侪女子,群居噤寂,未闻有一人奔走相随于诸君子之后者,而诸君子亦未有呼醒痴迷醉梦之妇女,以为请愿之分子者。岂妇女非中国之人民耶?抑变更国体,系重大问题,非吾侪妇女所可与闻耶?查《约法》向载中华民国主权在全国国民云云,既云全国国民,自合男女而言,同胞四万万中,女子占半数,使请愿仅男子而无女子,则此跛足不完之请愿,不几夺吾妇女之主权耶?女子不知,是谓无识,知而不起,是谓放弃。夫吾国妇女智识之浅薄,亦何可讳言?然避危求安,亦与男子同此心理,生命财产之关系,亦何可任其长此抛置,而不谋一处之保持也?静生等以纤弱之身,学识譾陋,痛时局之扰攘,嫠妇徒忧,幸蒙昧之复开,光华倍灿,聚流成海,撮土为山,女子既系国民,胡可不自猛觉耶?用是不揣微末,敢率我女界二万万同胞,以相随请愿于爱国诸君子之后,姊乎妹乎!盍兴乎来!发起人安静生启。 自这小启传布后,倒也有数十个女同志,联翩趋集,当拟定一篇请愿书,呈入参政院。惟妇女手续,未免少缓,因此请愿亦稍落人后了。接连又有妓女请愿团出现,为首的叫作花元春。好一个名目,应作花界领袖。花元春是京中阔妓,与袁大公子为啮臂交,大公子尝语元春道:“他日我父践天子位,我当为东宫太子,将选汝入宫,充作贵人,比诸溷迹风尘,操这神女生涯,谅应好得多哩。”闭置宫中,有甚么好处?元春微哂道:“妾系路柳墙花,怎得当贵人重选?但大公子既为大阿哥,如蒙不弃贱陋,得充一个灶下婢,也光荣的多了。”大公子喜甚,自是鸨母鸨儿等,均呼他为大阿哥,大公子亦直受不辞。会各处请愿团,先后竞集,不下数十处,袁大公子遂嘱花元春,发起妓女请愿团,借备一格。花元春自命时髦,乐得借这名目,出点风头,当向大公子乞得缠头,浼人撰了一篇稿子,刊发出去,遍散勾栏中。各妓女都向元春问讯,元春道:“车夫乞丐,也都集会请愿,我姊妹们虽陷入烟花,难道比车夫乞丐还不如么?况袁皇帝登极,记念我们亦有微劳,当亦特沛恩施,岂非一纸书可抵万金么?”众妓闻言,喜欢无似,且闻她结交大公子,应有好消息微示,这种机会,千载一时,如何不赞成呢?当即推元春领名,托平时相识的文士,著成一篇请愿书,也投入参政院去了。花花色色,无不完备。 参政院收集请愿书,又是数十件,重复开会,集众议事。黎院长告假不到,由副院长汪大燮主席。开议后,意见不一,有说的应提前召集国民会议,有说的应另筹征求民意妥善办法。两下里议论纷歧,当由汪大燮决定,将两说统行存录,咨送政府,请总统自择。大众倒也赞成,汪大燮即提出两种议案,备好咨文,赍递政府。越日得总统咨复,当提交国民会议,征求正确民意。这复文既到参政院,当有一个参政员顾鳌,出来反对道:“我是主张另筹办法,不主张国民会议的,试思国民会议,是民国约法机关,不应解决国体。且国民会议,人数无多,也不得谓为多数真正民意,无论对内对外,均是不相宜的。”言毕趋出,即往访沈云霈,申述成见。云霈道:“我原说过国民会议是不甚妥当的,燕孙主张此说,我亦只好依议。”如云霈言,足见财神势力。顾鳌道:“我们同去见他,何如?”云霈应允,遂与偕行。既至梁士诒寓所,投刺入见。士诒迎入客厅,顾鳌即自述来意,士诒哈哈大笑道:“我岂不知国民会议,是不能解决国体问题的?但总统既有命令,组织国民会议办法,应该将此层题目,先行做过,方不致自相矛盾。巨六兄,巨六即顾鳌字。你是个法律大家,谓国民会议,不宜解决国体,他人没有你的学问,总道是国体问题,当然属诸国民会议,否则设此何用。”一个乖过一个。子霈道:“今总统已有咨复,说是要提交国民会议,你想国民会议的议员,尚需复选,辗转需时,恐今年尚不能到京开会呢。”梁士诒道:“我有一个极妙的方法,现且不必发表,但教沈君就请愿联合会名义,要求参政院中,另订征求民意机关,且批驳国民会议为不合法,那时参政院总要续行开会,我好在会席间宣布意见。照我办法,今年内定可请极峰登位呢。”还想卖点秘诀,财神惯使机巧。沈云霈笑道:“我却依你,看你有法无法。”梁士诒道:“你且瞧着,决不欺你。”沈、顾二人,因即告别。 沈云霈即属文牍员,撰成最后请愿文,要求参政院另议办法,并说国民会议,未便解决国体。这篇文字,赍达参政院,院中又要开会议决,黎院长仍然告假,免不得耽延一天。哪知请愿书陆续递入,都主张另订办法,副院长汪大燮,本是个通变达权的智士,明知老袁意思,迫不及待,遂不俟黎院长销假,就召集诸人开会。梁士诒首先到院,沈云霈、顾鳌、杨度、孙毓筠等依次到来,当由汪大燮报告,说明接收请愿书件数,并言请愿书中,一致赞成另订征求民意办法。梁士诒起座道:“最好是开国民大会,就把国民会议议员初选当选人,选出国民代表,决定国体,一则范围较广,二则手续不烦,岂非是一举两得么?”原来是这个秘计。杨度忙抢着道:“梁参政所言甚是,不过由初选当选议员,选出国民代表,来京开议,仍需时日,这还该想一变通办法。”梁士诒道:“何妨由各省当选人,在本籍自由投票,似此征求民意,既普及国民全体,且免得远道濡迟,这是最好没有的了。”确是妙法。大众齐拍掌道:“好极,好极。”顾鳌道:“这也应拟定一个组织法,由本院咨请施行。”法律家所言,处处不离一法字。梁士诒道:“这个自然。”主席汪大燮亦插入道:“这须先推起草委员,拟定国民代表组织法,方可咨送政府。”梁士诒道:“这会名叫国民代表大会,会里的章程,就叫做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可好么?”大众又拍手赞成。当下由主席推定起草委员,共计八人,便是梁士诒、汪有龄、施愚、陈国祥、江瀚、王劭廉、王树枬、刘若曾八大参政。八人认定起草,便即散会。不到三天,梁士诒等即到参政院,递交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的稿子,共十七条,由主席宣读后,又经诸人审查,略行参改,把十七条减为十六条,条文列下: 第一条 关于全国国民之国体请愿事件,以国民代表大会,代表国民全体之公意决定之。 第二条 国民代表,以记名单名投票法选举之,以得票比较多数者为当选。 第三条 国民代表大会,以左列当选人组织之:(一)各省各特别区域之代表人数,以其所辖现设县治之数为额;(二)内外蒙古三十二人;(三)西藏十二人; (四)青海四人;(五)回部四人;(六)满、蒙、汉八旗二十四人;(七)全国商会及华侨六十人;(八)有勋劳于国家者三十人;(九)硕学通儒二人。 第四条 各省及各特别行政区域之国民代表,由国民会议各县选举会初选当选之复选选举人,及有复选被选资格者选举之。 第五条 蒙、藏、青海、回部之国民代表,由国民会议蒙、藏、青海联合选举会之单选选举人选举之。 第六条 满、蒙、汉八旗之国民代表,由国民会议中央特别选举会,八旗王公世爵世职之单选选举人选举之。 第七条 全国商会及华侨之国民代表,由国民会议中央特别选举会,有工商实业资本一万元以上,或华侨在国外,有商工实业资本三万元以上者之单选选举人选举之。 第八条 有勋劳于国家者之国民代表,由国民会议中央特别选举会,有勋劳于国家者之单选选举人选举之。 第九条 硕学通儒之国民代表,由国民会议中央特别选举会,硕学通儒,或高等专门以上学校三年以上毕业,或与高等专门以上学校毕业有相当资格者,或在高等专门以上学校,充教员二年以上者之单选选举人选举之。(第五条至本条第一项之单选选举人,以依法经由全国选举资格审查会审查合格者为限。) 第十条 国民代表选举监督,依左列之规定:(一)各省以各该最高级长官,会同监督;(二)各特别行政区域地方,以该最高级长官监督之;(三)第三条第二、三、四、五款,以蒙藏院总裁监督之;(四)第三条第六、七、八、九款,以内务总长监督之。 第十一条 选举国民代表场所设于监督所在地,届选举日期,就报到之选举人由监督召集之,举行选举。(各省各特别行政区域,遇有必要情形,该监督得以关于国民代表选举事项,委托各县知事行之。) 第十二条 选举国民代表日期,由各监督定之。 第十三条 国民代表决定本法第一条事件,以记名投票结果,由各该监督报告代行立法院,汇综票数,比较其决定意见,定为国民代表大会之总意见。(前项之票纸,应于开票报告后,封送代行立法院备案。)(决定国体投票日期,由各监督定之。) 第十四条 决定国体投票之标题,由代行立法院议决,咨行政府,转知各监督于投票日,宣示国民代表。 第十五条 依本法所定,关于选举投票之筹备事宜,由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办理。 第十六条 本法自公布日施行。 这便是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全案,经全院通过,即添入一篇咨文,送交政事堂去了。这一咨有分教: 假托民权更国体,揭开面具见雄心。 未知袁总统曾否照允,容至下回再详。 ---------- 前半回写安静生,下半回写梁士诒,余人皆宾也。安静生发起妇女请愿团,谓能识时务,方为俊杰,梁士诒则秘密设法,务使帝制之底成,是殆皆希宠求荣,投机营利者。夫礼时为大,能乘时而奋发,未始非一智士;然一存私见,则虽有时可乘,亦无非为揣摩迎合之流,不足为豪杰士。况袁氏之潜图帝制,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耶?民国成立,迄今未安,甚且日濒危险,盖由权利思想,中入人心,无论男妇,统挟一干利之念以行事,而于是气节扫地,廉耻道丧,国事从此泯棼矣。可悲可叹! 第五十回 逼故宫劝除帝号 传密电强胁舆情 却说袁总统接到参政院咨文,好似一服清凉散,把这盼望帝制的热心,安慰了许多,当命秘书员草定命令,颁布出来。有云: 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咨称:本院前据各直省各特别行政区域,内外蒙古、青海、回部、前后藏、满洲八旗公民、王公,暨京外商会、学会、华侨联合会等,一再请愿改革国体,当经本会开会议决,将请愿书八十三件,咨送政府,并建议根本解决之法,或提前召集国民会议,或另筹征求民意妥善办法。叠准大总统咨复,以国民会议议员复选报竣为期,以征求正确民意为准,以从宪法上解决为范围,具见大猷制治,精一执中,曷胜钦佩。而自本院咨送八十三件请愿书以后,复有全国请愿联合代表沈云霈等,全国商民冯麟霈,全国公民代表阿穆尔灵圭等,中国回教俱进会,回族联合请愿团,暨回疆八部代表王常等,哈密、吐鲁番回部代表马吉符等,锡林果勒盟代表程承铎等,云南迤西各土司总代表邓汇源等,新疆、蒙、回全体王公代表,暨宁夏驻防满蒙代表杨增炳等,北京二十区市民董文铨等,北京社政进行会恽毓鼎等,南京学界丁伟东等,贵州总商会徐治涛等,筹安会代表杨度等,暨全国商会联合会蔚丰厚各处票商等,前后请愿前来,咸以为中国二千余年,以君主制度立国,人民心理,久定一尊,辛亥以后,改用共和,实于国情不适,以致人无固志,国本不安,诚由共和制度,元首以时更替,国家不能保长久之经划,人民不能定专一之趋向。兼之人希非分,祸机四伏,或数年一致乱,或数十年一致乱,拨乱尚且不遑,政治何由可望?南美、中美十余国,坐此扰攘,几无宁岁,而墨西哥为尤甚。四稔纷竞,五年相残,人民失业,伤亡遍地,前车之覆,可为殷鉴。我国迭经变故,元气未复,国家政治,亟待进行,人民生计,亟待苏息,惟有速定君主立宪,以期长治久安,庶几法律与政治,互相维持,国基既以巩固,国势亦以振兴,全国人民,深思熟虑,无以易此。即外国之政治学问名家,亦多谓中国不适共和,惟宜君宪,足见人心所趋,即真理所在。全国人民,迫切呼吁,实见君主立宪,为救国良图,必宜从速解决,而国民会议,开会迟缓,且属决定宪法机关,国体未先决定,宪法何自发生?非迅速特立正大之机关,征求真确之民意,不足以定大计而立国本。再三陈请,众口一词。本院初以建议在前,复经大总统咨复,办法已定,不敢轻意变更。而舆论所归,呼吁相继,本院尊重民意,重付院议,佥谓兹事重大,自未便拘常法以求解决。国家者,国民全体之国家也,民心之向背,为国体取舍之根本。惟民意既求从速决定,自当设法提前开议,以顺民意,与本院前次建议,所谓另筹妥善办法,以昭郑重者,实属同符。即与我大总统咨复,所谓国家根本大计,不得不格外审慎者,尤相脗合。谨按约法第一章第二条中华民国主权,本之国民全体,则国体之解决,实为最上之主权,即应本之国民之全体,兹议定名为国民代表大会,即以国员会议初选当选人为基础,选出国民代表,决定国体。似此则凡直省及特别区域,满、蒙、回、藏均有代表之人。征求民意之法,普及国民全体,以之决大计而定国本,庶可谓正大机关。而真确之民意,可得而见,较之国民会议为尤进也。兹据《约法》第三十一条之规定,于十月六日开会,议决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经三读通过。现在全国人民,亟望国体解决,有迫不及待之势,相应抄录全案,并各请愿书,咨请大总统迅予宣布施行等因。除将代行立法院议定之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公布外,特此布告,咸使闻知。此令。 又令云: 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议定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特公布之,此令。 这令一下,老袁已心满意足,料得皇帝一席,稳稳到手,便将民国四年的双十节,停止国庆纪念庆祝宴会;一面召梁士诒、江朝宗二人,入总统府秘密会议室,嘱咐了许多言语,叫他作为专使,即日去走一遭。两人唯唯听命,就去照办。看官道是何事?乃是令两人去逼清宫,撤去清帝名号,来做那袁皇帝的臣仆。第一出逼宫,早已演过,此时要演第二出了。自隆裕皇太后病逝后,清宫里面,内事由瑾、瑜二太妃主持,外事由世续、奕劻、载澧等办理。宣统帝尚是幼年,除随着陆润庠、伊克坦等讲读汉、满文字外,无非踢皮球,滚铁圈,习那小孩子的顽意儿,晓得甚么大事;不过表面上存着帝号,满族故旧尚称他一声万岁。其实是宫廷荒草,荆棘铜驼,回首当年,已不胜黍离之感。袁氏若果明睿,试看清室模样,应亦灰心帝制。幸亏皇室经费,还得随时领取,聊免饥寒。不意梁士诒、江朝宗两人,一文一武,奉着袁氏的命令,竟来胁迫清室,逼他撤消帝号。世续接着,与两人晤谈起来,世续依据优待条件,当然拒绝。恼动了江朝宗,竟用着威武手段,攘臂奋拳,似要赏他几个五分头,吓得世续倒退几步。还是梁士诒从旁解劝,教江朝宗不要莽撞,且请世续禀明两太妃,允否候复。财神脸总讨人欢。世续见梁士诒放宽一着,自然随声附和,说是禀过太妃,再行报命。两人方才回来,到总统府复旨。 老袁静待数日,不闻答复,正要遣原使催逼,忽见梁士诒报道:“清庆王奕劻病殁了。”老袁道:“何日逝世,我没有闻他生病,为何这般速死?”士诒道:“闻他前日为废帝事件,入宫商议,大家哭做一团,想这老头儿伤心过甚,回家呕血,气竭身亡。”老袁道:“莫非他拥护清室,不肯撤销帝号吗?”士诒道:“他愿否撤销帝号,尚未曾探悉底细。”老袁道:“我只教溥仪小子,撤销帝号,并不要抄他老头儿家产,伤心什么?”想是以己度人。士诒道:“这也怪他不得。”老袁道:“为什么呢?”士诒道:“从前清帝退位,曾订有优待条件,说明清帝名号,仍不变更,今要他撤销帝号,未免有碍前约,帝号可废,将来各种条文,均恐无效,岂不要令他闷死吗。”老袁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若为帝,难道溥仪尚得称帝么?”士诒道:“主子明鉴,天下事总须逐渐进行,现在令清室撤销帝号,不如令清室推戴主子,他既协同推戴,俟主子登了大宝,然后令他撤销帝号,那时名正言顺,还怕他反抗不成?”老袁闻言,不禁起座,抚士诒的右肩道:“你真是个智囊,赛过当年诸葛了。”士诒慌忙谢奖,几乎要磕下头去。老袁把他扶住,又密与语道:“这也要仗你去疏通呢。”士诒道:“敢不效力。”定策首功,要推此人。老袁又商及国民代表大会一事,士诒道:“这可令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密电各省,指示选举及投票方法,定可全体一致,毋须过虑。”老袁点首,士诒乃退。 这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长,就是顾鳌,闻着这个消息,忙与梁士诒拟定秘密办法,禀明老袁,依次发电,通告各省将军巡按使,最关紧要的,约有数电,小子特摘录如下: 各省将军巡按使鉴:(中略)查关于国民会议议员初选机宜,前经本局密电,申明办法,请转饬各初选监督照办在案,想各该初选监督,当能体会入微,善为运用。 目下情势,较前尤为紧要,应请贵监督迅即密饬所属各初选监督,对于该县之初选当选人,应负完全责任,尽可于未举行初选之前,先将有被选资格之人,详加考察,择其性行纯和,宗旨一贯,能就范围者,预拟为初选当选人,再将选举人设法指挥,妥为支配,果有窒碍难通,亦不妨隐加以无形之强制,庶几投票结果,均能听我驰驱。且将来选举国民代表,及选举国民会议议员,自可水到渠成,不烦缕解,此事实为宣布选举之最要关键,务希飞电各初选监督,慎密照办,其无通电地方,应即迅用密饬,加急星夜飞递,以免贻误。如实有赶办不及之处,即将初选酌量延期数日,亦无不可。倘或敷衍竣事,致令桀黠滥竽,则重咎所归,实在各该初选监督。再查国民代表选举,在各省系以各该最高级长官,会同监督之,此后凡关于国民代表选举事宜,如系军政同城,希即妥协密商办理,并饬知各该初选监督,一体遵照为要。 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印。 这道密电,已将选举方法,指示明白。还有将国民代表大组织法中,有关运用各条,分别密示。开列如下: (一)本法第一条所称国体请愿事件,以国民代表大会决定之等语。查此次国体请愿,其请愿书不下百起,请愿人遍于全国,已足征国民心理之所同,故此次所谓以国民代表大会决定云者,不过取正式之赞同,更无研究之隙地。将来投票决定,必须使各地代表,共同一致,主张改为君宪国体,而非以共和君主两种主义,听国民选择自由。故于选举投票之前,应由贵监督暗中物色可以代表此种民意之人,先事预备,并多方设法,使于投票时,得以当选,庶将来决定投票,不致参差。 (二)本法第二条,国民代表,以记名单名投票法选举之,以得票比较多数者为当选等语。查此项代表,虽由各选举人选出,而实则先由贵监督认定。本条取记名单名主义,既以防选举人之支吾,且以重选举人之责任。 惟既取多数当选主义,则必须先事筹维。贵监督应于投票之先,将所有选举人,就其所便,分为若干部分,随将预拟之被选举人,按各部分一一分配之,何部分选举何人,何人归何部分选举,均各于事前支配妥协,各专责成。更于投票时派员监视,更分别密列一单,密令照选,庶当选者,不致出我范围。 (三)本法第四条,各省各特别行政区域之代表,由国民会议各县选举会初选当选之复选选举人,及有复选被选资格者选举之等语。查本条所称复选选举人,与复选被选资格,实系两种资格,并非谓一人须兼有此两条件,本局曾于另电解释在案。本局之规定,其精神亦系为各监督留伸缩之微权。如果选举人报到甚少,不足以昭示大公,则由贵监督自行遴选合于复选被选资格之人,以充其数,庶决定投票日期,不致多所为难。 (四)本法第十一条,所称届选举日期,就报到之选举人,由监督召集之,举行选举等语。查本条之规定,系因此次决定国体,事关国家大计,初选举行以后,即不可过为迟延,故届选举日期,只就报到之选举人召集投票,而不及员额之限制。且各选举人人数过少,各监督尚可援本法第十条后段之规定,以增其额数。惟形式上必须力求普遍,庶于此次设立国民代表大会之真意相符。 (五)本法第十二条,选举国民代表日期,由各监督定之等语。查此项选举,必须运动成熟,而后可以举行,预定时期,反多窒碍,故由各监督自定,以期伸缩自如。 惟此项选举,事关国本,不能不力取整齐。若各省日期,过于悬绝,不特将来代行立法院咨行投票,难于汇综,而全国各匦,参差不齐,亦不足以聿新观听。应请贵监督将办理此事情形,随时电知本局,以便通盘筹酌,免误事机。特此电闻,即希查照。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印。 这时候的筹安会,联合请愿会,都已成为明日黄花,上下一心,专注意国民代表大会,就中最占势力的,要算梁财神。财神应到处欢迎。因联合请愿会,及国民代表大会,统由他一力造成,所以他的一言一动,差不多是老袁代表。即如沈云霈、张镇芳、那彦图等,无一非附骥成名,时人称为十三太保,就是小子四十八回中所述,两派凑合的首领十三人。惟筹安六君子,除杨度、孙毓筠,依附梁财神,尚有余焰外,余子已渐渐失势,就是筹安会门首,也没人过问,几可张罗。杨度看不过去,把筹安会三字的招牌,取消了他,换了一个宪政协进会的牌号,悬将出来。大众厌故喜新,还道杨皙子多才多艺,又有甚么好法儿,免不得再去结好。后来探悉内容,仍是换汤不换药,自又掉转了头,从热闹中钻营去了。小子有诗叹道: 万恶都从无耻来,朝秦暮楚算多才。 如何鼎革维新后,尚集蝇蛆酿祸胎? 钻营自钻营,恬退自恬退,有好几个袁氏私交,不愿在帝制漩涡中,厮混过去,竟先后递呈辞职书。欲知姓甚名谁,俟至下回报闻。 国民代表大会,开手组织,即停止国庆日庆祝,并遣梁、江二人,至清宫迫除帝号,老袁岂自知死期将至,迫不及待,急欲窃帝号以自娱,如当日吴三桂之所为耶?庆亲王奕劻,为清室罪臣,即为袁氏功人,老袁闻其已死,绝不怜念,卖主者可援为殷鉴。本回虽随笔叙入,已可于言外见意。至梁财神之见识,尤高出老袁,袁不若新莽,而梁则过于刘歆,至若操纵选举,指示机宜,几欲令全国舆情,都入财神掌握。财神之才力,固可谓不弱矣,特无如天人之未与何也? 第五十一回 遇刺客险遭毒手 访名姝相见倾心 却说袁政府盛倡帝制,有几个老成练达的人物,料知帝制难成,先后递呈辞职书,出都自去。第一个便是李经羲,第二个便是赵尔巽,第三个便是张謇,这三位大老,统是袁氏老朋友,张謇与老袁,且有师弟关系,小子走笔至此,更不得不特别表明。忘师蔑友,越见得利令智昏。袁总统世凯,籍隶项城,系前清河道总督袁甲三侄孙,侍郎保恒侄儿,父名保庆,也曾为江南道员。世凯少时,尝应童子试于陈州,府试考列前十名,到了院试,督学为瞿鸿禨,见他试文中不守绳墨,摈斥不录,世凯引为大恨。闻李鸿章总督直隶,即往投天津,执世家子礼,投刺进谒。李接见后,颇加赏识,给他差委。保恒得知消息,遂往见鸿章道:“舍侄跅弛不羁,后恐败事,幸毋重用。”鸿章微哂道:“尔何故轻觑尔侄?我看尔侄功名,将来定出尔我之上呢。”保恒乃退。两人所见。俱有特识。嗣是鸿章晤着世凯,奖励中兼寓劝勉,颇欲他陶冶成材,奈他是少年傲物,不肯就范。适吴军门长庆,驻师朝鲜,与袁氏向系世好,因此世凯复弃李投吴,吴又与语道:“尔尚年少,应先读书,我幕府中多名士,尔可去问业,借聆教益。”世凯无奈,只好唯唯从命。看官!你道吴幕中是何等名流?一是海门周家禄,一就是通州张謇。周见世凯文字,颇多奖词,独张謇不稍假借,批示从严。世凯又郁郁不乐。后来入跻显要,竟任直督,尝延周入幕,与张竟不通闻问。至清廷创议变法,世凯力请立宪。张乃致书与论宪政,始通款好。至是世凯为民国总统,张入任农商总长,新例上似分主辅,旧谊上总属师生。叙入袁张历史,具有关系。自从帝制风潮,日益澎湃,张却怀着旧交,入内规谏。偏偏忠言逆耳,反碰了一鼻子灰,那时无可恋栈,不如掉转了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是李经羲、赵尔巽二人,也明知多言无益,索性归休。大家同一思想,遂密检行囊,混出京城,到了都门外面,方遣人赍送辞职书,婉言告别。只有国务卿徐世昌,一时不便脱身,权且捱延过去。 谁知都城里面的新闻,愈出愈奇,忽传段祺瑞有被刺情事,急遣人探听消息,回报段幸无恙,不过略受虚惊,所有刺客,也不知来历,无从究诘了。世昌暗暗点头,嗟叹不已。原来段祺瑞解职闲居,因恐为袁所忌,仍然留住都门,蛰伏不出。他素性向喜弈棋,除昼餐夜寝外,唯与一二知己,围棋消遣。某夕风雨凄清,旅居岑寂,他在书斋中兀坐,未免郁闷,随手就书架上,检出一本棋谱,借着灯光,留神展阅。约有一二小时,不觉疲倦起来,正思敛书就寝,忽听窗外的风声,愈加猛烈,灯焰也摇摇不定,几乎有吹灭形状,那门帘也无缘无故的揭起一角,仿佛有一条黑影,从隙窜入。说时迟,那时快,他身边正备着手枪,急忙取出,对着这条黑影儿,扑的一响,这黑影儿却闪过一边,接连又是一响,那黑影儿竟向床下进去了。人耶?鬼耶?他至此反觉惊疑,亟捻大灯光,从门外唤进仆役,入室搜寻,四觅无人。又由他自掌洋灯,从床下一照,不瞧犹可,瞧着后,不禁猛呼道:“有贼在此!”仆役等便七手八脚,向床下牵扯,好容易拖了出来,却是一个热血模糊的死尸,大家统乱叫道:“怪极!怪极!”再从尸身上一搜,只有手枪一支,余无别物。祺瑞亦亲自过目,勉强按定了神,踌躇半晌,才语仆役道:“拖出去罢,明晨去掩埋便了。”仆役不知就里,各絮语道:“这个死尸,不是刺客,便是大盗,正宜报明军警,彻底查究为是。”祺瑞道:“你们晓得甚么?现在的时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死尸是为了金钱,甘心舍命,我今日还算大幸,不遭毒手。明晨找口棺木,把他掩埋,自然没事,倘有人问及,但说我家死了一仆,便好了结。大家各守秘密,格外加谨,此后有面生的人物,不许入门。如违我命,立加惩处,莫谓我无主仆情。”办法很是。仆役等方将死尸拖出院中,祺瑞申嘱仆役,不准多说,方携灯归寝去了。此夕想亦未必卧着。 翌日,仆役等奉命施行,舁出尸棺,就义冢旁掩埋了事。大家箝住了口,不敢多嘴。但天下事总不免走漏风声,段寓内出了此案,不消两三日,已传遍都中,惟刺客不知何人,从明眼人推测出来,已知他来历不小,暗地为段氏庆幸,且佩服段氏处置。段祺瑞经了此险,越发杜门谢客,遵时养晦,连几个围棋好友,也不甚往来了。过了数日,且托辞养病,趋至西山,觅室静处,不闻朝事。老袁还阴怀猜忌,密嘱爪牙,侦探他的行动。嗣闻他闭户独居,没甚变端,才稍稍放心。惟山东将军靳云鹏,素附段氏,段既去职,靳失内援,遂南结江苏将军冯国璋,为自卫计。当时谣诼繁兴,竞说靳为段氏替身,冯靳相结,不啻冯段相联,渐渐的传入老袁耳中,于是忌段忌靳,并忌及冯。内饬长子袁克定,自练模范军,抵制段氏,外借换防为名,调陆军第四师第十师屯驻上海,第五师中的一旅,驻扎苏州;安武军的第一路,倪嗣冲属部。驻扎南京,无非是防冯为变,预加钤制的意思。防东不防西,仍是失着。还有一位铁中铮铮的大人物,厕身参政,通变达权,惹起袁氏注目,日加疑忌,险些儿埋没英雄,坑死京中,这人非别,就是前云南都督蔡锷。绣幡开遥见英雄俺。锷自云南卸任,奉召入京,应三十六回。袁总统优礼有加,每日必召入府中,托言磋商要政,其实是防他为变,有意钤束。锷亦恐遭袁忌,自敛锋芒,每与老袁晤谈伪作呆钝,且自谓年轻望浅,阅历未深,除军学上略知一二外,余均茫昧,不识大体。老袁故意问难,锷亦假作失词,谁料老袁却善窥人意,暗地笑着,尝语左右道:“松坡蔡锷字。的用心,也觉太苦了。古人说得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想照此行事,自作愚拙,别人或被他瞒过,难道我亦受他蒙蔽么?”既是解人,何不推诚相与?左右凑趣道:“谁人不愿富贵,但教大总统给他宠荣,哪一个不知恩报恩哩。”老袁点首无言,嗣是格外优待,迭予重职,初任为高等军事顾问,又兼政治会议议员,及约法议员,更任将军府将军,继复为陆海军统率处办事员,又充全国经界局督办,并选为参政院参政。满拟把各项荣名,各种要任,笼络这滇南人杰。偏他是声色不动,随来随受,得了一官,也未尝加喜,添了一职,也未尝推辞,弄得袁总统莫明其妙。 一日,复召锷入府,语及帝制,锷即避座起立道:“锷初意是赞成共和,及见南方二次革命,才知我国是不能无帝,当赣、宁平定后,锷已拟倡言君主,变更国体,因鉴着宋育仁已事,不敢发言,今元首既有此志,那正是极好的了,锷当首表赞成。”老袁听到此语,好似一服清凉散,吃得满身爽快,但转念蔡锷是革命要人,未必心口如一,乃出言诘锷道:“你的言语,果好作真么?如好作真,为什么赣、宁起事,你尚欲出作调人,替他排解呢?”这一问颇是厉害。锷随口答道:“彼一时,此一时,那时锷僻处南方,离京很远,长江一带,多是民党势力范围,锷恐投鼠忌器,不得不尔,还乞元首原谅!”老袁听了,拈须微笑,随后与他说了数语,方才送客。这位聪明绝顶的蔡松坡,自经老袁一番诘问,也捏着一把冷汗,亏得随机答应,遮盖过去,免致临时为难。但羁身虎口,总未必安如泰山,归寓以后,满腹踌躇,自悔当时入京,未免卤莽,几不啻自投罗网,窜入阱中。况随身又带着家眷,若要微服脱逃,家眷势必遭害,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忽自言自语道:“呆了,呆了,孙膑遇着庞涓,足被刖了,还能脱身自由,我负着七尺壮躯,一些儿未曾亏缺,难道就不能避害么?” 言毕,复想了一会,打定主意,方得安枕。 自此以后,遇着一班帝制派的人物,往往折节下交,起初与六君子十三太保等,统是落落难合,后来逐渐亲昵,反似彼此引为同调,连六君子十三太保,也觉是错怪好人,自释前嫌,遂组织一个消闲会,每当公务闲暇,即凑合拢来,饮酒谈心。某夕,酒后耳热,大家乘着余兴,复谈起帝制来,蔡锷便附和道:“共和两字,并非不良,不过我国人情,却不合共和。”说至此,即有一人接口道:“松坡兄!你今日方知共和二字的利害么?”蔡锷闻声注视,并非别人,就是筹安会六君子的大头目,姓杨名度,表字皙子,再点姓名,令人记忆。当下应声道:“俗语有云:‘事非经过不知难’。蘧伯玉年至五十,才觉知非,似锷仅踰壮年,已知从前错误,自谓颇不弱古人,皙子兄何不见谅?”杨度又道:“你是梁任公的高足,他近日已做成一篇大文,力驳帝制,你却来赞成皇帝,这岂不是背师么?”借杨度口中,回应四十八回,且插叙梁蔡师生旧谊。蔡锷又笑应道:“师友是一样的人伦,从前皙子兄与梁先生,是保皇会同志,为什么他驳帝制,你偏筹安,今日反将我诘责,我先要诘问老兄,谁是谁非?”以矛刺盾,巧于词令。杨度还欲与辩,却经旁座诸友,替他两面解嘲,方彼此一笑而罢。 