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春,71师开进怒江峡谷,与缅北日军对峙。虐疾横行,饮食极劣,不到一个月,88师能站起来作战的只有一半人了。一半人也扼制了日军攻势。第二年反攻,远征军和驻印军将日军18师团、56师团全歼,21师团、33师团大部歼灭。日军凭借坚固工事和武士道精神,每座堡垒都战至最后一人。攻打龙陵老东坡时,88师用坑道作业迫近敌人,发起突击。白刃战,手榴弹战,枪托对打,扭跑翻滚。在指挥所观战的美国联络参谋组组长吴德上校,对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说:中国军队耐受困难的精神和作战的勇敢,都是世界上少见的。 三战四平炮声隆隆,美国驻长春领事馆匆匆撤退,71军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四平。 若是抗战,再打几座四平,再打出几座血城,71军将留芳百世。 8年抗战,和日本人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今天打中国人,也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 战争轮子滚动起来,玉石俱焚,天使和野兽共生。 只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多的是天使,还是野兽? 淞沪抗战,19路军漫街撒大豆。日军皮靴踏上就滑倒了,两旁大刀队齐出,滚瓜般砍脑袋。三战四平,71军如法炮制,在天桥上撤豆成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武士道的日本军人,服从天皇的意志。在四平顽强抗击的71军,服从蒋委员长的意志。生要服从这种意志,死也要服从这种意志——委员长为他的将军装备了“成仁”的“中正剑”。 对日本人几乎不用思想。他们漂洋过海跑来杀人,他们是侵略者,是强盗,是野兽。对共产党也不用思想,蒋介石都替他们想好了,“共产共妻”,“红胡子”,“共匪”,“奸党”……信不信都由不得你。给你一套“正统”的军装,和一支人类智慧结晶的美国枪,只管对准共军射击就行了。况且,那当口,你不杀他,他也杀你。 战争把人训练成机器,像机器人一样在队列中操着正步。这被称之为“威武”,“雄壮”。枪响了,眼睛红了,个性没了,人性没了,只被兽性拖拽着狂奔。这被称之为“勇士”,“英雄”。 共军撤出四平后,红着眼睛从工事里钻出来的军人,抢劫商店,强奸妇女,射击任何敢于反抗和企图制止他们的人,从平民百姓到和他们一样的军人。 兽性的惯力还在拖拽他们狂奔。 他们还是有思想的人吗? 他们本来并不都是恶棍,他们本来曾具备中国农民一切美好的美德。若不是这场内战,他们此刻会是个恭顺的孝子,一个多情的丈夫,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战争不允许他们如此这般。于是,人的七情六欲就变成了兽性的宣泄。 战争把一个个血肉之躯化成白骨,也让一个个好端端的灵魂长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咱当亡国奴那阵子,这疙瘩谁也不来。“大鼻子”把“小鼻子”赶跑了,都来精神了,自个把自个打得红天血地的。唉,就自个打自个有能耐! 历史是那样辉煌 1953年5月30日,一座约六层楼高的“四平市烈士纪念塔”,在四平市英雄广场矗立起来。 正面为林彪题词:“为人民解放而奋斗的烈士们永垂不朽。”左面为高岗题词:“日月同光山河并寿人民战士永垂不朽。”右面为陶铸题词:“成仁有志花应碧杀敌流红土亦香。”后面为林枫题词:“中国人民优秀儿女万古千秋。” 一年后出了高饶反党集团,高岗题词被凿下去了。 “文化大革命”中,先是林枫成了“走资派”、“三反分子”、“特务”,接着陶铸又从“红桃四变成黑桃三”,题词当然都不能留着。 “九·一三”一声爆炸,林彪的题词也没了。 如今纪念塔上的题词,是从空间到时间都“万寿无疆”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以上一段那日岸先生以前输入在“东北王其人”的摘录中】手头有篇《东北解放战争的胜利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揭发批判林彪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罪行的资料》,是沈阳军区机关革命大批判组”写的,“供部队批林批孔用”。