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宁、顺昌府、蔡州镇抚使 冯长宁 知商州、军州事 董先 利州观察使、蕲黄镇抚使 孔彦舟 通判楚州事 刘宴 知楚州事 祝友 淮东浙西沿海水军都统制 徐文 熙河经略使 关师古 知寿春府事 罗兴 …… 等等一批宋朝官员; 为了向大金交纳赋税等贡纳,刘豫的大齐刻薄压榨民力;不说当时境内的怨声载道,就连后来的金人都说大齐“差使繁重”、“随路百姓,亦各不得息肩”,最后弄得“天下无生平之意,反使庶民困苦”; 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大齐立下严刑苛法;以金熙宗的说法,则是“自来创立重法”。如此以高压手段保证完成各项任务,利弊一目了然; 金宋交兵时,刘豫更是表现得非常积极,他竭尽全力签发了大批伪军,配合着金军,冲上了对宋战争的第一线…… 只不过,似乎无论哪个时代,伪军的战斗力似乎总是成问题的;虽然一开始打了一些胜仗,但很快,齐军就遭到了宋军的迎头痛击。其中,齐军起初攻克的襄阳(今湖北襄樊)六郡,就成为后来齐宋战争的一个重大热点。 此时已成为宋高宗的赵构,亲点一位年轻将军负责收复襄阳六郡。这位将军年方三十二岁,他不负众望,几仗下来就把齐军打得落花流水,胜利地完成了收复襄阳的任务。以此功劳,他被提升为清远军节度使。而如果我们掰着手指头数数的话就会发现:当时官拜节度使的南宋将军,即便加上这位刚被提拔的年轻人,也不过区区五位而已。 他也不是别人,正是岳飞。 ……好,我们继续讲汉奸刘豫吧。 在南宋的军事抵抗大收成效的时候,金军也渐渐认识到,一味用强是不行了。但是,刘豫不这么看;如果不打仗,还要他这个夹在宋金之间的齐国干什么用?显然,齐国“反宋”越卖命,齐军杀的宋军越多,占的宋地越多,他这个皇帝位置才越稳固。 于是,刘豫在一开始出兵配合金军的基础上,现在又积极主动地撺掇大金攻宋了——汉奸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战犯了! 为了让“已知攻宋之难”的大金能够再次出兵,刘豫竟然派人向金朝廷大造其谣,说什么南宋的著名将领“刘光世、韩世忠已失权”,所以“江南可取”。 我不知道,他到底对自己曾经当过官的祖国是个什么样的心理状态,非要灭之而后快、而后安。或许是过去的俸禄太薄?或许是升官太慢?或许是曾经失意于仪真?或许是曾经留恨于济南?……不知道,不知道;我只能说,刘豫的汉奸行为“疯狂”,当不是一句虚言! 疯狂归疯狂,但这一次的金齐联军,依旧遭到了南宋军队强有力的抵抗,并受到了重创,士气低落不已。而就在这个时候,大金内部又出了事——金太宗病危了——朝中局势立刻变得扑朔迷离。最终,在军事失败和政治动荡的情况下,金军不得已,只好全面撤退了。 如此一来,刘豫慌了。他很清楚,在金人眼里,他只是一条狗,而养着他这条狗的唯一前提,就是它必须要咬人——否则,留你何用?而现在,齐军败绩连连,自己的主子肯定是极不满意的…… 于是,他绞尽脑汁,想鼓动金军再次南伐。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新的战争中证明自己,证明齐军的战斗力。但是金军刚撤,绝不可能再立即出兵——没办法,他只有等,等那个缥缈的机会。过了一阵,他觉得差不多了,就又跟自己的主子搬兵来了。 话分两头。金太宗病亡后,金熙宗上台了。对这个新登基的年轻人来说,面对朝局纷乱,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而出兵伐宋,绝对不可能是最优先的任务。这样一来,刘豫就傻了眼:自己把出兵的借口渲染得很严重,现在金军不来,自己要是也不动兵,那岂非是扇自己嘴巴? 打掉的牙,自己咽吧——结果,在没有金军的协助下,刘豫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在大齐境内征募军队三十万,再默默地乘了个二点三三,然后号称七十万;又命令自己的两个儿子刘麟、刘猊,再加上降将孔彦舟,分别担任主将,兵分三路向南宋发动了全面进攻。 