小子叙述至此,又不能不将梁、蔡两人,说明一段师生旧谊。原来蔡锷系湖南宝庆县人,原名艮寅,字松坡,髫年丧父,侍母苦读,十四入邑庠,施至省城时务学校肄业。这时务学校,便是新会人梁启超所创办,梁见他聪慧能文,很加器重,他复喜读兵书,有志军学,尝自谓当学万人敌,不应于毛锥中讨生活。以此梁愈称赏,目为高弟。至戊戌变政,时务学校辍业,锷复借资往沪,就业南洋公学,毕业后,回至湖南,适唐才常遥应孙文,举义汉口,他颇与唐同志,竟去入党。不幸事机被泄,唐被逮戮,没奈何遁迹海外,径往东瀛。巧值梁在日本主撰新民丛报,闻高弟到来,殷勤接待,并为筹集学费,令入日本陆军学校。校中多中国人,半系膏粱子弟,见他衣服陋劣,均嗤为窭人子,他亦不屑与较,惟壹意求学。嗣是益通战术,到了卒业以后,复航海西归,闻前时唐氏案中,未被株连,遂放着胆趋至广西,投效戎行,得为下级军官,历著成绩。时李经羲正巡抚广西,调入抚署,一见倾心,即任为军事参谋,兼练军学堂总办。一切筹画,无不建功。嗣随李调任云南,就新军协统的职任。云南起义,因大众公推,进为都督,送李出省,临别依依。蔡松坡有再造共和之功,故补述履历,应亦从详。此次杨度诘问,尚是未释疑团,经他从容辩驳,反觉他理直气壮,无瑕可指。惟杨度尚是未服,慢慢的检出一张纸儿,递给蔡锷道:“你既赞成帝制,应该向上头请愿,何不签个大名?”蔡锷接过一看,乃是一张请愿书,便道:“我在总统面前,已是请愿过了,你要我签个名儿,有何不可?”遂趋至文案旁,提始湖南毛笔,信手一挥,写了蔡锷两字,又签好了押,还交杨度,大家见他这般直爽,争推他是识时俊杰,夸奖一番。是乃不入耳之谈。蔡锷复道:“锷是一介武夫,素性粗鲁,做到哪里,便是哪里,不似诸君子思深虑远,一方面歌功颂德,一方面忧谗畏讥,反被人家笑作女儿腔,有些儿扭扭捏捏呢。”奚落得妙。杨度道:“你何苦学那刘四,无故骂人,你既不喜这女儿腔,为何也眷恋着小凤仙呢?”点出小凤仙,叙笔不直。大众闻了小凤仙三字,多有些惊异起来,正欲转问杨度,但听蔡锷回应道:“小凤仙么?我也不必讳言,现在京中的八大胡同,车马喧阗,昼夜不绝,无论名公巨卿,统借它为消遣地,就是今日在座诸公,恐也没一个不去过的。但我去赏识小凤仙,也是比众不同,小凤仙的脾气,人家说她不合时宜,其实她也是呆头呆脑,不惯作妓女腔,与人不合,与我却情性相投,所以我独爱她呢。”杨度笑着道:“这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哩。”大众道:“看不出这位松坡兄,也去管领花丛,领略那温柔滋味。”蔡锷也微笑道:“人情毕竟相同,譬如诸公赞成帝制,我也自然从众。古圣有言:‘好德如好色。’难道诸公好去猎艳,独不许我蔡锷结识一妓么?”对杨度言如彼,对大众言如此,绝妙口才。大众复道:“准你,准你,但你既赏识名姝,应该作一东道主,公请一杯喜酒。”语未毕,杨度又接口道:“应设两席,一是喜酒,一是罚酒。”蔡锷道:“如何要罚?”杨度道:“行动秘密,有碍大公,该罚不该罚?”蔡锷道:“秘密二字,太言重了,难道我去挟妓,定要向尊处请训。况你已经得知,如何算得秘密?不如缓一两天,公请一席罢。”大众拍手赞成,是时酒兴已阑,杯盘狼藉,便陆续离席,次第散归。 看官!欲知小凤仙的情由,小子正好乘间一叙。小凤仙是浙江钱塘县人,流寓京师,堕入妓籍,隶属陕西巷云吉班,相貌不过中姿,性情却是孤傲,所过人一筹的本领,是粗通翰墨,喜缀歌词,尤生成一双慧眼,能辨别狎客才华,都中人士,或称她为侠妓。蔡锷软禁京都,正具醇酒妇人计策,破掉那袁政府的疑心,既闻小凤仙侠名,遂易服为商贾装,至云吉班探访。小凤仙出来相见,便识他为非常人,略略应酬,即询及职业。蔡锷诡言业商,小凤仙嫣然道:“休得相欺,奴自坠入火坑,接客有年,未尝有丰采似君,令人钦仰,今日可谓仅见斯人了。”几不亚梁红玉。蔡锷道:“都门繁盛,游客众多,王公大臣,不知凡几,公子王孙,不知凡几,名士才子,不知凡几,我贵不及他,美不及他,才不及他,怎得谓仅见斯人?”凤仙摇首道:“如君所言,均非奴意。试思举国委靡,国将不国,贵乎何有?美乎何有?才乎何有?奴独重君,因君面目中有英雄气,不似那寻常人士,醉生梦死呢。”妓寮中有此特色,不愧仙名。蔡锷闻言,暗暗称奇,但恐为袁氏指使,未便实告,只好支吾对付。小凤仙竟叹息道:“细观君态,外似欢娱,内怀郁结,奴虽女流,倘蒙不弃,或得为君解忧,休视奴为青楼贱物呢。”蔡锷非常激赏,但初次相见,究未敢表示真相,经小凤仙安排小酌,陪饮数觥,乃起座周行,但见妆台古雅,绮阁清华,湘帘髹几,天然美好,回睹红颜,虽未甚妩媚动人,却另具一种慧秀态度,会被小凤仙瞧着,迎眸一笑,蔡锷颇难以为情,掉转头来,旁顾箱箧上面,庋阁卷轴,堆积如山,信手展阅,多是文士赠联,乃指小凤仙道:“联对如许,何联足当卿意?”小凤仙道:“奴略谙文字,未通三昧。但觉赠联中多是泛词,不甚切合,君系当世英雄,不知肯赏我一联否?”蔡锷慨允不辞。当由小凤仙取出宣纸,磨墨濡毫,随即镇纸下笔,挥染云烟,须臾即写好一联,但见联语云: 不信美人终薄命,古来侠女出风尘。 小凤仙瞧这一联,很是喜慰,便连声赞好;且云美人侠女四字,未免过誉。蔡锷不与多说,随署上款,写了凤仙女史粲正六字,再署下款。凤仙忙摇手道:“且慢!奴有话说。”蔡锷停住了笔,听她道来。究竟凤仙所说何词,且至下回分解。 ---------- 段祺瑞为袁氏心腹,相知有年,徒以帝制之反抗,至欲置诸死地,刺客之遣,非袁氏使之,谁使之欤?本回所述,虽未明言主使,而寓意自在言中,段氏之不遭毒手,正老天之使袁自省耳。袁氏不悟,复忌及蔡锷,杀之不能,乃欲豢之,豢之不足,乃更宠之。曾亦思自古英雄,岂宠豢所得羁縻乎?徒见其心劳日拙而已。然如蔡锷之身处漩涡,不惜自汙,以求有济,亦可谓苦心孤诣,而小凤仙之附名而显,尤足为红粉生色。巾帼中有是人,已为难得,妓寮中有是人,尤觉罕闻。据事并书,所以愧都下士云。 第五十二回 伪交欢挟妓侑宴 假反目遣眷还乡 却说蔡锷停住了笔,静听小凤仙的话儿。小凤仙却从容道:“上款蒙署及贱名,下款须实署尊号。彼此溷迹都门,虽贵贱悬殊,究非朝廷钦犯,何必隐姓埋名,效那鬼蜮的行径。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应加诛殛。”袁皇帝专知罚咒,凤儿莫非学来。蔡锷乃署名松坡,掷笔案上。小凤仙用手支颐,想了一会,竟触悟道:“公莫非蔡都督么?”蔡锷默然。小凤仙道:“我的眸子,还算不弱,否则几为公所给。但都门系龌龊地方,公何为轻身到此?”蔡锷惊异道:“这话错了,现在袁总统要做皇帝,哪一个不想攀龙附凤,图些功名?就是女界中也组织请愿团,什么安静生,什么花元春,统趁势出点风头,我为你计,也好附入请愿团,借沐光荣,为什么甘落人后呢?”小凤仙嗤的一笑,退至几旁,竟尔坐下。蔡锷又道:“我说如何?”小凤仙却正色道:“你们大人先生,应该攀龙附凤,似奴命薄,想甚么意外光荣,公且休说,免得肉麻。”蔡锷又道:“你难道不赞成帝制么?”小凤仙道:“帝制不帝制,与奴无涉,但问公一言,三国时候的曹阿瞒,人品何如?”蔡锷道:“也是个乱世英雄。”小凤仙瞅着一眼道:“你去做那华歆、荀彧罢,我的妆阁中,不配你立足。”锦心绣口,令人拜倒。蔡锷道:“你要下逐客令了,我便去休。”言毕,即挺身出外。小凤仙也不再挽留,任他自去。蔡锷返寓后,默思:烟花队中,却有这般解人,真足令人钦服;我此次入京,总算不虚行了。 过了两天,又乘着日昃时候,往访小凤仙,凤仙见了,却故作嗔容道:“你何不去做华歆、荀彧,却又到这里来?”蔡锷道:“华歆呢,荀彧呢,自有他人去做,恐尚轮我不着。”小凤仙又道:“并不是轮你不着,只恐你不屑去做,你也不用瞒我呢。”可见上文所述,都是以假对假。蔡锷笑着道:“我也曾请愿过了,恐你又要讥我为华歆、荀彧呢。”小凤仙道:“英雄作事,令人难测,今日为华歆、荀彧,安知他日不为陈琳?”蔡锷一听,不由的发怔起来。小凤仙还他一笑道:“奴性粗直,挺撞贵人,休得见怪。”蔡锷道:“我不怪你,但怪老天既生了你,又生你这般慧眼,这般慧舌,这般慧心,为何坠入平康,做此卖笑生涯?”言至此,但见英宇轩爽的女张仪,忽变了玉容寂寞的杨玉环,转瞬间垂眉低首,珠泪莹莹。蔡锷睹此情状,不禁嗟叹道:“好个梁红玉,恨乏韩蕲王。”小凤仙哽噎道:“蕲王尚有,恨奴不能及梁红玉。”说到“玉”字,已是泣不成声,竟用几作枕,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感激涕零,宜作松坡知己。蔡锷被她一哭,也觉得无限感喟,陪了几点英雄泪。凑巧鸨母捧茗进来,还疑是凤仙又发脾气,与客斗嘴,连忙放开笑脸,向锷说道:“我家这凤儿,就是这副脾气不好,还望贵客包涵。”口里说着,那双白果眼睛,尽管骨碌碌的看那蔡锷上下不住。无非是要银钱。蔡锷窥透肺肝,便道:“你不要来管我们。”一面说,一面已从袋中,取出一个皮夹,就皮夹内检出几张钞票,递给鸨母道:“统共是一百元,今天费你的心,随便办几个小碟儿,搬将进来,我就在此夜餐,明天我要请客,你可替我办一盛席,这洋钱即可使用哩。”鸨母见了钞币,好似苍蝇叮血一般,况他初次出手,便是百圆,正是一个极好的主顾,便接连道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此时小凤仙已住了哭,把手帕儿揩干眼泪,且对着蔡锷道:“你明日要请何人?”蔡锷约略说了几个,小凤仙道:“好几个有名阔佬,可惜……可惜!”蔡锷道:“可惜什么?”小凤仙道:“可惜我不配做当家奴。”蔡锷道:“我有我的用意,你若是我的知己,休要使着性子。”小凤仙不待说完,便道:“这便是我们该死,无论何等样人,总要出去招接。”说至此,眼圈儿又是一红。蔡锷道:“不必说了,我若得志,总当为你设法。”小凤仙又用帕拭泪道:“不知能否有这一日?我只好日夜祷祝哩。”蔡锷正欲问她履历,适鸨母已搬进酒肴,很是丰盛,鸨母又随了进来,装着一副涎皮脸儿,来与蔡锷絮聒,一面且谆嘱凤仙道:“你也有十六七岁了,怎么尽管似小孩子,忽笑忽哭,与人呕气。”小凤仙听到此语,就溜了蔡锷两眼。蔡锷便向鸨母道:“你不要替她担愁,你有事尽管出去,不必在此费神。”鸨母恐蔡锷惹厌,乃不敢多嘴,转身自去。到了门外,尚遥语小凤仙道:“你要殷勤些方好哩,休得慢客,若缺少什么菜蔬,只管招呼便是了。”无非是钞票的好处。 小凤仙应了数声。蔡锷待她去远,竟屏退侍儿,立起身来,把门阖住。小凤仙道:“关了门儿,成什么样?”蔡锷随答道:“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于是两人对酌,小语喁喁,复由蔡锷问及小凤仙履历,凤仙自言本良家子,因父被仇人陷害,乃致倾家破产,鬻己为奴,辗转入勾栏。起初负着志气,不肯接客,经鸨母再三胁迫,方与鸨母订约,客由自择,每月以若干金奉母。鸨母拗她不过,乃任她所为。不过随时监督,偶或月金不足,才与她唠叨数语罢了。小凤仙述毕,又不知流了若干泪珠,后复转询蔡锷意旨。蔡锷道:“来日方长,慢慢儿总好说明。”小凤仙懊恼起来,竟勃然变色道:“公尚疑我么!”语甫毕,竟忍痛一咬,嚼舌出血,喷出席上道:“奴若泄君秘密,有如此血。”仿佛《花月痕》中的秋痕。蔡锷道:“这又是何苦呢。我已知卿的真诚了,但属垣有耳,容待后言。”小凤仙乃徐徐点首,待至酒兴已阑,方由小凤仙启门,叫进两碗稀饭,蔡锷喝了几口,即便放下,当由侍儿绞给手巾,揩过了脸,随身掏出计时表仔细一阅道:“时不早了,我要回寓哩。”小凤仙慨然道:“儿女情肠,容易消磨壮志,我也不留你了。”至理名言,不意出于妓女。蔡锷道:“明日复要相见哩。”小凤仙向他点头,锷即出门去了。 次日傍晚,又复到云吉班,由小凤仙接着,即问酒席有无备就?小凤仙道:“已预备停当了,敢问贵客可邀齐否?”蔡锷道:“即刻就来。”小凤仙即令鸨奴等整设桌椅,办齐杯箸,一刹那间,电灯放光,四壁荧荧,外面已有车马声蹴踏而来。蔡锷料知客至,正要出迎,但听得一人朗声道:“松坡,你真是个诚实的君子,今宵践言设席哩。”蔡锷望将过去,乃是参政同僚顾鳌,便答道:“巨六兄!你首先到来,也是全信,也好算一个诚实人哩。”语毕,便导引入室。小凤仙也出来应酬,顾鳌正要称赏,接连便是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枢、夏寿田等数人,陆续报到,由蔡锷一一导入。杨度见了小凤仙,眼睁睁的看了一会,小凤仙反不好意思起来,只望蔡锷身边,闪将过去。蔡锷也已觉着,笑语杨度道:“你想是认错了,这是小凤仙,不是小赛花。”阮忠枢即插嘴道:“人家已吃醋了,皙子还要眈眈似贼,作什么呢?”杨度方转向忠枢道:“不信这个俏女郎,偏能笼络大蔡做一个臧文仲,真是匪夷所思。”蔡锷道:“狗口里无象牙,你何为被小赛花所迷,演出一出《穆柯寨》?”插入谐语,随笔成趣。胡瑛道:“我等是来吃喜酒,并不是来讨便宜,大家省说几句,还是事归正传为是。”于是相将入座。蔡锷随道:“梁公为了何事,到此时还不见来?”杨度笑道:“想是赴海龙王处借宝去了。”话未说完,外面已有人传入道,梁大人到了。财神爷到来,应另具一番笔墨。蔡锷忙自出迎。大家亦一律起座,但见硕大无朋的梁财神,大摇大摆的踱将进来,脸上已含着三分酒意,对着诸人道:“我与敝友谈心,多饮几杯,累得诸君久待,抱歉异常。”大家都谦词相答。因台面已经摆齐,遂公推梁士诒坐了首席,财神居首,煞有寓意。余人依齿坐定,蔡锷乃坐了主席,招呼龟奴,呈上局票。各人都依着熟识的名妓,写入票中,独杨度握住了笔,想了一会,大家都道:“皙子敢是怕羞,为何不写小赛花?”杨度不睬,随下笔写一“花”字,大众又道:“写错了,写错了,‘花’字在下,为何翻转头来?”正说着,杨度已接写“元春”二字。大众又道:“这是袁大公子的禁脔,花界请愿团的首领,哪肯轻易到来?”杨度道:“我去叫她,自然就来。”蔡锷亦凑趣道:“元春不至,怎显得这位杨大人?”一是筹安会的领袖,一是请愿团的领袖,彼此同志,应当就征。待至列坐写齐,方交与龟奴,随票征召去了。 小凤仙即携着酒壶,各斟一杯状元红。梁财神发言道:“我等在此吃喜酒,恐蔡夫人又在寓吃冷醋,我却要请教松坡,如何调停?”暗映后文。杨度道:“这又是松坡的故事了,我也微闻一二。”蔡锷道:“男儿作事,宁畏妇人?”梁财神道:“这也休说!对着外面如此硬朗,一入闺中,恐闻了狮吼,便弄得没主张,或转向床前作矮人呢。”蔡锷愤然道:“梁公且看!我不是这般庸懦,已准备与她离婚。”顾鳌道:“你是结发夫妻,为甚么无缘无故,说起离婚两字来?若归我判断,简直不准。”胡瑛复插入道:“列位同来贺喜,为何说这扫兴话?且蔡君新得美人,正是燕尔的时候,我们应猜拳吃酒,贺他数杯呢。”孙毓筠、夏寿田等齐声赞成,遂由胡瑛开手,与蔡锷猜了数拳。余人挨次轮流,互有输赢。刚刚轮完,只听门帘一响,走进了好几个粉头,各打扮得异样鲜妍,仿佛如花枝儿一般,钗光鬓影,脂馥粉香,正是目不胜接,鼻不胜闻。各粉头均依着相识,在后坐下,独杨度所叫的花元春,还是未到。蔡锷笑道:“这花姑娘想又请愿去了,皙子今日恐要倒霉呢。”杨度道:“想不至此。”胡瑛道:“还不如再行猜拳,既贺了蔡松坡,也须续贺凤姑娘。况她的姊妹们,来此不少,何不叫她敬酒呢?”小凤仙连忙推辞,胡瑛不从,当更摆好台杯,令各粉头猜拳。顿时呼五喝六,一片清脆声,振彻耳鼓,钗钏亦激得铿锵可听。小凤仙输了几拳,饮得两颊生红,盈盈春色,蔡锷恐她不胜酒力,便语小凤仙道:“你素不善饮,我与你代几杯罢。”梁财神接口道:“不准,不准。”说着时,外面已报“花小姐到了。”足见声价。杨度喜慰非常,几欲出座欢迎,大众也注目门外,但见一个很时髦的丽姝,大踏步跨进门槛,见首席坐着梁财神,便先踱至梁座旁,略弯柳腰,微微一笑道:“有事来迟,幸勿见罪。”不向杨座前道歉,独至梁座前告罪,写尽妓女势利。梁亦拈须一笑,她乃慢慢的走至杨度身旁,倚肩坐下。杨度笑问道:“你有甚么贵干?”元春即接口道:“无非为着请愿事,与姊妹们续议进行,若非你来召我,我简直要告假呢。”杨度闻了此言,似觉得格外荣宠,连面上都奕奕有光。大家听了“请愿”二字,又讲到帝制上去,如何推戴,如何筹备,各谈得津津有味。蔡锷也附和了数语。孙毓筠向杨度道:“我等拳已轮遍,只有花小姐未曾轮过了。”杨度道:“阿哟,我几忘记了。”一心佐命,怪不得他失记。花元春却也见机,便伸出玉手,与全席猜了一个通关,复与小凤仙猜了数拳,略憩片刻,便起身告辞,竟自去了。梁财神目送道:“怪不得她这样身价,将来要备选青宫。应四十九回。今日到此,想还是皙子乞求来的。”杨度把脸一红,只托言酒已醉了。蔡锷随招呼进饭,一面令小凤仙斟酒一巡,算是最后的敬礼。大众饮干了酒,饭已搬入,彼此随意吃了半碗,当即散座。有洗脸的,有吸烟的,又混乱了一阵,各粉头陆续归去。自梁财神以下,也依次告归。蔡锷一一送出,仍返至小凤仙室中。小凤仙道:“这等大人先生,有几个含着国家思想,令我也不胜杞忧哩。”蔡锷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为我辈男子说的,与汝等何干?”小凤仙正色道:“我辈与汝辈何异?你莫非存着男女的界限,贵贱的等级么?但我闻现在世界,人人讲平等,说大同,既云平等,还有甚么男女的界限?既云大同,还有甚么贵贱的等级?你曾做过民国都督,岂尚未明此理?真正可笑。”蔡锷笑道:“算我又说错了,又被你指斥哩。”言毕欲行,小凤仙道:“夜已深了,不如在此权宿一宵。”蔡锷道:“我不如回去的好。”正要出房,那鸨母已抢入道:“我有眼无珠,不识这位蔡大人,现问明蔡大人的车夫,方才知晓,现已将车夫打发回去,定要蔡大人委屈一夜呢。”应上文蔡锷乔装。言至此,便将蔡锷苦苦拦住,锷乃返身入房,鸨母随入,向小凤仙道:“你也瞒得我好,今日贵客到临,我才料这位大人,不在人下,亏得问明车夫,方知来历。凤仙,我今年正月中,与你算命,曾说你是有贵人值年,不意竟应着这位蔡大人身上呢。”蔡锷对她一笑,她复接连是大人长,大人短,说个不了,惹得蔡锷讨厌,便道:“我就在此借宿,劳你费心一日,差不多到两句钟了,请去安睡罢!”鸨母乃去。未几,即令龟奴搬入点心数色,蔡锷复道:“我已饱了,你们尽管去睡罢!”龟奴去后,小凤仙掩户整衾,不消细说,这一夜间,两人密叙志愿,共倾肺腑,锦帐绾同心之蒂,红绡证啮臂之盟,苏小小得遇知音,关盼盼甘殉志士,这真所谓佳话千秋了。 且说蔡锷自结识小凤仙,时常至云吉班戏游,连一切公务,都搁置起来。袁氏左右,免不得通报老袁,袁总统叹道:“松坡果乐此不倦,我也可高枕无忧,但恐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借此过渡,瞒人耳目呢。”适长子克定在侧,即向他嘱咐道:“闻他与杨皙子等日事征逐,你等或遇着了他,不妨与他周旋,从旁窥察。此人智勇深沉,恐未必真为我用,我却很觉担忧呢。”枭雄见识,确是高人一筹。克定唯唯从命。老袁又密遣得力侦探,随着蔡锷,每日行止,必向总统府报告。蔡锷早已觉着,索性花天酒地,闹个不休。并且与梁士诒商量,拟购一大厦,为藏娇计。凑巧前清某侍郎,赋闲已久,将挈眷返里,愿将住屋出售,梁即代为介绍,由锷出资购就。侍郎已去,锷即庀工鸠材,从事修葺,并索梁第的花园格式,作为模范,日夜监工,孳孳不倦。梁士诒密告老袁,老袁尚疑信参半,防闲仍然未懈。蔡锷乃再设一法,与娘子军商议密谋。看官可记得上文离婚的说话么?蔡夫人吃醋一语,不过是梁士诒戏言,蔡锷竟直认不讳,且云已准备离婚。其实蔡夫人并非妒妇,不过因蔡锷溷迹勾栏,劝他保身要紧,不应征逐花丛。锷佯为不从,与妻反目,蔡夫人却也不解,还是再三规劝。锷越发负气,简直是要与决裂。蔡夫人不敢违抗,只好向隅暗泣,自嗟薄命。一夕,蔡锷归寓,已过夜半,仆役等统入睡乡。只有夫人候着,锷一进门,酒气醺醺,令人难受。他夫人忍耐不住,又婉语道:“酒色二字,最足戕性,幸君留意,毋过沈溺。”蔡锷道:“你又来絮聒了,我明日决与你离婚。”夫人涕泣道:“君为何人?乃屡言离婚么?妾虽愚昧,颇明大义,岂不知嫁夫随夫,从一而终?况君尚没有三妻四妾,妾亦何必怀妒,不过因君体欠强,当知为国自爱,大丈夫应建功立业,贻名后世,怎好到酒色场中,坐销壮志呢。”好夫人。蔡锷听了,不禁点首。随即出室四瞧,已是寂静得很,毫无声息,乃入室闭户,与夫人并坐,附耳密语,约莫有一两刻钟,夫人哑然失笑道:“我不会唱新剧,奈何教我作伪腔?”蔡锷道:“我知卿诚实,所以前次龃龉,不得不这般做作。现在事已急了,若非与卿明言,卿真要怪我薄幸。试想我蔡锷辛苦半生,赖卿内助,得有今日,岂肯平白地将你抛弃?不过卿一妇人,尚知为国,我难道转不如卿么?且醇酒妇人,无非为了此着,还乞卿卿原谅!”夫人道:“至亲莫若夫妇,你至今日,才自表明,你亦未免太小心了。古人云:‘出家从夫。’妾怎得不从君计?”不愧为蔡氏妇。蔡锷起座,向夫人作了一揖,夫人道:“你又要做作了。”是夜枕席谈心,格外亲昵,彼此统嘱咐珍重,才入黑甜。 翌晨,蔡锷起来,盥洗已毕,即乘车赴经界局,召集属吏,议派员分至各省,调查界线,草议就绪,略进早膳,复赶车至总统府,投刺求见。侍官答言总统未起,锷故意作懊丧状,且语侍官道:“我有要事面陈,倘总统起来,即烦禀报,请立传电话,召我到来。”传官应诺,锷乃自去。既而老袁起床,侍官自然照禀,老袁即命达电话,传至蔡寓。忽得回报云:“蔡将军与夫人殴打,捣毁什物不少,一时不便进言,只好少缓须臾。”老袁闻这消息,正在怀疑,可巧王揖唐、朱启钤进谒,即与语道:“松坡简直同小孩子一般,怎么同女眷屡次吵闹。汝两人可速往排解,问明情由。”王、朱二人奉命,径诣蔡宅,但见蔡锷正握拳舒爪,切齿痛骂。蔡夫人披发卧地,满面泪痕,室中所陈品物,均已掷毁地上,破碎不全。装得真象。他二人趋入,婉言劝解,蔡锷尚怒气未平,向着二人道:“我家直闹得不象了,二公休要见笑!试想八大胡同中,名公巨卿,足迹盈途,我不过忙里偷闲,到云吉班中,去了几次,这个不贤的妇人,一天到晚,与我争论,今日更用起武来,敲桌打凳,毁坏物件,真正可恶得很,我定要收拾这婆娘,方泄此恨。”说至此,尚欲进殴夫人。王、朱二人,慌忙拦阻,且道:“夫妻斗嘴,是寻常小事,为何斗成这种样儿?松坡!你也应忍耐些,就是尊夫人稍有烦言,好听则听,听不过去,便假作痴聋便了,如何与妇女同样见识?”随语蔡寓婢媪道:“快扶起你太太来。”婢媪等方走近搀扶,蔡夫人勉强起来,带哭带语道:“两位大人到此,与妾做一证人,妾随了他已一二十年,十分中总有几分不错,谁料他竟这般反脸无情?况妾并不要什么好吃,什么好穿,不过因他沈溺勾栏,略略劝诫,他竟宠爱几个粉头,要将妾活活打死,好教那恩爱佳人,进来享福!两公试想,他应该不应该呢?”两人口吻似绘,想都就床笫中预备了来。王揖唐忙摇手道:“蔡夫人,你亦好少说两句罢。”蔡夫人道:“我已被他尽情痛殴,身上已受巨创,看来我在此地,总要被他打死,不如令我回籍,放条生路。况他朝言离婚,暮言离婚,他是不顾脸面,我却还要几分廉耻,今日我便回去,免得做他眼中钉。”言已,呜咽不绝。王、朱两人,仔细审视,果见她面目青肿,且间有血痕,也代为叹息。一面令婢媪搀进蔡夫人,一面复劝解蔡锷。蔡锷只是摇头,朱启钤道:“家庭琐事,我辈本不便与闻,但既目睹此状,也不应袖手旁观。松坡!你既与尊阃失和,暂时不便同居,不如令她回去。但结发夫妻,总要顾点旧情,赡养费是万不可少呢。”是教你说出此语。蔡锷方道:“如公所言,怎敢不遵?这是便宜了这婆娘。”朱启钤还欲答言,只听里面复说着道:“我今日就要回去哩。”蔡锷愤愤道:“就是此刻,何如?”里面复答应道:“此刻也是不难。”蔡锷即从怀中取出钞票数纸,交与一仆道:“你就送这泼妇去罢!这钞票可作川资。”王揖唐道:“女眷出门,应有一番收拾,不比我们要走便走,你且听她。总统召你进府,你快与我同去。”蔡锷又故作懊丧道:“我为了这泼妇,竟失记此事了。”言毕,即偕二人出门,各自乘车,径至总统府去了。蔡夫人乘这时候,草草整装,带了仆妇数名,出都南下。小子有诗咏蔡锷的妙计道: 一枰下子且争先,况复机谋策万全。 身未离都家已徙,好教脱壳作金蝉。 蔡夫人既去,不必再表,下回且将蔡锷谒见老袁事,续叙出来。 本回全为蔡锷写照,即写小凤仙处,亦无非为蔡锷作衬。小凤仙一弱妓耳,宁真有如此慧眼,如此细心?况蔡锷怀着秘谋,对于一二十年之结发妇,尚且讳莫如深,直待遣归时始行吐露,岂仅晤二三次之小凤仙,反沥肝披胆,无隐不宣乎?著书人如此说法,实借小凤仙,以显蔡锷,且托小凤仙以讥劝进诸人,中间插入请客一段,并非无端烘染,至遣归蔡夫人一事,尤为真实不虚。 文生情耶?情生文耶?阅至此,令人击节称赏。 第五十三回 五公使警告外交部 两刺客击毙镇守官 却说蔡锷至总统府,当由朱、王二人,先行入报,并谈及蔡寓情形。袁总统道:“我道他有干练才,可与办国家大事,谁知他尚未能治家呢。”慢着,你也未必能治家。当下传见蔡锷,锷入谒后,老袁也不去问他家事,但云:“早晨进来,我尚未起,究竟为什么事件,须待商议?”锷即以各省界画,亟待派员调查,应请大总统简派等情。老袁道:“我道是何等重事,若为了经界事件,你不妨拟定数员,由我过印,便好派去。”锷乃应诺。老袁又顾及王、朱二人道:“国民代表大会,究若何了?”朱启钤道:“近接各省来电,筹备选举投票,已有端倪,不日当可蒇事了。”老袁又道:“近省当容易了事,远省恐一时难了呢。”言已,向蔡锷注视半晌,王揖唐已从旁窥着,便道:“省份最远,莫如滇南,松坡在滇有年,且与唐、任诸人,素称莫逆,何勿致书一催,叫他赶办呢。”蔡锷便接着道:“正是,锷即去发一密电,催他便了。”老袁道:“闻上海的亚细亚报馆,屡有人抛掷炸弹,馆中人役,有炸死的,有击伤的,分明是乱党横行,扰害治安,实在要严行缉办,尽力芟除方好哩。”杀不尽的乱党,为之奈何。王揖唐道:“该报馆内总主笔薛子奇,曾有急电传来,该报于十月十日出版,次日晚间,即发生炸弹案,被炸毙命,共有三人,击伤约四五人,亏得没有重要人物。近日又发现二次炸弹,幸无伤害。该报馆日夕加防,中外巡捕,分站如林,想从此可免他虑呢。”亚细亚报馆炸弹案,借此略略叙过。老袁又道:“上海各报,对着帝制问题,不知若何说法?”王揖唐道:“闻各报也赞成帝制,并没有甚么异论呢。”老袁拈着须道:“人心如此,天命攸归,乱党其奈我何呢?”仿佛新莽。蔡锷听不下去,只托言出外发电,先行辞退。 朱、王二人,又颂扬数语,随即告辞。 蔡锷既出总统府,忙到电局中发一密电,拍致云南将军唐继尧,及巡按任可澄两人,文中说是:“帝制将成,速即筹备”八字。这八字所寓的意思,是叫唐、任筹备兵力,并不是筹备选举,看官不要误会。只当时蔡锷发电,是奉袁氏命令,侦吏自然不去检查,况只说“筹备”二字,语意含糊得很,就使被人察觉,也没甚妨碍,自密电发出后,匆匆归寓,特属妥人王伯群,密诣云南,叫他面达唐、任,速即备兵举义,自己当即日来滇,赞助独立等语。伯群去后,他稍稍放下了心,专意伺隙出都,事且慢表。 且说国务卿徐世昌,见袁总统一意为帝,始终不悟,意欲继李经羲、张謇诸人的后尘,洁身出京,免为世诟。但恐老袁猜忌太深,疑有他志,反为不妙,因此于无法中想了一法,借着老病二字,作为话柄,向袁请假。袁总统不得不准,且命他出赴天津,静养数天,俟旧病全愈,再行来京供职。这数语正中徐氏心怀,乐得脱离秽浊,去做几口闲散的人物。袁氏之命徐赴津,恐其联段为变,否则何必替他择地。这国务卿的职务,遂命陆徵祥兼代。陆本是个好好先生,袁总统叫做什么,他也便做什么。过了两三天,又由总统府中,派委董康、蔡宝善、麦秩严、夏寅官、傅增湘等,稽查国民代表选举事务,一面催促各省,速定选举代表投票日期,及决定国体投票日期。当时函电纷驰,内出外入,无非是强奸民意的办法。董康、蔡宝善等,且因各省复报投票期间,迟速不一,复商令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电咨各省,限定两次投票期间,自十月二十八日起,至十一月二十日止,不得延误。至最关紧要的又有两电,文字很多,小子但将最要数语,分录如下: 按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原咨,内称:本月十九日开会讨论,佥以全国国民前后请愿,系请速定君主立宪,国民代表大会投票,应即以君主立宪为标题,票面应印刷君主立宪四字,投票者如赞成君主立宪,即写“赞成”二字,如反对君主立宪,即写“反对”二字。至票纸格式,应由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拟定,转知各监督办理。当经本院依法议决,相应咨请大总统查照施行等因,奉交到局。除咨行外,合亟遵照电行各监督查照,先期敬谨将君主立宪四字,标题印刷于投票纸,钤盖监督印信,并于决定国体投票日期,示国民代表一体遵行。 前电计达,兹由同人公拟投票后,应办事件如下: (一)投票决定国体后,须用国民代表大会名义,报告票数于元首及参政院;(二)国民代表大会推戴电中,须有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字样:(三)委任参政院为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电,须用各省国民大会名义。此三项均当预拟电闻。投票毕,交各代表阅过签名,即日电达。至商军政各界推戴电,签名者愈多愈妙。投票后,三日内必须电告中央。将来宣诏登极时,国民代表大会,及商军政各界庆祝书,亦请预拟备用,特此电闻。 各省将军巡按使,叠接各电,有几个敬谨从命,有几个未以为是,但也不敢抗议,乐得扯着顺风旗,备办起来。谁知国内尚未起风潮,国外已突来警耗,日、英、俄三国公使,先后到外交部,干涉政体,接连是沈、意两国,亦加入警告,又惹起一场外交问题来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相传五九条约,老袁违背民意,私允日本种种要索。应四十四回。他的意思,无非想日本帮忙,为实行帝制的护身符。所以帝制发现,日使日置益氏,动身归国,中外人士,多疑老袁授意日使,要他返商政府,表示赞同。但外交总长陆徵祥,及次长曹汝霖,并未受过袁氏嘱托,与日使暗通关节,此次闻着谣言,曾在公会席间,当众宣言道:“中日交涉方了,又倡出帝制问题,恐外人未必承认,这个难题目,我等却不能再做呢。”这一席话,分明是自释嫌疑,偏被袁氏闻知,即取出勋二三位的名目,分赏陆、曹,不值铜钱的勋位,乐得滥给。