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其原因究竟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是重压之下人的异化?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同样是死亡的过程,完颜亨一定比金熙宗痛苦的多;而所谓的兵不血刃,有时候,或许不比血光之灾更加仁慈吧…… 完颜亨在审讯阶段死掉了。这个悲惨的结果,却反过来保住了他的家人,从此远离了连坐。从这个意义上讲,李老僧其实还算做了一件好事;但是,好事就一定要这么去做么? …… 而完颜亮听到完颜亨已死的消息后,当即开始了新一轮的伪饰表演:先落泪,再派人告诉完颜亨的母亲说:你儿子犯了法,审讯时受了大刑,没想到刑后喝水的时候给喝死了…… 转过头,完颜亮就对回京的主审官、李老僧的直接上级耶律安礼说:完颜亨三条大罪,随便一条就已经能见到他的怨望之心了。你过去是梁王(完颜亨的父亲完颜宗弼)的手下,要是认真计较完颜亨的罪行,你肯定也要被株连,所以你才会故意杀掉他——这几句话告诉我们,整件事情的因果,完颜亮其实看得很清楚;或许,李老僧所为,可能也是受耶律安礼指使的吧。但史书没有提,我们也就不瞎猜了…… 也因此,完颜亮对耶律安礼十分不满,但是事已至此,很有潜力的一桩大狱只好半途而废了。顺便说一句,《金史》对耶律安礼的评价颇高,说他“不附上刻下”,“长于吏事,廉谨自将”,“时议贤之”——而这个“长于吏事”,或许也有其它的解释吧。 虽然躲过了初一,但是十五还是很快就到来了——完颜亨的夫人徒单氏、妾大氏,及儿子完颜羊蹄,终于还是没逃过后来的杀宫风暴,也被斩除;及至金世宗上台,完颜亨被追封为韩王,才算是给这一案件彻底昭雪了。 与从前我们讲过的萧好胡类似,李老僧“有迟回意”的表现,也被完颜亮记住了。于是,在如此大案水落石出之日,李老僧并没有如办案惯例般再次得到升迁,而是被降为了易州刺史(正五品)。又过了很久,他被提拔为同知大兴尹(正四品),被赐名“惟忠”,再改任延安府同知(正四品)。 在后世金世宗上台后,已经名为“李惟忠”的李老僧被新皇帝“疏斥之”,很不得重用。于是,他和“材武过人,狠戾好乱,自以太祖孙,颇有异志”的完颜可喜走到了一起。完颜可喜是金太祖之孙、卫王完颜宗强之子,时任兵部尚书,正奉命带兵前往南京;围绕着他,也形成了一个密谋圈子,准备“举事”。这个小集团在开会的时候,李老僧说自己有象征钦差身份的银牌,可以帮上忙;而且又推荐了自己的旧友高松,说他肯定会听自己的,可以一起成事。 话说得这么满,大家也就依计行事。可是谁也没想到,无论怎么说,高松就是不干!这一下,完颜可喜等人才意识到事情无法成功,而且风声已经泄露得太广了。于是,完颜可喜等人反过来抓了李老僧等人,主动上报了朝廷;而为了撇清关系,完颜可喜始终不提自己是主谋,反而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位挫败政变集团的英雄。 以此看来,完颜可喜的智力水准,也确实不怎么高——他也不想想:你都把同谋给批发了,害得人家离地狱只差一步,人家又怎么会不卖你、不把你也拖下水?由此,口供不一导致的当面对质,让完颜可喜在昔日同谋的注视下再也无法抵赖,最终只好老实交代了一切。大案既成,金世宗考虑到金太祖一支只剩下几个孙辈了,不忍心再株连,于是只杀了完颜可喜——当然,同案犯那是跑不了的,李老僧,也就这样成了金世宗的刀下之鬼。 总的来看,李老僧虽然比大兴国死得略早一些,但毕竟也活到了金世宗时代,该算“福缘不浅”了。比如说,刚才我们讲到,同在九人榜中、位于李老僧之后的第七人徒单阿里出虎,不就死在了李老僧所杀的完颜亨之前了么? 那么,我们就再来看看徒单阿里出虎的故事吧。 六、恶人 3:终局 第七人:徒单阿里出虎 也如前文介绍过的,徒单阿里出虎身为高干子弟,他父亲、兴中尹徒单拔改,又与完颜亮的父亲、辽王完颜宗干有着世代亲家的关系。以此交情,徒单阿里出虎 当上了护卫十人长,与仆散师恭(那时候还叫仆散忽土)是同职的同事。在需要政变的关键时刻,完颜亮以自己女儿嫁给徒单阿里出虎的儿子为筹码,换取了徒单阿 里出虎的全力支持——表现在那个弑篡的晚上,就是徒单阿里出虎率先冲上去,第一个舞刀砍了金熙宗…… 事成之后,完颜亮不仅把徒单阿里出虎直升为“右副点检”(似应为“殿前右副都点检”,从三品),而且其它该赏赐的,从牛马羊绢金钱到铁券,也是样样不落。此外,完颜亮也实践了先前许下的诺言,将自己的女儿、荣国公主完颜合女,嫁给了他儿子徒单术斯剌。 之后一转眼,时间已经进入了天德二年(1150年)。就在这一年里,完颜亮又将徒单阿里出虎提拔为有兵有权、“带本府尹兼本路兵马都总管”的“东京留 守”(正三品),再加“仪同三司”(文官散阶,级别是“从一品中”,高于“特进”而低于“开府仪同三司”);同年八月,又把他调任同级的河间尹,再赏他世 袭谋克。之后,徒单阿里出虎丁忧离职,但很快又被起复为太原尹,之后被封王(具体王号不详)。 几个月前的侍卫小头目,如今已是人中之王、一方诸侯,这样巨大的人生飞跃对于徒单阿里出虎意味着什么,也是不言自明的。无论怎么讲,毕竟是他第一个对金熙宗动的手、事后又受领铁券,有此非同一般的“佐立功”,真是想不自我膨胀都难。不出意外地,骤然发达起来的徒单阿里出虎“凶狠益甚、奴视僚属”,“少(通“稍”)忤其意,辄箠辱无所恤”——简而言之,正是一副典型的小人得志的德行。 已经有了极度荣华富贵的人,“最没出息”的希望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挺有意思,答案也应该很简单——当然希望这种现状能永远地保持下去,呵呵。 这也就很好解释,为什么已被封王的徒单阿里出虎会找人算命了;我猜,他真心希求的答案,恐怕还要花团锦簇一些——就这样,徒单阿里出虎找到了一位叫高 鼎的占卜家,给自己掐算一下祸福。大约高鼎只是占出了个征象,却没有解释;于是徒单阿里出虎又拿这个征象去问一个叫张王乞的人。 张王乞究竟是何人,我们不太清楚,不过显然也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难想像,当如今这位炙手可热的王爷来问他吉凶时,他又该怎么回答——张王乞脱口而出:徒单阿里出虎“当有天命”。 而对一位已经富贵之极的王爷来说,到底还能有啥,才够的上“有天命”呢?