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和武则天具有相同之处:他们都知道如何采取主动,先下手为强。历史家如果认为他们牺牲家人去完成一种超级的伟业或者是言过其实,可是最低限度看来,唐朝真正创业人——李世民和以母后称帝的武则天都知道极权之真髓,既系最高之名位,则不能又有任何条件的限制与约束。武后的革命不能与我们今日所谓的革命相比拟。因为技术能力的限制,武则天并未放弃中国传统国家的作为。可是她一手经营仍是一种实质改革,其成果见于以后之数代。她清算唐朝皇子王孙以及重要朝臣,使贵族之影响绝迹,要不然他们将已把持朝廷。她纵未改造行政机构,这机构之新生力量因她而涌出。她以新代旧,让一群年轻而有能力的官僚入仕,不少经她提拔的新人,日后成熟升迁,还要在下面几位君主的在位期间显露锋芒。迄至武则天御驾归西之日,她的帝国没有面临到任何真实的危机,这样看来,她的反叛可算作一番成功。衰亡的开端当安禄山率部自今日之北京附近攻向西安,唐朝已近于它注定的命途之中点,武后也已辞世50年。外表看来唐朝登记户口数已经自7世纪中期的约300余万户增加至8世纪中期的9,619,254户。虽说我们不能确定这些数字的实在意义,至少已能断言,当日唐朝财政的管理和统计的编算都已面临到江河日下的境界。贪污腐化并不是一切问题的重心。私人庄园的扩大和寺院田产的膨胀也不是改革仅有的障碍。最基本的原因,乃是均田的授田法不能与人口相提并论。大凡经济的发育成长,充满着动力而又带地域性,超过当日国家可能统计过问的能力。在多种情形之下,李唐政府尚未尝过问,直到实情远逾于当初的间架性设计时,政府才派员到各处搜查未登记的户口,通常令这些户口自首,最初准予免税一段时期,以后也只付应付额之一部分。新税也在原有租庸调的组合之外颁布。不同的官吏则到各处将一种不能继续的制度一再修缮整补,因之也愈无系统。一言以蔽之,中国历史内一种经常继续出现的奇事在唐朝中期出现。这朝廷已将一个被战争破坏的帝国扶植复苏而又欣欣向荣,可是这朝廷反不能与它本身一手培植的繁荣状态相始终。此中尴尬情形在唐朝更为彰著。当初创时,它的乡村人口以极简单的公式组织而成,因其单简,官僚机构得有充分之自由处理。等到日后繁复的情形出现,更正也愈困难,因此时官僚机构之经理早已成了定型。传统历史家责难宫廷之生活侈糜。当安禄山南驱而进之日,西安与洛阳间各仓库物资充实。皇宫之浮华更为人指责。我们批阅当日资料,看到西安每逢节日,宫女拔河多至数千人。虽在公元8世纪,生活优越的女性,眼眶上着色有如今日所谓眼影。各种画幅及模型证实她们穿着印花的丝织品,作马球戏,演奏室内音乐。无可怀疑的,她们是都市生活的一部分。理想主义者不难指出,如此之花费早应用于国防。可是在我们听来这样的建议等于令纽约交响乐团和大都会歌剧封闭,以便使越南战事获胜。纵使这样的建议得以通过,亦无适当之交纳系统,足以遂行其人力物资之再分配。公元755年,在位之国君为李隆基,武后之孙。当时他已近72岁,在位43年。他所宠爱的杨贵妃年38,已在皇帝跟前十余年,两人都好音乐也彼此容易感情激动。他们的故事有一段传奇而间常为激动所冲破。他们每年一度往华清地过冬,自此之后给了当处旅游之地增加了一种魅力的色彩。使此中情节更为复杂者,乃是玄宗李隆基又用贵妃之从兄杨国忠为相,他始终说安禄山有反叛的趋向,传统史家称安禄山之反叛正是被他激怒的。安禄山之叛安禄山系边防一位混血的将领。他生长于今日之热河,在唐时属于国防边境。他初在番人互市的场合之中任翻译,后来加入边防军的杂牌部队而以才能获得迅速的升迁。