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哦,今天,日落时分。” 札木合拿杯的手停了一瞬,转而又笑了:“是吗?这么说,快了。落日,日落,倒是个好时刻。” “札木合安答,你还有什么话、什么事要交代吗?” “照顾我的女儿吧,她是我唯一的牵挂。祺儿有身好武艺——我怕就怕她知道我的死讯后会来寻你报仇,你要小心在意。当然,如果她终究执迷不悟,任由安答处置把吧。” “我正想问安答,安答离开克烈部时,祺儿没有随行吗?” 札木合沉重地摇摇头:“5年前祺儿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猜她多半去寻她师父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师父何许人。这些年,我行踪不定,祺儿即使回来,也找不到我。” 成吉思汗大出意外:“为什么?祺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还不是为了你……”札木合差点脱口而出,“你……你无法理解的原因……” “不管怎样,安答放心,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她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安答,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我死后,把我葬在豁尔豁纳黑川。我将永远为你和你的儿孙祈福。” 札木合要求按照处死贵族的古老方式被处决——不出血的死。迷信的蒙古人认为,灵魂是存于血液中的,只要死时血液不流出,灵魂就可以不朽。 成吉思汗高高端坐于车帐之上,观看整个行刑过程。这也是札木合最后的请求:如果你能亲眼看着我像真正的草原战士那样去迎接死神,我将死得其所。 鼓手。战马。 全身绑缚被置于布袋中的札木合仰躺于一低洼处。稍待片刻,鼓声响起后,十几匹战马要鱼贯而过,第一匹战马必须踏断受刑人的颈骨,以尽量减少受刑人临死前所忍受的痛苦。 都在等待。气氛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太阳一点点接近地平线,成吉思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落下了,只剩半轮金光。成吉思汗收回目光,威严地下令行刑。 鼓声震响,18匹战马驰向目标。在急促的鼓点声中,童年札木合清脆的声音执拗地回响在成吉思汗的耳畔:这次你赢了,下次看我的…… 鼓声戛然而止,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负责行刑的朝伦上前报告:“札木合死了。” 死了?成吉思汗点点头。“厚葬札木合!”他缓步走下车帐,接过斡歌连递上的马缰,扬鞭离去。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木华黎来到札木合身边,命人解开袋子,俯身凝视着他。没有血。札木合安详的脸上露出些许痛苦,定是那致命的一击让他一时难以忍受……“札木合首领,我奉大汗之命送你回豁尔豁纳黑川。”木华黎喃喃自语,拉过掀开的布袋,重新盖住了札木合苍白的脸。 “快点,拖雷!”苏如回头向拖雷嫣然一笑,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骑,“你父汗一定快到了,他不是说要带我们去打猎吗?” “好嘞。”拖雷欢快地应着,紧紧地跟上了苏如。 苏如是昨天才到蒙古主营的。自从两年前在为欢迎札合敢布举行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苏如,拖雷的一颗心便暗暗为少女倾倒了。他的心思当然瞒不过母亲,而孛儿帖也早就相中了冰雪聪明的苏如,因此,这段亲事便在成吉思汗二次攻打西夏前议定了。 这次,苏如随大哥来拜见成吉思汗,献上了500匹西域骏马。 拖雷的帐子就在前面不远,苏如眼尖,一眼看到有个身着黄色衣衫的女子正侧身立于帐前,仿佛在等什么人。苏如猛地勒住坐骑。 “怎么了,苏如?”一心都扑在苏如身上的拖雷惊诧地问。 “好像是她。”苏如喃喃自语。 “你在说谁?” “你的救命恩人——你的祺儿姐姐。”拖雷曾给苏如讲过祺儿救他的往事,因此,苏如才这样说。 拖雷顺着苏如手指的方向望去,注目端详了片刻:“真的是祺儿姐姐吗?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有点认不出了。她在等谁呢?”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拖雷听话地催开坐骑,向黄衣女子驰去。 听到马蹄声,黄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拖雷望着她,惊呆了。 往日令人目眩的美丽依然如故,但面前的这张脸分明削瘦了许多,秀目周围也布满了淡淡的晕黑,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果真是祺儿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祺儿没有回答,目光掠过紧随拖雷身后的苏如,眼神似乎在问:是你? 苏如以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祺儿姐姐,你来找人吗?”拖雷不抱希望地又问。 “不,我路过,来看看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拖雷回头望去,脸上不觉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祺儿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父汗吧。”他边说边催开坐骑。祺儿紧紧跟上。 苏如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越来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儿子和跟在儿子身边的黄衣女子,他只当是儿子的朋友,并未在意。拖雷刚唤一声“父汗”,一匹快马已掠过他的身边,恍若一股黄色旋风,转眼间便来到成吉思汗面前。 祺儿的身手快若闪电,在人们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来!”她厉声喝道。 成吉思汗镇定地服从了。“我看你们哪个敢动!”祺儿斜睨着欲上前相助的众侍卫。成吉思汗用目光禁止他们轻举妄动。“姑娘,你是谁?我和你有什么冤仇吗?”他心平气和地问。 祺儿的双眸中闪射出仇恨的光芒。“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要杀你就足够了。” 如梦初醒的拖雷“扑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饱含着深深的悔恨:“祺儿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祺儿!原来是祺儿!成吉思汗的心中骤起狂澜。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寂静中,祺儿的目光与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惊讶、怜惜、温情、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结在那目光里,其中,唯独没有恨,没有怨。祺儿的心颤抖了,握着刀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祺儿姐姐,不要啊!父债子还,就让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这条命本来就是姐姐给的,任凭姐姐处置。只求姐姐千万不要伤害我父汗。” 祺儿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她逼视着成吉思汗:“你为什么非要杀我阿爸?他对你已经没有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说!你说啊!”成吉思汗无言以对,只微微阖上双目:“祺儿,你动手吧。” 祺儿更紧地攥紧了刀把。杀他,不杀他?让他这样去死公平吗?那迎着暴风雨、高举鹰旗傲然挺进的身姿顽固地袭扰着她的思维,动摇着她的决心,可……她这个不孝女能为阿爸所做的事或许只有这么多了。谁让当初她是为了他才与阿爸反目,才负气离家出走的呢?或者说,谁让她是札木合的女儿呢?原谅我,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地走的,你死后,我会陪你……祺儿的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亮光—— “祺儿,你怎么还不动手?”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正安然站在马前的苏如脸上。 “苏如,你!”拖雷又惊又怒。 