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第东和王国祥望着船长,脸都青了。 中尉排长胡义深更是一无所知,也不问,他是军人。军人没有选择。军人没有自由,没有自身,也没有个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蓝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蓝黑色的大海上有日出,日出大海就变成了红色,变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脚下钢板上划一道。共划了八道,到东北后,在那祖祖辈辈从未见过的冰天雪地里,他常想起这蓝色的红色的大海。他觉得若没有这大海,他就不会到这冰天雪地中来。从此就开始憎恨大海。 还有那米饭和乾菜。那乾菜也不知是甚麽菜,也吃不出甚麽味儿,反正吃就是了,后来常想起那乾菜,觉得没那乾菜就不会见到那冰雪。以后无论吃甚麽,一想起大海,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的当官的(他认定当官的甚麽都知道),这些像他一样睡着了也像醒着,醒着也像睡着了的弟兄。 这是个钢铁和血肉堆积的世界。钢铁裹着血肉,血肉裹着钢铁,就像嵌在血肉里的弹片,就像挤压在钢铁间的肉饼,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压你,到处是头,到处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脚,一走动就发现到处都是它们,好像都变成了螃蟹。不过,你怎麽踩绝无人表示反感,甚至动都不动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擦枪油和皮革味儿,还有铁锈和海风的腥涩味儿,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样。 他们无法被当人看侍。他们只是站立或平躺着。占那麽大空间的随便甚麽东西。说原木最形象,说工具更准确,即将开始的由大人物导演的战争工具。他们离开父母,离开妻儿,离开故乡,去学习、受训,改变自己的服饰、习惯、脾性和爱好,都是为了只有极少数掌握着他们的命运的人,才知道的某个地方和某一时刻的,他们本来是有自身,有自由,有个性的。 他们本来是知道自己向何处去的,胡义深是沪西县永宁镇大永宁村人。这个村名再贴切不过了。男耕女织,牛哞鸡鸣,世代就这麽宁静地过活。日本打进中国,不少年轻人扛枪去了,1940年招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家是地主,可以拿钱买,十丁、八丁也不用抽一。他去了,去报考黄埔军校昆明分校18期。16个月毕业,分到滇军4旅1团2营任见习排长,在金平一带,即今天名闻天下的老山西200里处,与日军对峙。 整整3年,就蹲在那亚热带的重山上,风吹,雨淋,日晒,蚂蚁咬,蚊子叮:日军偷袭,他们出击,炮火烧焦了翠绿的美人蕉。子弹没伤着筋骨,蚊子把皮肉叮烂了,流着脓血,散着恶臭。那也在那里蹲着,搂着一杆法式步枪像搂着情人,盯着对面日军像盯着情敌,想家,想父母,想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人若不想这些就不是人。可他没动过回去的念头。“当军人能够牺牲自由,就能服从命令,忠心报国,使国家有自由。”他记得,这是国父孙中山的教导。 日本投降了!他跳起来欢呼,把子弹射向天空欢呼。又欢呼着去越南受降。那是代表一个民族去受降。那是中华民族的荣誉,是滇军的荣誉,也是沪西那个叫“大永宁”的小山村的荣誉。 他开始想家了,急不可耐,如痴如狂! 睡梦醒来,他听见弟兄们有的哭,有的叫“妈”,有的叫着显然是女人的名字。那是妻子?还是情人?有的竟把身边的弟兄抱在怀里,亲着,吻着,喃喃自语着。他知道,这些身强力壮,性欲旺盛的弟兄,无论在睡着了也像醒着,还是醒着也像睡着了的时候,都在想家。 