答案也是不言自喻的…… 徒单阿里出虎当然就很高兴。他没闲着,一回身就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那位给自己占卜的高鼎;而得知此等结果后,估计有如五雷轰顶的高鼎也没敢闲着,一回身就把这个“喜讯”上报了完颜亮…… 整个事件的结局,当然也很好猜——除非完颜亮真的允许自己臣下拥有什么“天命”——徒单阿里出虎被杀、老婆被杀、面对权贵竭力奉承的张王乞被杀。而在这个我们早已屡见不鲜的杀人过程中,却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点就是,徒单阿里出虎是有铁券的,“按理”是不能杀的。但是其实我们也都知道,这种道理是没地方去讲的,你就是捏着不锈钢券,惹翻了皇帝也是必死 无疑。也因此,这件事弄得前文提过的完颜亨唏嘘不已、兔死狐悲——人家还是政变集团的呢,人家还有铁券呢,人家还是第一个挥刀痛砍金熙宗的呢,最后还不是 个死?而完颜亨自己既不曾协助政变、又没铁券、更不要说砍金熙宗,又咋指望能得善终呢…… 第二点就是,这杀人和杀人也有不同。我们说完颜亮很聪明,而这份聪明一旦用在杀人上,也就变得分外狠毒——上面我们提到,徒单阿里出虎的儿子徒单术斯 剌,不是成了驸马么?OK,现在就让你这个驸马亲自焚烧你父亲的尸骨,然后再亲手把骨灰抛到水里——仔细想想,此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处罚,不正是把他儿子的 心放在案板上乱剁么…… 排名第七的徒单阿里出虎就这么挂了。而他之后,排名第八的仆散师恭已如我们前文所说的那样,因为牵涉到太后,已经被族诛了。现在,九人中只剩最后一位还没交代了,他就是徒单贞。 第九位:徒单贞 仍如前文介绍的那样,徒单贞也是高干子弟。他祖父徒单抄,因随金太祖有功,受封世袭猛安;父亲徒单婆卢火(注:并非另一位经历很相似的完颜婆卢火;顺 便说一句,以《金史•金国语解》来看,“婆卢火”是汉语“槌”的意思),更是以赫赫战功,官至文武官员的最高级别、四十二级散阶的第一级“开府仪同三司” (从一品上)。以此荣耀出身,他的儿子徒单贞,也就娶到了辽王完颜宗干的女儿梁国公主,也就是完颜亮的亲妹妹做老婆。 及至杀掉金熙宗以后,完颜亮对自己的这位妹夫可是一点都不吝啬奖励:除去政变集团人人有份的赏赐以外,他被直升为“左卫将军”(似为“殿前左卫将 军”,品级不详)、驸马都尉(完颜亮上台后追认生父完颜宗干为金德宗,从而使他的女婿也成为了合格的“驸马”),迅即又升任殿前左副点检(从三品)、殿前 都点检(正三品)兼太子少保(正三品),并被封王(王号不详)。之后出任大兴尹(正三品),大概完颜亮为了表明不是把他轰出宫外,还照旧让他兼着殿前都点 检的职务;不久,还从临潢府路中挑了一个猛安赐予他。 依靠当今天子妹夫的身份,徒单贞由贵而骄,很快就走上了贪鄙无行的道路。大兴尹是大兴府的一号首长,而大兴府地处燕京,商贾云集,繁华富庶不可胜述。 于是,徒单贞就“借职务之便”,不仅在道路、渡口上大肆设卡建立收费站,而且开发出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如黑社会老大一般,放任手下如狼似虎地为非作 歹。最终,这些从地皮上生刮出来的钱,又江河入海般地装进了徒单贞的腰包,搞得民怨沸腾——终于,朝廷的监察御史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弹劾了他。 很快,完颜亮就把他找来,进行了语重心长的教育:你从小就经常在我左右,做了很多辛劳的事情。最近,你却开始有点儿倦怠不上心了,放纵有罪的人来为自己树立恩德的形象, 凡人富贵而骄,皆死征也。汝若不制汝心,将无所不至,赐之死复何辞? 毫无疑问,这话说得非常重了。但在雷电之后,却是细雨:考虑到我弟弟完颜襄、妹妹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一母(指大氏)的同胞情分上,就轻微地惩罚你一下吧。言罢,徒单贞担任的殿前都点检一职立刻消弭无痕,只保留了大兴尹。 而在面对这位真能置自己于死地的皇帝时,平时嚣张跋扈的徒单贞仿佛被揪住了舌头,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号泣”;看到此情此景,完颜亮又说, 今而后能以勤自励,朕当思之。不然,黜尔归田里矣。 这话才真正泄露了完颜亮的想法:其实,他还真不是想杀徒单贞;否则按他说的那样,即便徒单贞丝毫不改,最多不也就被削职当个老百姓么?由此可见,完颜亮对他亲妹妹其实还是比较关照的,毕竟,他大概也不想让自己的同胞妹妹当寡妇吧——至于别人的老婆,另说另说…… 之后徒单贞的表现我们不清楚,但是大概是收敛了很多吧,反正过了一个多月,完颜亮就恢复了他的殿前都点检的职务,大兴尹照旧保留——这就是说,完颜亮 对他的惩罚,象征意义确实重于实际意义。尔后又过了几年,在正隆例降时,徒单贞被按例降封于沈(《金史》中未说爵位是什么;但按我们前文对正隆例降的分 析,曾经是王、又是异姓的徒单贞,可能是被降封为了“沈国公”);之后,又升任“国防部副部长”枢密副使(正二品)、“赐佩刀入宫”,然后又转任“判大宗 正事”(从一品)。 再然后呢?再然后,就发生了“喝酒事件”…… 正隆六年(1161年)正月初四正是立春,完颜亮派人去徒单贞家,赐予土牛。扯开说一句,这“土牛”其实是个历史悠久的象征物,据说从周朝就开始有 了;在立春或立春前,人们把土牛放到城外,用力鞭打,希望牛也能奋力一些,以祈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最初鞭打对象似乎是真牛,后来发现这么打舍不得,就改 成了土牛;发展到满清时代,更是变成了纸牛,后来有的地方更是连纸牛都不打了,改为大跳春牛舞,以节约哪怕是象征性的生产力——这个“一牛不如一牛”的暴 力消减过程,倒是与古代刑罚越来越不看重人身伤害的大进程相协调,呵呵。在宋金时代,城外打土牛,一般称为“击土牛”,官员百姓都围着看,大家喜气洋洋;与此同时,皇帝往往还要赐予重臣“土牛”,没准儿是指望臣子在家里打着玩?反正就那么回事吧…… 话说使者到了徒单贞家,发现几个人正在喝酒。细细一看,徒单贞是不用说了,那本来就是他自己家;除他以外,在座的还有益都尹(正三品)完颜京、安武军节度使(正三品)完颜爽,以及金吾上将军阿速。 