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东西也便宜,什么棉纱、丝绸、煤炭、粮食……价格都只有云南四川的四五分之一,人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涨价的,现在多买一点、过些天就能有几倍的利润。可是,接收大员们到南京来的时候最多也不过带了几十万块钱,采购一番就囊中羞涩了,于是,大家一边吃螃蟹一边又商量着怎么找何纵炎贷款。蔡智诚这时才明白了何家这场“聚会”的含义。原来,楼上的那几个人是来找美金指标的,而楼下的这一帮人是来弄法币贷款的,什么“同乡聚会”,其实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呀。整栋房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对“金子”“房子”“车子”和贷款之类的事情毫不关心,她跑来跑去的为大家端菜斟酒,笑盈盈地奉承这个奉承那个,就连蔡智诚也被她夸奖了好几句。蔡小伙子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莫名其妙,悄悄打听:“这女人是谁呀?”龚愚笑得很暧昧:“你当然不知道了。人家是早年的遵义城关一枝花,年轻的时候俏式得很呢”原来,这女人也是遵义老乡,她的丈夫是日本明治大学的留学生、内政部长陈群的秘书,抗战期间跟着陈群当了汉奸,曾经担任过江苏什么地方的专员。日本投降后,陈群(汪伪政府考试院长)自杀了,专员大人也吓得躲起来不敢露面,只好让自己的老婆四处钻营、托关系帮他消灾,真是既可笑又可怜。(不过,经过太太的一番努力,该专员还真的化险为夷了。不仅没有判罪,还被派到台湾去当了个教育局长——到底是“城关一枝花”,办交际的能耐确实不小)。在这个中秋的夜晚,蔡智诚的肚子吃得很饱,心里却很不舒服。从何公馆出来,坐在汽车里,夏禄敏笑着问他:“怎么样?没想到在南京有这么多贵州老乡吧?”蔡智诚没有回答,心里却暗自嘀咕着:“什么老乡?南京城里还有个更著名的贵州老乡呢,再这样搞下去,大家全都跟他一个样!”(注:马士英,明末奸臣,贵州贵阳人。他卖官鬻爵、贪赃误国,南明政权覆没后被清军擒杀。据史书记载,马士英的官邸就在南京市鸡鹅巷)参加受降仪式的仪仗兵大多都留在了“陆总”,但蔡智诚却选择了归队。当时,他正考虑着要不要退伍,所以对养尊处优的司令部后勤工作不感兴趣。伞兵回二队,姜键队长很高兴。他拍着蔡智诚的肩膀说:“好兄弟,真不错。快换上西装,我带你去阅兵!”阅兵?阅什么兵?十几个人挤在一辆中吉普上,径直冲到了夫子庙。军官们嘻嘻哈哈地走向码头,登上一条大号的楼船,蔡小伙这才明白,原来是要“艳游秦淮河”。这就是当时的秦淮河蔡智诚没有来过南京,但他很早就已经从诗歌和散文里知道了秦淮河的名声。在他的想象中,秦淮河应该是迤俪的画、哀婉的歌,是俞平伯笔下的“灯月交辉”和朱自清文中的“烟霭朦胧”,而且,秦淮河的歌女也应该是清雅的、娇柔的、才艺兼备的,粉白黛绿之中还带着几分书卷气……可一走到河边,蔡智诚就失望了。放眼四周,所谓“蜿蜒的”河道其实是狭窄的水沟,所谓“碧阴阴”、“厚而不腻”的河水其实黝黑一片,还咕嘟嘟地泛着泡沫、散发出令人生厌的恶臭。登上画舫,甲板前聚集着一群女子,尖利的嗓门、傻傻的笑,艳红浓绿、吵闹泼辣,哪里显得出“袅娜的倩影”和“梦幻般的情丝”,简直活脱脱的一个人肉市场……蔡大学生几乎快要崩溃了。不过,姜键他们倒显得很满意。一帮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视察着妓女们列队而过……哦,闹了半天,这就是“阅兵”呀!伞兵们在秦淮河“阅兵”挺开心,可没过几天,何应钦总司令也要阅兵了。1945年的10月10日,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国民政府决定在首都南京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内容就包括大阅兵。那天早晨,伞兵部队在南京大校场机场(军用机场)集合,分成三个批次登机,然后飞到明故宫表演空降。机场上来了许多记者,“喀嚓喀嚓”地拍相片,据说,在伞兵们降落的地方还有电影公司等着拍电影,这让蔡智诚觉得十分好笑——自己总共只跳了三次伞,第一次是训练,第二次是打仗,第三次就可以上电影了,真是进步神速。伞兵登机了。跳下去了飘在天上的样子挺好看落地了。蓝底绿条纹的是小兵,白底绿条纹的这位是军官。只可惜,蔡智诚的落地很不理想,他掉到机场外面去了,所以,电影摄像机的镜头里肯定没有他的影子。