并宣召两人入内,密与语道:“外交一面,我已办妥,你等可不必管了。”陆、曹二人,唯唯而出,总道是安排妥当,不劳费心,哪知十月二十八日午后一点钟,驻京日本代理公使,暨英、俄两公使,同至外交部,访会外交总长。陆徵祥当然接见,彼此坐定,即由日本代理公使开口道:“贵国近日,筹办帝制,真是忙碌得很,但里面反对的人,也很不少,倘或帝制实行,恐要发生事变。现在欧战未了,各国都静待和平,万一贵国有变乱情形,不但是贵国不幸,就是敝国亦很加忧虑。本代使接奉敝政府文件,劝告贵国,请贵政府注意。”言毕,即从袖中取出警告文来,当由陆总长接着,交与翻译员译作华文。英公使徐徐说道:“日本代表的通告,本公使亦具同情。”俄公使也接入道:“日代表及英公使的说话,本公使也非常同意。”陈总长正要答话,翻译员已译完日文,交给过来,但见纸上写着: 中国近时进行改变国体之计划,今似已猛进而趋入实现其目的之地步。目下欧战尚无早了之气象,人心惶虑,当此之时,无论世界何处,苟有事态,足以伤害和平安宁者,当竭力遏阻,借杜新纠纷之发现。中国组织帝制,虽外观似全国无大反对,然根据日政府所得之报告,而详察中国之实状,觉此种外观,仅属皮毛而非实际,此无可讳饰者也。反对风潮之烈,远出人意料之外,不靖之情,刻方蔓延全国。观袁总统过去四年间之政绩,可见各省之纷扰情状,今已日渐平靖,而国内秩序,亦渐恢复,如总统决计维持中国之政治现状,而不改其进行之方针,则不久定有秩序全复,全国安宁之日。但若总统骤立帝制,则国人反对之气志,将立即促起变乱,而中国将复陷于重大危险之境,此固意中事也。日政府值此时局,鉴于利害关系之重大,故对于中国或将复生之危险状况,不能不深虑之。且若中国发生乱事,不仅为中国之大不幸,且在中国有重大关系之各国,亦将受直接间接不可计量之危害,而以与中国有特殊关系之日本为尤甚。且恐东亚之公共和平,亦将陷于危境。日政府睹此事态,纯为预先防卫,以保全东方和平起见,乃决计以目下时局中大可忧虑之原因,通告中政府,并询问中政府能否自信可以安稳,达到帝制之目的。日政府以坦白友好之态度,披沥其观念,甚望中华民国大总统听此忠告,顾念大局,而行此展缓改变国体之良计,以防不幸乱祸之发作,而巩固远东之和平。日政府故已发给必要之训令,致驻北京代理公使。日政府行此举动,纯为尽其友好邻邦责任之一念而起,并无干涉中国内政之意,并此声明。 陆总长览毕,竟发了一回怔,半晌才发言道:“敝国政体,正待国民解决,并非定要改变。就是我大总统,也始终谨慎,不致率行,请贵公使转达贵国政府,幸毋过虑!”日代使哼了一声道:“袁总统的思想,本代使也早洞悉了。中国要改行帝制,与仍旧共和,都与敝国无涉,不过帝制实行,定生变乱,据我看来,还是劝袁总统打消此念。贵总长兼握枢机,责任重大,难道可坐观成败么?”应被嘲笑。陆总长被他讥讽,不由的脸上一红,英公使复接着道:“总教贵政府即日答复,能担保全国太平,各国自不来干涉了。”陆总长答声称“是。”日、英、俄公使,乃起座告辞。陆送别后,返语曹汝霖道:“总统曾说外交办妥,为何又出此大乱子?我正不解。”曹汝霖道:“既有三国警告,总须陈明总统,方可定夺。”陆徵祥道:“那个自然,我与你且去走一遭,何如?”汝霖点首,遂相偕入总统府。 老袁正坐在怀仁堂,检阅各省电文,欢容满面,一闻陆、曹进谒,立即召见,便道:“各省决定君主立宪,已有五省电文到来了。”陆、曹两人,暗暗好笑,你觑我,我觑你,简直是不好发言。还是老袁问及,才说明三国警告事,并将译文递陈。老袁瞧了一遍,皱着眉道:“日使日置益,已经承认了去,为什么又有变卦呢?”陆徵祥道:“他还要我即日答复哩。”老袁道:“答复也没有难处,就照现在情形,据实措词便了。且我也并非即欲为帝呢。”还要自讳。陆总长道:“是否由外交部拟稿,呈明大总统裁夺,以便答复?”老袁道:“就是这样办法罢。”陆、曹二人退出,当命秘书草定复稿,经两人略略修饰,复入呈老袁。老袁又叫他窜身数字,然后录入公牍,正式答复。其文云: 贵国警告,业经领会。此事完全系中国内政,然既承友谊劝告,因亦不能不以友谊关系,将详细情形答复。 中国帝制之主张,历时已久。我国人民所以主张帝制者,其理由盖谓中国幅员广大,五族异俗,而人情浮动,教育浅薄。按共和国体,元首常易,必为绝大乱端,他国近事,可为殷鉴。不但本国人生命财产,颇多危险,即各友邦侨民事业,亦难稳固。我民国成立,已历四稔,而殷户巨商,不肯投资,人民营业,官吏行政,皆不能为长久计划。人心不定,治理困难,国民主张改革国体之理由,实因于此也。政府为维持国体起见,无不随时驳拒,乃近来国民主张之者,日见增加,国中有实力者,亦多数在内。风潮愈烈,结合愈众,如专力压制,不独违拂民意,诚恐于治安大有妨碍。政府不敢负此重责,惟有尊重民意,公布代行立法院通过之法案,组织国民代表大会,公同议决此根本问题而已。当各省人民,向立法院请愿改变国体时,大总统曾于九月六日,向立法院宣示意见,认为不合时宜。十月十日大总统申令,据蒙、回王公及文武官吏等呈请改定国体,又告以轻率更张,殊非所宜,并诫各选举监督,遵照法案,慎重将事。十月十二日,又电令各省选举监督,务遵法案,切实奉行,勿得急遽潦草各等因。足见政府本不赞成此举,更无急激谋变更国体之意也。本国约法主权,本于国民全体,国体问题,何等重大,政府自不得不听诸国民之公决。政府处此困难,多方调停,一为尊重法律,一为顺从民意,无非冀保全大局之和平也。大多数国民意愿,现既以共和为不适宜于中国,而问题又既付之国民代表之公决,此时国是,业经动摇,人心各生观望,政府即受影响,商务已形停滞,奸人又乘隙造谣,尤易惊扰人心。倘因国是迁延不决,酿成事端,本国人固不免受害,即各友邦侨民,亦难免恐慌。国体既付议决,一日不定,人心一日不安,即有一日之危险,此显而易见者也。当国体讨论正烈之际,政府深虑因此引起变做,一再电询各省文武官吏,能否确保地方秩序,该官吏等一再电复,佥谓国体问题,如从民意解决,则各省均可担任地方治安,未据有里面反对炽烈,情形可虑之报告,政府自应据为凭信。至本国少数好乱之徒,逋逃外国,或其他中国法权不到之处,无论共和君主,无论已往将来,纯抱破坏之暴信,无日不谋酿祸之行为。然只能造谣鼓煽,毫无何等实力。数年以来,时有小乱发现,均立时扑灭,于大局上未生影响。现在各省均加意防范,凡中国法权不到之处,尚望各友邦协力取缔,即该乱人等,亦必无发生乱事之余地矣。当贵国政府劝告之时,各省决定君主立宪者,已有五省,各省投票之期,亦均不远。总之在我国国民,则期望本国长治久安之乐利,在政府则并期望各友邦侨民,均得安心发达其事业,维持东亚之和平,正与各友邦政府之苦心,同此一辙也。以上各节,即希转达贵政府为荷。 越数日,日本代理公使,又到外交部,代表日本政府,声言中政府答复文,甚不明瞭,请再明白答复。当经陆总长面答道:“目下国体投票,已有十多省依法办理,总之民意所趋,非政府所能左右,敝政府如可尽力,无不照办,借副友邦雅意”等语。欺内欺外,全是说谎。日代使乃去。嗣复接法、意两国警告文,大致与三国警告相同,又由外交部答复,只推到民意上去,且言:“政府必慎重将事,定不致有意外变乱,万一乱党乘机起衅,我政府亦有完全对付的能力,请不必代虑”云云。于是各国公使,乃暂作壁上观,寂静了好几天。各省投票,亦依次举行,全是遵照政府所嘱,硬迫国民代表,赞成君主立宪。袁总统方觉得顺手,快慰异常。 到了十一月十日晚间,忽来了上海急电,镇守使郑汝成被刺殒命,风潮来了。老袁不禁大惊。看官阅过前文,应知郑汝成为袁氏爪牙,老袁正格外倚重,为何忽被刺死呢?小子就事论事,但知刺客为王明山、王晓峰二人。当民国四年十一月十日,系日本大正皇帝登极期间,郑汝成为上海长官,例应向驻沪日本领事馆,亲往庆贺。是日上午十时,郑汝成整衣出署,邀了一个副官,同坐汽车,向日本领事馆进发。路过外白渡桥,但听得扑的一声,黑烟迸裂,直向汝成面旁扑过,幸还没有击着,慌忙旁顾副官,那副官也还无恙,仍勉强的坐着,正要开口与语,哪知炸弹又复掷来,巧巧从头上擦过,汝成忙把头一缩,侥幸的不曾中弹,那粒炸弹却飞过汽车,向租界上滚过去了。两击不中,故作反笔。副官也还大胆,忽向怀中取出手枪,拟装弹还击,不防那抛掷炸弹的刺客,竟跃上汽车,一手扳着车栏,一手用枪乱击,接着数响,那副官已受了重伤,魂灵儿离开身子,向森罗殿上,实行报到;还有一个掌机的人员,也跟着副官,一同到冥府中去;只有郑汝成已中一弹,还未曾死,要想逃遁,千难万难,看那路上的行人,纷纷跑开,连中西巡捕,也不知去向,急切无从呼救,正在惊惶万分的时候,复见一刺客跃入车中,用着最新的手枪,扳机猛击,所射弹子,好似生着眼睛,颗颗向汝成身上,钻将进去。看官!试想一个血肉的身躯,怎经得如许弹子,不到几分钟工夫,已将赫赫威灵的镇守使,击得七洞八穿,死于非命。了结一员上将。那时两个刺客,已经得手,便跃下汽车,觅路乱跑,怎奈警笛呜呜,一班红头巡捕,及中国巡捕,已环绕拢来,将他围住。他两人手中,只各剩了空枪,还想装弹退敌,无如时已不及,那红头巡捕,统已伸着蒲扇般的黑掌,来拿两人,两人虽有四手,不敌那七手八脚的势力,霎时间被他捉住,牵往捕房,当由中西谳官,公同审讯。两人直认不讳,自言姓名,叫作王明山、王晓峰,且云:“郑汝成趋奉老袁,残害好人,我两人久思击他,今日被我两人击死,志愿已遂,还有什么余恨?只管由你枪毙罢了。”谳官又问为何人主使,两人齐声道:“是四万万人叫我来打死郑汝成的。”言已,即瞑目待死,任你谳官问长问短,只是一语不发。 当下由上海地方官等,飞电京都。老袁闻知,很是悲惜,即电饬上海地方官,照会捕房,引渡凶犯,一面优议抚恤,结果是王明山、王晓峰两犯,由捕房解交地方官问成极刑,枪决在上海高昌庙。郑汝成的优恤,是给费二万,赐田三千,又封他为一等侯爵。看官记着,这五等分封,便是郑汝成开始。 小子有诗吊郑汝成道: 驻牙沪渎显威容,谁料雠人暗揕胸。 飞弹掷来遭殒命,可怜徒博一虚封。 郑汝成殒命后,隔了五六日,日本东京赤坂寓所,又有一个华人蒋士立,被击受伤。毕竟为着何事,且至下回表明。 ---------- 五国警告,以帝制进行恐惹内乱为词,似为公义上起见,而倡议者偏为日本国。日使日置益氏,既与老袁订有密约,归国运动,何以日本政府,复命代理公使,严词警告耶?既而思之,各国之对于吾华,本挟一均势之见,袁氏独求日本为助,秘密进行,而英、俄已窃视其旁,默料日人之不怀好意,思有以破坏之,故必令日本之倡议警告,然后起而随之,此正各国外交之胜算也。袁政府方自信无患,而郑汝成之被刺,即接踵而来,刺客为王明山、王晓峰,虽未明言主使,度必为民党无疑。或谓由郑汝成之隐抗帝制,袁以十万金购得刺客,暗杀郑于上海,斯言恐属无稽。纣之不善,不如是甚,吾于袁氏亦云。而郑氏忠袁之结果,竟至于此,此良禽之所以择木而栖,贤臣之所以择主而事也。 第五十四回 京邸被搜宵来虎吏 津门饯别夜赠骊歌 却说蒋士立被刺东京,也因鼓吹帝制的缘故。当筹安会发生以后,不特中国内地,分设支部,就在日本国中,亦派人往,设分会。蒋士立即为东京支部的头目,信口鼓吹,张皇帝政。看官!你想日本里面,是民党聚集的地方,他们统反对袁氏,自然反对蒋士立,当下有民党少年,寻至蒋士立寓所,赠他两粒卫生丸,一丸及胸,一丸及腹。幸亏蒋士立躲闪得快,只伤皮肤,未中要害,还算保全性命。侥幸侥幸。袁总统闻汝成刺死,士立受伤,不禁恨恨道:“一下做,二不休,我便实行了去,看他一班乱党,究竟如何对待?”恐未能支持到底。正说着,忽见袁乃宽进来,乃宽与老袁同姓,向以叔侄相称,至是遂悄声低语道:“侄儿特来报告一件要事。”老袁听不清楚,便厉声道:“说将响来,亦属何妨。”乃宽尚柔声道:“各省筹办投票,已统有复电,惟命是从,独滇省没有确实复电,闻蔡锷与唐、任二人勾通,叫他反抗帝制,这事不可不防呢!”老袁道:“你有甚么真凭实据?”乃宽道:“凭据尚没有查着。”老袁不禁失笑道:“糊涂东西,你既未得凭据,说他什么!”乃宽嗫嚅道:“他的寓所,应有证据藏着,何妨派人一搜哩。”老袁道:“若搜不出来,该怎样处?”乃宽道:“就是搜检无着,难道一个蔡松坡,便好向政府问罪吗?”老袁被他一激,便道:“既如此,便着军警去走一遭罢。”当下令乃宽传达电话,向步军统领及警察总厅两处,令派得力军警,往蔡寓搜查密件。 步军统领江朝宗,及警察总厅长吴炳湘,哪敢违慢,即选派干练的弁目,会同两方军警,夤夜往搜。巧值蔡锷寄宿云吉班,蔡寓中只留着仆役,闻了敲门声响,还道是蔡锷回来,双扉一启,即有两个大头目,执着指挥刀,率众趋入,吓得仆役等缩做一团,不晓得他甚么来历。但见大众入门,并不曾问及主人,大踏步走近室内,专就那桌屉箱橱中,任情翻弄。那军警执着火炬,照耀如同白昼,忽到这处,忽到那处,目光灼灼,东张西顾,最注意的是片纸只字,断简残篇,约有两三个小时,并不见有甚么取出,只箱橱内有一小凤仙摄影,及桌屉内几张请客单,袖好了去,那时一哄而出。 仆役等才敢出头,大家哄议道:“京都里面,大约没有强盗,也差不多。若是强盗到来,何故把值钱的什物,并未劫去?这究竟是何等样人?”有一个老家人道:“你等瞎了眼珠,难道不看见来人衣服,上面都留着符号,一半是步军,一半是警察么?”大家又说道:“我家大人,并没有甚么犯罪,为何来此查抄?”老家人道:“休得胡说,我去通报大人便了。”当下飞步出门,竟往云吉班。适值蔡锷将寝,由老家人闯将进去。报称祸事,蔡锷吃了一惊,亟趿履起床,问明情由。经老家人略略说明,才把那心神按定,想了片刻,方道:“寓中有无东西,被他拿去?”老家人答言:“没有,只有一张照相片,被他取去,想便是这里的凤”,说到“凤”字,已被蔡锷阻住道:“我晓得了,你去罢,不必大惊小怪,我俟明天就来。”老家人退出,小凤仙忙问道:“为着何事?”蔡锷微笑道:“想是有人说我的坏话,所以派人往搜。”一猜就着。小凤仙急着道:“你寓内有无违禁文件?”蔡锷道:“你休耽忧!我寓中只有几张《亚细亚报》,余外是没有了。”单说《亚细亚报》,妙极。小凤仙道:“朋友往来的书信,难道也没有么?”顾虑及此,也是解人。蔡锷低声道:“都付丙了。”预防久了。小凤仙道:“你的家人,曾说将照片取去,莫非就是我的摄影?”蔡锷道:“恐不是呢,如果取了去,我倒为你贺喜,此番要选入皇宫,去做花元春第二呢。”诙谐得妙。小凤仙啐了一声,随即就寝,蔡锷也安睡了。 到了次日,起身回寓,看那桌屉箱橱中,都翻得不成样儿,仔细检点,除小凤仙的小影外,却没有另物失去。请客单原不在话下。他正想赴军警衙门,与他理论,巧值内务总长朱启钤,着人邀请,遂乘车直至内务部。朱启钤慌忙出迎,彼此同入内厅,寒暄数语,便说起昨夜搜检的事情,实系忙中弄错,现大总统已诘责江、吴二人,并央自己代为道歉。蔡锷冷笑道:“难得大总统厚恩。惟锷性情粗莽,生平没有秘密举动,还乞诸公原谅!”朱启钤又劝慰了数语,并将小凤仙的照片,取还蔡锷,便道:“这个姑娘儿,面目颇很秀雅,怪不得坡翁见赏。”蔡锷道:“这乃是锷的坏处,不自检束,有玷官箴,应该受惩戒处分的。”朱启钤笑道:“现在已成了习惯,若为了此事,应受惩戒,恐内外几千百个官吏,都应该惩戒哩。”官吏都是如此,所以国不成国。说毕,又闲谈了一会,蔡锷随即告辞。后来探听得搜检事情,实是袁乃宽进谗,并与小凤仙有些关系。原来小凤仙经蔡锷赏识,名盛一时,袁乃宽亦思染鼎,三往不见,遂愤愤道:“这个婆娘,不中抬举,你道蔡松坡年少多才,哪知他是个乱党呢。”当下越想越气,竟至袁氏前攻讦,不意落了个空,反被老袁训斥一顿。上文特揭小凤仙照片,便寓此意,但色为祸媒,不可不戒。蔡锷自经此搜查,极思摆脱樊笼,遂往与小凤仙密商。小凤仙正坐在卧室,手中执着一书,静心阅着,俟蔡锷入房,才将书放下,立起身来,问及搜检事情。蔡锷略述一遍,随从案上取书一瞧,乃是一本《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便问小凤仙道:“此书的内容,你道可好么?”小凤仙道:“好得很,好得很,非是文不足传是人。”蔡锷道:“作书的人,便是前司法总长梁任公。”小凤仙道:“我也晓得他,可惜我不能一见。”蔡锷道:“他是我的师长哩。”小凤仙不禁大喜道:“他现在哪里?既与你是师生,求你介绍,俾我一见。”爱才如命。蔡锷道:“我师前日,曾到天津,畀我一书,说我若往津门,应过去叙谈一切。”小凤仙道:“那是好极的了,我明日便同你去。”蔡锷听了,想:“与他说明行径,转恐漏泄机关,致碍行动,不如到了天津,再说未迟。”随即接入道:“我就同你去罢!但我师正反对帝制,明日往访,却不宜外人知道呢。”小凤仙点首称是。是晚蔡锷回寓,略略收拾,也不与家人说明,仍往云吉班住宿。 次日午前,竟雇着一乘摩托车,先给车资,挈小凤仙上车同坐,招摇过市。故意令人共睹。行至前门外面,望见一所京菜馆,便与小凤仙下车,至馆中午餐。餐毕,两人出门,不再上摩托车,竟自向市中买些食物,缓步儿行至车站。可巧车站中正当卖票,蔡锷挨入人丛,买了两张票纸,偕小凤仙趋出月台,竟上京津火车。才经片刻,钲声一响,车轮齐动,飞似的去了。 那时虽有侦探在旁,但是奉令密查,不便出来拦阻,只好眼睁睁的由他自去,转身去报袁总统。老袁确是厉害,复遣密探到津,监伺蔡锷行动。蔡锷到津后,往访梁任公,已是南去,乃投宿某旅社,夜间与小凤仙说明行踪,拟即乘此南下。小凤仙对着蔡锷,沈沈的望了一会,不觉的情肠陡转,眼眶生红,半晌才说道:“我与你拟同生死,你去,我便随你同行。”蔡锷道:“我是要去督兵打仗的。”小凤仙忙接口道:“你道我是个弱女儿,不能随你杀贼么?”事虽难行,语颇雄壮。蔡锷道:“卿虽具有壮志,但此行颇险,若与卿同行,不但于卿无益,并且与我有害;不但与我有害,且阻碍共和前途,卿何必贪爱虚名,致受实祸。”小凤仙忍不住泪,带哭带语道:“依这般说,简直是把我撇弃吗?”蔡锷道:“卿何必自苦,他日战胜回来,聚首的日子正长哩。奈何作此失意语?”小凤仙才道:“我虽是儿女子,也知爱国,怎忍令英雄志士,溺迹床帏?但此去须要保重,免我远念。想你即日就要动身,我便借此客馆中,备着小酌,与你饯别罢。”说着,即呼馆佣入内,令叫几样可口的菜蔬,及佳酿一壶,佣夫遵嘱去讫,须臾即送入酒肴,由两人对饮起来。絮絮言情,语长心重,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小凤仙复道:“本拟为君唱歌饯行,但恐耳目甚近,不便明歌,你可有纸笔带来吗?”蔡锷说一个“有”字,即从袋中取出铅笔,及日记簿一本,递与小凤仙,小凤仙即舒开纤腕,握笔书词,词云: (柳摇金)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蔡郎呵!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着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蔡郎蔡郎!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帝子花)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呵,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 (学士巾)蔡郎呵!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呵,休说你自愧生前,就是依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 小凤仙写着,蔡锷是目不转睛的,瞧她写下。口中接连赞美,看到末两阕,连自己也眼红起来。及至写完,纸上已湿透泪痕,小凤仙尚粉颈低垂,沈沈不语,好一歇方抬起头来,已似泪人儿一般,勉强说道:“班门弄斧,幸勿见笑。”蔡锷此时,也不觉心如芒刺,一面携了手巾,替小凤仙拭泪,一面与语道:“字字沈痛,语语回环,不意卿却具此捷才,真不枉我蔡松坡结识一场呢。”小凤仙恐未必能此,但余观近人著有《松坡轶事》,亦载入此词,想作者未忍割爱,故选录及之。小凤仙道:“我已早知有今日了。这数阕俚词,预备已久,将来赓续了去,为君谱一传奇,倒也是一番佳话。但自愧才疏,有志未逮,俟君成功后,同续何如?”蔡锷道:“好极,但我意须较为雄壮,莫再颓唐。”小凤仙接着道:“英雄语自然不同。我辈儿女子,笔底下要想沈壮,也觉为难呢。”蔡锷道:“你第一阕也雄壮得很;第二三阕前半俱佳,后半结语,似嫌萧飒,难道你我竟无相见期么?”小凤仙道:“功成名立,偕老林泉,这是我的夙愿,诚能得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造物忌才,怎肯畀你如愿。说着时,外面的报时钟,已接连敲了三下。蔡锷惊道:“夜已深了,快收拾睡罢。”将残肴冷酒,搬过一边,随即睡下。 越宿起来,盥洗才毕,但见窗棂外面,已有人前来探望。至开门出去,那探望的人,都扬长走了。蔡锷悄语小凤仙道:“侦探又来了。”小凤仙道:“这却如何是好?”蔡锷道:“不要紧的,我自有计。”当下吃过点心,就取出纸笔。挥就一篇因病请假的呈文,用函固封,竟向邮局寄往京城。索性明报。他本有失眠喉痛诸症,索性借此机会,就日本医院医治,除每日赴院一次外,仍挟小凤仙作汗漫游。各侦探往来暗伺,了无他异,惟尚监伺左右,不肯放松。蔡锷佯作不知,背地里却与凤仙谋定,实行那金蝉脱壳的妙计。一夕,与凤仙对坐,狂饮室中,议论风生,津津有味。俄而有拍案声,痛骂声,远达户外。各侦探忙去窃听,前一套说话,是评论花丛,后一套说话,是詈及正室。忽喜忽怒,仿佛是醉后胡言。未几竟叫作腹痛起来,连呼如厕。侦探疾忙避开,他即出室,令馆佣前导,一手抠衣,一手捧腹,向厕所去了。侦探未及尾随,并以厕所中无关机密,自然散去。 翌晨往视,还是户闼深扃,高卧未起,迟至午刻,方觉有人走动,重复窃窥,只见小凤仙起床,云鬓蓬松,尚未梳沐,待午餐已过,又约有一两小时,小凤仙整妆出门,携了皮夹,掩户自去。到了晚间,亦并未回来,次日也不见返寓。各侦探往问帐房,帐房亦没有知晓,大家动了疑心,启户入视,什物已空,只桌上留着一函,由司帐展开一阅,乃是钞票数张,并附有一条,谓作房饭代价,顿时面面相觑,莫明其妙。连我亦是不懂。司帐人虽然惊诧,但教钱财到手,倒也不遑细究。惟各侦探奉命前来,急得甚么相似,忙至车站探问,好容易查得小凤仙消息,已于昨晚返京,独蔡锷不知去向。奇极妙极。 看官!你道这蔡松坡究竟到哪里去了?他知侦探随着,万难南行,计惟东渡扶桑,迂道至滇,方可脱身,当日探得日本邮船,名叫山东丸,乘夜出口,遂借着腹痛为名,就厕后复退馆佣,即觑人不备,逸出后门,孤身赴港,登舟买票,竟往日本,真个是人不知,鬼不觉,安安稳稳的到了东瀛。其身虽安,其心甚苦。复续上呈文,电达京中。那时前呈已邀批发,给假两月。至续呈到京,老袁未免一急,但表面上不好指斥,只好批令调治就愈,早日回国,用副倚任等语。过了数天,又接到蔡锷手书,略云: 趋侍钧座,阅年有余,荷蒙优待,铭感次骨。兹者帝制发生,某本拟涓埃图报,何期家庭变起,郁结忧虑,致有喉痛失眠之症。欲请假赴日就医,恐公不许我,故微行至津东渡。且某之此行,非仅为己病计,实亦为公之帝制前途,谋万全之策。盖全国士夫,翕然知共和政体,不适用于今兹时代,固矣。惟海外侨民,不谙祖国国情,保无不挟反对之心,某今赴日,当为公设法而开导之,以执议公者之口。倘有所闻见,锷将申函钧座,敷陈一切,伏乞钧鉴! 老袁看毕,忍不住气愤道:“瞒着了我,潜往东洋,还要来调侃我,真正可恨!我想你这竖子,原是刁狡极了,但要逃出老夫手中,恐还是不容易哩。”乃一面电给驻日公使陆宗舆,叫他就近稽查,随时报告,一面密派心腹爪牙,召入与语道:“我看蔡锷东渡,托言赴日就医,其实将迂道赴滇,召集旧部,与我相抗,你等可潜往蒙自,留心邀截,他从海道到滇,非经蒙自不可,刺杀了他,免贻后患。”两路防闲,计密且毒,奈天不容汝何?遂厚给川资,遣他去讫。 是时杨度、阮忠枢等,闻小凤仙返京,即去探访详问蔡锷病況,及归国时期。小凤仙却淡淡答道:“蔡老赴日养疴,早一日好,早一日归国,并没有一定期间。”阮忠枢道:“闻你曾同赴天津,为何不偕往日本?”小凤仙道:“他的结发夫妻,还要把他遣归,何况是我呢?”阮忠枢无词可答,遂与杨度同归,转报老袁,老袁道:“同去不同来,分明是有别意,但我已摆布好了,由他去罢。”慢着!正是: 纵有阴谋如蝎毒,谁知捷足已鸿飞。 蔡锷已去,京中已产出一个短命皇帝来了。欲知详细,请看下回叙明。 ---------- 蔡锷一行,为再造共和张本,故二十五回中,已全力写照,本回复将京寓被搜,及津门话别事,竟体演述,不肯少略。盖一以见蔡锷之智,一以见小凤仙之慧,英雄儿女,自有千秋,而三叠骊歌,并为后文伏笔。至潜身东渡时,尤写得惝恍迷离,非经揭破,几令人无从揣测。作者述小凤仙语,谓非是文不足传是人,吾还以赠诸作者。 第五十五回 胁代表迭上推戴书 颁申令接收皇帝位 却说民国四年十一月中,正各省将军巡按使,制造民意,纷纷投票的时候,结果是全国代表,选就了一千九百九十三人。至解决国体,却是全体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当下由各省驰电到来,京中一班攀龙附凤的人物,统是欢喜不尽。老袁此时不知喜欢的什么相似。袁总统即命财政部连拨若干款项,寄交各省,作为各代表路费,即日到京,再由参政院中,举行全国国民代表大会,申决国体,及公上推戴书。那知朱启钤、周自齐等,已早有密电传达外省,叫他预备国民推戴书。真会巴结。电文云: 各省将军巡按使鉴:国体投票解决后,应用之国民推戴文内,有必须照叙字样,曰:国民代表等,谨以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此四十五字,万勿丝毫更改为要。再此种推戴书,在国体未解决之前,希万分秘密,并盼先复。至奏折一切格式,均照旧例,惟跪奏改为谨奏;其他仪式,俟拟定再行通告。启钤、自齐、士诒、镇芳、忠枢、在礼、乃宽、士钰、震春、炳湘印。 自各省接到此电,便把那依样葫芦,描画起来,当将电文中四十五字,列入推戴书中,一字不易,再添了几句起末文,拍电进去。还有直隶巡按使朱家宝,居然首先称臣,于十一月二十八日,为着地方政务,上了三折,统是改呈为奏,起首称臣朱家宝,末称伏乞皇帝陛下圣鉴等语。未奉明令,即称帝称臣,可谓忠臣第一。老袁并不指斥,已是实行承认。转眼间又过十天,各省国民代表,均领了公文路费,陆续到京,各路火车,统有招待的专使,酬应非常周到。京城里面的招待所,更布置得装潢灿烂,目眩神迷。这等国民代表,趋入所中,几疑身到华胥,仿佛别有天地。到了十二月十一日上午九时,参政院中,召集全国代表一千九百九十三人,申决国体投票。各参政员全体到齐,只有黎元洪请假未到,院外大排军警,看似欢迎代表,实是监督代表。那一千九百九十三人,晓得什么玄妙,一个个鱼贯而入。到了会场,但见中间拥着两个大匦,左匦上贴着君宪两字,右匦上贴着共和两字,当有一班招待人员,与各代表附耳密谈。各代表均唯唯从命,大家领票照书,均向左匦投入,至开匦验票,左匦中一纸不少,足足有一千九百九十三票,统是赞成君宪。右匦中当然不必开验,便照例宣布:大众呼了三声“帝国万岁”。参政员杨度、孙毓筠,就乘此提议道:“全国代表,既一致赞成君宪,应即奉当今袁大总统为皇帝。”大众拍手赞成。杨度、孙毓筠又道:“本院由各省委托,为全国总代表,尤应用总代表名义,恭上推戴书。”大众又一齐拍手。于是推秘书员起草,那秘书员成竹在胸,才高倚马,立刻草成八九百字,即向大众朗读道: 奏为国体已定,天命攸归,全国商民,吁登大位,以定国基,合词仰乞圣鉴事。窃据京兆,各直省,各特别行政区域,内外蒙古、西藏、青海、回疆、满蒙八旗,全国商会,及华侨有勋劳于国家,硕学通儒各代表等,投票决定国体,全数主张君主立宪,业经代行立法院咨陈政府在案。同时据京兆,各直省,各特别行政区域,内外蒙古、西藏、青海、回疆、满蒙八旗,全国商会,及华侨有勋劳于国家,硕学通儒各代表等,各具推戴书,均据称:“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袁公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等因。兼由各国民大会委托代行立法院为总代表,以全国民意,吁请皇帝登极前来。窃维帝王受命,统一区夏,必以至仁复民而育物,又必以神武戡乱而定功。《书》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诗》曰:“燕及皇天,克昌厥后。”盖惟应天以顺人,是以人归而天与也。溯自清帝失政,民罹水火,呼吁罔应,溃决势成,罪已而民不怀,命将而师不武。我圣主应运一出,薄海景从,逆者革心,顺者效命。岌然将倾之国家,我圣主实奠安之。 斯时清帝不得已而逊位,皇天景命,始集于圣主,我圣主有而弗居也。南京仓猝草创政府,党徒用事,举非其人,民心皇皇,无所托命,我圣主至德所复,迩安远怀,去暴归仁,若水之就下,孑然待尽之人民,惟我圣主实苏息之。斯时南京政府,不得已而解散,皇天景命,再集于我圣主,我圣主仍有而弗居也。民国告成,四方和惠,群丑窃柄,怙恶不悛,安忍阻兵,自逃复载。我圣主赫然震怒,临之以威,天讨所加,五旬底定,以至仁而伐不仁,盖有征而必无战。慕义向化者,先归而蒙福,迷复不远者,后至而洗心,皆我圣主实抚育而安全之。斯时大难既平,全国统一,皇天景命,三集于我圣主,我圣主固执谦德,又仍有而弗居也。夫惟煌煌帝谛,圣人无利天下之心,而天施地生,兆民必归一人之德。往者国家初建,参议院议员,推举临时大总统,斯时全国人心,咸归于我圣主,国运于以肇兴。继此国会成立,参议院众议员,推举大总统,全国人心,又咸归于我圣主,国基于以大定。然共和国体,不适国情,上无以建保世滋大之弘规,下无以谋长治久安之乐利,盖惟民心有所舍也,则必有所取,有所去也,则必有所归。今者天牖民衷,全国一心,以建立帝国,民归盛德,又全国一心以推戴皇帝。我中华文明礼义,为五千年帝制之古邦,我皇帝睿智圣武,为亿万姓归心之元首。伏维仰承帝眷,俯顺舆情,登大宝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经纶六合。轩帝神明之胄,宜建极以承天,姒后继及之规,实抚民而长世。