其中,完颜京是完颜宗望的儿子,而不是前文曾提到的被诛杀的另一位完颜京——恨死我了,这金史里怎么这么多重名的啊——而阿速的“金吾上将军”,疑为武官散阶的“金吾卫上将军”,品秩为正三品中。 使者这边放下土牛,回去就把徒单贞等人私自喝酒一事报告给了完颜亮。 这下坏了。 原来,为了备战南伐,大约是从节约粮食的角度出发,完颜亮早就下令说不许国人喝酒;至于外交场合需要陪着其他国家使臣宴饮的情况,算是唯一的例外,“其余饮酒者死”,规定得明明白白。而这一回,几位高官在一起关起门聚饮,那不是顶雷找死吗? 土牛没人提了,几位犯事的官员提心吊胆,被叫到了完颜亮的面前。 完颜亮:禁百官饮酒,卿等知之乎? 得,一句话就把几位全戳那儿了。说“不知道”,那是睁眼说瞎话;说“知道”,那就是根本蔑视皇帝的权威,死得更快。可是,谁又敢照实说“其实我们就是 馋酒了偷偷聚一下,没想到皇帝您今天派人送土牛来”呢?噢,你们馋,其他人就不馋?送土牛发现了你们,那不送土牛的时候,你们又喝了多少?越绕越惨! 总之,几个人只有呆若木鸡的份儿,谁让被抓了个现行呢…… 上次挨训的时候,徒单贞只是哭;这一回眼看脑袋要掉,光是活动活动泪腺和表情肌大概是没用了,那就用肢体语言加低声下气挣表现吧——他们几位立刻趴在地上,请求处死。当然了,这时候的“请死”肯定是在演戏,“求生”才是正事。 看到几位高级干部如此可怜、如此示弱、如此臣服,应该是比较满意的完颜亮就说了这么一番话,不仅逻辑非常清晰,而且也可谓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汝等若以饮酒杀人太重,固当谏; ——如果你们觉得“因为喝酒就要处死”这个处罚太重的话,就应该上谏; 古人三谏不听,亦勉从君命; ——古人连续上谏三次,君王不听,那么就应该勉力按照君王的意思去做; 魏武帝《军行令》曰‘犯麦者死’,已而所乘马入麦中,乃割发以自刑; ——曹操在《军行令》中说,“毁坏麦子者死”。后来他的马进了麦田,于是割下自己的头发(代替脑袋)来行刑; 犯麦,微事也,然必欲以示信; ——毁坏麦子是小事,但君王一定要借这样的事情表现出自己的信用; 朕为天下主,法不能行于贵近乎? ——我是天子,所立的法规,难道却不能在重臣和近臣身上实行么? 朕念慈宪太后子四人,惟朕与公主在,而京等皆近属,曲贷死罪。 ——(只是)我想到太后(生母大氏)有子女四人(注),现在只剩下我和我妹妹在人间了,而完颜京等人也都是很近的亲属,所以放宽一些,免你们的死罪。 【注】:这里的数字与前面所引《宗干传》中的记录又对不上了,倒是与《后妃传》严丝合缝。 说完这番话,棍子打屁股大刑来也——徒单贞由于是皇帝的妹夫,虽然是酒宴主人,也只被打了七十下;其他几位则是每人一百。打完之后,皮开肉绽的几位又 被扔上了滑梯:徒单贞被降为安武军节度使,而原安武军节度使完颜爽,则降为化州刺史(正五品);完颜京降为滦州刺史(正五品),至于阿速是被怎么处理的, 《金史》里没写…… 老实说,完颜亮对徒单贞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规定在前,道理说透,最后还是不忍心杀掉他;而这,肯定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很快,徒单贞又被重新任命为 御史大夫(正三品,该职在金世宗时代升为从二品),尔后在南伐时,又在保留御史大夫官位的基础上,再加“左监军”(似为“元帅左监军”,正三品;但“元帅 左监军”已在之前的系列改革中被废,或许是名称和职能类似的官位),成为军中的高级将领。 这里要扯开说一句。徒单贞其人,毫无疑问是个贪鄙小人;但就是这位小人,却能在完颜亮时代连续躲过两次诛杀,其中原因,恐怕也不那么简单。当然,他是 皇帝的妹夫,但是,这个“妹夫”身份,难道真的就比那张君臣誓券还要结实么?说到底,“贪鄙”二字或许却倒是他的真正金钟罩——对皇帝来说,面前有两个王 爷:一个等着“发财”,一个等着“天命”,你说他会容忍哪一个……? 这,或许就是徒单阿里出虎和徒单贞二位,在完颜亮时代迥然不同命运的真正注脚吧。 之后,完颜亮南伐失败,金军也奉金世宗的命令北还。军中的徒单贞当然也跟着回来了,并在中都见到了这位新君。说起来,此时的徒单贞绝对是众目睽睽之下 的焦点人物——毕竟,完颜亮为君多年,又有哪位臣子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呢?而面前这位老兄,过去不仅是弑杀金熙宗的政变集团骨干,又是完颜亮的妹夫,属于 完颜亮集团中最典型的那种既得利益者;对他如何处理,必将成为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大事。 刚刚上台的金世宗当然不傻,当然更不会笨到主动引起政治风波的地步;为了安定人心,金世宗决心拿他做个不计前嫌的例证。他对徒单贞说: 卿虽废主腹心臣,然未尝助彼为虐,况卿家法可尚,其以卿女为朕子妃。 ——你虽然是废弑金熙宗集团的骨干,但是没有帮完颜亮干坏事。何况你的家风很值得推崇,现在就把你的女儿嫁过来,当我儿子的媳妇吧。 金世宗这话说的,也算是很言不由衷了。毕竟,从前的“主”都被你们一伙给“废”了,作为政变集团的“腹心臣”,还要做什么才算“未尝助彼为虐”呢?但 是,这事儿在这时候还没法深究,所以也只能借这个话头铺垫一下,以便端出“小尧舜”的锦囊妙计“和亲”——当然,不是嫁公主而是娶太子妃,其实也还是一回 事…… 而对一直惴惴不安的徒单贞来说,这等好事,又怎么能不满口答应?就这样,徒单贞的女儿成了储君的妻子——也因此,徒单贞简直成了政坛不倒翁,跟先后两位皇帝都有了姻亲关系! 大定四年(1164年)九月,太子完颜允恭正式迎娶徒单贞的女儿徒单氏,金世宗亲临酒宴,“尽欢而罢”。两个月后,太子生日,徒单氏也被封为皇太子妃。四年之后,徒单氏身怀有孕,金世宗很高兴,说: 妃今临蓐(音“入”,意为生产),愿平安得雄! 而徒单氏也真是不负重望,为金世宗生下嫡孙完颜璟。金世宗专门去探视,对孩子他爹高兴地说: 祖宗积庆,且皇后阴德至厚,而有今日,社稷之洪福也! 原来,金世宗的原配夫人、已故的乌林荅氏,只为金世宗生了一个儿子,即现在的皇太子。如今,这一脉骨血终于后继有人,对乌林荅氏念念不忘、同时也对身后皇位交接而忧愁的金世宗,又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而在史书的记载中,与“贪鄙”的老爹徒单贞恰成鲜明的对照,徒单氏获得的评价相当之高,说她贤惠、谦谨,连金世宗都以她为榜样,教育其他的妃嫔和公主: 皇太子妃容止合度,服饰得中,尔等当法效之。 