一位巡视的钦差将他的经历报告皇帝,公元743年他来到西安,为皇帝所召见。自此之后他有了将领的身份,一身而兼三个地方节度使,总揽境内文武诸事。过去的史书攻击当日政策之错误,均竭尽能事地指出如此令大权倒置之患昧。可是从历史上的证据仔细检讨,我们已可看出,当同边区之经营需要在当地各处不断的调整,已不能由中枢一种官僚组织监督。公元8世纪草原地带出现无数好战的部落,简概说来,符合拉铁摩尔所谓草原地带的循环性乃是中国内地循环性的副产物。亦即唐朝由盛而衰,中国自统一趋向分裂,草原地带诸部落则反其道而行。可是从我们所考虑的史迹看来,则表现着当唐朝一心开展水上交通和稻米之文化的时候,北方边境的情形更对武装的游牧者有利。自武则天太后至玄宗李隆基,唐帝国对边境的政策大致上出于被动。偶尔中国之武力有突然的表现,战胜取功,恢复了业已失陷的上地,保障了商业路线之安全。吐蕃、突厥和契丹之猖獗,可以暂时平压下来。然则这段期间中国方面也有严重的失败。况且每次交锋之后,仍用和亲纳贡的方式结束。这几十年内未曾有过一次歼灭战的出击,又没有大规模全面攻势,也缺乏永久性的规划。只是我们也要承认,在这时代采取以上诸步骤并不适合于大局。李隆基长期御宇的时间内,边防有了改组。表面上看来,全国防线有兵员近50万人,马8万匹。向前方供应的谷米和布匹也有了增进。但是从文件上互相矛盾的情形看来,前方实情与送达国都西安的报告已产生了很大的出入,因此以上数字是否确实至为可疑。当中更令人怀疑的则是:纵使上述人力物力全照所述分派,其防御线上各点分割而固结,在很多地方,仍难于对付游牧民族机动的骑兵。当安禄山成为问题的时候,国防线之东北角成为高丽人、契丹人和另一种突厥语系的奚人(Tatabi)进出的场所,当地人口五花八门,情况则带流动性。经济发展的情形尚缺乏官方的调查,遑论由政府管制。各地方的将领只能相机地使其麾下得到必要的供应,通常与附近的部落民族打交道以达到目的。像安禄山这样的人物,既通数种语言而又机警,实为宫里亟待借重管理边区的人才。事实上安也不是唯一的蕃将。并且在安禄山叛变敉平之后,唐朝仍继续使用这样少数民族的将领。有了这些事实作背景,我们不难断言安禄山白手起家.以对朝廷之忠顺作代价鬻得节度使的官职。他对西安的孝顺包括对皇帝本身的奉献,可以证明此语非虚。当然这和朝代初年相比,不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气象。试想当初均田制已实施有时,府兵也能达成任务,全国表现一种粗线条,却又实在的派头。当大唐帝国的威信为远近慑服之际,只要让所征之兵开赴前方边镇,已足使好战的部落不敢不三思而后行。于今则除了庞大的军事预算之外,边防将领又从佣兵出身,他们的任务职业化,如此一来,全部发展和文官组织大相径庭。而后者仍是坚决的站在平衡与对称的立场,虽说因着局势之变化,文官组织内的成员也早已经有了各色各样的冲突与倾轧。朝代的弱点全部暴露安禄山的兴起只能掀动两方的矛盾。因为他被视为有才干,更被赋予独断的权力,至此他也就更无可取代,于是一切发展成螺旋型。当他的辖区与权力相继扩充时.皇帝也给安各种恩遇,又让他在西安建立一座堂皇的邸寓。史家称玄宗李隆基甚至要安称自己为父,杨贵妃为母。可是后者之从兄杨国忠一口咬定安禄山迟早必反。逻辑上这不能说是估计得不正确;然则既无适当的对策,只是这样说来说去,也将逼得安禄山不得不反。最后他采取这步骤时,即以“清君侧”为名。结果则是朝代所隐蓄的各种弱点一朝暴露。所谓内陆的商业繁华,实际上,南方向西安所输出无非消耗品,只因此而使该地区赚回分纳于国都赋税的一部分。