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淇儿时的伙伴差不多都外出了。他曾经上过的那所学校已经关闭,从前的十一个同学里,还有三个住在村子里。他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手足们——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已经离开了村子。他走的路有些不同寻常,但他不把这看成是退缩。在他的心目中,他所在那个村子的命运还没有走到尽头。他相信,终有一天,留下来肯定会有好处。他还梦想着,除了种庄稼,可以干点别的什么事情。每次他去最近的城市——怀柔——探访那些搬到那里居住的亲戚的时候,他都要留意,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经商的点子。在怀柔这样的小城镇,到处都有经商的可能,因为这儿的很多创业者最初都来自乡下。大街上,有人散发传单,鼓吹着一个个直销方案。建筑物的墙壁上喷涂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内容有培训课程、上门直销产品、一夜致富秘诀等。即便是电视节目,也给他提供了一些经商点子。他每次去怀柔的时候,都要去找那些亲戚,因为他们的家里安装了闭路电视,而他尤其喜欢中央电视台的第七频道。其中有些节目是专为满足那些弃农经商的观众的需要,经常会讲述一些农村人创业成功的实例。有一天晚上,在怀柔,魏子淇碰巧看了中央电视台第七频道关于养殖水蛭的一个节目。节目主持人采访了几个河北农民,他们把养殖出来的水蛭卖给了中药加工厂,用来治疗麻痹和瘫痪。据估计,那几个水蛭养殖户一年赚了两万四千多元钱。看了节目后,魏子淇给电视台打去了电话,要求提供更进一步的信息资料。2002年,他第一次作出了经商的打算。他去怀柔参观了三个养殖水蛭获得成功的农户,然后从他的侄儿和邻居那里找到了投资的本钱。他们三个人一共筹到了四千五百元钱。魏子淇拿出一部分资金,在他的房子边上修了一个小水泥池子,然后便一个人去了通县。这次旅行也是他迄今为止走得最远的地方:一共坐了四个小时的公共m/汽车。通县有一个水蛭养殖场,魏子淇参观了那个地方,然后花两千元钱购买了两千条水蛭幼苗。他把这些幼苗装在两只大水桶里,坐长途汽车回到了家。那个月,无论我什么时候到村子里去,魏子淇都在忙着管护那些水蛭幼苗。他捣鼓着水泥池子,搅动着里面的水,查看那些幼小的生命。那些小生命十分细小,看上去就像书法家们使用的毛笔尖儿。一开始,它们聚集在池水的上面。每一天,魏子淇都要用新鲜的鸡血、羊血或者猪血喂养它们。他对我说,打算今后把这些东西卖到安国县的中药厂。可是,两个星期之后,池子里的那些毛笔尖开始减少了。他拿不太准那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温度太低,也可能是水池太深。但是,没过多久,所有的小生命都死了,投资的本钱也没了,那也是魏子淇这个水蛭养殖户职业生涯的终点。水蛭之后,是安利。安利这个公司,在中国,尤其在小城市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怀柔有个人给了他几张广告传单。一段时间里,他正儿八经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过了一阵,他觉得他们那个村子太小了,实在没法做直销。很快,他又对一家自称为Worldnet(“互联网基金”)的中国公司产生了兴趣。魏子淇在城市里得到了几张广告单,他给我看了其中的一页,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跟他说了实话:那玩意看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金字塔传销骗局。不过,他慢慢地谈到了旅游业。他知道,北京那些买了车的人不怎么跑到乡下来打发时间,但偶尔也有一些人来到长城的八达岭和慕田峪这样的旅游地段进行参观。他觉得,随着这些驾驶员的辐射传递信息,更多的人会来此进行探险活动,人们终究会来到三岔这样较为偏僻的地方。在他看来,村子里应该开发出具有自身特色的东西来。于是,他在空闲时间里把各种可能的特征都做了记录。他把这些东西写在一个练习本上,还给这些东西取了个名字——消息。这样的消息主要是一些关键的数据,例如海拔高度和温度变化幅度。他还列出了当地的一些标志性景点:龙头山、鹰嘴岩等。魏子淇对当地的长城和行走的路线进行了简单绘制。我很少遇到哪个中国人如此专注于对周围环境的查勘,这在乡下尤为罕见。除此之外,唯一的一次是我在山西省界处遇到的那个地图绘制者,那个姓陈的老人对当地的长城进行了一番研究。不过,魏子淇感兴趣的是生意,而不是历史。在其中一页纸上,他写满了可以用于开客栈的名字:1。农家休闲花园2。和平幸福山村3。三岔农家乐园4。甜水农家别墅5。大自然山野农家别墅6。三岔植物园7。三岔大自然农家休闲乐园8。自然生态休闲农家别墅9。自然生态植物乐园10。自然生态村名单之后,他列出了经商计划的要点:如果一家出一点点钱,我们的院子就可以接待游客了;如果有大老板投资我们的项目,就可以把全村改变成乐园,游客可以来这里旅游观光、欣赏自然风光、爬长城、吃农家饭、采摘山上的野果蔬菜。村庄 村庄(6)不过,魏子淇看起来不大可能在三岔找得到商业伙伴。其他人都没有这样的兴趣,有这种抱负的人大多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村子。他的雄心壮志多少显得有些孤掌难鸣。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和眯眯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给了他不小的触动。我们能写能拍,这让他十分中意。他对于外面的世界的提问颇有深度,这在村子里并不多见。即便是十分常见的话题,比如美国的时区问题,如果由魏子淇提出来,会变得分外有趣。有一次,他在美国的时区问题上不住地问一些非常细微的问题。末了,我只好跟他这样说,如果你从北京飞到洛杉矶,由于国际日期变更线的缘故,到达洛杉矶的时间会早于你离开北京时的时间。一下子,这个人沉默了。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些竖直的线条,又画了一根横线把它们串起来。他十分费劲地琢磨着那幅图画,直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之后,我经常听到他给其他村民讲解北京飞往洛杉矶的事情。那些人似乎一个也听不明白——他们只是点点头,双眼露出迷惑的神色。魏子淇也是三岔村读书最多的人。1998年,回到村里之后,他参加了法律函授课程的学习,因此收集了三十多本法律书籍,大多数都可以当作改革开放时代的法律指南:《经济法》、《国际法》、《中国宪法纵览》、《常用法律法规集成》等。这都是些新书,但也反映了中国农村地区的一种传统。早在17世纪,农村就有了印刷而成的书籍,稍微识点字的农民常常把这样的书籍当作指南,教会他们怎样写一些简单的法律文书。我和眯眯刚一打算租下那套房子,魏子淇就查询了一本叫作《现代经济合同》的书籍。那是一本廉价的平装书,书的封面是一面欧盟旗帜,叠加在香港的地平线上。