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决断的问题,大明朝的官僚系统最后一次典型地表现了它的低效性。先是在皇帝焦急的注视81下,满朝的文武大员面面相觑,因为怕承担责任,谁都不敢发言。后来,还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陈寅打破沉默,老相毕竟阅历深厚老谋深算,他首先慷慨激昂地打出“一寸山河一寸金”的旗号,坚决反对弃地,同时又认为调兵势在必行。老相慷慨激昂了半天,却等于什么也没说,可是满朝文武却大受启发,纷纷按这个调子发言,结果调兵之议一议再议,迁延了一月有余仍然没个结果。李自成却不必等待廷议的结果。这一个月之中,他的大军已逼近畿辅。北京的陷落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只有到这个时候,朝廷才下了最后决心。三月初,崇祯帝诏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命其入关勤王。面对平西伯这个尊贵的头衔,吴三桂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在等待朝廷决议的这一个月时间里,他的心情应该比北京城内那些官员更为焦虑。如假设在这一个月内吴三桂曾经多次失眠,也许不会离历史真实太远。因为他的性格里缺乏逆来顺受的因素,所以面对绝境,他的心理挣扎应该比常人激烈得多。有足够证据表明,在朝廷作出决定之前,吴三桂已经作出了某种决定。现在,皇帝的诏命已下,大明朝的最后一个柱石之臣立即行动,检阅步骑,带兵上路。从宁远到山海关,距离是两百四十多里,在当时,按正常行军速度,两天内可以到达。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短短一段路,吴三桂的大军竟然走了八天。是由于队伍过于庞大以至影响了速度,还是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呢?这成了明清易代史上的一个谜团。俯视一下当时的情势,这个谜其实并不难解。此时,大明朝的腹地已成鱼烂之势,大半领土已在起义军的控制之下。李自成的军队连战连捷,士气正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挡得住李自成的步伐吗?根本不可能。吴三桂也许能在北京城下阻挡李自成几天,却没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作为受恩深重的军官,他应该与大明朝共存亡相始终。问题是,现在只有终,没有始;只有亡,不能存。如果天下势仍有可为,他有可能做个中兴名将,拯大明于危难,扶大厦于将倾,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吴三桂也不会却步。可如果只是单纯地送死,他实在没有必要那么兴冲冲地自投罗网。当然,吴三桂不能按兵不动。如果他按兵不动,就会成为帝国和民族的罪人,就等于宣告自己是叛臣逆子。他可不想给天下人这样的口实。82所以,吴三桂选择了这样一个最佳方案:拖延。他摆出一副对朝廷尽职尽责的姿态,在行进的路上等待着大明朝的灭亡。等到明朝的灭亡已经成了既成事实,他的效忠对象已经不存在之后,他就有了道义上的行动自由。下一步的取舍,就轻松多了。真实的吴三桂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在道德的荆棘阵中寻到了一条缝隙,作了一次诡秘的出逃。天地巨变,终于彻底压碎了吴三桂身上的道德外壳,他选择了求生而不是殉道。经过多少不眠之夜,吴三桂才终于把自己从忠君报国的道德外壳下剥离出来,不过这种剥离是血淋淋的。毕竟,自命不凡的吴三桂有过真实的道德理想。他对自己的生命构想绝不仅仅是一个衣食俸禄层面的碌碌之辈。现在,他的人格理想已被击碎,可以肯定,自诩为血性汉子的吴三桂从此不得不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将以什么样的形象进入历史。吴三桂只能仰天长叹。现在,他的前途中剩下的,只有家族的平安,个人的功利地位,还有,陈圆圆。一想到陈圆圆,他觉得这一切损失毕竟还得到了补偿。这个女人啊!只是在认识陈圆圆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道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存在的。在拥有陈圆圆以前,他虽然有着风流将军的美名,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女人真正当回事,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供他消遣的玩物,不过是比其他东西更好玩罢了。可是自从结识陈圆圆之后,世界在他眼中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瑰丽、美妙而莫测的世界。他发现自己也变了,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汲汲名利的吴三桂了,他变得浪漫而多情,变得单纯而透明,和这个女人相比,许多以前显得那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却无足轻重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可以改变世界。