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召集旗跟前,新6军已经开始操练分列式了。“双十节”这天,南京市中心的新街口广场上树立着中美英苏四国领导人的巨幅画像,画像前面搭了一个巨大的检阅台,在台上校阅部队的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担任阅兵指挥官的是新6军新22师师长李涛(后任新6军军长,辽沈战役中被俘),新22师的全部人马都参加了分列式。整整一个师的部队在大街上开步走,场面确实十分壮观。受阅队伍从明故宫机场出发,走到新街口检阅台,实际上就是沿着中山大道行进了三公里。走在队列前头的是军旗护卫队和师长副师长,然后依次是军官队、骑兵队、步兵团、战防炮营(由二十四辆吉普车牵引)、山炮营(用骡马拖拽)、通讯营、辎重营(战车部队)……伞兵部队乘坐着卡车接受检阅,经过标兵位置的时候,军官大吼一声:“敬礼——”,顿时军乐大作,全体官兵向校阅台行持枪礼,那架势真是有模有样。新6军第14师的部队在中山路两侧担任警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威风凛凛。拍照片的记者和拍电影的摄影师在人群之中跑来跑去,气氛激动人心。后来,这些场景都被收进了一部记录片,片名叫做《还都南京》。最后说句题外话。在“蒲公英”(十)中,马甲曾经念过这么一段民谣:“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六军”,当时就有朋友说不对,说应该是“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一军”,因为很多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而且新一军的实力也比新六军强……朋友们说的很对,但马甲也没有讲错,咱们各有各的道理。“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六军”这句话,最早并不出自东北,而是出自《还都南京》这部记录片,而且它也不是电影编导的创作,而是南京市民当时的口碑。原因是新六军的军容、军纪和装备不仅比日伪军高出一截,比第三战区的其他国军部队也漂亮不少。瞧瞧,在当时,新六军的美式军服还是比较扎眼的。说起来,“吃白菜心”之类的话,原本就是江苏一带的俗语(后面可以连缀各种人生理想),比如早些时候还有“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的说法。对新六军的这句褒奖,随着电影从江苏传遍了各地、也跟着新六军传到了东北,所以,有一段时间,东北的女学生都比较乐意嫁给新六军的军官。新六军的小伙娶媳妇——新六军第一届集团结婚典礼而“打仗要打新六军”这句话,则出自南满军区三纵,时间是47年初的四保临江战役期间。歌词的全文是“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六军;菜心味甜营养好,消灭新六军建功勋。同志们大家来竞赛,看看谁是大功臣”。后来,这段小调传唱到整个四野,而里面的“新六军”也根据敌情变化改成了“新一军”,这大概是因为新一军与东北解放军各部队交战较为频繁的缘故吧。总之,无论是新一军还是新六军,都是四野嘴里的“白菜心”,因为,他们最终都被人民解放军吃到肚子里去了。1945年的“双十节阅兵”,也许是何应钦宦海生涯的最顶峰。从这以后,如日中天的何总司令就开始走了下坡路。老何之所以倒霉,根本原因是由于他此时的声望过高,已隐隐地对蒋委员长构成了威胁,但其中还有一个导火索——在年底的“整编会议”上,何应钦提议把陆军总司令部迁移到北平。这个建议得到了许多黄埔系将领的支持,使得蒋介石觉得“何婆婆”有另立山头的企图,所以当机立断,撤消陆总司令部、改派陈诚接替参谋总长,并且把何司令准备带到北平的精锐部队统统打发到东北去了。于是,1946年,何应钦只好带着老婆和五个随从“出国考察”。在美国住了一年多,何家老两口别的没学会,却双双昄依了基督教,并从此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1945年10月10日,就在伞兵部队参加南京“双十节阅兵”的这一天,国民党和共产党在重庆签定了“国共双方代表会谈纪要”,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双十协定”。事实上,在这之前,蔡智诚他们已经知道毛泽东主席到了重庆、正与蒋介石总裁一起商讨国家大计。当时,大家都对谈判的进程十分关心,都盼望着国共双方能够谈判成功、盼望着劫后余生的中国再也不用打仗。