苏如浑然不觉:“祺儿,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就可以了却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还不必看到这样一种结果:草原会因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原上的人们会因为他的死重新过上征战杀伐、混乱不堪的生活,战火又将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假如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动手?” 刚刚垒起的决心坍塌了。苏如的话好似一记重锤震醒了祺儿的混沌。是啊,苏如说的没错,杀了他,她确实可以了却内心所有的爱恨情仇,同时也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祺儿的手上。血?他的血?我真的杀了他吗?祺儿稀里糊涂地松开了握刀的手。血从成吉思汗的颈部不断涌出,他俯下身,缓缓拾起刀子。 “祺儿,”他凝视着安答的女儿,声音里饱含着父爱的温情和真诚的忏悔,“我对不起你阿爸,对不起你。” 祺儿跪倒在地,失声恸哭。此时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杀不了他。她连看到他的血都感觉心痛难忍,又怎么可能对他下杀手呢?少女时代初萌的深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为刻在她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牵念。爱与恨原本没有太鲜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选择,爱与恨之间只剩执著。她真没用!看来她终究只能做她阿爸的不孝女了。 “祺儿,你阿爸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顾你。可我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能。杀父之仇换了谁能轻易忘记呢?祺儿,我与你阿爸先友后敌,有些事,在我们是情非得已,在你就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祺儿感到一只温厚的手颤抖着轻抚在她的头上,她一时产生了一种欲望,真想要扑进那个坚实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哭出所有的怨和痛。然而,她最终所做的,却是跌跌撞撞地跑过他的身边,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了。呼唤哽在成吉思汗的喉咙中,他目送着祺儿远去的背影,满腔怜悯都化作沉重的负疚。 汗营有一群与婉嫣、南图赣(察合台的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都是功臣或贵族的儿孙后辈,这些孩子除每天一起嬉戏玩耍外,还要一起学习蒙文。早在成吉思汗立国之前,塔塔通阿就奉命创立了蒙文。此后,作为一个整体登上历史舞台的蒙古民族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文字。然而受当时条件所限,能够接受教育的还只限于贵族及其后代,尤其在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对习武的重视远远重于修文。 实事求是地说,塔塔通阿、镇海这些才德兼备的知识分子在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大多数蒙古人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极其崇高的。文明的力量不可抗拒,向往文明是一个民族不断进步的原动力。成吉思汗本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重无疑是这一向往的最直接的体现。不识字的马上皇帝终身保持了对塔塔通阿、镇海以及后来的耶律楚材等优秀知识分子的友谊,算得上蒙古民族登上世界历史舞台前后最值得称道的一段佳话了。 也许是男孩子的天性,南图赣很少缠着祖汗、奶奶,更多的时候是同小伙伴们在一起。婉嫣则不同,她与奶奶形影不离,好似奶奶的影子。宠爱不等于娇惯,孛儿帖像管束自己其他儿女那样严格管束着心爱的孙女。黄昏时,草地上,人们常常会看到奶奶牵着孙女的手悠然散步。奶奶总是蛮有兴味地倾听小孙女说东说西。对孙女来说,能得到奶奶的夸奖就是最大乐事。既清柔娇慧,又豁达明理,长大后的婉嫣有着和奶奶一样优雅的风度,成为这个黄金家族又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大约是信服妻子教育儿孙的能力,成吉思汗对孙女从来百依百顺,加上公务繁忙,祖汗和孙女相聚的时刻自然就显得格外短暂和宝贵了。 孙女被儿媳达兰接回家中之前,成吉思汗曾答应她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他一生守信,即使对孩子亦不肯轻易失约,随着春天接近尾声,他开始考虑兑现诺言了。夏日临近,部队训练近乎停止,成吉思汗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带着斡歌连等为数不多的侍卫上路了(他并不知道木华黎已暗中安排了军队沿途保护他)。自蒙古统一后,草原昔日的混乱局面一去不返,百姓们开始产生了比较真实的安全感。 进入黑林营地后,为给孙女一个意外惊喜,成吉思汗嘱咐军中巡哨不可走漏风声,并将一干侍卫留在营外,独自悠闲地向儿子的营帐踱去。 微风丝丝拂面,赶走了一些空气中的暑气。离术赤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正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童稚的笑声不时传入耳中,成吉思汗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欣悦的笑容。 近了。他看见一个被蒙住双眼的小男孩正笨手笨脚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摸索,其余的孩子不断逗引着他。突然,成吉思汗听到了婉嫣的声音:“在这儿呢,斡尔多。” 原来是斡尔多!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背对着他亭亭站在花间的孙女。斡尔多循声向婉嫣站着的方向摸来,婉嫣非但不避,还主动向弟弟伸出了手。斡尔多一把抓住她,高兴地扯下了眼罩。“姐。”斡尔多唤了一声,又顿住了。他突然看到了成吉思汗。 婉嫣满心疑惑地顺着斡尔多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成吉思汗笑容满面地望着她:“我的小姑娘,不准备让祖汗亲亲吗?” “祖汗!”婉嫣好不容易呼唤出声,飞跑着投入了祖汗张开的怀抱。成吉思汗爱抚地亲了亲孙女的额头。婉嫣牵着祖汗,向两个弟弟招招手:“斡尔多、拔都,你们都过来,这是祖汗呀。” 斡尔多看看祖汗,又看看拔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拔都却倔强地站在原地,瞪视着祖汗。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多少有些感慨。转眼又有两年多没见这两个孩子了,他们的变化可真不小。 “斡尔多、拔都,快叫祖汗呀!”婉嫣催促道。 “祖汗。”斡尔多望着慈爱的祖汗,怯怯地唤道。拔都反而垂下了头。孩子们慢慢地将成吉思汗围住了。显然,他们都知道婉嫣的祖汗是谁。其中有个胆大的男孩问道:“大汗,您能到我家做客吗?” “到我家!到我家!”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抢起来。 成吉思汗愉快地望着他们:“这样吧,明天朕带你们去钓鱼,如何?” 孩子们顿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祖汗,咱们回去吧。”婉嫣只怕祖汗累了,体贴地建议。成吉思汗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汗,您刚才说得当真?”还是那个胆大的男孩盯着他问。 “咱们一言为定!”成吉思汗郑重地允诺。 孩子们这才满意地各自散去。 拔都转身跑了。婉嫣叫了几声没叫住他,有点抱歉地望着祖汗。成吉思汗笑了。拔都倒像是个蛮有个性的孩子。 拔都一口气跑回额吉的帐子。在门口,他与父王撞了个满怀,若不是父王眼疾手快抓住他,差点就摔个仰面朝天。“疯跑什么!谁在追你?”术赤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拔都不语。“是不是和斡尔多打架了?”达兰放下缝制了一半的衣服,温柔地问。拔都仍不语。 术赤又是生气又是奇怪:“你哑巴了吗?斡尔多和婉嫣呢?” 拔都瞟了父王一眼,大声回道:“同祖汗在一起。” “你说什么?”术赤以为自己听错了。 拔都不满地提高了嗓门:“婉嫣和斡尔多都同祖汗在一起。” “你祖汗来了?”达兰又惊又喜。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你们怎么问个没完没了!” 若换了平常,儿子敢这样放肆,术赤少不了会教训他一顿,可这次,他根本没在意儿子近乎顽劣的不敬。 “瞧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接父汗啊!”达兰走到丈夫身边,嗔怪着催促。