后来,金世宗在位29年,算是过足了皇帝瘾。可如此一来,也就弄得皇太子完颜允恭的命比英国的查尔斯先生还背,没有等到接班的那天就提前死了,享年 39岁,最终被追认为金显宗。由此跳过一代之后,徒单氏的儿子完颜璟,最终也就名正言顺地从爷爷金世宗手里接了班,是为金章宗。 徒单氏死了以后,对她盖棺论定的谥号,正是“金显宗孝懿皇后”。但已经如我们所知,金显宗本就是个仅仅存在于礼法思维环境内的皇帝,他的“孝懿皇后”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皇后。于是,徒单氏入宫后其实只有两个身份:太子妃或者皇太后,还真是缺了个过渡阶段啊。 如我们所介绍的那样,徒单氏混得相当好,不仅成为了后宫榜样,还为大金生下了未来的皇帝;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父亲徒单贞的最终结局。 在女儿被确定为皇太子妃以后,徒单贞被任命为太原尹(正三品),比起完颜亮时代来说并未降职;而后,又被改为咸平尹(还是正三品)。应该说,考虑到他的复杂历史,金世宗对他还是相当不错的。 但是,人就怕自己不争气——就在咸平尹任内,徒单贞贪财的老毛病又犯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命好、命硬吧,他居然再次搞得“累赃巨万”,手法也跟从前一样不太高明,理所当然地东窗事发。金世宗大怒,将徒单贞直降三级,改为博州防御使(从四品),他老婆也从完颜亮时代封的平阳长公主,直降为清平县主。 当然,降职并不是杀掉;由此我们也看到,前有完颜亮、后有金世宗,风格如此不同的两位皇帝,面对罪证确凿的徒单贞,处理时居然都会心怀忌惮而下不了 手:一个是担心自己的妹妹因此当寡妇,一个是担心自己的儿媳妇因此丧父。这段故事告诉我们,“皇帝姻亲 + 单纯贪财”确实是面真正的保护伞,换成别的人、别的罪,说不定早就死了几个来回了——这不,还没轮到例行的任职考察,徒单贞就又被提拔为震武军节度使(正 三品),随着新职务到来的,还有金世宗的敕诏: 朕念卿懿戚,不待终考,更迁大镇。非常之恩不可数得,卿勿蹈前过。 “念卿懿戚”四个字,已经很清楚地点明了徒单贞能够逃出生天的最重要原因。其实仔细数数看,徒单贞自己获得的“非常之恩”还少吗?但话又说回来,皇帝 这次发出了如此严厉的警告,基本也算撕破情面了,徒单贞又哪敢掉以轻心?随即,他又陆续转任河中尹(正三品)、东京留守(正三品),受赏N多之外,老婆也 重新升级为任国公主。 终于,通过金世宗的不懈努力,他即位初期一度非常动荡的局势,总算渐渐稳定下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当年曾经另眼相待的“统战对象”徒单贞,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保留?要不要开始清算他过去协助完颜亮弑君篡位的滔天罪恶? 就这样,徒单贞再一次成为了风口浪尖的标志性人物。毕竟是大势已去、乾坤已定,对他来说,自己对朝廷的可利用价值越来越小,而“曾经弑君”的负面影响 却越来越遭到侧目:皇帝显然看他不爽,只不过是勉强维持以前的“惯性优待”而已;而当大臣看到“弑君逆臣”过得相当滋润,甚至历经拨乱反正之后仍然过得相 当滋润,又会有什么感觉呢?这样的活榜样,难道不是在默默地鼓励大家生出不臣之心么? ——而对于手握生杀大柄的金世宗来说,价值天平的两端正在急速失衡;或许,也该与时俱进了…… 如此一来,态势自然也朝着对徒单贞越来越不利的方向发展着。先是他老婆完颜氏,首当其冲遭到打击——借着将完颜亮的生父完颜宗干由金德宗追降为辽王的 由头,完颜宗干的这位女儿、原任国公主也被降为永平县主;而作为她老公的徒单贞,自然被顺便剥夺了驸马都尉的称号。此外,徒单贞过去获赐的猛安被收回,散 阶也从当时的“仪同三司”降为低一级的“特进”,之后,再改任临潢尹。 到了这个时候,当年的政变九人中,唯独大兴国和徒单贞还活着。如前文所介绍,大兴国已经被“废于家”,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百姓;相比之下,倒是徒单贞仍然相对逍遥,毕竟还是一方父母的“尹”啊。但是,这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最终,金世宗考虑到今后,决定不再保留这个逆臣的榜样。 随着这个决心下定,诏令也终于飘下:诛徒单贞、诛永平县主、诛徒单慎思、诛徒单十六! 至此,徒单贞及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终于命赴黄泉;倒是他的孙辈,由于金世宗不想株连太多,索性网开一面放了生。 当然,表现极好、深得君臣敬重的太子妃徒单氏,并未受到这次政治风暴的牵连。及至后来金章宗上台,理所当然地要尊徒单氏为皇太后,而皇太后的爹徒单 贞,也因此被重新追封为太尉梁国公,后又追晋为太师、广平郡王;皇太后的妈完颜氏,则被追封为梁国夫人,后又追晋为梁国公主。此等身后哀荣,与其说是金章 宗推翻了他爷爷的决定,为徒单贞一家平反昭雪,倒不如说他只是为了尽孝,向母亲做个交代而已…… 徒单贞等人既因政治局势稳定、没有继续保留的价值而被诛杀,窝在家里的平民大兴国,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了法眼。很快,也如前文所述的那样,他就被磔死在了思陵之侧。 至此,政变九人全部拥有了同样的结局。 ——无一例外、无一善终,全部死于非命! 