可即便不是在这茫茫大海上,即便他们浑身都是脚,那实实在在长在自己身上的脚,就能走自己的路吗? 于是,他们就又羡慕,又嫉妒,又愤怒地望着那些在船舷船尾嗷嗷叫着,好像在故意嘲突他们的白翅膀的海鸥。 直到今天,胡义深一看到鸟儿,就会想到那船,那海,那些嫉妒海鸥的弟兄,想起当时的那声叹息:人,为甚麽长的是脚而不是翅膀呢? 踏上黑土地,他们明白了,这回怕是做鬼也回不去了。只是总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我怎麽能跑到这里来呢? 在滇地,祖祖辈辈,逢上天灾战祸,或者北上天府之国,或者南下进入两广,或者向西流入缅甸,老挝。在滇人世代相传的字典里,是从来未有“闯关东”三个字的呀! 也有例外,三藩之乱时,吴三桂在云南起兵被镇压,康熙皇帝将10万滇军发配关东,充作站丁。从北京到黑龙江,到一个驿站就甩下几十。站丁任务是传递文书,一般文书,这边下马,那边立即接过上马。人急文书,换马不换人。遇有十万火急文书,人马都不换,星夜奔驰,俗称“八百里滚蛋”,到站时往往人倒马毙。站丁家人叫“站民”。站民不许远出,“百里为逃,违者杀罪”(16)。站民10家一把菜芬刀,用铁链锁在指定菜板上,轮流使用。站民姑娘出嫁前,要先在“老爷”家住3天。 胡义深不知道祖上还有这样一拨闯关东的,也不知道和他一道打过日本的美国军人,早已用他们的方式争得了回家的权利。不过,从当时到现在,蒙蒙胧胧中,他都有种强烈的感觉:都想回家,谁也不想到这片八竽子打不到的土地上来,为甚麽又都这样乖乖听话呢?就因为他们是扛着枪的军人吗? 注释: (1)(2)1945年9月川日,中共中央在《我东北现况通报》中说,曾克林、唐凯部为1500人。东北军区司令部1949年10月编写的《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说,曾克林、唐凯部为“四个小团约一千七百余”,李连昌部为“五个小团及一个支队约三千二百人”。 (3)东北人称之为“归大屯”。日本侵略军为控制人民,切断人民与抗日武装的联系,1934年12月3日,假手“满州国”颁布了《关于建设集团部落的通令》,日军烧毁民房,强迫人民搬到指定的“集团部落”居住。“部落”周围挖有壕沟,沟上修筑土墙,墙上围着铁丝网,四角修筑炮楼。每个“部落”130户至150户居民。“部落”只设一个出入口,出入出示居住证明并登记,种地也不能远离“部落”。 (4)《八·一五这一天》,324、325页。 (5)本文所有引用资料中,标点符号及错别字等,均保持原样。 (6)即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罗荣桓,副政委黎玉,政治部主任箫华。 (7)“林”即林彪,“彭”即东北局书记彭真。 (8)有人又说叫《赶走鬼子好回家》。歌词没收集到。 (9)1937年底和1938年初,中共山东省委在泰安县徂徕山,长山乡黑铁山,寿光县牛头镇,潍县蔡家栏子,组织农民起义,成立了八路军山东纵队。 (10)均为山东纵队战斗过的村镇名。 (11)罗荣桓当时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115师代师长。 (12)《萧劲光回忆录》,326页。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 (13)1945年10月下旬,国民党十七个军约40余万人,在日伪军接应下,企图打通津浦路,进军华北、东北。山东八路军在济南和徐州间组织津浦路战役,阻止国民党军队北进,以保证闯关东部队安全,为在东北先机展开争取了时间。 (14)8月31日,国民党政府将东北划为九个省和两个直辖市,即辽宁、辽北、安东、吉林、松江、合江、黑龙江、嫩江、兴安九省,哈尔滨和大连两市。 (15)国民党五大主力,即新1军,新6军,5军,整编11师和整编74师。 (16)孙占文著《黑龙江省史探索》,117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 三 关东的碰撞 1945年最早闯关东的,是外贝加尔方面军司令,苏联元帅马林诺夫斯基率领的,据说士兵中有不少原是刑事犯人的苏联红军。 