货物之流通从未两方来往,因此军事行动之打扰商业,就无从引起群众之反动(要是商业之进出影响到大批人民之生计,则激动之余,他们也不会对这样的军事行动等闲视之了。 所谓京军不过宫廷里的仪仗部队。临时雇兵,只招募得一些市井无业游民,无意于战斗。对付反叛的军队,政府方面更因着政治之需,牺牲战略上的考虑。第二个夏天,西安被威胁,于是皇帝、他所宠爱的妃子,及她任宰相的从兄和一大群皇子王孙所谓六宫者,仆仆道途向四川方向避难。出部门不及百英里,护驾的军士叛变,他们先杀死杨国忠,次要将杨贵妃赐死,玄宗李隆基别无他法.只好让她被缢死。这位忧虑满怀的君王到四川的伤心旅程,表现着国都与农村两端之间缺乏实质的联系。玄宗和护驾军士的对话,证实了我们的观点:唐朝的帝制,可算是一种极权的产物,只是它的基础无非儒教之纪律。当这纪律败坏时,此极权也无法维持。安禄山的叛变被敉平,他的儿子安庆绪和其他番将的变乱也终被解决。可是唐代朝廷从此未再重新掌握到过去所把持的中央威势。在剿荡以上叛变的时候,政府不能不倚重边区的杂牌队伍,有的算是中国人,有的则属于少数民族。实际这也是在小处一再隐忍妥协,而将问题延搁。只是安禄山和他的效尤者也无能力,甚至缺乏组织上的逻辑去推翻李唐政权,或者统一北方。唐代的后期可说生存在一种不稳的平衡之中。唐朝组织的基本法包括均田制,跟随着而来的租庸调税制和府兵并未明令废止,只是任之用进而废退。公元780年总算产生了一项新法规。所谓“两税”从现有的土地持有人手上征收,而放弃了有名无实的均田人户。这办法没有全国标准,中央政府不过将数额分配于各道(较以后之省为小,较州为大),责成地方官作内部分配。实际上全国三分之一的道,大多数在北方,从未缴税于中央。即是南方,缴纳的品物也采取一种进贡的形式,主要在使地方首长得到中枢的借重,而算不上执行国家权责。不稳定的平衡地方上各自为政的情形与以后150年共始终。可是这与第二帝国成立之前的分裂局面不同。华族大姓与上述的发展全不相关,舞台上主要的人物为军人,可是也没有继续不断的战事。叙述这段历史时,我们可以参考赖孝和(Edwin Reischauer)教授所说:“此中的情节必有相对性。”唐初的壮丽繁华经过夸张的铺陈;说到后期的凋零和败坏也可能说得过度。事实上地方分权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譬如说成德镇下辖4州,在今日河北之东南,即始终由同一个王家掌握超过100年,这就不是不稳定的征象了。魏博镇的何进滔于公元829年由军人推戴才由中央承认任节度使,下辖7州跨于今日河北河南之间。传统历史也说他深得民心,是以能将职位传至子孙。这种发展证实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一般原则:谁有能力征税,谁就能掌握税收所及的地区。这时候管理注重地方上的特殊情形,以代替由一种抽象观念组成的大帝国,其管制的范围缩小,行政的效率必较前提高。可是一个孱弱的中央,也有它的缺点。公元763年吐蕃入寇,在西安市掠夺;765年他们又和回纥在郊外集结,准备再来一次洗劫。唐将郭子仪时年70,不顾本身危险,单骑无武装地来到回纥阵营之前。过去他曾率领唐帝国的少数民族部队,这次他也获得成功,他以口语重申中国天子“天可汗”的地位,使回纥首领再度罗拜称臣。回纥既已归服,吐蕃被孤立,只好拔营离去。在这情形之下,郭子仪个人的英勇受到崇拜,可是他的壮举与盛唐的情形比较已是今不如昔。试想初唐帝国借着一个异民族的力量压倒另一个,把自己的权威扩充到一千英里以上的国界边境外去,这已是无可比拟了。