以这本书为蓝本,魏子淇手写了一份合同,共有十一个条款,其中采用的全都是正规用语:“甲方向乙方提供的私有住房(含厨房)位于怀柔县渤海镇三岔村水泉沟。”合同指出,我们签订的那份协议“基于互利原则”。合同第六条规定,我们不得把房屋用于“储藏非法的易燃易爆物品”。村子里没有几个人像魏子淇那样跑过一些地方。从这里到哪里都不容易,因为没有开到三岔的公共m/汽车;山路太陡,自行车又骑不了。如果当地的村民们要进城,他们得先步行走到五公里之外的东台,去坐小公共汽车。从那里开到怀柔需要四十五分钟,然后再坐一个小时的车才能进北京城。村里的好些村民还没有看到过自己的首都。村里有几位裹脚的老太太——她们属于上一代人中的极度不幸者,双脚从小就被毁掉了。一次,眯眯和我前去拜访一位裹脚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已经八十二岁高龄,脱了鞋,正在炕上躺着。她穿了双薄薄的尼龙袜子,畸形的双脚清晰可见,几个脚趾紧紧地扣着脚底,宛如一个个愤怒的小拳头。她告诉我们,八十年间,她从未去过北京。我问她想不想去,她点了点头。“但我去不成,”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晕车!”最近,她吃了些晕动药,到怀柔去看了她的家人。那是她第一次去到有一定规模的地方,我问她有什么想法。“不错,”老太太这样说了一句,便再无下文。她生长的那个村子跟三岔隔着好几个山头,走路的话要一整天。我问她,三岔过去是什么样子,她直言不讳地跟我讲了起来。“这个地方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她说,“住在这样的大山里,并且还在一条深沟里——那可能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嘛?”唯一提得起老太太兴趣的话题是她的孩子们,以及他们的不是之处。她的孩子们都已经离开三岔进了城,很少回到这个地方来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那个样子!他们全都是些自私的家伙!没有人管我们这些老年人!类似的抱怨似乎使老太太感觉很幸福——她躺在炕上,支着畸形的双脚,嘴里谴责着年轻人不照顾老年人,脸上呈现出一片安详的神态。有时候,三岔人如果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还得依靠双脚或者驴子。如果要往北去,更得如此。村子的名字就是“三个岔道”的意思,因为这个居民点位于三条向北发散的峡谷的交叉点。每一条峡谷里都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山上的隘口:一条小路通往岔石口,另一条通往海字口,还有一条通往黄花镇路,这几条小路均跟一段废旧长城交叉而过。这段废旧长城采用巨大的天然卵石干砌而成,汉人在这个地段修建的防御工事没有用砖块和灰浆,其年代也不为人知。明代晚期的文献也仅仅把这一段长城称作“老长城”。在这几个隘口往北几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在海字口和岔石口峡谷里,还有一段石砌防御工事。这个地区曾经被布下一重重的防御体系——三条相互平行的长城之间的间距仅有八九公里。三岔处在正中间位置上,南面有一道长城,北面有两道长城。村庄 村庄(7)在岔石口,也就是第二道防线过去,魏子淇有几个亲戚。有时候,他一大早就得出发,步行穿过那个隘口。如果要带的东西很多,就得准备一头驴子。傍晚时分,在结束了一天的写作任务之后,我常常会沿着那几条小路走上很长一段路。那是些岩石小路,在一片片果园之间蜿蜒穿行,沿途经过的几个居民点十分偏僻,早已没有了人烟。在通往海字口的路上有一个地方,这儿的人们已经离开了十多年,房屋的石砌基脚上长满了核桃树。几块磨石掩映在路边的杂草堆里——人们的劳作改变了这个地区的面貌,那几块磨石则是跟劳作相关的最后几件文物。不过,在通往黄花镇关的路上,还住着一个人。在几条小路中,那条小路上走过的人最稀少。到了夏季,灌木生长起来之后,那个关口也很难找得到。到20世纪90年代,这个山谷里还有两处成片的房子。人们根据那儿的几家住户取了地名:一处叫作马家地界,另一处叫作李家地界。我刚搬来三岔的时候,李家地界已经没有人烟了——只有五六栋房子空荡荡地立在那里,纸糊的窗子已被撕破,在微风中上下摇曳。而在另一处居民点里,还住着一个名叫马玉发(音译)的老人。当地的干部给他在下面山谷里的养老院安排了一个房间,但马玉发不愿意去那里住。尽管这么大年纪了,他还在种地。他跟干部们讲,等他老得做不动了,就躺在炕上等死。一天早晨,我沿着那条小路徒步行走,看见马玉发正在给他的驴子喂水。当时正是二月份,他穿得十分严实,借以御寒。他穿着黄色棉裤,一件缀满补丁的军用外套,以及经过反复纳线的棉布鞋。那身旧军服给人一种逃亡者的印象——一个在丛林里躲藏了几十年的士兵,懵然不知战争早已结束。可他的五官却长得非常m/brand/20009标致,有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只是跟当地出产的核桃一样起了皱纹。他告诉我,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于是,我问他是哪一年出生的。“那啥谁知道?”他鼻子里哼哼着说道。他请我进屋去喝一杯茶,于是,我们穿过了马家地界上的那些废墟。他指给我看那两处石头砌成的基脚,上面长满了小灌木。“这里原来住的人都姓马,那边住的人都姓赵,”他说,“十年前就搬走了。”我们又走过一栋早已变成废墟的房子。“住在这儿的人也姓马,是我的叔叔。”马玉发哥哥家的房子依然挺立着,不过里面住的人也早已搬到了怀柔。大门旁边,放着一具手工做成的棺材。“他死了,就用这个来安葬。”马玉发说。马玉发住的土墙房子只有两个房间,里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冰箱。他跟我说,每一天,每一餐,他吃的都是玉米粥,还有面饼。“人年轻的时候要吃肉,老了就不用吃肉了。”他说。翻过山口,走上六公里的山路,就是海字口,那是离这里最近的商店。他上次赶着驴子去那儿是在十二月份,也就是两个多月前,他打算四月份再去一次。他需要的东西不多:一年也就去那么几次,买点玉米和面粉,秋天的时候赶去把核桃卖掉。除了出这几次门,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来往。他一年的收入也就一千六七百块钱。严格地说,他算是个北京居民——跟中国众多的城市一样,首都的辖区边界也一直延伸到了农村地区。在没有遇到马玉发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在一千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竟然还有人过着这么孤苦伶仃的日子。我们坐在炕上,喝着茶,他也讲起了他的过去。他还记得1949年共产党所取得的胜利,不过他说,那对他的生活影响不大。“我们实在是太穷了,胜不胜利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不识字。他一直没有结婚。“没有人愿意嫁给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他说。