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皮希科发现她声调中有些怀疑的意味,便把松了弦的石弓撑在地上,一眨眼间就把它拉开了;接着,为了要表示他熟悉骑士礼节,他一腿跪下,把弓递给雅金卡。但是这姑娘并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弓来,却突然脸红耳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连忙扣起她在骑马飞驰时被风吹开的衬衫。 第十一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达波格丹涅茨的第二天,就到他们老家附近四处去看看;他们立刻想到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告诉他们的话没有错,果然一开始他们会感到不很舒服。 耕作方面进行得还不错。有好几处田地正由修道院长安置在那里的农夫们在耕种。波格丹涅茨本来有很多耕地;但是经过普洛夫崔一役,“格拉其”族伤亡殆尽,缺乏劳动力;后来,又经过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侵犯,接着又是拿仑支同格尔齐玛尔奇克两个家族的战争,于是富饶的田地上都长满了树木。玛茨科也无能为力。几年来他一直想从克尔席斯尼阿弄一批农民过来,租回给他们种,可惜自白地费了力气,他们都不肯来,宁愿留在自己的一小块一小块土地上,不愿耕种别人的土地。可是他的招募毕竟吸引来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历次战争中,他又俘获了几个奴隶,把他们配了婚,让他们在这里住下来;这样,村里的人丁就兴旺起来了。但是,这对他说来,却是一件繁重的工作;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把整个波格丹涅茨抵押出去,认为让这位有权势的修道院长去把农夫移居到这片土地上来会比较容易些,他也设想战争会给他和兹皮希科带来人手和金钱。事实上,修道院长确是精力旺盛的。他派了五个农户来补充波格丹涅茨的劳动力;他增加了牛马牲畜,后来又造了一所谷仓、一个马厩和一所牛舍。但是因为他不住在波格丹涅茨,房屋并没有修理。玛茨科本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围上一道沟和栅栏,哪知结果却是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个样,不同的只是,墙壁比以前更倾斜了,看来似乎还低了些,因为墙壁都往地里陷得更深了。 这间屋子有一个大厅、两个有套房的大房间和一间厨房。房间里有牛膀胱做的窗户;每个房间中央有一座石灰做的火炉,烟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孔出去。在现在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上,先前总是挂着熏野猪腿、熊腿、鹿腿、糜鹿的后股、一爿爿牛肉和一卷卷香肠。但是现在,这些钩子以及架在墙上、用来放罐子和陶器碟子的搁板,都已空空如也。不空的只有搁板下面的那半截墙,因为兹皮希科已经吩咐他的仆人们在上面挂起了头盔、胸甲、长剑和短剑,接下去挂的是刺野猪的矛和叉,马衣和鞍座。烟容易熏黑这些武器,必须经常把它们擦擦干净,但是,玛茨科是细心的,他命令仆人们把贵重的衣服放到他睡觉的套房里去。 在前房靠近窗口的地方,有几张松木桌子和松木凳子,爵爷们总是坐在这些凳子上和他们所有的仆人一同进餐的。过惯战场生活的人总是容易满足的;但是,波格丹涅茨没有面包,没有面粉,也没有碟子。农民们有什么就送来什么;玛茨科期待着邻居们会按照当时他们乐于助人的风尚来帮助他;他的期待没有落空,至少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是这样做了。 第二天,这位老“弗罗迪卡”坐在屋前的一根原木上,对着爽朗的秋光,心旷神恰,雅金卡骑着她那匹黑马来了;她下了马,走到玛茨科跟前;由于一路上骑马跑得太快了,气也喘不过来,面孔红得像只苹果。她说: “愿天主保佑您!‘达都罗’派我来问候您的健康。” “我没有更坏,”玛茨科回答:“至少我是睡在启己的屋里了。” “但是您决计不会舒服的,病人需要一些照顾。” “我们是硬汉子。确实,开头是不很舒服的,但是我们并没挨饿。我们已吩咐宰了一头牛和两只羊,这样就可以大吃其肉了。女人们拿来了一些面粉和鸡蛋;最糟的是我们没有碟子。” “唔,我吩咐我的仆人们装了两马车东西来了。一辆装着两张床和一些碟子,另一辆是各种食物。有饼,有面粉,有成猪肉,有干菌;还有一大桶麦酒和一大桶蜂蜜酒;凡是我们家里有的东西,各种都拿了一点来。” 玛茨科对这种善意非常感激,他抚摸着雅金卡的头,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的父亲和你。等我们的家境稍微好转,我们一定送还这些食物。” “您倒精明!我们可不像日耳曼人给了人家东西还要拿回去。”“好吧,那就更要祈求天主报答你了。你父亲告诉我们说,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管家人,还说你照管了兹戈萃里崔整整一年?” “是的!如果您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派个人来好了;只是要派一个知道需要什么东西的人,因为一个愚笨的仆人总是弄不懂人家要派他去干什么。 说到这里,雅金卡开始向四下一望,玛茨科看到了,微笑一下,问道: “你在找谁啊?” “我不找谁!” “我一定派兹皮希科去谢谢你和你的父亲。你喜欢兹皮希科么?” “我连看都没有看清楚他哩。” “那你现在就仔细看看吧,他刚好来了。” 兹皮希科果真从马厩里来了;他穿一件驯鹿皮外套,戴一顶回毡帽,很像头盔下面的那种衬帽;他的头发没有络上发网,齐眉毛修剪得匀匀称称,一绺绺的金发垂在双肩上;他一看到这姑娘就敏捷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举止优雅,样子像一个贵族的侍从。 雅金卡转向玛茨科,仿佛要表示她是特地来看他似的;兹皮希科却快快活活地欢迎了她,握住她的手举到嘴边吻着,也不由得她不肯。 “你为什么吻我的手?”她问,“我是一个神甫么?” “这是规矩,你不能抗拒。” “即使他吻了你两只手,”玛茨科说,“也不足以表示我们对你送来的这么些东西的谢意。” “你带来了什么?”兹皮希科问,一面扫视着整个院子,看来看去只看见缚在柱子上的那匹黑马。 “马车还没有来,但就要到了,”雅金卡回答道。 玛茨科开始一一列举她带来的东西;但是,当他提到两张床的时候,兹皮希科说: “我睡在野牛皮上就很满意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因为你也想到了我。” “想到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达都罗’,”这姑娘答道,脸红了起来。