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卷如何,一定不能让他低于前三名,皇上虽然不说,绝不是说这份试卷差。如果皇上没看中早就当场大骂你我了。” “对!礼部尚书大人言之有理。” “如果对他点个头名状元,皇上是否说我等拍马?也不太好。”端华提出自己看法。 何绍基心中高兴,曾国藩以学生身份投拜自己,本打算给他点个第八名,而如今遇到偶然机遇,能点个第三名更好。还怕他曾国藩不感激于我。想到这里,便凑上前说: “点第一名太便宜于他,干脆给他个第三名,即使皇上问起来,也有话回答。” “对,干脆第三名!” 就这样,曾国藩考取第三名。原来皇上并无他意,只是随便抽一份看看,看后放在上面,走时匆匆,忘记放到原来位置。皇上这一无意动作却让曾国藩走了运,当然,曾国藩后来成为中兴之臣,也不能说此人无真才实学。 开榜那天,皇上在集贤殿接见中榜进士头名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这三名进士在考官大人带领下,早早在集贤殿外等候。许久,御前太监马青青才传来圣旨,宣召他们入殿。 施过三拜九叩礼之后,道光才免礼赐坐,考问一些五经。四书常识和治国安邦策论。第三名探花曾国藩,皇上似觉曾有相识之感,但一时回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曾国藩对当今皇上也觉面熟,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在何时何地见过。又一想,顿觉荒唐,皇上身居大内,自己一介书生,怎有机会与皇上相见?说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道光也在细细回想每次外出私访或其他出猪等情况。突然,心中一亮,这人不是许多年前,自己随小太监溜出大门,到西城老皇城根算命时遇到的那位青年吗?记得当时那位相面先生把这青年夸赞一番,说他将来必有挽大厦将倾之才,是同龄人中佼佼者。今天着来,那位相面先生说得果然不错。这曾进士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将来一定要重用。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设法找回当年那押结算命先生的镇朝珠。但现在又不能当众说破。 接见完毕,道光独留下这第三名进士曾国藩,而让奎照等人将那第一二两位进士先带回去。 曾国藩见初次被皇上召见,就破例留下来,也不知是喜是忧。待众人走后,道光才同曾国藩谈起当年在皇城根算命的事。这时,曾国藩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皇上看起来那么面熟。于是,道光同他谈到当时算命无钱抵押镇朝珠一事。 “陛下,那镇朝珠是否赎回来了?”曾国藩急忙讨好地问道。 “唉!朕后来派人去追查,那算命先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从此,朕就失去了那颗先皇留下来的镇朝珠,现在想起来甚为可惜。朕单独让你留下就是想询问你是否知道那算命先生的下落,给朕找回那镇朝珠。” 曾国藩一听,心中暗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若能给皇上找回那镇朝珠,这岂不是大功一件,将来何愁不能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那才光宗耀祖呢!急忙答道:“陛下万岁,小举子一定为皇上找到那镇朝珠。至于那算命先生,小举子当时随家父来京经商住在西城,曾听邻居说,他就是京城西郊人。” “嗯,好吧!朕破例先封你为七品京官,随同大内侍卫萨阿林,一同查找镇朝珠。待找到后,朕一定重新加封。” 曾国藩急忙跪下谢主隆恩,“谢万岁万万岁,微臣一定不负圣望!” 