他有一部收音机,一台电视机,还有一副不值几个钱的碟形天线。不过,他肯定没怎么看新闻。我问他,谁是中国最大的官儿,他想了想。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胡耀邦是我们的领袖吧。”事实上,胡耀邦一直未能成为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尽管他在1981年升任中共中央委员会主席。1987年,他辞去中共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一职。两年之后,他的逝世引发了学生的抗议活动。那些事件在当时也许震惊过全世界,可在马家地界上没有任何意义。马玉发对时间问题尤其清醒。屋子里的墙壁上挂着三副挂历,其中两副有撕掉的纸页,显示着正确的日期。已经用过的那些纸页没有扔掉,他把那些小小的四方纸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只盘子上。他还有一只闹钟,秒针走动的时候发出滴答的响声。我在炕上坐的时间越长,那只闹钟的滴答声就越让我感到不安。于是,我为那杯茶向他表示感谢,走出了屋子。外面,群山依旧静默无言——抬头看着辽阔无垠的天空,我心中感到无比的释然。村庄 村庄(8)回到住所,从窗边的书桌看出去,我的视线越过山谷,看着那顺山坡往西伸展过去的万里长城。那也是我的归隐之地——只要我感觉想要逃避城市、逃避写作的时候,就会去那里。我喜欢聆听小村子里面的各种声音,村子如此静谧,每一种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清晰,那么独特。风吹得我房子外面的核桃树叶沙沙作响,偶尔还会传来驴子的嘶叫声。一天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村子里的大喇叭会定时响起。里面会播送一些本村的通知事项、县里的新闻、全国的大事,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糅杂在一起,党的话语在深深的沟谷里回荡着。小贩的卡车一到,我就会听见村民们聚集在小路尽头的临时集市上,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了,连孩子们玩耍的声音也很难听到。上村只有一个孩子。我的住屋四周总共有十五栋房子,不过有孩子的家庭基本上都搬走了。只有魏子淇和他的妻子曹春梅(音译)抚养了一个小男孩,名叫魏嘉。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年纪最小,只有五岁——他的体重只有二十七斤,他的妈妈常常为他的身体焦躁不已,因为他太挑食了。不过,他这样瘦削的个子力气却很大,是我在城市的孩子身上很少见到的。从四岁开始,魏嘉就在村子里无拘无束地到处闲逛,连山上的小路也很熟悉。他的平衡性极好,还能无休止地打闹,好像从不感到疲倦似的。他从来没有哭过。好像是一个九岁小男孩的坚毅与机敏被挤进了一个三岁小男孩的身体里。所以,我总也无法抑制自己,要跟他追逐打闹一番,或者把他抛到空中又接住。他管我叫“魔鬼”——有一段时间,他的爸爸妈妈总要提醒他用恰当的称呼,表示对大人的尊敬。于是,我就成了他的“魔鬼叔叔”。魏嘉经常到我的房子里来,如果我正在写作,我会叫他一个人安静地玩,不要打搅魔鬼叔叔。作为村子里唯一的孩子,他已经学会了自娱自乐。有时候,我连续写上一个小时,都忘了他还在我的屋子里。他没有玩具,于是,他会对周围碰巧找到的任何东西现编台词说上几句:一把生了锈的耙子,一只打破的盘子等。有一次,他在我那碾晒庄稼的坝子上独自玩了一个上午,把那辆旧了的独轮车翻出来,又找来几个空啤酒瓶子,假装在那儿驾驶小贩卡车。眯眯和我带着朋友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他们会把一些玩具当作礼物送给魏嘉。“简直是浪费,”有一次,他爸爸这样说道,“他只会往坏了整。”那是实话——小男孩对真正的玩具显得很生疏,无一例外都把它们整坏了。每当他得到一件玩具时,他会站在上面拼命踩,或者把某个部件使劲扭动,直到“啪”的一声坏掉。玩具被整坏之后,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对魏嘉来说,玩具就是一种不具有持久性的资源。如果运气好,碰巧得到一件玩具,那就应该趁早享用。小男孩的脸滚圆滚圆的。他有一头黝黑的短发,一双细小的眼睛,一笑起来就会熠熠生辉。他那两只耳朵长得很奇妙——这也是中国小男孩身上最招人喜爱的特点,他们的双耳向外伸出,使他们具有了一直受到惊扰的表情。魏嘉的父母亲的长相都说不上好看,但这个小孩子却长得很帅。有时候,如果我想要惹一惹眯眯,我就会把他拿来夸奖一番。“魏嘉长得太好看了,”我会这么说。“很丑啊,”他的妈妈会马上接过话头。“他很聪明啊。”“很笨,”她说,“一点都不聪明。”“算了吧,”听到这里,眯眯会用英语这样说道,不过,我还是继续夸奖他:“小孩真乖!”“一点都不乖。”在乡下,做父母的有个习惯,就是尽量不替孩子说奉承话。因此,他妈妈的那种反应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就像用橡皮槌敲击膝盖那样。她不想宠着小孩,不过,也有点出于中国人的迷信心理,那就是“满招损”。我唯一听到魏嘉的父母给他的夸奖是一个形容词:老实。字典上对这个词语的解释是“诚实”,不过要准确地翻译出来却并不容易。这个词有“听话”的意思,也有乡下人特有的懂得礼数。“魏嘉很老实,”他的爸爸妈妈会这样说,那就是他们非常近乎于表扬的话语了。2002年秋天,小男孩该上幼儿园了。他要去读书的学校远在三十公里之外,那也是他妈妈从小长大的小村庄。只有到了周末,他才能回家。在中国的农村,因为交通不便,很小的小孩子在学校寄宿的现象比较普遍。魏嘉要去上学的头一天,我和眯眯从北京赶了过来,这样第二天我们才能够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去。那天晚上,我们跟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感到激动吗?”我问他。魏嘉正在吃饭,头都没有抬起来。村庄 村庄(9)“回答魔鬼叔叔的话,”他的妈妈严厉地说。一般而言,这个小男孩比较健谈,说起话来叽里呱啦的,没几个人听得懂。但今天晚上,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饭碗。我知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那个小村子。“没事儿,”我说,“他不想回答就算了。”我们吃完了饭,魏嘉的父母开始给他收拾上学要穿的新衣服,还有新书包。他默默地上了床。那晚,他对于开学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愿意提起。据大家所知,这个小孩是魏家在三岔生活的第六代。在上村,基本上所有的男性居民都姓魏,而且这些姓魏的人之间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亲缘关系。而女人们的姓氏则是各式各样的——姓曹的、姓李的、姓赵的、姓韩的、姓袁的——而且多数在北京附近的其他村子里长大。