“你要是高兴睡在野牛皮上,尽管睡好啦。” “我宁愿有什么就睡什么。有时候打过仗之后,我就把一个十字军骑士的尸体垫在头底下作枕头睡觉。” “你是在告诉我你打死过一个十字军骑士么?我肯定你没有打死过。”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笑了起来。倒是玛茨科嚷了起来: “天哪,姑娘,你还不知道他呢!他别的事情没有于过,可就是会杀日耳曼人。他能用一把斧、一支矛或者任何武器战斗;只消他远远看见一个日耳曼人,你就得拿绳子把他缚住,否则,他就会冲上去攻击人家。在克拉科夫,他要打死使者里赫顿斯坦,为了这,他差点儿给斫掉脑袋。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还要告诉你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我们获取了他们的扈从,从他们那里拿到很多贵重的战利品,只要用一半就能赎回波格丹涅茨。” 于是玛茨科开始讲起他同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决斗;也谈到他们的其他险遇和他们所建立的业绩。他谈到他们如何在城墙后面、在旷野里同外国最伟大的骑士战斗,如何同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和勃艮第人战斗。他还告诉她,他们看见过一些什么事物:他们见到过十字军骑士团的红砖城堡,立陶宛人的木头“格罗杰崔”[注]和教堂,比波格丹涅茨附近能看到的都要美丽;还看到好些大城市和立陶宛鬼神夜间在那里号哭的可怕的荒野,以及其他许多形形色色的奇异的事情;他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哪一次战斗中,兹皮希科总是战无不胜,因此,最伟大的骑士们都对他感到惊奇。 雅金卡正靠近玛茨科坐在一根原木上,听得张大了嘴巴,怀着不断增长的钦佩和惊奇的神情望着这年轻的骑士。最后,玛茨科讲完了,她叹了一口气,说: “可惜我不是一个男孩!” 兹皮希科在听玛茨科讲话的时候,也总是仔细望着雅金卡,但看来,他是在想别的事情,因为他突然说: “你长成一个多么美的姑娘啦!” 雅金卡既不乐意、又很伤心地回答说: “比我美的人你见得多啦。” 但是兹皮希科倒是真心诚意地回答她说,像她这样美貌的人他还见得不多,因为雅金卡是个既健康、又年轻、又有力气的姑娘。难怪老修道院长常说她看来像一棵松树。她身上没有一处不美:苗条的身材,宽阔的、仿佛是大理石雕出来的胸部,鲜红的嘴唇,灵活的蓝眼睛。她也穿着得比在森林里打猎的时候更考究了。脖子上挂了一串红珠子的项链,身上穿一件绿布面子的对襟皮外套,一件手工织的裙子和一双新的长靴。连老玛茨科也注意到了这身美丽的服饰,他看了她一会之后,说道: “你为什么打扮得像上教堂去那样呢?” 但她不回答,却喊道: “马车来了!” 马车果然到了,她连忙跳了过去,兹皮希科也跟着出去了。卸车的时间相当长,玛茨科感到非常满足,他看到一件东西就要赞美雅金卡一声。姑娘动身回家的时候已经薄暮了。她正准备上马,兹皮希科突然抱住了她,她还来不及说话,就把她举到了鞍上。这时候,她脸红得像朝霞,回过头来,声调柔和地向他说: “你是个多么有力气的小伙子啊!”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惶惑和脸红,因为天黑了,因此他只是笑了笑说: “你不怕野兽么?现在是夜里了!” “马车里有一支刺野猪的矛。把它拿给我。” 兹皮希科走到马车跟前,拿了野猪矛,交给雅金卡说: “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她回答。 “愿天主报答你!明天或者后天,我要到兹戈萃里崔来谢谢齐赫和你的一番好意。” “来吧!欢迎你来!” 她策马奔去,就消失在路旁的丛林里了。 兹皮希科回到他叔父跟前。 “你应该进去啦。” 玛茨科可没有从原木上移动身子,只是答道: “嗨!多好的姑娘啊!她使得我们的院子增光了!” “这倒是实话!” 沉默了一会儿。玛茨科一面望着星星,一面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后来他说话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她长得漂亮,又是个好管家,尽管她才不过十五岁。” “是的!”兹皮希科回答。“因此老齐赫很钟爱她。” “他还说莫奇陀里的产业将来就是她的嫁妆;那里牧场上还有一群牝马和好多马驹哩。” “莫奇陀里的田产不是包括好多沼地么?” “是的,沼泽地里还有不少水獭。” 又是沉默。玛茨科关切地望了兹皮希科一会儿,终于问道: “你在想些什么呀?” “看见雅金卡,使我想起了达奴莎,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着我的心。” “我们进屋里去吧,”老“弗罗迪卡”回答。“时间不早了。” 玛茨科吃力地站了起来,倚在兹皮希科身上,由他领着到套房里去。 第二天兹皮希科到兹戈萃里崔去了,因为玛茨科老催促他。他还一定要他带两个仆人一起去摆摆场面,又要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表示对齐赫的尊敬和感谢。兹皮希科照他的话做了,打扮得像去参加婚礼似的;穿着他的镶着金穗、绣着金“格列芬”的白缎子“雅卡”。齐赫张开双臂真心诚意地用欢乐和歌唱接待了他;雅金卡呢,一走进来,就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似地停住了,提在手里的一桶葡萄酒几乎也掉下地来;她还以为是来了一位王子哩。她变得羞怯起来了,默默地坐在那里,不时擦着眼睛,仿佛要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这个不懂世故的兹皮希科却以为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原因,因此他只是同齐赫谈话,颂扬他的慷慨,赞美兹戈萃里崔这所房屋;说起这座房屋,确实是同波格丹涅茨的房屋大不相同。 处处都显得舒服和富裕。房间里的窗子是用牛角切成的薄片制成的,磨得像玻璃一般透明。房间中央不装火炉,而在四角有很大的烟囱。地板是用落叶松做成的,四壁挂着一套套甲胄和许多擦得灿亮的碟子、银汤匙。满地铺着从战争中带回来的贵重地毯。许多桌子下面都有庞大的长角野牛皮。齐赫很高兴地指着他的财富,说这都是雅金卡的家产。他领兹皮希科到洋溢着松脂和薄荷香味的套房里去。那里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大捆一大捆的狼皮、狐狸皮、水獭皮和貂鼠皮。