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应当鼓励每个作家发扬自己的风格,而不是阻碍他们。我们文学作品的风格应当是千变万变,而不是千篇一律, 如出一辙。对文学创作上的不同流派,我们应当鼓励,而不是消极反对。固然《人民中国》是对外刊物,所发表的言论有对外宣传的需要,内外有别。但是,在这里我们又难得地看到老舍真正本色的一面,看到在宽松环境下最为自由的倾诉,看到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文学状态,也看到其中与现行文艺体制格格不入的微妙之处。《茶馆》就是酝酿于这种真情勃发的时机,是剧作家复杂而奇妙、独一无二的产物。焦菊隐划不划右派成了人艺反右斗争最大的难题。1957年4月已经确定由焦导演《茶馆》,而焦对剧院党组织某些人的批评意见在运动中已构成重大右派问题。北京市委宣传部、统战部几次专门研究,拿不出方案,最后彭真发话:你们认为焦今后在人艺有没有用?如果有用,就保护过关;如果没用,就划为右派。剧院书记赵起扬当即表示,焦在剧院工作中作用是很大^,他的问题并不太严重,主要是对剧院的意见,应该保护过关。北京人艺建院以后,如何处理与总导演、副院长焦菊隐的关系一直是剧院党组织工作的重中之重。环境宽松时,市委就会指示剧院要倾听这位颇有建树的老专家意见,耐心细致地做好思想工作。剧院党组还为此专门开会,希望全体党员为了党的事业,为了剧院的工作, 把焦先生团结好。等到形势紧张,好提意见、个性极强的焦菊隐往往就是最合适的斗争靶子。1957年10月18日后连续三天,专门对焦菊隐进行了 "保护性"的批判教育。焦菊隐在会上交代了他在鸣放期间的"反党"言行,接受大家轮番批判。焦菊隐表态说:"经过这次检査,心情不是向下而是向上的。"主持整风小组的欧阳山尊做总结时表示:"由于焦先生也愿意和党站在一起进行这一斗争,所以会开得很成功。,'有意味的是,欧阳山尊与焦菊隐的关系一向比较紧张,在具体工作中不够协调一致,焦菊隐所提的意见中有不少是针对欧阳山尊等人的。欧阳山尊批判了焦菊隐的资产阶级思想后,不料过了两年他自己成了反右倾运动的重点,被认为是一个"不要党的领导的党内资产阶级专家",撤销了其党内职务。据人艺一些老演员介绍,欧阳山尊三十年代做过话剧《赛金花》剧组美工,后随崔嵬去延安,毛泽东曾给他写过信。欧阳山尊受苏联导演及中心制影响很大,作风强硬。他跟焦菊隐、赵起扬等人在一些艺术问题上有分歧,工作时有冲突。周瑞祥当年在剧院党委工作,对领导层的矛盾有切身体会:焦菊隐与欧阳山尊当面碰撞不多,有点文人相轻。在剧院二楼,焦在南边办公室,欧阳在北边,两人说事竞||电话。有时山尊把我叫去,让我给焦先生传话。焦反说我一顿,我又得忍住, 我在中间受罪。两人有时谈到剧院发展又很一致,谈艺术有时也谈得来。我亲耳听山尊说过,焦的《虎符》连最次的京剧都不如。焦对山尊的不满主要是有职无权,什么事都得党组织定夺。而书记赵起扬比较稳当,他在延安挨过整,有体会。反右时坚持可划可不划就不划这一条,要不然打八个右派也打不住。0998年10月21日口述)1957年11月18日全院反右小结,老演员戴涯等四人被划为右派,《虎符》、《风雪夜归人》两部戏受其影响而停演。焦菊隐被保护过关,剧院对外表示这是"治病救人"。群众中也因而传出焦是"不戴帽子的右派",让焦菊隐很长时间里心情不快。12月2曰, 老舍来到剧院二〇五会议室,向全体演员朗读新作《茶馆》。年底,侥幸躲过一劫的焦菊隐以戴罪立功的态度来到排练场,心情郁闷的他把一身本事都用到《茶馆》中。老演员叶子向笔者讲述了人艺那些带来无限感慨的旧事:当初,曹禺、焦菊隐、赵起扬、欧阳山尊四个大头,一心想把人艺弄成莫斯科艺术剧院,把这看作是他们的共同理想。可惜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到了文革就彻底乱了。有人给江青写信,有人又想把别人打成走资派。这是他们四人悲剧的地方。