问题是,它毕竟是伪军,又曾经接连大败,现在连精神支柱——金军——都不理它,士气之低迷可想而知。不出意外,齐军大败;而作为盟友的金军,只是冷眼旁观,压根就不帮忙! 不仅不帮忙,战败之后,大金朝廷还专门派来使臣,“问刘豫之罪”。刘豫无言以对,只好把自己的儿子刘猊“废为庶人”了事…… 而这时的大金朝廷,精彩的变局正在连续上演:金熙宗设计,成功地铲除了刘豫在朝中的最大后台——完颜宗翰。虽然铲除完颜宗翰并不是针对刘豫,但是刘豫听到这个消息,又如何能不慌乱? 于是,为了试探金熙宗对自己的态度,刘豫派人向金熙宗进表,请求将自己的儿子刘麟册立为齐国皇太子。然而,刘豫得到了金熙宗这样的回答: 先帝所以立尔者,以尔有德于河南之民也,尔子还有德耶?我未之闻也。徐当遣人咨访河南百姓以定之。 当时是寒冬腊月,刘豫听了这话做何反应,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不出意外的话,他至少会是一身冷汗吧…… 事情搞到这个份上,刘豫已经非常被动了:仗打不赢,说明你齐军压根就不值得重视;打不赢不说,大金还多次透露出,对齐国的内政治理很不满意,很不满意——发展到现在,就连自己儿子能不能接着当齐国的皇帝,都已经成问题了! 那么,下一步,又会是什么?不用多想,刘豫都知道那将是什么…… 恰在此时,南宋的大将郦琼带着四万人,投降了齐国。刘豫就象即将被淹死的人一样,拼命拽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再次向金熙宗请求——联合伐宋! 出乎意料的,金熙宗这一次居然批准了他的要求。为了联合伐宋,大金接连传下指令:解散郦琼的部队,防止他诈降;齐国兵权,由大金节制——南伐心切的刘豫,当即照办。 然后,齐军被调出了汴京; 然后,刘麟被完颜宗弼约到武城,当场被擒; 然后,完颜宗弼进入汴京,在金明池按住了刘豫…… 曾经高高兴兴等待金军到来的刘豫,他所听到的,是这么一篇诏书(据《大金吊伐录校补•二○五》): 降封刘豫为蜀王诏 敕行台尚书省: ……建尔一邦,逮今八稔。尚勤吾戍,安用国为?宁负而君,无滋民患。已降帝号,别膺王封。罪有所归,余皆罔治。 ……所有其余事件,已委所司逐一下元帅府去处分。…… 至于刚刚经历了人生巨大落差的蜀王刘豫,他心里是个什么感觉,也实在不是我们所能想到的了。一年之后,金熙宗大概看他也算忠心,就又升他为曹王。而这一次,曹王刘豫的心情,我们倒是可以从官样文字中看到一点点了(据《大金吊伐录校补•二○八》): 曹王刘豫谢表 …… 臣豫诚欢诚忭,顿首顿首。……伏念臣昔仕本朝,……试用微能,爰升大位,辞不获已,报当如何?(“辞不获已”,贿赂的事不提了?脸皮也够厚的了)…… ……八年辛苦以经营,两手欢欣而分付。帝号若释重负,王爵犹感鸿恩。自得清闲而北来,未尝徘徊而南顾。 ……久安僻地,忽被改封,洎(音“纪”,“等到”的意思)捧读于训辞,若恭听于睿语;温其如玉,暖然如春。星斗辉辉,丽窈然之天道;典谟浑浑,显大哉之王言…… 受不了,不再引了;如此出口成章的马屁谀辞,也算是刘豫一绝了。我们知道刘豫是进士,文笔确实算得上相当不错;可这些向弃自己如敝履的主子摇尾乞怜的文字,读起来的感觉怎么就那么……呢? 做为一个对比,我们再来看看他的大金主子,对这位死心塌地的鹰犬又是个什么看法吧: 与之征讨,则兵力不齐;为之拊循,则民非我有。凡事多[原字为左竖心右吴,似应为“误”],终无所成。……论其德,不足以感人;言其威,不足以服众。实不能康济生灵,免其荼毒…… 两厢对照,这“狗腿子”到底值几个钱,不是很清楚了么……? 四年之后,六十九岁的刘豫离开了人世。 “收敛”的张邦昌心属赵宋,最终被南宋取而代之,自己身死名裂; “疯狂”的刘豫一心事金,最终被大金设计废除,自己同样是身死名裂。 两位汉奸,殊途同归。 而我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 最后,让我们再复习一下《降封刘豫为蜀王诏》中的第一行吧: “敕行台尚书省”…… 嗯,“行台尚书省”? 