他指给他看干酪、蜂蜜、蜜蜡、一桶桶面粉、一箱箱干面包、大麻和干菌等等食物。然后他同他去看谷仓、储藏室、马厩、牛舍和摆满了打猎器具与渔网的小屋。兹皮希科让这些财富看得眼花缭乱,使得他在吃晚饭时禁不住大加赞美。 “住在兹戈萃里崔多快乐啊!”他喊道。 “在莫奇陀里,也差不多有同样的财产,”齐赫回答。“你记得莫奇陀里么?它离波格丹涅茨不远。从前我们的祖先曾经为疆界发生过争执,还相互挑过战,但是我决不会争执的。” 说到这里,他在兹皮希科的大杯里斟满了蜂蜜酒,问道: “你也许喜欢唱歌吧?” “不,”兹皮希科回答:“但是我很高兴听您唱。” “兹戈萃里崔将来要归幼熊所有。” “您说幼熊是什么意思?” “噢,那就是雅金卡的兄弟们呀。” “嗨!它们不会在冬天吮自己的脚爪的。[注]” “确实如此。但是,雅金卡也会在莫奇陀里得到财富的。” “这倒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吃不喝?雅金卡,给我们倒酒。” “我正在尽量吃喝呢。” “把你的皮带松一松,你就能吃喝得更多了。你的腰带多美啊!你们一定在立陶宛获得了很多战利品吧!” “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兹皮希科回答,他高兴地抓住这个机会,悦明波格丹涅茨的后代不再是穷“弗罗迪卡”了。“我们把一部分战利品在克拉科夫出卖了,得到了四十个银‘格里温’。” “未必吧!怎么,这笔钱大可以置一笔产业哩。” “是的。有一套米兰制的甲胄,因为我叔父认为就要过时了,把它卖了一笔好价钱。” “我知道!唔,到立陶宛去真是值得。本来我也想去,可是我又害怕。” “怕什么?怕十字军骑士团么?” “嗳,谁会怕日耳曼人?我是怕那些异教的鬼神。似乎树林里的鬼神多着呢。” “它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身,因为它们的庙宇给烧掉了。以前它们过得很好;但是,现在它们只好靠菌和蚂蚁过活了。” “您见过么?” “没有,我自己没有见过;但是我听到见过的人说起过。有时候,就有那么一个会从树后面伸出一只多毛的脚爪来,摇来摇去,讨东西吃。” “玛茨科也这样告诉过我,”雅金卡应道。 “是的!他也在路上告诉过我。”齐赫补充说。“唔,不奇怪!我们国家里也有,虽然我们早已是一个天主教国家了,但是,我们也能够在沼地里听见笑声;而且虽然神甫在教堂里斥责这种迷信的说法,但是为小鬼们放一碟吃的东西总是上策;否则,他们就会在墙壁上乱抓乱搔,吵得你睡不着觉。雅金卡,我最亲爱的,放一个盘子在石坎上。” 雅金卡拿了一只装满鸡蛋通心面和干酪的士碗,放在门槛上。齐赫说: “神甫要骂的!但是主耶稣是不会为一盘通心面发脾气的;而一个神,它的肚子吃饱了,却会保护你不遭火灾,不遭偷窃。” 于是他向着兹皮希科说: “你宽宽腰带,唱支歌吧!” “最好您唱,否则请雅金卡小姐唱也行。” “我们要大家轮流唱,”齐赫喊道。“我们有一个仆人,他会吹木笛给我们伴奏。叫那汉子来!” 他们把那仆人叫来了。他坐在板凳上,把横笛凑到嘴边,等着给人伴奏。 没有一个人愿意第一个唱。最后齐赫叫雅金卡开始唱;雅金卡虽然因为兹皮希科在场而感到羞怯,也只得从凳上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帷裙下面,开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兹皮希科的眼睛张得很大,跳了起来,叫道; “您从哪里学会这支歌的?” 雅金卡惊奇地望着他。 “每个人都会唱。您怎么啦?” 齐赫以为兹皮希科有些醉了,把自己的快活的脸转向他说: “宽宽腰带吧!这会使你好过些!” 兹皮希科脸上带着惊愕的神色站了一会儿;后来,因为感情平复了,就对雅金卡说: “请原谅我,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唱下去吧。” “您莫不是听了这支歌伤心起来了?” “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回答,声调有点发抖。“叫我整夜听这支歌也不要紧。” 于是他坐下了,用手掩往脸,静听着。 雅金卡又唱了一段;但是,她唱完了,看到兹皮希科的手指上淌下了一大滴泪珠。 于是她轻巧地挨着他坐下,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您怎么啦?我并不愿意使您哭。告诉我,您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兹皮希科叹了一口气,答道。“说来话长。但是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觉得愉快了。” “您也许要喝些科葡萄酒吧?” “好姑娘!”齐赫喊道。“叫他‘兹皮希科’吧,你呢,叫她‘雅金卡’,你们是从小就认识的。” 于是,他对着他的女儿说: “不要因为你小时候挨过他打就害怕,他现在不会打人了。” “我一定不打人!”兹皮希科快活地回答。“她如果要惩罚我,现在还可以打我。” 雅金卡为了要叫他高兴,就用小拳头打着他玩。 “给我们拿葡萄酒来!”快活的兹戈萃里崔的爵爷喊道。 雅金卡跑向壁橱那边去,拿出了一瓶葡萄酒、两只美丽的银杯和两块干酪,那酒杯是由一个弗罗茨拉夫[注]的银匠雕刻的。 齐赫有点醉意了,他紧紧抱着那瓶子,好像把它当作自己女儿似的和它说起话来: “哦,我亲爱的姑娘!我该怎么办呢,我这可怜虫啊,等人家把你从兹戈萃里崔娶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啊,您很快就得把她嫁走啦!”兹皮希科喊道。 齐赫笑了起来。 “嘻!嘻!这姑娘才十五岁就这样喜欢接近男孩子了!老远看见一个小伙子,她就会加快脚步走过去!” “达都体,你再不停嘴,我就要走啦,”雅金卡说。 “别走!你还是待在这里的好。”于是他继续对兹皮希科说: “有两个小伙子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其中一个是小维尔克,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儿子;另外一个是罗戈夫的契当[注]。要是他们在这里碰上了你,他们一定会对你咬牙切齿,像他们彼此之间咬牙切齿一样。” “哎哟!”兹皮希科说着,便问雅金卡: “你喜欢哪一个呢?” “一个也不喜欢。” “维尔克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齐赫说。 “让它向别人叫去![注]” “那么契当呢?” 雅金卡笑了起来: “契当,”她向兹皮希科说,“他脸上长着毛,像头山羊一般,简直连眼睛都看不见;他身上的脂肪多得像一头熊。” 这时候,兹皮希科用手拍拍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来,说道: “啊!我必须再向你们要一件东西;你们有熊脂么?