术赤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走出帐子。远远地,便看见父汗牵着小姐弟的手,正向这边走来。那小姐弟一左一右伴着他,像要迎风飞起。术赤略一踌躇,不知是否该迎上去。成吉思汗微笑着注视着儿子。达兰见丈夫站着不动,急忙趋前接住了父汗:“您来怎么也不通知我们?让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朕一向很随便。”成吉思汗一边不以为意地说着,一边步入帐中。拔都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方才乘大家没注意时悄悄溜走了。忙乱了一阵,达兰端上奶茶。术赤在一旁相陪,表情依然十分生硬。 “父汗,您来有事?”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就不能来?”成吉思汗故意反问,术赤顿时哑口无言。 达兰带着婉嫣和斡尔多小姐弟俩去为成吉思汗准备住处了,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和他的儿子。一时间,默默相对的父子二人似乎谁也找不到话说。 “父汗……” “嗯?” “真的没事吗?” “没事。朕答应过婉嫣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朕怕再不来要失信了。”就为这事?术赤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不惜鞍马劳顿之辛苦,或许这正是父汗最可敬、最可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术赤,朕给你带来一匹西域宝马,由斡歌连照看着,明日你自去骑来。” “马?先不说马。您的侍卫呢?怎未见斡歌连他们?” “朕让他们在营外候着。” “您怎么可以不带侍卫入营?”术赤冲口而出。是担心,但听起来倒像是抱怨。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我儿子的营地还不安全吗?” “话不能这么说,您不比一般人,凡事总该小心才是……”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成吉思汗深切地注视着儿子。 察如尔得到消息,和达兰一起来看望成吉思汗。脚跟脚,婉嫣和斡尔多也跑进帐子。术赤问达兰:“拔都呢?” “我和姐姐去叫他,他不肯来。”斡尔多怯怯地解释着。 “什么!”术赤脸一沉,“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达兰,你过去看看。” 达兰欲走,成吉思汗笑道:“不用,达兰。待会儿朕自去看他。” 达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父汗,拔都这孩子太任性,都怪我平素管教不严。” “朕却看拔都蛮有个性……再说赶了几天的路,朕也想早些休息了。走吧,婉嫣、斡尔多,陪祖汗去找拔都。” “父汗……” “好了,你们不必多说,难得一聚,让朕随意吧。” 小拔都仰面躺在地毯上,睁大着双眼发呆。满脑子都是祖汗的音容笑貌。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了,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勾勒出祖汗的形象,今日一见,才知祖汗是这样高大威武,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令他崇拜。他有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祖汗却不认得,难怪他要感到满腹委屈呢! 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他以为是父王,索性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及至看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祖汗那张慈爱的脸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拔都,怎么临阵脱逃了?”成吉思汗含笑问。 拔都望着祖汗,有点忸怩不安。 “走吧,去祖汗那里,婉嫣和斡尔多都在等你。” “祖汗,带我和斡尔多去打一次猎,好吗?” “行,祖汗答应你。”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感兴趣地问,“告诉祖汗,你将来想做什么?” “像祖汗一样,做个让人敬仰的大英雄,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拔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孙儿小小年纪,出语不凡,成吉思汗惊讶之余,深感欣慰。 若干年后,拔都率领蒙古远征军一举征服了欧洲,建立了统治欧洲长达数百年的金帐汗国,他本人也成为蒙古历史功勋卓著、彪炳千古的军事统帅。更为难得的是,拔都居功不自傲,在蒙古第二代大汗窝阔台病逝。皇后脱哥列那弄权十年造成蒙古政局动荡的关键时刻,独具慧眼,以其崇高的威信和坦荡的襟怀,力荐拖雷的长子蒙哥登上汗位,为最终大一统的元朝的建立创造了先决条件。 成吉思汗有孙若此,当是长生天的格外垂赐! 术赤几次走出帐子。父汗的帐中灯火闪烁,孩子们的笑闹声隐隐可闻。记得小时候他不止一次羡慕过弟弟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亲身边,如今长生天又将这种幸运赐给了他的儿女,唯独他,永远都只能遥望。“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察合台的话总会这样猝不及防地重击在他滴血的心头,他真弄不懂,长生天何以只对他一个人如此不公平? 天色微明,玩了一宿的三个孩子总算沉沉睡去,成吉思汗没有睡,而是缓缓踱出帐外。天空中遮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清晨凉爽的微风拂过草原……那是什么?帐子周围何以一下出现那么多篮子?他满怀疑惑地走过去,又感慨万端地站住了。蘑菇、鲜鱼、奶酪、肉干……这肯定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及附近的牧民送给他的礼物。成吉思汗的一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深深地打动过。 “父汗,”不知何时术赤悄悄来到父汗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篮子上,“这是……”他愣愣地问道,旋即明白过来。此时此刻,即使他生性冷漠,也不能不为之肃然。他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草原上的人们对父汗所怀有的由衷的敬仰之情。最质朴的恰恰是最真诚的,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献上的是自己那颗忠诚的心。“父汗,我是不是……” “收下吧,你先代朕备下酒席,待傍晚朕带孩子们钓鱼回来,我们一起请附近的牧民来做客。” “扎。”术赤遵命,并不多言。 父子俩并肩走了几步。“术赤,婉嫣的笛子吹得很不错。”当然。她为了能快点学会吹笛子,嘴唇都吹肿了,为的就是能听到祖汗的夸赞。 成吉思汗站住,看看儿子。术赤,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沉默有时真让人受不了。父子俩各怀心事,默默地相对而立。术赤好几次想提个话头,每一次又都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在儿子的营地住了三天,这是他作为祖汗和普通人度过的三天。他带一群孩子去钓了鱼,打了猎,还请附近的牧民做了客,当他要返回大营时,反生出许多留恋。 送行的人人山人海,三个孩子牵着祖汗的衣襟,舍不得放他走。术赤反倒很冷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与众人话别。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所瞩目的对象,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父汗耀眼的光环中,他的身世犹如见不得人的阴影,只为这阴影,他更不能不远离父亲的光环。父亲,父亲,假如您不身为大汗,我们之间又将如何呢? 成吉思汗的视线最后落回到儿子脸上,仅仅片刻,没有一句话,他毅然跨上坐骑,扬鞭离去。 三个孩子已然哭得天昏地暗。 术赤转身走了。 第十章 撒满珍珠的草原1 蒙古备战的一年,也是乃蛮太子忽出鲁克在西辽国青云直上的一年。 首先,他做了辽皇的乘龙快婿;其次,他被委以元帅之职,正式接掌了西辽兵权。 辽皇直鲁古做梦也没想到,他一手提拔、完全信任的爱婿正将手伸向他的皇位。 忽出鲁克一边继续召集逃窜到西辽境内的乃蛮及篾尔乞残部,一边派心腹暗中前往花剌子模与其君主沙(花剌子模称君主为“沙”)暗中接洽。不仅如此,他还以储备军需为名,说服辽皇下旨,对各附庸国加倍征收贡物,尤其是对维吾尔。 忽出鲁克永远忘不了维吾尔国王巴尔术将他逐出国境的仇恨。