焦菊隐以为在文革后期没事,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去看人艺的新戏,可是没人理他,戏演完了没人请他开会。他失望极了,抽烟很凶,心情压抑,后来得了肺痛。从我看来,焦菊隐不像个导演,他是水平最商的批评家、欣赏家,品味最商。褥要好剧本、好演员,怎么演他不吿诉你,但他知道哪不成。坐在沙发上抽烟说话,训人直哭,对演员要求高,骂演员太厉害,一个动作让你演十几遍,有时过于苛刻。有一次焦菊隐排戏时,有一个演员要去外调,焦不离兴地说了一句:"没时间,排戏,别去。',他急了说那演员是"党榧子"。反右时就把这话揭了出来。后来批他时,大家就说他:你是翻身导演,党是关心你的。他后来竞写了一万多字的检讨。他跟老舍没有私交,是面子上的事,但两人相互是尊重的。有时焦菊隐没商量就改了台词,老舍心里有意见。老舍就一次一次来听,你们提,我自己改,不教你们改。老舍坚持要出文学本,也有保持自己东西的窻味。应该说,老舍认真,焦菊隐较真,戏排出来就有个样子,水平很高。〈1998年10月14日口述)周瑞祥也认为,焦菊隐与老舍之间也有矛盾,但基本上还是彼此尊重。老舍毕竟是写小说的,写话剧有不适合舞台表演的地方。老舍对改动《龙须沟》有不满意之处。从现在来看,焦菊隐改得还是有道理的,更适合舞台。老演员蓝天野持同样看法:老舍先生有时候说,谁也不许改。焦菊隐改了《龙须沟》本子,老舍先生有点不高兴,但如果完全按剧本演又不行。那个时候改剧本都这样,进了排练场,导演和演员都在改,有时还通宵达旦地修改。〈1998年10月27日口述)舒乙谈到父亲对自己作品的心爱程度:父亲看重自己的语言,他为文字花了很多心血,下了很大功夫。写东西很慢,字字推敲,每天两千字,不超过三千。一些编辑改了他文章中的标点符号,他反感,说千万不要改,你改了, 我要骂人。有的老编辑就说,老舍先生怎么这么狂?焦先生对《龙须沟》改了那么多词,我想,他是有看法的, 不是特别高兴。但对焦先生的才华还是尊重的。所以他说,你演你的,我出我的文学本。写《茶馆》用了标致的土语、活泼极点的口语,焦先生就不敢改了。0998年10月30日口述) 笔者在北京人艺资料室意外地发现了焦菊隐庆贺3庆十周年的文章手稿,最初以为别人代作这种命题文章。但细细从原稿的写作、修改来看,可以说是基本上是焦菊隐自己起草的,或许立意是上级指定的。笔者吃惊的是,原本为人严谨、本色高傲的焦菊隐在经历政治打击之后,在忧郁的暗淡心情中,居然以待罪之身,写出了这样今天看来极尽浮华的文字:十年!每一年都是一个地质年、天文年! 一切都是说不完的! 一切都是歌颂不尽的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民……在我们祖国, 只有现在才真正是长绳系曰,群星灿烂,只有在我们社会主义的祖国里,才长远地照耀着永不西落的太阳!……因为在伟大的国庆节日,我是这么兴奋,这么愉快,感到这么幸福,以致我禁不住自己。就让我通过对于三位语言大师的敬爱,用一句非常简单的活,来表达我对于祖国无限伟大的歌颂:"是党使老作家们年轻了,而且永远年轻!是党使我们都年轻了,都更有劲了!',在文中,焦菊隐称郭沫若早已远远超过了歌德,田汉的近作表现出无限的青春活力。由于与老舍合作多年的关系,文章花费不少篇幅称赞老舍高昂的政治热情:作为剧作家,老舍先生在建国以来的十年当中,热烈地歌頌党,歌颂新社会,歌颂翻身作主的、怀着无比兴奋和感激的人们的忘我劳动,歌頌党对于各阶层人民的伟大的教育和改造。……作者的政治热情是极高的,解放以后一直坚持写作。十年以来,仅仅就话剧来说,就写了有十部左右,而且每一部活剧都及时地配合和反映了当前的政治运动。每部作品都通过人物的欢腾鼓舞,表现出作者对于党的敬爱和拥护。在许多作品的许多人物口中,时常出现这样的对话:"党和人民政府给了我力量, 我干得更带劲!,'的确,正是因为党和政府给了作家力量,作家也干得更带劲。