我要弄点儿给我叔父做药用,我在波格丹涅茨一点也找不到。” “我们本来倒有一些的,”雅金卡回答:“但是伙计们擦弓用掉了一些,余下的都给狗吃掉了。” “一点也没有了么?” “一点也没有了!” “唔,那末,明天我得到树林里去找啦。” “要组织一次猎熊队;树林里熊很多;如果你要打猎工具,我们一定借给你。” “我可等不及了。我这几天夜里就到‘巴齐’(蜂房)那里去看看。” “你得带几个猎人一起去。” “不,不必,那反而会把野兽吓走。” “至少你要带一张石弓!” “夜里带石弓有什么用?现在又没有月亮!我要带一把叉和一把利斧,明天一个人去。” 雅金卡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她脸上流露出非常不安的神情。 “去年,”她说,“我们有一个猎人叫贝兹杜赫,让一头熊咬死了。这种事很危险,因为熊一看见人走近‘巴齐’,立刻就用两条前腿扑过去。” “要是它跑掉了,我就弄不到手了,”兹皮希科回答。 这时,打瞌睡的齐赫突然醒了过来,唱起歌来: 你是辛苦的库巴, 我是闲荡的玛契克, 早晨你带着轭到田里去, 我却同卡莎在享乐。 跳啊!跳啊! 接着他对兹皮希科说: “你知道吧?他们是两个,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你呢?” 雅金卡怕齐赫说得太多,连忙走到兹皮希科跟前,问道: “你什么时候去?明天么?” “明天太阳落山后。” “到哪个‘巴齐’?” “到我们波格丹涅茨的那个,离你们的边界不远,靠近拉捷科夫的沼地。他们告诉我,在那里很容易猎到一头熊。” 第十二章 由于玛茨科的病情恶化了,兹皮希科按照原来的打算去捕熊。玛茨科刚到破格丹涅茨的那一阵,因为心里快乐,加上一到家,就忙着张罗这张罗那,身体总算撑下来了;可是到第三天又发热了,而且痛得厉害,不得不躺到床上去。兹皮希科白天先到“巴齐”去察看了一次,看见那里的湿泥上有熊的脚印。他同林中养蜂人华夫列克商量了一下,那养蜂人同他的两条凶猛的波特哈尔[注]狗住在不远的一所小屋里,但现在因为天气冷了,他就要回村子里去了。 他们拆掉了小屋,华夫列克牵着两条狗。他们先在树木上到处涂上蜂蜜,让香味吸引野兽前来。兹皮希科回到家里去准备行动。他穿了一件暖热的驯鹿皮坎肩;头上戴一顶铁丝做的无檐帽;最后,拿了一把锋利的叉和一把阔口的钢斧。日落以前,他就选定了地位,画过十字,坐下来等着。 落日的红光还在巨大的松树枝之间照耀着。乌鸦在树顶飞翔,一边哇哇叫,一边拍着翅膀;这里那里都有野兔向水边跳去,弄得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只敏捷的貂鼠窜了过去。在丛林里,还听见鸟类的啁啾声——后来又逐渐停息了。 太阳落山后,森林里又开始有了噪声。立刻有一群野猪慌慌忙忙、喷着鼻息从兹皮希科身旁跑过;接着是一大群糜鹿急驰而过,每一只麋鹿都把头抵着前面一只的尾巴。枯枝在它们的足蹄下发出嚓嚓声,森林里激起一片回响;它们在夜里向着沼泽地奔去,因为那里又阴凉又太平。最后,天空里闪现出一片暮霭,松树顶上被它照耀得好像在着火燃烧;于是一切又逐渐安静下来了。森林里寂静无声。暮霭从地面上升起,和曚昽的天光相接;光线愈来愈微弱,接着是幽暗、发黑,终于就消失了。 “现在,一切都要寂静了,只等狼吼,”兹皮希科想。 他懊悔没有带石弓来,否则倒可以轻而易举地打一只野猪或一头麋鹿。这时沼泽中传来含糊的声音,好像是沉重的喘息和呼啸。兹皮希科有点忧惧地望着沼泽,因为过去有一个农夫拉捷克住在这里一所小土屋里,后来他一家人突然失踪了,好像被大地吞没了似的。有人说他们被强盗绑架去了;但是,另外有些人却在这小屋周围看见一些非人非兽的奇怪足印。人们一提起这事就摇头不止,甚至谈到要从克尔席斯尼阿去找一个神甫来为这小屋驱邪。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做,因为没有人愿意住到那所小屋里去,从那时候起,这所小屋就有了凶屋的名声,其实,那个林中养蜂人华夫列克对那些话倒是毫不在意。 兹皮希科因为备有叉和斧,并不怕野兽;但是他一想到那些鬼怪,心旧仍然不免有些不安,所以那阵声音一停止,他倒高兴起来了。 最后的回声也停止了,完全沉寂了。风停了,连松树顶上通常的呼啸声也没有了。时而有一颗松球掉下来,在这深沉的静寂中发出相当大的响声;继而一切又都寂静了,兹皮希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久,先是想着熊,接着又想到达奴莎。他回想起同公爵夫人告别时,如何把她抱在怀里,她如何哭;他记起了她的金黄色的头发,她的明媚的脸蛋,她的毛茛花冠,她的歌唱,她的深口红鞋,以及从他第一次看到她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心里是这么渴望着见她,以致忘了自己是在森林里等熊;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一定要去看你,因为我没有你活不下去。” 他觉得他必须到玛佐夫舍去;如果他留在波格丹涅茨,他会落得一事无成。他想起尤仑德和他的奇怪的异议;于是他更认为要去一趟,去弄弄明白究竟障碍何在,是否用挑战决斗也不能消除这个障碍呢?最后,他好像看到达奴莎向他伸着双手,喊道: “来吧,兹皮希古!来吧!”他怎么能拒绝呢? 他没有睡着,却像是在梦中一样清楚地看见她。她就在前面,骑马走在公爵夫人身旁,弹着她的小琵琶,一边哼着歌,一边想念着他。他认为她马上会看见他的,也许,她会回过头来看看他。这时候,兹皮希科清醒过来了,仔细听着,因为他听见身后有一阵沙沙声。他把手中的叉握得更紧,伸长了脖子,仔细倾听。 沙沙声迫近了,而且十分清晰。好像什么东西的脚在小心走路,枯枝发出了咔嚓咔嚓声,落叶沙沙地响。有个什么东西来了。 沙沙声时发时止,仿佛那野兽在树下停住了;接着四周是那么静,兹皮希科耳鸣起来了;一会儿,又听见那缓慢的、小心的脚步声。那东西来得如此谨慎,兹皮希科不禁有点惊奇。 “我相信‘那老家伙’[注]一定害怕以前在这间小屋里的两条狗,”他心里想:“可也说不定是一只狼,已经嗅出了我。” 现在不再听到脚步声了。可是,兹皮希科断定在他身后二三十步的地方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停下来了。 他四下看了一两次;虽然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树干,却看不见别的东西。他只得等在那里。 等了很久很久,兹皮希科又感到惊奇了。 “一头熊决不会走来停在‘巴齐’下面睡觉的;一只狼如果早就嗅出了我,也不会等到早晨的。” 他这样一想,突然全身打了一阵寒颤: “要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沼地里走过来,打算从后面来吓唬我呢!要是有一个淹死鬼用一双滑腻腻的手臂来抓住我,或者一个鬼怪用一双绿眼睛直望着我的脸呢!要是一颗蓝色的头撑着一双蜘蛛腿从树后走出来,大笑起来呢!” 