西辽派驻各附庸国的行政长官被称作“少监”,这些“少监”俨然以“太上皇”自居,在维吾尔,上至国王巴尔术,下至普通百姓都对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少监”恨之入骨。忍耐总是有限度的,蒙古的崛起,促使巴尔术将目光转向了这支新兴的力量。从来往于丝绸之路的商人口中,巴尔术约略了解了成吉思汗的为人,也了解到这位蒙古皇帝对维吾尔文明的向往。正当他还有所彷徨观望时,忽出鲁克做了西辽国的驸马,昔日维吾尔人不予接纳他的仇恨促使他以苛刻、繁重的赋税来让其偿还。巴尔术深知,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倘若一味忍让,接下来将是变本加厉的盘剥。摆在维吾尔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逆来顺受,要么铤而走险。 是夜,巴尔术亲自引兵包围了少监府,少监伏诛,巴尔术正式宣布脱离西辽统治。同时,为防西辽忽出鲁克出兵报复,巴尔术一边加强边防,一面备办厚礼,派使臣前往蒙古谒见成吉思汗。请降表亦由巴尔术亲自起草,他在盛赞成吉思汗的鼎盛武功后,写道:陛下威名,臣素有所闻,渴慕之情胜如旱天望雨。倘蒙陛下不弃,许做藩属,臣愿为陛下第五子而效力驾前…… 巴尔术这个名字,对成吉思汗来说早就不陌生了。他不止一次听塔塔通阿说过,西辽强盛时出兵征服了维吾尔,此后维吾尔一直充当西辽的附庸。西辽由盛而衰的几十年,正是维吾尔由衰而盛的几十年。经过几代有作为的君主的努力,维吾尔已成为丝绸之路北线的真正主人,对丝绸之路的有效控制,带来了维吾尔经济的繁荣。如今传至巴尔术,更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新君……塔塔通阿的介绍言犹在耳,丝绸之路北线的主人竟意外地向他表示了臣服,成吉思汗如何能不陶醉于这份殷殷盛情中? 接待维吾尔使臣的宴会上,成吉思汗与使臣谈了许多。他坦率地说:他一直很向往维吾尔这个素有果园之称的美丽富饶的国家,向往它悠久的历史。他还告诉使臣,甚至蒙古新创立的文字也是脱胎于维吾尔文…… 成吉思汗朴实平易的态度使维吾尔使臣深受感动,他们不能不拿西辽的“少监”同这位威名远播的蒙古大汗做一番比较。 酒宴尽欢而散,塔塔通阿亲将两位维吾尔使臣送回住处。或许是同民族间割不断的情感在起作用,塔塔通阿与两位使臣一见如故。这一宿,他们促膝长谈,通宵达旦。两位使臣从塔塔通阿的口中了解到许多关于成吉思汗的珍闻逸事,更是记住了他对成吉思汗的一句恰如其分的评价。塔塔通阿说,成吉思汗是这样一种人,使你面对他,无暇顾及其他。 天光放亮时,考虑到成吉思汗必有召见,塔塔通阿匆匆来到金顶大帐。果然,永远不知疲倦的蒙古大汗正在等候他。君臣二人商议罢回赠巴尔术的礼物后,成吉思汗亲切地对塔塔通阿说:“我的塔塔,看你的眼睛就知你昨夜一宿没睡。不如陪朕出去走走,也好提提神。” 塔塔通阿欣然应允。 深秋的草原,芳草的气息幽淡宜人,苍穹高远,白云悠悠,快活的牧人和懒洋洋啃着青草的羊群构成一幅游动的画面。 成吉思汗与塔塔通阿信马由缰,边走边谈。“塔塔,除了我们刚才商议好的回礼外,朕还想赠给巴尔术一份特殊的礼物。你猜猜看,是什么?”一直在询问有关维吾尔丰饶物产和民俗风情并且听得津津有味的成吉思汗突然离开了话题,狡黠地看着塔塔通阿,问道。 塔塔通阿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成吉思汗并不急于说明:“塔塔,朕想你猜不到,回去朕说给你听。” 君臣遛了会儿马,转回金帐,还未坐下,塔塔通阿便急切地问:“大汗,到底是什么礼物?” 成吉思汗慢腾腾地吐出两个字:“华歆。” 塔塔通阿微微一愣,脸上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我相信,这份珍贵的礼物一定会让巴尔术感念大汗的知遇之恩的。” 维吾尔使臣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行前,他们应邀来到孛儿帖夫人的寝帐,这里,有夫人为巴尔术的家眷们另外准备的一份厚礼。 塔塔通阿依然作陪。孛儿帖夫人落落大方的谈吐和风度颇令两位使臣闲散舒适,谈话不受任何拘束。不多时,华歆公主也来了,她好奇地瞟了使臣几眼,问道:“额吉,您唤女儿来何事?” 孛儿帖满含抚爱地注视着女儿:“华歆,这两位客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拜见你父汗的,你不打算送件礼物给他们吗?” “什么样的礼物?”华歆不解地问。 “最好送一件你最喜欢的、也最能表达你的诚意的礼物。” “哦……好吧。”华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使臣的目光尚未从门边收回。明眸如星,笑语如莺,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儿原来就是维吾尔民歌中反复咏唱和赞美的少女。 塔塔通阿紧紧注视着使臣的表情,心中暗喜。 华歆去不多时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个精致考究、色泽艳丽的瓷娃娃。“这件礼物是我四哥从别处得来送我的,本来有一对,可我不能把四哥送给我的礼物全都送人啊。这个给你们,另一个我自己留着。” 好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她的坦率倒颇似其父。 维吾尔使臣心满意足地辞别了孛儿帖夫人和华歆公主,由塔塔通阿陪同着回到下榻处。一进门,塔塔通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刚才看到的是华歆公主,大汗有心将她作为社稷信物赠与巴尔术国王,请贵使代为转奏。” 二位使臣惊讶之余,简直心花怒放。难道还有比这更完满的出使结果吗? 维吾尔的臣服,应该算蒙古立国后对外政策的胜利。随着所有内乱的相继平定,新兴的蒙古国开始积聚起向金国复仇的人力、财力和物力。百年仇怨终须了结,马背帝国做好了复仇的一切准备。 1209年的春天带着未退的峭寒来到蒙古高原。 这一年,月伦夫人病逝,安详地走完了她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生。 经过整整一年的备战,蒙古拉开了大举攻夏的帷幕。如果说前两次还属于武力侦察,这一次则要征服它了。 蒙古大军再一次穿越茫茫戈壁。几袋肉粉就是全部口粮。将烧熟的牛肉晒成干,碾成粉,饿了抓出一把,就着水吃下去就能充饥,这使蒙军成为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后勤支援的部队。没有了后勤部队,解除了后顾之忧,有效地提高了军队的机动力和战斗力,使蒙军借此创造了许多军事奇迹。 西夏国主李安全得知蒙古大举进兵的消息,急忙向兀剌海城派出重兵。数日后,木华黎率领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兀剌海城下。 奉命守城的高令公率众将登上城头,见城下敌军人数不多,且经过长途跋涉后已人困马乏,不觉心中大喜,匆忙下得城来,亲提大军杀出城外,意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蒙军先头部队,挫挫蒙军的锐气。 蒙军刚刚下马支起篷帐,就见夏军气势汹汹杀奔而来。木华黎全无惊惧之意,直等夏军逼近,方才命士兵击鼓。刹那间,训练有素的蒙军敏捷地跃上马背,成扇形向夏军包抄过去,与此同时,万箭齐发,夏军纷纷落马,阵脚大乱。 木华黎不给高令公任何喘息之机,拍马跃入敌阵,截住高令公,仅仅几个回合,便将高令公走马生擒。 主帅落败,夏军了无斗志,掉头就逃,蒙军乘胜追杀。夏军逃到城下,守城将领见蒙军“咬”得太紧,不敢开门,城外夏军只好弃械归降。 高令公被俘的消息很快传入城中,太傅西壁石守城不力,不出半日,兀剌海城即告陷落,西壁石亦被木华黎生擒。 一日之内,木华黎走马破城,连擒西夏两员大将,其勇谋才略始为夏、金君臣所识。随后,木华黎率领大军进驻兀城,等候与主力部队会合。 外围即失,唯克夷门可守,它是西夏首都兴庆府的最后一道屏障。李安全火速召见大都督嵬名令公。嵬名令公英勇善战,在西夏将领中首屈一指。李安全将守住克夷门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克夷门位于贺兰山间,两边山势陡峭,只有中间一条羊肠小道可达天门,可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之地。嵬名令公对守住克夷门信心十足,点将出发前,他当场向李安全立下誓言:守不住克夷门,当以死谢罪。 克夷门,鬼门关。西夏十万大军陈兵于此,成吉思汗被迫勒住了战马。 个头矮小、吃苦耐劳的蒙古马素无挂掌之习,显得登山无力,加上蒙军惯于野战,尚缺乏攻城经验,因此足有月余,蒙古大军始终奈何克夷门不得。 攻夏之战就要这样落下帷幕吗?成吉思汗在帐中徘徊。战马必须挂掌才能在山路行走,此外还需要一种实用的武器……火炮,对了,火炮,聪明的南人早已发明了这种用以攻城的具有很强威慑力的武器,何不用来一试呢? 成吉思汗急召木华黎和博尔术。 工匠们在士兵的帮助下日夜赶工,一个月后,半数以上的战马都挂上了铁掌并开始接受训练,正对着克夷门城楼的高地上也出现了两尊经过改进后性能更加优越的火炮。此前,成吉思汗已数次亲临前线勘察地形,最后为他的秘密武器选定了现在的位置。 没有挂掌的战马不能参加战斗,成吉思汗并不介意。只要他的“秘密武器”能够发挥作用,有一半的兵力足矣。 嵬名令公虽成功地将蒙军堵在关外长达两个月之久,仍不敢存有侥幸之心。