作家用以掲露旧社会、讽剌旧社会的那种厣利、幽默的笔调,初一想起来,是很不易用来歌颂新社会、新事物和新人物的;然而,作者却能保持并发展了这种风格,使自己复杂、丰富而又洗炼的、具有地方色彩而又变化万端的幽默词汇,成为刻划新人物的生动的语言,成为创造欢乐生活气氛的生动语言。(摘自焦菊隐1959年9月21曰手稿)焦菊隐对于老舍的感觉是有切身体会的,对老舍的热情和髙度技巧是钦佩的。然而在政治风浪中,这种感受落在文字上却给后人一种变形、做作、强人所难的异样滋味。焦菊隐此时的微妙状态,可作为老舍政治态度的参照物,作为了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之所以皈依、依赖新政权的心理依据之一。焦菊隐逃脱了戴右派帽子的厄运,然而他永远具备了右派的梦魇般情结。赎罪缠绕着他很苦很久,改造折磨着他难以适从。他的人格形象自我萎缩,对外界只有唯唯诺诺、顺从地表态。只有在《茶馆》排演场上,老舍、焦菊隐才能找到一点点信心、尊严,找到平衡的支点,而焦菊隐更是找到从容训人、从容否定的机会,找到让人抬头注目他的时刻。《茶馆》正因此才有两人超常发挥、鬼斧神工的一面,才有精雕细刻、叹为观止的一面。反右运动渐近尾声,剧院最后确定上演《茶馆》。1957年12月3曰,老舍来到剧院,与导演、演员谈了《茶馆》的一些立意、构想:不能想象一个社会没有警察,贫瘠但也有一定的规矩,有时遇到一些事能"睡"上两三个钟头。鸟笼也有一定讲究,满淸统治者把明代的文化一衣、食、住、行各方面提离到很高的水平,文化离,而又野蛮,没有法治精神。那社会,有许多人混得很好,放债,打群架,混得有趣味。因有文化,有少数人想活着,不想混。甲午之战,烧圆明园,皇上跑到热河,震动人心,于是有了常四爷这样的人。当时京城军事、经济、宗教等方面侵略都厉害,有了吃教的人,两年后就有义和团事件。特务恨常四爷,认为他说大清国要亡,是"汉奸"。清末,民族观念也不太重,旗人穷了,又失去了人心。茶馆中,民族分歧不大。那是旗人最挣扎、最混乱的时候,不劳动、没本事的人就完了。一慕是闭关自守,二幕甘心做奴隶,"混"得更精。第一慕"混"有艺术性,第二蓽"混"是为了吃饭。三幕庞四奶奶一群人,是国民党的助手。国民党利用他们,与地方上的恶势力合作,非常猖狂。女招待,是变形妓女。刘麻子,他这种职业当时不受尊敬,贩卖人口是很受人看不起的。而当他替人做成事时,人们还是尊重他的。袁世凯时,― 个议员来北京,他那一村的人都来北京会馆住着,找差事,钻门子。黄胖子有流氓气,但不是流氓。当时没警寒,就有一种人专门给人了事,能说会道,有规矩,从中间占便宜。唐铁嘴这种人尽赶热闹地方,非常脏,没什么本事。二德子,能打,能挨。二镩子为什么那么怕马五爷,大概吃过他的彩。那时官都怕信教的,碰不得。马五爷拦住不让打架, 是因为他受了教会的训练,人打你左脍,你应把右脸给他打,不赞成打架。老顽固的是太监,代表西太后的死党。太监要太太,在当时是个特别的事。不少人要,太监住在黄化寺一带。清朝太监不准出京。我不知道太监是否可坐茶馆?太监一得势,有钱,对于做太监,很后悔,就想有个家。^31人有病天知否^^^^^^^清朝的小茶馆不卖吃食,只有大茶馆有吃食,有焖肉、烧饼等,与二等铺不同。民国后,茶馆有雅座,食物讲究。(摘自北京人艺1957年排练记录手稿)在看完《茶馆》连排之后,老舍于1958年3月5日来到演员中间,针对表演所存在的一些问题,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独特角度, 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王掌柜的口要"老"点,少年老成,能干得不得了。穿灰大褂的不要坐在房口,这样没人敢进茶馆来。松二爷的话要"润",说得有滋味,寻着人叫好的意思,恍然自得。二德子走路不对,架子大,不像一般戏里的打手。唐铁嘴,走要溜,像打侄上坟的穷生。卖女儿的戏没做足,不是很感动人。秦二爷是个人物,戏已交代清楚。常四爷是旗人小官,身体壮,有正义感。那时看到大清国不成的人很少,承袭满族人跑马射箭。