在中国的农村地区,这是一种传统:男人继承一个家庭传下来的土地,女人则娶自外村。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个村子最初是如何形成的。在过去,多数居民都是文盲。因此,在三岔村很少有什么历史资料留下来。已知的最古老的文字位于村子之上三百多米高的地方,那儿的一段长城上,镶嵌有一块刻着文字的石板。在靠近三岔的三段长城中,这一段最为雄伟壮观,也是当地唯一的一段用砖块和凿石砌成的长城。原来,很多段砖砌的防御工事上都可以找到刻有文字的石板,可绝大多数要么被拆掉,要么被毁掉。时至今日,北京地区的长城上,这样的石板仅存不到二十块。三岔村上面的这块石板之所以保存下来,纯粹是因为偏远的缘故——从村子到那个地方,得辛辛苦苦地走上两个小时的路程。石板上的文字记载表明,公元1615年,两千四百名士兵修筑的这段长城刚好是五十八丈零五寸长。这块石板反映了明朝官方记录的精确性,因为“寸”是一种很小的计量单位,只有三厘米多点。换算成英制的话,1615年的这项建筑工程长达六百三十六英尺,满打满算需要三个月的工期才能完成。修墙的士兵则来自东部的山东省。有些村民相信,他们便是这些士兵们的后裔。另外的人则跟我讲了完全不同的故事:清朝初年,发生了一起刺杀皇帝未遂的阴谋,一班遭到追捕的人马逃到了大山里面。他们在这附近的三个岔口之一安顿了下来,建立起了村落,后来便形成了三岔村。不过,还有一个故事,跟一个姓闫的皇后有关。因为渴望乡下美景,闫皇后坐着轿子从紫禁城一路往北。走到这儿的大山跟前,闫皇后对这趟旅程十分满意,便把这片土地赏给了抬轿子的人。为了纪念她,轿夫们全部改姓了颜。直至今天,下村还有很多闫姓人家。所有这些故事听起来既熟悉又让人生疑——跟村民们喜欢观看的历史肥皂剧有着惊人的共同点。这些肥皂剧以宫廷轶事和详尽的情节展现最为擅长,它也因此成为了中国农民们学习了解历史的一种方式。尽管我很怀疑这个地方是否真有未遂刺客或者轿夫来此居住过,但三岔的村民们还是非常自然地把类似的故事传说跟自己的村子挂起钩来。三岔村也不可能是修建长城的士兵建立的。在明朝,士兵们在完成建筑之后,一般都要回到自己的老家。关于家族起源,魏子淇另有一套理论,听起来更为合理些。他之前听说过,他的先祖们是在19世纪晚期因为饥荒从山西省的黄土高原那边逃过来的。不过,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而且,他没有看见过魏家的家谱——也就是中国人用来记录谱系的那种本子。有些类似的历史文献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很多人在“文革”期间都把这样的本子藏了起来,因为那场政治运动针对的就是这种封建遗存。在三岔,魏家的家谱躲过了那场浩劫,可它在改革开放年代竟遭遇了迥然不同的命运:落入了搅屎棍之手。“他不拿给任何人看,”魏子淇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把它放在哪儿了。他把它藏起来了。”我问他,那个人打算拿那本家谱怎么办。村庄 村庄(10)“什么也不干,”魏子淇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正他就是不让别人看。”魏子淇本人的家族史现在仅停留在先祖曾经签过字的几张破旧地契上。不过,这些文书早已没有了法律约束力。对魏子淇来说,这些契约只是令他有些好奇而已。他很少谈起他的先祖,乃至他的父母亲。跟大多数村民一样,他对历史不怎么在意。他告诉我,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三岔村没有一个人对明代废墟哪怕有一点点兴趣。当地人甚至都不把它称作长城——那个时候,他们把它叫作“边墙”,边界上的墙嘛,这个词语在明朝时期倒是十分常用。魏子淇跟别的孩子一道,在为边墙烧砖的砖窑废墟里玩耍。孩子们时不时会找到一些完好无损的砖块或者其他文物,可村子后来扩大了,人们便在砖窑之上修建了房子。20世纪70年代,三岔的村民们拆毁了耸立在村中一条大道上的一道城门。他们把那些大石块用来修了地基,或者修建道路。现在,大家对当时的破坏行为感到有些后悔,因为他们相信,这道城门也许会吸引来游客。跟城里人一样,他们现在也把它称作长城了。偶尔,他们还会跑到那些废墟上周游一番。如果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们会把它取回来放到家里。几年下来,魏子淇收集到了两具明代信号炮。那只是两个极其简陋的石雕炮管,一头有开口,跟一个大花盆的大小差不多。在它的底部有一个凹孔,用来点引信。在过去,士兵们往里面填上火药,点燃引信,通过发声来传递信号。我在村子里居住的时候,从没有看见过魏子淇对那几件有四百年历史的文物有过什么特别的兴趣,而且就把那些玩意儿摆放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有一次,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愿不愿意把其中一具信号炮带回美国去。在他看来,没有必要为历史探索而历史探索——他的本能意识总是要朝前看。他喜欢研究法律,是因为法律有实用价值,他收集那些信息资料也是这个道理。他之所以为长城画下了一幅幅地图,是因为觉得,肯定有一种法子能让他从长城的旅游中赚钱。全村唯一纪念过去的时间是一年一度的清明扫墓节。这个节日的意思是“清新明朗”,全中国上下都会在四月份的第一周内过这个节。在西南部的四川省,我曾经生活过两年时间,在那儿清明节也是一个家庭节日——整个家族去祖墓,供上祭品,然后一家人共同享用一顿既耗时又吵闹的野餐。不过,在三岔村,只有男人才能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们要在天明之前出发,肩上扛着铲子,爬上村后那陡峭的山坡。山腰有一块种着玉米的平地,平地的后面便是魏氏家族的墓地。这块墓地由一个个简陋的土堆构成,高约九十公分,没有文字标记。土堆呈整整齐齐的队形排列,一列土堆就是一代人。总共有四排——一百年来,这里的山坡上埋葬着魏家四代人。我来三岔的第一年遇上的那个清明节,杏子树刚刚鲜花盛开,山坡上铺洒了一片白白的花瓣,宛如春天里的一场暴雪。早上6点30分,所有的男人都到齐了:魏子淇、搅屎棍、党支部书记的丈夫,以及住在下面山谷里的几个堂兄弟们。眯眯也跟着来了,因为她是外国人,关于女人的常用规则对她不起作用。没有小孩子——魏嘉太小,也就没有参加。有几个人是从城里面赶过来的,其中有个老年人名叫魏名和(音译),在几年前搬到了怀柔县城居住。他用铲子在父母的坟头上填了点土,然后在土堆前倒上了一杯包谷酒。“这个土堆代表的是一座房子,”他解释道,“我们这里有个传统,大家必须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到这里。如果你在太阳出来前在坟头上填土,那就意味着,死者住的是瓦房。如果在太阳出来之前你还没有来得及填土,那他们就只得住草房了。”村庄 村庄(11)每个人都开始为自己的直系亲属扫起墓来:父母、祖父母、伯伯叔叔们。有时候,他们会留下一些很特别的贡品,比如说,死者生前喜爱的一小瓶酒或者几包烟。接着,他们便顺着不同辈分的坟墓往前移动,仔细地拔去杂草,用铲子填上一点泥土。