深秋,曾国藩一个人走在京城西郊的小路上,踏着满地桔黄色的落叶,迎着这黄昏时的西下霞光,尽管不时有落叶飘在头上,他都全然不顾,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 一晃一年有余,他奉旨和大内侍卫萨阿林寻找道光皇上的镇朝珠。多次明访暗查都一无所获,皇上多次催问起来,语气越来越不满。曾国藩非常失望,初次为皇上办事就这样不济,错失这次机会,将来如何升迁? 曾国藩边走边想,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再次来到这曾经来过的地方。他逐家逐户地敲门询问。 天已完全黑透了,曾国藩仍没问出一丝线索,决定先返回住地,明日再来寻找。他遇到村头一个赶车的马夫。 “喂,老哥,听说你是这村赶车的老把式?” 正在喂马的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慌忙停下手中的活,借着幽暗的灯光,看了一眼问话的年轻后生说: “这位小老弟,你找我有事?” “小弟有事到此,现在天晚,无法及时赶回去,想请老哥用马车送一程,车费我会加倍付给的。” “小兄弟,看样子你也是诚实人,车费不车费的好说,可今天实在不凑巧,我的车坏了。” “这……老哥,这村还有其他赶车的吗?” “就我一人。” “能不能凑和着用一趟,我多给些银两,你老哥明天买辆新车。” “小兄弟,你说话可就见外了,我朱楞子赶车从来不多收人钱。今天实在不巧,是车轴断了,若是其他地方坏了还可凑合着用,这车轴坏了,可凑合不得。小兄弟,这样吧!如果你相信老哥,就在我家将就一夜,粗茶淡饭还够你吃的。不怕我脏,咱兄弟俩今晚就通个腿。” “这!唉,老哥,那就太麻烦你了。”曾国藩实在没有办法,决定在此暂住一夜,索性明天接着查寻,这才满口答应。 “小兄弟,不必客气,谁没有个难处?赶车出门在外,时常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到哪里也就住在哪里。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唉!对了,小兄弟,你贵姓尊名?” “小弟姓曾名国藩,刚才听老哥说姓朱,对吧?” “小弟真是好记性。你先歇着喝杯水,我来烧点饭。” “有劳老哥了!” “不客气,不客气!” 他们简简单单地吃完饭,随便拉起家常。 “老哥,你来此地多少年了?” “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居住。” “老哥是否听说这里有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你问他干什么?” “老哥认识?我找他有重要事!” “有什么重要事?是破灾看风水还是其他事?” “你带我去找到他,我多多给你银两!” “哼!再多的银两我也无法带你去找了。”赶车的朱大楞子显得既生气又悲愤忧伤。 “老哥,到底怎么了?” “他死了!”朱大楞子说着,饱经沧桑的脸上滚下一串泪珠。 “老哥,他有没有什么亲人,我有要事要见见他的亲人。明天能带我去找吗?” “你找他是不是为了一颗大珠子?” 曾国藩一听,喜出望外,连声说道: “对!对!老哥,你见过那珠子?” “你告诉我,那珠子到底有何用?能值多少钱?引起那么多人想得到它。” “老哥,我实话给你讲吧,这颗珠子可不是一般的珠子,说它价值连城并不过分。它是当今皇上的镇朝珠,是皇上随身携带的。” 朱楞子一听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母舅那时给他看的那颗珠子竟是皇上所带的,一切都明白了。 “老哥,那算命先生一定是你什么亲人,关于那珠子的事就不用隐瞒了,否则有杀身之祸。” “好吧!这么说你也是朝廷命官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点点头,朱大楞子开始叙述往事。 “那算命先生是家舅,河南人,长年以给人算命看相看风水为生。他来这京郊投奔家母,也就在这城西一带摆个卦摊,这样干了几年积蓄点钱,买了片地,盖上一处宅院,把在河南老家的舅母和几位表哥表弟接来居住,一家人也过得和和睦睦。