政治和历史教科书上,曾长期把这次闯关东,结论为促使日本投降的决定性因素。这只是写在纸上的政治和历史。不过,这确是一次真正意义的闯关东,用飞机、大炮、坦克和转盘枪闯关东。 后来就是撞关东了。 是实力的碰撞。是以实力为后盾的政治和外交的碰撞。是国共两党还未大打出手前的一次背景复杂的碰撞。是各自利益搅混成一团的激烈而又微妙的碰撞。是最终造成3年后的既成事实的影响巨大的碰撞。 碰撞的是三国四方:苏联、美国、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雪 白 血 红 第5章 土八路与洋八路 在这场中国人打中国人的战争中,苏联的作用是非常复杂而又微妙的。 但无论怎样复杂而又微妙,历史已经这样写下了:如果不是苏联出兵东北,中国共产党人再远见卓识,也只能在黄土高坡上远远地望着这片黑土地;如果没有苏联的默许和协助,闯进关东也不会那样快地发展壮大,仅用3年时间就夺占了黑土地;如果出兵东北的不是苏联,而是美国,这一切简直就是不可想像的了。 历史在写下这些的同时,也写下了苏联共产党人对中国和中国共产党人的傲慢和蔑视;写下了苏联共产党人和斯大林的民族利己主义;写下了斯大林可以说是精明,也可以说是狡诈、圆滑的外交手腕,和缺乏远见的远见。同时,也写下了近20年后,中苏两大共产党由不和到分裂的一段伏笔。 不准土八路进沈阳 16军分区一路顺风,到沈阳出了麻烦。 “老大哥”不让下车进城。 客货混编列车两边,5米左右一个洋八路,转盘枪对着车上土八路。从上午10点到傍晚,吃饭不让下车,连大小便也不让下车。这是怎麽了? 有人拿出“抗日军政大学”和延安党校校徽。“老大哥”不认识汉字。有人拿出随身携带的马列书籍,指着上面的马克思和列宁头像比划,“老大哥”说这书在书店随便能买到。曾克林两次去卫戍司令部交涉,一个叫卡夫东的司令,年纪不大,“老大哥”架子端得老大。第三次,唐凯橹下衣袖,指着参加红军后在手臂上剌下的镰刀、斧头和五角星,连声说:共产党、毛泽东!共产党、毛泽东! 这回遇上了好人,是个叫格拉辛科的政工干部。曾克林和唐凯说:我们是共产党、毛泽东领导的八路军,是奉延安总部命令到这里来的,我们在山海关已经和你们共同作战了。冀热辽是我们的根据地,不让我们来让谁来?不信,你们可以问莫斯科。 这是不能都怪罪“老大哥”的。 当时的沈阳,国民党地下军活动猖狂,还有日军和伪满军的散兵游勇,抢劫、杀人,白天晚上枪声不断。整个关东都是如此。16军分区突然出现在沈阳,“老大哥”不得不防,而且,如果是因为看重了他们头上那颗青天白日帽徽,把他们当作了国民党军队,那甚至是好意。 可后来呢? 10月中旬,箫华率山东军区司政供卫等部到达安东,见到“老大哥”,自报家门,也是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就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正像列宁说的那样,无产阶级无论到了甚麽地方,都能凭着《国际歌》的歌声,找到自己的朋友。 找到朋友认了亲,也不行。 11月中旬,苏军通知东北局,根据苏联与国民政府签定的协议,沈阳要由国民党军队进驻,要东北局领导机关和八路军限期撤出沈阳。东北局领导据理力争。还是那个卡夫东,咆哮起来:不走,就用坦克把你们赶走! “老大哥”居然要用坦克对付“小兄弟”! 11月22日,刘少奇在重庆代表团的电报“中,有这样一段: 彭林电,戍皓友方通知他们,长春路沿线及城市全部交蒋,有红军处不准我与顽作战,要我们退出铁路线若干里以外,以便蒋军能接收,他们能回国。彭林未答应,我们已去电要他们服从彼方决定,速从城市及铁路沿线退出,让开大路,占领两厢:还有不愉快的事情。 9月下旬,苏军说沈阳附近有日军军火库,存放10余万支枪,可以移交八路军。中央立即指示各地尚未出发部队,不带或少带武器,到东北后再武装。这些军队正在路上,苏军突然变卦不给了。 