当他们走完一列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对那些墓主人的身份拿不太准了。魏子淇觉得,其中一个土堆里埋葬着他的曾祖父,不过他吃不太准——里边也可能埋葬着他的另一个叔伯。走到最后几排,扫墓工作成了一项集体活儿:每个人都为每个土堆填了一点泥土,谁也不知道谁埋葬在哪里。到最后一列,还剩下一个土堆。我问魏子淇,那里埋的是什么人。“老祖宗,”他说,“反正是个先人。”对这位最初的居民已经没有称谓,因为相关的细节随着家谱消失而找不到了。那天下午,眯眯和我开着车把魏名和送到了他的家里。那位老人说,他现在已经很少回三岔了。他住在怀柔县城,也就是通往北京的公路边上的一溜砖墙房子。农民们搬到城里之后,常常住在这样的地方:几十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修建得简陋,规划得糟糕——一列列地耸立在那里,只会让人想起工厂的厂房来。不过,我记住了魏名和说的话,要在日出之前填土——那是瓦房和草房的区别。先祖是抽象的,今天的抉择却是实际的,而那位老人已经做出了他自己的决定。关于怀柔,他说过一件事,那就是他终于用上了很好的供暖系统。上学的第一天,魏嘉穿上了新的卡其裤子和红色的T恤衫。那身新衣服看上去有点紧,有点古怪——整整一个夏天,这小男孩都在村子里玩,只穿了一件脏兮兮的套头衫和一条短裤。作为开学礼物,我给他买了一个米老鼠背包,他的妈妈在里面放上了一个刚买来的铅笔盒。盒里只有一支铅笔,也是刚削好的。小男孩依旧不太说话,只是静静地上了路。为了这个周末,眯眯找她父母借来了大众m/series/6429桑塔纳轿车,于是我们都上了车。我坐在前排,魏嘉则坐在我的膝盖上。他的爸爸妈妈上了后面的座位。坐在他们中间的,是傻子。有一次,我问曹春梅,傻子的真名是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傻子是魏子淇的大哥,生于1948年——是共产党执政的前一年,也是中国北方内战正酣的一年。那是个艰苦的岁月,也许是贫穷导致了傻子的弱智。最有可能的原因是,缺碘:如果孕妇不能摄入足量的碘,那她生下智力缺陷小孩的可能性就极大。目前,政府已经采取了措施,以保证农村地区广泛使用碘盐,类似的出生缺陷已经十分罕见了。不过,上一辈人中还是有一些智障人群,让人想起中国曾经经历过的贫困,而且我在驾车穿越中国的路上经常遇到这样的人。很多村庄都有那么一两个人存在智力上的缺陷,当地人普遍把这样的人称作“傻子”。在三岔,傻子跟魏家人住在一起,魏家人保证他穿得暖吃得饱。他们只让他干一些非常简单的杂务:扫扫地、剥一剥核桃、到山路上去捡拾引火柴等等。但他没办法收割庄稼,也不能自己做饭。他既是个聋子,又是个哑巴。每当他想跟人交流的时候,就会扭曲着脸,脸上带着一种表情,仿佛他说话的能力在前一刻刚刚失去,而他正在全力挽留这种能力。不过,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说过话。村民们对他扭曲的脸视而不见,而且也不用称呼大人的常用称谓来称呼他,比如,“叔叔”、“大哥”、“兄弟”等。在他们看来,他纯粹就是个傻子。尽管大家把他照料得很好,但却从来没有拿他当一个成年人来对待。魏嘉是唯一对他有点兴趣的人——他太小了,还不懂得他的叔叔是个智力障碍者。有时候,小男孩会和傻子一起玩,这时候,傻子的脸上洋溢着欢乐。我和眯眯经常跟他说话,跟他用眼神进行交流。可是,村民们很快就告诉我们,那样做没有任何意思。“他弄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魏子淇经常这样跟我说。村庄 村庄(12)上学路上的第一天,傻子跟我们一起来了,我感到很惊讶。我问魏子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事儿,”他说,“我们只是去政府办公室办点小事儿。”我们的车开出了村子,魏嘉向前靠着,两只手都放在了仪表板上。小男孩对m/汽车很有新奇感——他很少看见轿车,坐车更是难得的待遇。不过,这也是件很被动的事情:每当转弯的时候,我都感觉得到,魏嘉朝着挡风玻璃的方向挣脱着,他想看看弯道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爬山的时候,他朝前倾着;刹车的时候,他向后仰着。他真该坐在后座上——我知道,把他那样放在我膝盖上是不对的。不过,在中国的农村,没有人使用儿童座位,而如果把他用安全带捆绑在坐椅上,又可能损伤他的心脏。于是,我紧紧地抱着他,而眯眯把车开得极为小心,载着我们六个人朝着山下的怀沙河峡谷驶去。已经开始采摘核桃了,一路上都是往地里赶的农民们。我们从几个农民身边驶过,他们拿着小棍子,约三米长,非常直。有人骑着自行车走在前往果园的路上,棍子平放在把手上,颇像格斗中的武士。他们用那样的棍子把核桃从树上打下来,路上满是核桃的外壳。那些核桃外壳在我们的车轮下一一破碎——我的又一次开着汽车忙收获。在山谷里,我们看见了成群结队的孩子,他们穿着新衣服,正徒步朝着沟底走去。“看,他们也有书包哦,”曹春梅对魏嘉说,“跟你一样,他们也是去上学的。”我们从一个农民身边开了过去,他的背上背着杀虫用的喷雾器。“他也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说道。“那不是书包,”魏嘉立刻纠正道。那是我们离开村子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撑着仪表板。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闻到了一股杀虫剂的气味,车子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甜味,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到了渤海镇之后,魏子淇让眯眯把车停在镇政府办公室门口。眯眯把车开到了车道上之后,魏子淇才做了解释,为什么傻子跟我们一起来了。“我们照料他,政府应该每个月付钱的,”魏子淇说,“那是有法律规定的。我问过三岔村的党支部书记,但她帮不了忙。因此,我们只有自己来这里了。我现在就要他们拿钱,如果他们不给,我就把傻子留在这里,直到他们愿意出钱为止。这是他们的责任嘛。”“你要把他扔在镇政府的办公室?”眯眯问道。“是的,”魏子淇回答说,“只有这样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眯眯又问,每个月有多少钱。“至少五十元,”魏子淇说。那点钱相当于六美元。还没等我们明白过来,魏子淇已经把他的哥哥弄下车去了。他带着他哥哥穿过了院子,那里竖立着一幅巨大的雕塑。那是由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钢球以及环绕着它的一条扭曲的带子构成,这样的形状跟中国各地的公共场所艺术品一样,十分抽象难懂。在三岔周围,每一个场镇都竖立着这样的雕塑,上面写着些标语,意在唤起大家对现代化和繁荣昌盛的意象。渤海镇挂着的标语是“世纪之星”。魏子淇领着他的哥哥走过那座扭曲的雕塑,进了大门。傻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早上上车开始,他就一直沉默寡言。等待的过程中,魏嘉的手依旧撑着仪表板,显得很不耐烦。