事实上自安禄山叛变之后,黄河上游以西的地区已永远被吐蕃占据,边境冲突也经常发生。787年的谈判失败之后,吐蕃部队俘获了一万多中国人交付与其部落为奴。当通过一段峡谷之前,这些吐蕃人让俘虏东向父母之乡辞别,史籍上提及有好几百人哭昏过去,也有不少人跳崖。唐朝又以和亲政策让家公主嫁与回纥酋领(如肃宗李亨之女宁国公主,宪宗李纯之女太和公主)。这几位年轻女人在胡人毳幔之下别唐使“悲啼眷慕”的事迹,至今读来令人心折。黄巢与民变9世纪内大规模的民变出现,当中最著名的乃是黄巢。虽说他的故事经过再三的讨论,我们对他的身世仍无定论。《旧唐书》和《新唐书》里面的两篇“黄巢传”,就有很大的出入。两传同叙他以贩盐为业,一传把他说得声望低微,好像走私负贩的模样;另一传则说他家里世代经营,颇雄于赀。这中间的差异,显示其中详情可能永为读者之谜。公元875年,黄巢响应另一个流寇运动,从此被人注意。当日中央的力量衰弱,地方政权又缺乏各单位间协定才使他坐大。虽然一再受创,他也仍然能够卷土重来。他从华中向东南移动时,揭橥打破官僚的贪污无能为标榜,一面收容匪盗;一面感化官兵。公元879年他入广州,至此已集结50万人。可是他也在此间遇挫。他原希望朝廷招安,让他为广州节度使,此计未成,加以军中疫疾流行。一种阿拉伯文的资料说他在广州屠杀12万回教徒、犹太人、基督徒和被斯人,可是中国方面的资料无此记载。黄集被迫北撤之后,他于公元880年入西安,据说他拥有兵众60万人,西安也被他占领了两年多。起先他还企图争取一般市民,可是一入国都,黄巢被自己所设的陷讲困住,从此失去流动性,于是被忠于唐室的几个部队集中攻击,对方也有突厥语系的部队。黄的给养既成问题,他就更大开杀戒,因之他和居民的关系日益恶化。883年的年初,黄巢离西安东去。884年夏天,这流寇的领袖和他几个随从在今日山东境内授首,于是这场在中国历史上影响长远的民变至此才得结束。黄巢的故事暴露了中国长期左右为难的地方。一个有效的中央政府财政开支极高;可是若没有负责的中枢,其结果也不堪设想。如果摆在美国的地图上,黄巢流窜的路线有如从美国的中西部进军佐治亚,又西南行而入新奥尔良,北去入田纳西,又再度自西向东,经过维吉尼亚、马里兰和肯德基之各部,最后还以曲折之行道通过伊利诺而入爱荷华的德蒙因。换言之,超过南北战争时谢尔曼突入南方的好几倍。黄巢渡过长江4次、黄河两次。这位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流寇发现唐帝国中有无数的罅隙可供他自由来去。各处地方官员只顾得本区的安全,从未构成一种有效的战略将他网罗。可是黄巢在各处来往,不应当认作土匪行径的最高纪录。他之能统率大军纵横南北,表现出构成一个大帝国的纪律依然存在,所需要的是构成大帝国的新逻辑将各种因素组合起来。当黄巢揭竿而起的时候,距安禄山之反叛又已130年。唐帝国的低层机构已经发育成长,超过当初的设计很多,已不是现有的高级权威所能管制。虽说黄巢没有只手摧毁唐朝,这朝代也在他造反之后崩溃。兹后各州向宫廷所缴纳的税收愈来愈少,这朝代只挣扎着约20年。公元904年朱全忠——过去是黄巢手下的将领后来降唐,至此命令唐朝皇帝和他同去洛阳,此乃朱自已以军阀的姿态可能确实控制的地盘。于是距他篡唐而代之的行动只差一步。两年之后,他终采取了这步骤,正式结束了288年前李渊和李世民所建立的王朝。历史重心向东移公元906年之后,西安再未曾成为中国的国都。当中国即将进入本千年之际,情况愈为明显,国都必须接近经济条件方便之处。中国的重心已移至东边。东南区域尤以土地肥沃水道交通便利而有吸引力。