太监,说话漂亮,态度柔和,雅。刘麻子、人犯,应付人一人一样。逃兵,我们现在看了他们的可笑。当时的兵相当讲究,有他们聪明之处。(:摘自北京人艺1958年《老舍先生看茶馆连排谈意见》记录手稿)焦菊隐对老舍写人物的大手笔和看人世的眼光极为推崇,欣赏老舍又刁又狠的点评,认为这些三言两语恰恰能帮助演员们开窍,有一通百通之效。在老舍讲评后,他再次强调《茶馆》中人物的重要性: "许多人在这部戏中就是一两分钟戏,要使观众留下非常深的印象, 要叫观众心里叫好。这个戏不是看故事,是要看人的。',1958年3月5日北京各文艺团体抢着落实大跃进指标,北京人艺参照了青年艺术^院的跃进指标,立即做了调整,定下全年演出场次为九百五十场,创作二百二十件,经济自给并上缴五万五千元,辅导十个工厂、农村、学校文艺点。当天组织全院人员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到全国文联"报喜"。《茶馆》在此时悄然排演,建立了以童超为队长,马群、胡宗温为副队长的演出队。4月份坚持在首都剧场演出,一演就是四十九场。笔者先后走访了《茶馆》剧组的部分老艺术家们,从他们激情的讲述中可以还原当年一些场景,让我们记取一些值得感叹、值得深思的东西:老舍先生写了配合宣传宪法的戏,讲了几个朝代的事。焦菊隐说,老舍先生这部配合的戏改起来很难,我看这一幕茶馆的戏非常精彩,能否就写茶馆的兴衰变化,不要光写宪法了。我感觉到,老舍先生真的很喜欢这个意见。他说,我马上写出来。他对我们讲,《茶馆》里的人物都好像是我看过相、批过八字似的。老舍^生第一次是在剧院二楼会议室读剧本,念一段他就停~^匕下来,讲一段这个人物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么写。演员们都很激动,会后纷纷写申请书要求给角色,有的好演员没有上戏,情绪还波动很大。有的演员估计不行,就申请演小角色。名单公布了,我演主要人物。有人说,这个人物多好啊。我说,感觉不出来。大家说,哎呀,你怎么这么想?我说,我不熟悉。老舍来排演场讲解,还请"北京通"金受申讲掌故。我的印象中,排戏花在准备工作上较多,做很多人物小品。当时老北京的痕迹多一些,我们去前门、安定门一带茶馆暍茶, 找过老的评书艺人,找了不止一个看命的人。演员与生活一步步接近,一进排演场就能抓住东西。尾声三个老头祭奠这场戏,当时排得时间很长,难度大。有一天晚上,焦菊隐让我们在三楼排演场按舞台尺寸定位,他说, 你们今天互相不要交流,你们每一个人看准台下某个观众说个不停,把几十年积累在心里的愤怒发泄出来。58年这个戏真好,人物鲜明,真是老舍先生的大手笔,构成经典之作,导演、演员、舞美达到高峰。有人形容,这是一颗颗珍珠串在一起。〈《茶馆》中饰演秦二爷的蓝天野1998年10月27日口述)老舍先生在全国普选时曾写了《一家代表》,排完了,没让上演。后来公布宪法,他觉得值得歌颂,写了《人同此心》。剧院书记赵起扬去世前銀我谈过,当年大家都觉得第一慕好,焦菊隐主张写茶馆的戏,不要光写宪法。但这样得把写作意图改了, 变动很大。曹禺自告奋勇地要跟老舍谈修改意见,结果一谈,老舍特离兴 0我记得老舍读《茶馆》剧本不止一次,把剧本读活了,导演和演员最軎欢听他读剧本。连排一次后觉得有些地方演得不对, 又读了一遍。他还做示范动作,比划黄胖子揉眼睛、库兵因为偷银子夹着屁股往外走、松二爷与二德子的请安动作,一台戏都出来了。他说,《茶馆》要演出文化来,那时候人们把精力、聪明才智搁在茶馆里,是那个时代悲剧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受左的影响,演戏有错^,总把常四爷当成硬汉子,一提帝国主义、卖孩子,就坐立不安,老想闹革命。只有到了文革以后,从老舍先生宁折不弯的遭遇中,才慢慢找到常四爷的依据,逐渐体会到老舍先生的写作意图,在舞台上逐步改过来,每场改一点,最后串起来。后来红线加多了,改成常四爷给游行学生送水,讲革命话。