五分钟后,他的父亲出来了。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开着车继续往前走。随着我们的车下到北京平原,沿途的庄稼种类开始发生了变化。这里种植的多是玉米和小麦,收获季节来得更早一些,核桃树的枝叶已经掉光。路边的村子规模更大了,也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通:有公共汽车,有小轿车,还有小型货车,也有了商店。一下子,到处都出现了词句——在这些比较大的村子,政府在墙砖上涂上了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和口号。其中一条标语写道:“女儿也是传后人。”“计划生育,利国利民。”一般来说,我看到的标语多具有强制性,可这里的却基本上只有鼓励。在三岔,人们懒得刷上这样的标语——而那正是非常明确的信号,说明那个村子即将消亡。村庄 村庄(13)事实上,如果有年轻人继续呆在三岔,他们也不一定只生一个孩子。一对夫妇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孩,会允许再生一个小孩儿,但最多只能生两个。三岔村之所以有这项权利,是因为它非常偏僻,并且还因为大家有一种习惯上的愿望,需要有男丁帮着干农活儿。不过,如果你到北京平原的话,相隔不到十五六公里,这些规定就不同了,不管是哪种性别,每个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同地理位置和民族成分有很大的关系,这需要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支撑它。在农村,我经常看见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事例。我在北方开车旅行进入甘肃省境内时,看见过一辆全新的依维柯厢式货车,侧面印着几个字:“计划生育服务车”。那辆车装配了警灯、大喇叭,以及天然气发电机。后门打开之后,可以看见一个水槽,两张病床。我跟那辆车的驾驶员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他们开着这样的车进入偏僻的农村地区,就地开展外科手术。当我问及最寻常的服务项目有哪些时,他老实地在我的记录本上写下了两个词语:“流产”和“结扎”。在那儿,家庭的人口数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族成分:汉族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城里的蒙古族家庭可以生两个,乡下的蒙古族家庭可以生三个孩子。在三岔,如果第一胎是个女孩,可以生两个孩子,当然还有其他的例外情况。因为魏子淇夫妇要照料傻子,所以他们再生一个孩子也是符合法律规定的。不过魏子淇并不愿意多生,因为他觉得养两个孩子的花费很大。有这种愿望的中国人总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城市里更是如此,因为政府采取了非常有效的措施让人们相信,如果只生一个孩子,日子会幸福很多。城里的中国人很少抱怨这样的规章制度,而且他们对那些想方设法多生孩子的农村人常常嗤之以鼻。不过,这项政策产生了一个大家没有预料到的后果,那就是明显的性别失衡。精确的统计数据很难得到,因为很多农村人不愿意给自己的孩子进行登记。不过,据最可靠的数据显示,男女性别比为一百一十八比一百。就连政府也承认,这的确是件麻烦事——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报告,到2020年,婚龄男性人口将比婚龄女性人口多出三千万。到那个时候,魏嘉就满二十三岁了。对中国的医生来说,告知孕妇所怀胎儿的性别是违法的,但是贿赂之事十分常见。一次,我陪魏子淇夫妇应约去怀柔看医生,其中有一间超声波室。设备上面有一个大大的中英文标识语。英文句子胡乱拼写在一堆,不过意思是很明了的:BOYORGIRLLETITBE(生女生男,顺其自然)我们把车停在了行营小学的后门附近。一个老师跟我们打了招呼,领着我们进了学校。魏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进教室,在黑板边上停下脚步,突然大声说道:“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好!”小男孩的父母想抓住他,可他挣开他们,跑出了教室。他大哭着,向着轿车跑了过去。“我要回家!”他吼叫道,“我要回家!我不想在这里上学!”他的妈妈跟着跑了出去,我们几个人则留在教室里踱着步。我得承认,魏嘉说的有一定道理——那是我在北京看到过的最糟糕的学校环境。天花板上有个大窟窿,教室里十分肮脏,窗子上安着铁条。黑板上满是剥落的油漆,划痕累累。墙壁上,用泡沫剪成的几只动物图形便是唯一的装饰物。图形剪得如此仓促粗糙,竟至于很难辨认出具体的形状来:变形的大象、扭曲的猴子、惨不忍睹的老鼠等。其他孩子已经来到了教室,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课桌后面,玩着拼装积木。一共有二十个孩子,可只有三个女孩。其中一个长得很乖巧,只有五岁,蓄着马尾辫,另一个则把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子。还有一个女孩儿个头很小,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没过多久,老师对我们说,那是个弱智。这个词也是用来表示智障人士的,书面意思是“智力很弱”。老师给我们那么介绍的时候,那女孩抬起头来——很显然,对于别人当着她的面说起那个词,已经习以为常了。教室外面,魏嘉站在轿车旁的泥地里。他哭得更起劲了,任谁想把他拉回到教室里面来,都要挣扎一番。先是他妈妈跟他说了些什么,接着爸爸又过去跟他说了些什么。一般情况下,魏子淇对他的儿子是很严厉的,可他似乎对儿子这一次的恐惧心理很是同情。“大家都要上学,”魏子淇轻言细语地说道,“我上过学,你妈妈也上过学。眯眯阿姨上过学,魔鬼叔叔也上过学。”村庄 村庄(14)魔鬼叔叔上过学的事实对小男孩起不到丝毫安抚作用。学校的坝子上,每天例行的升旗仪式开始了:大喇叭轰鸣着,奏响了国歌,少先队员们戴着红领巾走上了操场。魏嘉因为恐惧而皱着脸,他从来没在一个地方看到过这么多小孩儿。至此,他收住了哭声——无论谁想把他拉回来,他都朝着轿车那边挣扎。花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才使小男孩平静下来。最终,他爸爸把他抱进了教室,妈妈把他安顿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下来。其他孩子转过头来盯着他看——那个被叫作“弱智”的小女孩儿也转过头来,眼里充满着热情。魏嘉的胸膛依旧起伏着,他的脸上闪着泪珠。十分钟后,他又想冲到教室门外。不过,这一次我们几个人抓住了他。他又大哭起来,死劲地嘶叫了几声,然后就安静下来,显得也累了。他皱着额头——像一个老人那样皱着眉头,表示让步了。我们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教室。