近些日子,他见蒙军的进攻不似初时急迫,反而摸不清成吉思汗做何打算,只隐隐有一种预感:屡受挫折不思后退,必有一次更激烈的进攻。 清晨,阳光驱散了罩在山间的最后一丝雾气,目标清晰地显现在眼前,甚至可以看见门楼上影影绰绰移动的身影。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成吉思汗一声令下。 西夏守军尚被蒙在鼓里。两声巨响过后,门楼轰然坍塌…… 炮声继续轰响。硝烟尚未散尽,蒙军已出现在城楼处。夏军惊魂未定,难以抵挡,克夷门不出两个时辰便告失守。 嵬名令公还想做最后挣扎,指挥大军边打边退。打得顺手的蒙军越战越勇,日近黄昏时,嵬名令公被勇将朝伦生擒,押至成吉思汗面前。 成吉思汗为朝伦记了头功,然后亲手为嵬名令公解缚。 嵬名令公原本立而不跪,只求速死,这时见成吉思汗如此相待,反不得主意了。成吉思汗和颜悦色地请他入座,嵬名令公昂然不动。 成吉思汗坦率地说道:“朕敬将军一世豪杰,不想难为与你,或走或留,请将军自酌。” 嵬名令公愣了许久,喟然长叹:“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某生为西夏臣,不能尽忠死节,已无颜再见国主百姓,数十年宦海沉浮,更使人心灰意冷。若蒙恩释,某愿寻一僻静所在,了却残生。” 成吉思汗略一沉吟:“也罢,将军请便。” 嵬名令公略略一站,转身走了。成吉思汗目送着他,似有惋惜之意。 蒙军在克夷门稍做休整后,成吉思汗留下义弟喜吉忽守关,自己亲提大军直逼西夏国都兴庆府。 兴庆府是一座设防十分坚固的城市,易守难攻。其时,蒙军既缺乏必备的攻城器械,又缺乏足够的攻城经验,因而强攻半月,依然只能望城兴叹,寸步难移。 成吉思汗毫不气馁。他将目光投向了从兴庆府西南流过的黄河。 记得第一次见到汹涌澎湃、一泻千里的黄河时,全军将士无不为之摄魂夺魄。如今,成吉思汗试图借助它的威力了。数万西夏百姓被驱赶来,在黄河东岸和兴庆府之间掘开一条河道,以迫使黄河改道。成吉思汗的意图明显不过,但西夏君臣除了眼睁睁地等待那灾难性时刻的到来,却束手无策。 工程完成,成吉思汗下令决堤。立刻,改道的黄河水以不可阻挡之势灌向兴庆府,一天、两天……兴庆府犹如漂在黄河上的巨舟,处境岌岌可危。 由于引水工程缺少科学设计,新筑的长堤经多日浸泡,突然决堤,河水倒灌入蒙军营地。兴庆水退,危险自解,成吉思汗试图引灌黄河水以达到占领兴庆府的计划至此宣告失败。 不过,西夏方面也无力再战。兴庆府是一座商业城市,战争阻断了它与外界的商业往来,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兴庆府如同重症缠身的病人,再也无力恢复它昔日的元气了。 蒙军退到高处,毁堤堵水,在决口处重筑堤坝,这才解了自身之危。成吉思汗审时度势,决意退兵。他派使者进城转呈了他的口谕:西夏充当蒙古的藩属国,闲时进贡,战时出征。为了保住皇位和国土,李安全痛苦地答应了成吉思汗提出的所有条件。 数日后,夏主李安全向成吉思汗献上了大量贡品,并将亲生女儿中最美丽的一个献给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见此女端庄秀丽、温柔贤淑,便将她赐给二子察合台作为正室夫人。其时,察合台的发妻于年前不幸病故,枕边正虚。 待一切安排妥当,成吉思汗遵守盟约徐徐退出了西夏国境。 回师途中,成吉思汗接到探马送来的情报:乃蛮逃亡太子忽出鲁克勾结花剌子模沙王的军队,以武力逼迫辽皇禅位,自己做了皇帝。这个消息使成吉思汗不得不加紧西南边境的军备,以防西辽一旦出兵将直接威胁到蒙古本土的安全。但他深知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他需要一个更为可靠的屏障,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实现他的下一个征服计划。 但是,哪里去找这样的屏障呢? 在西辽过去的附庸中,有两位突厥首领,一位是统治着谢米列奇耶地区的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一位是统治着伊犁河流域的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两国皆与维吾尔国邻近,多年来一直和平相处。两年前维吾尔国王巴尔术杀掉西辽少监归附蒙古的消息传出后,对两位国王震动很大,而西辽方面由来已久的横征暴敛也使他们忍无可忍,何去何从,阿尔思阑、布扎尔面临着同样的选择。 成吉思汗帮助他们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1211年4月,成吉思汗的手下大将忽必来率领一支蒙古骑兵突然出现在谢米列奇耶北部。 阿尔思阑未做任何抵抗,反而大开城门,一路将忽必来迎入城中。随后,忽必来在阿尔思阑的引见下同布扎尔会了面,布扎尔当即起誓归降,并派长子速格纳黑代表他同阿尔思阑一起前往蒙古谒见成吉思汗。 此时,维吾尔国王巴尔术已在通向蒙古的路上。 经过两年多的准备,巴尔术终于决定亲往蒙古觐见成吉思汗并向华歆公主求婚了。他从箱子上取下那个色彩鲜艳的小瓷人,嘴角不觉溢出一丝深情的微笑。 巴尔术并未想到,他会受到成吉思汗如此隆重的欢迎。 千人侍卫林立两旁,彩旗搭出一条长廊。鼓号声中,塔塔通阿引着巴尔术缓缓步入成吉思汗的金顶大帐。巴尔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华阔、如此气派的宫帐!帐中能容纳数百人,四周帐壁挂有色彩协调、图案清晰的织毯,给整个大帐平添了一种格外庄重的氛围,四根包金大柱则显示出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行过觐见之礼,巴尔术被让至贵宾之位。 “巴尔术国王,你一路辛苦了。朕已为你安排好住处,就离朕的金顶大帐不远。朕久闻你的大名,正有许多问题想要向你请教呢。” 这就是那个使各部、各国闻风丧胆的蒙古大汗吗?他是多么平易近人,多么坦诚质朴啊……巴尔术注视着成吉思汗,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情。 成吉思汗为巴尔术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他并不想掩饰他的喜悦,得到了巴尔术的归附,无疑等于控制了丝绸之路的北线。不要以为成吉思汗是游牧民族的大汗,就不会重视这类事情,事实上,有关东西贸易在他心目中始终占有头等重要的地位,所以他才会在日后的征服行动中,采用中原的驿站制度,沿途设置驿站来保护客商的安全。当然,不仅如此,巴尔术本人也令他喜爱。巴尔术还很年轻,但作为一国之主,他睿智、干练,特别是他平实地回答着他的问话,全无矫饰和夸张,有的恰恰是他所喜爱的坦诚。巴尔术做他的女婿,确是他的帝国之幸。 巴尔术现在却理解了为什么塔塔通阿会说,成吉思汗是这样一种人,使你面对他,无暇顾及其他。这位蒙古大汗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能使你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他吸引。 成吉思汗在大战前夕接见巴尔术,并选择春天向谢米列奇耶派兵,无非是想以武力威慑阿尔思阑和布扎尔,使他们不致充当西辽的战箭而威胁到蒙古本土的安全。 忽出鲁克对蒙古根深蒂固的仇恨不能不让成吉思汗格外慎重。他暂时还顾不上对付忽出鲁克,但他必须确保大本营的安全。忽必来不费一刀一枪收复了哈赤鲁、阿力麻里两城,使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随着周边国家的相继归附,他可以集中精力专心对付蒙古的百年仇敌——金国了。 不出成吉思汗所料,第四天,阿尔思阑、速格纳黑也来到蒙古汗营。 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礼毕,成吉思汗赐座。巴尔术惊讶地站起身来,因事先毫无思想准备,他们三人相对着发了好一阵子呆。 成吉思汗欣慰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老相识了,一定很高兴在朕这里相会吧?” “大汗,您简直让我们大吃一惊了。”巴尔术随随便便地回道。 阿尔思阑、速格纳黑对巴尔术居然用这种语气对成吉思汗说话很是惊讶,但是不久,他们也受这种坦率随和的气氛影响,变得无拘无束起来。是夜,宾主尽欢而散。 大宴三天,接下来是“那达幕”大会,成吉思汗请三位贵客随意参加。“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在朕这里,凡事不必拘礼。” 巴尔术渴望见到华歆公主,成吉思汗好似猜知了他的心意,于是开赛前向贵客献酒的女郎便是华歆。 年方十七的华歆公主比巴尔术所想象的还要端庄秀丽。大概已得知巴尔术不久后将成为她的夫婿,华歆在向巴尔术敬酒时脸上不觉腾起了两朵娇羞的红云。献酒毕,华歆施礼退下。巴尔术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才满心惆怅地收回目光。 成吉思汗没太注意巴尔术的情绪变化,只顾专心地注视着场内。 参加赛马的骑手已然各就各位,速格纳黑也在其中。成吉思汗扭头问阿尔思阑:“速格纳黑今年多大了?” “18岁了。他是布扎尔的长子,也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这小伙子很招人喜欢。” “是啊,速格纳黑公子聪明风趣,骑马、射箭、摔跤样样皆精,将来会成为一员虎将。” 成吉思汗含笑点头。 信炮响了,数百名骑士开始了激烈角逐。成吉思汗注意观察着速格纳黑的骑姿。“是个好骑手。”他向阿尔思阑赞道。 巴尔术无心观看比赛,心里只惦着华歆。