政变九人情况简表A ━━━━━━━━━━━━━━━━━━━━━━━━━━━━━━ 姓 名 政变前职务 政变后最高职务 ────────────────────────────── 萧 裕 北京留守 右丞相兼中书令 完颜秉德 平章政事 左丞相兼侍中、左副元帅,封萧王 唐括辩 尚书左丞 左丞相,被封王(不详) 完颜乌带 大理卿 平章政事,封许国王 大兴国 寝殿小底 河间尹★ 李老僧 将军司书吏 延安府同知★ 徒单阿里出虎 护卫十人长 太原尹,被封王(不详) 仆散师恭 护卫十人长 太尉、枢密使,被封王(不详) 徒单贞 不详 都点检,被封王(不详) ━━━━━━━━━━━━━━━━━━━━━━━━━━━━━━ ★注:大兴国、李老僧担任过多个平级职务,此处均取最后一职 政变九人情况简表B ━━━━━━━━━━━━━━━━━━━ 姓 名 死 因 杀人者 ─────────────────── 萧 裕 谋逆主犯 完颜亮 完颜秉德 涉嫌谋逆 完颜亮 唐括辩 涉嫌谋逆 完颜亮 完颜乌带 为夺其妻 完颜亮★ 大兴国 肃清流毒 完颜雍 李老僧 肃清流毒 完颜雍 徒单阿里出虎 涉嫌谋逆 完颜亮 仆散师恭 涉嫌谋逆 完颜亮 徒单贞 肃清流毒 完颜雍 ━━━━━━━━━━━━━━━━━━━ ★注:假其妻之手 “早知道是这样,如梦一场”,九人因逆谋走在了一起,之后享尽了荣华富贵、个个红得发紫,最终,却又陆续被当朝皇帝痛宰——如果说,他们飞黄腾达时的得意骄满,还让人觉得历史是面哈哈镜、充满了怪异和偶然性的话,那么,如今镜子里的九人又会是个什么形象呢? 历史没有告诉我们答案,它只是给我们留下了这九具尸首。 一地的鲜血淋漓。 七、南伐 1:缘起 我们还记得,完颜亮在还没有上台以前,就曾经口出名言: 吾志有三: 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 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 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在这三大志愿中,第一个完全实现,第三个很是实现了一部分(江南的美女更令他垂涎,本志愿还不能算完全实现),到了现在,也只剩下“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的这个“二也”尚未实现了。 遥想当年,完颜亮才5岁的时候,金军就灭掉了北宋;而之后屹立在地平线那边的南宋,却再也没有被征服──对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金来说,对继金太宗、金熙宗之后上台的皇帝完颜亮来说,这当然是个“遗憾”。我们知道,正隆六年(1161年)完颜亮大举起兵,攻击南宋;而在这个重大军事行动成为事实之前,历史实在已经是埋下了太多的暗线。现在,就让我们沿着这处处暗线,去重新追溯一下事件的全过程吧。 天德二年(1150年)正月,也就是完颜亮登基一个月时,大金就按照当时的礼仪向大宋派出使团,通报“皇帝换人了”的重大消息。但路途毕竟太过遥远,这个使团一直到了三月份才到达了南宋的首都临安。按照礼仪,大宋也派出了“贺登宝位”回访使团,又过了整整三个月才抵达上京。该祝贺的祝贺完了,大宋使团也该回程复命了;就在他们动身以前,完颜亮接见了使团团长、出发前刚被南宋提拔的参知政事余唐弼,并拿出一条玉带,要他回去带给宋高宗赵构。 说起来,这条玉带很不寻常,它的主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在大金境内的五国城了。现在完颜亮拿出这个东西,当然不是用死人东西来寻宋使的晦气,而是要求余唐弼同时把这样的口信带给赵构:“这条玉带是你父亲(宋徽宗赵佶)生前经常使用的,今天拿它作为赐品,让你见到它就如同见到你父亲一般,也就不会忘记我的一片心意了”。 父兄被掳、父亲病亡,本来就是赵构的心病;现在大金新君登基,馈赠大宋的见面礼竟然就是这么个东西,礼仪忌讳什么的不去说它,单说这完颜亮的心思,也着实是够狠的。 宋使退下以后,一旁侍立的秘书郎张仲轲可是有点心疼了。张仲轲这个人,本来是个“市井无赖”,倒是讲得一口好故事,获得了完颜亮的青睐,被召在身边“以资戏笑”。后来,随着完颜亮的上台,他又被提拔成了这么个七品的小干部。现在,看着当年大宋皇帝身边的珍贵文物就这么外流,终于还是心疼起来,不禁叹息道:“此希世之宝,可惜轻赐”──仅仅九个字,便已把那副胸无大志的小人嘴脸勾勒得淋漓尽致。 听到这话,刚戏弄了一把宋使的完颜亮大概是心情正好,也没有怪罪张仲轲多嘴,而是乘兴解释道:“江南之地,他日当为我有,此置之外府耳”──赵宋王朝的“江南之地”,在他看来不过是自己的“外府”,还真是挺放心啊。 从此,朝廷上下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位新皇帝,早就有心灭掉南宋了。根据“领导的爱好就是我们的爱好,领导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的官场规则,理论上讲必然会有很多人立刻端正自己的思想,开始在“南伐”的议题上强烈共振起来才对。但是,也如我们前文所介绍过的那样,上台后的完颜亮,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铲除异己、确立皇权、内政建设和体制改革上,动兵始终没有成为最优先的项目,这个议题也就很自然地挂了起来。直到进入正隆时代(1156年~1161 年),大概完颜亮觉得方方面面的关系已经理顺了,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准备战争了,相关的记载也骤然多了起来。这里,我们姑且只把其中能够明确发生时间的那些事情挨个介绍一下吧。 正隆二年(1157年)二月,完颜亮对自己的吏部尚书、刑部尚书、翰林直学士等人讲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怪梦。梦境荒诞无稽,只不过我们今天想来,当时聆听的大臣们大约是一脸的“那然后呢?那然后呢”的关切表情吧──言归正传,这个怪梦说的是完颜亮自己被上帝的两位“青衣持牒”的使者召见,于是他骑着自己心爱的“小将军(是一匹乌骓马)”,腰上别着弓箭就跟着使者出发了。穿过“天门”,又“行一里之地”,到了一个“宫极壮丽”的地方,上殿拜见那位上帝,“但闻殿上语如婴儿”,并用这种极为怪异的声调授予完颜亮“天策上将”的军衔,“令征某国”。听完命令,完颜亮拜谢出殿,再上马,发现自己周围都是像鬼的兵士,“左右前后杳无边际”,紧张之余下意识地射出一箭,结果兵士们应和般地大喏一声,一下就把他给惊醒了。他马上派人到马厩去查看自己的“小将军”,只见“身汗如水”,仿佛刚刚剧烈运动过;再查看自己贴身的箭袋,发现里面也少了一支箭。如此等等, 朕大异之,岂非天假手于我,令取江南也? 