我问魏子淇,厕所在什么地方。他让我出去的时候,就着学校坝子的围栏解决问题。我在杂草丛里撒尿的时候,能够听到孩子们的声音——说话声,笑闹声,背书声响成一片。回家的路上,没有了小男孩,没有了傻子,我们的车显得有些空荡。那天,傻子两次从镇政府办公室跑了出来。第一次,他刚跑出大门,就被领导们抓了回来。第二次,他跑到了渤海镇上,领导们费了好些时间才追到他。领导们给魏子淇打了电话,让他把他的哥哥接回去。魏子淇则提到了补助的事儿。双方都没有什么动作。那天下午稍晚的时候,领导们用一辆轿车把傻子送到了大山里。他们把他扔在了离三岔还有几公里远的地方。傻子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家那么远过,可他竟然找到了回家的路——一定有某种本能驱使着他朝山上走了回来。我是后来从魏子淇嘴里知道这事儿的。他说,他的哥哥又累又惊,不过没有其他问题,政府也没有人虐待过他。魏子淇似乎对这一系列的事情十分满意:在他看来,他已经成功地向政府的干部们表明了态度,他是正儿八经的,不是闹着玩儿的。政府的领导干部们最终答应把他的申请转交给县政府,也就是更高一级的政府部门。魏子淇相信,他拿到补助的机会是很大的。就他而言,这样的做法是最好的。有时候,有些政府官员不大愿意承担责任,为了催促他们,你只得采取一些冒犯之举。我对这件事情则感到有些内疚,尽管我说不清楚我还能够怎么办。而且,当事情开场之后,当时的我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在中国,我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个地方时不时地让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一时转不过弯来。有时候,这样的木讷会给我带来一些好处,特别因为我是作家,更是如此。数年来,我已经学会了要有耐心。此外,也许我比在美国的时候思维更开放一些。但即便如此,我的反应仍然较慢,有时候事情都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了,还无法做出反应。不管怎么说,中国的生活是很复杂的。有时候,不管你的反应多么迅速,都找不到很好的解决之道。对此,大家常常会说:没办法。我向来喜欢应对在中国生活时所面临的各种挑战。作为外国人,多少会有些孤独感,这对我也很有吸引力。村民们也接受了这一点——他们明白,我跟他们有所不同,很多时候我独自一人,他们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对我评头论足。他们只会在一些大问题上感到好奇:人们常常问我,美国几点钟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某样东西在美国值多少钱。对于我要吃或不吃的东西,他们总是问得很详细。可他们从不打探我在写些什么,或者我的私生活。因此,我在三岔住得非常舒服。村民们总说眯眯是我的老婆,我也懒得去纠正那种说法。事实上,我们只是在去乡下找房子之前短暂地约会过,之后便在租来的房子里像朋友那样生活。随着时间推移,我们都开始跟别人约会,可又继续同住着那套房子。有时候,我们也会带着新结交的伙伴来到三岔。村民们本来不应该那么毫不介意的——那就是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的距离。傻子事件的一个星期后,我去三岔住了几天。傻子似乎一直在等着我:他站在那条路的尽头,对我咧着嘴大笑,算是跟我打了招呼,然后指了指我停着的那辆轿车。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么活跃过,他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什么,对着那辆车比划着。我明白,他是在讲述我们一起坐车下山的那件事。“我懂,”我对他说,“我记得。”我想跟他道个歉,希望能够让他知道,当初等我弄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了——没办法。不过,我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向他表达我的歉意。傻子还在那里大大地比划着他的手势,他再次见到我,似乎十分激动。村庄 村庄(15)十月国庆节,魏嘉迎来了第一个假期。中国所有的学校放假一周,小男孩也回到了村子。据他的老师报告,他对课堂仍然不太适应。用老师的话来说,他的“眼神很野,而且一直喜欢打打闹闹”。一开始,他的父母没太在意,可后来却在他的背部发现了一些青紫色的瘀斑。村子里的人们开始收割庄稼了,魏子淇收割的庄稼加在一起有五百多斤重。他把收回来的玉米堆在屋子边上,魏嘉每天上午都要在这一堆黄色的玉米上面爬上爬下地玩儿。后来,他的母亲在他腿上发现了更多的瘀斑——青紫色的斑痕布满了他双腿的每一寸皮肤,已经开始发炎。魏嘉说他自己感觉没事,可他的脸色却开始显得没有血色。我和眯眯开着她家的车去了村子,我提出要带魏子淇和他的儿子去怀柔的医院看一看。那天正好是国庆五十三周年的下午。到怀柔的路上,一路空荡荡的,我们找到县城的一家大医院,把车停了下来。进了医院,一位护士给我们开了张处方签,我们便去抽血化验。抽血化验的地方让我想起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的地下酒吧:病人们把手伸进墙上凿出的一个空洞,在里面等着的,是一个连脸都看不见的技师,手里拿着一支针筒。一开始,魏嘉还有些抵触。但他的父亲严厉地吼了他一句:“老实点!”小男孩皱了皱眉头,但始终没有哭。然后,那位护士给了我们一份计算机打印的检验报告,说小孩子的血小板很低。我对那些技术术语听不大懂,而且又没有带词典。不过,我从护士的脸上看得出来,情况很严重。“他的血小板数量只有一万七,”她说,“应该有十五万才对。”她建议我们马上去北京市里的儿童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魏嘉是在市里面的一家医院出生的,这算得上是他第一次回到这座城市。通常,小男孩坐小车会显得很兴奋,沿途叽叽喳喳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过,他今天显得很平静。一进入儿童医院,我立马意识到,来这个地方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到处都是哭闹的小孩子,父母则跟在调皮的小孩后面追逐着,这样的情景看起来令人心烦意乱。魏子淇似乎被那一切镇住了,他一走进医院,就在门厅那儿停下了脚步。一个城里人从后面撞上了他,然后一边走一边压低嗓子骂了一句(“滚开点!”)。魏子淇穿了一条黄布裤子,上身是一件草绿色的公安制式背心。在城市里,他这身迷彩装束好像还真有点管用。人们用胳膊肘推挤着他,把他完全挤到了边上。他于是向医院的员工求援,可那些人只挥挥手就把他给支开了。他还不如隐身吧——如果你一身农民打扮就进了城,情况多半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办法,我只好抱起魏嘉,向着信息咨询窗口走了过去。