这里只抄下目录——这已经够长的了。 一、林彪推行刘少奇“和平民主新阶段”的投降主义路线,对抗党的“七大”路线和“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方针。 二、林彪从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立场出发,悲观估计形势,不敢斗争,不敢胜利。 三、林彪对抗毛主席积极防御和战略方针和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指示,大搞消极防御,破坏根据地建设。 四、林彪干扰破坏毛主席的土地改革总路线总政策,推行刘少奇形“左”实右的土改路线,阻挠彻底消灭封建剥削制度。 五、林彪对抗毛主席建军思想建军路线,鼓吹单纯军事观点,反对党的领导,破坏我军建设。 六、林彪对抗毛主席的十大军事原则,竭力推行所谓“六个战术原则”,反对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 七、林彪顽固对抗毛主席关于辽沈战役的作战原则,畏敌如虎,不敢决战,推行右倾保守主义的军事路线,破坏毛主席的战略决策。 八、林彪消极避战,保存实力,苦心经营,妄图成王,实现其篡军篡党的野心。 “永远健康”时,说的永远正确,做的一贯正确,连井岗山会师也变成了毛泽东和林彪。折戟沉沙后,还是两个凡是:凡是林彪说的都是错的,凡是林彪做的都在批判之列。 不但历史要一笔涂黑,还要把林彪说成是“草包”,“笨蛋”,“不会做工、不会种田、不会打仗”,“一不读书,二不看报,是什么学问也没有的大党阀、大军阀”。 倘若如此,他怎么会成为红军和八路军的著名战将?又怎能成为辽沈、平津两大战役的前线最高指挥官?抗美援时,毛泽东为什么会首先想到让他率军赴朝作战? 倘若如此,毛泽东为什么不撤掉林彪,还让他当“东北王”?东北局和“东总”那么多领导人,对林彪这些罪行当时是一点儿也未觉察,还是发现了而未置一词?这倒真不能不叫人怀疑会不会都是同伙了。 在这些问题陷入无法解释的矛盾的同时,共产党的形象不也受到极大的伤害吗? 不也叫那些“口诛笔伐”的,还活得好好儿的人,提心吊胆吗? 共产党的历史是那样辉煌,共产党人在黑土地上的历史辉煌得令中外敌人目瞪口呆。当中外的敌人和朋友都在研究这段辉煌的历史时,我们自己却把它搅得又一次叫人目瞪口呆! 第一次公开传达到党员的关于“九·一三”事件的红头文件中有句话,大意是:林彪在历史上也为革命做出过贡献。 就踏着这么个台阶,中国的第二号神,从云端一下子迈入十八层地狱,成了中国的第一号鬼。 有时连鬼也不是,好像中国根本就未曾有过这么个人。 一位老人说,一次,他去中国历史博物馆参观,看到四个野战军战斗序列表中,四野司令员后面是空白。 四野没有司令员,十帅中少一帅。 (温都尔汗一声响,林彪也真留下许多“难题”。比如,“十大元帅”怎么讲?讲九个?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十大元帅。讲十个?等于叫林彪一声“元帅”。万全之策似乎是一个也不讲。却又把90%的元帅都株连了。有几千年历史,能把任何棘手问题都圆通得天衣无缝的神奇的方块字,在这里无能为力了。于是,按授衔时顺序排列是第三位,以姓氏笔划为序是第五位的林彪,就变成了那个万能的“等”字。可在今天许多家庭张贴着的一套中国元帅的年画中,还能画上一个“等”字吗?)如果对别人也能如此“视而不见”,权当没这么个人,那到是幸事。 请一位四野老人算算,当年黑土地上的师以上干部,历次运动中有多少人挨过整。老人说:还是简单点,算算没挨过整的人吧。 一位老人说:“九·一三”后,把和林彪沾点边儿的人都弄到北京来了,办“学习班”。我说的这个“沾点边儿”,可不是上贼船的那种边儿,就是当年在他那儿当过秘书呀,警卫员呀,司机呀,保姆什么的。 一位战争年代给林彪当过警卫员的老人说,弄一阵,没什么问题就算了呗? 不,不抓你,不关你,就那么软不溜秋地呆着你。真不如判上几年,痛痛快快,有个盼头。党一手拉扯大的,九死一生捡条命,能不想为党干点什么吗?憋不住了去单位看看,人家像躲麻疯病人似的躲着你。林彪“永远健康”时,咱也没“身体健康”,可他倒霉了你就跟着倒霉去吧。 老人都说:当初是我自己要去的吗?不是组织叫去的吗?当时那不也是革命工作吗?不讲理了。 季中权老人说:抓我时,说我反林彪。这回林彪完蛋了,我不当英雄也该出狱了吧?