是啊,“天爹”的命令都搬出来了,“天子”还能违背么?此外,完颜亮又叮嘱说,“然而,君父之语,臣子毋泄于外”。说是毋泄于外,可是此事最终还是被收录进了《三朝北盟会编》所辑《正隆事迹记》中,可见如果真有这事的话,那么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打算真正“毋泄于外”的,包括他完颜亮自己在内…… 问题是,我们前文早就说过,完颜亮自己是压根不信神的,怎么一到跟南伐有关的事情时,他突然又虔诚起来了呢?答案当然只有一个:利用迷信,鼓惑臣下。这种死无对证的“天兆”,又方便又快捷,群臣当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心下自然也多了一分“大概真是天意吧”的念头;就算不信,也总不可能去证实“皇上您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梦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一下呢?果然,听了这故事的群臣既懂事又配合,来了个“众称贺”。贺什么呢?当然是贺皇帝做了这么一个牛叉好梦呗…… 初步造出舆论三个月之后,完颜亮又有新主意了。他找来几位大臣,说“朕欲迁都汴京,将宫室重修,加兵江左,使海内一统。卿意如何?” “卿意如何”先不去管它──我们记得,完颜亮从前征发大金人力物力,好不容易才迁都燕京。这才过了四年的时间,首都就又要搬家了?! 八、南伐 2:汴京 1 众所周知,迁都费时、费力、费钱,还要做大量的舆论准备工作,不是非常必要,即便是皇帝也懒得费那个事。既然如此,到底是什么促动了完颜亮的心思,以致执意再次迁都呢? 可以作为证据的,正是他自己向天下臣民颁布的诏旨;以下相关文字,引自《修汴京大内诏》,见于《全辽金文》第三八二七页: 朕祗奉上元,君临万国,属从朔地,爰出幽都。 其中头九个字是历来诏书八股中的套话,可以略去不看。然后说从边远地方(上京)过来,迁居到幽燕之地的燕京,以之为都城。但是, 犹[左足右局]蹐于一隅,非光宅于中土。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完颜亮仍然嫌中都偏!之后绕了几句后,开始点题: 大梁天下之都会,阴阳之正中,朕惟变通之数,其可违乎? 当然了,这么好的地方不拿来做首都,那是连俺也不敢的啊! 闹了半天,敢情都是汴京自己不对,谁让你发展得这么好,又恰在“阴阳之正中”呢?所以,明明是“朕欲迁都汴京”,现在,也只能理解成“汴京欲朕迁都”了。 话已至此,后面的就简单了: 其大内规模,一仍旧贯,可大新营构,乘时葺理。 简而言之:规模不变,但俺要全新的! 如此看来,他“加兵江左,使海内一统”,进而“居天下之正”才是终极目的,至于“迁都汴京”,则是为达到终极目的而作的准备工作。 前文我们说过,当初之所以迁都燕京而不是汴京,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人心尚不可用,而并非汴京本身的硬件条件不够。老实讲,即便到了再次迁都的现在, “人心”也难说就已经发展到足够作为首都的程度;但是,完颜亮可真是有点等不及了;或许在他看来,在上台后的这七年多时间里,通过大肆杀戮和持续改革,自己已经把“内政”大致料理清楚、可以着手进行“统一”了。 要“统一”,就要动武;要动武,就要有人力、物力的准备。以当时的条件而论,南迁首都确实会给备战工作带来一定的便利;只是,“朕欲迁都汴京”时,为什么还要特意强调“将宫室重修”呢? 这一回,难道还要仿照迁都燕京的前例,再对候选首都进行大规模的重修么?我们知道,汴京本身很繁华也很发达,以致当年完颜亮之所以专门派出队伍赴汴京取经,来规划燕京的未来模样;既然它本身已经这么“到位”了,又何必专门提到“重修”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诏书里其实也有答案。原来,汴京的皇宫——也就是以前曾经住着赵宋王朝诸位皇帝的那个皇宫,因为“将命不虔”,早就“烬于一炬”,现在已是一片废墟了! 说起来,这么好的皇宫,完颜亮还真舍不得毁掉;但是,他舍不得,不代表老天也舍不得。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的贞元三年(1155年)五月,汴京皇宫失火了。在连续不断的激烈氧化反应中,整个皇宫的建筑群几乎完全被烧毁,昔日的雕梁画栋,也就这么变成了安全警示教育的最好教材。事故发生后,极端愤怒的完颜亮几乎是立刻就组成了火灾事故调查组,打算找出幕后黑手;但是查来查去,这起重大事故却始终找不到直接责任人。 我们知道,即便是这类的“天火”,最终也一定会落实在具体的“人祸”上;既然没有抓到纵火的凶手,那么负责防火的那些人,肯定就是罪犯──在完颜亮为此专门颁发的诏书中,这个逻辑被表白得异常清晰: 朕非以宫阙壮丽也。……汝等不知防慎,致外方奸细,烧延殆尽。……押宿人兵法当处死,疑此辈容隐奸细,故皆斩也。 于是,南京(也就是汴京)宫室消防处的警卫,也就是诏书中的“押宿人”,被从重论处,一口气斩首了13位。从他们往上追溯,所有的直接上级首长,按领导责任的大小,依次从重处罚:南京兵马都指挥使,挨一百五十板子,开除出干部队伍;南京留守和都转运使二位,各挨一百板子,开除出干部队伍;南京副留守和留守判官二位,各挨八十板子,行政连降三级。 通过这个并不出奇的案例,我们倒是能发现一点点隐蔽的历史规律。失火,本来就是说莫名其妙地着了火,而防灾的人没有看守好,追究他们的责任是并不奇怪的。但在诏书中,却把不知道为什么着起来的火归咎于敌人破坏,而本来很可能只是“疏忽大意”的防火人,则被怀疑为纵容敌人的破坏、甚至可能进行了故意的配合。 这个潜在的逻辑,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第一,没有凶手,那么就需要“找到”凶手;在查不出个眉目的前提下,又有谁还能比坏事做尽的“外方奸细”更像凶手呢?既然如此,他们当然就是凶手。第二,“防灾不慎”是个罪名,但怎么说也是无心之失。为了让朝廷内外、官场上下高度重视,从此不再出现类似事故,就有必要把罪名严重化;那么,最能“严重化”罪名的,当然是把“无心”改为“有意”。如此一来,上下两个判断一合并,南京大火就从“失火”变成了“里应外合,恶意破坏国家重要财产”;而这么一搞,再冒出十三个脑袋也不够顶罪的──于是第三,也就不可能有谁替他们申辩,毕竟,谁敢为“容隐奸细”的可疑卖国贼求情呢?