可他又不好意思托词离开,正心神不定间,蓦然瞥见塔塔通阿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向赛场一侧走去,其中就有华歆。他顾不得再矜持下去,向成吉思汗说道:“大汗,臣……” 成吉思汗笑视巴尔术。 “臣想离开一下。”他鼓起勇气说。 “哎,朕不是早说过,你们随意嘛。” 阿尔思阑目送巴尔术走远,脸上浮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成吉思汗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赛马场内。 比赛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冠军之争正在齐头并进的速格纳黑和察合台之间展开。速格纳黑和察合台所乘皆是追风逐电的宝马,骑技也不相上下。成吉思汗暗暗希望速格纳黑能够战胜察合台——察合台已连续几年在大赛上夺魁,成吉思汗担心他会因此滋生骄意。 事与愿违,速格纳黑仅以一个马头落败于察合台。 速格纳黑催马来见成吉思汗,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他还参加哪项比赛?他参加哪个我参加哪个,我非和他比个高低不可。” 速格纳黑倔强的语态颇令成吉思汗喜爱:“他参加所有项目的比赛。待会儿你可以跟他比试摔跤。” “他叫什么名字?” “察合台。”察合台直至赛前才从驻地赶回主营,所以速格纳黑并不认识他。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中,只有窝阔台、拖雷在欢迎宴会上露过面。 “速格纳黑,你去参加摔跤比赛,朕和阿尔思阑亲去为你助威。有没有信心赢他?” “有……”回答有些勉强。 成吉思汗锐利地看着他:“没有一试前不能想到输。”他温和而又果决地说。 “是。”速格纳黑肃然。 速格纳黑尚且不知察合台何许人,当他最终奋力将察合台摔倒在地接受成吉思汗的祝贺时,十分得意地对察合台说:“我们扯平了。” 察合台从地上爬起,苦笑不迭。让父汗看到他这副狼狈样,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成吉思汗欣慰地打量着身材匀称健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速格纳黑,从斡歌连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錾金马刀,亲自为他佩带在身上。 速格纳黑谢恩,随即注意到什么:“他呢?”显然,他发现察合台不见了。 “你还想找他继续比试吗?”成吉思汗含笑问。 “比赛有的是机会,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你可以去射箭场寻他。” 阿尔思阑一直不离成吉思汗左右,这使成吉思汗很是高兴。他俩最谈得来。其实成吉思汗早知道巴尔术去了哪里,而速格纳黑又在年轻好动的年龄,正如他对阿尔思阑所说:让巴尔术、速格纳黑陪咱们两个老家伙,未免太难为他们了。 将女儿华歆许配给巴尔术时,成吉思汗并不知道巴尔术是个怎样的人,但巴尔术给华歆的聘礼是个美丽富饶、繁荣昌盛的国家,这便足够了。他首先是蒙古大汗,其次才是父亲。他希望女儿幸福,然而一切必须以保证蒙古国的利益为前提。 巴尔术让他感到放心。短短的接触,他坚信自己的眼力。 当阿尔思阑得知察合台是成吉思汗的二太子时,不由得萌生了见见大太子术赤的愿望:“大汗,因何未见大太子?” 成吉思汗稍稍一愣,神态随之有些微妙的变化:“怎么?” “臣久闻大汗有四位太子,个个足智多谋,能征善战,臣早想一睹四位太子风采。莫非大太子未回汗营?” “他也是刚回来,朕想他一定与拖雷在一起。” 阿尔思阑不好再追问下去。 “陪朕随便走走,如何?” “臣愿奉陪。” 说是随便走走,阿尔思阑很快发现成吉思汗着意寻找着什么人。不用问,他在找儿子术赤。 即便阿尔思阑也听说过有关术赤的身世之谜以及他与他父汗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严格说起来,术赤比其父更具传奇色彩。他年纪轻轻却战功显赫;他是个优秀的统帅,却性情阴郁、落落寡合;他为他父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仍然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凡此种种,都为他的一生笼罩了一层悲剧性的神秘色彩。 成吉思汗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阿尔思阑,跟朕来吧。”他轻松地说,向一人群聚集处走去。 他停在一位青年身后,青年回头看见是他,笑容立刻消失了。 阿尔思阑向场内张望了一眼,只见四太子拖雷正同一位体格健壮的跤手扭战在一起。 “术赤,你来见见阿尔思阑国王。” 术赤顺从地向阿尔思阑深施一礼:“术赤见过阿尔思阑国王。” 阿尔思阑急忙还礼。四目相对时,阿尔思阑微觉尴尬,他发现他实在想不出来该对这位太子说些什么。术赤同样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阿尔思阑和术赤一同向场内望去,获得胜利的拖雷正笑容满面地挤出人群。 人们发现了成吉思汗,立即将他团团围住。“大汗,您与四太子赛一场。”不知是谁提议。 拖雷显然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向大哥身后躲去。他怎会是父汗的对手呢,成吉思汗的摔跤史上还没有过失败的记录。 拖雷越是躲,人们起哄得越是起劲。他们可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大哥,你上。”拖雷转而怂恿术赤。谁也不曾见过术赤在公开场合与他人比试,拖雷早存了一份心,想看看大哥的身手。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儿子,似赞许,又似鼓励。 稍一犹豫,术赤默然向前跨上一步——他准备迎战父汗了。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人们自动腾出一块场地。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成吉思汗的唇角,在全神贯注研究他们父子二人的阿尔思阑的眼中,这微笑其实充满了真正的温情和慈爱,如同寒冷的空气里阳光闪耀,使人备觉其温暖和可贵。 术赤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做任何准备便向父汗发起了进攻。他的攻势凌厉,给人以仓促之感。 只有成吉思汗明白,术赤的进攻意识十分稳健和清醒。父子相持良久,他竟未发现儿子的一个破绽。术赤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滴水不漏,假如他此刻是场外的一名旁观者,观看术赤的比赛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场外众人也一反常态,鸦雀无声。这是他们迄今为止看到的最扣人心弦、最紧张激烈的摔跤比赛了,只不过,成吉思汗与长子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也让他们不好随便倾向于哪一方。 摔跤场上无父子,只有对手。 成吉思汗从容应战,却头一次不是那么信心十足,术赤是他几十年来遇到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术赤也从未比得像今天这样艰难。他并不计较输赢,输给成吉思汗,那在谁的心目中都仿佛天经地义,他只不过要将平生所学所练发挥到极致罢了——人的一生不可能总会体会到这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一次、两次……成吉思汗成功地化解了术赤的进攻,但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他一个防不胜防的下绊,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术赤下意识地单膝跪地,伸手去扶父亲。在那短而又短的瞬间,术赤仿佛找到了只属于他和父亲的世界。父亲握住他伸出的手,深情地凝视着他,眼中没有笑容,但有……爱。 欢呼声骤起,术赤的目光急遽地离开了父汗。 成吉思汗已站起身,拍了拍手。虽然成吉思汗被儿子摔倒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仍然是他们英勇无畏的大汗。 拖雷兴高采烈地拍了拍大哥的肩头,那神态比他自己夺了第一还要兴奋,还要激动。 不管承认不承认,不少人都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这位性情孤僻的大太子了。阿尔思阑正想向术赤祝贺,却为他落寞的表情大吃一惊:哪里有半点胜利的喜悦,术赤完全像个局外人,如果说整场比赛在他内心还留下什么感触的话,那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阿尔思阑,想不想陪朕去看看射箭比赛?”成吉思汗一脸笑容,与他的儿子恰成鲜明对比。阿尔思阑简直有些糊涂了,他们父子俩到底谁赢了? “啊……好。” “你们俩呢?”成吉思汗看着拖雷,阿尔思阑却明显感到他在问术赤。果然,拖雷望着术赤没作回答。 “我们随后就到。”术赤淡淡地说。 “三艺”比赛,因参加人数太多,分成几个赛区。