不行。说林彪是林彪,你是你,又关了3年。我也想开了:早倒霉晚倒霉,倒大霉倒小霉,反正早晚多少得倒霉——谁叫你有那段历史呢? 高岗也有秘书、警卫员、司机、保姆。林枫也有。陶铸也有。一野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也有。二野政委邓小平也有。三野司令员兼政委陈毅也有。“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的将帅都有。 不光有秘书什么的,还有部下。顺蔓摸瓜,每个人周围都能“揪出一小撮”。谁能搞清这个数字:和共和国同龄以上的中国人,在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中,有多少人被整过,或未被整过? 残酷的“阶级斗争”,不也把人的心灵折腾得雪白血红吗? 从1947年夏季攻势后期开始,在黑土地上和林彪共事最多的罗荣桓,未受株连——却也不能使人欣慰。 1978年第9期《历史研究》,有篇“总政治部理论组”的文章:《在毛主席伟大旗帜下战斗的光辉一生——忆罗荣桓同志》。其中,有这样几段文字:“1940年,彭德怀违背毛主席的指示,搞所谓‘百团大战’,罗荣桓同志也是坚决抵制的。当时彭德怀给山东发报,要山东的部队参加。罗荣桓没有听他的,只出了几个团番号,应付了一下”。 “日本投降后……他坚决贯彻实行毛主席的路线、方针、政策,同刘少奇、林彪的机会主义路线进行了坚决的斗争。” “罗荣桓同志对彭德怀推行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一直进行坚决的斗争。有一次,彭德怀竟说什么:现在搞现代化,政治干部要改行,再不改,将来要失业了。罗荣桓同志听到后很气愤,反驳说:‘政治工作是我军的光荣传统,怎么能取消?毛主席绝不会同意的。’……两人吵得很厉害,结果不欢而散。”⑧林彪“永远健康”时和刘少奇是两个司令部的人,折戟沉沙后又坐到一条板凳上,成了“刘少奇、林彪的机会主义路线”。罗荣桓则和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彭德怀斗,和国家主席刘少奇斗,和“窃据东北人民解放军司令员职位的林彪”斗。 工作中意见分歧是难免的,有时分歧严重,“吵得很厉害”,也属于正常现象。可动辄就上升到有你没我的“路线斗争高度”,做成了这种“斗来斗去”的文章。过早逝世的政治元帅九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中华人民共和国影响最大的先进典型,沈阳军区的一位班长雷锋,在“路线斗争”中应该说是比较幸运的了。可宣传艰苦奋斗时,就把他那双补了又补的袜子拿出来。强调“阶级斗争”了,就大讲他发现一个来路不明的“剃头匠”。学习毛主席著作了,就全力宣传他的“钉子精神”。1988年3月5日,又说他还有英格手表、皮夹克和毛料裤。这样被随心所欲地抖来亮去的雷锋,还是雷锋吗?这是宣传典型,还是糟蹋人?有人说:不知雷锋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 据说“文化大革命”后不久,某军区排演一出话剧《平津决战》,请一些参加过平津战役的老人提意见。老人说:这不是平津战役,而是“平张(家口)战役”。 在“长期的复杂的激烈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中”,今天你红他黑,明天他红你黑。打倒一个“鬼”,造就一个“神”。倘若找不到一个能成“神”的人,就会被株连得一片漆黑,或是留下一片空白,埋上几颗地雷成为禁区。什么时候由黑变红了,再涂过来,把地雷换成鲜花。 这是在捉弄谁,嘲弄谁? 做为东北人民自治军总司令,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东北局书记,东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东北野战军司令员,一句话,做为“东北王”,在黑土地这场内战中,共产党输了,赢了,或是输赢各半,都避不开林彪。 无论杜聿明后来怎样了,昆仑关大捷都是国民党人和中华民族的骄傲。林彪当时做为一名共产党员,平型关大捷也是共产党人和中华民族的光荣。同样,他在黑土地上的作为和功绩,也是属于整个共产党人的。 历史是不应随着人的升降而浮沉的。 蘸着权势的墨水写着的不是历史。 把“碑文”凿来凿去,只能把人凿得玩世不恭。 