即使化外的游牧民族,也以当中获有农业经验者占优势。自然之选择已使东北为他们理想的基地,远超过干旱的西北,那是吐蕃、突厥繁盛之区。所以中国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在今后400年的争斗中,采取一种南北为轴心的战线,与西安渐渐远隔。这座古老的国都,也已在历史中充分的表现过它上下浮沉的经历了。第十一章 北宋:大胆的试验北宋时期,中国仿佛进入现代,物质文化蓬勃发展。开国君主赵匡胤打破传统中国作风,以务实的态度从事各项政经改革:神宗时王安石提倡新法,企图以现代金融管制方式管理国事,其目的无非都是想借由经济力量支援国防军备,以应付来自辽和西夏的威胁。但当时社会发展尚未达到足以支持这项改革试验成功的程度,新法未能成功施行,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软弱的一个朝代。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之流通,较前普及。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不漏水舱壁等,都于宋代出现。在11、12世纪内,中国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较而无逊色。赵宋王朝的新气象宋代的创业之主赵匡胤是军人出身,他没有打算重新分配农业田地;也没有设计征兵,宋朝可说是中国唯一以募兵解决军事人员需要的主要朝代。赵匡胤登极之后,就在国都开封之城南开掘了一座人造湖(这开封也只为宋代国都,自后即未再为中国其他之主要朝代选作京城)。他并未经常地向部下训辞或者听儒臣讲解经史,倒是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人造湖上视察水师和陆战的演习。他也常大船坞视察战舰制造。赵匡胤深悉军事上的力量需要经济力量的支撑,他决心在库房里积绢200万匹当作自己财政上的储蓄,以便和北边半汉化的朝代交兵。此一行政之重点从传统之抽象原则到脚踏实地,从重农政策到留意商业,从一种被动的形势到争取主动,如是给赵宋王朝产生了一种新观感。在许多方面这新气象打破了传统中国的沉闷作风而别开生面。这新趋向从政府的组织上来看,为保持门面上之前后一致,宋朝几乎恢复了唐朝所有衙门职司,同时也创立了许多新机构,这些新机构功能上更具弹性,在业务上超越旧有组织,而当中最重要的无逾于枢密院(主军事)和三司(总揽财政)。有了这些新机构,朝廷打算以实际的做法去处理各种业务,而不是仅在仪式上装门面了。且皇座既毋须全部以道德的名义自居,也就可以比较站在人本主义的立场。创业之主赵匡胤就曾立志不因臣下与他意见不合而置人于死地,并将此信誓纳于太庙,传及子孙。同时为防止皇位的继承成问题,赵也在生前安排传位于弟赵光义。在这方面他较约350年前的李世民要高明得多了。可是这一套设施只获得局部成功。从经济方面讲,宋朝面临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显著的进步:城市勃兴,内陆河流舟楫繁密,造船业也突飞猛进。中国内地与国际贸易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峰。铜钱之流通也创造了新纪录,之后再未为任问朝代所打破。另外因政府提倡开矿与炼矿的进展极速,纺织业和酿酒业的情形也相埒。