蒋介石是合法领袖,国民党是执政党,是中国最强大的力量。 共产党就不行了,简直是“人熊货也孬”,成不了甚麽气候。 而且,还在抗战期间,斯大林就认为中国共产党人不是共产主义者,不是国共联合战线的“维持”者,还不是坚定的抗日战士。 所以,他们就抛开了中国共产党,而和国民党打交道,定协议。 所以,他们就让东北局和八路军离开沈阳,不走就要用坦克往外赶。 所以,他们就不守诺言,不把军火库交给八路军,使土八路愈发土得掉渣儿。 第一批进入沈阳的东北局领导被授于军街,据说是“为着工作方便”①。这“工作方便”中也应有“对等”的意思。然而,对等从来都是实力的对等。没有实力,何来对等? 在一个昨天还呜礼炮21响欢迎的一位国家元首,今天被政变推翻了,当晚就会给新领导人发去贺电的世界上,谁愿意把屁股坐在明显的弱者,因而注定是负者的一边呢7但这并不妨碍“老大哥”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帮助和支持中国共产党人,这种帮助支持,有时还是很认真、很负责、很实在的。 镰刀斧头与共同利益 16军分区闯进关东半个月左右,就吹气儿似地发展到2万多人,且“全为新式武器”,没“老大哥”助力,看来这是不大可能的。 是有条件的。 《我东北现况通报》中,有这样一段: 红军不准八路军及中央军进入满洲,但我个别同志及我们部队不用八路番号者,都可帮助并委为卫戍司令市长及其他重要职务,因而得以控制资财及发展武装。但凡打入八路军旗子及公开用共产党员名义者,红军概不接洽,并不给任何帮助,曾克林部因在沈阳挂上八路臂章即引起红军干涉,并派代表到延安要求八路军撤退。 既要支持同姓马列的共产党,还要冠冕堂皇地和国民党政府及美国打交道,不让它们抓住甚麽把柄。于是,一切支持和帮助就都在不声不响中默默地进行。而延安早已窥透天机,半个多月前就指示所有闯关东部队,凡是“为红军所坚决反对之事我必须照顾,不要使红军在外交法律上为难。”②。 黑土地3年内战中,共产党军队番号变化为全国之最。先用“东北军”、“义勇军”名义,后来又叫“东北人民自治军”、“东北民主联军”…… 配合默契 1946年1月12日,国共军队首战营口前,山东6师与驻营口苏军联系,请苏方人员不要上街,以防进攻时造成误伤。 如果说土洋八路间此类小默契可以忽略不计,土八路夺占长春、哈尔滨和齐斋哈尔,是不可不提的。 3月31日,东北局致电*中央和林彪: 子丑林: 1。关于三城市问题辰兄③两处电文如下:一称关于此事四月十五日前不能答覆我暂勿逼近长春,另一电则称四月十五日前不能实现。 2。又称:这样做,对我只会有利,他们不走停战小组决不能来。 寅卯 一九四六年三月三十一日申时 一切都在默契之中。蒙在鼓里的,是在谈判桌上与之签定盟约,在宴会上与之碰杯的那个合法的国民党政府。 3月12日,苏军突然撤出沈阳,东北民主联军即调军四平附近侍机。第二天苏军一撤,即乘势攻占四平。4月中下旬,苏军相继撤出长春、哈尔滨和齐齐哈尔,民主联军相继跟进,又连占三城。共毙俘国民党收编的保安队2万余人,缴获各种军用物资堆积如山。土八路的士气顿时抖落不少。 1947年1月13日,东北民主联军总情报站发出一封电报: 林总军委: 确悉,十二日廖耀湘致杜聿明熊式辉蒋介石略称:普兰店以南甲乙④双方勾结,乙方在甲方掩护下,整顿补充,将为辽南大患,如匪再向普店窜犯,遂跟综追击彻底击灭之。请通知石河驿苏军协力堵击,以履行中苏友好条约,同时积极交涉接收大连,如迟疑拖延,则大连匪可训练二万以上,不仅为辽南大患且可影响东北整个局势建造。 东北总情 子元午 廖耀湘所述,基本属实。 有人说:到底都姓“马列”,同宗同族一个祠堂,是亲三分向,苏联共产党人帮助中国共产党人,希望它强大,并不等于就是瞧得起它。 同一面嵌着镰刀斧头的旗帜下,还需要有共同的利益。后者才是关键所在。这里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疸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相同,才有合作。利益相异,就会碰撞,有时甚至可能大打出手。 