好,九千六百公里到——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由张邦昌的大楚开始,又接续了大齐权力和地盘的新单位,究竟是怎么跟完颜亮的改革挂上钩了的吧。 四、改制 2 如前所述,刘豫和他的齐国,就这么完蛋了。 但是,皇帝和政权的完蛋,不代表领土、人民和财富的消失;从前困扰金人的问题,也即“如何治理新征服来的疆域”,必将随着刘豫的废黜和齐国的消亡,重新成为一个问题。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金熙宗和大金权贵其实早就对刘豫及齐国不满了,而最终以联合南伐的名义麻痹并趁机废掉刘豫,也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举动。如此一来,金熙宗就有必要在动手之前,先勾画出未来治理新疆域的方案框架。 现在,先来简单梳理一下其中的线索: 天会 四年(1126年)十二月,北宋灭亡; 天会 五年(1127年) 三月,张邦昌的大楚建立; 天会 五年(1127年) 五月,大楚消亡,南宋建立; 天会 八年(1130年) 七月,刘豫的大齐建立; 天会十五年(1137年)十一月,大齐被废。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从灭宋到废楚,中间几乎整整经历了十一年。而十一年的光阴倏然掠过,又会有多少人、多少事,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改变? 大金的统治能力,总体上在不断加强…… 楚齐地区的抵抗,总体上在不断减弱…… 时机已经成熟,没有必要再扶持傀儡政权了——于是,“岂可坐视生民之困苦”的金熙宗果断决定,成立行台尚书省,以接管原大齐国尚书省职能的名义,全面掌控原齐国地域。 好,现在就让我们盯住这个“行台尚书省”,看看它的前世今生吧。 行台尚书省,如我们前文所介绍的那样,是个中央政府的派出机构;内部设置基本与中央的尚书省相同,只不过所有官员的级别要低一等。从历史上看,这也是个老资格的单位了;真要揪住不放,居然能把我们一口气带回到魏晋时代:当年司马师讨伐诸葛诞时,手下不少人就是从“行台”跟上来的。 “行台”?它到底又是什么呢? 原来,所谓“行台”,正是“行台尚书省”的简称;但是,这个简称可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以我们今天来看,“行台尚书省”这五个字,至少应该活活剁成三截,也就是“行”+“台”+“尚书省”才是——下面,咱们就先来看看这个“行”字吧。 所谓“行”,字面意思颇有“派出”和“发出”的味道。除了行台尚书省外,大金当年还有“行六部”、“行枢密院”乃至“行元帅府”之类的机构;除了没有“行朝廷”(汗……),几个主要的中央部门,基本都有这个“行”的记录。 既然尚书省、六部、枢密院、元帅府都是中央一级的,那么这些带“行”字的单位,恰恰说明,它们都是中央派出机构。 既然可以派出,当然也可以收回。因此,这些头顶个“行”字的机构,理论上讲并不是纯粹的常设机构;它们与今天我们身边地位稳固的“派出所”,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顺便说一句,“行”字也不光用于古代;直到解放以后,依然能找到它的新变体“行署”,即“专员行署”。如上面所分析,既然有“行”字,那就是“派出”的“专员”所驻之“署”。实际上,它承续了古代“州”的行政职能,却又在民国时代加冠了“派驻”的名号(不过到了这时候,它往往倒不是中央,而是省或军队派的),并在解放后继续沿用,直到前些年才陆续大批地改为“地区”或“地级市”等。开个玩笑说,从行署们的寿命来看,称它“临时”,倒也不全是妄说:因为毕竟只过了几十年,它们就消亡的差不多了,呵呵…… 然后,我们再来看第二个字——“台”。