谨奏。 读毕,大众无不赞成,即刻通过,复齐呼“皇帝万岁”三声。自九点钟起,至十一点半钟,已经手续完备,大众当即散会,回寓午餐去了。下午一点钟,秘书员已缮好奏折,即刻进呈,哪知奏折才呈,申令即下,却教他另行推戴,把那推戴书发还。还要装腔。其文云: (上略)查《约法》内载民国之主权,本于国民之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改用君主立宪,本大总统自无讨论之余地。惟推戴一举,无任惶骇。天生民而立之君,天命不易,惟有丰功盛德者,始足以居之。 本大总统从政,垂三十年,迭经事变,初无建树,改造民国,已历四稔。忧患纷乘,愆尤丛集。救过不赡,图治未遑,岂有功业足以称述?前此隐迹洹上,本已无志问世,遭遇时变,谬为众论所推,不得不勉出维持,舍身救国。然辛亥之冬,曾居政要,上无裨于国计,下无济于民生,追怀故君,已多惭疚。今若骤跻大位,于心何安?此于道德不能无惭者也。致治保邦,首重大信,民国初建,本大总统曾向参议院宣誓,愿竭能力,发扬共和,今若帝制自为,则是背弃誓词,此于信义无可自解者也。本大总统于正式被举就职时,固尝掬诚宣誓,此心但知救国救民,成败利钝不敢知,劳逸毁誉不敢计,是本大总统既以救国救民为重,固不惜牺牲一切以赴之。但自问功业,既未足言,而关于道德信义诸大端,又何可付之不顾?在爱我之国民代表,当亦不忍强我以所难也。 尚望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等,熟筹审虑,另行推戴,以固国基。本大总统处此时期,仍以原有之名义,及现行之各职权,维持全国之现状。除咨复代行立法院,并将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推戴书,及各省区国民代表推戴书等件,送还代行立法院外,合行宣示俾众周知。此令。 杨度、孙毓筠二人,已预知申令即下,早已约定各省代表,再行到会,恭候圣旨。各代表似傀儡一般,随拨随动,到了傍晚,仍至参政院会齐。果然九天纶綍,宣布下来,大众恭读一遍,都有些疑惑不定。但听杨度宣言道:“大总统盛德谦冲,所以有此申令,但全国民意,既趋一致,大总统亦未便过拂舆情,理应由本院再用总代表名义,呈递第二次推戴书。”大众复随声附和,仍推秘书起草。不料十五分钟的时候,便拟成二千六百多字的长文。圣主出世,应该有此奇才,曹子建且当拜倒。是时电灯四映,云集一堂,复由秘书朗声宣读,大众模模糊糊的听了一会,无非是什么功烈,什么德行,十成中只解一二,也都赞成了事,乃宣告散会,立即缮成第二次推戴书。 次日即奉大总统申令云: 据全国总代表大会总代表代行立法院奏称:窃总代表前以众议佥同,合词劝进,吁请早登大宝,奉谕推戴一举,无任惶骇等因。仰见圣德渊衷,巍巍无与之至意,钦仰莫名。惟当此国情万急之秋,人民归向之诚,几已坌涌沸腾,不可抑遏。我皇帝倘仍固执谦退,辞而不居,全国生民,实有若坠深渊之惧。盖大位久悬,则万几丛脞。岂宜拘牵小节,致国本于阽危?且明谕以为天生民而立之君,惟有功德者足以居之,而谓功业道德信义诸端,皆有问心未安之处,此则我皇帝之虚怀若谷,而不自知其撝冲逾量者也。总代表具有耳目,敢昧识知,请先就功烈言之:当有清末造,武备废弛,师徒屡熸,国威之不振久矣。我皇帝创练陆军,一授以文明国最精之兵法,铲除宿弊,壁垒一新。手订数条,洪纤毕备。募材选俊,纪律严明,魁奇杰特之才,多出于部下,不数年遂布满寰区,成效大彰,声威不著。当时外人之莅观者,莫不啧啧称叹,而全国陆军之制,由此权舆。厥后戡定四方,屡平大难,实利赖之,此功在经武者一也。及巡抚山东,拳匪煽乱,联军内侵,乘舆播迁,大局糜烂。 惟我皇帝坐镇中原,屹若长城之独峙,匪乱为之慑伏,客兵相戒不犯,东南半壁,赖以保障。以一省之治安,砥柱中流,故虽首都沦陷,海内骚然,卒得转危为安,金瓯无缺。当是时也,构难虽曰乱民,而纵恶实由亲贵,不惩祸始,无从媾和,强邻有压境之师,客军无返旆之日,瓜分豆剖,祸迫眉睫,而元恶当国,莫敢发言。我皇帝密上弹章,请诛首罪,顽凶伏法,中外翕然,和局始克告成,河山得免分裂,此功在匡国者二也。寻授北洋大臣,其时风鹤尤惊,人心未靖,乃扫荡会匪,萑苻绝迹,廓清积案,民教相安。收京津于浩劫之余,返銮舆于故宫之内,遂复高掌远跖,厉行文明诸新政,无不体大思精,兼营并举,规模式廓,气象万千。论者谓我皇帝为中国进化之先河,文明之渊海,洵符事实,非等虚词,此功在开化者三也。革命事起,风潮剧烈,不数月间,四方瓦解,皇室动摇,天意厌清,人心思乱。清孝定景皇后,知大势之已去,满族之孤危,痛哭临朝,几不知税驾之何所。斯时我皇帝改步,为应天顺人之举,躬自践阼以安四海,夫谁得而议之者!乃犹恪恭臣节,艰难支拄,委曲维持,以一身当大难之冲,几遭炸弹而不恤。孝定景皇后,乃举组织共和政府之全权,与夫保全皇室之微意,悉挈而付托我皇帝,始有南北议和,优待皇室之条件。人知清廷逊位之易,结局之良,而不知我皇帝之苦心调剂,固竭其旋转乾坤之力也。于是南北复归于统一,清室获保其安全,四万万之生灵,弗陷于涂炭,二万万之疆圉,得完其版图,于风雨飘摇之中,而镇慑奠安,卒成共和四年之政局。国家得与人民休养生息,不至沦胥以尽,此功在靖难者四也。民国初建,暴民殃徒,攘臂四出,叫嚣乎政党议会,撝突乎官署戎行,挑拨感情,牵掣行政。我皇帝海涵天覆,一以大度容之。彼辈野心弗戢,卒有赣宁之暴动,东南各省,再见沉沦,幸赖神算早操,三军致果,未及旬月,而逆氛尽扫,如拉枯朽,遂得正式礼成,大业克跻,列邦交庆。彼辈毒无可逞,犹复勾结狼匪,肆其跳梁,大兵一临,渠魁授首,神州重奠,戈甲载橐,卒使闾阎安堵,区宇敉宁,以臻此雍洽和熙之治。盖自庚子拳匪之乱,辛亥革命之变,癸丑六省之扰,皆足以颠覆我中国,非我皇帝,孰能保持镇抚,使四千年神明之裔,食息兹土,不致沦亡?此则我皇帝之大有造于我中国,而我蒸黎子孙所共感而永矢勿谖也,此功在定乱者五也。不但此也,溯自通海以来,外交之失策,不可胜计,国际之声誉,几无可言。以积弱衰疲之国,孤立于群雄角逐之间,托势之危,莫此为甚。而意外变局,又往往无先例之可援,措置偶一失宜,后患不堪设想。惟我皇帝,睿智渊深,英谋霆奋,遇有困难之交涉,一运以精密之谟猷,靡不立解纠纷,排除障碍,卒得有从容转圜之余地。而远人之服膺威望,钦迟丰采者,亦莫不输诚结纳,帖然交欢。弭祸衅于樽俎之间,缔盟好于敦槃之际,此功在交际者六也。凡此六者,皆国家命脉之所存,万姓安危之所系;若乃其余政教之殷繁,悉由宵旰勤劳之指导,虽更仆数之,有不能尽,我皇帝之功烈,所以迈越百王也。请再就德行言之: 我皇帝神功所推暨,何莫非盛德所滂流?荡荡巍巍,原无二致。至于一身行谊,则矩动天随,亦有非浅识所能测者。如今兹创业,踵迹先朝,不无更姓改物之嫌,似有新旧乘除之感。明谕引此以为惭德,尤见我皇帝慈祥忠厚之深衷,而不自觉其虑之过也。夫廿载以来,往事历历可征,我皇帝之尽瘁先朝,其于臣节,可谓至矣。无如清政不纲,晚季尤多瞀乱,庚子之难,一二童騃,召侮启戎,成千古未有之笑柄。覆宗灭祀,指顾可期,非赖我皇帝障蔽狂流,逆挽滔天之祸,则清社之屋,早在斯时。迨我皇帝位望益隆,所以为清室策治安者,益忠且挚。患满人之孱弱也,则首练旗兵;患贵胄之暗昧也,则请遣游历;患秕政之棼扰也,则厘定官制;患旧俗之锢蔽也,则订立宪章。凡兹空前之伟划,一皆谋国之前图。乃元辅见疏,忠谠不用,宗支干政,横揽大权,黩货玩戎,斲丧元气。自皇帝退休三载,而朝局益不可为矣。乃武昌难作,被命于仓皇之际,受任于危乱之秋,犹殷殷以扶持衰祚为念。讵意财力殚耗,叛乱纷乘,兵械两竭于供,海陆尽失其险。都城以外,烽燧时惊,蒙藏边藩,相继告警。而十九条宣誓之文,已自将君上之大权,尽行摧剥而不顾。谁实为之?固非我皇帝所及料也。 后虽入居内阁,而祸深患迫,已有岌岌莫保之虞。老成忧国之衷,至于废寝忘餐,拊膺涕泣,然而战守俱困,险象环伏,卒苦于挽救之无术。向使冲人嗣统之初,不为谗言所入,举国政朝纲之大,一委元老之经营,将见纲举目张,百废俱举,治平有象,乱萌不生,又何至有辛亥之事哉?至万不得已,仅以特别条件,保其宗支陵寝于祚命已坠之余,此中盖有天命,非人力所能施。而我皇帝之极意绸缪者,其始终对于清廷,洵属仁至而义尽矣。夫历数迁移,非关人事,曩则清室鉴于大势,推其政权于国民,今则国民出于公意,戴我神圣之新君。时代两更,星霜四易,爱新觉罗之政权早失,自无故宫禾黍之悲。中华帝国之首出有人,庆睹汉官威仪之盛。废兴各有其运,绝续并不相蒙。况有虞宾恩礼之隆,弥见兴朝复育之量,千古鼎革之际,未有如是之光明正大者。 而我皇帝尚兢兢以惭德为言,其实文王之三分事殷,亦无以加此,而成汤之恐贻口实,固远不逮兹。此我皇帝之德行,所为夐绝古初也。然则明谕所谓无功薄德云云,诚为谦抑之过言,而究未可以遏抑人民之殷望也。至于前此之宣誓,有发扬共和之愿言,此特民国元首循例之词,仅属当时就职仪文之一。盖当日之誓,根于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于民国之国体,国体实定于国民之意向,元首当视民意为从违。民意共和,则誓词随国体为有效,民意君宪,则誓词亦随国体为变迁。今日者国民厌弃共和,趋向君宪,则是民意已改,国体已变,民国元首之地位,已不复保存,民国元首之誓词,当然消灭。凡此皆国民之所自为,固于皇帝渺不相涉者也。以上歌功颂德之词,尚可勉强敷衍,至把誓词抵赖,亏他说得出,亏他推得清。 我皇帝惟知以国家为前提,以民意为准的,初无趋避之成见,有何嫌疑之可言?而奚必硁硁守仪文之信誓也哉? 要之我皇帝功崇德茂,威信素孚,中国一人,责无旁贷。 昊苍眷佑,亿兆归心,天命不可以久稽,人民不可以为主。伏冀撝冲勉抑,渊鉴早回,毋循礼让之虚仪,久旷上天之宝命。亟颁明诏,宣示天下,正位登极,以慰薄海臣民喁喁之渴望,以巩我中华帝国有道之鸿基。代表不胜欢欣鼓舞恳款迫切之至,除将明令发还,本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推戴书,及各省区国民代表推戴书等件,仍行赍呈外,谨具折上陈,伏乞睿鉴施行等情。据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但亿兆推戴,责任重大,应如何厚利民生?应如何振兴国势?应如何刷新政治,跻进文明?种种措置,岂予薄德鲜能,所克负荷?前此掬诚陈述,本非故为谦让,实因惴惕交萦,有不能自已者也。乃国民责备愈严,期望愈切,竟使予无以自解,并无可诿避。第创造宏基,事体繁重,洵不可急遽举行,致涉疏率应饬各部院就本管事务,会同详细筹备,一俟筹备完竣,再行呈请施行。凡我国民,各宜安心营业,共谋利福,切勿再存疑虑,妨阻职务,各文武官吏,尤当靖共尔位,力保治安,以副本大总统轸念生民之至意。除将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推戴书,及各省区国民代表推戴书,发交政事堂,并咨复全国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代行立法院外,合行宣示,俾众周知。此令。 小子随读随录,录毕后,禁不住渐愤起来,乃口占一绝道: 揖让征诛是昔型,六朝篡窃亦彰明。 如何下效河间妇,狎客催妆甘背盟? 老袁既接收帝位,遂有好几种做作施行出来,看官请续阅下回,便有分晓。 两次推戴书:统计不下三千余字,乃不到半日,即草缮俱竣,是明明预先备办,第临时揜人耳目而已。且袁氏尚未承认帝制,而我圣主我皇帝之词,连篇累牍,不识若辈何心,乃竟厚颜若此?袁氏半推半就,真似倚门卖娼,装出许多丑态。吾谓欲做皇帝,简直就做,何必许多做作,愈形其丑耶?作伪心劳日拙,我为诸参政羞,我并为袁皇帝羞。 第五十六回 贿内廷承办大典 结宫眷入长女官 由总统府传出消息,称说袁皇帝登极期间,便是民国五年一月一日。那时一班趋炎附热的官儿,及鬻贱贩贵的商人,都伸着项颈,睁着眼珠,希望那升官发财,有名有利。还有一千九百九十三个国民代表,统以为此番进京,佐成帝业,就使不得封侯拜相,总有一官半职,赏给了他;或另有意外金钱,作为特赐,于是朝朝花酒,夜夜笙歌,镇日在八大胡同中,流连忘返。全国代表,如是如是,几令国民羞杀。哪知一声霹雳,震响天空,政府中颁发命令,叫他各归故里,仍安本业。新妇已经登堂,还要媒人何用。看官!你想各代表到了京都,已将半月,所得川资,统已向楚馆秦楼中,花费了去,而且还有酒债饭债,及各种什物债,满望将来名利双收,了清债务,偏偏要他回里,他们统变做妙手空空,连回去的盘费,统是无着,哪里还好偿债?大家才知道着了道儿,叫苦不迭,至此方知,真是笨伯。没奈何吁告同乡,替他设法。还是杨度、孙毓筠等,脚力稍大,向办理国民会议局中,支出二万元款子,分给代表,每人百元,才得草草摒挡,溜出京城,回乡过年去了。只所有欠项,始终未曾还清,仍是酒店饭店,及各什物店中的晦气,这且休表。 且说帝位已定,明令送颁,一面用压制法,一面用笼络法,计匝旬间,除无关帝制外,约有好几道命令,小子也不胜抄录。节述如下: 十二月十三日申令,此次改变国体,全出国民公意,如有好乱之徒,造谣煽惑,勾结为奸,当执法以绳,不少宽贷。 十五日策令,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黎固辞,申令不许。 十六日申令,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将来制定宪法,继续有效。(因清室内务府咨照参政院,赞成袁氏称帝,乃有此令。) 同日申令,特任溥伦为参政院院长。(黎已封王,故改任清宗室溥伦以示羁縻。) 同日串令,关于立法院议员选举事宜,迅速筹办,准于来年以内召集。 同日教令,修正政事堂组织令,凡大总统发布之命令,由政事堂奉行,政事堂钤印,国务卿副署。(与清制内阁奉上谕同。) 同日批令,蒙古章嘉呼图克图等,奏请正位,实属倾诚爱国,深堪嘉尚,著交蒙藏院传奖。 十八日策令,特任冯国璋为参谋总长,未到任以前,著唐在礼代理,(因冯氏劝进较后,特欲调入京都,免生异志。) 同日申令,旧侣及耆硕数人,均勿称臣。 同日申令,满、蒙、回、藏待遇条件,继续有效。十九日申令,著政事堂饬法制局将民国元年以来法令,分别存留废止,悉心修正,呈请施行。 同日批令,代理国务卿陆徵祥等,奏请准设大典筹备处,已悉。 二十日申令,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为嵩山四友,颁给嵩山照影各一帧。 二十一日策令,特封龙济光、张勋、冯国璋、姜桂题、段芝贵、倪嗣冲为一等公,汤芗铭、李纯、朱瑞、陆荣廷、赵倜、陈宦、唐继尧、阎锡山、王占元为一等侯,张锡銮、朱家宝、张鸣岐、田文烈、靳云鹏、杨增新、陆建章、孟恩远、屈映光、齐耀琳、曹锟、杨善德为一等伯,朱庆澜、张广建、李厚基、刘显世为一等子,许世英、戚扬、吕调元、金永、蔡儒楷、段书云、任可澄、龙建章、王揖唐、沈金鉴、何宗莲、张怀芝、潘矩楹、龙觐光、陈炳焜、卢永祥为一等男,李兆珍、王祖同为二等男。 同日策令,特任陆徵祥为国务卿,仍兼外交总长。 二十二日策令,追封赵秉钧为一等忠襄公,徐宝山为一等昭勇伯。 同日申令,永远革除太监等名目,内廷供役,改用女官。 二十三日策令,特封刘冠雄为二等公,雷震春为一等伯,陈光远、米振标、张文生、马继增、张敬尧为一等子,倪毓棻、张作霖、萧良臣为二等子,林葆怿、饶怀文、吴金标、王金镜、鲍贵卿、宝德全、马联甲、马安良、白宝山、昆源、施从滨、黎天才、杜锡钧、王廷桢、杨飞霞、江朝宗、徐邦杰、李进才、吕公望、马龙标、吴炳湘为一等男,吴俊升、王怀庆、吴庆桐、冯德麟、王纯良、李耀汉、马春发、胡令宣、莫荣新、谭浩明、周骏、刘存厚、叶颂清、张载阳、张子贞、刘祖武、石星川为二等男,石振声、何丰林、臧致平、吴鸿昌、王懋赏、唐国谟、方更生、张仁奎、陈德修、殷恭先、周金城、李绍臣、康永胜、常德盛、张殿如、马福祥、张树元、李长泰、许兰洲、朱熙、孔庚、方玉普、马龙潭、裴其勋、朱福全、隆世储、方有田、陈树藩、陆裕光、杨以德为三等男。(又予一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共七十余人,名不备录。) 这数令颁发出来,朝野注目,统说新天子登基在即,所以有此布置,就是老袁心中,也以为恩威并济,内外兼筹,布置得七平八稳,可以任所欲为了。惟筹备大典处,是筹备登极大典,相传于十一月初二日,即已密行设立,至十九日始见发表,尚是掩耳盗铃的计策。起初严守秘密,未敢动用国帑,左支右绌,办理为难。当有二姨太黄氏,与三姨太何氏,首先发起拟将家人私蓄拨出若干,作为筹备处的资本金。统计袁氏妻妾十六人,子十五人,女十四人,每人助一万圆,可得四十五万圆。他日皇帝登极,各得优先利益,仿佛如前清幕吏,先垫款项,称为带肚子一般。皇帝家中,亦沿此习,确是一段笑史。袁氏正室于夫人,与次子克文,三女淑顺,本未曾赞同帝制,且以为此等恶习,不应出自帝家,因此不愿入股。此外当一致赞成,当下凑集四十二万圆,开手筹办,但须觅一亲信可靠的人物,充作处长,方免舞弊。女眷们的金钱,来处不易,所以格外审慎。这消息传达出去,即有人运动斯缺,情愿承认。看官道是何人,就是皇帝伯伯的爱侄儿,名叫乃宽。 他既与老袁认作叔侄,当然如骨肉至亲,无所嫌避,所以出入府中,无论袁氏姬妾,尽得相见。且因他语言柔媚,体态殷勤,容易得人欢心,往来无间,此次即至二姨太三姨太前,乞求推荐,愿先献番佛十万尊,作为孝敬。看官试想,两位姨太太,只携出了二万圆,拼入优先股,今复得了十万圆,除二万外,还有八万圆好处,哪有不允之想?好一场赚钱生意。当下满口承认,即夕向老袁进言道:“大典筹备处,已有四十余万圆凑集,不日可开办了。但处长一席,总须择一心腹人,方可胜任。”老袁接口道:“这个自然。”二姨太便道:“据妾想来,莫如御侄乃宽。”三姨太又道:“他本是同宗,办事又向来勤谨,真是所举得人了。”可见金钱之魔力。老袁笑道:“卿等慧眼,想必不错,我便叫他任事罢。”次日,即召乃宽入内,令为大典筹备处处长。乃宽自然受命,拜谢鸿恩,一面复潜向两姨太处,申鸣谢悃。曾拜倒石榴裙下否?任事以后,第一件是筹办皇帝的龙袍,第二件是筹办后妃的象服;此时京城里面的绸缎绣货庄,要算是山东巨宦开设的瑞蚨祥。该肆闻信,料是一场大主题,忙到筹备处设法运动,兜揽生意。处长袁乃宽亲与商议,先将回扣议妥,这一着最是要紧。然后与议龙袍的做法。先是袁皇帝授意乃宽,服制尚红,大约是火德主政的意思。乃宽便仰承圣意,拟用着赤金线,盘织龙袞,且通体须缀饰明珠,嵌入金钢钻,还要一顶平天冠,四周垂旒,每旒约用东珠一串,冠檐须缀饰绝大珍珠,才见光彩夺目。这两种代价,由店主人估算起来,差不多要五六十万圆。乃宽暗想,现在只有四十万圆,连一件龙袍的价值,还是不敷,如何好再办别种服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与店主人商量,教他垫款包办,一俟皇帝发极,算清帐目。店主人乐得应允,便双方订约,再由店中恭绘袞冕格式,呈入御览。老袁很是合意,即嘱他照式织制。并限于阳历年终取用,该店奉旨承办,日夜赶制。 此外一切用品,但把要紧的物件,购办起来。不到数日,已将四十万圆用罄。那时筹备处尚未正式批准,急得乃宽没法,只好再请教二姨太。二姨太究竟女流,一时想不出甚么法儿,仍嘱乃宽代筹。乃宽道:“非请财神爷上台,这事恐办不了。”二姨太笑着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去罢。”财神大名,应该知道。乃宽退出后,不到两日,即由财神爷承认五百万圆。既而筹备处正式成立,五百万果然拨到。袁皇帝又密与财神爷商妥,此后一切经费,归他筹拨,待登位后,愿把首揆一席,酬答丰功。财神拜相,恐非所长。财神爷颇也乐允。袁皇帝嘉慰非常,复命将前清三殿,募工修筑,也归袁乃宽一手承办。乃宽连得美差,感激无地,自不消说。 惟女官令下,一班妇女请愿团,也想去攀龙附凤,龙可攀,凤不许附,却也为难。显扬门楣,恐怕是要倒楣。但一时无门可入,未免望洋兴叹,空存这富贵的念头。独有安女士静生,本是请愿团的领袖,更兼腹中有点文墨,口才又很过得去,曾充某女校校长,资格完全,回应四十九回。闻到此令,不禁大喜道:“佳运来了。新朝挑选女官长,舍我其谁?”于是淡扫蛾眉,往朝至尊,名刺上镌入妇女请愿团长,及某女校校长头衔,呈递进去。适袁皇帝办公无暇,令诸皇妃招待。那安女士不慌不忙,从容步入,见了各位皇妃,请安跪拜,无不如仪。诸皇妃虽备选六宫,究竟还是候补资格,未曾经过这般恭维,此时见安女士巧言令色,般般可人,遂格外谦恭,待以客礼。安女士固辞未获,勉强旁坐,彼问此答,真个舌上生莲,令人爱羡。渐渐说到女官一事,安女士据实禀陈,竟效毛遂自荐。诸皇妃道:“这事须经过睿断,我等未敢作主,但得宸衷首肯,似汝才调,当然可作女官长,何患不成?”安女士道:“天下未必无才女,如臣妾的菲材,恐未必上邀睿赏哩。”诸皇妃道: “且待禀明后,再行通报。”安女士拜谢而退。 次日又去进谒,诸皇妃欢迎如昨,且与语道:“昨夜已替你禀陈,御意拟召你接谈,方可酌夺施行。”安女士道:“何时得蒙召见?”诸皇妃道:“便在今夕,我等当为介绍人,不过须略待时刻,请少安毋躁便了。”安女士重复拜谢。待至天晚,竟蒙诸皇妃赐给晚餐。可谓富贵逼人来。餐毕,又过了两句钟,老袁才入室休息,诸妃即带着女士晋谒老袁,安女士三跪九叩,从容尽礼。老袁问了数声,应对无不称旨,便面谕道:“你可出外待命罢。”越日,即密令心腹,调查安女士履历,所有请愿团长及某校长的头衔,的确无讹,并且都中人士,有口皆碑,遂据实禀复。老袁尚在迟疑,无非怕她是革命党。又经诸姬妾从旁怂恿,乃特选入宫,命为侍从女官长。这安女士得充是选,即日入内,提起全副精神,趋承意旨。除袁皇帝外,无论皇后妃嫔,及皇子公主等,一入安女士眼中,便能识他心性,揣摩迎合,靡不中彀。因此入值府中,上和下睦,差不多如家人妇子一般。袁皇帝即命她招选女官,定额一百二十人。安女士仗着材能,即恭拟招选女官章程,进呈睿鉴,当蒙批准,因将章程宣布,厘分八条,胪列如右: (一)须身家清白,及品谊纯正。(二)年龄在十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三)略具姿色,又体质健全,无其他暗疾者。(四)未出室及未受聘之闺女。(五)或孀妇而未经生育者。(六)无烟酒赌博诸嗜好。(七)三年后即开放出宫,其有愿留者听。(八)三年期满后,由女官长奏请皇上,择尤优奖。 这章程颁布后,女界争先恐后,群来报名。安女士又增订新例,凡欲应选诸妇女,当报名时,须预缴银币十圆,如不合格,此款不得索还,能合格当选,还要各缴一百圆,叫作入宫费,这乃是安女士理财的妙法,好坐取这一、二万圆,饱入私囊。又订定每月俸给,女官长月俸,计洋四百圆,还有公费百圆;女官分一、二、三、四等阶级,一等月俸二百圆,四等六十圆。安女士又有特别好处,按照八五成发给,余银也自己享受了。至若女官的膳餐费,衣服妆饰费,统要女官长经理,每月开具细账,向庶务处支领,免不得要浮报若干。统计安女士进账,实属不少,不过每月孝敬皇妃,却也要耗去一半。各皇妃爱她敏慧,都向老袁处说项,老袁晓得甚么,还是自诩知人。小子有诗咏安静生道: 几生修得到宫廷,福至应教心独灵。 纵使皇纲悲短命,绣囊已贮万钱青。 岁月将阑,登极期日近一日,不料外面的鼙鼓声,竟动地而来。欲知何处兴兵,且至下回续叙。 本回专叙大典筹备处,及女官长二事,而于承认帝位后种种措置只汇叙一段,不复详说,阅者得毋嫌其太略乎?曰非略也。各种命令,具见明文,不特政府公报,记载特详,即如各处新闻纸,亦备列无遗,海内人士,无不闻知。独宫廷秘幕,非经揭述,鲜有识其隐者。观袁乃宽之谋得筹备处长,及安静生之乞得女官长,无在非打通内线,才得如愿。袁皇帝亦幸而短命耳?否则内嬖外宠,贻祸无穷,其不至覆国者几希。 第五十七回 云南省宣告独立 丰泽园筹议军情 却说京城里面,正演那大登殿的戏剧,那时江西、四川、广东诸省,却也有几个江湖草寇,羡慕老袁,曲为摹仿,悬着好几块皇帝招牌,居然称孤道寡起来。江西有两个草头王,一个是南康县人邱宝龙,一个是万年县人雷葆福。四川的草头王叫作王虎林,原籍广东香山县;还有他同帮李半仙,是羽客出身,遥应王虎林,组织保皇会,就在香山县中,拣一僻静所在,高搭仙棚,号召徒众,瞎闹了好几天。官兵奉了大将军令,前来搜剿,杀得这班草头王,东窜西逃,结果是捉到断头台,陆续毕命。皇帝下台,大都如此,袁皇帝何尚未悟?只有李半仙闻风逃走,不知去向。究竟是个羽士,有点法术?这本是幺么小丑,不足挂齿。但也由老袁想做皇帝,引出这班草头王来。老袁闻着,暗想他无拳无勇,也想自称皇帝,真似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令人忍笑不禁。哪里及得来你。接连又有上海民党联络海军学生陈可钧,夺得黄浦江口的肇和兵舰,驶入江心,开起炮来,攻击制造局。海军司令李鼎新急督领海琛兵舰,放炮还击,党众势不能敌,只好窜去。独陈可钧无从奔逃,当被拿住,枪毙了事。另有一部民党,从陆路进攻制造局,也被护军使杨善德派兵防堵,不能得手。民党完全失败,李鼎新受谴议处,杨善德蒙奖叙功。陆海军官弁,又保举了好几人。袁皇帝以为平乱有余,毫不足虑,就是海外的华侨,及各项留学生,并海内反抗帝制的各种联合会,联电到京,诘责政府,老袁全不在意;甚且半途搁沈,未曾送达总统府中,连袁氏也未曾过目。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忽由政事堂接到云南密电,翻阅以后,自国务卿下,统不胜惊愕起来。看官道是何电?乃是一篇严问老袁,差不多似哀的美敦书。其文云: 北京大总统钧鉴:自国体问题发生后,群情惶骇,重以列强干涉,民气益复骚然,全谓大总统两次即位宣誓,皆言恪遵约法,拥护共和,皇天后土,实闻此言,亿兆铭心,万邦倾耳。记曰:“与国人交,止于信。”又曰:“民无信不立。”今失言背誓,何以御民?比者代表议决,吏民劝进,推戴之诚,虽若一致,然利诱威迫,非出本心,而变更国体之原动力,实发自京师,其首难之人,皆大总统之股肱心膂,盖杨度等六人所倡之筹安会,煽动于前,而段芝贵等所发各省之通电,促成于继,大总统知而不罪,民惑实滋。查三年十一月四日申令,有云: “民主共和,载在约法,邪词惑众,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谰言,紊乱国宪者,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等语。今杨度等之公然集会,朱启钤等之秘密电商,皆为内乱重要罪犯,证据凿然,应请大总统查照前项申令,立将杨度、孙毓筠、严復、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人,及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等七人,即日明正典刑,以谢天下。更为拥护共和之约言,涣发帝制永除之明誓,庶几民碞顿息,国本不摇。尧等夙蒙爱待,忝列司存,既怀同舟共济之诚,复念爱人以德之义,用敢披沥肝胆,敬效忠告,伏望我大总统改过不吝,转危为安,否则此间军民,痛愤久积,非得有中央拥护共和之实据,万难镇劝。以上所请,乞以二十四小时答复,谨率三军,翘企待命。开武将军督理云南军务唐继尧,云南巡按使任可澄叩。 政事堂以事关重大,不敢隐匿,只好转呈袁皇帝。袁皇帝览毕,却也皱起眉来,半晌才道:“日前曾接云南各种电呈,并没有反叛形迹,这道密电,莫非乱党假冒不成?”便召入国务卿陆徵祥,嘱咐道:“你可用政事堂名义,电询云南,是否假冒才是。”陆徵祥应命而出,即拟电拍发,大旨说是:“顷悉来电,与前三日致统率办事处参谋部及本堂电,迥不相同,本堂决不信云南有此事,想系他人捏造代发,请另具邮书,亲笔署名”云云。电发后,竟没有复电到来。政事堂中,尚眼巴巴的望着邮音,谁知他已宣布独立,竖起讨袁旗帜来了。 小子于五十三回,曾说蔡锷遣王伯群至滇,密告唐继尧准备起义,拥护共和,唐遂遍谕军人赶紧预备,专待蔡锷到来,协力讨袁。适前江西都督李烈钧由日本至香港,亦有密电约唐,令他举事。唐亦复电相邀,请作臂助。十二月十七日,李偕熊克武、龚振鹏、方声涛到滇,与唐晤谈竟夕。越日,即在忠烈祠会议,巡按使任可澄,及军官黄毓成、赵复祥,罗佩金、邓大中、杨蓁、董鸿勋、黄永社等,统到会场,当由唐继尧邀同李烈钧,入会开议,讨论军事财政外交诸大端。计画已定,只有蔡锷未到,尚是按兵不动。又过两天,那蒙犯霜露、历经艰险的蔡将军,竟由海登陆,直抵云南。小子叙述至此,恐看官又要动疑,上文五十四回中,不曾叙过老袁密计,两路防备么?紧呼前文,笔法严密。难道蔡将军有飞行术,竟能凭空到滇,得免网罗?这是看官最要的疑问,由小子答述出来。原来蔡锷先到日本,参政戴戡亦与他有密约,踵迹东来,还有殷承瓛、刘云峰、杨益谦三人,与蔡锷向系故交,自遭民党嫌疑,遁迹东洋,此次悉行会晤,遂想迂道入滇。无如驻日公使陆宗舆,奉袁密令,随时侦查。蔡乃赴日本医院治病,且常寄函政府,报告民党行踪。至濒行时,预拟寄袁书十余通,密交契友,托他隔日一发,自与戴、殷、刘、杨四人登舟赴滇,不但老袁被他瞒过,连陆宗舆也无从觉察。及舍舟登陆,道经蒙自,恐刺客当路,各化装为窭人子,徒步偕行。忽前面遇一大汉,彪形虎躯,状极凶悍,猝问蔡锷道:“你等到哪里去?”蔡锷诡言途次遇盗,银钱行李,俱被劫去,拟归龙州故里。言未毕,那大汉竟厉声道:“你得毋为蔡锷么?”锷不动声色,力辩非是,暗中却取出手枪,枪栝一响,大汉即应声而倒。忽刺斜里又闪出数人,跳跃而前,锷又连发数枪,戴戡等亦出枪助击,约毙数人,只剩一人返身欲奔,被蔡锷追上一步,把他擒住。那人长跪乞饶,具言受袁密令,不得已来此。蔡锷笑道:“饶便饶汝,但汝须传语老袁,此后勿再行此鬼蜮手段。”那人方拜谢去讫。既而阿迷县知事张一鹍,闻蔡入境,也想讨好中央,设法图蔡,可巧南防师长刘祖武,已接唐督来电,嘱他欢迎蔡锷,锷亦因刘是旧部,急往与会,两下相见,欢然道故,并就防营中宴叙一宵。翌晨,由刘军护送入省。