服务人员听得十分专心,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当她看到这个小孩抱在一个老外手里,而不是一个农民手里,事情顿时便有了差异。那女人告诉我,该到什么地方查血。于是,我们交了费,跟在一群病人后面排队。血液检测站外面的墙壁上,有一副标语:有你们的配合,我们的经验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们的宝贝等待的长队里有二十多个宝贝。每一个宝贝起码有两个大人陪同,个别的甚至有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队人马陪伴着。在中国的城市里,小孩子变成了一种非常畸形的中心人物——孩子越小,大人们围着他转得越近,仿佛是一颗颗大行星围绕着一个小太阳在轨道上运转。可是这样的亲近关系丝毫不利于纪律的形成,等待抽血的大厅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呵斥和叫喊。宝贝们在大厅里相互追逐,时而钻进排着的队伍,时而钻出。到了抽血的时候,他们大喊大叫着,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场血腥谋杀。我们在那里等了不到五分钟,就有一个宝贝直接呕吐到了地板上。还有一个小女孩,挣脱了围绕着她转动的那些大人们,溜进了检测区,对着那一堆堆试管捣鼓起来。“放下!”一个护士拍了拍她的小手,厉声喝道。村庄 村庄(16)当时,魏嘉是等待大厅里穿着最差的小孩儿。他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绿色运动衫,布鞋上脚趾头的部位穿了几个大洞,脖子上留着几道灰尘印迹。但他显得很平静——我对此十分感激。等排到长队的最前头时,他又皱了皱脸。他的父亲又说了一句——“老实点!”——查血这道程序就算结束了。后来我才明白,只有傻瓜才会在节假日去儿童医院看医生。看病的医生们一心想着病人们赶紧走光——他看了看魏嘉的检查结果,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开好了处方,然后对我们说,孩子需要多休息。我们去取了药:一瓶维生素C片。回去的路上,我决定走一走新建的八达岭高速公路,那父子俩都显得紧张起来。“我们走的是高速公路,”魏子淇给孩子解释道。“你看,这条公路好宽哦——所以,那些车在上面开得很快。”小男孩睡着了,但我们到燕山的时候,他的父亲叫醒了他,他想让他的孩子好好地看看他经过的第一条隧道。回到三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曹春梅和眯眯拿着手电,站在公路的尽头处等着我们。眯眯告诉我,我们刚一走,小男孩的母亲就不住地担心孩子是不是得了白血病。魏子淇把医生说的那些话照着说了一遍,不停地安慰着她。然后,他们把孩子放到了床上。可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想着同一件事——白血病。我在童年时代所经历的生病吃药问题多于常人。小时候,我因为哮喘和肺炎住过院。而且,很容易遭受外伤——我可以划入那种小孩儿之列,父母总是在给医生打电话,不是骨折就是受了重伤。个头是原因之一:我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之一。1974年,我年满五岁,但体重只有三十多斤——个头并不比魏嘉大多少。幼儿园的保育老师建议我留级一年,让个头长大一点。魏子淇跟我差不多同龄:我生于1969年6月,比他大两个星期。有一次,我们谈起了各自的教育经历,对我们升学的年份做了一番比较。过了一会儿,他狡黠地打量着我:“你留过级?”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总比班上的同学大一岁,但谁也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1974年,我的父母把我那种情况叫作“被抑制了”,而且他们经常强调,我只是个头小,并不是脑子笨。可是,在中国的农村,并没有这样的委婉语。“是的,”我告诉魏子淇。“我在幼儿园留过级。”“我看,你肯定留过一个级,”他笑着说。他告诉我,他也留过一级——他读了两次五年级,主要也是因为个头偏小。我长大成人之后,身体很好,但对医院的恐惧总是挥之不去。对我来说,带魏嘉去北京看病简直是一种折磨——那一切又勾起了我孩提时代的感受。小男孩做过血液检测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离开村子回到在北京的家,好歹才算有了在字典上查询血小板的机会。跟那个词对应的英文单词是“platelet”,于是我到互联网上查了一下,搜寻所有跟淤斑和血小板偏低有关的儿科病症。一次又一次,同一个东西反复出现在屏幕上:白血病。惊恐之中,我给远在美国的三位医生朋友发去了电子邮件,把魏嘉的检查结果抄给了他们。电子邮件是那天深夜——以我在北京的时间来看——发出的。次日一大早,几个医生都给我做了回复:一封来自旧金山,另一封来自密苏里,还有一封来自新泽西。他们全都认为,不大可能是白血病。不过,朋友们都建议做一下活体检查。他们分别做出分析和猜测,小男孩罹患的可能是免疫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ITP)。ITP是一种原因不明的病症,经常发生在小孩儿身上。通常情况下,如果病人进行足够的休息,注意饮食,病情会在两个月内自行缓解。这种病转化成慢性的情况很少见,但是魏嘉的血小板低得可怕,一旦出血,就会导致无法凝血。尤其可怕的是,他可能面临脑出血的危险。“我可以给他开一些类固醇或者免疫球蛋白,”其中一个医生写道。我的朋友艾琳·卡万纳即将从新泽西的医科大学毕业,她在电子邮件中写道:“最令我困惑的是,他们怎么不让他住院,把这个问题查证清楚。”我把电话打到了三岔,接电话的是曹春梅。“他没事儿了,”她说,“他刚流了会儿鼻血,不过不严重。”“你不要让他做任何粗活儿,”我吩咐道,“叫他不要到处乱跑。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等我们看一看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事儿比较严重——一定要让他安安静静地躺着休息。”我给眯眯打了电话,一起商量了几个方案。除了摩托车,村里的交通极其不便。眯眯可以用她家里的车,但我们想不出该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反正我不想再回到儿童医院去。正在商量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这会儿鼻血流个不停,”曹春梅这样说道。她把电话交给了她的丈夫。“只要他躺着就没事儿,”魏子淇说道,“可只要他一坐起来,鼻子又开始流血。”“他应该去医院才行,”我说,“医生搞错了。让他躺着,我马上赶过来。”我跑到眯眯住的地方,取来了车钥匙。她已经在开始打电话,寻找其他的医院了。我发动了桑塔纳轿车,一边往北开去,一边咒骂着北京的交通。如果运气好的话,不到两个小时我就能赶到那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