如果你非说他们冤枉,那就麻烦你找出你认为不冤枉的人来吧…… 杀便杀了,还要杀得旁人无话可说,这套手法,在中国的史书上,确实是屡见不鲜了。只是这一回,那十三个费心救火、最终却掉了脑袋的兵士们,他们对“疑此辈容隐奸细”的那句“圣裁”,是不是觉得死冤死冤的? 也不会有谁知道了…… 就这么着,这片曾经壮观过的废墟一直在汴京摆着,直到此次完颜亮下定决心进行重修为止。因此,说是“重修”,其实基本就是在“重建”。而作为一个皇城,要想重建,谈何容易?何况汴京皇宫曾是那么豪华,想要恢复当年的风采,怎么说都是一个超大的工程啊…… 现在,且让我们看一个例子,就能大概知道修建汴京皇城是个多么困难的过程了;这个例子,就是运木头。 形容宫殿的精美时,我们常用“雕梁画栋”这个成语。而所谓“雕梁画栋”的“梁”,指的就是在水平方向支撑房顶、承受剪力的木柱;而“栋”,则是指主要承力的正梁。梁也好、栋也罢,它们都需要“顶梁柱”的坚固支撑;而巍峨的宫殿,又怎么能没有如梁柱这些极为坚固的构件呢? 我们记得,从前在修建中都的时候,还能从汴京这里拆除主要建筑材料以供使用;但现在要修汴京皇城了,总不能退回去再把中都皇城给拆了吧?不是说“再拆了比较浪费,还不如当时就不拆走”,而是拆了以后,流离失所的天子完颜亮还不活砍了你? 这也就决定了,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梁和柱的原料只能重新去找,去从粗大的优质木材中遴选。而这些被称为“巨木”的优质木材之所以能够成为“巨木”,正是因为它们在生长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人类的过多打扰和提前砍伐。反过来说,凡是距离人类聚集地比较近的地方,也就不可能找到什么真正的“巨木”。如此一来,逻辑的线索也就异常清晰:想建设宏伟的宫殿,没问题,先去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区找原始森林吧…… 最终,人们在关中地区发现了适合的“巨木”,具体地点则在青峰山(据1001n估计,可能是今天陕西省宝鸡市附近的那座青峰山)里。 不出意外,这里“高深阻绝”,以致于“唐宋以来不能致”。类似的,除了上述从青峰山采出的“陕西巨木”以外,还有一些是从“河东(黄河以东)”地区开采的,具体地点不详。但是我们不难想象,那里的交通条件一定也差不多──如果说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交通条件”的话…… 而为了把巨木们运出深山老林,古代的“工程兵”们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工作: 逢山开路──他们“构崖驾壑”,仿佛今天在山区修建公路一般,在蜿蜒的山脉间“起长桥十数里,以车运木,若行平地”; 遇水架桥──他们“开六盘山水洛之路,遂通汴梁”。 这两句话,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但是在山区“起长桥十数里”和“开……水洛之路,遂通汴梁”,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想想当年的施工条件就不难明白,这简直是纯粹用人力耗成的工程啊! 比起开山而言,让木头们顺水漂下,似乎是难度很小的一步,好像可以干脆忽略过去。但是,这些“河东、陕西材木”从渭水的这头放下去以后,还要从黄河的那头捞上来,并不是说把木头扔进水里就不管了的;毕竟,每根被抛入河流的巨木,其开采代价都太大了,实在是丢失不起啊。 问题跟着就来了:怎么保证这些木头不在水路中丢失呢?下游加强拦截是一个办法,但是在漂流途中,如果它们被提前冲上岸或者干脆被别人给短路截走了,又怎么办呢? 一边是紧迫的工期,一边是辛苦采伐得来的巨木,哪个都疏忽不得。于是,官员们采取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最最省事的办法,那就是指定专人看守这些漂流的巨木。不管怎么说,人可都要比木头好找多了。于是,就剩下了最后一个小问题:这些人怎么才能全程跟踪那些在激流中浮荡的巨木们呢? 在官员们看来,答案实在太简单了:让他们跟着木头们一起漂呗! 于是,巨木们被捆扎成了筏子,看守这些巨木的人则变成了筏子上的筏工。他们要一路跟随着筏子漂流到下游的接收点,整个过程才算结束。对他们来说,任务空前地简单,只有两个:押运巨木到汴梁附近的接收点;让自己活下来! “雕梁画栋”以外,我们今天常用的另一个成语“中流砥柱”,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比如“八路军是抗战的中流砥柱”等等;但是,当我们到了河南省三门峡市附近的黄河边上,大概才会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中流砥柱──在这里,唐代著名书法家柳公权留下了《砥柱》一诗,其中就说到 禹凿锋鈚后,巍峨直至今。 孤峰浮水面,一柱钉波心。 顶压三门险,根随九曲深。 拄天形突兀,逐浪势浮沉。 仔细揣摩字里行间的意思,这砥柱之险,当真不是虚言!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激流中的砥柱山确实很有味道;而对于要掌控着筏子顺流而下的那些筏工来讲,它只意味着三个字:鬼门关!当那些巨大的木筏以很高的速度冲下来时,一旦躲避不及,撞在了砥柱山上,等待它的,必然将是筏毁人亡的惨剧,记录在史书上,就是“经砥柱之险,筏工多沉溺”──而当我们凝视其中的“沉溺”二字时,那些可怜筏工的无助,又何尝不是跃然纸上呢…… 事情还不止于此。由于“黄河漂流”的天然危险性,筏工遇难的比例相当高;可是要把伤亡数字如实地报上去,负责的官员又实在没有这个胆子。不管怎么说,这些黑色的数字都只能证明这些官员的无能,也许会害得他们丢掉乌纱帽,甚至付出更大的代价。 从逻辑上讲,从上游出发的筏工是有明确数量的,而下游又看不到这么多的筏工,所以,他们一定是“消失”在这段水路上了。