这个不指代“台子”的“台”字,其实正是“尚书台”的简称。 由汉朝初设的尚书台,在魏晋时代逐渐发展起来,又渐渐演变成尚书省,并一直流传后世。在这个过程中,尚书台就被逐渐简称为“台”;即便到了后来改叫尚书省,还经常是习惯性地以“台”代称。比如说,我们在翻看史书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台省部院”、“台省大员”的说法,这可不是说我们祖国神圣不可分割的台湾省的机关及高官们,而是“尚书省”+“三省中剩下的中书省、门下省”+“六部”+“各院”,或“尚书省”+“三省中剩下的中书省、门下省”高官的意思。 而在翻看金朝史料的时候,有时我们还会发现“行尚书台”、“尚书行台”之类的名称;可说到底,它们其实都是一回事。至于完整的说法“行台尚书省”,实际上还是罗嗦了一点儿——毕竟,台就是“尚书台”、就是“尚书省”,而“行台”,本来就是“行尚书省”嘛,还何必“行台尚书省”呢…… 那么,“尚书省”到底又是个什么机关呢? 尚书省,作为三省六部的核心,一直是国家行政管理的中枢。由于我们后文还要相对详细地介绍这方面制度,这里,咱们就先不多说了吧。 搞清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分以后,新问题跟着就来了:既然中央已经有了尚书省,为什么还要在外地设个分号,来个“行台尚书省”?好比今天,如果咱们国家在广东设了个“行国务院”,大伙肯定会想不通:干啥呢这是?广东有啥事解决不了,还非得这么搞一下? 其实,说到现在,所有的事情就已经贯通了:大金正是由于原齐国地域的管理问题,才设立了行台尚书省——对于这块以汉人为主的地域,中央尚书省的管理多少还有些鞭长莫及、兼水土不服的感觉,而在地方直接设立中央尚书省的分号来管理,麻烦相对就小多了,而且,政令相对畅通,执行也相对有效率一些。 总的来说,它的演进线索大致如下: 大楚 → 大齐 → 行台尚书省 不过,行台尚书省的位置倒不是固定的。天眷元年(1138年),金宋达成和议,按约定,大金要把汴京交还南宋。交还地盘可以,可总不至于连行台尚书省带官员和家属什么的一块都交出去吧?何况,汴京之外的原齐国之地也还保存不少,行台尚书省总还有它的作用啊。 没别的办法,搬吧。不过这么一搬,“枢密院”这个机构又将进入我们的视野…… 恩?等等,中篇一开始时不是说,完颜亮时代的正隆二年(1150年)才下了诏书,命令 “改都元帅府为枢密院”么?现在才是和议甫成的天眷元年(1138年),离未来的正隆二年,整整还差着十二年哪;那个“貌似”来自未来时空的“枢密院”,跟咱们说的这个行台尚书省,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会儿是行台尚书省,一会儿是枢密院;一会儿是金熙宗,一会儿是完颜亮……晕眩之余,我们不禁要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长话短说吧。 ——这些机构貌似莫名其妙的往复变迁,恰恰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再生动不过、再精彩不过的大金政治风云变幻图! 为了说清楚其中的奥妙之处,我们不妨暂时放下天眷元年的搬家事件,先回过头去,仔细审视十三年前的一道诏令吧。 五、改制 3 在行台尚书省离开汴京之前十三年,也就是天会三年(1125年)十月,当时的皇帝金太宗下诏伐宋。 对征战多年的金兵来说,打仗并不稀奇,稀奇的却是这道诏令——就在字里行间,他们看到了一些人事变动;说成大白话就是:他们看到有些人升任了新的官职。 而这些职务,对于当时的金兵来说,根本就是闻所未闻的——它们既不是大宋、也不是大辽、更不是之前什么朝代的职务;从文字上看,它们没有沿用本民族的习惯称呼,而是明显渗入了汉文化的语境。具体来说,这一批全新创立的职务,分别是: 1、谙班勃极烈 完颜杲 兼任 “都元帅”; 2、移赉勃极烈 完颜宗翰 兼任 “左副元帅”; 3、先锋经略使 完颜希尹 兼任 “元帅右监军”; 4、左金吾上将军 耶律余睹 兼任 “元帅右都监”; 又过了八个月, 5、南京路都统监军(注) 完颜宗望 就任 “右副元帅”[注]; [ 注:完颜宗望就任右副元帅之前,其职务不详。