不知台湾草民百姓知不知道平型关,大陆人民不但又知道了平型关,还知道了昆仑关和台儿庄(采访中有老人说:土埋肩膀头了,才知道还有个“台儿庄”)。而且,还知道台儿庄大战前,共产党人曾为李宗仁提供了日军本间师团的重要情报。周恩来还曾向白崇禧建议这一仗应该怎么打--“后来,在协助李宗仁指挥作战的过程中,白崇禧基本上采取了周恩来提出的方针。”⑨实事求是对谁都是有好处的。 1987年11月22日,《参考消息》刊登文章,“台湾当局欲购《血战台儿庄》版权”。 时近一年,这部电影该在台湾上映了吧?透过银幕上从蒋介石到普通一兵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形象,台湾人民和国民党人将看到共产党人的胸怀。 ① 《四战四平》第1集,31页。② 《辽沈战役亲历记》,233页。③ 熊式辉的这个意见,主要内容为:⑴为了便于复员,并考虑到伪满统治东北后的具体情况,划东北为九个省区。⑵在东北应以实行三民主义作为总和施政方针。对边疆民族问题,尽力扶植其政治、经济、文化之发展与自治能力之增进.对民权问题,积极保障人民的各种基本自由和基本权利,并普遍成立地方民意机构,限期实行县市长民选,以完成地方自治.对民生问题,限制私人资本发展国家资本,并整理地籍,调查荒地,逐渐实现耕者有其田。⑶抽调一部分精锐国军,长驻东北,作为这事基础.并改编和整训伪满军队,作为军事辅助,以巩固国防,维持治安,使成为东北政治上的安定力。⑷将日本在东北公私投资企业,全部改为国营,并保持其原来的经济体系.对东北地下富藏,进行有计划的开发,以促成重工业的继续发展,作为全国经济建设的基地。⑸在人事上,尽量避免国民党一党专政的色彩,积极争取中间派的合作,造成一个民主的,联苏的政治气象。④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114页。⑤ 《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11页。⑥ 同⑤,185页。⑦ 同⑤,127页。⑧1978年第9期《历史研究》,6、7、8、9页。⑨1988年3月12日《周未》,《台儿庄大捷与周恩来的建议》。八 骚动的大地 关东,又一次从冰雪中走出来了。 大雁驾著湿润的南风,用清亮的歌喉一路欢唱春天。鸭绿江开江了,松花江开江了,黑龙江开江了,冰排浮沉著,冲撞著,轰轰隆隆地涌泻著。背阴处还残存著积雪的千山,长白山,大小兴安岭,映山红霞缎般地流光溢彩,红红火火地爆发出生命的歌唱。草芽锥尖似的,叶苞花蕾似的。山岭和大地酥软了,充满了弹性的活力。蛰伏了一冬的小虫和动物们,在洞穴口探头探脑一番後,世界就显得忙碌、喧闹、拥挤了。 从冬季攻势结束到辽沈战役发起,整整六个月,关东一反常态地沉寂著。 黑土地在沉寂中骚动不安。 雪 白 血 红 第22章 解放 “我为谁扛起抢”贫穷和愚昧是旧中国的一对孪生畸形儿,周而复始地生产愚昧和贫穷。 没有土地的农民不可能拥有文化。没有文化的人,可以是勤劳的,却很难谈甚麽智慧。而极端的贫困,又把他们固有的热情消耗殆尽,他们把虚汗洒在土里,把生命埋在土里,也把那点对幸福的追求和幻想,在泥土中化为灰。从皇帝到军阀都唱著一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歌,愚昧从来都是统治人民的法宝。没有人告诉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个世界受苦受难,告诉这一点比给他们一支枪更可怕。 历史的强者和智者的共产党人,不但给了农民土地,还解答了这个“为甚麽”。 谁养活谁 最艰难的时刻,常常能提出并解决最关键的问题。 做为主力纵队中的主力师,3纵7师1946年逃亡1570人,其中党员181人。就是说,每四个人左右就有一个开小差的。 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数字,一个生死悠关的严峻问题,斗争环境、性质、任务和对象都变了,政治工作新的突破口在哪里? 共产党人在苦苦思索。 一次,7师政委李伯秋、宣传科长吕村夫和20团政委胡寅,谈起在山东控诉日军暴行,激发部队报仇雪恨,很多青年当场报名参军的情景。四平撤退後到柳河整顿,李伯秋明确提出要搞阶级教育,解决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 诉苦运动首先在7师兴起不是偶然的。因为南满斗争艰苦,受“最後一战”影响最重。