苏联共产党人客观上帮助了中国共产党人,主观上是为了自己。 而且,想想造成3年困难的原因之一,再想想那以前友好“蜜月”中的龃龉,我们回报得还少吗? 雪 白 血 红 第6章 国共合作 历史上,中国共产党曾和国民党两次合作,第一次合作北伐,第二次合作抗日。 苏联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也两次合作,一种国际上的国共合作。 第一次合作是为了抗日,第二次合作是为了甚麽呢? 都是为了自己。 斯大林杷蒋介石泡了 中日战争爆发后,苏联是第一个给中国提供援助的国家,从1937年到1939年,仅给中国空军的援助就达2亿美元。当然都是给国民党军队的。即便是发生皖南事变后,仍将150门大炮运抵兰州,交给国民党军队。 谁也不能否定这种国共合作。从物质到精神,它都有利于中国的抗战。而那些英勇牺牲在中国土地上的苏联军人,他们从来都受到,并将永远受到中国人民的崇敬与怀念。 但问题并不应该,也不可能到此了结,三十年代未和四十年代初,正是世界法西斯势力最猖獗的时期。 在欧洲,希特勒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扑向苏联,在远东,日本侵占东北后,一直策划进攻苏联。战略利益需要苏联有个比较强大的中国,往远东抗衡日本,使苏联避免两面作战的窘境,而在中国,谁能做到这一点呢?斯大林看好的是蒋介石和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 在克里姆林宫的战略构图上,没有中国共产党的地位。斯大林曾轻蔑地说:“中国共产党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他们是人造奶油式的共产党人。”⑤ “八·一五”后,斯大林仍然青睐于蒋介石。 比起美军驻延安观察组那些校官尉官们,斯大林元帅的目光差远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向蒋介石道声“拜拜”。 因为时间变了,空间的格局变了。他的敌人已不是德国和日本了,而是国民党的老大哥美国了。他和曾被他称为“人造奶油式的共产党人”,其实未必知道甚麽叫“人造奶油”的那些延安“土包子”,开始有共同的利益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帮助毛泽东统一中国。 做为战胜国,两次世界大战后,列强都给中国送来了“礼物”,第一次是把战前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第二次是把当年沙俄在东北的权益,交还给社会主义的苏联。 直到写着礼物清单的雅尔塔秘密协定摆到桌前,蒋介石才知道被出卖了。 蒋介石震怒了!震怒之后是冷静。冷静了,就派他的外交部长王世杰,在那些以雅尔塔协定为蓝本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关于大连之胁定》、《关于旅顺口之胁定》、《关于中国长春铁路之协定》、《关于外蒙古问题之换文》上,逐一签了字——也就是去趟莫斯科签个字而已。 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也只有在这没有法子的法子中想点法子。 蒋介石纵有中国心,也无中国力。没有力,何来理? 但他也不无得意之笔。 抗日战争爆发前,他曾想把战火引向苏联,使中日战争变成日苏战争,无奈苏联强大,日本不大敢惹。如今,他却几乎没费甚麽力气,就把苏联拉到了与中共对垒的自己的一边,而“八·一五”后的今天,他最大的敌人,不就是延安的共产党人吗? “苏联政府同意予中国以道义上与军需品及其他物资之援助,此项援助当完全供给中国中央政府即国民政府。”(6)。 蒋介石在审视这些汉字时,大概会对莫斯科的共产党人发出鄙夷的冷笑:这帮见利忘义的小人! 殊不知斯大林捞到实惠后,就抛开这些用中俄两种文字写成的条文,又去实践他的“安全带”理论了。 昨天的“安全带”,是用蒋介石的军队拖住日本。今天的“安全带”,是和延安的共产党人抗衡美国势力。 