台上口号声、歌声越来越响,学生上台讲演。头一次加时,觉得红线加得太多,曾想削弱一些。老舍先生看了没有说话。他以后说过这话,我写的是洋柳树,你偏要黄花菜。他还讲过缘木求鱼的典故。有的大作家瞧不起老舍,就老舍一人解放后的作品超过以前作品。他写得吃力,但老在写,对社会主义的热情是由衷的。(饰演常四爷的郑榕1998年8月26日口述) 曹禺什么没见过,他看了《茶馆》第一幕,拍了桌子,用英文说:"经典。',还说:"看人家,一句话就是一个人物。',这是老舍先生的顶峰之作,我们见到的初稿基本上就是后来演出的那个样子。排练十分顺利,我们演过老舍不少戏,对他的风格、语言熟悉,那么大的戏排的时候却很短,别人都不信。老舍先生最早指出我所演的人口贩子中的问题,说:"你这个人物伶牙俐齿是对的,但觉得你不够坏。^他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让你去演那个坏。,,我琢磨了好几天,什么叫"坏"? 又为什么不能演那个'坏'呢?演《茶馆》很有收获,于是之一辈子最出色的也是《茶馆》里的王掌柜,比程疯子还要深刻。有些同志革命理论多了,就觉得《茶馆》不够革命。1963 年重排前,我们做过一次荒唐的事,就是由于是之、童超和我三人修改小组去跟老舍谈怎么加红线。我们并不真想改,但无可奈何。我们也知道,这个玩艺不能瞎弄。老舍先生一向听我们的, 很谦虚地表示:"大伙儿看吧一99戏能够演,他就高兴。人艺只要排郭〖沫若)老(舍)曹(禺)的戏,都是另眼看待,选择最强的阵容。总政活剧团的蓝马1963年看《茶馆》,一边说好,一边说你们胆真大,什么时候还敢演这个?当时全国都在演《夺印》、《賈虹灯下的哨兵》,我们演《茶馆》非常不合时宜,吓得我们不敢演了。这个戏分明批判旧社会,却被说成坏戏,文艺界那时是没理可讲。后来演《骆驼祥子》也引起争议,导演梅阡不是党员,几个运动挨过整,害怕,所以让我演刘四时要演得更坏,要压迫车夫。我与导演有不同意见,我觉得角色有狠毒一面,也有讲义气、笼络人的一面,否则不可能维持车行。我的这一点感觉得益于老舍先生,他的北京市井生活底子之厚无人可比,真正钻到这些人的灵魂深处。老舍先生跟我们熟了,聊得就有兴致,他们家热闹。〈饰演刘麻子的英若诚1998年8月18日口述)1963年,一个队演《冕虹灯下的哨兵》,一个队演《茶馆》,我演春妮,又演小丁宝。前一个戏是写主旋律的现代戏, 但有戏的还是《茶馆》。老舍先生读剧本有滋有味,有京味,他读时不笑,我们听了嘆嘎大笑。有时念一上午,那只猫就一直^在桌上看着他。他给我们比划偷银子的库兵走路姿式,讲黄胖子眯眼。他注意听大家有什么反应,觉得合理的,他都接受。老舍写了那么多的人物,怎么凑一台戏呢?每张桌子要干什么?导演真下了功夫,找来一个卖《福音》书的人在那转桌子。这就是导演的本事,是他调理出来的。排戏很困难,导演要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排下去,旁边的人还要继续演下去。旗人很讲规矩,我从来没看到老舍先生跟人大吵大闹,他从来不慷慨激昂,风度平和。生活基础雄厚,写过去的生活精彩。每次演出,我就爱听本子里的台词,比如第二慕唐铁嘴说的: "两大国侍候我一个人……',把这个人物的没有骨气讽刺出来。老舍先生自尊心非常强,有韧劲,他对新生活不太熟悉,很多东西限制他,他有困惑。焦菊隐是一个博学、功底深厚的人,他帮你理解人物,而不是帮你演。他总想实验一点什么东西,有想法。他导的《蔡文姬》可以打满分,而别人是导不出的。欧阳山尊导戏是大刀阔斧,大而化之,不细致,不经看。我们孃他排戏害怕,还没琢磨透就公演了,大面上看得过去就行了。很留恋那时排练场,焦菊隐有本事,创作气氛浓烈、讲究, 排练场只能轻声走动。我们当时才二三十岁,演第一、二幕不在话下,没有顾虑。文革以后,就怕演年轻了。〈饰演小丁宝、康顺子的胡宗温1998年9月9日口述)剧组一发榜就是我演松二爷,焦菊隐很軎欢用年轻人,一张白纸好画画。在焦菊隐的调教下,挑演员挑得准,你再换人演刘麻子,肯定不行了。