在进行和谈的那段时间里,南京四郊的枪声依然没有中断。国民党军和新四军二师(罗炳辉部)在苏南地区多次发生武装摩擦。刚开始,新六军和七十四军都不知道如何对付游击队,几次冲突都吃了亏,汤恩伯(京沪卫戍区司令)顿时火大,紧急起用汪伪政府的“首都警卫军”,并且以这帮“清乡专家”为主力、实施突击扫荡,这才把溧水和句容地区的共产党武装打跑了。——顺便介绍一下。汪伪政府的“首都警卫军”是伪军的精锐,下辖三个师,装备水平和训练水平比较高,有“清乡专家”和“支那第一军”之称。他们在日本投降后没有被缴械,而是直接受“陆总”的指挥,后来,伪警一师被编入74军51师(即整74师51旅),警二师则被编入74军57师(整74师57旅)——所以,被消灭在孟良崮的整编74师的官兵并不全都是“抗日英雄”。当然,共产党这边也有类似的情况——“警三师”师长钟健魂(解放后曾任上海铁路局副局长)对国民党的改编方案不满,于是率领一个团投奔了新四军二师,后来,这七个连被编入华野7纵55团(该团的1营有红军底子),从而使55团一举成为7纵的头号主力。而这个7纵55团,就是后来的11纵31旅91团、解放军29军85师253团——也就是在金门岛被国民党军吃掉的徐博团。当时,伞兵部队的主要任务是担任南京江浦方向的侦察警戒。10月底,先前十分活跃的新四军逐渐销声匿迹、失去了踪影,南京城周围也显得太平了许多。于是,三支伞兵队就奉命返回昆明基地进行休整。临离开南京之前,蔡智诚又去了趟何公馆、向何纵炎先生道别。“何幺叔”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小蔡回答道:“准备回学校继续念书”,何先生就说很好很好,还说“回去劝劝你家老爹,社会形势变化了,脑筋不要那么死板……”。蔡智诚这才知道父亲与何家兄弟闹翻了。事情是这样的。45年,蔡智诚的父亲蔡式超在贵州邮政储金汇业局分管邮政储蓄业务。这时候,通货膨胀现象已经十分严重,面对严峻的形势,银行系统采取了应对措施:一方面努力吸纳社会存款、另一方面尽量减少对外放款。可是,就在蔡式超竭尽全力推行“爱国储蓄”、“有奖储蓄”、“节约建国储蓄”的同时,何纵炎等人却依然肆无忌惮地大量放款。抗战胜利之后,政府高官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成立了成百上千家“实业公司”,这些公司打着“农业补助”、“恢复制造”之类的“民生”旗号,申请的全都是低息、甚至无息贷款,可事实上,他们一拿到钱就去采购物资、囤积商品,没有一分一厘用于实业建设。这样一来,少数有权有势的官僚借着“接收”的机会大发横财,而市场物价却直线飙升,通货膨胀的势头再也难以抑制。为了这件事,蔡式超多次与何纵炎发生争吵,但始终不见成效。45年10月,蔡经理发现,从9月中旬到10月初的这段时间里,贵州储汇局的放款金额达到了创记录的120亿法币,而该局在44年全年的存款总量也不过400亿而已,老蔡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在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宣布与何家兄弟断绝往来,然后挂印而去、回遵义老宅睡大觉了。就这样,蔡何两家从此中断了私交。以后,蔡家人留在故乡自食其力,何家则移居到了海外、继续发展和发财。(顺便“八卦”一句。几年前,有位叫温碧霞的香港影星“嫁入豪门”,她的阔丈夫就是何纵炎的孙子)1945年11月,蔡智诚回到昆明。这时候,昆明城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因为就在前不久,国军嫡系精锐在杜聿明的指挥下用武力解决了滇军警卫部队,把“云南王”龙云赶下了台。龙云是蒋介石的拜把兄弟,十八年来,云南地面上的政治、经济、军事、行政都由他说了算。抗战时期,不仅中央嫡系不敢招惹龙主席,就连美国人也要对这位土皇帝礼让三分。当地警察不仅敢揍中央军,就连军统特务也敢抓;地方保安团在路上设个关卡,国军过去要收费、美军过来也要交钱,真是在老虎头上拔毛的角色——实在霸道。于是,抗战刚结束,蒋总裁就对“龙大哥”下了手。他先把滇军的四个军调到越南去受降,然后指派第5军(军长邱清泉)对昆明城里的几个警卫团实施突袭,再把龙云弄上飞机、送到重庆去当了个有名无实的“军事参议院院长”,从此软禁了起来。“昆明事变”的总指挥是杜聿明,而杜聿明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昆明岗头村的伞兵总队司令部。在此次“战役”中,伞兵部队的任务是担任总预备队,不过,由于行动进展比较顺利,这支预备队最终没能派上用场。