20团9连做为诉苦教育的典型应运而生,也不是妙手偶得。因为9连是个非同一般的连队。 140多人的9连,清一色新军装、牛皮鞋、皮帽子,清一色九九式步枪,腰间挂个日式子弹盒,还有个轻机枪班。瞅着令人振奋不已,再看那人可就泄气了,立即会想起那句“驴粪蛋子面上光”。 9连是“八·一五”後,由本溪和抚顺暴动的“特殊工人”组成的,大都是中条山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官兵。老百姓都“想中央,盼中央”,这些人能不想,不盼?沙岭战斗,9连两个排埋伏在一片坟地里,距敌100多米,都是老兵,军事技术蛮好,却只听枪响,不见人倒。那枪大都是朝天上放的。国民党打国民党!是有点下不了手。 赵绪珍从炮兵连调到9连第一天,就有老乡上门告状,说有人偷了他的老母鸡。赵绪珍让副连长晚点名时讲讲。副连长正讲著,黑影中一个大个子喊:你瞎嚷嚷个啥呀,谁说老子偷鸡了?副连长说:你骂谁?那个大个子挥拳就打,副连长掏出匣子枪,被大个子一脚踢飞了。 偷鸡摸狗,买东西不给钱,借东西不还,损坏了不赔。还赌钱,磕头拜把子,拜“三番子”(一种封建迷信组织)。认房东乾爹乾妈,和女人打浑骂躁。还逛窖子,嫖女人,批评他,他不服:她要钱,老子有钱,两厢情愿,公平交易,犯哪条子纪律? 第一次上课,讲形势,讲以斗争求和平。赵绪珍在上边讲,有人在下边骂:这小子一定是个老共产党,得盯往他!讨论会闷了半天,站起来个打副长的王福民。嘴上叼支烟,耳朵上夹支烟,大金牙一呲,张口就是一个“操”:和平?毛、蒋不死,(尸吊)辈子也和不了。他俩死一个嘛,能和平。 四平撤退後,有人说:不行了吧?还是人家“正牌”。沙岭战斗中,蹲在工事里抱枪不动的房天静,编著快板发“牢骚”:当兵别当八路军,受苦受累又受穷,死了落个臭哄哄,招来一群绿豆蝇。王福民打仗像条汉子,这时又熊了: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干这穷八路,打不死也累死了。老子不怕枪,不怕炮,就怕一天一夜不睡觉。 沙岭战斗後,指导员开小差了,调来赵绪珍。现在连长又带头不辞而别,一天晚上跑了22个,给养员把全、菜金席卷一空。 9连要黄铺了。 柳河整顿,师里布置拥政爱民教育,出了17道题。有道题是:有人说穷人养活富人,有人说富人养活穷人,你认为哪个对? 赵绪珍老人说,那时人没文化,肠子不拐弯儿,讲课搞教育得直来直去讲实的。讲甚麽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现在的指导员会马克思怎麽说,列宁怎麽说,大三条,小三条,左三条,右三条,念上十几页稿纸。那时候指导员没有这“水平”,就讲共产主义是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地种。其实这还是个阶级教育。只是这样搞缺乏形象,对不上号,不著边际。“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就不一样了,再没文化,再笨,也能说几句。 有的说富人甚麽活不干,却吃香的喝辣的,是穷人养活富人。有的说富人不租给你地种,你喝西北风?有人说他闯关东要冻死了,一个财主把他架到家里热炕上,给饭吃,又给活干,这不是富人救了穷人又养活穷人吗?有的说穷人和富人是互相养活,谁也离不开谁。有的说穷富都是命,前生就住定,有钱人是有能耐,坟埋得好,谁也不服谁,争论得热火朝天。 一天,晚点名唱了支《谁养活谁》: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 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 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 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瞧一瞧, 没有咱劳动,棉花不会结成桃。 纺线织布没有咱们呀干不了, 新衣服,大棉袄,全是咱们血汗造, 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说一说, 没有咱劳动,哪里会有瓦和砖。 打墙盖房全是咱们出力干, 自己房,二三间,还有一半露着天, 地主不劳动,房子高又宽。 不知是就把它当支歌了,还是唱多了不新鲜了,反正唱的没觉出甚麽,一些“卖呆”的老乡听出滋味儿了:八路这歌唱到咱心里去了。 