可好景不长,一天晚上舅父回来,说他今天给一富家子弟算卦,那人没钱,就将随身所带珠宝押上,说等一会儿来赎,他等那人刚走就收拾卦摊跑回来了。并把那珠子给我们看,真是又大又亮,十分惹人喜爱。” 曾国藩急忙插上一句,“现在那珠子呢?” 朱楞子没有吱声,继续说道:“后来听人说,不多时就有人来找。我母舅一听有人找,知道这珠子的价格,更是小心,从此再也没有提过。但不知为什么,突然一天夜里,母舅家里遭了灾。” “结果怎样?”曾国藩惊问一句。 “第二天,当人们发现时,只见舅舅被吊在梁上已被杀死,全家其他人也已被杀,整个院子被翻得乱七八糟,我们估计可能是为了寻找那颗珠子。舅舅是个外地人,来此时间也不太长,又没有什么仇人,遭此横祸不为那珠于,别的为什么呢?” “那珠子是否被抄走?你们怎么不报官呢?” “官也报了,但都说这是一件无头案,后来不了了之。至于那珠子是否被抄走,我也不知道,只是后来再也没见过那珠子。我和家父变卖了舅舅家的一些家产把舅舅一家安葬了,在整理家产时,也仔细寻找那珠子,可始终没有见到,估计被那伙歹人翻走了。” 朱大楞子讲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曾国藩估计他讲的话不会有假,他和大内侍卫萨阿林查巡这事时,也曾听到过类似的传说,但由于时间太长,已无人清楚地记起。 曾国藩见朱大楞子很伤心,也不好立即询问,过了许久,才问道: “你舅舅的那房屋如今还在吗?” “房屋空了几年,后来碰巧卖给一家外地来的小官员。” “明天你带我去看一看,也许能问出线索。” “好吧,距这有两三个庄子距离,但不知人家是否拆迁了,我也好几年没有到那里去过了。” 曾国藩知道再问也没用,就安慰他几句并给了他一些银两。 第二天早晨,曾国藩在朱大楞子带领下找到当年那算命先生的住宅。这是一套四间两进式的老式民间建筑,虽然还是那房屋,但已整修一新。 一打听,才知道这处住宅里居住的是一京中小官,名叫惠征,满洲镶黄旗人,在工部隶属下做一抄写文稿的笔贴式。 曾国藩敲开惠征家门,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少妇,只见这人中等身材,体态丰满、鸭蛋脸面、俊眉秀图、长长的紫花镶边旗袍上穿一件钗环夹衣,显得极为匀称大方。 “请问客官找谁?”这少妇施礼问道。 曾国藩也急忙还礼道:“在下是大内一小小办事的,有事来找惠官人。” “先请屋里稍坐,我家当家的刚刚出去,我这就叫人去找。” “既然如此,那就打扰这位嫂夫人了。” 曾国藩和朱大楞子到客厅坐定,惠征夫人给他们倒上茶,又慌忙派人去找丈夫。 不多久,惠征听说家中有大内来人相找,大吃一惊,不知何事,急忙赶回。曾国藩和惠征施礼坐定,曾国藩便直接说明来意。 惠征听过曾国藩的话后,更是吃惊不已,自己父亲买的这处住宅竟然牵连到当今皇上的镇朝珠,那还得了,弄不好将会招惹杀身之祸。连忙说道: “曾大人,在下搬进这里也没有两年,对这房子的过去实在不知。至于曾大人所说的当今皇上的镇朝珠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惠征纵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私藏皇上的镇朝珠,这可是诛灭九族之罪。” “惠征兄,不必多想,卑职也只是随便问问,卑职怎会不相信惠兄呢?这等大事,让你隐藏你也不会做的,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这道理自然明白。不过,你们在整修房子时是否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呢?” “可疑之处倒没有什么,我们也仅是在外面稍稍整理一下,里面大多没有拆动。” 惠征带着曾国藩和朱大楞子在屋内又仔细看了,特别是屋山、墙角以及一些可疑之处都特别看了看,结果一无所获。最后一线希望失去了,曾国藩极为失望。有心提出将这栋房子拆毁,逐一寻找,又无法开口。