他觉得他的头发在他的无檐铁丝帽下面一根根竖了起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前面又响起一阵沙沙声,比前一回更清晰。兹皮希科呼吸比较舒畅了;他认为这只“怪物”已经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现在正从前面走过来;他倒宁愿这样。他牢牢地握住叉,默默地站起身来等着。 突然间,他听到头顶上松树的沙沙声,感觉到从沼地里吹来一阵风扑到他脸上,随即嗅到了熊的气息。 丝毫也不用怀疑,是一头“米斯”[注]来了! 兹皮希科不再害怕,他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沉重而清晰的脚步愈来愈近;气味愈来愈强烈;随即听见异息声和哼哼声了。 “我希望不要两头一起来!”兹皮希科想。 但这时,他看见他面前那只野兽的又大又黑的形体了,它正顺着风向走来,还嗅不到他;它的注意力也被树上的蜂蜜气味吸引住了。 “来吧,老家伙!”兹皮希科喊了一声,从松树下面走了出来。 熊短促地吼了一下,仿佛被一个意外的幽灵吓了一跳;但是它已经走得太近,逃不掉了;因此,一刹那间,它竖起了后脚,叉开前足,好像要紧紧地抱住他似的。这正中兹皮希科的下怀;他集中全力,像闪电似的跳了过去,使出他壮健的双臂和全身的力量,把叉对准这野兽的胸口直刺进去。 整座森林都响彻了恐怖的吼叫。熊用它的脚爪抓住了铁叉,想把它拉出来,但是叉尖刺进去太深了;因此疼痛使它吼得更加可怕。为了要抓住兹皮希科,它斜倚着叉朝他身上扑过来,这就使叉刺进更深。兹皮希科个知道已经刺得够深,他依旧紧握住叉柄。人与兽搏斗起来了。森林里响彻了愤怒和绝望的吼声。 兹皮希科先得把叉柄的尖端插在地上,才能使用斧子。熊却抓住了义柄,也像兹皮希科一样摇动着。尽管叉尖越刺越深,使得它越来越疼痛,它还是不让自己给“顶”在地上。这场可怕的格斗就这样继续下去,兹皮希科终于觉得精疲力竭了。要是他倒下去,那他就完了;因此他鼓足全身的力量,竭力使出双臂的气力,立定脚跟,把背弯得像一张弓,免得被摔到后面去;在他的热狂的搏斗中,他一遍遍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在那个当口,他真是宁愿死去,也不愿放走这只野兽。终于他的一只脚被一棵树根绊住了;他摇晃了一下,如果在那紧要关头,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另一把叉“顶”住了这野兽,他准会倒下去;这时,他耳际有一个声音叫道: “使斧啊!” 兹皮希科斗得正起劲,根本没有去想一想究竟是怎样绝处逢生的;他只是拿起了斧,用尽全力所了下去。野兽倒下了,叉子经不起它的重压和它死前的那阵折腾,啪嗒一声折断了。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中,只听到兹皮希科大声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影,害怕起来了,心想:大概不会是个人吧。 “你是谁?”他不安地问道。 “雅金卡!”一个细弱的女人声音答道。 兹皮希科惊奇得说不出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疑惑多久,雅金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来烧个火堆。” 立刻,响起了打火钢和隧石的相击声,火花爆出来了;在火花的闪光下,兹皮希科看清了这姑娘雪白的前额,乌黑的眉毛和鲜红的嘴唇,她正在吹着燃烧起来的火绒。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过来,她是到森林里来帮助他的,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就会送命。他对她如此感激,竟而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的腰,吻她的双颊。 火绒和打火钢掉到地上去了。 “放开我!”她低声说;但她还是让他吻,甚至还把自己的嘴唇凑到兹皮希科的唇边,只装做是偶然凑到一块来的。他松手放开了她,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雅金卡一面找寻人绒和打火钢,一面为自己表白: “我担心着你,因为贝兹杜赫也是带着一把叉和一把斧去猎熊,结果倒给熊撕得粉身碎骨。如果你遭遇到这样的不幸,玛茨科就会非常凄凉,他现在已经命在旦夕了。所以我拿了一把叉赶来。” “那么我听到松树后面的声音就是你啰?” “是的。” “我还以为是个鬼怪呢。” “我也很害怕,因为在拉捷科夫斯基沼地周围,没有火是很危险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喊我呢?” “因为我怕你会打发我走。” 说着,她重新在打火钢上打出火花来,并且在火绒上放了一束麻,便烧起来了。 “我有两片油脂树柴,”她说:“你快去找些枯枝末,我们很快就可以烧起火来。” 果然,只一会儿工夫,明亮的火在燃烧了,它照亮了那躺在一摊血泊里的庞大的褐色的熊尸。 “嗨,好一头可怕的野兽!”兹皮希科不无自负地说。 “你把它的头都完全劈开了!耶稣啊!” 于是,她弯下身去摸摸熊的尸体,看看它是不是够肥;接着,她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说道: “有足足够两年用的脂肪。” “但是叉断了,瞧!” “那太糟了;我回家去怎么向他们说呢?” “说什么?” “‘达都斯’不肯让我到森林里来,因此我不得不等到家里人都睡了才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你一定不要说我到这里来过,因为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送你回家吧;我怕会有狼来扑你,你没有叉了。” “好!” 他们就这样在明亮的火堆旁坐着谈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森林里的两个小精灵。 兹皮希科望着姑娘被火焰照亮的美丽脸庞,不由得赞赏说: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勇敢的姑娘。你应该去打仗!” 她直望着他的脸,然后几乎是凄然地回答: “我知道,但是你一定不要笑我。” 第十三章 雅金卡亲自融了一大罐熊脂。玛茨科高高兴兴喝下了一夸脱,因为它很新鲜,味道又好。雅金卡把余下的放在罐子里。玛茨科的希望增加了;他相信他会给治好的。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说。“等我身体里面处处都变得润滑了,那个狗东西的断片就会滑出来了。” 但是,以后几夸脱的味道就不像第一夸脱那么好了;可他还是继续喝了下去,雅金卡也鼓励他说: “您会好起来的。