成吉思汗本身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有阿尔思阑相陪,自然不肯安静地坐在金帐中。他随意走动,到傍晚时,阿尔思阑感到坚持不住了,他依然精神抖擞。他那种似乎使不完的精力真让阿尔思阑羡慕不已。 阿尔思阑亲眼看到了蒙古百姓是怎样热爱、怎样拥戴他们的大汗。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那里掀起欢乐的浪潮,人们欢迎他,使跟随他的人都感到荣耀。同时这位大汗又是细心的,他发现阿尔思阑倦怠的脸色后邀他一同返回金帐。“小伙子们今晚是不会睡觉了,我们可得休息了。” 蒙古之行不用说在巴尔术、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的心中各自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可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感到愉快,淳朴好客的蒙古众人已经成了他们的朋友。 在远离成吉思汗军营的另一地,此时也另有两个素昧平生却又一见如故的人。他们中一个三十多岁,另一个已五十出头。仔细一看才知道,年轻者正是瑞奇峰,而年长者则是成吉思汗避难于巴勒诸纳湖时以一千多只羊无偿奉送的维吾尔商人阿三。 瑞奇峰的身边还有一位黑纱遮面、体态窈窕的年轻女人。 偶然相逢,短暂相聚,很快又要各奔东西。阿三要去蒙古拜见成吉思汗,瑞奇峰则要返回河北沧州。别时,瑞奇峰特意请阿三到他帐中小坐。这一次,瑞夫人素面相见,阿三立刻被她国色天香的容颜惊呆了。 瑞奇峰有些礼物托阿三转呈成吉思汗: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两只莹润无瑕的玉如意,一套成色十足的纯金酒具,一副金马鞍和一柄削铁如泥的波斯刀。这份礼物,已足以抵得上一个部落的贡品。 阿三正惊叹时,瑞奇峰又捧出一只红木小匣:“这一件是内子的礼物。其他尚不重要,唯这件望尊兄务必亲手献与成吉思汗。” 阿三为瑞奇峰庄重的语态打动,双手接过木匣。木匣很轻,好像里面什么东西也没装,但阿三只让疑惑在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放心吧,你托我办的事,我自会尽心竭力。” 瑞奇峰亲将阿三送上驼道。当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年轻的妻子正静静地等候着他:“他走了?” “走了。我们也该起程了。你在想什么,祺儿?” “我在想,他收到我们的礼物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他会感到由衷的欣慰,真的,就像我一样。你终于肯忘记过去了。祺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对不起,奇峰,这两年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 “祺儿,”瑞奇峰深切地凝望着心爱的妻子,温柔地责备:“别再说傻话了。其实,瑞奇峰能娶你为妻,已是老天对我的格外垂赐。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奇峰……” “祺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我们一同去拜访他如何?” “不!不!我不想见他!心结已解,解开的是父辈的恩怨。至于我,我只想远离他,远离战争。” 瑞奇峰不再坚持,只用深情的拥吻表达了他对妻子无尽的挚爱。 初识祺儿,她还是个年方12的小女孩,那时教她练剑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或许姻缘皆有天定,他始终不肯娶妻,苦苦地、痴迷地却不知在等什么人。直到那一年女扮男装的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第一次为之怦然心动。即便如此,其后相处的半年,他依然恪守师礼,若非祺儿不辞而别,他恐怕只能将这份倾慕永远深埋心底。 祺儿回蒙古寻父的3年,也是他四处寻找祺儿的3年。一次次失之交臂,一次次忧心失望,他再无法欺骗自己:祺儿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至爱。 札木合被捕乃至被杀的消息得到证实后,他预感到祺儿会去寻成吉思汗报仇,便匆匆赶往汗营。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但幸好没铸成什么大错。报仇不成的祺儿精神几近崩溃。为了祺儿,他歇了手上的所有生意带着祺儿做了一趟西域之行。异域风情、沿途景致,渐渐治愈了祺儿心头的创伤。不知不觉中,师徒间的感情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光飞逝而过。在札木合死后两周年,他陪着祺儿回到了豁尔豁纳黑川,在札木合的墓前,他们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挺拔匀称的青年正在作礼祭拜。 当青年转过身来时,他和祺儿都愣住了,原来是拖雷。 拖雷见到他们又惊又喜。他告诉祺儿,这两年,一直是他代父汗来祭拜札木合首领的。他父汗说,无论札木合做过什么,都不失为一位有作为的草原英杰,真英雄永远值得敬重。 分手时,拖雷诚挚地对祺儿说:“知道你平安无事,我父汗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祺儿姐姐,无论你是否原谅我父汗,都请你相信,自你走后,我父汗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记着你。” 这次相见改变了祺儿。离开豁尔豁纳黑川那天,她问瑞奇峰:“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现在,我想重新开始生活,你能帮我吗?” 回答不言而喻。从那以后,瑞奇峰如愿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了…… 阿三出人意料的拜谒显然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阿三在成吉思汗面前,既无任何骄得之色,也无任何谄媚之态。当年在巴勒诸纳湖,也可以说正是阿三这种不卑不亢的禀性引起了成吉思汗强烈的共鸣。 交谈间,成吉思汗不觉回忆起他与阿三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朕走投无路,情状很是狼狈,是吗?” 阿三微笑:“大汗,磨难有时可不是坏事啊。” “你说得没错。朕小的时候,额吉常对朕说:磨难是试金石。对于这一点,朕体会最深的还得说在巴勒诸纳湖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回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湖水是否已经彻底干了呢?”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或多或少珍藏着对往事的回忆,怀旧之心人人皆有。成吉思汗忘不了所有那些帮助过他,尤其是在他处境艰危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们。阿三第一次见到他时对此便深有感触。在外人的心目中,蒙古民族或许愚昧、无知、野蛮,然而正是在那些所谓愚昧、无知、野蛮的心灵里,深藏着许多可贵的真诚、淳厚、善良……蒙古民族恩怨分明,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民族了。阿三从商多年,看够了尔虞我诈,看够了名利角逐,而来自蒙古高原的这种粗犷、豪放的民风,却让他备感清新,备感亲切。 阿三献上礼物,成吉思汗含笑收下了。 “大汗,还有一个我来蒙古途中结识的朋友托我给您带来一份厚礼。” 成吉思汗有点意外:“是吗?是谁?” “他叫瑞奇峰。” “瑞奇峰啊……他是朕的老相识了。” 阿三将瑞奇峰的礼物一一送呈成吉思汗,最后,又捧出那只小巧的红木匣,郑重地交给成吉思汗:“这件礼物是瑞夫人托我带给大汗的,应该是一件更贵重的礼物。” 成吉思汗接过小匣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瑞夫人?这会是什么呢?”他似问阿三,又似问自己。 “大汗,”侍立一旁的图华欲阻拦成吉思汗,“还是让臣打开它吧。” 成吉思汗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说着轻轻转动旋钮,只半圈,木匣的盖便打开了。 匣中的红绸被一层层掀开,成吉思汗的脸上急剧地变幻出几种表情:不解、猜测、疑讶,最后则是完完全全的领悟和兴奋。 阿三也看清了匣中之物:一只旧损的铁鸣镝。 从成吉思汗不同寻常的反应中,阿三意识到了这只铁鸣镝在他心目中所具有的价值。 “阿三,你能不能给朕形容一下,瑞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成吉思汗突然顿住。大概由于心情激动,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 阿三明白他的意思。