我演的这个角色没有8角,演绝了,没有第二份。我们不少演员的风格、京味,是在老舍的作品里蕭陶出来的。老舍先生耐心教我"进一退二"请安动作,当场示范,提醒我注意不要撞人。导演要求一坐到桌子旁就要有故事,我每天提着鸟笼、端着早点到排练场吃,要求茶水是真的,买的两个包子请"茶房"热热。松二爷的台词一字没改,老舍不是胡写,不能乱加乱改。1958年大家一块疯狂,以为共产主义马上就要来到了。在这种时候把《茶馆》排出来是一个邪门的事。就是它不朽了,其它的都是纸糊的灯,留不下来。人家说我是"歪门邪道",我只有在老舍、焦菊隐底下才能成活。反右时如果把焦菊隐打了右派,焦菊隐没了,《茶馆》也就完了。真想用你,也不用你来凑右派的数,让别人来凑;^〖饰演松二爷的黄宗洛1998年9月9日口述)越来越火热的大跃进气氛如何能容忍《茶馆》的存在,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7月10日来到剧院,在党组扩大会上大加指责说:44《茶馆》第一幕为什么搞得那么红火热闹?第二幕逮学生为什么不让群众多一些并显示出反抗的力量?,'他发出警告:"一个剧院的风格首先是政治风格,其次才是艺术风格,离开政治风格讲艺术风格就要犯错误。,,刘芝明这次长篇发言后来定名为《关于剧院艺术创作的倾向问题》,全篇自始至终抓住倾向问题:"你们现在偏重于艺术方面去建立风格,政治灵魂不在意了,不太注意政治,有点过多地追求形式……焦菊隐的斯坦尼是资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教条主义。山尊、田冲、是之、绣文等同志,你们学得斯坦尼有没有教条主义?生产上我们很先进,比如白薯一亩地产五十万斤,本身就有很大的浪漫主义。惟独艺术上我们还像乌龟一样在爬。,'当时担任剧院党委秘书的周瑞祥对当时场景记忆犹新:刘芝明越级跑到人艺开党组会,说话很严厉,大批一通。当时连北京市委宣传部的人都不参加党组会,刘芝明来剧院确实很特殊。整整批了一个上午,点了于是之等好几个人的名字。党组的人心里不服也不敢说,只能决定停演。刚好当天晚上预定苏联专家彼得罗夫来看《茶馆》,由老舍、梅兰芳陪同,只好等到第二天停演,否则当天就要求退票。没跟老舍先生说明真实的停演原因,没说党内的事,只说要轮换节目。〈1998年10月21曰口述)1958年停演前后,各种非议已经接踵而来,有的已提到路线、原则的高度,如认为全剧流露了 "今不如昔"、"怀旧"的情绪,全剧是在"影射公私合营"、"反对社会主义"。老演员郑榕告诉笔者,剧中秦二爷有这么一句台词:"我的工厂封了。,'就有领导说那不是指工商业改造,不是与党对着干吗? 0998年8月26日口述)欧阳山尊在剧院领导层的位置听到外界的批评意见很多,其中有说戏全部结束时三个老头撒纸钱是为新社会唱葬歌,又有人说剧中秦仲义有句台词"这支笔原是签合同的,现在没用了",是影射公私合营,污蔑新社会一天不如一天,等等。欧阳山尊从《茶馆》的遭遇谈到人艺不少新作品逢到严峻尺度时】的夭折命运:那个时候,不能全怪刘芝明那样做。58年开始左倾,越来越厉害,一直到了文革。有那样的左的思想,从《茶馆》中肯定能找出很多所谓毛病。我们集体创作了《一九四九年》,写天津一位工会女同志同资本家斗争,天津负责同志说要"借鸡生蛋",让资本家回来生产。彩排后,陈毅说好,要演。但后来不让演,说是替天津的黄克诚反党集团宣传,其实也没说黄克诚、黄敬什么的。《北京的朝霞》是写人民大会堂建设的,李瑞环参加了创作,技术问题就是他提出来的。已经排出来了,又不让演,说替北京市赵鹂飞树碑立传。我排了丛深写的《祝你健康》,上演以后,上面又让我们改台词,说是要突出阶级斗争,要搞成对抗性矛盾,改剧名为《千万不要忘记》,说这是对中央政策的态度问題。文革前夕,市委改组之前市委张大中提议写剧本,反映第二毛纺织厂科长堕落贪污、工作组进厂挽救的事情。市委改组后, 戏又没法演了。