蔡智诚他们没有赶上“昆明事变”,但大家对事变的后果却有着深刻的印象——昔日趾高气扬的滇军军官如今已变成了落翅的凤凰。国军巡逻队只要遇到云南口音的官员和商人就进行盘问搜查,稍有不顺,抬手就是一巴掌、张嘴就是“老滇票,真混蛋!”“滇票”是龙云发行的云南货币,原先比法币坚挺,可如今已经宣布取缔,成了一堆废纸——这时的云南人就和他们的纸币一样,不再值钱了。不过,在1945年11月份的昆明,社会舆论最热闹的话题依然是《双十协定》。这个协定其实并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措施,但从内容上看,国共双方一致赞同“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同意通过“党派平等合作”的途径“建设独立自由和平的新中国”,同意整编军队、削减武装力量……这让许多人对未来的和平充满了希望。到了11月中旬,《新华日报》公开发表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几乎所有的报刊都转载了这篇诗作,一时间,昆明各界文人政客纷纷唱和,有赞扬的、也有反对的。蔡智诚虽然不太懂得诗词,但他也觉得这篇《沁园春》写得很有气势——以往印象中的“流寇首领”居然能有这么好的文采,实在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可是,一些敏感的人却从这篇诗词里读到了另外一种意味。《沁园春—雪》所表现出来的桀骜自负和锋芒毕露,显示了毛泽东是一个不愿意屈人之下的政治领袖;而蒋介石,则同样是个权利欲望极强的铁血枭雄,他连自己的副手都要提防、对自己的把兄弟都不肯放过,更惶论与敌对势力握手言和了——当这两个人同时站在政治角逐场上的时候,内战肯定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双十协定》签订之后仅仅一个月,在伞兵内部就形成了一个共识:“放弃和平幻想,做好战争准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随后的“整编退役”活动中,陆军突击总队没有削减任何一名军官。当时,蔡智诚也认为和平的希望十分渺茫。在他看来,达成“和平”的唯一途径是国共两党都放弃对军队的领导权、真正实行“军队国家化”——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大街上依然还有人努力地呼唤着“和平”、真心地期盼着“民主”和“自由”的到来——这些人大多是象牙塔里的学生。在昆明,热衷于“和平民主运动”的学校主要是西南联大的师范学院和工学院,以及云南大学、联大附中和昆华女中,因为这几所学校里“民盟”的教师比较多,经常举办一些讨论会和演讲会。蔡智诚曾经去旁听过几次,发觉他们除了批评和责备、并没有提出什么可行性的意见,所以渐渐地就不再去了。虽然离开校园的时间并不长,但一年多来的经历、特别是在南京时期的所见所闻,已经使蔡智诚明白了政客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他不相信上层官僚会因为几句理想主义的空谈就放弃自身的贪婪,更不相信一纸提纲要领的“双十协定”就可以限制个人私欲的蔓延。蔡智诚认为,只有权力才能够制约权力、只有武装才能够解除武装——可是,怎样的机制才能让权力和武装得到合理的运用?什么样的措施才能使国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找不到答案。在这个时期,陆军突击总队的领导层进行了一些调整,最重要的变化是原先的李汉萍司令调走了(后任邱清泉兵团参谋长,于淮海战役中被俘),由“军政部战车兵处”的处长马师恭少将接任伞兵部队的指挥官。马师恭是黄埔一期生,陕西人,与杜聿明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资格老、面子也大。他一上任就大搞论功行赏,伞兵队许多人的军衔都升了一级,刘农畯中校成了上校,姜键少校升了中校,就连蔡智诚上士也变成了蔡智诚少尉,大家都很高兴。其实,刚开始,蔡智诚并不愿意当这个少尉。这倒不是因为他清高,而是由于上级有规定:具有青年军背景的士兵可以申请退伍,而在册军官则必须继续服役。蔡智诚是从青年军207师过来的,如果照旧当上士,他可以回浙江大学接着读书,可一旦成了少尉,他就只能留在军队里了。让蔡智诚决定继续服役的原因是一张布告。那布告上说,伞兵部队计划挑选一批文化程度高、英语基础好、有培养前途的军官参加“留美预备班”,先在国内集中培训一年,然后送到美国空军学院进修三年——这个消息给了蔡智诚极大的鼓舞。