蒋介石只管拨弄他的如意算盘。 中共即便不和苏联闹僵,苏联也受到掣肘,他尽可以放胆“剿匪”。倘若苏联不守规矩,美国会袖手旁观吗?美国何许国也?那是个打个喷嚏地球就要发烧的美利坚合众国。 强大的美国确实是蒋介石的可靠盟友。和蒋介石志不同,道不合的苏联,也不得不和蒋介石握手寒暄。蒋介石几乎拥有一切,却失去了人民。 在这场背景复杂的碰撞中,最终能够决定关东前途和命运的,不是美国,不是苏联,也不是蒋介石,也不是毛泽东,而是被美国、苏联和蒋介石忽视了的人民。人民才是这片黑土地的主人,谁拥有人民,谁就拥有黑土地。 以熊式辉为首的接收大员,在关东到处碰壁。外交部驻东北特派员蒋经国,向苏军总部交涉,要求协助接收中共在各地建立的政权。 苏军说这些政权是人民自己建立的,行政接收是中国内政,苏军不便于预。蒋经国提出派人到吉林、沈阳、哈尔滨视察,请苏军协助。苏军说去吉林可以,去沈阳和哈尔滨无法保证安全。不久,接收大员们、长春也不敢呆了。原来给他们站岗的警察,竟是万毅的“东北挺进纵队”的八路军! 杜聿明的关东行,却顺利得难以置信。 10月28日,杜聿明飞抵长春,会见马林诺夫斯基元帅,洽谈接收东北事宜。 蓝眼睛的“东北王”满脸笑意:“我们苏联始终要同中国人民友好的,苏中友好关系,我深信是永久的,因为我们早就有了杰出的孙中山和列宁他们两人的友谊。……杜将军带领中国军队接收东北的领土主权,苏军很欢迎,你们从海路、陆路来,我们都欢迎。”⑦。 杜聿明当即提出,请苏军在营口掩护国军登陆。马林诺夫斯基不但表示同意,还画了一幅苏军位置图,写明苏军营口警备司令及掩护国军登陆要旨,送给杜聿明。临别,这位元帅一再表示,欢迎杜将军早日再来长春,苏中共同携手合作,两国人民过和平生活。 1938年后就和美军打交道,对美军将领的骄横跛扈深有体会的杜聿明,对这位苏军元帅的印象极好,他简直有些愤愤不平了:都说对苏外交棘手,扯谈! 6天后,杜聿明带着马林诺夫斯基的“联络图”,乘美舰“脱罗尔号”驶进营口港后,却发现苏军已不知去向,中共已经接管营口,正在进入阵地,准备用枪炮欢迎他,儒将杜聿明再好脾气,大概也不能不咬牙切齿迸出一句:这个姓马的俄国佬! 此前,国军曾试图经大连进入东北。苏军说大连是商港,允许军队登陆就违反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企图在葫芦岛登陆,也同样受阻。未了,只剩下一处由美国老大哥控制的秦皇岛。而从那里闯关东是条漫长的路,一路都得用枪炮开路。 这边军队还未运完,那边南京7千学生上街游行,高呼“苏军必须立即撤出东北”、“打倒新帝国主义”、“苏联等于德国加日本”。国民党本想借此给苏联施加压力,以便顺利接收东北,斯大林却顺势突然下令苏军撤退,把国民党闪了个倒憋气。八路军则一八路,填补了苏军留下的真空。 斯大林把蒋介石泡了,泡在腊月天的松花江里,泡个乌眼青,透心凉! 总导演是美国 如果从头道来,美国在中国8年抗战前4年中扮演的角色,是极不光彩的。它不断增强对日输出废铁、汽油、棉花、橡胶等物资,在中国军民的鲜血和白骨上发财。直到日本开始向南洋扩张,这种血腥买卖仍未停止,其中汽油输出反见增加。 日本投降前,美国的行为也不光明正大。 1944年底,美国联合参谋总部认为德国投降后,尚需18个月才能打败日本;如果苏联不对日作战,美军将付出伤亡1百万人的代价。 美国军人的鲜血固然金贵,苏联军人的生命也不是咸盐换来的。斯大林说,出兵可以,得有条件。于是,就有了那个雅尔塔秘密协定,就有了三国四方黑土地的碰撞。 天上轰轰隆隆,地上轰轰隆隆,海上轰轰隆隆,由南向北,蜂蜂拥拥地轰轰隆隆。 美国人倒不讳言,说那是不明飞行物甚麽的。 美军中国战区司令魏德迈,得意又豪迈:“这无疑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空中军队调动。”⑧。 美国总统杜鲁门称:“运往华中、台湾、华北之军队共十四个军,内有三个军系空运者,十一个军系海运者,美国仅为空运一项即耗费三亿美元。”⑨。 还把自己的海军陆战队,轰轰隆隆地开进北平、天津、唐山、秦皇岛,为国民党抢占华北和东北保持战略据点。 