在行政方面,赵匡胤一心要想防止的情事大致已被禁断,即使宫廷里有阴谋也无过去之深度与范围。从历史上讲宋朝,扶植中国经济之发展逾300年,不可能说对中国之福利毫无贡献。可是在这段期间文官中的争执较前加剧,且其演出不再循照传统的方式了。起先政策上不同的意见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提出辩论,但在两方坚持不下时便有投机分子钻入,使争执蒙上恶名,以后的结局也更为恶劣化。此外也尚有其他不合情理之处。一方面创业之主赵匡胤对意识形态全不关心,结果宋代之理学与政治哲学不能分割,使意识形态的影响更为庞大。另一方面自创立朝代之日,国君与朝臣都希望对军事外交与财政采取比以前实际的态度,而结果在军事外交及财政三方面,宋朝之作为却远不如其他朝代。这种种不可思议之处只因有了现代的历史经验才能适当地解释。赵宋王朝以亚洲大陆之大块土地作背景,在社会准备未及之时,就先企图以金融管制的技术作行政工具,以致产生了以上种种矛盾之事。军阀割据的岁月上章业已说过,唐代之覆亡不由于道德之败坏,也不是纪律的全部废弛,而是立国之初的组织结构未能因时变化,官僚以形式为主的管制无法作适当的调整,以致朝代末年彻底的地方分权只引起军阀割据。一个节度使,亦即地方军事首长,可能将一州一道的土地据为己有,在境内行动完全自由。他自己若要率兵征讨的话,则任命一个部下为“留后”,所以权力之基础屹然不动。年久月深,他和部下的位置全可遗传。加上在州内道内税收也由军官管制,他们定旧税之税率,也公布新税名目,是所谓“以部由主场院”。此所以朱全忠在公元907年取李唐王朝而代之时不足以惊师动众,乃因李渊与李世民所创立之制度,经过288年,早已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可是朱全忠也无法使破瓮重圆。中间自公元906年起之54年,中国史家称为“五代十国”的阶段,好像将隋唐以前的分裂局面翻一个面(但这次五个短朝代是在北方而不在南方嬗替。而所谓十国除了一个例外,则有些同时,有些前后交替,出现于南方)。简单地说,北方称帝的朝代有心制造统一的大帝国而力不从心的时候,南方的将领也乘机称王,采取行动上的独立。全部分裂的局面既不出54年,可见得唐朝遗留下的局面并非完全不可收拾。简概说来,中国主要仍是一个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国家,只是各人所掌握的产业大小不同,地域上生产率也有差异——有时同一地域内尚有极大的悬殊。新的财富可从商业、农产物、酿造、工矿和内陆商业中取得,甚至铸钱亦可以获利。这已不是昔日那种概念计划即可经营管理或是豪宗大姓可以把握小地区,构成独立门面的情形。在这种条件下军阀割据实为历史对当前问题所提供的答案。事实之发展如是,地方上之军事首长以各种名义倡导他们合法的地位,且在境内全部征兵。可是实际上兵员仍由招募而来,不过所有费用是由境内人户分摊。在很多地区正如若干地方志所述,赋税达到空前的高度。只是这和一个由中央作主全国一致的税收制度不同。主持人既为本地权威,职位又是世袭,与各地区自然休戚相关,赋税自也能按照各处之实情,根据付税人的能力分摊了。在这时期,这些地域上之首长采用抽调精兵的技术,他们不断地从下级部队挑选优良的官兵组成亲军,让下级部队仅能保有劣势人员与补给,高级军官则成为首长的拜把兄弟或义子。这样一来上下之间便有了固定联系,只要各地域互相竞争的状态不酿成长期大规模之战事,此种平衡的局面可以使整个的安排保持原状。中国在五代十国期间和日本中世纪的情形确有若干相似之处。