万一再寻不到,或被那伙歹徒抢走又如何寻找呢? 正在这时,从门外跑来一位四五岁的小姑娘边跑边哭着说:“阿爸,姐姐抢走我的溜溜球,姐姐抢走我的溜溜球。” 惠征在同曾国藩商讨问题,见女儿来闹人很生气.又不好发作,说道:“蓉蓉别哭,阿爸等会给你去买。” 曾国藩心中一亮,忙问一声:“小姑娘,什么样的溜溜球?” “叔叔,我不叫小姑娘,我叫蓉蓉。” “好蓉蓉,什么样的溜溜球,你说给叔叔听听,叔叔给你买一只。” 小女孩用手比划一下,说:“又大又亮的溜溜球。” 蓉蓉一说,惠征与曾国藩都是一惊,立即让蓉蓉带他们去找姐姐。蓉蓉以为是阿爸和叔叔想帮自己从姐姐手中要回自己的溜溜球,也蹦蹦跳跳地去找姐姐。 “兰儿,你回来,把溜溜球给妹妹玩一玩。”惠征老远就冲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喊到。只见这个女孩白净面色,小脸白中透红,一对大眼睛水灵灵地直转,像白水银里养着两粒黑珍珠。人虽小但给人一种精明活泼讨人喜欢的形象。 “不嘛!那溜溜球是我从西厢房墙缝铁盒中找到的,为什么偏要给她,我还没玩够!” “兰儿最乖,知道照顾妹妹,阿爸明天给兰儿买一只建子,这溜溜球先给妹妹玩一会儿,这才是好姐姐!” 惠征这么一哄,兰儿才不情愿地说:“我又藏在那铁盒里!” “快去拿,明儿叔叔一定给你买一只大建子。” “真的?” “当然是真的,叔叔还能骗你。”曾国藩也哄着兰儿说。 兰儿这才不情愿地去拿她的溜溜球。 惠征和曾国藩及朱大楞子看到兰儿手中之物都同时说道:“正是皇上的珠子!” 曾国藩从惠征手中接过镇朝珠,心中大喜,不住称谢,要立即返回。惠征无论如何挽留也挽留不住,曾国藩仿佛在绝望之时抓到一根救命草,恨不得立即到皇上面前邀功,让皇上加封自己,好步步高升! 兰儿一看自己的珠子被这位叔叔拿到,哭着说:“那是我的溜溜球,还我,还我!” 惠征哄着兰儿说:“曾叔叔到城中给你和妹妹一人买一只同样的,你们就不会再争了,你曾叔叔是上市内给你们买东西的,等一会儿就回来。” “阿爸,那溜溜球挺好玩的,告诉曾叔叔一定要给我送回来,一定要送回来!” 当然,这兰儿心中的溜溜球就是当今皇上的镇朝珠,后来果然又重新回到兰儿手中,这是后话。这位兰儿,可不是别人,就是后来在咸丰时代得宠,同治、光绪两帝垂帘听政而统治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道光皇帝--0101 道光死也不肯相信,他竟成了大清国第一个割地天子!百年国耻,当真要白他亲手开启肇端么……香港被红毛鬼子占去了,大清版图再也不会完整了,虽然河北的皇陵还在金壁辉煌地恭候着道光,可他将用怎样的脸面,去同列祖列宗相见于九泉呢?六十九岁的道光,就这样走完了他无奈的一生…… 绿肥红瘦,芳草凄凄。迷人的花香中,鸟儿鸡啭,奔腾的河上,泛动着潋滟波光。如此美好的春光中却一点也引不起林则徐的兴致,他的精神几乎到达崩溃的边缘。 作为钦差大臣奉旨禁烟抗战,抵御外侮,可是,皇上的立场随局势的变化动摇了,一夜之间被革去钦差大臣两广总督的职务。皇上为了进一步讨好洋人,已决定将他发往伊犁效力赎罪。站在应天府紫金山上,面对如此多娇的锦绣河山,林则徐随手摘一朵争艳的花儿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醉人的馨香袭上心头。然而,这种陶醉只是短暂的,他感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正在远去,他林则徐仿佛是身在西北荒漠戈壁,也许这一走,将是对前程、抱负的永恒否定,抑或老死于边陲。 对于死林则徐从不畏惧,但他不愿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他自信自己是千里马,曾经驰骋于疆场,可现在,他的长嘶只能遭到他人的白眼,他的扬蹄也只是个人内心不平的抗争。 走吧,走吧,悄悄离开这个地方,到那遥远的西方大漠,默默地老死于那里,把自己满腹经纶和治国安邦之智带进坟墓。能这样吗?