奥斯特罗格的兹别鲁特把一件锁子甲的环弄进脖子里去了,后来他喝了油脂,就滑出来了。等你的伤口张开的时候,你必须在那上面抹些水獭脂。” “你有么?” “有的,我们有。如果需要新鲜的,我就同兹皮希科去弄一头水獭来。同时您不妨向某个保护疮伤的圣徒许个愿。” “我也想过的,但是我不知道该向谁去许愿。圣乔治是骑士的守护神;他保护战士不受任何灾难,赐他胜利,据说有时候,他常常亲自为正义的一方挺身而战。但是一位乐于为人战斗的圣徒,可不一定乐于为人治伤;因此,必须另有一个圣徒来管这件事。大家知道每一个圣徒都各有他的专职。他们彼此互不干涉;否则就会引起争吵,而在天堂里战斗是不合适的。据说所有的医生都向考斯玛和达明祈求世人生病,否则医生们就没有饭吃。还有管牙齿的圣阿坡隆尼阿和管石头的圣里波柳斯;但是他们对我不管用。等那修道院长来了,他会告诉我该去求谁。不是每一个神甫都知道天国的所有秘密,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熟悉这种事,只有修道院长才熟悉。” “假如你向主耶稣本人许个愿呢?” “当然,他是高于他们全体的。但是假如你的父亲伤害了我的仆人,我到克拉科夫去向国王控诉,国王会告诉我什么呢?他会这样说:‘我是全国的君主,你却把你的一个农夫的事来向我控诉!难道你们那里没有我的官员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总督?’所以,主耶稣是整个宇宙的统治者;至于小事情呢,他是交给圣徒们管的。” “那末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刚刚走进来的兹皮希科说,“向我们已故的王后许一个愿吧,要是她为你请命,你就到克拉科夫去朝拜一次圣地。既然我们有了我们自己的比圣徒们更好的夫人,你干么去找陌生的圣徒呢?” “呸!要是我知道她会为伤者请命就好啦!” “没有关系!没有哪个圣徒敢对她放下脸来的;如果他敢这样,天主会惩罚他的,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波兰的王后。” “那是对的,是她使最后一个异教国家皈依天主教的!”玛茨科说。“她在宗教会议里必定占有很高的地位,当然谁都不敢反对她。因此我要照你说的去做。” 这个劝告使雅金卡高兴了,她非常赞赏兹皮希科的见识。当天晚上,玛茨科许了一个愿,怀着更大的希望喝了熊脂。但是,过了一个礼拜,他开始失望了。他说,油脂在他胃里发酵了,在他腰里靠近最后一根肋骨的地方生起了一个肿块。十天过后,玛茨科更不行了,那块东西愈来愈大,开始化脓了。病人又发烧了,只得开始准备后事。 一天夜里,他忽然叫醒了兹皮希科,说道: “快些点块松脂木;我有点不对头,但是我也说不出个究竟。” 兹皮希科从床上跳了起来,点了一片松木。 “怎么啦?” “怎么!我腰部那个肿块给什么东西刺破了。一定是那片矛头!我已经摸到了它,就是拔不出来。” “一定是矛头!没有别的。抓牢它,把它拔出来。” 玛茨科开始痛得翻来滚去,他用手指往肿块里面越掏越深,终于捏住了一块硬东西,把它拔了出来。“哦,耶稣!” “拔出来了么?”兹皮希科问。 “拔出来了。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我终究把它拿出来了。瞧!” 说着,他给兹皮希科看一块长长的尖铁片,那是矛头上断下来的,留在他身上有好几个月了。 “光荣归于天主和雅德维迦王后!您这就该好起来了。” “是吧。好是好些了,就是痛得厉害,”玛茨科一面说,一面把污血和脓水从伤口挤出。“雅金卡说,我现在应该在伤口上敷水獭脂了。” “我们明天一定去弄一头水獭来。” 第二天早晨,玛茨科觉得好了许多。他一直睡到早晨,一醒来就要东西吃。他对熊脂看都不要看;他们给他煮了二十个鸡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还吃了一大块面包,喝了四夸脱左右的麦酒;接着他要他们去请齐赫来,因为他觉得很快活。 兹皮希科派了查维夏送给他的一个土耳其人去请齐赫。齐赫在下午骑着马来了,这时候那两个年轻人已准备到奥兹泰尼湖去提水獭了。开头他们一面喝蜂蜜酒,一面唱歌谈笑;后来,这两位老“弗罗迪卡”谈起孩子们来了,各自称赞着自己的孩子。 “兹皮希科真是个好汉子!”玛茨科说:“世界上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他既勇敢,又敏捷得像一头野猫。你知道在克拉科夫他们带他上断头台去的时候,所有站在窗口的姑娘都哭了,那些姑娘都是骑士、总督的闺女,也有漂亮的女市民们。” “她们也许很漂亮,又都是总督的闺女,但是她们哪里比得上我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回答。 “难道我说过她们比得上么?要找到一个比得过雅金卡的姑娘才困难呢。” “我也没有说什么反对兹皮希科的话,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石弓。” “他也能刺倒一头熊。你看见他怎样劈开那头熊么?他把一头熊从头到脚析成两半。” “头是他劈下来的,熊可不是他单独刺倒的。雅金卡帮了他的忙。” “她么?他倒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他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姑娘怕羞,怕人家知道她一个人夜里走进森林里去。她把这事全告诉了我;她从不隐瞒事实。老实说,我是不高兴的,因为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我本来要责备她,但是她说,‘要是我自己不能保护我的花冠[注],你“达都罗”又怎么能保护它呢?别担心,兹皮希科也知道什么是骑士的荣誉。’” “这倒是真的。他们今天也是两个人一起去的。” “但是他们晚上就要回来的。可在夜里,魔鬼更坏,因为在黑暗里,就连姑娘也不觉得害羞了。” 玛茨科想了一会,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他们很要好。” “嗨!可惜他对别的姑娘起过誓了!” “那个,您知道,不过是骑士的规矩罢了。他们把没有情人的骑士看做乡下佬。他还起誓要为她俘获几簇孔雀毛呢;他一定非弄到不可,因为他是凭他骑士的荣誉起誓的;他也必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但是其他的誓言,那修道院长可以赦免的。” “修道院长就要来了。” “真的么?”玛茨科问道;然后他又说:“这样的誓言算得什么呢;尤仑德断然跟他说过,他不能把那姑娘给他!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把她许了别人呢,还是已经把她许给了天主。” “修道院长爱雅金卡就像爱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告诉过您没有?