这样的情形是好还是不好?传统的历史家一致以“僭窃交兴,称号纷杂”的评语概括综叙这一时期,亦即以其缺乏可资尊敬的中枢权威为可耻,以致“犯人、匪盗与负贩”也能称王称帝,而笃行谨慎之士反倒没有出路。当时赋税之高也常被指摘。然而这些作家却没有看出,当政府之重心移到省级单位之后,行政上便更能注重到地方实情。且就财政上说,免除了两层政府的开销,可以使费用大为节省。因此获得最大裨益者,即为长江以南地区。当时此区大致保持了和平,称王的各地区首长于是约为婚姻,在地方有灾荒时他们也互相接济。同时本地的开发,也次第展开,有如马家在今日之湖南,便使茗茶成为一种输出品,钱家在浙江大开水利;王家在福建充分提倡国际贸易。这些成就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官僚组织可能胜任愉快的。他们免不了要将注意力放在经济上效能最落后的方面去,以保持全面的均衡,由是免除了地区间的摩擦。面对半游牧民族的挑战可是尽管如此,一个分裂的中国也使北方的国防没有保障。公元936年,仍在此间所述之分裂阶段内,这五个短朝代中的一个帝王和契丹定约。这契丹乃是一种半游牧民族,发源于中国之东北。石敬瑭向外乞援之情事没有长久的历史意义,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则意义深远。936年的协定割燕云十六州予契丹,包括了长城以南一线的领土,连今日的北京在内。从此北方门户洞开,影响中国400年。中国人这才领会到游牧民族与以前的不同,他们已有相当的农业经验。今后他们将所割爱之地当作一种训练场所,使从正北及东北而来的经理者熟练于管制大量从事农业的人口,而造成了继续向南发展的态势。宋朝之兴起可视为对这挑战的一种反应。以前实际上各自为政的地区首长已不断地提高他们军队的素质,也不断加强地区上财政的统治,但直至宋朝,才将他们归并统一起来。赵家王朝虽说在名义上仍号召大一统的帝国,但在某些方面却具有民族国家作风。尤其在团结南方以对付北方时,它是站在一种带竞争性的立场上。公元960年之春,当时赵匡胤是五代十国中最后一个短朝代——周的统军之将,他的军队宿营于陈桥驿(这地方是一座小市镇,距国都开封只有一段很短的距离)。某一天凌晨他被部下将士惊醒,他们以黄袍加在赵匡胤身上就拥立为天子。军士拥立的情事曾发生亍五代十国的时期,也曾在西方发生于罗马帝国,可是赵匡胤与众不同。自唐代衰乱以来各地区强人所发动的种种运动,当中非无联系与协定,有了赵匡胤才使其集结起来,最后使之构成一种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全中国历史中再无另一朝代是在相似的情形下出生。当赵率军回开封时,取周而代之的工作毫不费力地完成。新朝代之主,了解分裂的中国不能与北方的强邻作对,放弃了当初北伐契丹的计划。此后赵匡胤即以收并南方自主之国为职志。长江中游于公元963年取得,今日之四川于965年取得,广州于971年取得。今日之浙江与福建则不在他统一的疆域之内,直到他的弟弟赵光义嗣位之后才接收过来。赵匡胤力所能及的地方,中央集权的措施执行得既轻快也彻底。新皇帝的机警,不走极端,对钱财上的大方,使他的筹谋容易兑现。登极之后才一年半,赵匡胤和拥他为帝的起事诸将谈判,让他们自请退役,皇帝则赐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与名誉官衔,于是足以动摇皇位的“黄袍加身”喜剧不致另觅主角而重演了。宋朝的军队分为三级。