他略一思索,诚实地答道:“对于瑞夫人,我恐怕只能说,凡是见过她的人,必定终生忘不了初见她的刹那——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成吉思汗不再追问。他发现在匣底还垫着一条白色的、系着蝴蝶结的丝绢。他伸手轻轻一拉,蝴蝶结打开了。立刻,他陷入了一种无以明状的心绪中。 阿三悄悄退出了金顶大帐。 成吉思汗缓步踱到帐壁前,取下一只绣花的箭袋。箭袋里装有为数不多的几件纪念物,其中便有他童年与札木合结义时互赠的铁鸣镝。他从箭袋里倒出鸣镝,将两只鸣镝一并握在掌心:札木合安答,鸣镝已成双,你可以放心了。不知为什么,自从你回到豁尔豁纳黑川后我常常会想起你。在我的生命中,你一直扮演着两种角色——将战火一次次引向我的是你,成全我实现夙愿的也是你。你亦敌亦友,由友而敌,由敌而友。时至今日,祺儿终于理解了纠缠于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百年后相见也可了无遗憾了。 阿三在蒙古汗营逗留了十余天,见多识广如今成了他聊以自慰的长处,否则,他就很难应付成吉思汗那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了。成吉思汗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花剌子模,阿三就出生在那里。他对那个穆斯林国家深感兴趣,他告诉阿三,蒙古与花剌子模毗邻,将来完全可以建立贸易关系,互通有无。至于信仰的不同,应该不会成为两国相交的障碍,凡是在他统治的领土,任何宗教信仰都将受到尊重和保护。 阿三唯独对伊斯兰教讲述甚少。他想的是,倘若花剌子模有一天真的同蒙古签订了通商条约,他一定会请几位深谙本教教义、准确掌握教义精髓的同胞给成吉思汗做一番详尽介绍。 愉快的时光一晃而过。阿三与朋友有约,向成吉思汗辞行。成吉思汗笑挽他的双手:“阿三,你是朕的客人,想必知道蒙古人是好客的。难道朕会让你这样走吗?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跟朕同去看看如何?” 阿三不便拒绝。看过礼物后他却沉默了,成吉思汗以不止十倍的回赠作为报答,反令他深感不安。 成吉思汗亲切地注视着阿三:“莫非朕忘记了什么不能令你满意?你不妨直说,朕会设法备齐的。” 阿三急忙摇头表示不是。 成吉思汗爽朗地笑了:“你是朕的朋友,与朕不必虚套。” 阿三抬头望着成吉思汗:“大汗,不知为什么这份厚礼让我觉得您以后不想再见我了。” 成吉思汗不觉一惊。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习俗,两个朋友,其中一个送给了另一个一份礼物,另一个倘若回礼,就只能回以价值等同或略低一些的礼物,如果回以价值高出许多的礼物,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友谊就此终结了。” “竟有这种习俗,朕怎从未听说过!” 阿三深情地微笑了:“大汗,恕阿三不能受此厚礼!阿三能接受的,只有您的心意。” “既如此……好吧,朕不勉强你。” 行前,成吉思汗请阿三转告瑞奇峰夫妇:他将随时准备欢迎他们回来。他告诉阿三,瑞夫人其实就是他的安答札木合的女儿,札木合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未能尽到照料之责。如今她有了一个美满的归宿,他从心里为她高兴,也希望她能回来看看。 阿三频频点头。他与成吉思汗相约,最多不过一年,他们还会聚首。 第十一章 陈兵居庸关1 现在,有关金国各个隘口、地形、城防以及将帅个性、品德、才能以及军队组成、宫廷内幕等各个方面的情报,通过成吉思汗派往金国的密探都源源不断地送回蒙古的大本营。 工匠们辛勤地劳作。一批批新式、实用的武器被制作出来,等待不久发挥威力。 出征的日子往往意味着生离死别。永无征伐、宁静安谧的生活在每个草原人的心目中都是一种奢求。母亲们虔诚地为儿子祈祷,妻子们忧伤地为丈夫准备行装,草原陷入了浸满泪水的忙碌中。 成吉思汗来到不儿罕山,祈求无所不能的战神保佑他旗开得胜。三日后他下山点将,新的征程开始了。 蒙古对金大举用兵,引起了允济皇帝的极度恐慌,原先因“擅传边事”而获罪的哈朱买被放了出来,派往蒙古议和。成吉思汗的答复很明确:“昔日,先主俺巴该大汗曾遭金帝虐杀。这且不论,金自立国起,即对蒙古实行所谓的‘灭丁’政策,每隔三年向蒙古用兵一次,大肆杀戮凌虐我蒙古人,甚至连三岁的孩童也不放过。这个仇恨,朕不会忘,每一个蒙古人都不会忘。朕为复血海深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告诉允济,以战对战,不要再抱任何幻想。朕不灭金,誓不罢休!” 哈朱买见成吉思汗态度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只好回中都向允济皇帝复命。 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在他们钢铁般的统帅率领下继续前进。 蒙古此次攻金,采取了兵分三路、分进合击的战术。中军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左路军由神箭合撒尔率领,右路军则由三位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同率领。此外,成吉思汗又派木华黎、哲别做先锋,先行袭破乌沙堡。兵不在多而在精,成吉思汗深谙其中奥妙。他的军队是号令如一,能够以一当十的铁军。 木华黎、哲别率先越过金界壕,来到乌沙堡前。允济皇帝派出朝中名将胡沙虎率领10万人马驻扎乌沙堡,摆出了同蒙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敌众我寡,这是木华黎面临的最实际的问题。一比十,木华黎率领的先头部队人数只有乌沙堡守军人数的十分之一。 胡沙虎也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他坚信凭借经过重新修固后的乌沙堡,一定可以将蒙古军队挡于堡外。 当天,蒙军在离乌沙堡20里外下营。元帅大帐灯火通明,木华黎与哲别反复研究着攻取乌沙堡的方案。入夜,一个身影闪入帅帐。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绘制详细的乌沙堡地形图。木华黎展开一看,只见图上位于乌沙堡西北角的乌月营被红笔重重地画了个圈。 胡沙虎还在堡中严阵以待,却不料哲别已乘夜色掩护,率领一支精骑绕道而行,走马奔袭位于乌沙堡西北的乌月营。乌月营是金军粮秣囤积之地,木华黎料定一旦乌月营失守,乌沙堡守军势必军心大乱。 胡沙虎见蒙军在阵前安营,以为蒙军长途跋涉,不堪劳累,今夜定当无事,便索性放心地在帅府与美人喝酒调笑。酒过三巡,忽闻乌月营起火,他急忙推开酒席美人,披挂整齐来到府外。此时,只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胡沙虎叫苦不迭,情知已增援不及。 几乎同时,蒙军在木华黎的指挥下,向乌沙堡发起了进攻。木华黎一马当先,接近乌沙堡时,他举弓搭箭。霎时,万箭齐发,金兵纷纷栽落堡下。 胡沙虎催马来到城门,守城金兵正潮水般向后溃退。胡沙虎试图稳住军心,然而,兵败如山倒,只顾逃命的金兵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胡沙虎又怒又悔。他没想到蒙军会放着乌沙堡不打,先攻乌月营。他尤其想不通蒙军何以对乌沙堡的地形以及兵力部署如此熟悉?数月心血转眼化作尘烟,那些设计精良的暗器装置居然连小试神威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蒙军强行袭破乌沙堡后,胡沙虎还待领兵反扑,无奈蒙军势如破竹,金兵救援之军力不能敌,一触即溃,最后,胡沙虎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逃之夭夭。木华黎也不派人追赶,鸣金收兵,等待着与成吉思汗会合,以便兵进野狐岭。 野狐岭素有隔天之说,险峰林立,易守难攻。攻下野狐岭,也即敲开了通向金国的大门。金、蒙双方,对野狐岭一战都极为重视。允济皇帝命御守使术虎高琪率40万大军进驻野狐岭。这40万大军可说已倾尽金国百万之师之精锐,可见允济皇帝为保住这个险关要隘下了多大的赌注。 半个月后,蒙军徐徐开到野狐岭岭北驻扎,准备强攻。 术虎高琪依仗着兵力雄厚和地势险要,踌躇满志。大权独揽的胡沙虎不是败了吗?关键时刻,才能显出谁才是大金的栋梁。术虎高琪独坐行帐,认真思索着明日对蒙一战。他觉得,既然他在兵力上占绝对优势,不妨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法,改变一下乌沙堡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通知各军做好准备。众将刚刚衔命离去,士兵来报:石抹明安求见。 术虎高琪微微皱起眉头。石抹明安?他来做什么?嫌他碍事派他去押送粮草,这么快就押送回来了吗? 术虎高琪挥挥手:“传。” 石抹明安无疑是高琪手下最优秀的将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全军将士拥戴。碍于此,术虎高琪对他无可奈何,唯忌惮之心与日俱增。 石抹明安径入帐内:“元帅,末将缴令。” “如何回来得这么快?粮草押送回来了?” “是。末将知大战在即,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术虎高琪转转眼珠:“既如此,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