第二天上课,大家挺奇怪:指导员抱件破棉袄,一领破席头,一个讨饭瓢,旁边还站著个老大爷,这是干甚麽? 老人的苦,把100多条汉子的苦水引发了,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房天静成了忆苦典型:俺16岁叫小鬼子骗到本溪下煤窖。俺娘从山东来看俺,断了盘缠,把三弟卖了25元钱。到本溪俺娘病了,就那麽眼睁睁看著俺娘死了。俺哭啊,哭有甚麽用?穷人没有钱,富人谁管咱?俺这个穷小子却坏了良心忘了本,打仗不开枪,真是个混蛋呀! 王福民跺著脚哭:俺也是个穷小子呀,却盼蒋介石来,要干“正牌”,蒋介石来了还有穷人的好呀!过去瞎了眼,现在心里亮堂了。 俺王福民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 後来,王福民五次负伤(两次重伤〕不下火线。三保临江大北岔战斗牺牲时,抓著赵绪珍的手要求入党。这位当初被列为“危险分子”的兵痞,被追认为共产党员。 有钱人家的也哭:过去花香的喝辣的,以为那是凭本事挣的,原来喝的都是穷人血汗呀! 下面文字,摘自《东北民主联军总政治部关於辽东三纵开展诉苦运动的经验向军委总政的报告),和《辽东三纵队的诉苦教育情况专题综合报告》: “八师杨副师长的警卫员是特务,数次要害杨未成,非有这次查思想查成份,他自己不会说出求。”⑴。 “八师的各级干部参加听炮兵营长诉苦时,给下面印象很大,启发了一个战士对旧社会不满而诉苦,他气愤填膺感动的气死了,死而复活,现成傻子。”⑵。 “战役行动开始时,战士们纷纷表示要在战场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向蒋介石报仇’,‘向共产党报恩’,‘向家庭报喜’,”“战斗激烈时,许多同志振臂高呼‘不要忘了白己的诺言!’‘这是我们完成立功计划的时候了!’勇猛他向敌人冲去。”⑶。 “全纵在四次保卫临江和夏季攻势战役中,共歼减敌人三万七十多人,涌现战斗功臣一千五百多名,其中最突出的就有纵队第一名特等功臣房天静,‘独胆英雄’王永太、陈树棠、高英富,‘无敌英雄’周桓农等三百馀名。”⑷。 1947年9月28日,毛泽东修改、批转了3纵诉苦教育经验的报告。 “女国高,杨柳腰,穿皮鞋,戴手表,交个朋友挎洋刀。” “八·一五”後,一些人“革命了”的标志,就是一夜之间挎上了洋刀,可以随便抓人。看谁不顺眼就一顿嘴巴子,骂几声“妈个巴子”,或是顺嘴溜出句“八嘎牙鲁”。进戏园子不买票,横晃,“革命”是现买现卖褂在嘴上的,伪满警察那一套不学就会。 1946年9月23日,《东北民主联军总政治部关于部队坦白运动与诉苦运动的经验》中,有这样一段: 从一个连的材料观察,大部分参加过伪满时的警察,国兵,公安队,棒子队,土匪,及受过敌伪各种训练,并且说明了任职与训练的年月。做的坏事有:杀人,勒大脖子(即敲诈勒索——笔者),抢劫,嫖赌,强奸,抽大烟,扎吗啡,加入三番子,溜大号(不经请假允许,就跑回家去,叫溜大号)。多报家庭人口达到多领优待粮,以及重复过去的一些行为,在参军动机上,为挣钱吃饭,不愿做庄稼活,认为扛活大累或当兵不累,以及光复后没有生路,即纯粹为着生计问题,从好吃懒做思想出发的,占百分之五十四。⑸。 要让这样一些人舍生忘死投身革命,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不是1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可共产党人用几把魔水般的泪水,就立竿见影地使他们咬牙切齿地向敌人冲去了。 八十年代的今天,无论怎样解答“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共产党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解放战士” 冬季攻势前被俘的国民党士兵,除了害杨梅大疮的,基本都成了“解放战士”。後来就挑剔了,得个大,结实,还要瞅着顺眼。一位老人说:我第一次去老丈人家,也没让人那样端详,条件允许,通常都要集中训练个把月。讲传统,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官兵平等,等等,最重要的是诉苦,最好的教员是解放战士。 几位当年是解放战士的老人说,一场诉苦会下来,一个个抽抽咽咽的,人还未解放,那颗心已经是共产党的了。怪不得八路这麽不要命,官死了兵领著冲,像中了甚麽邪似的,敢情人家是为了自己打仗呀!有时候诉著诉著,家有“2百亩地”的也跑上台去了。