一直以来,他都心存“建设高素质军队”的美好愿望,他觉得,如果有机会到美国的军校去学习,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使权力和武装得到合理运用”的好办法。11月份,参谋处宣布了“留美预备班”的大名单,名单上总共有四十多个人,而最终能够到美国军校进修的却只有十六个名额,这意味着预备班的学员有一大半将会被淘汰,竞争十分激烈。在这些“预备留学生”中,蔡智诚的资历是最浅的,他的同学中不仅有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屡立战功的抗战老兵,还有他的上司刘盛亨分队长,而班上资格最老的学员是总队参谋一科的少校科长,名叫钟汉勋。钟汉勋是湖南人,中央军校十三期毕业生,他是刚从第五军调来的,与参谋处长刘农畯的关系很好(他俩是老乡),因此,他去美国留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蔡智诚知道,要想在这些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必须付出最大的努力才行。“留美预备班”的校舍设在昆明北校场,也就是先前的青年军207师机炮大队的训练基地。年初的时候,蔡智诚曾经是这个地方的“少尉教员”,年底回来的时候却又成了“少尉学员”,而且这两次的少尉肩章都是崭新的——世事真是难以预料。选择北校场作为预备班的校舍,是因为这里距离西南联大比较近(联大校址在昆明市西北,今云南师大附近)。“留美预备班”的基础课程当然应该以英语为主,除了学习语法、锻炼听写、翻译作文之外,还要了解美国的社会情况和生活习俗。受聘给军官们上课的是西南联大的教授,这些从美国回来的大知识分子都有股子美国派头,走上讲台、刚解释几个单词就开始批评时弊,从总长骂到乡长、从上将骂到上士,用中文骂了再用英文骂,骂够以后、摔门就走了。面对着同一个中国,在国民党的眼中是“江山如此多钱”(出门搞“接收”、处处能发财),在共产党的笔下是“江山如此多姣”(语出毛泽东《沁园春—雪》),可到了教授的嘴里就成了“江山如此多黑”,简直一无是处。这样的教学方式当然不能符合军方的要求,于是只好换人。可换来换去,留洋教授的脾气都差不多,几乎没有哪个人能够连续上满三节课,搞到最后,军官学员们总结出一条经验,叫做“铁打的教室,流水的先生”。其实,大学教授们并非特意和军人过不去,只不过因为这么些年里他们都是这样抨击时事的,已经骂习惯了、一时半会地刹不住车。抗战期间,云南在政治上有三大特色:地方军政、“民主堡垒”和学生运动。说起来,龙云这个人对知识分子还是比较尊重的,只要不干涉“土皇帝”的执政方略,大学教授高谈阔论、青年学生游行示威,他都持以宽容和保护的态度,所以,昆明的各大中专院校也就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除了龙云主席、对其他人统统可以乱骂。虽然都是骂,但教授们各自的特点却并不一样。一类是“正统派”,比如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查良钊(金庸的堂兄)、雷海宗之类,他们都具有国民党的身份,有的还是中央委员或者监委,所以发言的时候经常批评延安、很少指责重庆;另一类则是“自由派”,逮谁骂谁,既骂共党也骂老蒋,其中有钱端升、杨振声、伍启元、华罗庚和冯友兰等等一大帮;专骂执政党的“激进派人物”其实并不多,但号召力却很大,他们主要是抗战期间从香港回来的“民盟”成员,风头最键的要属李公朴和闻一多,每次演讲都是人山人海,挤得会场内外水泄不通。骂人不好,可话又说回来了,当时的政局也确实让人心烦,不仅惹得秀才开骂,就连丘八们也在骂。在昆明北校场,除了伞兵的“留美预备班”、还驻扎着另外一个训练单位,名称叫做“第二编练处军官总队”——顺便说一句,有的文章把他们说成是“第二军官总队”,这不准确,真正的“军政部第二军官总队”应该在四川合川——“第二编练处军官总队”属于陆总昆明司令部,编练处长是何绍周、总队长是盛家兴(后任93军军长,在锦州被俘),所以又被称为“周兴部队”。当时,社会上有个“五毒”的说法,即所谓“国大代、军官总、青年从、新闻记、伤兵荣”,这“军官总”指的就是军官总队的学员,他们的特色是经常打架闹事,“不上前线打仗,专在后方打人”。“军官总”的成员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被撤消编制的部队的军官,二是部队整编时淘汰的军官,再就是因个人原因不能随原部队移防的军官,总之都是些“失业军官”。过去,国军的惯例是“吃空额”,部队的士兵实数只有编制的一半。