张一鹍计不得逞,方才无事。 蔡锷既到省城,唐、任以下,出城郊迎,父老士女,争集道旁,欢声雷动。至入城后,略叙寒暄,即由蔡锷问及军备。唐继尧道:“已预备多日了,专俟君来,以便举义。”蔡锷又问道:“饷械可备就否?”唐继尧道:“除本省库款及兵械外,南洋华侨,愿助款六十万圆,安南也有若干枪炮运来,统共核算,足供半年。”蔡锷道:“袁氏叛国,中外同愤,半年以内,当可除袁,惟事不宜迟,请早日宣布独立罢。”唐继尧道:“海外饷械,明后日即可到齐,我等就在阳历年内,举起义旗,可好么?”蔡锷答言甚好。唐继尧乃请他休息一两天,才议行军事宜,蔡锷许诺。次日,由南洋运到华侨助款六十万圆,并由安南运来枪炮多种,二十二日晚间,开全体大会,议定起义手续,先由唐、任两人名义,电迫袁氏取销帝制,诛除祸首。当下拟好电稿,于二十三日拍发,限他二十四小时答复。那知复电到来,尚是假惺惺的问他真伪,于是决计讨袁,即于二十五日,宣告云南独立,复邀同贵州护军使刘显世,联名通电各省云: 各省将军,巡按使,护军使,镇守使,师长,旅长,团长,各道尹公鉴,并请转各报馆鉴:天祸中国,元首谋逆,蔑弃约法,背食誓言,拂逆舆情,自为帝制。卒召外侮,警告迭来,干涉之形既成,保护之局将定。尧等忝列司存,与国体戚,不忍艰难缔造之邦,从此沦胥,更惧绳继神明之胄,夷为皂圉,连日致电袁氏,劝戢野心,更要求惩治罪魁,以谢天下。所有原电,迭经通告,想承鉴察。何图彼昏,曾不悔过,狡拒忠告,益煽逆谋。 夫总统者,民国之总统也,凡百官守,皆民国之官守也,既为背叛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尧等深受国恩,义不从贼,今已严拒伪命,奠定滇黔诸地,为国婴守,并檄四方,声罪致讨,露布之文,别电尘鉴。更有数言,涕泣以陈诸麾下者,阋墙之祸,在家庭为大变,革命之举,在国家为不祥。尧等夙爱平和,岂有乐于兹役?徒以袁氏内罔吾民,外欺列国,有兹干涉,既濒危亡,苟非自今永除帝制,确保共和,则内安外攘,两穷于术。尧等今与军民守此信仰,舍命不渝,所望凡食民国之禄,事民国之事者,咸激发天良,申兹大义。若犹观望,或持异同,则事势所趋,亦略可豫测。尧等志同填海,力等戴山,力征经营,固亦始愿所在,以一敌八,抑亦智者不为。麾下若忍于旁观,尧等亦何能相强,然量麾下之力,亦未必摧此土之坚,即原麾下之心,又岂必欲夺匹夫之志?长此相持,稍更岁月,则鹬蚌之利,真归于渔人,而萁豆之煎,空悲于轹釜。言念及此,痛哭何云。而尧等则与民国共生死,麾下则犹为独夫作鹰犬,坐此执持,至于亡国,科其罪责,必有所归矣。今若同申义愤,相应桴鼓,可拥护者为固有之民国,匕鬯不惊,所驱除者为民国之一夫,天人同庆。造福作孽,在一念之危微,保国复宗,待举足之轻重。敢布腹心,惟麾下实图利之。唐继尧、蔡锷、任可澄、刘显世、戴戡暨军政全体同叩。 通电既布,乃更议组织军队,前提及出师名义,或拟用共和军,或拟用滇、黔联合军,或拟用中华民国第一军,或拟用靖难军。独蔡锷起身说道:“此次举义,系国民放逐独夫,不应沿用‘共和’二字,至若其他各名称,非旗帜暗昧,即范围太隘。窃思军人以救国为天职,此时讨袁,仍不外一救国问题,或直称救国军,否则或称护国军,亦无不可。”唐继尧道:“不如‘护国’两字罢。”大众齐声称善。蔡锷又道:“军队出发,必须有一统率机关,这名义却也要紧。”各军官道:“应该称元帅府,或临时元帅府。”唐继尧道:“元帅二字,名目太尊,似应缓待贤能,不若径称总司令。”蔡锷鼓掌赞成。唐继尧又道:“鄙人不材,忝膺重任,好容易经过两年,今蔡公来滇,正是鄙人卸肩的日子,鄙人情愿督师出征,这将军一席,仍让蔡公复任。”蔡锷摇首道:“锷来此地,欲保障真正共和,为诸同胞谋幸福,并非为自己谋名利。唐公此举,转予外人口实,疑锷来攫取此席,锷哪里承受得起,只好从此告别了。”唐固让德可风,蔡尤立言正大。言已,抽身欲行。唐继尧连忙挽住,且语道:“公不愿为,继尧愿让李君。”李烈钧忙道:“蔡公尚不肯受任,烈钧更不敢受了。”蔡锷又道:“今日起义,目的在推倒袁政府,他事且慢慢计议。惟与唐公相约,阃以内专属唐公,阃以外属锷与李君分任罢。”唐继尧尚欲有言,军官齐声道:“唐将军请勿过谦,还是从蔡公议为是。”唐乃承认下去,随即续议各军组织法及任务分配,分道进行。议定如左: 中华民国护国第一军总司令,归蔡锷担任,出发四川,进图湘、鄂。 中华民国护国第二军总司令,归李烈钧担任,出发广西,进图粤、赣。 中华民国护国第三军总司令,归唐继尧担任,防守云南本省。 先是云南有二师一旅,警备队四十营,至此统编作陆军,共计七师,分隶三军。第一第二两军,各率三师,还有一师属第三军,兵额不足,另设征兵局,添募新军。又各师均编成梯团,一梯团的兵力,约与混成旅相同。第一第二两军,各设四梯团,第三军设六梯团,各设司令参谋等官,俾专责成。一面布告人民,各安本业,一面照会各国领事,切实保护侨民,从前各项条约,继续有效。惟自帝制发生后,袁政府与各国所订条约等件,均不承认;且各国官民,如赞助袁政府,及战时禁制品,即当视同仇敌,没收该物。那时各国领事,接收照会,大都默认无言。二十七日,第一军总司令部,已经组成。自总司令蔡锷以下,总参谋长,用了罗佩金,参议处长就任殷承瓛,外如秘书李曰垓,副官长何鹏翔等,统系滇中名流。当日下动员令,饬第一梯团长刘云峰,率领所部,向四川进发去了。 警信迭达中史,老袁也惶急起来,忙就总统府内的丰泽园,作军事会议厅,连开御前会议,召集文武官属,筹议南征。大家都想望登极,领太平宴,奏朝天子乐,哪个肯出去打仗,便纷纷献议道:“云南一省地方,僻处偏陲,能成什么大事?但教湘、蜀各省,集兵阨守,令他无路可出,自然束手待毙,不到数旬,便可平定了。”太看得容易。老袁道:“话虽如此,恐他讹言煽惑,摇动邻省,倒也不可不防。”大家复道:“癸丑一役,长江南北,统被传染,尚且数旬可平,区区唐继尧怕他甚么!”狃胜而骄,便是败象。老袁道:“蔡锷也到云南,这人却不可轻视,他托言养疴日本,前几天还有书函寄来,谁知他瞒得我好,竟潜往云南。昨寄电陆宗舆,叫他问明日本医院,据言已于十数日前,回国去了。你道他有这般诡谋,岂非是大患么?”言下非常懊怅。悔已迟了。经大众禀慰数语,方电命驻岳陆军第三师长曹锟,率师赴湘,据守要塞,候令征滇,旅长马继增,带领第六师的第十一旅,由鄂赴岳,与曹换防;并电饬四川将军陈宦,速派得力军队,固守叙州,力拒滇兵北上。还有最紧的一着,是谕饬邮政电报各局,凡自云南发出的函电,或与云南事互相关系,均严行搜查,不准拍发。老袁此策,以为可禁止煽惑,不知消息不灵,反致隔阂,兵贵神速,讵宜出此?一面再令政事堂,迭驳云南通电,逐渐加严。二十六日的电文,语意尚含规劝,略说:“政见不同,尽可讨论,为虎作伥,智士不为,且列强劝告,并非干涉,总统誓言,亦视民意为转移,现既全国赞成君宪,云南前日,亦电表赞同,奈何出尔反尔,有类儿戏”等语。二十七日的电文,归咎蔡锷,说他:“潜行至滇,胁诱唐继尧,唐应速自悔罪,休为宵小所惑”云云。到了二十九日,方颁发明令,谓:“据参政院奏称,唐、任等有三大罪:(一)构中外恶感,(二)背国民公意,(三)诬国家元首,均着即行褫职,并夺去爵位勋章,听候查办。蔡锷行踪诡秘,譸张为幻,亦着褫职夺官,并夺去勋位勋章,由该省地方官勒令来京,一并听候查办。”另派张敬尧带领第七师,自南苑赴鄂,巩固鄂防;并加张子贞将军衔,暂代督理云南军务,刘祖武少卿衔,代理云南巡按使,令他排击唐、任,自相攻击的意思。 哪知张子贞、刘祖武两人,已在唐将军麾下,效力讨袁,张任将军署内的总参谋长,刘任第三军第四梯团司令官,不但不受袁令,并且声罪致讨,略言:“袁氏妄肆更张,僭称帝制,民情不顺,列强干涉,丧权辱国,亿兆痛心,本省举义,势非得已。子贞等忝总师干,心存爱国,近接京电,欲饵以利,要知子贞等为国忘身,既非威所能胁,亦岂利所可诱。”云云。老袁料不可遏,又运动英使朱尔典,转嘱驻滇英领事葛夫,规劝云南取消独立,并嘱托法使康悌,由安南妨害云南边防。两使言语支吾,始终不肯效力,气得老袁火星透顶,说不尽的忿恨。正在短叹长吁,忽由袁乃宽呈进龙袍一件,展将开来,却是五花六色,格外鲜妍,他又不禁转怒为喜,连声叫好。好象小儿得着新衣。乃宽便进谀道:“登极期已到了,月朔即要改元,如何年号尚未颁布?”老袁道:“年号是已经拟定了,可恨这云南无故倡乱,反弄得我动静两难呢。”乃宽道:“这也何妨。”老袁皱着眉,摇着头,半晌才说出数语来。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未知所说何词,且看下回续述。 ---------- 云南举义,拥护共和,其致中央一电,已足褫袁氏之魄,嗣复通电各省,益足诛袁氏之心。而老袁含糊对付,先由政事堂迭发三电,尚未敢明言其非,及滇军出发,不得已下令褫职,倘或自反而缩,亦何至迁延若此?一则堂堂正正,一则鬼鬼祟祟,以视癸丑一役,其情形殊不相同。盖彼时之袁氏,虽有叛国之心,而无叛国之迹,至此则心迹俱彰,欲掩无自。宜乎一夫作难,而全局瓦解也。然袁氏之心苦矣,袁氏之心苦,而其术亦愈穷矣。 第五十八回 庆纪元于夫人闹宴 仍正朔唐都督誓师 却说袁氏叔侄,谈及登位事,老袁愀然道:“我本拟改元登极,但据目前情势,只好暂从缓议。云南事我却不怕,但恐外交一方面,又惹起甚么交涉,不得不慎重将事哩。”乃宽道:“圣明洞鉴万里,臣侄非常钦佩,惟为了云南小丑,延迟大典,一恐叛徒玩视,愈长嚣陵,二恐改元无期,致多窒碍。试想云南辽远,劳动六师,就使一举荡平,也非数旬不可,那时明诏改元,转与历数未合,这却还求鉴察呢!”老袁道:“我正为此事打算,想不出甚么妥当法儿,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且改了元再说。”乃宽道:“登极呢?”老袁道:“这……这事且从缓办。”乃宽道:“改了元,怎么不登极?”老袁道:“我自有我的意见,你不必多言。”无非是贼胆心虚。乃宽唯唯而退。越宿,便是阳历除夕,早晨已过,并没有什么改元登极的消息,一班定策佐命的功臣,都往政事堂探听,也不见有何等举动,连国务卿陆徵祥,都猜不透老袁的意思,大众乃回去午餐了。待至未牌以后,方颁出改元的申令道: 据大典筹备处奏请建元,著以民国五年,改为洪宪元年。 各官僚见了此令,复统去探问袁乃宽,曾否元旦登极?乃宽又将老袁所嘱,略述一遍,众情又未免诧异,但也不便入内申请,只好啧啧私议罢了。是夕,总统府中,照例守岁,老袁召集家人子女,共聚一堂,开团圞宴,叫作合家欢筵席。并因翌日改元,预表庆贺。当时候补皇妃,候补皇子皇孙,及候补皇女等,全体列席。中央设着两座,两旁依次陪侍。花团锦簇,玉绕珠环,小子叙至此处,爱将袁家眷属,一一指名,略载履历,借供看官闲览,胪述如下: [[袁家姬妾]] (一)闵氏朝鲜人,系闵氏养女,相传其本姓金氏,寄养朝鲜王妃母家,小名碧蝉。(二)黄氏绰号小白菜,与袁同里,系豆腐肆中黄氏女。(三)何氏系苏州商人女,小名阿桂。(四)柳氏小名三儿,系天津韩家班名妓,见四十八回。(五)洪氏即洪述祖妹,见四十六回。袁氏第五妾,名红红,亦勾栏中人,袁任鲁抚时,红红与仆私,为袁所杀,故不列入。(六)范氏与袁同里,系袁氏乳媪女,小名凤儿。(七)叶氏扬州人,父叶巽,候补河南知县。父殁家落,女鬻诸绅家,转赠袁为妾。(八)贵儿系盛氏婢女,小名贵儿,亦扬州人,姓名未详。(九)(十)大小尹氏初为第六妾洪氏使女,系同胞姊妹,籍贯未详。(十一)汪氏与袁同里,系榜人女。(十二)周氏本杭州名妓,能诗,别号忆秦楼。(十三)虞氏本袁家侍婢,小名阿香,姓氏未详。(十四)洪氏系洪述祖侄女,小名翠媛,与第五妾洪氏,有姑侄之称。 [[袁家子]] (一)克定于夫人所出。(二)克文闵氏所出,或谓系黄氏子。(三)克良黄氏所出。(四)克端何氏所出。(五)克权第六妾洪氏所出。(六)克桓柳氏所出。(七)克齐何氏所出。(八)克轸叶氏所出。(九)克玖同上。相传与黎黄陂女结婚,即此子。(十)克坚(十一)克安(十二)克度(十三)克相(十四)克捷(十五)克和生母均未详。 [[袁家女]] (一)淑贤闵氏所出,能诗工画,适张氏子。(二)淑顺何氏所出,适沈而寡,留居母家。(三)淑婉叶氏所出,所适未详。(四)淑贞柳氏所出,字杨氏子。(五)淑芳生母未详。(六)淑兰叶氏所出,相传以此女字宣统帝。(七)淑缇(八)淑瑾(九)淑珍(十)淑梅(十一)淑芸(十二)淑玲(十三)淑英(十四)淑A生母均未详。 附克定长子名家融系世凯长孙,余孙六人从略。 老袁坐了首位,左盼右顾,除长女淑贤,三女淑婉,已经适人外,其余统共列席。独于夫人尚未到来,当命人三请四邀,尚是足迹杳然。等到酒已数巡,还是虚左以待,老袁不觉懊恼,令婢仆等再行催逼。于夫人方缓步行来,甫至席间,即闻老袁厉声道:“你有什么公干,挨到此时才来?”于夫人道:“为什么大惊小怪?皇帝未曾做得,先摆起架子来了。须知你我是患难夫妻,就使你做皇帝,也不能向我呵斥哩。”老袁闻这数语,越觉愤不可遏,便怒气勃勃道:“你这黄脸婆子,不中抬举,我若登了大位,先将你贬入冷宫。”于夫人也愤着道:“你是个没良心人,不顾夫妻旧谊,倒也罢了,就是我袁家祖宗,世受清室厚恩,你也曾受清爵禄,官居极品,不思竭力报效,反乘着南军革命,逼清退位,妄思为帝,祖宗有灵,恐不容你,清朝的列祖列宗,如或有知,更不容你。你还要朝称皇帝,暮称皇帝,来吓我么?”借于夫人口中,痛骂老袁,令人浮一大白,然亦有据而谈,并非全体捏造。老袁听了,竟立起座来,把袖一卷,几欲以老拳相饷。于夫人又接着道:“我已早知有今日了。你是姬妾满前,儿孙绕膝,还要我这老东西何用,我还是早死了罢。”说着时,已是涕泪满面,并欲拚着老命,向老袁前撞将过去。亏得众位候补皇妃,两边分劝,力为调解,才免争殴。于夫人负气自去,老袁恨恨不止,阖座为之不欢。 就是不祥之兆。 洪姨乃献谀贡媚,举酒劝袁,周姨等相继把盏,老袁不忍拂意,勉勉强强的再饮数觥。怎奈闷酒入肚,最易致醉,更兼时逾夜半,禁不住睡眼矇眬,洪姨扶他入室,和衣安寝,复出室令撤酒肴,一面召入袁乃宽,密商了好多时,复与大众筹划一番,多半称为妙策,只克文、淑顺默不一言。乃宽去后,转眼间天已破晓,由洪姨手取龙袍,搀起老袁,替他穿着。老袁就醉梦中惊醒,问及何事?洪姨诡言:“天气骤寒,应加重袭。”老袁含糊道:“何不扶我去睡?”洪姨又诡词相应,当命侍从舁入肩舆,扶袁登舆而去。向来袁在府中,常以肩舆代步,此时老袁醉梦尤酣,还道是照常往来,无甚惊异,到了居仁堂,才觉醒了一半,开眼四瞧,但见国务卿以下,统已排班鹄立,伺候登基,堂上摆着一个宝座,两旁是檀香雕成的龙形,互相蟠绕,正中是红缎绣成的龙形,作为披垫,返顾自身,也已穿着一件赤龙遍体的帝服,不觉诧为异事。又向头上一摸,尚未戴着冕旒,却不禁暗笑起来,慢腾腾的下了肩舆,复觉背后有人随着,回头一瞧,乃是恭奉帝冕的御侄儿,当下微笑道:“你们为什么演这把戏?”语未毕,忽听“皇帝万岁”的声浪,喧集一堂,绕梁不绝,那时不便承认,又不便不承认,只好向大众,说了几句套话,无非是德薄能鲜,容待异日等语。话才说完,大众复叫起“皇帝万岁”来,接连是六君子十三太保,拥到老袁面前,恭请升座。御侄儿且跪进帝冕,老袁却不敢接受,只走到宝座前面,踌躇片时,又徐徐的踱至座后,再徐徐的踱至座前,如是三次,乃决定意见,面谕群僚道:“正朔虽颁,登极尚须择吉,尔等且静待后命罢!”究竟不敢登台。群僚乃鼓舞而散。 只御侄儿尚是随着,返至内室,再行诘问,才知是洪姨所为。可巧洪姨邀同诸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前来谒贺,老袁便笑语道:“你等想册作妃嫔么?但此举未免太早了。”洪姨道:“妾等特来朝贺,几曾见改元以后,尚未登极的天子么?”老袁道:“你等晓得甚么?”洪姨道:“妾却有点分晓,陛下所虑,无非为了外交的关系,其实此事何足介怀。我袁家做皇帝,与他何干?况陛下做的是中国皇帝,不是想做外国皇帝,更觉与他无涉。今日为元旦令辰,妾等就此朝贺罢!”言毕,拥袁入座,就一同跪下,也是三呼万岁,满口臣妾。引起这位袁皇帝乐不可支,便垂拱南面,实受他三跪九叩首大礼。是谓骄其妻妾。群姬朝毕,袁皇帝兴味盎然,当即下令,改称总统府为新华宫,府内收文处,改作奏事处,府内总指挥处,改作大内总指挥处,复拟规复坛庙制度,并将袁氏历代祖茔,改为陵寝等情,饬大典筹备处敬谨议行。 看官记着,这是中华民国五年第一日,袁皇帝既自建年号,改为洪宪元年元旦,是已与民国断绝关系,论起理来,就是背叛民国,国民并未服从帝制,应该仍用民国正朔。断制谨严,好似洪钟震响。适云南军政府,也于是日成立,罢除将军巡按使名义,合并军巡两署,略照民国元二年旧制,组成都督府。都督一职,由大众公推,仍举了唐继尧,当由公民赵蕃等通电全国,其辞云: 北京各堂处部院局所,各省将军巡按使,都统办事长官,巡阅使,护军使,镇守使,全国各报馆商会鉴:袁氏谋覆民国,约法上之谋叛罪,业已成立,当然丧失总统资格。在新总统未经举定以前,云南公民,公举唐公继尧为云南都督,奉民国之正朔,守民国之疆土。昨闻电传伪令,尚有特任督理云南军务,及云南巡按使字样,当然认为无效。唐公与民国共存亡,吾滇千七百余万人,誓与唐公共生死,此为吾滇真确民意,不容元恶假借,合电奉闻。 唐继尧既任云南都督,当即偕蔡锷、李烈钧等,率领全军,于民国五年正月朔日,亲至校场,祭告天地,正式誓师。 当由唐继尧亲读誓文,文云: 维中华民国五年元旦,继尧等谨以牺牲酒醴,昭告昊天后土。而誓于师曰:呜呼!民贵君轻,万邦是式,贼仁残义,一夫可诛。矧国是之久成,何逆谋之可宥?鲁连蹈海,尚耻帝秦,管宁适辽,不甘臣魏,岂有国步方艰,群情望治,遂乃妄侈边幅,效井底之蛙鸣,夷我华宗,戴冢中之枯骨者哉?粤自武昌首义,中土云从,五族一家,亿姓同德,扫除专制,创建共和,应世界之文明,为友邦所承认。乃者袁逆世凯,谋叛民国,复兴帝制,黄屋大纛,遽兴非分之思,砺山带河,无复未寒之约。移钟簴于反掌,家天下局势已成,输岁币以寻盟,小朝廷面目安在?急子孙万世之私计,误国家百年之远图。 本都督服役民国,作镇滇疆,痛国家之将沈,恨独夫之不剪。爰整义旅,恭行天讨,击祖逖渡江之楫,誓清中原,问新莽指斗之杓,能持几日。嗟尔有众,尚其弼予! 呜呼!尔惟克奋厥武,实乃无疆之休,予亦允报汝功,永有不次之赏。嗟尔有众,尚钦念哉! 誓文读毕,全军统呼“民国万岁!”声彻山谷。比皇帝万岁之声,多寡何如?及唐都督等返至督署,父老人民,及男女学生,齐集督署门首,手持鲜花,庆祝共和,复三呼“民国万岁!”真个是众志成城,大将军何等威武!义声载道,小百姓共表同情。眼见得人心不死,正气犹存,我中国一座锦绣江山,不容那袁氏并吞下去,这且不必细说。还有一道讨袁的檄文,也是民国五年元日所发,用着云南护国军名义,历数袁世凯十九大罪,小子欲叙述檄文,先口占一绝云: 揭破阴谋使共知,欲欺人处究难欺, 试看布檄宣袁罪,一纸书同十万师。 欲知檄文中如何说法,且至下回说明。 ---------- 于夫人闹宴一出,虽未免含着醋意,而受清厚恩数语,却是名正言顺,直使老袁无可置喙。老袁之制造民意,作奸售伪,且不能信于其妻,况他人乎?况全国国民乎?迨至被舁登堂,第绕龙座三匝,始终不敢登座,毋乃为黄脸婆数言,有以夺其气而怵其心欤?厥后闻洪姨言,又激起侈念,迭发数种改制之命令,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可愤亦可悲也。惟袁氏改元,而民国正朔,应归云南护国军接收,故于唐继尧之正朔誓师,直接叙入,不敢少漏,看似寻常补叙,而用笔实寓有深意,阅者当于夹缝中求之可也。 第五十九回 声罪致讨檄告中原 构怨兴兵祸延邻省 却说唐继尧既正式誓师,复做了一篇讨袁的檄文,布告天下。这檄文中列着十九大罪,把袁世凯的隐情,和盘托出,比那陈琳讨曹操,骆宾王讨武曌,尤觉淋漓尽致,令人叫绝。 小子特详录如下: 维中华民国五年元旦,云南中华民国护国军军政府,都督唐继尧,第一军司令官蔡锷,第二军司令官李烈钧檄曰:盖闻辅世之德,笃于忠贞,长民之风,高于仁让。 使枭声雄夫,野心狼子,逞城狐之凶姿,弄僭窃之高位,则我皇王孝孙,并世仁让,谊承先烈,责护斯民。哀恫郁纡,成兹愤疾,大义敦敕,谁能任之?国贼袁世凯粗质曲材,赋性奸黠,少年放僻,失养正于童蒙,早岁狂游,习鸡鸣于燕市;积其鸣吠之长,遂入高门之窦。合肥小李,惊其谲智,谓可任使,稍加提擢,遂蒙茸泽,身起为雄。不意其浮夫近能,浅人侈志,昧道懵学,聘驰失轸,遂使颠蹏东国,覆公餗以招虎狼;狡诈兴戎,缺金瓯以羞诸夏。适清廷昏昧,致稽刑戮,犹包藏秽毒,不知愧耻,殚其暮夜之劳,妄窃虎符之重,黄金横带,卖孱主于权门,黑水滔天,引强敌以自重。虽奸逆著明,清廷知戒,犹潜伏羽势,隐持朝野。降及辛亥,皇汉之义,如日中天,浩气飏飞,喷薄宇宙,风云滂沛,集兴武汉之师,士马精妍,远响东南之鼓;造黄龙而会饮,纳五族于共和,大势坌集,指日可期。天不佑华,诞兴贼子,蠢彼满室,引狼自庇。袁乃凭借旧资,攀援时会,伪作忠良,牢笼将卒,胁逼孤寡,夺据朝权,复伪和民声,迷夺时贤,虚结鬼神,信誓旦旦,懦夫惧戒,过情奖许。维时南军渠帅,实亦豁达寡防,堕彼奸计,倒持太阿,豢此凶逆。迨大邦既集,势威益专,遂承资跋扈,肆行凶忒,贿通虺蜮,棋布阴谋,毒害勋良,摇惑众志,造作威福,淆撼国基,背法畔民,破败纲纪,癸丑之役,遂有讨伐之师。天未悔祸,义声失震,曾不警省,益复放横,骄弄权威,胁肩廊庙。是以小人道长,凶德汇征,私托外援,滥卖国权。弑害民会,私更法制,纵兵市朝,威持众论,布散金璧,诱导官邪,冀以其积威积恶之余,乘世风颓靡廉耻灭没之后,得遂其倒行逆施,僭登九五之欲。故四载以还,天无常经,国无常法,民无定心,官无定制,丹素不终朝,功罪不盈月,游探骄兵,睚眦路途,贪官污吏,黩乱朝野,以致庶政败弛,商工凋敝,尤复加抽房亩,朝夕敛征,假辞公债,比户勒索,淫刑惨苛,民怨沸腾,凶焰所至,道路以目,此真世道凌夷之秋,天人闭隐之会,四凶所不敢为,汤武所不能宥者矣。 维皇汉九有,奠安东陆,时流漂荡,越在迍邅。缅维祖德,孰敢怠荒?复我邦家,义取自拯。故辛亥之役,化私为公,志在匡时,道维共济。袁乃睥睨神器,妄欲盗窃,内比奸邪,既多离德,外遂孱隤,甘为犬豚。是以四郊多垒,弗知惭悚,海陆空虚,弗思整训,财用匮竭,弗事劝徕,健雄失养,弗兴学艺,室如悬磬,野无青草,犹复养病外蒙,削国万里,失驭东鲁,屡堕岩疆,遂使满、蒙多离散之民,青、徐有包羞之妇,扼我封疆,揕我心腹,皇皇大邦,苟为侮戮,日蹙百里,媚兹一人。觉我侠士雄夫,所怒目切齿,惊惧忧危,而不可一朝居者也。夫天道健乾,义惟精一,在德则刚,制行为纯,故土不贰节,女不贰行,廉耻之失,谥曰贱淫,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自民族国家,威灼五陆,雄风所扇,政骛其公,国竞以群,是以乾德精刚,宜充斥里闾,洋溢众庶,旁魄沆瀣,蔚为骏雄,故辛亥之役,黜君崇民,扬公尊国,所以高隆人格,发扬众志,义至精而理至顺,故虽旧德老成,去君不失忠,改官不降节。袁氏身奉先朝,职为臣仆,华山归放,仅及四纪,载瞻陵阙,犹宜肃恭,故主犹存,天良安在?顾藐然以槽枥余生,不自揣量,妄欲以其君之不可者而自为其可,是何异饰马牛之骨,扬溲勃之灰,以加臭乎吾民,以淫污乎当世,而令我令公先德,皆为其贱淫,白璧黄金,尽渲其瑕秽,此尤我元戎巨帅,良将劲卒,硕士伟人,所同羞共愤,深恶痛绝,而不能曲为之宥者也。汇此种种,袁氏之恶,实上通于天,万死不赦。军府奉崇大义,慨念民生,谨托我黄祖威灵,恭行天罚,辄宣兹义辞,告我众士,招我同德。今将历数其罪,我国民其悉心以听!夫国为重器,神严尊惮,复载所同。建国之始,义当就职南京,明其所受;袁乃顾影自惭,妄怀畏惧,阴纵部兵,称变京邑,用以要吓国人,迁就受职,使国权出于遥授,玩视国家之尊严,其罪一也。活佛称异,势等毛羽,新国既成,鼓我朝锐,相机挞伐,举足可定;袁乃瞻顾私权,妄怀疑忌,全国请讨,置不听从,迁延养敌,废时失机,授他邦以蹈隙纵刃之间,失主权于外力纠纷之后,遂使巨蜿蜒嶂,弃此南金,万里边城,跃马可入,贻宗邦后顾之殷忧,损五族雄飞之资望,其罪二也。政体更新,荡涤瑕秽,私门政习,首宜改选,故内阁部首,须获议院同意,所以树公政之基,明众共之义;袁乃病其严责,阴图放佚,于第一次内阁联翩去职之后,尽登媕宠,嗾使军警,围逼议员,索责同意,用以示威国人,开武力政治之渐,使民意机关,失其自由宣泄之用,其罪三也。国有大维,是曰法纪,信守不立,谥为国难,乱政亟行,于焉作俑,故侵官败法,为世大诟;袁为元首,尤宜凛遵,乃受事未几,即不依法定程序,滥用政府威权,诬杀建国勋人张振武,使法律信用,失其效能,国宪随以动摇,政本因而销铄,其罪四也。国宪之立,系以三权,共和之邦,主权在民,立法之府,谊尤尊显,地方三级,制实虚冗,建国除秽,亦既罢斥。袁乃急欲市恩,妄复旧制,不俟公决,辄以令行,使议院立法,失其尊严,国权行使,因以紊乱,其罪五也。财政担负,直累民福,外债侵逼,尤伤国权,议案成立,特事严谨,众院赞可,宪尤著明;袁乃私立外约,断送盐税,换借外赀二千五百万镑,厉民害国,不经众院,暧昧挥霍,不事报闻,蔑视通宪,为逆已甚,其罪六也。国有元首,政俗式凭,行系国华,止为民范;袁乃知除异己,不自爱重,阴遣死士,狙杀国党领袖宋教仁,以元首资格,为谋杀凶犯,既辱国体,又诒外讥,国家威严,因以扫地,其罪七也。共和之国,建础为公,民意所在,亦曰神圣,百尔职司,义宜退听,国会初立,人民望治;袁恐政制严明,不获罔逞,乃私拨国帑,肥养爪牙,收买议员,笼络政客,用以陷辱国会,迷夺众情,使议政要区,化为捣乱之场,法案迁延,借作独裁之柄,其罪八也。元首登选,国有常经,揖让讴歌,盛德固尔,抑共和定疑,国宪崇废,悉于是觇,世法懔懔,斯为第一;袁于临时任满正式更选之际,鄙夫患失,至兵围国会,囚逼议员,使强选总统,以就己名,致元首尊官,成于劫夺,共和大宪,根本动摇,国是益以危疑,后进难乎为继,其罪九也。国民代表,职司立法,非还诉民意,毋得断阏;袁于总统既获,复虑旁掣,辜恩反噬,遽为枭獍,乃假托危词,罗织党狱,滥用行政权,私削议员资格,用以鸩杀国会,并吞立法部,使建国约法,由是推翻,元首生身,等于孽子,其罪十也。 国家组织,法系严明,苟非选民,焉能造法?袁于戕杀国会之后,妄以私意召集官僚,开政治会议,约法会议,冒称民意,更改约法,摹拟君主,独揽大权,使民国政制,荡然无存,澔澔新邦,悬为虚器,其罪十一也。民国肇造,本以图存,时风所迁,民强则兴,发挥群能,腾达众志,公私权利,宜获敬尊;袁乃倒行逆施,黜民崇吏,既吞立法,复尽灭各级地方议会,密布游探,诬扳党狱,良士俊民,任意捕杀,人民权利,全失保障,致群生股栗,海内寒心,毒吏得以横行,民业日以凋敝,民力壮盛,有如捕风,国势颓隤,益以卑下,其罪十二也。 国局始奠,海内虚耗,财用竭蹶,义宜根本整理;袁乃专事虚缘,日以借债政策,利诱他邦为私托外援之计,断送利权,绝不顾惜,逐鹿争臭,坌集庙朝,遂妄以北中二部,横断铁道,分许外人,惹起国交之猜疑,增益宗邦之危难,其罪十三也。欧陆战争,义以严守中立,及时奋进;袁乃内骄外谀,折冲无状,既反复狼狈,贻羞东鲁,复徘徊雌伏,巽立要盟,失满、蒙矿权,至于九处,承他邦意旨,发布誓言,辱国辱民,倾海不涤,其罪十四也。民族虎争,领土强食,外债毒国,既若饮鸩,竭泽厉民,何异自杀?袁于欧战既发,外赀猝断,乃专事掊克,内为恶税,房亩烟赌,一再搜括,复先后发行内国公债,额逾万万,按省配摊,指额求盈,小吏承旨,比户勒索,等于罚锾,致富户惊逃,闾里嗟怨,国民信爱,斲伤无余,神州陆沈,殷忧可畏,其罪十五也。生利致用,民贵有恒,纵博浪游,谥曰败子,盗贼充斥,此为厉阶,修政明刑,首宜致谨;袁乃纵容粤吏,复弛赌禁,使南疆富庶之区,负群盗如毛之痛,苛政猛虎,同恶相济,清乡剿杀,无时或已,政以福民,今为陷阱,其罪十六也。烟害流离,久痼华族,张皇人道,仅获禁约,奋厉阏绝,犹惧不亟;袁乃餂其厚获,倚以箕敛,宠登劣吏,设局专卖,重播官烟,飞扬淫毒,失信害民,辱国贻讥,其罪十七也。民权政治,积流成海,国家公有,炳若日星,世室旧家,且凛兹盛谊,汲汲改进,华族后起,方发皇古训,追踪世法,断脰流血,久而后得,大义既伸,迕则不忠,乔木既登,返则不智;袁乃身为豪奴,叛国称帝,监谤饰非,炰烋求是,狐假虎威,因以反噬,使凶德播流,戾气横溢,妖孽丧邦,甘为祸首,其罪十八也。易象系天,筮曰无妄,圣学传经,谊唯存诚,故忠信笃敬,保为民彝,衍为世德;袁乃机械变诈,崇事怪诡,貌为恭谨,潜藏祸谋,秘电飞词,转兴众口,涂刍引鹿,指称民意,欺世盗名,载鬼盈车,背食誓言,日月舛仵,使道德信义,全为废词,民质国华,尽量消失,其罪十九也。维我当世耆德,草野名贤,或手握兵符,风云在抱;或权领方牧,虎步龙骧;或道系乡闾,鹤鸣凤翽,细瞩理伦,横流若此,起瞩国家,悲悯何如?凡属衣冠之伦,幸及斯文未丧,等是邦家之主,胡堪义愤填膺。谯彼昏逆,洵堪发指,修我矛戟,盍赋同仇?书到都府,勋耆便合聚众兴师,都邑子弟,各整戎马,选尔车徒,同我六师,随集义麾,共扶社稷。昆仑山上,谁非黄帝子孙?涿鹿中原,合洗蚩尤兵甲。军府则总摄机宜,折冲内外,张皇国是,为兹要约。曰:凡属中华民国之国民,其恪遵成宪,翊卫共和,誓除国贼,义一;改造中央政府,由军府召集正式国会,更选元首以代表中华民国,义二;罢除一切阴谋政治所发生,不经国会违反民意之法律,与国人更始,义三;发挥民权政治之精神,实行代议制度,尊重各级地方议会之权能,期策进民力,求上下一心全力外应之效,义四;采用联邦制度,省长民选,组织活泼有为之地方政府,以观摩新治,维护国基,义五。建此五义,奉以纲维,普天率土,罔或贰心。军府又为军中之约曰:凡兹官吏,粤若军民,受事公朝,皆为同德。义师所指,戮在一人,元恶既除,勿有所问。其有党恶朋奸,甘为逆羽,杀无赦!为间谍,杀无赦!抗义行,杀无赦!故违军法,杀无赦!如律令。布告天下,迄于满、蒙、回、藏、青海、伊犁之域。 檄语煌煌,钲鼓阗阗,云南护国三大军,次第组成。除唐督留守外,第一军总司令蔡锷,先向四川进发,第二军总司令李烈钧,亦向广西进发,分道扬镳,为国效力去了。写得有声有色。袁世凯迭闻警耗,料知非口舌所能平定,乃决计用兵进攻,即于一月四日,再开军事会议,首画定戒严区域,次规定攻击方略。戒严区域,分为三等,列表如下: (一)紧急区 自百色、泗城经兴义、威宁及泸州、宁远,定为紧急区。 (二)临时区 自桂林经贵阳及重庆,定为临时区。 (三)预备区 由雷、琼、经辰、沅、荆、襄及汉中,定为预备区。 攻击方略,亦分作三路,照上例表明: (一)由湖南进兵 用马继增为司令官,带领第六师,由湖南经贵州向滇进攻,以常德为根据地,并发飞机两架,由秦国镛统带,赴军候用。 (二)由四川进兵 用张敬尧为司令官,带领第七师,由川入滇,以重庆为根据地,并饬王鹗统带飞机四架,赞助军机。以上两路,特任第三师长曹锟为总司令,统辖川、湘两军,马、张以下,均归节制。 (三)由广西进兵 用龙觐光为总司令,召集粤、桂军,由广西百色县,向滇进击,以南宁为根据地。 筹议已定,又下一中令,略说:“唐继尧、蔡锷等,权利薰心,造谣煽乱,予以薄德,忝受推戴,惟有速戡反侧,聊谢国人”云云。越日,再电饬近滇各省,一体严防。又越日,令龙济光、张勋、冯国璋、陆荣廷、段芝贵、赵倜、汤芗铭、李纯、倪嗣冲等,简选精锐,听候调用。又越日,令曹锟率第三师全部,及第七师一旅,速即入川,马继增率本部继进,所有岳州防务,另派第二师一部接管。应五十七回。再命湖北将军王占元,就汉口设立军事运输局,督办军需,接济征滇军队。老袁意中,以为着着筹备,非常严密,偌大云南,不值一扫。那知曹锟所率的第三师,就是民国元年,袁避南来,嗾令变乱的军士,当时焚都市,嬲妇女,几闹得不可收拾,老袁反格外优待,不特未加惩处,反且密行超迁。他们骄淫成习,毫无纪律,自奉令入川后,沿途经过湘、鄂诸境,仍是淫杀抢掳,任所欲为,曹锟亦不能禁止,坐视骚扰,肃政厅据实弹劾,总算由老袁特颁军约,号令军前,但也只是官样文书,掩人耳目罢了。兵不可玩,玩则不震。一月十日,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复奏请速正大位,借弭内乱等情。老袁令大典筹备处复议,一面遣农商总长周自齐,出使日本,名目上是庆贺日皇加冕,赍赠高等勋章,暗中却餽送一份大礼,作为承认帝制的交换品。不意周自齐方衔命登程,那日使馆中,竟发出一个照会,递至外交部,害得老袁色沮神丧,魂散魄销,正是: 卖国且难逢受主,比邻竟尔拒行人。 毕竟照会中有何说话,请看官接阅下回。 阅云南檄文,义正词严,不得目为太过。盖袁氏之欺民久矣,一经檄告,方令全国人民,洞烛其私,所有种种伎俩,俱表襮无遗。足令后之好欺者,引为炯戒,亦有关世道之文也。袁氏决计兴师,种种筹画,缜密之至,清康熙帝平三藩之策,无以过之。然卒至于挠败者,由人心之已去,而兵气之不扬故也。况沿途所经,任情焚掠,以是行军,安往不败?要之袁氏成于欺,而亦败于欺。孟子有言,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德不必问,至若以力假仁,亦且未逮,何王霸之足云! 第六十回 泄秘谋拒绝卖国使 得密书发生炸弹案 却说周自齐奉命出使,本受老袁密嘱,要他联络日本,愿将从前中日悬案的第五款,再予让步,作为承认帝制的交换品。相传密嘱中有七种条件:(一)是将吉林割归日本,(二)是将奉天司法权让与日本,(三)是将津浦铁路北段,割归日本,(四)是将天津、山东沿海权,划归日本,(五)是聘日本人为财政顾问,(六)是聘日本人教练军队,(七)是中国枪炮厂,由中日合办。这七种条件,差不多是三国时候的张松,把益州地图献与刘备的模样。丧心病狂,一至于此!巧值日使日置益,仍到京都,复回原任,他本与老袁密商,订有口头契约,特地归国,向政府说明,大隈内阁,颇有承认交换的意思,因此日置益复任后,转语老袁,袁即遣周自齐为专使,赍送一份大礼券,献与日本政府。日置益已探悉行期,即于一月十四日,邀自齐至使署,备了盛馔,把酒饯行,宾主尽欢而散。自齐即遣农商视察团,先日启程,自己亦召集随员,正要东渡。不意十六日辰刻,由外交部接到日使照会,略云: 现因有若干之情,致日本天皇不便于此际接待中国专使,故帝国政府请中国政府,将周专使自齐之行期,暂为展缓,特此知照。 陆徵祥接着照会,慌忙禀达老袁。看官!试想皇皇钦命的专使,被他半路撵回,这是国际上少有的怪事,就是老袁就任元首后,也是破题儿第一遭。老袁看了照会,几半晌说不出话来,惊疑了好一歇,方向陆徵祥道:“这……这是何故?”徵祥道:“闻得外人议论,却有三说:一说是俄日协约,正在磋议,无暇接待我国的专使。”老袁摇首道:“恐未必为此。”我也说是不确。徵祥复道:“第二说是日皇离京,不便招待。”老袁又道:“此语越离奇了。”甚是,甚是。徵祥接着道:“第三说是大隈被刺,国中恐有他变,所以却回我使。”老袁道:“日本新闻纸中,却亦载着此事,据言本月十二日,大隈至丰明殿中,陪宴俄太公,宴毕归邸,途经山次町,猝遭弹击,幸尚未中。照此看来,大隈并未受伤,昨今两日东京新闻,也没有记着内变消息,如何拒却我使哩?”袁氏心目中只防日本,故于日本报纸,格外留意。徵祥道:“现在日本国中,也分党派,有几个是赞成陛下,有几个是首鼠两端的。”老袁怅然道:“外交事真难办得很,我国明明自主,并不受外人节制,偏偏我要改革国体,他竟出来瞎闹。暗指五国警告。看他照会上面,还说是友好邻邦,并非干涉中国内政。为什么出年以来,投递各使馆文件,只为了洪宪元年四字,尽被却还。日使日置益,且说是总好商量,但教日本承认帝制,各国亦自然照行。今乃拒绝我国的专使,显是前后不符,自相矛盾,别国还不必怪他,日本真欺我太甚呢。”你要欺人,人亦欺你,这是人事循环,何必懊恨。借老袁口中,补出却还文件,及日使面允事,都是省文之法。 徵祥连声称是。老袁又道:“你且去邀了日置益来,看他何说。” 徵祥应命而去,即备柬去请日使,日使只说就来,偏偏待了一日,未见足音。翌日,复由老袁着人往邀,又是“就来”两字,做了回话手本;好容易盼到薄暮,才见日置益乘轩而来,既至新华宫,昂然直入。老袁与他相见,正要开口诘问,但见日置益已沈着脸儿,淡淡的说着道:“秘密秘密,好似鸣锣击鼓一般,这样叫做秘密,我今日才得领教了。”老袁听着,几乎摸不着头脑,只好还问日置益,要他说明。日置益道:“袁大总统,你既要我国帮忙,与我订定条约,彼此应各守秘密,为什么英、法诸国,均已知晓呢?”老袁被他一诘,不由的发怔起来。日置益又道:“英、法、美、俄、意五国,将中日秘密结约,与前此密谈的话儿,统探听得明明白白,竟向我国政府提出质问。袁总统,你想我国政府,还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句句要他自答,煞是厉害。老袁听了许多冷语,才道:“我处是严守秘密,并未曾走漏风声。”日置益又冷笑道:“照总统说来,简直是要归咎他人了。现在我国政府,已不想甚么权利,所以请总统不必费心,周使不必过去。”这数句话,说得老袁愧愤交并,无词可答,只目炯炯的望着日置益。形容尽致。日置益又道:“本使拟效忠总统,费了一番跋涉,坏了若干唇舌,徒落得一事无成,这正叫作画饼充饥哩。”老袁才嚅嚅的说道:“贵使替我尽力,我是很感激的,但事体已办到这个地步,好歹总请帮忙。”日置益不俟说罢,便摇着首道:“这事莫怪!本使已爱莫能助了。”言至此,即出座告别,掉头自去。 老袁送出日使,只好饬止周自齐,但一时想不出那走漏秘密的原因。看官,你道这种密约,究竟是何人泄漏呢?古人说得好:“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今人说得好:“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当袁氏求好日使,秘密进行的时候,日使屡至总统府,不防法使康悌氏,冷眼相窥,已料有特别事故,至日置益无端回国,又无端复任,接连是袁氏派遣周自齐,蛛丝马迹,约略相寻,十成中已瞧料五六。螳螂捕蝉,黄雀随后。只没有探听虚实,总不能凭空揣摩。凑巧自己使馆中,有一个华人方璟生,当差有年,遂传召进来,嘱他暗中侦探,且说是得着实据,就使耗费数万金钱,也不足惜。方璟生得此美差,自然惟命是从,竭力报效。这是中国人的坏处,然此次探出秘密,反保全若干权利,却是反恶为善。他有两个莫逆的朋友,都在总统府办事,一是内史沈祖宪,一是内尉勾克明,当下就折柬相邀,请他到宅中小酌。沈、勾两人,自然到来,三人入席狂饮,你一杯,我一盏,相续不已,真个是酒逢知己,千杯嫌少。饮至兴酣且热,渐渐的谈到帝制,又渐渐的谈到赚钱的法儿。沈、勾两人,只恨是所入有限,不敷挥霍,那时方璟生便顺流使篙,竟将法公使嘱托事件,秘密告诉,要他两人代为效劳,将来总有若干金酬谢。两人听到金银两字,不觉垂涎,明知此事由老袁预嘱,不便宣布,但要想发点大财,正好乘此进行,管什么预嘱不预嘱呢。总是银钱要紧。于是共同商酌,先索重资。方璟生以十万为约,两人才承认而去。惟沈、勾两人,虽俱在总统府当差,沈是职司外事,若要探悉秘密,还须仰仗勾克明,勾又与沈酌定,办成此事,须要二八分赃,沈亦含糊答应。看官道勾是何人?他是袁府中乳媪的儿子。乳媪死后,只遗一儿,伶仃孤苦,老袁大发慈悲,将他收作家奴,待勾已长成,模样儿很是俊俏,性情儿又很伶俐,无论什么事件,但教他去办理,无不合老袁心理。老袁很是宠爱,就与他取名克明。居然排入皇子行。至帝制将成,特别加赏,竟封他一个内尉的职衔。那时新华宫中的秘密文件,勾克明多半知晓,有时却交勾收管,勾颇慎密行事,未生歹心,偏此次热心利欲,又受那方、沈二人的怂恿,竟暗将中、日秘密草约,偷录一份,邀同沈祖宪,回报方璟生。方璟生得着密件,喜从天降,急忙取出中法银行的纸币,约莫有一大卷,仔细检点,足足十万金。三人分起肥来,勾得十分之七,沈得十分之二,方只取了一成,总算是一注意外财。勾、沈喜气盈顋,收了此款,洋洋去讫。方璟生入报法使,只称这次用费,不下三四十万金,还算不辱使命,才得将此项底稿,窃取出来。法使见了中日草约,极口赞他灵敏,所有用费,悉听开销。方璟生又赚了二三十万的法币,面团团作富家翁了。能赚外人的金银,我亦赞他灵敏。惟法使既探出秘密,忙去通知英、美、俄、意四公使,四公使也留意此事,只恨无从窥探,今既得法使报告,哪有不喜之理?法使道:“自欧战开手,我等协约国,曾有战事以内,不得与别国私行订约,日本政府,也曾愿入协约国团体,为何与中国秘密订约?”美使道:“日本政府,向来主张暗度金针,我国虽尚守中立,未曾加入协约团体,但日本如此举动,本使也很不赞成。况袁世凯想行帝制,定要生出内乱,内乱一生,我等通商诸国,各有妨碍,不如赶紧去质问他罢。”各国之质问日本,具有绝大理由,法、英、俄、意固为协约上起见,美未加入协约,暗中却嫉视日本,故作者借笔下一一演述,俾看官一一接洽。大众同说道:“我等先去质问日使,看他怎么对答?”说罢,便相偕至日本使馆,向日置益诘问起来。日置益不便承认,只推说未曾与闻,五公使冷笑而出,竟公同拍电去问那日本政府。日本政府领袖大隈伯,正因途中被刺,尚未拿住刺客,默料被刺缘由,多半为日本民党,反对政府默助老袁,所以有此暗杀行为,忽又接到五公使电文,便勃然变计,致电日使,叫他拒绝袁氏专使周自齐,一面电复五公使,否认中日秘约。可怜这踌躇满志的袁皇帝,陡遭这种打击,害得一场空欢喜,且一时想不出那泄漏秘密的叛徒,徒在室中叹息罢了。 谁知不如意事,竟相接而来,新华宫中,跑进了段芝贵,见了老袁,也不及施礼,只叫了一声陛下,何不叫御乾爹?便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来。老袁接入手中,信面上署着姓名,乃是袁瑛密呈张作霖,急忙启视,系约张剋日举义,共讨袁逆等情。看官!你想老袁方惊疑未定,看了此书,能不惊上加惊,疑中生疑?便顾着段芝贵道:“你去叫了袁乃宽来,怎么生出这种逆子,还要潜匿不报。”段芝贵领命去了。不一时,乃宽趋入,面上已带着几分灰色,行至老袁座旁,就扑通跪下,磕头请示。老袁恨恨道:“袁瑛是你的爱子么?他去结连奉天将军张作霖,要来图我,你莫非纵子为恶,坐视不言?”袁瑛、张作霖履历,借此叙明。乃宽闻到此语,已吓得浑身发颤,仿佛似浇冷水一般,口中勉强答道:“臣……臣侄并未知晓。”说到“晓”字,猛觉头上碰着一物,慌忙一摸,那物已随手落下,拾来细瞧,就是一纸逆书,分明是亲儿手笔,那时无可抵赖,只好拚作老头皮,向地毡上接连乱捣,且满口说着该死。胡不遄死?老袁复道:“你的爱子,可曾在家否。”乃宽一面碰头,一面流涕道:“逆子向来游荡,镇日不在家中,臣侄恐他闯祸,时常着人找寻,有时寻了回来,严加训斥,他总是不肯遵行,这几天内,又许久不见他面了,谁料他竟胆敢出此。若疑臣侄与子同谋,臣侄就使病狂,也不至丧心若此。试想陛下恩遇,何等高深,正愧无自报称,难道还敢大逆不道么?”说着时,竟鼻涕眼泪,一古脑儿迸将出来。可与言妾妇之道。老袁见他这副形容,怒气已平了三分,便掉转脸色道:“我也料你未必知情,但我既与你联宗,简直如家人父子一般,今乃闹出这种大事,传将出去,岂非是一场大笑话?你去赶紧追问,休得再事纵容!”乃宽忙磕头谢恩,并面奏道:“这等逆子,应该重惩,臣侄若寻着了他,立刻拘住送案,惟恐他避迹远飏,急切无从追获,还求陛下电饬近畿,一体严拿,休使漏网。”老袁愀然道:“你难道还不知我的用意?我想保全袁家脸面,所以令你追问;你快回去照办。畿辅一带,你自去拍发密电,叫他缉获罢。”乃宽听了,越觉感激涕零,又碰了几个响头,起身驰去。 原来袁瑛字仲德,系乃宽次子,他与乃父宗旨不同,故自号不同,平时尝隐嫉老袁,蓄谋革命,外面却不露声色,有时随父入宫,拜谒老袁,竟以族祖相呼,至谒见老袁妻妾,也称她为族祖母及族庶祖母,彬彬有礼,屡蒙奖赏,其实他想借此入手,刺杀老袁,偏是老袁防卫甚严,无从下手,他竟怀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暗暗布置,确是袁氏同宗,厉害与袁相似。一面电致各省,令他外溃,一面运动京内模范军,令他内变。怎奈天不做美,奉天将军张作霖,竟将原函封寄段芝贵,托他告发,遂致密谋失败。老袁既打发乃宽出室,又加了一层疑团,暗想外交上的泄漏,尚未查出何人,接连又是这场逆案,莫非宫内的吏役,统是叛徒不成?左思右想,愈觉危险。可巧门外响了一声,不由的吓了一跳,亟令左右出视,返报是寂静无人。老袁不信,遍令搜查,谁知不查犹可,一经查勘,却查出一桩绝大的危险品来。看官,道是何物?乃是铁皮包裹,埋在地中的大炸弹。袁氏未该绝命,所以查出炸弹。这一案非同小可,闹得新华宫里,天翻地覆,你也掘,我也爬,等到宫里宫外,尽行搜勘,竟得了大小炸弹,好几十枚。那时大家诧异,不但袁皇帝惊疑得很,就是一班皇娘妃子,及太子公主等,统吓得魂飞天外,彼此忘餐废寝,只恐还有炸弹埋着,半夜爆裂。好容易过了一宵,忽由天津邮局,寄来一函,外面写着袁大总统亲启,书内却有一篇绝妙好词,略云: 伪皇帝国贼听者!吾袁氏清白家声,乌肯与操莽为伍,况联宗乎?余所以腼颜族祖汝者,盖挟有绝大之目的来也。其目的维何?即意将手刃汝,而为我共和民国,一扫阴霾耳。不图汝防范谨严,余未克如愿,因以炸弹饷汝,亦不料所谋未成,殆亦天助恶奴耶?或者汝罪未满盈,彼苍特留汝生存于世间,以待多其罪,予以显戮乎?是未可料。今吾已脱身远去,自今而后,吾匪惟不认汝为同宗,即对于我父,吾亦不甘为其子。汝欲索吾,吾已见机而作,所之地址,迄未有定,吾他日归来,行见汝悬首都门,再与汝为末次之晤面。汝脱戢除野心,取销帝制,解职待罪,静候国民之裁判,或者念及前功,从宽末减,汝亦得保全首领。二者惟汝自择之!匆匆留此警告,不尽欲言。 老袁阅毕,怒不可遏,又欲促召袁乃宽。巧值乃宽进来,奏称逆子袁瑛,已由天津警察厅拘住,即日解京来了。正是: 昨日搜宫忙未罢,来朝绑子戏重排。 欲知老袁如何答话,且看下回便知。 ---------- 中国既为民主国,则袁氏之为总统,不过一民国代表,其实一民国公仆耳。袁氏可以欺民,则沈、匀诸人,何不可欺袁氏?同一主仆名义,无惑乎其效尤也。袁乃宽甘作华歆,而其子袁瑛,偏欲作祢正平,是又一绝大怪事。然吾宁取袁瑛,不欲取乃宽,袁瑛犹知大义,乃宽直一小人而已矣。 第六十一回 争疑案怒批江朝宗 督义旅公推刘显世 却说袁乃宽入奏新华宫,正值老袁盛怒,听了袁瑛被拘的禀报,无名火越高起三丈,顿时怒目鹰视,恨不将那爱侄乃宽,也一口儿吞他下去。乃宽瞧着,就知道另有变故,慌忙跪下磕头。老袁用足蹴着道:“你的逆子,真无法无天了。我与他有甚么冤仇,竟要害死我全家性命。”说到“命”字,便掷下一纸,又向外面指示道:“你瞧你瞧!”乃宽掉头一望,见外面堆着数十枚炸弹,复将纸面一瞧,便是那亲子寄袁世凯书,这一吓,几把乃宽的三魂六魄,统逃得不知去向,好一歇,答不出话来,仿佛是死人一般;描绘尽致。忽咬牙切齿道:“教子不严,臣侄亦自知罪了,待逆子拘到,同至陛下前请死。”老袁厉声道:“你也自知罪名么?若非念同宗情谊,管教你满门抄斩。”写尽虎威。言毕,起身入内。 乃宽此时,也不知怎样才好,转思跪在此地,也是无益,因即爬了起来,匆匆返家。一入家门,便大嚷道:“坏了,坏了,祸及全家了。”那家人莫明其妙,过来问明底细,都被他呵斥了去,自己奔入卧室,躺在床上,不知流了若干眼泪。待至晌午,妻妾们请他午餐,也似不见不闻,忽觉外面有人语道:“二少爷回来了。”他也不及问明,陡从床上爬起,趿着双履,三脚两步的走了出去。既至厅前,正值袁瑛当面,他口中只说“逆子”两字,手中已伸出巨掌,向袁瑛劈面击去。袁瑛见来势甚猛,闪过一旁,巧巧巨掌落空,几乎扑跌地上,亏得仆役随着,将他扶住。只听袁瑛高声道:“要杀要剐,由我自去,一身做事一身当,与你老子何涉!”这数语,气得乃宽暴跳如雷,正要再击第二掌,那袁瑛已转身自行。乃宽忙连叫拿着,一面追出门首,但见外面立着警察数名,好几个将袁瑛拦住,又有一警吏模样,走至乃宽面前,行礼请安,复呈上名刺,由乃宽匆匆一瞧,具名是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点清警察厅长姓名,用笔不直。当下吩咐警吏道:“你休使逆子远飏,快与我送至新华宫去,我就来了。”警察诺诺连声,押着袁瑛先行。乃宽即穿好双履,趋上马车,随至新华宫来。转眼间已到宫门,见袁瑛等已是待着,当即下车跑入,突被侍卫阻住,他又吓得面如土色。进出都不得自由,无怪吓杀。但听侍卫传旨道:“今上有命,着你将令郎袁瑛,送交军政执法处便了。”乃宽不知是好是歹,只得遵旨带领袁瑛,径至军政执法处。此时处长系雷震春,闻得袁瑛拘到,即传命处内人员,把袁瑛收禁,乃父无辜,任他归去。万宽得了此信,好似皇恩大赦,踉跄归家。放心一大半。 原来袁氏姬妾,素爱乃宽,自袁瑛发生逆案,都为乃宽捏一把冷汗,适见老袁负气入内,料他是迁怒乃宽,此时欲劝不敢,不劝又不忍,毕竟洪姨伶牙俐齿,竟挺身向前道:“陛下为了袁瑛,气坏龙体,殊属不值。他本是个无知竖子,也未敢胆大若此,据妾想来,定是受乱党唆使,想借此搅乱龙心,今已拘到,但把他收禁起来,已足断绝乱党导线。若讲到乃宽身上,想必未曾知情,陛下既待他厚恩,索性加恩到底,渠非木石,宁有不格外图报吗?”说得委婉动人。老袁佯笑道:“你敢是为乃宽做说客么?”这一语,打动洪姨心坎,几急得粉颊生红,一时说不下去。适背后有人接口道:“妾意是乃宽不当办,就是他逆子袁瑛,也不必急办。”进一步说法,比洪姨又过一筹。洪姨听着,乃是忆秦楼周氏声音,料她来作后劲,暗暗喜欢。猛闻得老袁道:“你等串同一气,来帮乃宽父子,莫非是与他同谋不成?”这句话更加沈重,几令人担当不起。那知周姨竟转动珠喉,从容答道:“妾闻雍齿封侯,汉基乃定,陛下今日,正当追效汉高,借定众心。试思陛下延期登极,无非为外交方面,借口内变,时来牵制,今云南肇乱,尚未荡平,复生宫中的变案,越加滋人口实,陛下待至何时,方得登基呢?若陛下疑妾等同谋,妾等已蒙陛下深恩,备选妃嫱,现成的富贵,不要享受,还去寻那杀头的勾当么?”语语打入老袁心坎,亏作者描绘出来。老袁听了,不禁点首,便改怒为喜道:“女苏秦,依你该如何办法?”周姨道:“妾已说过了,乃宽不当惩办,袁瑛也不必急办。”伏一笔愈妙。老袁沈思一会,想不出另外妙法,竟从了女苏秦计策,转嘱左右,俟乃宽拘子到来,令他转解军政执法处,一面传语雷震春,只收禁袁瑛一人。雷震春也已喻意,所以奉旨照行。 隔了三四天,步军统领江朝宗,奉了密令,往拘沈祖宪、勾克明,密令中也不说出犯罪情由,朝宗只道他是袁瑛同党,忙带了似虎似貔的军役,跑至沈、勾两人寓中,巧巧两人俱未外出,一并捉住,并由军役严搜,查出盟单一纸,内列姓名,多系内外军政两界要人。朝宗徼功性急,查有数人寄住交通次长麦信坚宅内,便不分皂白,竟转至麦家,指名索犯。麦次长无可如何,只好令他带去。还有司法次长江庸弟尔鹗,名单上也曾列着,索性乘着便道,统行逮捕,一古脑儿带至步军统领衙门,亲自讯问。卤莽可笑。沈、匀二人先行上堂,当由朝宗坐讯道:“你等为何唆使袁瑛,叫他谋为不轨?”两人莫明其妙,便向他转诘道:“江统领!你如何诬我唆使袁瑛?我等与袁瑛,简直是素不相识呢。”朝宗复掷下盟单,令他自阅。两人阅罢,递交朝宗,齐声道:“名单上列着的,统是我两人旧交,称兄道弟,联为异姓骨肉,原是有的,但并未列着袁瑛姓名,为何凭空架害?”朝宗道:“你两人的拜把弟兄,何故有这般么样多呢?”沈祖宪先冷笑道:“今上并未有旨,禁止我等交结朋友,且试问你为官多年,难道是独往独来的?平日我与你亦时常会面,彼此也称兄道弟,不过名单上面,尚未列着大名罢了。”朝宗被他一驳,不觉怒气上冲,便道:“你等藐我太甚,我且带你等至军政执法处,看你等如何答辩?”沈、勾二人又齐声道:“去便去,怕他甚么!”朝宗遂下座出堂,领着沈、勾诸人,竟至军政执法处,拜会雷震春。 这时候的雷处长,早已问过袁瑛,袁瑛供由克端主使,所有从前往来书信,也非自己手笔。这种供词,吓得震春瞠目无言,只好仍令收禁。看官曾阅过前回,克端是袁家四公子,系老袁爱妾何氏所生,面似冠玉,肤如凝脂,并且机警过人,素为老袁所爱,平时尝语人道:“此子他日,必光大袁氏门闾。”嗣是克端恃宠生骄,暗中已寓着传位思想,有时且入对老袁,诉说各弟兄短处,因此克定以下,屡遭呵责,甚至鞭挞不贷。克定正恐青宫一席,被他攘夺,所以时时戒备,平居阴蓄死士,作为护符。袁瑛出入宫中,早已瞧在眼里,此时便信口乱供,索性闹一回大乱子。幸震春颇具细心,饬令还禁,免他胡言瞎闹。新华宫内,不生喋血之祸,还亏老雷保全。正在打定主意,偏江朝宗领着若干人犯,奔至军政执法处来,两下相见,朝宗即欲将罪犯交清,归雷讯办。雷震春道:“你可曾问出主乱的人么?”朝宗就将盟单取出,作为证据。震春看了一遍,便道:“他是结盟弟兄,并不是甚么乱党,况且袁瑛姓名,并未列着,怎得牵东拉西?”朝宗道:“今上有密旨拘讯,你怎得违旨不究?”震春道:“密旨中如何说法?”朝宗道:“是从电话传来,叫我速拘沈、勾二人。”震春道:“你敢是听错了?”朝宗道:“并没有听错。”震春道:“今上既嘱你速拘两人,你拘住两人便了,为何又拘了若干名?”朝宗道:“名单上列着诸人,如何不立即往拿?否则都远飏去了。”震春微哂道:“这是你的大勋,我且不便分功。”朝宗道:“我只有逮捕权,讯办权握在你手,彼此同是为公,说什么有功不有功?”震春用鼻一哼道:“你且去奏闻今上,交我未迟。”朝宗不觉性急道:“这是关系重大的案件,你既身为处长,应该切实讯明,方好联衔奏闻,候旨处决。”震春仍是推辞,朝宗只管紧逼,顿时恼动了雷震春,拍的一掌,不偏不倚,正中江朝宗的嘴巴。不枉姓雷。朝宗吃了这个眼前亏,怎肯干休,也一脚踢将过去。以脚还拳的是少林宗派。于是拳足互加,竟在军政执法处,演出一出《王天化比武》来了。幸亏朱启钤、段芝贵相偕趋入,力为解开,朝宗尚喧嚷不休,段芝贵带劝带问道:“江宇兄!朝宗字宇澄。今上叫你传询沈、勾两人,你为何在此打架?”朝宗气喘吁吁道:“兄弟正拘到这班罪犯,要他讯办,偏他左推右诿,我只说了一两句话儿,他便给我一个嘴巴,两公到来正好,应该与评论曲直。这种大逆不道的罪犯,应否由我速拘?应否由他速办?他敢是与逆犯同谋,所以这般回护吗?”朱启钤道:“这是两案,不是一案。”朝宗闻这一语,方有些警悟起来,便道:“如何分作两案?”朱启钤道:“沈、勾一案,是为外交上泄漏嫌疑,并非与袁瑛相关。”朝宗发了一回怔,复嚷着道:“就是我弄错了,也不应敲我嘴巴。”雷震春不禁狞笑道:“我又未奉主子密令,不过据理想来,定然是不相牵连,所以劝你禀明主子,再行定夺,你偏硬要我讯办,还要唠唠叨叨,说出许多话儿,我吃朝廷俸禄,不吃你的俸禄,要你来训斥我吗?给你一掌,正是教你清头呢。”应该击掌。朝宗还要再嚷,朱、段两人,复从旁婉劝,且代雷震春陪了一个小心,朝宗方悻悻自去。剩下沈、勾等人,由段芝贵密语雷震春,嘱他略行讯问,如无实证,不如释放了案,免兴大狱。震春允诺,当即送客出门。是夕招集沈、勾等,略问数语,沈、勾两人,推得干干净净,便于翌晨释出,只袁瑛尚在羁中,一场大狱,化作冰销,都人士纷纷疑议,莫衷一是。又越日,见《亚细亚报》载着道: 沈、勾一案,与袁四无涉,沈、勾系有人诬指其有嫌疑情事,遂行传询,并非被捕,现已讯无他,故即于昨日释出。至袁四公子,素有荒唐之目,时与刘积学相往来,其致函某将军煽乱一事,查系刘某笔迹,迨经执法访缉刘某,早已远飏。既无佐证,故政府对于袁四,亦不复究,但均与犯上作乱者不同。 《亚细亚报》,名为御用报,这种词调,为袁氏讳,已可想而知。小子已于上文中叙述大略,谅阅者自能洞悉,无俟晓晓了。总结一段。 且说云、贵两省,地本毗连,自唐继尧调镇云南,贵州亦归他兼领,只有巡按使龙建章,留任省城,实行管辖地方政务。会护军使刘显世,通好云南,联名讨袁,他得了这个风声,料想兵戈一动,危在旦夕,自己又力不能制,只好筹一离身的法子,遂电呈政府,托言归视母疾,请假三月。也是一个好法儿。偏经政府电复,责他有意规避,应付惩戒,且督令出省视师,巡按使一职,暂由刘显潜署理云云。那时龙建章已预备行装,接了复文,便将计就计,把印信交与刘显潜,自借出巡为名,竟跑出省城,飘然径去。政务厅长及黔中、镇远两道尹,闻龙出走,也相继远飏,顿时贵阳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警两界,合电政府暨各省,请另行召集国民会议,表决国体,袁政府不加答辩,只饬令署理巡按使刘显潜,会同护军使刘显世,派兵分防,静待援军。两刘本系弟兄,老袁此策,还想把官爵利禄,诱他归诚,显世以滇兵未到,黔兵甚孤,一时未便独立,就拍发密电到京,要求兵费三十万,情愿率兵攻滇。老袁得电后,自幸密谋已遂,竟复电允准。那知刘显世计中有计,想把袁政府的军费,取来讨袁,即以其人之财,还治其人之身。既接复音,遂按兵不动,专待军费汇来。 是时云南护国军第一梯团长刘云峰,带领第一支队长邓太中,第二支队长杨蓁,已入四川境内,川军司令伍祥祯,与滇有约,不战自退,刘军遂分两路进攻,直逼叙州。伍祥祯步步退却,眼见得叙州一城,被刘军占领了。总司令蔡锷,闻叙州已经得手,便命第四梯团长戴戡,率着步兵一营,炮兵一队,亟向贵阳进发,联络刘显世,会同北征,自率第二梯团长赵又新,第三梯团长顾品珍,随后继进。刘显世正望滇军到来,既与戴戡相晤,自然欣慰异常。可巧袁氏允准的军费,亦接连汇到,并接蔡锷军电,已至黔境威宁,于是军威既壮,声讨乃彰,当由公民一千七百余人,公推刘显世为都督,宣布黔省独立。刘显世接受都督印信,布告全省道: 为布告事!迩以袁氏背叛国家,窥窃神器,逞其凶焰,举兵逼黔,我父老昆弟,愤其僭窃,痛其凶残,以大义相责,重任相托。本都督顾念国家,关怀桑梓,不忍四方豪俊,无限头颅心血铸造之邦,沦于奸人之手;重以逆军溯湘流而上,咄咄逼人,亡国破家,迫于眉睫,爰于一月二十七日,宣告独立,所有各种文告,业已印发在案。当滇省宣布罪状,唤起国民救亡之初,本都督本于个人之良心,应即立举义旗,共讨叛贼,徒以战端一启,黔当其冲,仓卒举兵,颇难运转;且意袁氏向非至愚,一经忠告,或能悔祸,故不惜双方调处,委曲求全。 何图凶心不死,逆焰愈张,曹锟等率师东下,着着进行,希图一逞。曹兵残暴,邦人所知,赣宁之役,淫掳烧杀,无所不至。倘使兵力集中,立即乘虚攻我,以达其分道进兵之计划,即令我以善意开门揖入,彼岂肯长驱直捣,进薄滇边,不疑我掊其后耶?则蟠踞我城垣,迫散我军队,掳掠我金粟,荼毒我人民,城社邱墟,宁复顾惜?故无论如何,断未有逆军入境,而不糜烂地方,亦决无听其来黔,蹂躏境土之理。惟查逆军情状,多所迟回,此不第直壮曲老之势,可以预决,即就其众叛亲离言之,亦决无可畏。袁氏纵其二三鹰犬,伪造民意,帝制自为,中外同羞,天人共愤,沿江各省,相约枕戈,或以时机未熟,虚与委蛇,或与逆师杂居,尚虞投鼠,云集响应,指顾间事。袁氏亦自知罪恶通天,为众所弃,从而分调畿辅重兵,麇集大江南北,以防各省之景从,情见势绌,亡无日矣。夫顺逆既分,胜负可决,黔惟有保守疆土,整备兵戎,以待联合各省义师,共诛独夫,巩固民国,以图生存于大地而已。所有地方治安,本都督自应率属,共负完全保护之责,各色人等,务望各安本业,勿得稍事纷扰,自召虚惊。为此通令,仰各该官长等,立即出示,晓谕人民,一体知照。 布告既颁,即日委任戴戡为中华民国护国第一军右翼总司令,联合滇军,共归蔡锷节制,率兵北伐。于是护国第一军部下,分作两翼,右翼为黔军,左翼为滇军。小子有诗咏道: 桴鼓声传远迩闻,滇黔共起讨袁军。 试看义旅联镳日,民意原来顺逆分。 滇黔既联合出兵,川湘边境,顿时大震。究竟孰胜孰败,且至下回再详。 ---------- 袁氏生平,专喜秘密,故人亦即以秘密报之。袁瑛也,沈祖宪也,勾克明也,无在非以密谋报袁,转令老袁无所措手,亦只可模糊了事。江朝宗反欲张皇,而雷震春竟批其颊,雷其可为袁氏之知己乎?至若刘显世之请求军费,还而讨袁,计诚巧矣,吾谓亦从老袁处学来。袁惯以密谋餂人,人即密谋餂袁,报施之巧,无逾于此。故圣人言治国齐家,必以诚意为本云。 第六十二回 侍宴乞封两姨争宠 轻装观剧万目评花 却说滇、黔两军,联络北伐,黔军司令官戴戡,由遵义直趋重庆,驻师松坎,并遣第一团长王文华,第三团长吴哕鸾,分攻湘境,牵制袁军。滇军总司令蔡锷,自威宁通道毕节,直达永宁。永宁为川南要塞,系四川第二师长刘存厚驻守地,刘原驻泸州,四川将军陈宦,闻刘有暗通滇军消息,特调驻永宁,至滇军一到,刘果弃了永宁,退至纳溪;途次接蔡锷来书,劝他即日起义,一同讨袁,他遂自称护国军四川总司令,通电各省,声明独立情状,略云: 袁氏不遵约章,悖戾民彝,昔当鼎革之时,即欲拥兵肆逞,同人本天下为公,乃概付以治权,冀其出精白不贰之忱,宏兹国脉。