现在,对他来说,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比做其他任何一个角色都重要,甚至比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更重要。现在,陈圆圆和他的家族,和大明皇帝一起,都留在京城里。他没法救出皇帝,但是,以他的三万铁骑,跟李自成去换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陈圆圆还是没什么问题。83吴三桂无处收留(8)八吴三桂的算盘打得很准,就在他在勤王的路上缓缓行进之时,三月十九,农民军攻陷了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根白绫,给大明王朝三百年的统治作了一个结束。得到这个消息时,吴三桂刚刚走到河北丰润,距京城尚有数百里之遥。他忙撤兵返辔,率领大军奔回山海关。这座依山傍海的雄关,将是他用来换取后半生前程的砝码。明朝的灭亡,使得这座关城已经姓吴了,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不过,他知道,这座关城不论是对李自成还是对皇太极都是沉甸甸的。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李自成会为这座关城开出一个大价钱。李自成会找上门来的。崇祯十七年(1644)四月,明朝覆亡后的第十天头上,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带来了封吴三桂为侯的檄书,带来了四万两犒师银子,同时,还带来了老父吴襄的一封信。一切都按照吴三桂的设想到来了,尤其是老父的这封信。皇帝已经死了,可是父母仍然在,这就是吴三桂在这个世界上堂而皇之地活下去的理由。忠臣是做不成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效忠的对象,可孝子这冠冕堂皇的社会角色还可以继续扮演下去,他的行为照样可以获得社会伦理观念的认可。父亲的信,说得多么有理:……今尔徒饰军容,逊懦观望,使李兵长驱深入,既无批亢捣虚之谋,复无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尔父须臾!呜呼!识时势者,可以知变计矣。……我为尔计,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位,而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骄愤,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受戮,身名既丧,臣子俱失,不亦大可痛哉!是啊,大势已失,天命难回,帝国已亡,家族仍在。父母家小还有那日夜思念的陈圆圆都在84李自成的手里,为了父母的生命,牺牲自己的名誉情有可原顺理成章。在大明他是平西伯,到了大顺他就是归命侯。寇贼杀了皇帝,寇贼就成了皇帝。从行脚僧起家的朱元璋可以做明太祖,那么,同样用血汗挣得天下的李自成为什么不能顺天应命抚驭万民呢?现在,吴三桂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抛弃一直虚掩在身上的“忠臣”的外壳,不过里面还有一张“孝子”的面具,可以用来抵御社会正统价值评判系统的正面杀伤。在命运的逼迫下,吴三桂的生命欲望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软体动物,急匆匆地从一只外壳迁入另一只外壳。吴三桂点齐兵马,把山海关交给大顺农民军,踏上了第二次西进的征途。命运,却同他开了一次让他无比尴尬的玩笑。走在西进之路上,吴三桂虽然心中还有点紧张,但是心境和第一次入关毕竟大大不同了。他不断幻想着,到京城之后会遇到的盛大欢迎场面,不免有几分激动。李自成也许会亲自迎接,所有新朝权贵都会出席接风宴会。封侯建府,钟鸣鼎食,他在大顺王朝可能前程更为远大……毕竟,他送给李自成的这份礼物不轻啊!可是,四月初五,当吴三桂来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时,突然遇到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家人。这个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见到吴三桂就痛哭失声。原来,大顺军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赃助饷,剥夺高官显宦们的家财来解决财政困难。吴襄虽有招子降顺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吴府,现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荡荡。吴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沉吟不语。他没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给他这样一份见面礼,看来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也不是太准。