抗战胜利后,政府整编军队,把以前的水分挤一挤,结果是当兵的不够数、当官的却有富余,于是就把这些多余的军官集中起来,培训一番、另行分配。至于分配的方向,少部分人或许有可能进入军警系统,而大部分人都必须回老家、参加“返乡军人会”(有点象是现在的“人民武装部”)。可问题是,“返乡会”的薪水只有军队里的一半,按当时的通货膨胀水平,连自己吃饭都要饿肚子、就更别指望养家了,这个待遇使得失业军官们十分不满:“丧尽天良!打仗的时候让我们卖命,发财的时候就不要我们了……”于是乎,在北校场训练基地,蔡智诚他们每天都可以观赏到“骂人表演”。联大的洋教授在教室里拍桌子大骂:“独裁!专制!”,军官队的土丘八就在操场上叉着腰跳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爷投八路!”;教授们在屋内声泪俱下:“民主无望,水深火热”,失业军官在外面挥舞拳头:“活路走不通,去找毛泽东!”真是好玩极了。不过,“军官总”虽然能和读书人骂成一堆,却走不到一块。45年11月25日,西南联大的学生在校园里开大会,邱清泉第五军的政治部组织了一帮特务军人去捣乱,用对天鸣枪的手段驱散了聚会民众。第二天,昆明各大中学校举行罢课抗议,为了防止第5军再来搞破坏,学生们关闭了校园大门,还组织了纠察队。西南联大的新校区位于北校场以南,刚好处在训练基地与昆明市区之间。12月1日上午,“第二编练处军官总队”的一伙人准备到昆明城里去玩,经过联大校门的时候,学生纠察队以为这些军官是来捣乱的特务,就趴在门楣顶上骂他们。这还了得!“军官总”原本就是一帮无所事事、无事生非的角色,成天正琢磨着到哪里找岔打架呢,他骂别人还差不多、岂能让别人稀哩糊涂地骂几句。于是,双方就打了起来。刚开始,“军官总”砸石头、学生们丢砖头,双方势均力敌。可打来打去,不知哪个混蛋二百五掏出几颗手榴弹,一家伙就扔到校园里去了,结果当场炸死三个学生和一个教师、炸伤了十几个——这就是震惊全国的“一二、一昆明血案”。学生被杀,事情闹大了。昆明城里的校长和老师们全都站了出来,无论是正统派、自由派还是激进派,大家异口同声:“还我学生,还我孩子!”蒋委员长没有办法,只得命令昆明军方限期破案。第五军主管军训的赵家镶参谋长(就是在金门炮战中被炸死的那位)跑到北校场来追查凶手,“军官总”又端枪又抬炸药包、堵住大门瞎起哄,差点没把赵参谋长给绑架了。邱清泉没办法,只好找了两个死刑犯冒充“军官总”,还让他们招供说是共产党给了经费什么的……可知识分子也不是那么好欺骗的。几个搞法律的、搞心理学的教授随便问一问,立刻就把那两个家伙问得露了馅,于是,大报小报全都登出号外——假的!假的!——邱清泉一着急,干脆把嫌疑犯提前枪毙了,想来个死无对证。西南联大对此当然不答应,双方闹到最后,昆明警备司令关麟征和云南省长李宗黄都被撤了职,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直到今天,“一二、一血案”的“真相”依然是个争论的话题。在马甲看来,这件事,如果往深里分析,时代背景和政治原因确实十分复杂;可如果往简单里说,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遇到“军官总”,更加说不清。被“军官总”这么一折腾,伞兵们也没有办法安安心心学英语了,只好先到巫家坝机场练跳伞。到美国空军学院进修的人必须具备“伞兵证章”的资格。当初,蔡智诚只跳过一次伞就上战场了,没有得到那个椭圆型的胸牌,现在,钟汉勋、刘农畯他们这批新调来的军官正在进行训练,蔡智诚也就跟着大家从头学习。其实,重练一遍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留美预备班”的器材换了新装备,由原先的T4伞换成了现在的T5伞。T4和T5都是二战早期的美式降落伞。T4是世界上第一种可以利用伞绳操纵方向的军用降落伞,但它有个明显的缺点:伞包体积太大、分量也太重。T5伞改进了结构和材质,轻巧了许多,但由于它的伞面较小、下降速度比较快,对伞兵的操纵技能和降落动作的要求更高一些。在“预备班”的学员当中,蔡智诚是跳伞次数最多的几个人之一,一周之内就跳了十六次,次次成绩为“优”,顺利地获得了“伞兵证章”。可是,跳完规定动作之后,美国顾问又鼓励大家跳“备份伞”,这不免让伞兵们感到几分恐惧。T5伞的结构轻巧,伞兵在背负伞包之后、还有余力和空间加装其他装备,因此,T5是世界上第一种能够携带备份伞的军用降落伞。从道理上讲,备份伞是在主伞失效之后的救生设备,但事实上,备份伞的伞面更小、结构更简单、完全依靠手动开伞、抛伞,对操作技能的要求极高,稍有失误就完蛋了。