上次我看见他,他说:‘我除了我母系方面的人之外,什么亲属都没有;我的财产是不会传给他们的。’” 这时候玛茨科疑疑惑惑地望着齐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您会欺侮我们么?” “我要把莫奇陀里给雅金卡做嫁妆。”齐赫闪烁其词地说。 “马上就给么?” “当然就给。我决不把它给别人的,一定要留给她。” “波格丹涅茨有一半是兹皮希科的,如果天主恢复了我的健康,我一定要弄好这份产业。兹皮希科称您的心么?” 齐赫眨巴着眼睛说: “只要有人当着雅金卡的面提到兹皮希科的名字,她立刻转身就走。” “提起别人呢?” “当我提起别人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那又怎么样?’” “唔,难道您还不明白?天主保佑,兹皮希科会忘掉另一个姑娘的。我老了,我也会忘掉。您再喝些蜂蜜酒吧?” “好,我要。” “唔,修道院长是个聪明人!您知道,有些修道院长是在家人;但这一位修道院长,虽然他并不置身在托钵教士之中,却完全是一个神甫;一个神甫总能比普通人想出更好的主意来,因为他知书识字,并且他同圣灵交往。我很高兴您马上就要把莫奇陀里作为姑娘的嫁妆。至于我,一等主耶稣恢复了我的健康,我就要设法把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田庄上的农民弄几个到我的田地上来干活。我要供给他们更多的田,我在波格丹涅茨有的是田。如果他们愿意来,他们就能来,因为他们都是自由的。早晚我要在波格丹涅茨造一座小城,一个四面有沟、用很好的橡木筑成的城堡。让兹皮希科和雅金卡一起打猎去。我想不久就会下雪了。他们自会慢慢亲热起来,这孩子会忘掉那另一个姑娘。让他们在一起吧。打开天窗说亮话,您肯不肯把雅金卡给他呢?” “我会给的。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他们应该结婚,让莫奇陀里和波格丹涅茨日后成为我们的孙儿女的财产么?” “格拉其!”玛茨科快乐地喊道。“天主会保佑我们,而他们的子女会像冰雹一样多。修道院长一定会为他们施洗。” “但愿他很快就来!”齐赫喊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您像今天这样快乐了。” “因为我心里很高兴。别担心兹皮希科。昨天雅金卡上马的时候,刮起风来了。我当时问兹皮希科:‘你看见么?’他的眼睛就发亮了。我也注意到虽然他们起初交谈得并不多,可现在他们走在一起,就老是你转过脸来,我转过脸去,谈个没完!再来些蜂蜜酒吧?” “好吧!” “为兹皮希科和雅金卡的健康干杯!” 第十四章 这位老“弗罗迪卡”说兹皮希科和雅金卡彼此相爱并没有说错,他们甚至还彼此想念呢。雅金卡借口她要来看玛茨科的病,经常到波格丹涅茨来,不是一个人来就是同她的父亲来。兹皮希科也常常到兹戈萃里崔去。这样,几天之内他们便熟悉起来,有了友谊。他们彼此相爱了,谈着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在这种友谊中,也有着很大的相互爱慕的成分。在战争中已经表现得很出色的年轻而漂亮的兹皮希科,参加过好多次比武,见过好些国王,因此,在这位姑娘看来,他是一个真正有品格的骑士,特别是当她把他拿来同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比较的时候;至于他呢,他对于这姑娘的非凡美丽感到惊奇。他是忠于达奴莎的;但是,每逢他在森林里或者在家里突然看到雅金卡,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嗨!多美的姑娘!”他帮助她上马,双手触着她的富有弹性的肉体,就感到不自然,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全身感到麻痹。 雅金卡虽然天性骄傲,爱挖苦人,甚至有点借故生端,对他却愈来愈温柔了,常常看他的眼色,想办法讨他喜欢;他懂得她的心意;为此而感激她,愈来愈喜欢同她在一起。最后,特别是在玛茨科开始喝熊脂之后,他们几乎每天相见;等到碎铁片从伤口取出来了,他们就一起去弄那医治伤口所必需的新鲜水獭脂。 他们拿了石弓,骑上马,先到指定给雅金卡作嫁妆的莫奇陀里去,然后到森林的边缘,在这里把马交给了一个仆人,自己步行前去,因为骑着马过不了丛林。一路走去,雅金卡指着一大片长满芦苇的草地和一长列绿色的森林说: “这片树林是罗戈夫的契当的。” “就是那个想要娶你的人么?” 她笑起来了: “他想要就要嘛!” “你很容易自卫,因为有维尔克[注]作你的保镖,就我所知,这个人对契当是咬牙切齿的。我奇怪他们为什么彼此不决一死战。” “他们不挑战,因为‘达都罗’去参加战争之前对他们说过:‘如果你们为了雅金卡决斗,我就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了。’他们又怎么能决斗呢?他们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彼此怒目相对;但是以后,他们就一起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喝酒,大家都喝个大醉。” “傻瓜蛋!” “为什么?” “因为齐赫不在的时候,他们里头有一个就大可以用武力把你抢去。这样,等到齐赫回来了,发现你膝上抱着一个婴孩,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雅金卡听了这话,蓝眼睛里立刻闪出光来。 “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夺去么?我们在兹戈萃里崔没有人么?难道我不会使石弓或是刺野猪的矛么?他们倒来试试看!我一定要把他们赶回家去,甚至在罗戈夫或者勃尔左卓伐攻打他们。父亲是很明白的,所以他能够去参战,把我单独留在家里。” 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蹙紧双眉,又威吓地摇动着石弓,使得兹皮希科笑将起来,说道: “你应该是个骑士,而不是一个姑娘。” 她平静下来了,答道: “契当保卫我,怕我给维尔克夺去,维尔克又怕我给契当夺去。再说,我是在修道院长的保护之下,任何人还是别去碰修道院长的好。” “哦伐!”兹皮希科说。“他们都怕修道院长!但是,愿圣乔治帮助我向你说实话,我既不怕修道院长,也不怕你那些农民,也不怕你本人;我就会娶你!” 雅金卡听了这话,在原地停住,眼睛紧盯着兹皮希科,用一种惊奇而柔和的声调低声问道: “你会娶我?” 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脸红得像朝霞,等着他的回答。 