可是,自己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许他到了北京这些可以摆平。突然,他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陈妾现在怎么样?”家人告诉他,陈圆圆现在已是李自成驾下“权将军”刘宗敏的人了。轰的一声,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吴三桂眼前彻底崩塌了。吴三桂像被人当众打了一顿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庞一瞬间涨得血红血红。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涨大了。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奇耻大辱会劈头盖脸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贼,他把山海关拱手而献,他们却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什么封侯之赏,什么犒师银,都是敷衍,他们分明把他吴三桂当85成了玩物!有生以来,没有人这么侮辱过他!吴三桂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刀光一闪,面前的桌案已经被劈成两半。“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吴三桂出屋上马,调转马头。三万大军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直扑山海关。守城的农民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袭杀殆尽,而闻讯应援的白广恩部,刚刚接近关城,也遭到痛击,竟然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际!一场激战之后的山海关出奇地寂静,吴三桂一个人坐在大厅之上,没有任何人敢进来。他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现在,吴三桂只是一个因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吴三桂无处收留(9)九吴三桂多血质的性格特点,此刻又一次激烈地表现出来。性格即命运,而此时,性格即历史。就在他冲冠一怒的那个瞬间,墨一样浓的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当他静下来之后,吴三桂发现自己已被判定为一出悲剧的主角:他不但失去了国家,也失去了家族,同时,还有最心爱的女人。在这个条理分明的世界上,他丧失了经度和纬度,找不到自己的坐标。冲冠一怒使吴三桂永远地背负了历史的重债,他因此而成了所谓“民族的罪人”。不过,吴三桂在这愤怒的一刻袒露出的人性底色是历史上一抹斑斓的色彩,否则这部历史就过于灰暗乏味了。这个由赤裸裸的愤怒驱动着的人,一瞬间挣破了文化在他身上形成的层层伪饰,显露出未被阉割的真性真情。否则,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不是历史罪人的吴三桂是什么样的呢?只有两种可能。一、他驱兵西进,与李自成激战于北京城下,以卵击石,壮烈殉国。一出情节单调重复的英雄剧背后是无意义的生命损失,对于历史进程不能有丝毫影响。二、吴三桂忍辱负重,为了民族86大义,唾面自干,在那些羞辱捉弄了他的农民军将领前强颜欢笑,虚与委蛇,以此换取他们的残羹剩饭。很明显,吴三桂在大顺政权之下,非如此不能生存。这样的话,吴三桂确是兼顾了民族大义和身家性命,可是这样的人格形象是不是更为卑琐?愤怒很快就过去了。冷静下来的吴三桂又恢复了理智,而他的理智是出众的。他迅速判明了自己的处境,他不甘于处于被打击被剥夺的地位。他要对命运反戈一击,永不服输的他在绝望中竭力奋争,试图冲出命运为他设计的险恶陷阱。吴三桂无处收留(10)一○顺治元年(1644)四月十五,清摄政王多尔衮接到了这样一封书信:……流寇逆天犯阙……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之边门,欲兴师问罪,以慰人心。奈京东地上,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而乱臣贼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除暴剪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况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胁西胁,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唯财帛?将裂土以酬,不敢食言!这些充斥着“大仁”、“大义”字眼的文字——“亡国孤臣”吴三桂的这番“忠义之言”,是在吴三桂被李自成围困在山海关后写出的。走投无路之时,他顾不得什么华夷之分、敌我之辨,向昔日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发出了乞求。