再加上盟军远东战区最高统帅麦克阿瑟早已下达的那项命令:在华日军,只能向国民党军队投降。 “八·一五”后,美国就这样在中国写下了它的最初几页历史。 延安共产党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如果没有美国插手,抗战胜利后,整个华北和东北就都是他们的了。 但这还不至于影响美国在中国的选择。 今天,人们很喜欢讲“机会均等”。其实,机会从来都是个势利眼儿,喜欢取悦强者。 美国既有力量,又有机会,它在中国几乎可以随意进行选择。它可以选择共产党人。一份来自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希望如此选择的内容翔责的报告,就摆在白官决策人的写字台上,它可以选择第三次国共合作。这最符合中国老百姓的意愿,它也确曾为此奔走过。可它最终还是选择了国民党,选择了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的蒋介石,结果,它不但丢失了希望在中国得到的一切,还丢失了脸面。 能够抓住机会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美国和蒋介石虽然也不时发生龃龉,但比之苏联和中共,美国这位老大哥对小兄弟,要“哥儿们够意思”得多。 苏联对中共的支持,是以不刺激美国为前提的。 在日本,苏联也要求有自己的占领区,美国不同意,它就作罢了。在朝鲜,苏军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犯38度线以南的美国的利益,日本投降后,很快撤回38度线以北。对中国,斯大林曾多次向美国表示:“美国应该而且可能在这方面起领导作用。”(10)。 1946年1月25日,中央在给东北局和林彪的一封电报*中说: 友人并告营口及东北决不能打,据他们确实所知,在满洲发生战争,尤其 是伤及美人,必至引起严重后果,有全军覆没及惹起美军入满的危险。 苏联怕美国,不希望美国进入东北,像当初的日本一样站到它的大门口。可一个统一的、强大的,而且是亲美的中国,对它又有甚麽好处呢?要想控制中国,在中国取得利益,就要使中国保持分裂和衰弱,只要不激怒美国就行。 实力是政策的基石。没人家力量大,多方让着点,在清理之中。 一场残酷的世界大战过后,竭力避免另一场大战的灾难,本是全人类的愿望。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从一己的利益出发,是用别人的鲜血和白骨来建立自己的“安全带”,那就不能说是高尚的了。 1948年,中共必胜,大局已定,斯大林仍然劝阻中共过江,就是这种政策的固执地短视地可怜巴巴地继续。 在1949年新华社的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中,毛泽东向全世界宣告:“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将要获得比一九四八年更加伟大的胜利。” 不听邪的毛泽东! 后来,斯大林正视了自己:在中国问题上,我们承认我们是做错了。 敢于公开正视自己的斯大林,是伟大的, 雪 白 血 红 第7章 最大的那条边 六十年代未的“珍宝岛事件”发生后,在中苏两党唇枪舌剑的论战中,我们曾送苏联两个不雅的新名词“新沙皇”和“社会帝国主义”。 实事求是地讲,从日本投降到苏军撤退这段不算大长的历史时期中,苏军在东北的某些行为,是颇有点“新沙皇”和“社会帝国主义”味道的。 “老毛子”太臊性了! 16军分区被阻在沈阳车站,手执转盘枪的“老大哥”,上车抢他们的钢笔、“橹子”。 如果车上还有女人,土士洋八路会不会打起来? 前面说了,“八·一五”后的关东充满恐怖。那个沈阳卫戌司令卡夫东,在一篇回忆录中也谈到这一点。但他绝口不谈在苏军进驻地区,造成人心惶徨的主要原因,是那些为非作歹的苏联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