他在心中无数次喊不,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语,他更清楚。他决定留一些给这中原大地,凭血性无愧于心。 正是这种心志驱使林则徐叩响两江总督幕宾魏源的大门。 “哦,是你,少穆兄!”魏源说不出的惊喜,一把拉住老友的手。 “默深——”林则徐没有再讲下去。 也许此时的语言是多余的。林则徐也紧紧握住魏源的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书房。两人相对许久,还是林则徐先开口打破这沉默。 “魏老兄,广州一别,如今人事已非,那时我踌躇满志,做事雷厉风行,有力挽狂澜于既倒之感,可现在……” “少穆兄,无愧于皇上,无愧于百姓,于心足矣!” “魏兄言之有理,我林则徐对己无所希求,只是皇上如此妥协,我大清天朝大国从此将一蹶不振,广大百姓可就惨了!” “少穆兄,当今圣上不能说昏庸,但总有点忠奸不分吧!去年,龚自珍老友路过此地时也谈起当今圣上种种不是,并对我大清江山失去信心。当谈起你时,他曾说皇上优柔寡断,做事意志不坚,一旦形势有变,必然推罪于你,今天看来,果然如此。” “唉,龚自珍辞官,今天看来还是明智的。激流勇退总比我今天这处境好!” “少穆兄,可不能这样说,退也是人生一大快意,寻找一片山林幽境,著书立说也同样可以泽被后人,龚自珍目前正在丹阳云阳书院教书育人,著书立说。” “魏兄,你的《海国图志》一书已写出几卷?” “目前正在紧张编写中,已经三十卷了,能进展如此迅速,多谢林兄的鼎力相助,及时转送来大量详实的材料。” “魏兄,我这伊犁一行,也许永无复返,临行别无相送,这几年中,我已在工作之余,偶有笔耕,抄录编纂一本介绍域外五大洲三十余国的地理方面著作,暂定名为《四洲志》。由于写作仓促,许多方面不够成熟,文笔也极为粗疏,但觉得对魏兄编著的《海国图志》一书有用,故此送给魏兄惠存,作为我行前薄礼,也了却愚兄的一桩心事。” 魏源一听,大为感动。林则徐此举仿佛是临终之托,魏源怎敢怠慢,急忙施礼,郑重接过林则徐双手捧上来的一页页浸满血汗的书稿,眼眶湿润了,老泪纵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钦佩还是心酸? 林则徐在这样繁忙的公务中尚能抽出时间编写这样一部有益于国有益于民的书,如今陡遭贬谪,尚能心系于朝廷,虑及苍生。然而皇上却不察下情,忠奸不分,这大清的江山将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一对志同道合的老友面对着这书页,说不出悲怆与愤慨,他们沉默着,沉默着。许久,魏源铺纸提毫,盏茶工夫,一首悲愤的诗篇跃然纸上: 楼船号令水犀横,保障遥寒岛屿鲸。 仇错荆吴终畏错,闲晟赞普讵攻晟。 乐羊夜满中山夹,骑劫晨更即罢兵。 刚散六千君子卒,五羊风鹤已频惊。 林则徐读罢,深感老友的理解与支持,仿佛看到自己踽踽而行的孤影后有许多朋友在为他祈祷。顿时,一股暖流直涌心胸,他也放声高吟一诗,回赠友人的关怀与真挚豪情。 出门一笑莫心哀, 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 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 尘壤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 嗤他赵老送灯台。 最后,两位老人用酒和泪与诗一同豪饮,两种浓厚而苍老的歌哭在中华大地的上空飘荡。 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清瘦而眼圈微有血丝的道光威严地端坐在龙榻上,显然,皇上又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作为一国之君的道光怎能心安理得地酣睡呢?东南沿海的炮声随着连篇累牍的告急文书,在道光耳畔回响。 林则徐,这位他八次召见的股肱大臣,就要来了。