可是连乞求都是这么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满腔悲愤,真好像文天祥再世,申包胥重生。可是,就连不识几个汉字的多尔衮也一目了然,这不过是一封投降信而已。他何尝不知道,这个“亡国孤臣”在几天前还仆仆奔走在投奔“流寇”的路上,兴致勃勃地想和流寇87们分一杯羹!这些汉人真是会说话呀!吴三桂重又捡起了通行的社会伦理符号。他并不指望谁真的从词语层面理解他的话,这只是一种信息的标准化包装而已,华夷通用。形式永远是重要的,有时甚至是第一位的,虽然实际上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多尔衮并没有用心思品味这些华丽的词,他立刻感到了这封信不同寻常的分量。这真是天赐之机,父兄两代人征战多年,始终不能接近的这座雄关,如今唾手可得,逐鹿中原的宏愿即将实现,他怎能不大喜过望。多尔衮立刻发兵,向山海关奔去。这时,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的大军团团围住了。李自成这次亲征,不光带了六万大军,而且还带来了吴三桂的父亲。他知道吴三桂是有名的“孝子”,他希望吴襄能发挥比六万大军更大的作用。到了山海关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吴襄在阵前致书劝降。可是这封劝降书对吴三桂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吴三桂现在不需要什么台阶来下,李自成那里已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李自成收到了这样一封回信:父既不能为忠臣,桂亦安能为孝子?桂与父决,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这冠冕堂皇的措辞让李自成无话可说。他知道,再和这个人费口舌不会有任何意义了。大顺军向这座著名的关城发动了猛烈的攻势。当多尔衮的大军到达城下时,这座关城已是岌岌可危。激战已进行了一天一夜,大顺军的攻势越来越猛,有的地方,已攻上了城墙。吴三桂焦急万分,可是老谋深算的多尔衮却一点也不着急。他望着吴三桂那神情焦虑的脸,不慌不忙地提出,吴三桂得先剃发改服,他才能出兵。他还记着吴三桂那封慷慨激昂的信中装出的那副大明忠臣的姿态。吴三桂确实没想到这一着。不过,他没有犹豫片刻。不就是把顶发剃掉,脑后梳一条猪尾巴似的古怪辫子吗?不就是穿上那身难看的蛮服吗?他已经抛弃了帝国,抛弃了父母,抛弃了名誉,他还在乎这几根头发吗?!他已经不再在乎什么了,不坚持什么了,就是把自己出卖给魔鬼,也88没什么不可以的。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在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吴三桂头顶上的一缕缕头发,飘落到地上。心理学家说,外表的变化对一个人的心理有着重要的影响。满洲人在征服中国的过程中,所到之处,坚决要求被征服者剃发改服,即使逼得这些人再度反抗也在所不惜。而许多本来已经投降的汉人,仅仅因为保住自己的发式,却再一次选择了死亡。因为双方都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形式上的改变,这实际上是为精神举行的葬礼。这种改变,意味着彻底放弃了人格独立,彻底放弃了价值体系,把自己变成异类。吴三桂的精神世界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依托。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心里已经了无挂碍,他反倒获得了解放,从此吴三桂可以任凭自己胸中的贪婪、欲念、仇恨,痛痛快快地肆意流淌!多尔衮终于同意出兵了,吴三桂现在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不过,他依然从容不迫。为了保存八旗兵的实力,他命令吴三桂为先锋出城去冲击敌阵。这样,既可以检验吴三桂的诚意,又能目睹大顺军的实力,以便他随后实施有力的突击。吴三桂只能从命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狗,那么,就像狗那样地去卖命吧!吴三桂的人马出城了。四月二十二,从早上到晚上,他率领大军冲锋陷阵,连杀数十阵。清人彭孙贻在《平寇志》中这样描述道:三桂悉锐鏖战,无不以一当百。自成益驱群贼连营进,大呼,伐鼓震百里。三桂左右奋击,杀贼数千。贼多数鳞次相搏,前者死,后者复进,贼众(三桂)兵寡,三面围之。自成挟太子登庙岗观战,关宁兵东西驰突,贼以其旗左萦而右拂之,阵数十交,围开复合。战场上的吴三桂永远是无与伦比的。只是现在,他只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叛徒而已。吴三桂无处收留(11)一一89法国传教士白晋在他所著的《康熙帝传》中说:“事实上,鞑靼人(满人)在征服帝国过程中,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是汉人互相残杀,加上汉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为了满洲人去反对他们本民族而战。”吴三桂就是这些“最勇敢”的汉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事实上,在大清取得江山的过程当中,平西王吴三桂在所有的将军中出力最多,功劳最大。