张大中来到剧院,脸色很不好看:"赶快停止, 不要演了,直传消极因素……',他真是前言不搭后语,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镨误。从这么看,《茶馆》被停演,就没有什么奇怪了。不是某一个人、某句话说要停演,而是当时越来越发展的左倾思潮,与整I^^系00998年10月16日口述)在北京人艺保存的《茶馆》档案中,笔者发现其中夹杂着《读书》1959年第二期,里面有一篇署名刘若泉、刘锡庆的文章《评老舍的〈茶馆〉》,字里行间划了很多圆珠笔、铅笔的线条,表明不少人认真地读过这篇颇具代表性的文章。文章充满十足的火药味,体现了当时的主流思潮,足以让人们三思而后怕:【该剧)没有充分地表现出日益发展中的人民革命力量,也就不可能把光明的未来展示给读者……显示的光明是如此微弱,希望是这样渺茫。王利发是一种典型的奴隶性格,难道不应该予以批判?作者对此没有有力量地给予批判,反而在最后通过王的自白,把他的这种行为美化了。作者笔下的几个劳动人民形象也是消极的,不会斗争,逆来顺受,显然没有劳动人民的爱憎分明的情感。剧中出现了不少迎合小市民阶层的唐俗趣味,如太监买老婆、两个逃兵合娶老婆的畸形故事告诉今天的读者,究竞有多大的现实教育意义?剧中出现的人物,其阶级性格是极其模糊的,还没有真实地反映出当时阶级矛盾、民族矛盾错综复杂的严重斗争,对旧社会揭!8得不深,鞭挞得不力。全剧缺乏阶级观点,有浓厚的阶级调和色彩。(摘自《评老舍的〈茶馆〉》〉不知道老舍看到这类文章有何感想,从北京人艺的艺术档案和老舍遗留下来的文字中没有找到只言片语,我们无从揣摩到他的真实评价。但是,老舍的不舒服是可以想象到的,甚至暗地里会有些气恼、不安。不过,跟以往一样,他对这样"批评"基本上持回避、沉默的态度。由于停演过于仓促,收得过快,没有进行系统的总结;再加上大跃进时期精简了场记和资料人员,偌大的剧组竟未留下完整的艺术资料。到了 1963年1月初复排时,剧院院务会、艺委会举行联席会,面对资料残缺不齐的现状,只得决定先建立一个整理小组,靠大家共同回忆搞出大样,然后再请焦菊隐细排。据《北京人艺大事记》记载,1963年4月2日那天上午全院展开动员大会,决定以背靠背的方式开展五反运动(反贪污、铺张浪费、投机倒把、官僚主义、本位主义和分散主义)。当晚《茶馆》试妆、连排,老舍前来观看。4月4日上午,再次在人民剧场连排,请有关方面审査,老舍依然兴致颇高地再看一遍。剧院的人发现,老舍此次看后话语不多,不像以往那么爱说话。舒乙告诉笔者,老舍回家后,对《茶馆》加红线问题依然不言语,难于说出内心想法。7月7日,周恩来在乘飞机外出之前匆匆看了 一遍《茶馆》,临走前只是简单地告诉焦菊隐等人:《茶馆》这个戏没问题,是一出好戏。如果还有点意见的话,只是第一幕发生的时间是否往后放一点, 现在写的时间是戊戌政变以后,放在辛亥革命前夕就更好了。细心的周恩来随即又叮嘱道,这个意见不要向下传达,以免说不清楚耽误事情。他表示,要亲自告诉老舍先生。从后来《茶馆》演出很快夭折来看,周恩来或许已经没有机会亲口向老舍提出修改意见。人艺党委秘书周瑞祥回忆道:"总理先说了这部戏没问题,后来又推荐我们演《年轻的一代》。我们见形势逼得很紧,报上不让发演出报道,只好就收了,自个儿撤了《茶馆》。,,〖1998年10月21曰口述)老演员郑椿在接受采访时也证实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正式通知禁演,谁也没有明确这点。宣传稿写了发不出去,报上不发消息。我们在人民剧场演着演着,也觉得不合拍了。 一些梨园界老人很喜欢看,认为是怀旧,我们当时也那么看。,,0998年8月26日口述)剧院内外已经有人提出了有关执行文艺方针路线的问题,认为人艺对现代剧目重视不够,不如对古典戏下力气多。