他原为南京路都统,由于副手完颜阇母是其叔父,特向太宗要求升叔父为都统、降自己为监军并获批准。后未再见相关叙述,直至升任右副元帅。 ] 再过十个月, 6、六部都统 完颜昌 就任 “元帅左监军”; 7、南京路都统 完颜阇母 就任 “元帅左都监”。 至此,如灿烂北斗般的七个新军职,已经陆续在大金的政治天际上升起;伴随着这个闪耀的星座,全新的最高军事领导机关——都元帅府,也由此渐渐成型。 金人不是没打过仗,过去由这个那个勃极烈领军作战,实践证明也是行得通的嘛。既然现成的指挥体系也挺好使,那么,设立都元帅府并增加一批新职位,究竟对大金的军事指挥有何实实在在的益处呢? 现在,恐怕要提请大家注意一下时间问题了——这个都元帅府设立的时间,正是大金天会三年,也就是1125年;而这一年,同时也是大辽的保大五年。而这个保大五年,却正是“保大”系列年号、乃至整个大辽的最后一年。 泛泛来看,这种行将胜利之时整编军队体制的做法,并非仅仅女真如此。回想五十七年前,人民解放军也进行了全军整编,或许不完全是巧合吧。 还是回到正题上来——事实上,金太宗灭辽以后,整个金国的态势空前生猛,民族自信心也是空前膨胀。毕竟,大辽是他们从前的顶头上司;而现在,连他们的头头天祚帝都被活捉了——回想三百二十八年以前,唐朝的诗人孟郊考中进士及第,尚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癫狂;事至如今,又有谁能挡住春风得意的大金锋芒呢? 在这个状态下,过去曾经被女真民族尊崇为正朔的大宋,也必然成为矛头所向的下一个目标。或许是无巧不成书,大宋在这前后偏又屡出外交昏招,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潜在的敌人提供动兵借口,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了…… 我们刚才说过,都元帅府是在灭辽的那一年秋天成立的。面对新占领的大量辽地,大金同样需要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可是,怎么消化吸收呢?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拿来主义”——对于立国刚刚十年却已经高速膨胀、极度缺乏国家治理经验的大金来说,刚刚被他们灭掉的、已经立国一百多年的大辽,当然正是治国方面最好的“老师”。 事实上,大辽当年也碰上过这样的问题。辽本身是契丹族国家,但是同样也管制着不少非契丹族的地域;最典型的,莫过于当年沙陀族儿皇帝石敬瑭奉献的“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基本是今天北京附近的一带的地方;这里的人民,以汉人、渤海人等为主,与大辽自身契丹地区的民族构成有着巨大的差异,文明程度、习俗惯例等等也自然明显不同。如果以统治契丹地域的方式统治汉人及其它民族地域,极容易“水土不服”,导致巨大的麻烦。因此,大辽创立了南面官和北面官的制度,以分别应付不同地区的管理。 具体来说,北面官管理位于大辽北方原来的契丹地区,而南面官则管理大辽南方新获得的地区,特别是汉人地区。这种“分官而制”的手段,不仅价廉物美,而且有效、好使,也就流传了下来。 后来,大辽虽然暂还未亡,但是原属于大辽的燕云地区已经被大金夺取。为了管理这些地方,完颜杲在完颜宗干的辅助下,于天辅七年(1123年)在广宁设立了枢密院,作为燕云地区的管理机构。关于“枢密院”的源流,我们在后文中,会相对详细介绍的。 顺便说一句,这一次的办法还是“某人治某”,也就是“辽人治辽”——枢密院的一把手“行枢密院事”,正是由大辽降金的大臣左企弓。 然后,枢密院由广宁(今河北昌黎)迁到平州(今河北卢龙),再迁到燕京(今北京),最终因地得名为“燕京枢密院”。 