他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自责,他深深明白林则徐是怎样的人臣:正直、无私、有魄力、敢作敢为。就这样一位可与沈尹皋陶宋琛姚崇媲美的忠臣,他要将他发配新疆。他并不想这样做,又不能不这样做!作为皇上,他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这难处是无法说出口的难处,也不可能说与第二个人听的难处。 惩处林则徐,将一切罪责推卸在他头上,这是一种向红毛赔罪的方式,这更是为自己塞责的最好借口。 道光又看了看殿内呆呆跪着的大臣,心中一阵释然,自己的权威再次体现了。但他又有一种悲哀,这些呆头呆脑的大臣又有何用,平时口若悬河,关键时刻都哑了,平时谈论起来头头是道,真正需要他们时都畏缩不前。几个夷邦的红毛就让我天朝大国震惊,简直一群混蛋! 道光没骂出口,他要保持一国之君的威严。他无法骂出口,他自己虽自称是天子,上帝的骄子,不也是一个混蛋吗?否则,为何拿不出退敌之策呢? “带罪人林——则——徐上殿!” 黄门官的高喊打断了道光的思索,他立即意识到什么,马上喊一声:“慢!” 道光临时改变了主意,他传旨下去,不必带林则徐上殿。他原打算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训斥一顿林则徐,杀鸡给猴看,也给这些木瓜脑袋的大臣敲一下警钟。但现在,他不愿这样做了,他感到无法面对这位八次召见的大臣,许多自己说的谕言,而他皇上自己否定了。唯恐在训斥林则徐时,臣子提出碍于情面的反对意见,不但无法将罪责推给这林则徐,反而会导致自己脸面无光。 道光暗暗地笑了,他认为自己胜利了,至少在林则徐面前胜了。 道光揉了一下有点枯涩的双眼,清了清嗓子宣布: “将罪人林则徐发配新疆伊犁,戴罪戍边立功!” 这是皇上旨意了。吏部早已议定好的。所以并无人吃惊,吃惊早已过去了,大臣们习以为常了,听与没听见都一样。呆若木鸡的大臣静静地跪着,没有人唏嘘,也无人提出反对意见,更没人上奏辩护。 这些泥塑的大臣并非泥塑,各人脑子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军机大臣、大学士王鼎失望了。他原指望今天皇上宣布对林则徐的处置时,一定有个别正直的大臣上前保奏为林则徐辩护。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没有人回应,也无人上前,自己原打算在别人上前辩护时,自己再一同下跪求情。现在看来他再不上前,可能就无第二人上前为林则徐辩护了。 “慢!皇上万岁,万万岁!臣王鼎愿领衔保奏,从轻发落林则徐。” 道光一愣,有点生气,问道:“王爱卿,林则徐所犯之罪已由吏部议定,这已是从轻发落了。朕念他过去治河有功,才发配伊犁,否则早令他下狱了。” “陛下明断,东南形势恶化,并非林则徐的错。这是红毛洋人预谋已久的,不禁烟也会入侵我大清王朝。林则徐招募义勇,组织民众,操练海军,抵抗外侵,是有功之臣,请圣上明查。” “哼!岂有此理。口口声声林则徐无罪,按你这么说是朕错了!” “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林则徐功大于过,此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望圣上从轻发落,留在河南治河也可。目前黄河泛滥,急需根治,而林则徐曾多次奉旨治黄,均显出卓越治河才能,望皇上不为林则徐考虑,也为黄河两岸的广大百姓考虑!请圣上三思。” “王鼎,你口口声声说林则徐治黄有方,难道我大清王朝满朝文武大臣中就一个林则徐能治黄?不成!” “皇上,臣不是这么考虑!” “既然不是这么考虑,你就下去吧。发配林则徐赴伊犁赎罪,即日起程!” “万岁,黄河两岸民众急需拯救,黄河也急需治理。” “王鼎,你如此关心治黄一事,很合朕的意旨,你又是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现在朕就命你去河南治黄,即日起程。” “这” “王鼎,你抗旨不从吗?” “臣王鼎遵旨!” 