但是他显然只是在想,如果他处在契当或维尔克的地位,他会怎么做;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摇摇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又说下去: “一个姑娘必须结婚,而不要跟男孩子们战斗。除非你有第三个人,否则,你必须在两人之中挑选一个。” “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个,”姑娘伤心地回答。 “为什么用不着?我离开家很久了,因此我不知道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是否有你中意的人。” “嗨!”雅金卡回答。“算了吧!”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想在丛林中拨开道路,但丛林现在更密了,因为灌木丛和树木都被蛇麻子藤盖满了。兹皮希科走在前面,一面扯下那绿色的藤蔓,一面这里那里地折断树枝;雅金卡肩上掮了一张石弓,跟在他后面,很像一个女猎神。 “过了那丛林,”她说,“有一条很深的溪流,但是我知道渡河的浅水滩在什么地方。” “我的长统靴高达膝盖以上,我们渡得过去。”兹皮希科回答。 没隔多久,他们到了那条溪流跟前。雅金卡因为熟悉莫奇陀里的森林,很容易就找到了渡河的地方;但是因为下雨涨了水,河水比平时更深,于是兹皮希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把这姑娘抱在怀里。 “我自己能过去,”雅金卡说。 “把手臂围住我的脖子!”兹皮希科回答。 他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姑娘紧贴住他。最后,他们走近对岸的时候,她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既不在乎契当,也不在乎维尔克。” 他一面把她放在岸上,一面兴奋地回答: “愿天主赐给你最好的人!你们小两口子决不会吵嘴。” 现在距离奥兹泰尼湖不远了。雅金卡走在前面,时时回过头来,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兹皮希科不要出声。他们走在柳树和灰色的杨树中间,走在又低又潮的土地上。从左面,听得见鸟叫的声音,兹皮希科听了好生奇怪,因为现在是鸟类移栖的时候,哪来的鸟。 “我们就要走近一片从来不冻冰的沼地了,”雅金卡低声说:“野鸭就在那里过冬;连湖水也只有近岸的地方才结冰。瞧它正在散发雾气。” 兹皮希科透过杨柳树一看,看到前面好像是一片雾霭弥漫的沙洲,原来这就是奥兹泰尼湖了。 雅金卡又把手指放在嘴边;过了一会,他们到湖边了。这姑娘爬上一株老杨柳树,把身体俯向水面。兹皮希科学了她的样;他们默不出声地待了好久,前面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四凫在悲伤地瞅瞅叫着。终于刮风了,柳树和杨树的黄叶发出了沙沙声,露出了湖水,湖面被风吹起了微波。 “你看见什么没有?”兹皮希科低声说。 “没有。别出声!”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接着是一片无边的寂静。这时,湖面上露出了一个头,后来又有一个;终于在他们近旁,一头大水獭从岸上跳到水里去了,它嘴里衔着一根新折下来的树枝,在青浮草和万寿菊中间游了起来,它把口露出在水面上,推着它前面的树枝。兹皮希科躺在雅金卡下面的树干上,看到她的胳膊肘在悄悄移动,她的头向前俯倒;显然她已经瞄准了那头毫不想到有任何危险、向着明净的湖水游过去的野兽。 终于石弓的弦嘭的一声,同时听到雅金卡叫道: “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兹皮希科立刻爬得更高,透过树丛向水面望着;那水獭钻进水里,然后又在水面上露了出来,不住翻着斤头。 “我狠狠地给了它一家伙!准保它马上不能动弹!”雅金卡说。 野兽的动作逐渐慢下来,你还没来得及背诵一节“福哉,马利亚”,它就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了。 “我去把它弄上来,”兹皮希科说。 “不,别去。这里岸边有很深的黏土。不知道怎样对付的人,一定要给淹死。” “那末我们怎样弄它上来呢?” “它今晚总会到波格丹涅茨的,别担心;现在我们得回家了。” “你这一家伙可真厉害!” “嗨!这又不是第一只!” “别的姑娘们对石弓连看都怕看;有了你在一起呢,谁到森林里去都不用怕了。” 雅金卡听到这声称赞,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们循原路回去了。兹皮希科问了她一些关于水獭的情形;她告诉他,在莫奇陀里有多少,在兹戈萃里崔有多少。 她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腰眼,喊道: “嗯,我把箭落在杨树上了。等一等!” 他还来不及说他会回去给她找来,她已经像一头小獐子似的向后一跳就不见了。兹皮希科等了又等;最后他开始奇怪起来,有什么事情使她耽搁这么久。 “她一定是丢了那些箭,正在寻找,”他想:“但是,我要去看看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他刚要往回走,姑娘却出现了,手里拿了一张弓,红红的脸上露着笑容,肩上还背着那只水獭。 “天哪!”兹皮希科喊道,“你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怎么弄上来的?我下了水,还有什么呢!这对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我不要你去,因为不知道游水的人会陷进烂泥里去爬不起来。” “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等!、你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唔,我能在你面前脱衣服么?” “唔,要是我跟了你去月峨就可以看见奇迹啦!” “别说了!” “我刚刚正打算要走呢,我敢起誓!” “别说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转换话题,她说: “帮我绞绞辫子,它把我的背脊都沾湿了。” 兹皮希科一手捏住发辫,开始用另一只手绞起来,同时说: “最好是把它解开。风很快会把它吹干。” 但是她由于必须从丛林中穿出去,不愿那样做。兹皮希科把水獭放在自己肩上。雅金卡走在他前面,说道: “这一下玛茨科很快就会好了,因为治伤口没有比内服熊脂、外敷水獭脂更好的药了。不出两个礼拜,他就能骑马了。” “愿天主保佑!”兹皮希科回答。“我等着这一天好像等救世主降临一样,因为我不能离开病人,留在这里又叫我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