于是之形容头两次演《茶馆》气氛太压抑,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刘芝明副部长批评之后,《茶馆》剧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之1958年7月8日给爱人的家信中,沮丧地写道:"有关领导和文艺界的一些同志根据《茶馆》、《威虎山》、《关汉卿》的演出对我们剧院提出了批评,大意是政治热情不足……,'(摘自《演员于是之》〉1963年重排时,心有余悸的焦菊隐花了很大力气抓红线问题, 他说:"加的红线都是主要的戏,是为了提髙戏的思想性。要搞好红线,才能压住那些表现旧的、要否定的生活的戏。,'(摘自1963年4 月4日焦菊隐与演员谈话记录稿)实际上,早在1957年12月已经被反右运动搞得精疲力竭的焦菊隐就有预感,在一次会上主动提出是否在剧中加红线,让"积极因素更多一些"。在场的评论家李健吾当即表示不同意:"我看不必,就这样排吧。作家给我们什么,我们只好接受什么,导演只好辛苦点。观众看了这些,自然会产生一种僧恨的情绪。老舍同志虽未写到解放后,实际上是暗示了……',一向持艺术至上、唯美观点的焦菊隐居然能想到加进"革命"红线,实在是当时被残酷斗争之后企求自身保护的结果。老舍曾在初稿第二幕中,加进学生在荼馆开会,结果被抓走的一段戏。剧院讨论这些红线段落时一直觉得别扭、生硬,而焦菊隐此时走得比老舍还远, 对"革命化"、"斗争性"要求之迫切反衬出运动对人畸形的压力。现在保存在北京人艺档案室的《1963年整理排练〈茶馆〉导演谈话》,清晰地记录了当年焦菊隐等导演组成员竭力加强红线、惟恐拔高不够的紧张心态:58年演《茶馆》时,不少同志对第三慕提出不少意见,认得低沉1 1 4 、这次重排,征得老舍的同意,打算对第三幕进行一次删改补充,以弥补原有不足。戏组组织了一个剧本螯理小组,在导演指导下进行工作。……事情发展的顺序大体上不更动,突出时代背景可以强调学生运动,点明当时时代主流,说明王掌柜在当时情境中,实在活不下去 0加强一下代表反动势力的几个人物,与学生运动敌对。与老舍先生商量如何改,可根据老舍台词的特点〖简练、筋斗、风趣)编词,也可以请老舍先生来看排戏时,请他润饰我们编的词。不论怎么改、改多少,最后都要经老舍先生同意。但考虑修改方案的时候,可以尽量大胆想,放开搞,不合适再收。要将学生游行示威的口号声、歌声处理为第三慕的主题歌, 从蓽起到结束时隐时现,这是这一慕的主要音响效果。要增加美军吉普车效果,比如撞人、煞车、然后猛然开走,显出美帝国主义在中国横行霸道。还要有那种黄色流行歌曲的声音。要在后台创造一台戏。加了学生被特务打伤的一场戏,编这段台词时,由于情况紧急,时间短,应选择简练、明确的语言,这段对话要短而精。(摘自《导演谈话》记录稿)排练加进去的学生戏时,焦菊隐同样持认真严谨的态度。他让饰演学生的演员反复做包扎伤口的实物练习,对演员们说:"可以是自然主义地练习包伤的形体动作,按习惯顺序地动作后再选择提^ ,,新整理出的学生戏很快打印出来,依次糅进了演出脚本中,成为1963年演出的一个醒目亮点。比如给剧中人物秦仲义加了这样几句话: "你告诉大家,我仗着年轻气盛,还想富国裕民。可是真给人家说中了, 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手指,就把我推到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从北京人艺档案室保存的当年铅印本里,还可看到生硬加进的红线"段落":演讲学生:同胞们,请大家看看政府当局吧!正当各国列强要瓜分我国的生死存亡关头,政府当局甘愿做亡国奴!……王掌柜:〖劝说)咱们换个地方成不成,我明儿要开张…… 演讲学生:王掌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中国是一盘散沙,我们要唤醒民众。I高呼)誓死不做亡国奴!结尾一幕:学生甲:老人家,城门打开了! 学生乙:我们的队伍进城了! 【二人将"反饥饿"、"美军滚出去"标语贴在墙上,学生们的歌声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