问他有甚麽苦水可倒的。他说我家哪有一垄地一片瓦呀。在国民党那边是越富越露脸,穷人受白眼,都报家有几十亩地。不懂共产党规矩,还捧着老皇历瞎吹牛。 一仗接一仗,伤亡大,俘虏没法送,就随抓随补,听口音是老乡,就说你到我们班吧,老乡见老乡,首先唠家乡。你家几口人呀? 村里有没有地主呀?地主干活吗?地主吃的甚麽?你家吃的甚麽?一天行军没到头,一个人差不多就“赤化”了。 张耀东老人是在大黑林子战斗中被解放过来的。第一仗打彰武,一人抓23个俘虏,立一大功。第二仗打王道屯,又立一大功。 5师打下义县後,补1千8百名俘虏,打锦州100多人立功,打锦州前减员用义县俘虏补,打廖耀湘兵团用锦州俘虏补。长春解放後,王牌师新38师两个炮兵连成建制火速调往辽西前线,人是原人,炮是原炮,就是炮口调转了方向,後送伤员,天亮了,一看怎麽抬著个国民党呀?民工火了,拽下来就揍。伤员喊:我是八路呀,刚解放就打仗,哪有功夫换衣棠呀! 某军政治部原副主任郭俊老人说,8师23团9连连长刘山,是个老兵油子。在冀东当伪军被缴过五次枪,每次拿5元钱回家。最後一次嫌少了,说他还带过来几个人,不走就留下了。不怕死,能打仗,从战士一直升到、长。在柳河强奸妇女被枪毙了,枪毙时面不改色。 这种有奶便是娘,在哪边都不是孬种的人甚麽时候都有。而且国民党大势已去,被俘後再也端不起“国军”、“正牌”架子了。这也是个因素。但举足轻重的,还是在倒苦水中自己解放了自己。 占领沈阳第二天,“林罗刘”看望5师时,和5师政委石瑛有这样一段对话: 罗荣桓:谈谈伤亡情况。 石瑛:团以上干部伤亡11个,连排干部伤亡比编制还多,全师死亡7千8百多人。 罗荣桓:还有多少人? 石瑛:南下时是1万6千人,现在1万7千人。 刘亚楼:这不都是俘虏吗? 黑土地上最能打的王牌师,此刻简直就是个“解放师”了! 《辽东三纵队的诉苦教育情况专题综合报告》中,有这样一段: 据七师一九四七年十月冬季攻势前统计,全师九千五百六十八人中就有解放战士三千二百五十四人,占全师总人数的百分之三十四,到辽沈战役结束时,一般连队解放成份都占百分之五十四左右,有的连队甚至达到百分之六十。 许多解放战士已经成了战斗骨干,有些还入了党,当了干部。……通过诉苦,把蒋介石军队的士兵,变成为蒋介石自己的“掘墓人”,使蒋介石不但在作战物资和武器装备上,而且在人力上也成了我军的“运输大队长”。⑹ 富於历史主动性的共产党人,以最便捷,最实际的方式,把蒋介石的士兵一批批变成他的掘墓人时,蒋介石只能在那儿漫无边际地开着“耕者有其田”的空头支票,咒骂“共产党是不要国家民族的,共产党是苏俄的第五纵队,共产党人不要历史,不要文化,不孝父母,共产公妻”⑺。 赔了老本的“二道贩子”蒋介石,最终是不敢把底牌亮给人民的。 声泪俱下地控诉一番,再千好万好地歌赞一通(若配之以野菜糠皮之类“亿苦饭”,效果更佳),“阶级感情”和“阶级斗争”的热力就火山般喷发了。这在建国後的“阶级斗争”中是屡见不鲜的。 当疾风暴雨的阶级斗争成为历史,和平到来之时,就应该用科学文化去打动人们的心,向更高层次的解放进军了。可惜,历史又一次被愚昧和贫困魇住了,于是,这种曾使人们从蒙昧中获得了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自我解放的诉苦运动,就在“一抓就灵”,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和自相残杀中,历史地走向反面了。 政治元帅 陈世勋老人说,微山湖西“肃托”时,抓的抓,杀的杀,提心吊瞻,人人自危,拷打的爹呀妈呀的,受不了谁知道会胡乱说出谁呀? 就在这时,罗荣桓坐条小船赶到湖西。“放了。”一句话,全解放了。 在十大元帅中,罗荣桓即没有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传奇故事,也不像陈毅那样火烈生动,兴之所至,出口成章。在青岛大学攻读过土木工程的大学生,若不是那副眼镜在土八路中有点突出,很难看出和常人有甚麽两样。 于保之老人在山东给罗荣桓当遇警卫员,老人说,下边部队一些领导,有事没事,有机会都爱去罗帅那儿坐坐。在外面站岗,看他们唠得像亲兄弟似的。有时仗没打好,或是出甚麽问题,被罗帅找来了。罗帅批评人可厉害了,一点不讲情面。来时哭丧著脸,没精打彩的,走时一个个都心情舒畅,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怎麽谈的,反正罗帅就有这本事。 权威并不都是由职务决定的。