七月的黄河像一条瞎眼的巨蟒,盲目地横冲直闯,湍急的洪流漫过黄河高高的堤岸,像无数脱缰的马,抖动着黄袍似的脊梁向前狂奔,惊雷般的怒吼声撕裂着无数百姓的心。 王鼎站在河南开封附近的祥符大堤上,望着奔腾的黄河气势,他有点担心。天上的淫雨已近一月未停,仍在渐渐沥沥下着,时大时小,不紧不慢,河水在不断上涨。这段堤岸是最薄弱的一段,整个堤岸已完全浸透,并在恶浪的冲撞下不断晃动。已有多处巡防员回报,发现裂口,这是极可怕的,万一这堤岸被冲垮,那后果可想而知。 漆黑的夜晚,在一个响雷的引发下,传出另一声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黄河决堤了!” “黄河决堤了!” 喊声、哭声、骂声、风声、雨声和浪涛声组成一种吞没一切的浑响。一百余丈的决口像个张开血盆大嘴的猛兽侵吞万物,汹涌的河水一泻千里,辽阔无垠的中原大地一片汪洋,滔滔洪水中,开封城像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 河道总督文冲被王鼎撤职了,但这汹涌的河水并没有撤去。王鼎作为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他却很少亲临现场督办河务,治河的具体措施几乎等于零。 面对这汹涌的洪水,王鼎坐卧不安。他站在开封府西门城楼下,遥望西北无垠的浊水,一筹莫展。随行的官员见钦差大人那愁容满面的样子,谁也不说一句话,都默默地跟从在身后,从南城到东城,又从北城到西城。 摹然,王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是一闪而过。他从内心在否定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回到开封衙门府,王鼎召集各地官员,商讨治水问题。 “众大人,皇上派遣微臣前来开封督办治黄,但卑职久在京都对此了解甚少,各位官员都在本地在职多年,应出谋划策,共商治水之策,以期退水安居,归田于民,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早回故里,我等也无愧于圣上的恩典。” “王大人,先别说治水救民,我等先想想自救措施吧!”开封府伊奎庆率先开口说,“开封已是一座水城,外围积水浸没多深,万一围墙被冲倒,大水一拥而进,自己都救不了,何以救民于水火?” “奎庆大人言之有理,我们先考虑如何撤出开封,寻找安全所在,然后再想法疏导洪水。” “这样也不好。身为朝廷命官,不能先为个人安危着想,也应为广大灾民考虑,‘先天下之忧而忧’嘛!” “干脆放弃开封,将百姓迁至洛阳,另立府伊如何?” “洪水如此之大,水势这样凶猛,如何能堵住缺口?不如让黄水自行横流,待严冬之际,河水结冰,再设法补填缺口,岂不更节省人力、物力?” 王鼎对众人的议论很失望,但他没有说一句斥责的话语。沉默许久,才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众人说道: “卑职已向皇上上一份奏折,恩请皇上调派一人前来协助卑职治理黄河,具体治黄措施待那人到来再作议定!” 王鼎话音刚落,下面就有人小声说道:“就是大禹再生,这黄水也无法根治!” “听王大人的口气,似乎对那人挺有信心。” “到底那人怎样?就怕见了咱开封的大水也不愿来呢!” 王鼎听不下众人的议论,他独自起身离去。心却像这开封城外翻滚的浪花,我领衔保奏皇上都不恩准,这次上书,皇上真的能够答应吗?万一圣上仍不准怎么办呢?并不是我王鼎讲私情为朋友开罪,他是无辜的,这里的百姓需要他,朝廷也需要他,而如今如果这老友不能到来,何人能治好这涛涛洪水?我王鼎有何能力救民于水火?为臣不能为君排忧解难,为人不能给朋友以危难相助,我王鼎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道光皇帝--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