最高为“禁军”,次为“厢兵”,再次则为“乡兵”。上层的队伍经常吸收下层之优秀人员而将本身不及格之人员淘汰给他们。过去军阀割据的重点改为文官镇守,并且规划了每三年一巡调的例规。税收也改由文官接收管理,以前的账目收据经过极详细的审核。公元965年的诏令:凡诸州支度经费外,所有金帛都送中央。于是所有的金柜库房的积蓄,不时发送开封,使该处成为全世界最显著的内陆港口之一。为了遣送这些物资,全国划为6个财政区域,每区称为一“路”。由一个“转运使”掌管。他们“岁行所部,检察储积,稽考账籍,凡吏蠹民瘼,悉条以上达”。赵光义在位期间(在公元976-997年),据说仓库内存雨衣和帐幕的材料“数万段”损破,显示当日财富集中,开封所控制的物资之丰富,可能全世界无出其右。宋代不振的原因可是纵有以上的准备,赵宋在中国历史上还是成为一软弱的朝代,它的军旗从未在北方草原地带展开过,更用不着说向东北或西北角延伸到中亚的腹地里去了。它也从没有像汉、唐一样,占领今日越南之一角。要是不怕说得过于简单的话,我们可以概括的指出,全宋朝319年的记录,无非是军事的挫败和退却,所有的例外则是以“岁币”为名向北方少数民族购得的和平。这种看来离奇的情形并不难解释,只是我们务必要将古代历史家忽略未提的若干情节,一并提出检讨。北宋之东北是契丹所成立的朝代——辽。契丹属蒙古语系,他们活跃于图上之地区已逾300年,即使仿效中国朝代所成立的辽,也比宋早出现53年。辽之国君通文墨,他们的文字在公元920年即已出现,并曾接受过高丽、回纥、吐蕃的朝贡。在宋代出现之前,甚至在浙江称为吴越王的钱家也曾向契丹之辽朝贡。不仅契丹所占的中原领土有汉人的官僚治理,而且辽境后方,据目击者的报告,无数之官吏、文人、工匠、优怜、武术家和僧尼也来自中土,由是也可见得其汉化程度之深。这半汉化国家的组织能力,比汉和唐对抗的单纯游牧民族要厉害多了。那些单纯的游牧民族所恃,不过疾风迅雷的冲锋力量。西夏也不是单纯的野蛮人。他们组织的半汉化国家在初唐时即曾活跃于它日后占领的地区,当它在400年后与宋人抗衡时,一个汉化的政府早已存在。西夏文以藏语为基础,重要的儒家经典早已翻译成书。羌人则属藏族.此时多数已操农业。所以在公元10世纪,这些少数民族显然得到汉人指点,业已将他们的文化程度提高,以致宋朝所面临的边防问题与它以前的朝代不同。这些游牧民族已有农业基地,他们已筑城为防御战。北方地势之艰难对他们有利,同时他们也保存着动员的迅速和在战场上的机动性,这些优势与他们草原上的生活习惯息息相通。契丹人与羌人虽然常有冲突,但在对抗宋的时候却彼此一致。中国人缺乏坚强的民族观念也构成赵宋王朝的一大弱点。很明显的,所有汉人决心从外人束缚下求解放,这种解放战争当然会有利于宋的军事行动。可是实际上双方之竞争只在大体上被视为一种朝代之间的冲突。这种现象是1000多年来世界主义发展的后果。中国人自己提倡一种神话,认为亚洲所有的民族都是黄帝的子孙,只因地域之阻隔才有了人种的区别。古典文学重“文化主义”(culturism)而轻国家主义。被称为亚圣的孟子,曾经强调要是能使一般群众生活有助益的活,则向外来的主子臣服,既非不择手段,也算不得卑躬屈节。他的书中有一段提及舜为东方之夷人,周文王为西方之夷人。这文句被所有有学识的汉人熟读而构成了与异族合并的根据。受有教育的人士态度如是,一般人民与在位天子的种族出身便毫不重要了,当然也用不着对民族观念发生顾虑。而契丹之国主也已看透当日情势,不给治下汉人反对他的凭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