何图掌国以来,言夫内政,则征敛如此,言夫外交,则败辱如彼。任官吏辄引其所昵,选总统竟临之以兵;甚至立法权揽为己有,暗杀案实主其谋,妨功害能,殄民败国,综其暴戾,罄竹难书。同人惧摇国本,犹复沈吟不发,冀补救于将来,乃彼独夫天夺其魄,恣乱日厉,竟敢假民意以推翻共和,挥党徒而谋兴帝制。蝇营狗苟,上下若狂,劝进之电,出于宫闱,选举之场,设于军府,势威利诱,无丑不陈,中外腾讥,群情愤激,卒召强邻之干涉,将陷民命于沦胥。凡有血气之伦,莫不仰天兴叹,滇黔首义,一檄遥传,薄海同钦,景从恐后。存厚不敏,外审大势,内问良知,痛此危亡,中心欲裂。爰整其旅,环甲出征,联合滇黔,挥旗北伐,誓拟盟成白马,重整五色之旗,行看痛饮黄龙,一扫群凶之焰。公等或为望重当时之俊彦,或系首造民宪之元勋,同领师干,身关治乱。岂于此日,遂负初心,宁以爵赏之羁,尽入奸雄之彀?呜呼!挥戈讨逆,事不同于阋墙,拨乱扶危,义实系乎救国。倘袁氏能及时徒窜,还我共和,则本府当卷此旌旗,不为已甚,皇天后土,实式凭之。 是时防沪司令冯玉祥,正进援叙州,沪城空虚,刘存厚遂乘隙攻泸,会玉祥自叙州败还,竟率师截击,玉祥遁去,部兵多半投降。适值蔡锷部下,第二梯团支队长董鸿勋,亦率队到来,两军会合,并力攻沪,一夕即下,于是川南一带,也入护国军范围了。这是陈宦速变之力。 袁世凯本拟于阴历元旦,即阳历二月三日。或阴历正月初四日,实行登极,阴历正月初三日立春,当时有大地回春,万象更新之义,故诹吉于初四日。偏是西南警报,络绎传来,又害得踌躇莫决,暗地愁烦,每日除阅视公文外,就与几位候补妃嫔,围坐宫中,小饮解闷。各位美人儿,还道他从容寻乐,定由诸事顺手,可以指日登极,所有候补妃嫔的资格,当然好正式册封,不过同辈中共有十数人,将来沐封时,总不免有一二三等阶级,阶级一定,反致高下悬殊,令人不平,因此大家一喜一忧,各自盼望荣封,免落人后,洪、周二姨,愈加着急。无非恃宠。某夕,洪姨见老袁微醉,含着三分喜色,便乘间进言道:“陛下封赏群僚,凡各省将军巡按使,沐有五等勋爵,首列公侯,次为子男,如妾等入侍巾栉,亦已有年,独未得仰邀封典,徒令向隅。古人说的帝泽如春,还求陛下矜察!”老袁笑道:“各省将军巡按使,统是外人,不得不先行加封,免他怨望,你等是一家人,何必这般性急,待我登极后,册封未迟。”周姨向袁一笑道:“陛下此言,总不免厚外薄内呢。”一唱一和,总是二人起头。老袁也笑道:“你等要我加封,何妨自拟封号。”周姨道:“册封妃嫔,系何等大事,我等妇人女子,怎能自拟封号?就使拟议起来,得蒙陛下恩准,也不啻自封一般。试问各省将军巡按使,所有公侯伯子男荣典,还是陛下所定,还是他自行拟就,奏请陛下照封呢?若是他拟就请封,便似汉朝的韩信,请封假齐王的故事了,恐陛下未必照准,他亦未敢如此。所以妾等想沐荣封,总须陛下颁赐名位,方为正当办法。”老袁又笑道:“女苏秦又引经据典,前来辩论了。”女苏秦三字,回应前回。周姨答道:“妾据理辩论,并非为个人争此虚荣,实为全体姊妹行正名定分哩。陛下果怜妾等相随多年,俯如所请,姊妹们都尽沐隆恩,怎止妾一人被泽呢?”假公济私,娓娓动听。老袁道:“要我加封,却也不难,但须有两种分别。”周姨问两种分别的理由,老袁捻着微髭道:“有生子与不生子的分别,如已生子,应照母以子贵的古例,加封为妃,若未曾生子,只好封作贵人罢了。”周姨听到此语,忽然变色,蛾眉渐蹙,蝤领低垂,一双俏眼中,几乎要流出泪珠儿来。洪姨瞧着,已料她未曾生子,所以变喜为愁,现出许多委屈的样子,当即代作调人道:“方今时代,与往古不同,陛下亦须变通办理。妾意封妃问题,应以随侍陛下的年数为定,年份较浅,名位或稍示等差,生子不生子,似不必拘泥呢。”语至此,忽有两人起座道:“妾等入府,不过两三年,但床上的呱呱小儿何莫非陛下一块肉?若使如洪姨太的议论,似于理上说不过去,还请陛下三思!”皇帝尚未曾做得,床头人已争论不休。洪姨视之,乃是十四、十五两姨,十五姨本是洪姨侄女,见第六十回。她竟也来争宠,不禁恼动洪姨,竟呼她小名道:“翠媛,你好休了!你得随侍陛下,还亏我一人作成,今日幸蒙上宠,便想将我抹煞,与我争论起来,就是你的血块儿,哼哼,我也不必明说了。”翠媛此时也变羞成怒,反唇相讥道:“谁不知你是红姨太,不过你侍陛下,我也侍陛下,没有甚么红白的分别。你得封妃,难道我不得封妃吗?并且我的儿子,不是陛下生的,是哪个生的?”前时原是姑侄,此时已是平等,应该大家同封。香姨即十四姨。亦从旁插嘴道:“俗语说得好,有福同享,洪姨也乐得大度,何必损人利己哩。”洪姨闻言,竟将嘴唇皮一抿,向她冷笑道:“你今日尚得在此侍宴,总算是我的大度,否则连宫门外面,也轮你不着站立了。”又是一段隐语。老袁听双方争执,越说越不成话儿,急忙出言拦阻道:“你等休得相争,我自有处置,一经登极,便当正式册封,不致无端分级,你等且放心罢!”大家方才无言,仍旧团坐陪宴。 看官!你道十四、十五两姨,究竟有何秘史,令洪姨作为话柄呢?相传香姨自婢女当选,平日侍奉老袁,曲尽殷勤,但老夫少妇,感及枯扬,总不免惹人议论。香姨又起居未谨,尝与某卫士攀谈,事经洪姨察悉,密禀老袁,老袁疑信参半,托词戒备深宫,饬侍卫夤夜巡查。不到数日,果见某卫士蛰伏宫外,立刻鸣枪,将他击仆,捆缚起来,一面禀报老袁。老袁说是匪党唆使,即命枪毙,并拟斥逐香姨,洪姨又代她缓颊,阿香才得保全,未几即生一子,得宠如故。至若翠媛入侍,也由洪姨介绍,洪姨本欲增一心腹,厚己势力,不防翠媛暗怀妒意,竟与乃姑夺宠,那洪姨懊恨不及,竟想得一策,嘱使婢仆捏造蜚言,只说翠媛诱通皇嗣,将有聚麀的嫌疑。这话传入袁耳,遂诫诸子不许擅入,并且密诘翠媛,翠媛自誓无他。后来翠媛生子,状类老袁,老袁才得放心。洪姨媒孽侄女,犹且如此,安知香姨之事,不由洪姨撮弄。然老袁纳妾甚多,恐亦难免作元绪公。这是洪宪宫闱中的轶闻,小子有闻必录,所以叙入略迹,证明洪姨的话柄。究竟是实是虚,小子不敢臆断,且俟他日有暇,往问白头老宫人便了,话体叙烦。 且说忆秦楼周氏,自伤无嗣,始终郁郁不乐。老袁见她玉容惨淡,泪眼模糊,转不禁怜惜起来,撤宴以后,即携住她的玉手,同赴寝室。袁氏平日,向有几口烟癖。每吃烟时,必至洪、周两姨房中,领略那福寿膏滋味。周姨既随老袁入房,当然取出烟具,给他过瘾,老袁一面吃烟,一面向周姨道:“你也太多心了,我未曾正式册封,不过预先拟议,姑作此论,他日实行,自当妥行定夺,断不使你受屈的。”周姨凄然道:“妾已想定主意,情愿滕妾终身,无论什么妃嫔,什么贵人,妾一概不敢领赐了。”妒意如绘。说着时,眼波儿又红了一圈。老袁忙劝慰道:“你的福命很佳,忆自我得你后不久即出山任事,被选总统,可见你命实旺夫,安知日后不生贵子?常言道:‘后来居上’,似你的福命,恐不止一妃嫔呢。”向爱妾拍马,总算善处宫闱。周姨瞅了老袁一眼。佯作笑容道:“这是妾平日梦中,也未敢妄想哩。今日陛下登基,乞封为妃,尚不可得,他日上有皇后,下有储君,恐不免去作人彘,还有甚么侥幸?”说到此句,喉中又哽噎起来,几乎说不成词。老袁道:“你休担忧,我总不许人欺你,就是我册封诸姨,也不使你居人下;想你到此间,执掌内部书札,勤劳得很,即就此劳绩论来,也理应晋封,倘得天赐麟儿,那更是可庆可贺了。”周姨闻此,仍默不一言。老袁已吸毕福寿膏,自觉精神骤增,脑力充足,拈着须想了一会,便语周姨道:“你且去磨墨展毫,待我手定几条内规,传与后人,你等便好安心了。”周姨奉命照行,当请老袁入座,递过纸笔。老袁即信手疾书,但见上面写着,“内训大纲”四大字,继即另行分条,逐项写下云: 第一条 母后不得佐治嗣帝,垂帘听政。 第二条 生前严禁册立储贰,且废除立嫡立长成例,但择诸皇子中有才德者,使承大统。如欲传某子,先书某名,藏诸金匮石室中,封固严密,俟其升遐后,由顾命大臣于太庙中,当众启视。 第三条 诸皇子不得封王,更不许参预政治,第厚给财赀,俾享毕生安闲之福。 第四条 椒房之亲,不得位列要津。 老袁写罢,便掷笔向周姨道:“你瞧!有这规条,皇后皇太子,都无从欺负你们,你能产下麟儿,果使福慧双全,那时凭我手中,写就名字,岂不是就好传位,你不是好做皇太后么?”你既痴心,还要代周姨妄想,真是一片邯郸梦境。周姨才转悲为喜,吐出娇媚的声音道:“这还须效华封三祝,颂祷陛下,多福多寿多男子,贱妾方得叨恩哩。”不脱经史。老袁听了,也不觉兴会神来,随即拥着一枝解语花,同入罗帏,演一套龙凤呈祥的好戏;等到兴阑意倦,俱栩栩入睡乡中,去做皇帝梦皇后梦去了。翌日,老袁起床,取了手订的内训大纲,出示大公子克定。克定看到第二条,大为拂意,即欲出言反对。老袁先已窥着,便嘱道:“这种条规,为后世子孙计,并非专指汝等言,我胸中自有成竹,你不必多疑。”对妾对子,总不脱一欺字。克定方才无语,怏怏自去。老袁也往政事堂,与国务卿等商议朝事,且不必说。 惟周姨暗地心欢,满望登极届期,皇妃的位置,总是拿稳,且享了几年快乐,再图后福。好容易盼到阴历过年,仍未得登极消息,越宿为阴历元旦,不过照例筵宴,又到了初四日,依旧寂静过去,她又禁不住烦恼起来。黄昏岑寂,坐对孤灯,正在百感交乘的时候,忽有一人牵动珠帷,翩然直入,仔细一瞧,乃是女官长安静生,当下欠身邀坐,安恭谨从命,两下里谈述琐事,甚觉投机。彼此胸中,俱含有几个文字,自然格外投契。继且各叙近怀,周姨未免叹息。安女士忽问道:“妃子爱观新剧否?”周姨道:“这是我生平第一嗜好,从前看过谭鑫培、梅兰芳等戏剧,犹觉印入脑中,至今未忘,端的是好戏哩。”安女士道:“明日前门外同乐园中,敦请梅兰芳登台,演《黛玉葬花》新剧,妃子何不往观,借遣愁闷?”周姨摇首道:“恐怕不便。”安女士道:“妃子深居简出,外人本来罕见,若改装往观,谁识芳颜?宫内也无人敢说。明日下午,臣妾愿随妃子一行,可好么?”未免逢恶。周姨笑道:“这也是暗渡陈仓的好计,我就与你同去。”安女士随即告别。 次日午餐毕,安女士即入会周姨,替她改装,扮做女官模样,潜导出宫。侍卫等见是女官,也不去查问,由她自去。两人乘舆偕行,转瞬间即至同乐园,园中已经开演,看客甚众,几乎无处容足,安女士入与园主商量,贳一包厢,园主与安女士,本有一点认识,且知她为女官长,不得不殷勤款待,遂与他客熟商,并让一特别包厢,导引入内,才有坐地。看了好几出,方见梅伶发场,一种神采,射将过来,几与忆秦楼斗艳。既而曼声度曲,袅袅动人,没一句不中调,没一字不合拍,惹得周姨目注神驰,低声喝彩。一时上下座客,也连声叫好,哄动全园。周姨密语安女士道:“梅伶色艺,与年俱增,较前日又有进步,我当出资重赏。”安女士不便旁阻,只好赞成,遂替周姨召过按目,由周姨取出纸币,约有数百元,慨然给付,令赏梅伶。老袁筹款维艰,反令爱妾好行其德,真是百姓晦气,梅伶交运。梅伶演戏既毕,亟趋前叩谢,座客皆为瞩目,互相私议道:“偌大女官,能有这般阔绰?莫非新华宫中,纯是金银么?”忽有一人遥视良久,才掉头语座客道:“这是袁皇帝的宠妃,怪不得有此挥霍。”座客听到此语,益觉惊异,并问他如何相识?那人便道:“我曾于万牲园中,一睹芳姿,友人告我是袁氏宠姬,所以认识。此次改装女官,想是掩人耳目呢。”座客再问那人姓名?那人不肯吐实,只说是在部中当差。也恐多言贾祸。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是园主与各伶人,也都闻知,共至周姨前长跽叩安。周姨知瞧破行踪,忙即摇手麾去,一面挈安女士衣袖,抢步出园,仍坐原舆回宫。耗去了数百元,还要累得惊慌,真是何苦?为此一事,都下传作新闻,各报章相率登载,连御用报亦采入新闻栏。老袁瞧着报语,大致说是新华宫宠妃,与女官长偕行观剧,竟不由的动起愤来,立召安女士入问。正是: 博得皇妃偿意愿,哪堪天子动猜凝。 未知安女士如何答复,下回再行说明。 当滇、黔起义以后,四川护军使刘存厚,亦起而响应,正战鼓鞺鞈之时,忽插入宫中数段轶闻,欲急反缓,好似锣鼓声中,接入金樽檀板,令人不可捉摸,此为用笔变换处,亦为叙事拗折处。若以实事论,则全回以洪、周二姨为主,而注重者尤为周姨,洪最狡黠,而周姨又济之以才,几玩老袁于股掌之上。老袁亦幸而不得为帝耳,若使为帝,宫闱中不知惹出若干衅隙,袁氏且覆宗矣。先圣谓女子小人为难养,诚哉是言! 第六十三回 洪宠妃卖情庇女党 陆将军托病见亲翁 却说安静生奉召入觐,偷眼一瞧,见袁皇帝面带怒容,慌忙屈着双膝,俯伏座前。老袁掷下御用报,叫她自阅,安女士已瞧过新闻栏,心下早经明白,不待再阅报章,便磕头道:“臣妾正来请罪,日前周妃欲观新剧,由臣妾随着同去,未曾奏闻圣上,还乞恩恕!”老袁叱道:“你为何这般荒唐?须知宫府内外,防范宜严,我任你为女官长,正因你年龄较长,见识较多,不致甚么轻率,就使周姨等要你同去,你也应代为谏阻,谏阻不从,可来告我,为什么不顾名誉,竟尔妄行?你想是该不该呢?”周姨要去看戏,恐你也阻她不住。安静生被他一诘,无可答辩,只好靠着地毡,碰头不已。老袁又道:“看你也不配做女官长,你与我滚出去罢!”安静生不敢多嘴,只称谢恩,慢慢地立将起来,转身自去。侍卫等暗瞩花容,已是青一阵,白一阵,不胜变态了。如见其人。 早有人通报周姨。周姨已料定老袁,要来诘责,忙去邀了洪姨,在房待着。果然老袁发放了安静生,即刻走至周姨卧室中来。周姨起身迎接,洪姨亦起随后面,待老袁坐定,两人左右侍立,但见老袁目视周姨道:“你好你好!”周姨佯作不解,垂首无言。老袁又哼着道:“梅兰芳的戏剧,究竟如何?想你眼帘中还留着哩。”洪姨即在旁接入道:“她正为了此事,与妾商量,恐惹动主上怒意,要来请罪。妾以为陛下近日,政躬多事,区区失检,亦未必遂触天威。”说至“威”字,已闻老袁接口道:“你看得这般轻易,须知宫眷轻出,易失名誉,各报中已传作笑柄了。还说是区区失检么?”洪姨道:“今日失检,尚属不妨。”老袁问是何因?洪姨道:“陛下若已登极,妾等俱沐封为妃,那时宫禁森严,原不能自由出入呢。”还是她的理长。老袁道:“你又来强辩了。我想这事起因,总是由安静生巴结讨好,我且先把她撵出,省得你们被哄,有玷闺箴。”不能制服姬妾,却把别人出气。说至此,周姨已扑的跪下,抽着珠喉道:“妾情愿受罪,若说由安静生怂恿,未免冤枉了她。”竭力为安女士庇护,何其多情?洪姨亦随即跪下道:“妾愿为周妹乞恩,并愿为安女士乞恩,此次恕她初犯,下次若再轻出,妾亦连坐受罚。”老袁见她两人哀吁,心儿也就软了,便转嘱周姨道:“以后休要如此!我今日看洪姨面上,饶了你罢。”周姨复吁请道:“妾蒙陛下赦罪,感激万分,只安女士已撵去否?”说着,将头枕在老袁膝上,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好一个娇儿模样。老袁俯首一瞧,见她乌云般的灵蛇髻,光滑得很,一阵阵油香扑鼻,把胸中留着的余怒,都薰得不知去向;当下伸开两手,把两姨扶起,口中连声说着道:“算了,算了。”洪姨又道:“现在女学尚未发达,所有当选的女官,统不过粗识之无,毫无学问,自奉陛下命令,在宫中开设女校,由安女士为校长,指导有方,各女官才稍有进步,今日若把她撵出,不惟各女官没人督率,且亦没人教导,为此种种障碍,所以求陛下格外优容,惟须下一禁令,此后自女官长以下,不准私出,有犯必惩,那便足惩前毖后了。”面面圆到,善于饰辞。老袁点首,随即踱出房外,自行申禁去了。 周姨致谢洪姨,正在彼此谦逊,那安女士已跑了进来,泥首称谢。两姨将她扶住,方才起身,复谈了半小时,安始告退。是日即接奉禁令,略言:“宫中执役女官,无故不准自由外出,犯者严惩不贷,女官长一同坐罪”云云。各女官出入不便,未免怨恨安女士,但因安女士得有内援,势力雄厚,大家无法可施,也只得暗地讪谤罢了。安女士经此小挫,格外勤谨,每日传集女官,挨次分派,使有专责,夜间十二时后,必亲率各女官归寝,寝室系蟹形式筑就,东西对峙,门户相望,外面护着铁栅栏,由安女士手编号次,不得乱居。至逼近铁栅的居室,安自住着,亲司管钥,众入即锁,众出乃启,真是严肃得很。老袁偶往巡察,见她布置周密,井井有条,颇喜她因过知奋,温语嘉奖,从此安女士的权力,比从前更加巩固了。也好算只功狗。 惟安女士本有良人,曾住居前门外东茶食胡同薛家湾,姓张名景福,夫妻爱情颇深,从前禁令未下,不妨自由进出,每当暇时,免不得回去敦伦,此次申严宫禁,只好长住宫中。徐娘半老,未免有情,她竟想出一策,密请洪妃,为乃夫谋一宫中庶务司核帐员一席。洪妃替她说项,竟如所请。这叫作妻荣夫贵。嗣是夫妻聚首,日夕相见,夜阑人静好合鸳俦,真个是怨女旷夫,各得其所了。未始非老袁仁政,但可惜只及安女士,未能普遍鸿恩。 一夕,安女士亲自夜巡,遥见有一男一女,喁喁私语;正要出言呵责,那男子已飞奔而去,只剩女子一人,急切无从奔避,站立一旁。安女士走近逼视,乃是女官中的金翠鸿,当下便唤她入室,私自讯问。翠鸿不能尽讳,只说是与侍从武官,向订姻好,现为宫中同事,所以相见谈心,恳女官长格外垂怜,幸勿举发等语。安女士佯作嗔怒道:“这却不便,明日请你出宫。”翠鸿跪下哀求,愿罚三月俸金。安女士沈吟半晌,方道:“我也不为已甚,但你须谨慎小心,一露破绽,连我俱要坐罪了。”投鼠本须忌器,况又有三月俸金,可入私囊,乐得秘密了事。翠鸿拜谢去讫。隔了月余,翠鸿忽抱病在床,委顿不起,安女士已瞧破机关,也不去问明底细,便令她请假养病,移居别室调治,经旬乃瘳。看官!你道她是什么病症呢?原来翠鸿是妓女出身,运动得选,充入女官,入值以后,巧遇侍从某官,与有旧好,遂不免偷寒送暖,倚翠偎红,安女士得贿卖放,两人仍私续旧欢,未几有娠,设法堕胎,遂至成病。病愈后,益感激安女士,格外报效,事极秘密,无人知觉。安女士也暗自欣幸。银钱到手,安得不喜? 既而宫中又出一奇闻,女官沈畹兰,竟自缢身亡,安女士闻着,慌忙奏闻,有旨令她督殓,舁葬郊外。各女官半多惊哗,连安女士也为叹息。看官听着!沈畹兰系天津女师范学校卒业生,年甫及笄,貌既出群,才亦迈众,为人又极和蔼,自应征女官时,得居首选,入宫承值,上下翕然。老袁亦爱她秀慧,特别宠遇,不到一月,即将自己的出纳账目,令她管核。为这一着,遂令绝世芳姝,送入枉死城中,做了冤鬼。先是老袁出纳,由洪姨掌管,每月用途极繁,多至数十万金。洪姨从中侵蚀,约可得百分的二三,无端被沈夺去,心殊不甘,但未便显然反对,只好设计中伤。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沈女官执掌的铁匣,骤失去钞票二百余圆,那时捕风捉影,无从觅获,洪姨诬她监守自盗,竟嗾袁密饬心腹,搜检沈箧,果然原封不动,几如原额。沈女官无从辩冤,没奈何悬梁毕命。老袁只疑她畏法自尽,哪知种种陷害,统是洪姨一人所为。洪姨复得任原差,可怜那沈女官无故遭冤,死得不明不白,徒落得埋骨荒邱,衔恨地下罢了。塞翁得马,安知非祸,沈女官亦如是尔。小子未曾入新华宫,偏述及各种秘闻,看官或疑我杜撰,其实小子统有依据,试看近人所编《新华春梦记》,及《洪宪宫闱秘史》,统已详列无遗,就是新华宫中的故役,自袁氏死后,统已出宫,讲将起来,多说是有些确凿,看官也不必疑猜呢。话分两头。 且说袁皇帝日思登极,择定阴历元旦,或正月初四日,举行大典,偏值西南警报,络绎到京,不得已顺延过去。嗣闻湖南西境,如晃州、沅州一带,统被黔军攻入,着着进行,不禁惊愕道:“刘显世是真反了。”你道他是假反?遂令第八师长李长泰,抽调劲旅,自津门南下,一面令湖南将军汤芗铭,立派军队,协同马继增一军,相机痛剿。又命唐尔锟督理贵州军务,褫去刘显世官职,听候查办。嗣复特任龙觐光为临武将军,兼云南查办使,速由粤西入滇,除带领所部外,即在南宁招兵十营,借扩军额,并饬广西将军陆荣廷,赶紧募兵二十营,助龙攻滇,饷械均由中央接济。小子叙到此处,又要把袁氏心理,推测一番。滇、桂本属毗连,就是滇省护国第二军,亦指定从桂进发,袁皇帝欲分道攻滇,应该将桂边一路,责成陆荣廷,如龙觐光等,只好备作后援,何故前后倒置,舍近求远呢?原来陆荣廷初入戎行,不过一寻常弁目,自经岑春煊督粤,方将他拔擢起来。民国肇造,陆任都督,粤西偏安。至癸丑一役,岑春煊曾为大元帅,与袁反抗,赣、宁失败,岑亦他避。老袁与岑有隙,遂忌及荣廷,只因桂省僻处西南,关系尚小,所以仍命镇边,未曾调动,不意滇事发生,川、湘、贵三路,变作要塞,倘或陆荣廷与滇通谋,岂非又增一敌?为此特任龙觐光攻滇,但命陆募兵协助。揭出老袁意思,标识特详。还有一着布置,龙子运乾,系陆荣廷女夫,彼此是儿女亲家,当然不致龃龉,既可借龙制陆,复可借龙劝陆,实是当日无上的妙计。计策固好,谁知偏不如所料。 龙觐光拟全拨粤军,奋力攻滇,可奈民党中人,都因滇、黔起义,相率遥应。前粤督陈炯阴,邀同柏文蔚、林虎、钮永建、熊克武、龚振鹏、谭人凤、李根源、冷遹、耿毅等,癸丑之变,多已见过。在南洋新嘉坡,设一总机关部,派军入粤,进攻惠州。粤军自顾不遑,哪里还好调拨?不过广东将军龙济光,是龙觐光弟兄,骨肉至亲,不得不极力腾挪,当派陆军第二旅第三团长李文富为先锋,虎门要塞司令黄恩锡为前敌司令,率军四千人,陆续出发。龙觐光自带卫队数十名,潜乘广利兵轮,至北海登岸,经过廉州,直抵南宁。南宁即粤西省会,将军陆荣廷,就此驻扎。前清以桂林为省会,民国始移至南宁。龙觐光已入省城,并未见荣廷出迎,至投刺入见,尚在客厅中坐候多时,好容易盼到主人,还是缓步进来,差不多有重病模样。当下行过常礼,略叙寒暄,但闻荣廷低声道:“兄弟近日,适患心疾,昼不得安,夜不得眠,害得精神困惫,几难支持,亲翁此来,有失远迎,幸勿见罪!”龙觐光道:“曾否延名医诊治?”荣廷道:“医生亦诊过数次,可奈服药少效。”心病还须心药医,岂寻常医生可以疗治?龙觐光道:“目下滇、黔谋变,粤西正当要冲,兄弟奉命西行,全仗亲翁协助,偏偏尊体违和,如何是好?”他正为你生病。荣廷答道:“弟正为此事烦躁,益觉寝馈不安,添了好几分贱恙,医生说须静心调养,方可渐瘥。亲翁来得正好,一切军事,好凭大才调度,弟可向中央请假数旬。”觐光道:“粤东亦有乱事,军队只堪自顾,兄弟带来的兵士,不过三四千名,奉中央命令,饬在此处招添十营,且闻亲翁处亦令招募,想亲翁总也接洽呢。”荣廷半晌才答道:“命令是已经接到了,只因有病在身,不能亲募,现已托王巡按使代理,亲翁若有教言,请直接与他面谈罢。”说着,用手扪心,并皱着两眉,似有无限的痛苦。那时觐光不便多谈,只好起座告别道:“亲翁且自休养,弟且到王巡按处,商议军情便了。”急惊风碰着慢医生,真也没法。荣廷也不挽留,随送出厅。觐光用手相拦,请他不必远送,荣廷也即止步,只道了“简慢”两字。待觐光出门,即展颜入内,自不消说。 觐光转至巡按使署,巡按使王祖同,忙即迎入,两下晤谈,述及募兵办法。王祖同道:“粤西硗瘠,公所深知,欲要募兵,先需军费。前日陆将军召弟商议,委弟筹款垫发,且令弟代行招募,弟正为此事踌躇呢。”又是一个为难。觐光见他支吾情状,不由的躁急道:“救兵如救火,不容迟缓,况政府已有明令,饷械由中央接济,尊处能筹款垫付,不消几日,便可由中央汇到,一律给还了。”王祖同道:“兄弟也这般想,但急切提不出这种现款,也是没法,昨已驰电达京,催解汇款去了。”觐光道:“募兵已有地点么?”祖同道:“已借军械局开办。”觐光道:“我且去一观,何如?”祖同说了“奉陪”二字,便与觐光一同出署,至局所中巡视一周。但见临武将军行辕,已经设着,觐光便就此寄居,祖同自行返署。 看官道这陆、王二人,究竟是甚么意见呢?原来陆氏宗旨,是完全的保障共和,反对帝制,且已接着岑春煊及梁启超等密函,劝他联络滇、黔,勉图独立,他已怦怦欲动,只因饷械未足,不便冒昧举事,并且长子裕勋,在京为官,一或发难,未免投鼠忌器,所以托词心疾,请假养疴;独王祖同是骑墙人物,袁氏曾命他会办军务,监察老陆,他持着中立态度,两面敷衍,此次对付觐光,也是这番手段。最好是这种手段。觐光在局募兵,起初是京款未到,只好静坐以待,及款已汇至,赶紧招募,偏桂人不甚踊跃,每日来局报名,多不过百人,少仅数十人,任你龙将军如何劝导,也一时不能成军。忽一日,由贵来电,龙济光已击退乱党,解惠州围,中央加封济光为郡王。插入粤事,较省笔墨。觐光也为心喜,当即发电道贺,并商令酌拨粤军,由海道来南宁,以便即日赴滇等语。嗣得复电,略言:“惠州虽然得捷,乱党仍然蔓延,随在需防,无兵可拨,赴滇军请自行募足”云云。于是觐光无援可恃,且又不便久留,只好把新募各兵,检点起来,约得四千名,加入前时带去的粤军,共计得八千人,新旧合组,得二十营,号称一万二千,分作五路,令李文富为前锋,率兵千五百名,由百色进发。黄恩锡率兵千五百名,间道出广南,会合李军,进攻剥隘,再令粤西军官张耀山、吕春绾,各率兵两千,作为前后两路的援应,并令侄儿体乾,统领两军,称为第三第四队;又另遣朱桂英率兵千人;入窥黔边,牵制黔军援滇。觐光仍驻节南宁,满望着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小子有诗叹道: 士甘焚死不封侯,气节销磨一代羞。 争说两龙跨粤海,为何甘作顺风牛? 觐光既遣发各军,当然奏报中央,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上半回是叙述内情,缴足上回文字,下半回是叙述外事,暗启下回文字。观内情之蒙蔽,已知袁氏之难乎为帝,观外事之溃散,尤知袁氏之不能为帝。洪姨爱姬也,而欺之,陆荣廷,良将也,而亦欺之,余如安女士之朋比为奸,王巡按之模棱两可,更不必问。内外交构,何事可成?故本回虽显分两撅,而暗中却自有相对外,是在阅者之静心体察可耳。 第六十四回 暗刺明讥冯张解体 邀功争宠川蜀鏖兵 却说袁皇帝接到龙觐光奏章,披阅以后,深喜他实心效忠,不负委任,桂边一路,似可无忧,川、湘一带,已是大兵迭发,当亦不致有意外情事;惟江宁将军冯国璋,前曾调他来京,任为参谋总长,偏他请假养疴,相隔数月,尚未到任,老袁愈觉生疑,特派遣蒋雁行,南赴江宁,调查防务,临行时且有密言相嘱。蒋衔命南下,与冯相见,谈了许久,冯只管无情无绪,淡淡的答了数声,有几语简直不答。雁行因奉着主命,未便敷衍过去,便进言道:“极峰意见,要上将出任行军总司令,因未得尊意赞成,所以嘱弟转达。”无非要老冯离任。国璋哑然失笑道:“我去岁入京觐见,谈及帝制问题,总统誓不承认;且言国人相逼,当挂冠航海,往游伦敦,目下欧战虽剧,伦敦尚是无恙,总统何不前往,还要兴什么大军?授什么总司令呢?”国璋入觐,借他口中补叙,并补述袁氏前言,以证其欺。雁行道:“往事也不必重提了。但上将与总统相知有年,也应助他一臂,借尽友谊。”国璋道:“我正为友谊相关,始终不敢背弃,无如抱病未痊,力不从心,还请代达总统,求他原谅!”陆既称病,冯亦如是,真是一个病夫国。雁行又道:“总统亦系念贵体,特遣兄弟前来探望,并嘱令代阅防务,俾上将安心休养,早日告痊,得以销假视事。”国璋笑答道:“多谢总统盛意,近日一切政务,也多委王镇守使代理,今又得足下代劳,兄弟不胜感激哩。”说罢,即呵欠了好几声。雁行料不便多言,遂即退出,向镇守使王廷桢处,会叙多时,至回寓后,即将冯国璋言动情形,叙入电稿,寄达中央。隔了一天,即由政事堂传出申令,因冯国璋尚在假中,着王廷桢暂行代理。是电一传,与冯交好的疆吏,多疑老袁将免冯职,致起违言。即后文所谓河间系。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电袁留冯,略谓:“冯保障东南,关系大局,不应无故调动”等情,于是老袁改了初念,另派佐命功臣阮忠枢,至徐州来说张勋。张勋自任长江巡阅使后,以徐州为盘踞地,逍遥河上,花酒耽情,除宠妾小毛子外,复纳一个女优王克琴,端的是风流大帅,洪福齐天;惟他有一种特别的性格,终身不忘故主宣统帝,东海等人应输他一筹。所以袁氏要想登极,他虽阳示赞同,暗地里实是反对。滇、黔发难,竟上书直谏老袁,内有大不忍四则,能言人所未言,小子因胪述如下: (甲)纵容长子,谋复帝制,密电岂能戡乱?国本因而动摇,不忍一。 (乙)赣、宁乱后,元气亏损,无开诚公布之治,辟奸佞尝试之门,贪图尊荣,孤注国家,不忍二。 (丙)云南不靖,兄弟阋墙,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生灵堕于涂炭,地方夷为灰烬,国家养兵,反而自祸,不忍三。 (丁)宣统名号,依然存在,妄自称尊,惭负隆裕,生不齿于世人,殁受诛于《春秋》,不忍四。 这四大不忍等语,呈将上去,袁皇帝却容受得住,并不加责。亏他耐得住。他知张大帅的性质,并非袒护滇、黔,不过系念故主,聊发牢骚,但教好言抚慰,虚名笼络,仍可受我约束,不致生变,因此派遣阮忠枢,来与张大帅商叙军情。张勋接入,便开口道:“老斗,你来做甚么?”阮字斗瞻,张大帅一经开口,便肖性情。忠枢道:“闻大帅新纳名姝,特来贺喜。”张勋道:“你怎么知道?”忠枢笑道:“上海滩上第一个名伶,被你选取了来,已收尽江南春色,全国统已知晓,小弟也有耳目,难道不闻不知么?”张勋道:“照你说来,你简直到此,来敲我几台喜席。我这里有酒有肉,任你吃,任你喝,可好么?”豪爽得很。忠枢道:“这是蒙大帅的赏赐,还有何说?但小弟还有特别要求,未知大帅肯赏光么?”张勋道:“你且说来!”忠枢笑道:“要请贵姨太太出见,赏光一套西皮调,给我恭听,那是格外承情了。”张勋笑道:“老斗,你又来胡闹了。闲话少说,我吩咐厨役,备些可口的菜蔬,与你畅饮,你若有暇,请在此多逛几天,多年老友,难得常聚哩。”忠枢说声叨扰。张勋便嘱咐左右,传语厨子去讫。两人又闲谈了一时,外面已搬进酒肴,由张勋邀客入座,豪饮起来。酒至半酣,忠枢用言挑着道:“长江一带,幸亏大帅坐镇雍容,才保无事。”张勋不待说毕,便接入道:“百姓并不要造反,只外面的革命党,里面的袁项城,统是无风生浪,瞎闹一场,所以国家不能太平。”忠枢道:“项城也只望太平哩。”张勋哈哈大笑道:“你是十三太保中的领袖,怪不得有这般说。项城世受清恩,前时投入革党,赞成共和,硬逼故帝退位,已是铸成大错,此次要重行帝制,谅亦有些悔意了。但现成的宣统皇帝,尚在宫中,何不请他出来,再坐龙庭?他今朝要自做皇帝,哼哼,恐怕有些为难呢!”快人快语,如闻其声。忠枢闻言,不觉面上一红,勉强答应道:“这也是出自民意,项城不能强辞,就是大帅前日,也曾推举项城,难道是贵人善忘吗?”以矛攻盾,却也能言。张勋顿时变色道:“他屡次给我密函,要我向他劝进,我的秘书,也向我说着,不如顾全旧谊,休与反对,我才叫他写了几句,电复了事,横直将来人多意多,总有几个硬头子,出来反抗,我老张也不是真呆,何苦与他结怨。