在当时,包括美国伞兵都是使用强制(挂钩)跳伞方式作战的,可几位美军顾问却认为,利用手动开伞实施空降,可以降低空降高度、更快地进入战场,因此建议大家掌握这个“先进的作战手段”——这理论虽然听起来不错,但实践起来却很困难:“切!进入战场快,死的就更快,老子才不干呢”鼓励动员的效果不明显,美国教官就决定亲历亲为。他们登上飞机进行示范表演,让中国兵坐在草地上看效果。C47在机场上空盘旋了几圈,不一会,从飞机里跃出十个黑点,没有使用主伞,降落速度确实很快。可是,其中的一位实在太快了,直接自由落体,“嘭”的一声在地面上砸起一溜烟尘,摔得惨不忍睹。这一下,现场观看的人们更加害怕,就连美军顾问也觉得十分尴尬,不敢再怂恿中国兵玩特技了。马师恭司令发觉气氛不对,就走到美国佬身边,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训练中出事故是难免的,我们当军人的,时刻都面临着危险”,然后,他指着预备班的学员说:“来十个军官,上飞机照着练”全伞兵总队的军官中,估计只有马司令自己没有跳过伞,现在却跑出来说什么“直面危险”,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人家是司令,说出来的话就必须执行。全总队派十个人,伞兵二队这样的“战功单位”无论如何也必须凑个份子呀,蔡智诚看看刘盛亨分队长,发现他正用殷切热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没办法,只好一咬牙豁出去:“行!我上吧”披挂装备,后面背着主伞,胸前挂着备份伞。爬进机舱的十个倒霉蛋不言不语,都在默默地记忆着操作程序。飞机在天上转了几圈,黄灯亮了。美国顾问说,大家可以自己选择强制跳伞或者备份伞跳伞,他对任何一种决定都表示同意——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个人把挂钩挂上了。蔡智诚犹豫了一下,没有碰挂钩,因为他看见李行和莫永聪都坐着没动。李行是西南联大地理气象系的学生,莫永聪则毕业于中央大学体育系,这两个人的经历与蔡智诚有点儿类似,在预备班里也是竞争对手。三个学生官彼此间卯着劲,硬要比一比谁的胆量大。绿灯亮了,没带挂钩的人首先跳了出去。一离开舱门,蔡智诚就努力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并竭力调整身体的平衡。可这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人在空中翻滚、自由坠落,连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折腾了半天,蔡智诚总算解开了背带、把主伞包从身上卸了下来(早期的备份伞在结构上不够完善,如果不先抛掉主伞,副伞就会与主伞绳相互抽打、缠绕,使备份伞破裂或者失去作用)。可是,抛主伞的动作花费了太多的时间。蔡智诚有些着急:“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开副伞?”坠落时间越长,开伞速度就越大。开伞速度一方面有利于降落伞迅速展开,但另一方面也会增强空气对伞面的压力,因此,越晚开伞、对伞兵的技术要求就越高。抛开主伞之后,蔡智诚伸手去抓副伞拉环。“抓住拉环,沿侧后方向扯开保险锁销,待确认备份伞已经拉出后,朝顺风方向抛撒……”,蔡智诚一边默念着操作程序,一边暗自嘀咕:“鬼才知道哪边是顺风,我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了”凄厉的寒风扑面而来,刺得蔡智诚睁不开眼睛。凭感觉,他知道自己此时的下降速度已经超过了三十米,也就是每三秒钟下坠一百米的高度。“开伞、赶紧开伞,一百五十米以上必须开伞,不然就死定了”,蔡智诚闭着眼睛在身上乱摸一气——可就在这时候,他发觉副伞的拉环不见了!蒲公英(十八)里讲到了“昆明12.1血案”。有网友查了资料,看见书上写的是“国民党省市党部、三青团省市团部、云南警备司令部便衣队、军官总队部分学员,第五军 688 团部分军人和鸿翔伞兵部队少数人员组成的队伍,分头出发,进攻各学校……”,于是就问:怎么还有伞兵啊?既然问到了,马甲就试着回答几句。一、国民党党部、三青团团部、中统云南站,以及“云南警备司令部”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主要力量,但事发的时候,他们没有在血案现场。二、第5军没有688 团(下辖200师598、599、600团,45师133、134、135团,96师286、287、288团),这个“688团”估计是96师288团之误。