“消失”,严格说来并不假,那些冤魂们确实消失在了茫茫黄河之中;但对那些饱经官场恶浪锤炼的官员们来说,这个难以解释的问题倒因为“消失”二字而冒出了新的救命稻草──他们本能地拿 “消失”做起了文章,将“被动消失”变成了“主动消失”;换句话说,他们认为筏工们不是死在了路上,而是跑掉了! 筏工被淹死的太多,说明官员们设计的漂流筏制度有缺陷,进而说明官员们低能;而跑掉的多,那就只能说明“愚民”们公然反对国家政策,肯定要严厉打击。于是,本来是草菅人命的运输设计,现在却居然造就出了新的政绩增长点,那就是“捕逃”。问题是,人都淹死了,你去哪里捕呢?这个本来就是悖论的问题,在官员们看来却根本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你真要是跑掉,总得回家吧?你最想念的,总是你的家人吧?于是,这种瞒天过海的缺德逻辑,导致了一个更加惨烈的人祸,那就是被淹死的筏工的家属们,居然也被禁锢起来;名义上是促使逃跑的筏工归队,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对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人的惩罚! 对于筏工来说,简直是没了生路:要想家人不被禁锢,就必须活到终点;问题是,他们也想活到终点,但滔滔黄河答应吗?中流砥柱答应吗?一旦翻沉,一旦撞上,人亡之后必然是家破──这样的困境,压根就是要活活逼死人啊! 其实,这样的暴政,和一切商品一样,都是有价格的。视民如草芥,长时间毫无恤意的予取予求,必然会渐渐累积成天文数字般的愤怒,最终,它也必定会让不得不为此买单的人痛到吐血! 后来,总算有位还存有一丝天良的官员,向完颜亮报告了这一情况,并建议改掉这个该死的运输办法。他叫郑建充,当时是平阳尹。 说起来,过去仕宋、后又降金并对金朝还算相当尽忠的郑建充,也是一个很具有矛盾性的人物。金史上说他“性刚暴”,家里豢养着十几条猛犬,奴仆有罪先予以鞭笞,然后就让猛犬上前撕咬,以致“骨肉都尽”。但是,正是如此狠辣乖戾之人,居然会越过层层官僚,主动将民间疾苦直接上奏给完颜亮,为那些冤屈的筏工说话,正所谓“人不可貌相”;而且,这还不是唯一的一次,后文我们还会提到他。 我们都知道,官场上是有一些行事规则的,比如大家都缄口不提的事情,自己最好也不要出那个风头。此奏一上,以完颜亮的聪明程度,焉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以完颜亮的狠酷程度,焉知后面会有何种结果?所以,对于这种必定得罪同僚乃至上级的事情,辛苦走上仕途的人,往往都聪明地避而远之;但是“于敌、己上一无所屈”的郑建充,看起来却满不在乎。比如省、部下发的文件,如果他认为里头说的与法规不合,就拿来垫在屁股底下坐着,有的文件就这么“毁裂”了;而这样的行为,当然也会让高层官僚的“在位者”很不爽。但是他又不是对谁都这样,比如,他居然会“谦逊下士”──行文至此,感觉一片混乱:对上骄横,对下谦逊,这个郑建充啊,怎么非要反着当官呢? 当然,这样的人肯定没法在官场长久地混下去。后来他被诬谋反,由于手掌大权、“素与(郑)建充有隙”的“摄事者”“恐其得释”,于是直接插手,最终使郑建充被整死在狱中,连他儿子去申冤,也被整死了…… 回到正题。郑建充向完颜亮建议,这筏子到了砥柱山之前就解散开,任其漂流下去,在下游,另找善于游泳的人去打捞;而那些被禁锢的筏工家属,也就释放了。值得注意的是,郑建充的建议完全是在“规则之内”的,也即并没有全盘推翻从河东和陕西采伐巨木并通过水路运输的办法,也没有完全取缔木筏,他要求改变的只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砥柱沉溺之灾,对于之前造成如此现象的官员,也没有要求予以惩处。因此,新方案很容易被皇帝接受;而从这个意义上讲,动辄把部省公文坐坏、看起来脑袋里面少根弦的郑建充,其实不仅不缺心眼,相反还是很有分寸的。 与郑建充类似,当时还有一位叫李晏的中牟县令,也向上级建议进行散木漂流,最终获得了批准。估计是由于他这个区区七品芝麻官还见不到完颜亮、也没有直接上书的资格,因此所提的建议,只能向行台尚书省发出──以上这些文字,见于《金史·卷九十六·李晏传》。但是我们知道,行台尚书省至少在八年前就已经被完颜亮撤掉了,这个建议又怎么可能向一个不存在的行台尚书省提出呢?没有办法,姑且在此一笔带过吧。 一个貌似简单的“运木头”,已经让我们看得很头大了;但是,这么麻烦而费力的工序,和整个重修汴京工程比起来,还真是算不了什么。 九、南伐 3:汴京 2 一个貌似简单的“运木头”,已经让我们看得很头大了;但是,这么麻烦而费力的工序,和整个重修汴京工程比起来,还真是算不了什么。 我们还记得,修建燕京那座大金史无前例的皇城,完颜亮一共征发了一百二十万民夫;而这回重修汴梁更是变本加厉,整整动员了二百万! 以上骇人的民夫总数字,在《正隆事迹记》中可以查到。如果它没有刻意夸大的话——老实说,从计算结果来看,我是很怀疑这个数字的;毕竟,这次不是完全重修整个汴京,而只是重修汴京皇城——那么应该已经接近当年整个王朝所能负担的极限了。《正隆事迹记》还具体指出,全国民夫被征发了五分之三,工匠则被征发了三分之二。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全国的精华人力,肯定就已经被全部集中在了汴梁一带。 但是,试图久久地维持一支庞大的劳工队伍参与特大型工程,后勤方面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尽管劳工们的定额可以被压得极低,但是,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们必然要从事重体力劳动,而这就决定了,想要供养他们,大概一点也不比供养同样人数规模的军队更便宜。按不那么可靠的《炀王江上录》的说法, “工匠日支米两升半,钱五十文,人夫亦如之”──如果我们以这个数字作为基准,既不考虑分批征发、先来后到的区别,也不考虑虚耗、冒领以及吃空额等等其它情况,那么每天光是工匠和民夫的粮米就要支出五百万升,钱则是一万万文。由于种种原因,试图把它们折算成今天的数量,必定是个很麻烦也很难精确的过程,但是说它“糜耗国库”,那绝对不是夸大其辞──毕竟,这个每天都在烧钱的工程,竟然活活持续了两年!【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