同样,说罗荣桓是位军事家,也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履历中有“115师代师长”和“山东军区司令员”这两个职务。1937年7月,他指挥的梁山战斗,歼灭日军600多名。1945年11月,中央要在锦州西部打大仗,指名道姓要林彪或罗荣桓前去指挥,毛泽东肯定是深思熟虑了的。 但是,从红军时代的连队党代表,到建国後的第一位总政治部主任,罗荣桓的主要贡献还是在政治工作上。 做为黑土地党和军队的主要负责人,罗荣桓主要从事部队的思想建设。组织建设和後勤工作。这是一项十分浩繁的工作。 7师开展诉苦运动後,有人不以为然,甚至说三道四。罗荣桓立即感到这是个创举。诉苦运动大规模开展起来後,有的单位查三代,使一些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悲观失望,觉得拚死拚活革命,倒成了革命对象。罗荣桓及时住意并纠正了这种过火行为,使诉苦运动沿著正确方向深入发展。 对于土改中乱抓乱斗乱打现象,罗荣桓都及时提出建议,使问题得到解决。 有的老人说:跟罗帅做政治工作有安全感。 回首不堪回首的“阶级斗争”史,我们最缺少的不就是安全感吗? 在接连反攻的新形势下,一些人思想还停留在山沟里,没认识到城市被夺占就将永远保持下去。加上农民出身的干部战士,对城市有种天然的抵触和反感,觉得城市是地主资本家的窝子,打开後就得好好整一整。罗荣桓对这个问题盯得很紧。他在各种场合说明这个问题的危险性,以政委名义向部队发出措词严厉的《关於政策问题的指示》。根据他的意见,东北军区颁发了《入城纪律守则》。攻下锦州,战火刚停,他就亲自进城检查执行纪律情况。 罗荣桓在黑土地上另一个贡献,是成立和训练二线兵团。 随著战争规模越来越大,部队伤亡也越来越大,兵员补充也越来越紧迫。在他的建议、筹划和主持下,各军区都成立起独立团。大批农民入伍後,不经过地方武装逐步上升的阶段,由野战军抽调干部和老战士做骨干,短期训练後直接补充主力,或成立新的作战师。到1948年8月,主力部队已扩大到12个纵队70万人,加上地方武装,总兵力达到105万人。 在把大量心血默默地倾住到这些工作中的同时,罗荣桓无时不在关注着主力部队的思想建设。四平攻坚战中,1纵伤亡很大,有的师失去元气。他来到1纵总结经验教训,整顿部队,恢复士气。8纵打锦州前出了纰漏,情绪受影响。他来到8纵,和纵队领导谈话,卸下包袱,轻装上阵。林彪在关键时刻犹豫动摇,他明确说出自己的意见,使林彪重新下定决心。 一位战争年代先後给罗荣桓和林彪当过秘书的老人说:有的文章把林彪犹豫动摇,想回师打长春,罗帅去找林彪,写成两个人都拍了桌子。这是不可能的。从他们的性格看不可能,从他们当时的关系看也不可能。 老人们都说:罗荣桓和林彪,在黑土地上配合得很好。 罗荣桓不赞同“最後一战”这个口号,为此,他曾给林彪写过一封信,并请林彪转报中央。 在四平撤退後的范家屯紧急会议上,罗荣桓旗帜鲜明地支持了林彪撤退到松花江北的主张。 病魔缠身的罗荣桓,在黑土地上的“万花筒”时期,不仅表现了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也显示了不俗的军事战略家目光。 老人们说,罗帅和林彪都性格内向,爱思考。在双城时,林彪没事几乎不出院,罗帅也轻易不到林彪那儿,来了就有大事商量。每次都谈得好好的,没听说有甚麽口角,即便有,也是正常的,罗帅很大度,林彪也不小肚鸡肠子。各纵队和师的干部配备,一般都是罗帅先拿出意见,再和林彪商量决定。署名的“林罗”和“林罗刘”的电报,发走後再给“罗刘”看,也未听过有甚麽异议。 有人说,罗帅很会当政委,有兄长风度。 一句话道出了一位政治元帅虚怀若谷的忘我精神。 从红1军团到115师,罗荣桓和林彪应该说是老搭档了,也应该说彼此在各方面都比较了解和信任。他们各有自己的魅力,两种魅力相辅相成,互相完善。比林彪大4岁的罗荣桓,有时做为下级,有时做同级,一直相处到平津战役结束,关系一直是和谐的,融洽的。 实实在在,那时候自己人斗来斗去的,不是共产党,而是国民堂。 雪 白 血 红 第23章 大练兵 “大兵团,正规化,攻坚战”。 秋季攻势刚刚结束,东北野战军参谋会议上,林彪明确提出这个新时期的军事指导思想。 在以诉苦为主的政治练兵热潮中,共产党人以这种军事思想为指导,在黑土地上进行了空前规模的军事大练兵。 “练好兵,打长春”墙上刷著“练好兵,打长春”。会上讲著“练好兵,打长春”。请战书和决心书上写著“练好兵,打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