在西南联大附近确实有第5军的兵营,“军官总”闹事的时候,这个军营里的士兵还用板车帮着“军官总”运石头(这群混蛋,纯属添乱),那几颗手榴弹说不定也是他们送的。三、肇事的凶手是“军官总”,这已经勿庸置疑。而资料中所称“鸿翔伞兵部队少数人员”,指的是蔡智诚他们。其实,“留美预备班”的这四十多个人并没有参加闹事,他们只是和军官总队住在一起,所以就受牵连了。当然,这只是简单地说说,如果仔细分析,情况还要复杂得多。——好了,不罗嗦这些了,咱们接着讲蔡智诚的故事。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抛掉主伞包,蔡智诚立刻去抓副伞拉环,可他的右手在胸前摸来摸去,却找不到那个救命的机关了。备份伞伞包的外形有点象是西式的信封,包袱皮从四面对摺过来,中间的位置上装有一个拉环。只要撤除锁销、拽动拉环,就可以把副伞扯出来。副伞包的体积比主伞小得多,用十字带绑在胸前。正常情况下,右手往肚皮上一摸,正好可以抓住那个拉环。可问题是,T5型降落伞和备份伞都是按照美国佬的胸围设计的,而中国兵的个子小、肩膀窄,瘦得前胸贴后背,这十字带挂在身上就变得松松垮垮。蔡智诚是第一次穿戴这个玩意,缺乏经验,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那个小伞包就溜到左边的胳肢窝后面去了——他闭着眼睛用右手摸,哪里能够摸得到。伸手抓了个空,蔡智诚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一着急,眼睛也睁开了。低头看一看,发现十字带还在身上,连忙顺着绑带往下捋,这才找到了那个要命的拉环。他一把扯开锁销,也不管顺风不顺风了,拽出伞衣就往外抛。从理论上讲,逆风抛伞,伞衣很有可能会被吹回到自己身上,可蔡智诚现在的下坠速度实在太快,侧面的风力已变得无关紧要。伞布从包裹里挣脱出来、滑过他的胳膊、嗖嗖嗖地向上窜,很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蔡伞兵,强烈地震动扯得他五脏六腹都移了位,差点没有吐出来。与主伞相比,备份伞的伞面小,稳定性和可操纵性也比较差。伞衣打开之后,伞绳和吊带依然抖动不停,几秒钟之后,还没等蔡智诚调整好自己的着陆姿态,他就一头扑进了水田里。幸好,那块水田刚经过翻犁,土质比较松软,蔡伞兵翻了几个跟头,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却没有伤筋动骨。他坐在泥地里,头脑还十分清楚,先按照程序用伞兵刀割断伞绳、把副伞留在降落点,然后爬上田埂抬头张望,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是头一个降落的。不一会,教官开着吉普车跑过来了,美国佬兴高采烈、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地喊叫:“顶好!顶好!”,夸奖中国伞兵的技术高超。“哼!随便你怎么吹,反正老子坚决不跳第二回了”,蔡智诚拿定主意不再冒充好汉。不过,美国人也聪明,懂得见好就收,从这以后,他们再也不提备份伞的事情了——因此,直到1949年,整个伞兵总队只有“留美预备班”的六个人具备手动开伞的资历,其中就包括了蔡智诚。说起来,45年底的这次集训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解散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这T5伞、备份伞、以及这次跳伞训练,都与“租借法案”有关系。“租借法案”是抗战期间的同盟条约,其核心内容是由美国向中国军队提供30个师的武器装备和训练指导。这个方案从43年开始实施,刚装备了20个师,日本就投降了。从道理上讲,战争结束、法案就应该废止,可中美双方又搞了一个《处置租借法案物资协定》,把尚未交付完毕的军用物资继续提供给中国政府。美援装备的总数到底有多少?有说30个师、39个师的,也有说45个师、64个师的,各执一辞,就连国民党自己也没有定论。这说不清楚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国军的物资分配没有明确的计划、通常是派系斗争的结果,因此,除了少数的“全美械师”,还有许多“半美械师”,而那些“半美械”部队的武器配置标准不一、数量不等,非常混乱,很难确定他们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美式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