现在云南、贵州,已创起什么护国军,竟不出我所料,项城想我出去打仗,我为了项城的事情,惹人怨骂,还要我兜掉面子,向外国人赔礼,我已吃尽苦楚,此番不来上他的当了。”尽情出之,好似并剪哀梨。忠枢听说,尚未回答,张勋又道:“我所以说了四大不忍,呈将进去,叫项城自去反省。”忠枢趁势探着道:“云南、贵州的变事,大帅还是反对,还是赞成哩?”张勋道:“我去赞成他做甚么?我只晓得整顿军备,保卫地方罢了。”这两语亦太自夸。忠枢又进一步道:“大帅高见,很足钦佩,但云、贵既已倡乱,应该如何对付,方得平和?”张勋沈着脸道:“他闹他的云、贵,我守我的徐州,干我甚事?”又是快语,忠枢知不可喻,不得已据实相告道:“项城本意,也不要调动大帅,不过想抽调军队,并添设长江上游巡阅使,敢问大帅意下如何?”张勋佯笑道:“我料你是贵忙得很,断不至无因至此。你去回报项城,长江上游巡阅使,他欲要设,尽管去设,我老张不来多嘴,但恐增设一人,也是无益,若要抽调军队,我的兵士,素不服他人节制,调往他处,非但无益,反恐有损呢。”忠枢至此,已晓得张勋用意,不必再与多谈,便又借贺喜为名,敬了张勋数杯。张勋亦回敬数杯,随即吃过了饭,撤席散坐。是夕,复呼枭喝卢,极尽豪兴,最后仍央请张大帅,唤出新姬,果然是绝世尤物,倾国倾城,惹得这位阮钦使,也不禁目眩神迷,魂飞色舞。待王姨太太道了万福,转身进去,那时才对着张大帅道:“大帅真好艳福,小弟一无所赠,未免惶愧得很。”说至此,即从怀中取出钞币十张,约得百圆,双手奉上道:“这便代作赠物罢。区区不腆,幸转送香闺,祈请赏收!”张勋道:“又要老友破钞,谨代小妾道谢。”于是分手归寝;翌日起床,阮忠枢即拟辞别张勋,吃过早点,眼巴巴望着张勋出来,偏是望眼将穿,杳无消息,待至午餐,方见张大帅登堂陪客,忠枢有事在心,也不多饮,便于席间辞行,草草毕席,即告别出署,回京复命去了。也是一番空跑,犹幸得见艳姬,还算有些眼福。 老袁已遣阮南下,想不至虚此一行,便在统率办事处内,添设临时军务处,遥领军政,实行指挥。当拟组织征滇第二军,令张勋、倪嗣冲各出十营;驻鲁第五师,出步兵一团,防兵一营;驻陕军出一混成旅;驻奉第二十及第二十七第二十八师,各出一混成旅;余由他省选调骑兵数营,合成一师,限月终拔往战地。正在筹画的时候,那阮忠枢已回来了,当下听他禀报,已知张勋不肯从命,很是懊怅。再电致奉天、山东各省,陆续接复,多半是:“防务吃紧,兵不敷用,职守所在,碍难遵命,否则本省有变,不负责任”云云。老袁急得没法,乃将调兵的政策,变为募兵,调兵已非善策,募兵更属无谓。拟由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募兵二万,听候调遣,一面电催赴敌各军,速行进击,并调四川、两湖军队,协同接济。统计自正月中旬,至三月上浣,袁军运到川、湘,差不多有十万人。看官欲晓明大略,且由小子一一叙来: 在川各军。 (一)曹锟军,即第三师,约八千五百人。(二)张敬尧军,即第七师,约六千人。(三)李长泰军,即第八师,约七千八百人。(四)周骏军,即四川第一师时,嗣改编为第十五师,约六千人。(五)伍祥桢军,即第四混成旅,约四千人。(六)冯玉祥军,即第十六混成旅,约四千人。 在湘各军。 (一)曹锟军,即第三师之一部,约二千人。(二)马继增军,即第六师,约万人。(三)唐天喜军,即第七混成旅,约四千人。(四)李长泰军,即第八师之一部,约三千人。(五)范国璋军,即第二十师,约四千人。(六)张作霖军,即第二十七师,约三四千人。(七)倪毓棻军,即安武军十五营,约三四千人。(八)王金镜军,即第二师,约四千人。(九)胡叔麒军,即湖南混成旅,约四千人。 (十)卢金山军。系湖北独立旅,约四千人。 这十万大军,云集川、湘,总有几个效忠袁氏的将吏,拚着了命,与护国军争个胜负,好博得几个勋章,几等勋位。只是滇、黔军乘着锐气,杀入川、湘,或合攻,或分攻。川路自叙州起,经泸州、重庆、万县、夔州,直达湖北的宜昌。湘路自沅州起,经麻阳、芷江等县,直趋宝庆、常德,战线延长,约有二千多里。总司令曹锟,先行筹防,分檄各路兵将,择要驻守,十万军中,已去了五成。尚有五万名作为战兵,大约自川中进攻,计二万人,自湘中进攻,计三万人。五万袁军压川、湘,当时已传遍天下,气焰亦可谓不弱。滇、黔两军,统共不过三万名,与袁氏战兵相比例,尚不及半数。曹锟因老袁催逼,乃简率精锐,会合冯玉祥、张敬尧各军,兼程前进,直指叙、泸,另檄第六师长马继增,驻扎湘西,抵御黔军。 此时云南护国第一军总司令蔡锷,早已由黔入川,闻曹锟等尽锐前来,急令刘云峰、赵又新、顾品珍等,分头拦截,那知来兵很是凶勇,凭你如何截击,总是抵挡不住;并且顾左失右,得此失彼,眼见得主客异形,众寡不敌,一阵阵的向后退去。刘、赵、顾三人,无可如何,只得向总司令处告急。蔡锷闻报,踌躇一番,默想曹、张各军,用着全力,来攻叙、泸,若要与他死战,徒伤士卒,无济于事;且弹药等件,亦只能暂支目前,未能持久,计不如变攻为守,以逸待劳,一面联合粤西,调出李军,并力北向,再决雌雄,也为未晚。此即兵法所谓避实二字。乃即令刘、赵、顾各军,且战且退,自己亦退入永宁,准备固守。 曹锟遂分兵大进,自克綦江,冯玉祥克叙州,张敬尧克泸州,纷纷向中央告捷。四川形势,顿时大变。黔督刘显世,闻滇军撤归,也为一惊,亟檄总司令戴戡,调还一旅,驻守黎平。那时马继增跃跃欲逞,拟乘势攻入黔境,与川军并奏奇功,当下发令进兵,行了半日,因天色已晚,驻营辰州,到了夜半,除巡兵未睡外,余皆安寝。待至天晓,全营统已早餐,秣马厉兵,待令即发,不意这位马师长,竟长眠不起,由阎罗王请去作先锋了。小子有诗咏马继增道: 未曾前敌即身亡,暴毙营中也可伤。 自古人生谁不死,甘心助逆死无光。 毕竟马继增如何致毙,且至下回表明。 ---------- 冯、张两人,宗旨不同,而其不满袁氏也则一。本回借冯、张之口,讥讽袁氏,足令袁氏,无颜对人,而张大帅粗豪率直,描摹口吻,尤觉逼肖,岂其尚有张桓侯之遗风欤?《民国演义》中有此人,亦足生色矣。夫以冯、张之为袁氏心腹,犹离心若此,彼川、湘一带之十万师,宁皆能效忠袁氏耶?不过凭一时之勇气,直入叙、泸,转眼间即已告馁,乃知师直为壮,曲为老,一时之强弱成败,固不足以概全体也。 第六十五回 龙觐光孤营受困 陆荣廷正式兴师 却说马继增到了辰州,过了一夕,竟尔长眠不起,由队官等上前相呼,已是魂入冥乡,寂无声响了。大家惊讶不已,细检尸体,但见满身青黑,也不知是什么病症,大约是中毒身亡,一时无从究诘,只好飞电中央,另简主帅。为此一番转折,湘、黔两造,各按兵不动。惟龙觐光所遣各军,攻入滇边,应六三回。前锋李文富,先抵剥隘。剥隘系由桂入滇的要塞,滇兵驻守,只有两连,现时步兵编制法,步兵以十四人为一棚,三棚为一排,三排为一连,四连为一营。闻得敌军骤至,慌忙对仗,一面向总司令处求援。总司令李烈钧方驻扎土富州,距剥隘尚数百里,未免鞭长莫及。李烈钧到了此时,尚未出滇境一步,也不免迟滞。剥隘孤兵,敌不住李文富军,勉强对仗,伤毙军官一人,部众溃散。李文富据剥隘,即向龙觐光处报捷。龙体乾亦潜入滇境,联结土司,围蒙自,占箇旧,也自然飞递捷书。觐光连得捷报,喜欢的了不得,当即连电奏捷。老袁一再嘉奖,又颁给几个勋位勋章,作为赏赐。于是龙觐光以下,无不踊跃,乘势杀入云南,搏个你死我活。觐光也移驻百色,指挥进攻,几乎有灭此朝食的气势。哪知背后的广西省内,已是一声霹雳,响彻西南,险些儿把个龙将军,弄得不能进,不能退,把他龙筋龙脉,要抽将出来。 看官!可记得广西将军陆荣廷么?荣廷因病乞假,并函致长子裕勋,南来侍疾。裕勋得信,当然禀闻老袁,即拟南下。老袁也即照准,且命人伴送途中,慰他寂寞。到了汉口,裕勋竟得着急症,医治不及,霎时身亡,假惺惺的袁皇帝,反连电粤西,极表哀悼。专用此种手段,何其忍心?荣廷明知此事,由老袁预嘱同伴,将子毒死,但已不能重生,只好以假应假,复电称谢;自是决计独立,先向中央要求军饷百万,快枪五千支,自告奋勇,督师征黔。老袁如数发给,且授为贵州宣抚使,令他即日赴黔,相机剿抚,一面饬第一师长陈炳焜,暂代陆职,护理军务。荣廷既接京电,拟召集军事会议,决定行止,可巧来了梁启超,与荣廷晤谈起来,所有讨袁政策,很表同情。梁本受蔡锷密托,特地来见荣廷,做一个说客,应前回联合粤西语。不期荣廷已决心举义,无待多言,那得不喜出望外,当下邀入陈炳焜,与他密商。炳焜豪爽得很,简直是请陆独立,不必迟疑。于是召集全师,公议军事。陆荣廷为主席,把助袁助滇两事,宣告出来,待众解决。炳焜先起座道:“袁氏欺人欺己,得罪全国,已不足责,即为将军代计,今日助袁为逆,对国不忠;公子裕勋,被袁无故毒毙,不思报复,对子不慈;岑云帅岑春煊字云阶。为将军故主,他已屡函劝勉,不闻相从,对主不义,将军今日,如即独立,尚可改过为功,否则军民解体,恐将军也成为民国罪人了。”荣廷怃然道:“陈师长责我甚当,我就指日独立,自改前非,为问众弟兄可赞成否?”说声甫毕,但见大众统已起立,自第二师长谭浩明,及旅长莫荣新、马济以下,没一个不拍掌赞成。荣廷遂向天宣誓道:“皇天后土,鉴临廷等,一德一心,驱逐国贼,保卫民生,如有违异,饮弹而死。”陈炳焜等应声道:“谨如陆将军言。”是谓同德,是谓同心。宣誓已毕,即下动员令,饬马济率游击队六千,星夜前赴百色,托名攻滇,暗断龙军的后路,又亲率十二营,往扎柳州,阳言攻黔,其实欲取道桂林,进逼湖南。 龙觐光尚睡在梦里,檄令李文富等进攻土富州。李烈钧已密接桂军消息,令第一梯团司令官黄开儒,率军前敌,与桂军约就夹攻。又由滇督唐继尧,拨遣第三梯团司令官黄毓成,绕道黔境,由兴义出泗城,潜入西林,攻击龙军右面。三路议定,一齐动手。马济密嘱营长黄自新,先至龙军,佯称助战。龙觐光不知有诈,调赴军前。那时李文富等与黄开儒对垒交锋,两下里排成阵势,你枪我炮,互相冲击,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忽龙军阵内,跃出黄自新一军,倒转枪枝,扑通扑通的几声,将龙军击了数十名。龙军顿时哗噪,自乱队伍,滇军趁势攻入,杀得龙军七零八落。李文富等连忙收兵,且战且退,不意后面喊声大起,炮弹随来。粤西旅长马济,复带了一支生力军,前来攻击。看官!你想此时的李文富、黄恩锡等,还能支持得住么?亏得龙觐光接闻军警,自率亲军援应,总算保全了一半,狼狈回营;当下飞调龙体乾还援。体乾弃了箇旧,急至百色,谁知张耀山、吕春绾两军,统已心变,不服约束,自率所部回粤西,桂人回桂,理之当然。剩得体乾身旁,只有数十个亲随,入百色营。 此时百色附近,已是密密层层,布满敌兵。营内只有一二千名残卒,眼见得保守不住,龙觐光满面愁容,一筹莫展,既见体乾,竟洒着泪道:“我与你要死在此地了。可恨陆亲家背我,连电求援,并无复信。”你果死了,倒不愧袁氏忠臣。体乾也含着泪道:“何不叫兄弟发一急电,向他丈母哀请?只说我辈死在目前,全仗援救,妇人总有爱惜儿女的心思,若得他转告老陆,我等才得有命哩。”觐光道:“我一时神志慌乱,竟忘怀了。惟运乾不在军中,你赶紧电告运乾,叫他转电陆夫人,设法救我才是。”体乾立即照行,果然驰电到粤,不消两日,已接复电,说是:“陆妻谭氏,已向陆说情,当有好音相报。”觐光稍稍放心,敌兵也不来紧逼。双方停战数日,方来了陆子裕光,传达父命,要龙军缴械投诚,才令滇、桂两军罢战。觐光急得没法,只好应允,但恳留卫队驳壳枪三百支。裕光以未奉父命,不肯勉从。那觐光顾命要紧,没奈何下令各军,缴出机关枪四十架,炮十四尊,步枪五十支,现银二十万元,军官遣回原籍,兵丁另行改编,直隶马济部下。于是贪功争宠的临武将军,遂俯首敌前,做了一位降将军了。蛟龙失水遭虾戏。 袁皇帝尚未闻悉,正为了洪姨生日,开筵庆贺。洪姨购得一副绝精巧的麻雀牌,统是羊脂白玉制成,大小厚薄,不差分毫,所刻的花纹字迹,乃是京内著名美术家宋小坡手笔,价值约五千元以上,此日正拟试新,各姬妾席终入局,叉万金一底的麻雀。洪姨赌运不佳,只管输去,看看要输至两底,老袁从外趋入,见洪姨所负过巨,便笑语道:“我替你翻它转来。”洪姨乃让袁入座,自立在旁,约莫叉了一圈,一副都碰和不成,累得洪姨愈加着急,从旁说道:“我道皇帝的财运,总是好的,谁意反比我不如哩。”老袁闻言,急得面红耳赤,要想做副大牌,反负为赢,偏偏牌风不佳,手气又是甚恶,顿时懊恼异常,口中呶呶不已;后来得了一副全万子,将要做成,只少九万一张,凑巧对面竟打了一张九万,他不禁拍手道:“和了和了,这遭好翻本了。”哪知右旁坐着汪姨嘻嘻的笑道:“且慢!我也是和了。”老袁还道她是顽话,至摊牌一瞧,果然是一幅平和,巧巧不先不后,被她拦去,便是帝制不成之兆。顿气得双目突出,胡须倒竖,把手中的牌尽行掷去,几乎击得粉碎。正在拍案狂呼,忽见一女官入奏道:“外边有紧急公文,请万岁爷出阅!”老袁听了,乃起身外出,复至办公室,由秘书长呈上电文,说是广西发来,已经译出,随即瞧着,其文云: 前大总统袁公惠鉴:痛自强行帝制,民怨沸腾,云、贵责言,干戈斯起,兵连祸结,徂冬涉春,国命阽危,未知所届。远推祸本,则由我公数年来,殃民秕政,种怨毒于四民;近促杀机,则由我公数月来,盗国阴谋,贻笑侮于万国。查约法第四十六条,有总统对于国民负责任之规定,失政犯宪,万目具瞻,厉阶之生,责将谁卸? 云、贵既扶义以兴,势无返顾,我公犹执迷不悟,何术自全?荣廷奉职岩疆,保安是亟,启超历游各地,蒿目滋惊。因念辛亥之役,前清以三百年之垂统,犹且不忍于生民涂炭,退为让皇,今我公徒以私天下之故,不惜戕亿万人之生命,以蹙国家于亡,以较胜朝,能无颜汗? 况事终无成,徒见僇笑,名为智者,顾若此乎?荣廷等以数年来共事之情好,不忍我公终以祸国者自祸,谨沥诚奉劝,即日辞职,以谢天下。荣廷等当更任力劝云、贵同日息兵,则公志既可以自白,而国难亦可以立纾矣。事机安危,间不容发,务乞以二十四小时赐复,俾决进止,不胜沈痛待命之至!陆荣廷、梁启超、陈炳焜,谭浩明、莫荣新、马济、王祖同。 老袁览毕,气愤填胸,好似痰迷心窍,半晌说不出话来;到了神志渐清,才旁顾秘书长道:“国务卿等到哪里去了?”秘书长道:“早已归去,现在已过夜半哩。”老袁自阅金表,已一点多钟,乃踱出办公室,仍然入内,见里面也已散局,惟洪姨尚怏怏的留着,便启口问道:“你在此做甚么?”洪姨道:“妾在此待着陛下,替妾还赌债哩。”老袁道:“输了若干?”洪姨道:“约四五万圆。”老袁道:“四五万圆,值甚么大事?你难道取不出么?”洪姨装娇撒痴,定要老袁代还。老袁道:“算了罢,明日由我账内支付,我现在烦躁得很,你不要再向我絮聒了。”说罢,便挈着洪姨入房就寝,是夕无话。次日至办公室,无非邀了国务卿,及六君子、十三太保等,取示电文,会议对付粤西的法儿。有主战的,有主和的,发言盈廷,日中未决。还是老袁主议道:“电文中虽列着王祖同,但我料祖同必不负我,大约是陆荣廷等,背地列入,现且先礼后兵,电致王祖同,叫他劝止荣廷,他能就此罢休,我也不去多事呢。”陆征祥道:“郡王龙济光,与陆有亲戚关系,也应叫他转劝为是。”老袁点首道:“这也是要着,快拟定电稿,分途拍发罢。”当下召入秘书长,拟就电文,略说是:“四川、湖南,俱已击破逆军,一部叛徒,虚言护国,济甚么事?因亟劝告陆荣廷等,毋从乱党,免贻后悔”等语。自己叛国,还目他人为叛徒,仿佛一只跖犬。老袁亲自鉴定,即日寄去。 是夕,才接到龙觐光军报,知已失败。又于次日开御前会议,大众都游移不定,左丞杨士琦,仍主张和解。老袁道:“我与他和解,他不肯依我,如何是好?”大众听了,统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忽外面又呈入急电,由老袁瞧阅,系是王祖同的复奏,内称:“陆已独立,无可挽回,请中央善自处置”云云。老袁阅罢,便宣示大众道:“事已至此,料不能和平解决了。我的意见,只好责成龙济光罢。”遂不待大众议定,即致电龙济光,令严行戒备,先守后战,且须转饬肇罗镇守使李耀汉,分兵扼险,节节设防。一面令江西将军李纯,派兵拒守桂、赣交界,一面令湖南将军汤芗铭,移屯精锐,至永州把守,严拒桂军;且檄冯国璋、倪嗣冲等调兵入湘,借厚兵力。计划已定,会议复散。 是日为三月十六日,先一日已报广西独立,各省连接通电,第一电是广西军官,公推陆荣廷为都督,宣布正式独立;第二电是由陆荣廷出名,劝告各省协同讨袁。小子分录如下: [[广西军官通电]] 民国成立,四载于兹,元首固无变更国体之权,人民应负拥护共和之责,乃袁氏伪造民意,帝制自为,吸吾脂膏,以供运动,禁吾言论,以遂阴谋,正气摧残,群邪竞进,大信全失,邦本动摇,我同胞艰苦缔造之中华民国,竟断送于袁氏之手,凡有血气,罔不痛心。比者滇、黔起义,全国风从,事尚可为,责无旁贷。炳焜焜徨瞻顾,欲罢不能,当经会议表决,即日宣布广西独立,公推我上将军为广西都督,事关民国存亡,应请都督力膺艰巨,督饬进行,誓歼民贼,以维国本。除通电京省各机关外,谨此电闻!陈炳焜、谭浩明、莫荣新暨军民全体同叩。 [[广西都督通电]] 自帝制发生,人心大惑,无信不立,荣廷早虑国家危亡,顾念改革以来,民力凋残,邦基杌陧,万不欲一夫作难,再致同室操戈。迩自滇中首义,黔阳从风,长江、川、湘,雷动响应,国民真意,昭若日星。袁氏宜幡然悔罪,削除伪号,尊重民意,以张四维,乃竟包藏祸心,离间将士,以金钱为买命之法,以名器为佣奴之酬。猛虎斑羊,蝇营狗苟,玩五族于股掌,希万世之帝王。此而可忍,宁谓有人?及今不图,其何能国?兹我三省父老兄弟,枕戈以待,投袂奋兴,洒涕中原,瞻言马首。荣廷虽身起草茅,尚知纲纪,不得不率此旧部,完我初心,誓除专制之余腥,重整共和之约法。除联合云、贵声罪致讨外,敬告各省文武忠勇志士,协心戮力,诛彼独夫,载宣国威,庶内慰四年死义之英魂,外固万国缔交之大信。仗兹正气,弹压河山,无任呕心沥血,传檄以闻!都督陆荣廷叩。 是时陆荣廷尚在柳州行营,应上文。省会中一切规画,统由陈炳焜代理,当改将军署为都督府,照会各国领事,谓所有交涉,仍照条约办理,并收管梧州、南宁、龙州等处海关。外人也未闻相拒,且说他理由充足,行为正当,啧啧有羡词。惟檄文传到百色,百色军民,硬迫龙觐光宣读。觐光战栗失色,勉勉强强的读完檄文,才保无事,但自己总未免心虚,不得已函达荣廷,乞全蚁命,放他回粤。荣廷乃遥馈赆仪,并饬马济派兵,护送出境。还有巡按使王祖同,自知留居不便,也请求回籍,荣廷也就准请,由他自去。随即拍电粤东,寄去一封哀的美敦书。正是: 声讨聿彰民意显,国家为重戚情轻。 欲知书中内容,请看官续阅下回。 ---------- 粤西独立,为袁氏帝制之一大打击。当护国军小挫之时,帝制妖孽,余焰复张,非陆荣廷之起为后劲,滇、黔其曷自支持乎?但粤西地瘠民贫,陆之迟回审慎,不敢轻身发难者,尚欲求一自全之策,至长子被毒,梁启超、陈炳焜等,先后进言,方决计独立,是陆之铤而走险者,亦何莫非袁氏激之也。予昔读《春秋》,至楚灵王败于乾谿,自叹曰:“余杀人子多矣,能无及此乎?”袁氏毋乃类是。至若本回中插入聚赌一段,一以叙袁家之极奢,一以验袁氏将败,虽非独立标目,而内蠹外讧之情形,已可极见,袁氏之不腊也宜哉! 第六十六回 埋伏计连败北军 警告书促开大会 却说陆荣廷既通电各省,声明讨袁,复任梁启超为总参谋,先贻书粤东,劝龙济光一同举义。书中大意,差不多似哀的美敦书,文云: 广东龙上将军,张巡按使同鉴:张巡按即张鸣岐。前大总统袁世凯谋逆叛国,神人共愤,自滇、黔首义,湘、蜀奏功,舆情所趋,昭然可见。本都督曾会同本军总参谋联名电劝袁氏退位,以谢天下,乃袁氏怙恶不悛,顽勿见答,今已徇军民之请,出师讨贼。粤、桂比邻,谊同唇齿,伏望两公董率所属,载歌同胞,不胜欣幸。军机迫切,乞以十二小时赐复为盼。两广护国军总司令陆荣廷,总参谋梁启超。 看官!你想龙济光方受封郡王,威阔得很,哪里肯就依老陆,平白地将郡王衔丢去海外?因即悬搁不复。陆荣廷待了一日,杳无复音,便下令东指,逾柳江,入浔江,驰抵梧州,命第一师第二旅长莫荣新为先锋,进临肇庆,第二师长谭浩明,直趋钦、廉,是为攻粤兵;再命团长秦步衢,率第一师中的步兵一旅,炮兵一营,会同黔军,进逼衡州,是谓攻湘兵;又檄云南第二军总司令李烈钧,统领全师,径行北伐,珠江流域,鼓声渊渊,大有叱咤风云的状态了。也叙得如火如荼。云南护国第一军总司令蔡锷,闻粤西已经出师,东顾无忧,遂亲督左翼军,再入川境,进攻叙、泸。适张敬尧等驻守泸州,纵兵淫掠,难民相率逃避,沿途委顿,不堪寓目。蔡锷出资抚恤,并遗书张敬尧道: 两军争点,其目的在共和帝制二端。共和死,则同胞为帝制人民,帝制死,则同胞享共和幸福。无论谁胜谁负,苟无民何以为国?今贵军挟其势力,蹂躏群黎,吾窃为阁下所不取。矧迩来中外报纸,咸记载贵军野蛮,吾为阁下计,正宜一雪此耻,胡反加之厉乎?且也帝制未成,先屠百姓,自今以往,世界上又曷贵有皇帝耶?公身为大将,不思整饬军纪,但知媚兹一人,已属罪不容死;况更虐我同胞,人将不食尔馀矣。谨率义旅,北向待命,公如不悛,速决雌雄! 敬尧得书,又羞又怒,当即调集各军,与滇军决一死战,且令侦骑四出,探悉滇军行踪,准备截击。未几,即有警报络绎前来,江安、南川,相继失守,敌锋已到纳溪了。敬尧即督兵往援,途次来了一个土匪头目,自言姓名,叫作卢叫鸡,愿投麾下,作为前锋。敬尧召入,细诘一番,所有沿途地势,无不洞晓;并如滇军情形,亦说得了如指掌。敬尧大喜,遂命为向导,慰劳有加。卢叫鸡奉命拜谢,即引敬尧军前行。约经数十里,但见前面层山叠嶂,险恶异常,天色又将薄暮,敬尧颇有畏心,传令军士缓进。军士方拟小憩,忽由卢叫鸡返禀道:“此山系纳溪间道,若越过此岭,不过十里,便到纳溪,大帅何不乘此前进,掩袭敌营,包管此夜可荡平敌军了。”敬尧道:“你说虽是,但山势重复,倘遇他变,如何对付?”却也乖觉。卢叫鸡道:“此路连土著乡民,尚少知晓,不瞒大帅说,叫鸡是个失业游民,平时尝窜迹山林,所以识此行径呢。”敬尧道:“我军冒险前进,全仗你为耳目,成功应加重赏,否则不堪设想,你自问可有把握否?”卢叫鸡道:“如或有失,就使叫鸡身为虀粉,也偿不了全军性命哩。”敬尧方才相信,惟暗中密嘱前队,注意卢叫鸡,休使脱逃;并嘱咐各军须要小心,不要躁率。自己仍停留山下,待前军得手,方定行止。亏有此着。 卢叫鸡便引军先行,一队一队的走进山口,已觉崎岖得很,入后愈进愈险,天色又昏黑起来,亏得各军携有火具,随手爇着,还能辨出路径;只北军不惯山行,走了一程,已是气喘交作,不胜困惫,正要择地休息,蓦闻炮声一响,四面八方,统是敌军杀来。各军料知中计,叫苦不迭。前队的队长,急将卢叫鸡捆住,麾兵倒退。可奈枪弹雨下,无从躲避,军士不是倒毙,便是受伤,还有陨崖坠谷的兵士,不计其数。忽听山上大叫道:“北军听着!今日你等到此,已经走入绝地,本可一鼓就歼,但你我都是同胞,不应自相残贼;且助纣为虐的张敬尧,未曾入山,被他幸逃性命,特借你等口传,叫他速即悔过,免遭诛戮,你等亦休得再来。这次恕你,下次是不能留情了。”也学诸葛孔明擒纵之法。言毕,枪声渐止。各军士才得抱头鼠窜,回出山口,向外一望,并不见张敬尧踪迹,只剩数十百个尸骼,东倒西仆,大众统惊诧得很,只因死里逃生,已算万幸,还有何心顾及?匆匆的奔回泸州去了。 看官!道这种尸骼,是哪里来的?原来蔡锷知张军入山,急密遣劲卒,绕出间道,抄截张敬尧的归路。偏敬尧生得乖巧,起初是不肯随入,后闻山中炮声震响,料有他变,忙麾军退还,至滇军抄出山前,燃炮轰击,只打死张军后队百余名,张敬尧早已遁去,追赶不及,也收兵回营。纳溪守兵,闻张军败绩,自然不战而降,惟张敬尧奔回泸州,检集残兵,已伤亡大半,队官绑入卢叫鸡,恼得张敬尧怒眦欲裂,拍案痛詈道:“狗强盗!你敢勾通逆军,来算计我吗?”卢叫鸡大笑道:“我虽是个强盗,不似你狐群狗党,专知帮着袁贼,屠戮川民。蔡司令拥护共和,邀我相助,我感他热忱爱国,是以前来诈降,满望诱你入险,送你归天,谁知你还阳寿未绝,逃出天网,只晦气了同胞若干人。我已拚死而来,杀死了我,倒可流芳百世,省得人人骂我为盗魁呢。”蔡锷计遣卢叫鸡,即从卢口中说明。敬尧大怒,喝令左右乱刀齐下,霎时间砍成肉泥。卢系叙、泸间巨匪,作孽已多,该受身报,惟美名反借是以传,一死可无遗憾。 寻闻纳溪又失,忙向各处乞援。冯玉祥派兵驰至,还有伍祥祯军,也闻信赶到。敬尧乃会军固守,静待蔡军到来。蔡锷得卢叫鸡死信,很是叹息,即进兵直指泸州,将至城下,遥见前面深沟高垒,状颇坚固,急切料难攻入,乃挥兵少退,择险驻营。休息一天,得綦江出兵消息,他将营务交代刘云峰,暂行主持,自率轻兵五百人,前往掩袭。沿江一带,统是路转山回,不胜拗曲,他恐忙中有错,即向土民问讯,凑巧有一矍铄老翁,移步进前,当即下马婉询,并用好言抚慰。那老人自述姓王,名思孝,年已七十有奇,且云:“北军近据綦江,骚扰得很,强买民间什物,奸淫良家妇女,小民怨苦得很,今得护国军到来,或者得重见天日了。”蔡锷道:“此间与綦江相通,何处最为要道?”老人道:“莫若松坎。”蔡锷道:“松坎距此,约若干里?”老人道:“不过十余里了。”蔡锷复问及路径,老人道:“小民愿为前导。”蔡锷道:“老翁尚健行么?”老人道:“十余里路程,怕甚么!”蔡锷大喜,便令老人前行,自率军后随,约一小时,即到了松坎,两旁皆山,只中间留一小径,可通行人。山上大松丛杂,蔽日干霄,就使埋伏千人,一时也无从窥悉。蔡锷语老人道:“地号松坎,果然名实相符,但我军因留驻此间,老翁不如归休,免得多劳。”老人道:“此处最便伏兵,倘或北军前来,即可掩杀过去,任他千军万马,也是死多活少了。”此老颇知兵法。蔡锷不胜惊异,还疑他是北军间谍,不由的迟疑起来。老人道:“小民愿在军前,看将军杀贼哩。”说至此,便散步登山,甫上山腰,向綦江一面眺着,隐隐见有北军旗帜,飘动途中。老人忙抢下道:“北军来了。”蔡锷也上冈一望,果然有大队北军,迤逦而来,急忙传令五百人,左右埋伏,俟有口令,即行杀下。各兵俱遵令四伏,蔡锷自与老人,据冈倚树,兀坐望着。 綦江军奋勇来前,势甚飘忽,不一时已入径中,蔡锷即引吭高呼,宣达口号。一声呼毕,顿时枪声交作,喊杀连天。蔡锷也无暇顾及老人,即下山指挥,蹙攻敌众。綦江兵虽有数千,到了窄径中间,好似鼠斗穴中,无从展技,前队逃避不及,尽被击毙,后队急忙退还,也已一半伤亡,剩了几百个长脚兵,一哄儿逃回綦江。蔡锷也不追赶,检查军士,五百个一人不少,只受伤了数十名,且夺得机关枪十余架,令军士带归。只有老人王思孝,不知去向,四处寻觅,方见他奄卧林间,额上涔涔血出,竟中弹毙命了。想是老命,应绝此地。蔡锷不觉流泪,并向他下拜道:“王翁王翁!我得你立了战功,你为我死在战地,英灵未泯,随我归家,我总不令你虚死哩。”军士亦相率掩泣,随即由蔡锷嘱咐,舁着尸首,返至原处,查明家属,令他领尸,且出洋数百圆,作为抚恤。蔡锷又沽酒亲奠,且拜且泣,乡民皆为动容,统说老人有福,得邀将军祭奠,死有余荣了。 蔡锷辞别老人家眷,驰回营中。刘云峰等接着,叙及战事,统是欢慰异常。翌日早起,蔡锷令军士饱餐,进扑泸城,敬尧也驱军出来,一场鏖战,互有杀伤。次日再战,两军互击一阵,蔡锷勒兵退后,作佯败状。冯、伍两军,乘胜追去,张军恐蹈故辙,不敢前行,只慢慢儿的随着后面。但见前军踊跃得很,霎时间已隔数里,远远有一丛林,那前军已趋入林间去了。张军知是不妙,代为前军担忧,果然炮声骤发,枪声继起,一片鼎沸声,从林间遥应过来。那时张军只好驰救,赶至林前,望将进去,顿令人心惊胆落。看官!道是何故?原来冯、伍二军,已被蔡锷军诱入垓心,四面围住,团团攻击,眼见得冯、伍军要同归于尽。张军一声呐喊,用机关枪猛击过去,方冲开蔡军一角,冯、伍各军,乘隙逃出,已只剩了一半。蔡军又拚力还攻,连张军也抵敌不住,转身逃回。有几百个晦气的兵士,也中弹丧命,好容易驰入泸城,统是狼狈不堪,连声叫苦。张敬尧经此一挫,尚望曹锟派兵救应,哪知曹军扎住綦江,为了松坎一役,多已气夺,不敢出援。敬尧无法,命尽毁城中大厦,开了旁门,率兵逃去。自己不能守城,徒借居民出气,是何居心?蔡锷挥军薄城,城门已经大开,百姓均伏道欢迎。护国军一拥而入,惟蔡锷亲自下骑,慰劳泸民,且因民多露宿,即出资分给,令暂买芦席,圈棚为屋,借免风寒。一面煮粥赈饥,百姓始稍免冻馁了。应该有此仁政,但较诸张军,已不啻天渊之隔。 泸城一下,川省复震,免不得有急电到京,老袁也觉惊惶。嗣又接湖广警报,李烈钧攻入湖南,陆荣廷攻入广东,顿时惊上加惊,愁上加愁;接连是日本公使日置益,又提出外交意见书,送达外交部,书中大意,说是:“奉本国政府训令,因中国内乱蔓延,北京政府,既无平乱能力,滇、桂、黔方面,又系维持共和,不得视为乱党,本国政府,现已承认为交战团体”等语。未几,又有英、法、俄、美各公使,陆续至外交部,请老袁速即取消帝制,免得久乱。老袁正应接不遑,忽来了一道长电,急忙令秘书照译。起首二语,是为速行取消帝制,以安人心事。老袁见了,忙令译末尾数码,一经译出,顿令一位阴鸷险狠的袁皇帝,挫闪了腰,扑塌一声,向睡椅上奄卧下了。看官!你道这电是何人发来?原来是江苏将军冯国璋,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及徐州将军张勋。这五位将军,本是大江南北的重要人物,平时又是袁氏心膂,此次为了帝制问题,已不免有些解体,老袁很为注意,陡然来了这道电文,哪得不令他丧气。秘书员见老袁躺倒,还疑他是昏晕过去,偷眼一瞧,只见他睁着双眼,竖起两眉,拳头又握得很紧,越发令人惊怕;他又不敢呼唤,但密令左右去请太子。不一刻,克定进来,走近老袁椅前,老袁忽挺身坐起道:“你……你好!你一心一意的劝我为帝,你好将来承袭,我听了你,费尽心机,反惹出这种祸祟。现在人心已变,西崩东应,叫我如何下台呢?”克定支吾道:“目下只有滇、黔、桂三省,起兵为逆,想也没甚要紧。”老袁道:“你不看五将军电文么?”克定乃转至案前,见秘书所译,约有原文一大半。看了一遍,也吓得不敢作声。也只有这些胆量。老袁又道:“你快去请了段芝泉来。”克定闻得段芝泉三字,暗想自己是他的对头,就使去请,如何肯来,便嗫嚅道:“恐……恐他未必肯来哩。”老袁道:“曹锟、张敬尧有密电前来,统说要起用老段,目今事已急了,只好请他出来罢。”克定不敢多嘴,没奈何硬着头皮,去请段祺瑞,果然闭门不纳,紧称挡驾,于是怏怏而返,仍旧来见老袁。老袁长叹道:“多年交谊,一旦销磨,统是由儿辈淘气哩!”谁叫你听儿子语?克定道:“徐老伯尚在天津,不如去请他罢。”老袁道: “快去快去!”克定奉命趋出,竟向天津去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