一旦弃了道义信条,同胞的生命,在他眼里就成了一具具成全自己功绩的道具。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面对自己的同胞,他比满洲人下手还黑,手段还残暴。这里面也许掩藏着这样一个心理学的真实,那就是,这类举动正是为了掩饰吴三桂内心的负罪感、恐惧感和痛苦。四月二十三,山海关大战后的第二天,吴襄在永平范家店被斩首。四月二十六,吴家满门三十余口在北京二条胡同被杀光。虽然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但是当他面对眼前到处僵卧的亲人尸体时,吴三桂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亲人的血,湮灭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顾虑。他已心硬如铁,没有什么可以再软化他。从山海关之战以后,他像发疯一样对李自成穷追不舍,终于在望都和真定之间追上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之后,李自成扔掉所有辎重妇女,狼狈逃走,陈圆圆终于又回到吴三桂手中。这是吴三桂用一个家族的性命换来的女人。击溃了李自成,他马不停蹄,他迎击降清复叛的姜襄,鏖战榆林叛将刘登楼,败明宗室朱森釜于阶州,败农民军将领王永强于同官,平定陕西,攻取四川,收复云贵……他的马蹄从关外一直践踏到云南,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他的浴血奋战,大清绝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夺取江山。这一系列战役,许多是硬仗、恶仗、死仗。他曾多次陷入绝境,生死悬于一发,凭着不屈不挠的斗志和运气,他才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吴三桂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是为满洲人打的。为大清朝,他真的做到了舍生忘死。这一系列战役充分反映了吴三桂作为一个军人的杰出素质。从单纯的军事观点看,许多战役也许能成为军事经典。吴三桂的判断力、决断力,意志品质的坚定性、持久性,战略战术上的创造性,在此过程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虽然屡获大捷,吴三桂并不敢居功自傲,仍然是每战身先士卒,躬履行间,战战把头别在腰90带上浴血搏杀。吴三桂知道,为大清作战和为大明作战不同,作为一名叛臣降将,他在满洲人面前总有点伸不直腰,抬不起头。他只有豁出性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忠勇,才能赢得清人的信任,才能在清朝的权贵中站稳脚跟。顺治十七年(1660),在为满洲人卖了十七年命之后,吴三桂终于获得了他的报酬,吴三桂被封藩云南,位享人臣之极。然而,虽然满洲人授予他高官显爵,吴三桂还是时时处处觉察到了他们的防范心理,觉察到了他们目光中隐藏着的一丝轻蔑和不信任。谁让他吴三桂是一个降臣呢!面对满洲人那外松内紧的满汉分野,对汉人将领处心积虑的提防措施,吴三桂并没有过多的抱怨和愤懑。他天生是个行动人物而不是观念人物,他不会让这些没有任何积极效果的情绪占据他的理智空间,浪费他的心理能量。现实主义是吴三桂的坚定指南。他考虑的是如何采取下一个行动。吴三桂无处收留(12)一二吴三桂是追着永历的足迹来到云南的。明朝虽亡,可是朱氏子孙一直没有放弃恢复的努力。明朝的残余在江南又建立了南明政权,在帝国依然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可惜这个小朝廷还是改不了窝里斗的老毛病,成天价忙于争权夺利,结果被清军追得整日东逃西窜。追得南明的永历皇帝经常是饥肠辘辘,卧不成眠,偶然讨得一碗饵块炒青菜,也要称之为“大救驾”。最后,被追得走投无路,逃入了蛮荒炎热的缅甸,才算保住了一条命。看来永历皇帝只能在缅甸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满洲人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可吴三桂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只有擒杀永历,才能彻底证明自己的忠心无二。91吴三桂对永历皇帝个人并无好恶可言。作为昔日的明臣,他对这位故主的后裔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和抱愧之意。大明朝没有任何对不起吴三桂的地方,有的只是高恩厚德,他前半生的功名地位都是大明所赐,可是他回报的却是对明朝后裔的无情追杀。不过,既然做了恶人,就做到底吧!现在,他就要借昔日恩人的头颅一用。于是,吴三桂上书,要求入缅扫灭南明残余。顺治皇帝认为没有必要,南明窜入荒夷,不可能东山再起,就放他一马吧。可吴三桂却反复恳求,提出所谓不灭永历有“三患二难”,最后终于说得顺治皇帝动了心。于是,吴三桂又率大军踏上了为清廷效命的征程。一个小小的缅甸怎能抵挡得住清朝的大军,吴三桂的征程势如破竹,把朱家子孙斩尽杀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