本来,这只是一个便宜行事的设置,目的是为了管理地方,按说跟政治斗争扯不上太大的关系;但是,事实的演变,恰恰证明了这个看法实在是过于简单了——现在,让我们继续看看,都元帅府又是怎么在这个问题上插了一杠子的吧。 根据上面的介绍,从都元帅府的构成来看,一把手毫无疑问是谙班勃极烈完颜杲。但是,他是坐镇首都的皇储,挂这么个职务,其实也只是个虚名而已;也因此,都元帅府的实权,乃至整个大金的最高军事指挥权,实际上完全被身在南方前线的二位副手垄断了。 如我们上面所介绍的,这二位副手,分别就是都元帅府内排名第二的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和排名第三的右副元帅完颜宗望。在军事分工上,这两位副元帅各统重兵,所在的元帅府分驻西线和东线,象一把钢钳一样,虎视眈眈地逼视着大宋。 而那个燕京枢密院,正好在东路的完颜宗望的势力范围内。虽然从理论上讲,燕京枢密院现在的一把手刘彦宗(就是以前我们介绍过的那位大辽降臣了),应该是这块地方的最高首长;但是,实际情况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追溯过往,以前从大辽手里生生抢过这一块地盘的,正是完颜宗望的部队;因此,这位右副元帅对燕京枢密院拥有绝对的发言权,当然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但是,右副元帅打下了江山,莫非左副元帅就没有打下江山么? 当然不是。 那么,右副元帅是人,左副元帅就不是人啦? ……当然也不是…… 于是,西路军的势力范围内,也彼此彼此地成立了云中(今山西大同)枢密院。 于是,东边的燕京枢密院,西边的云中枢密院,从此构成了大金南方的两根支柱。 问题到这里还没有完。我们说过,枢密院所在的地方是军队打下来的,又都在军队的势力范围内,这其实还没有把问题的本质说透——按编制讲,枢密院正是元帅府的下属机构;就此一条,已经决定了元帅府和枢密院的关系——以现在的语言来说,东、西路军的元帅府,不折不扣就是两个军政府! 从史册的记载上我们可以看到,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在各自所辖地区的威权之大,影响之强,已经完全超越了大金朝廷的中央号令的权威——无论是军国大事,还是“赏刑斗讼”这样的小事,两个元帅府都完全有权力管理。 而在“大事”和“小事”之间,又潜藏着多少权力呢?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在它们的治理范围内,官员的升迁除授不需要经过中央吏部研究批准,完颜宗翰或完颜宗望就足够足够做主了。如果觉得这样的人事权还不够分量的话,那么我们就再补充一条:诸如对宋战争的战略问题、什么时候打、打哪里、什么时候住手这样的大事,居然经常也是由两位副元帅自己决定的。 就真的发生过以下这样的事情: ——当年建立大楚、搞“以汉治汉”,是右副元帅完颜宗望的意思; ——而册立张邦昌为大楚的皇帝,是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的意思; ——当年建立大齐、册立刘豫,是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的意思,报经皇帝批准;而为了抢时间(详见前文),在派人出发报告皇帝的时候,完颜宗翰就已经让高庆裔去汴京筹划刘豫登基事宜了; ——追杀赵构,更是完颜宗翰自己的决定;以至赵构逃命时,为了制止追来的金兵,乞求一条生路,上书的对象居然不是大金皇帝,而是左副元帅完颜宗翰; ——最终决定“不追了”,然后上书骗皇帝说“搜山检海已毕”,可以停止追杀行动的,还是左副元帅完颜宗翰…… …… 如此这般,都元帅府中除了那位理论上负责全盘、其实什么也管不了的完颜杲以外,简直就是大金朝廷的专职分权机器啊…… 两个元帅府的肆行无忌,完全不把朝廷中央放在眼里的现实,使得在当时的大金,就已经普遍流传了“东朝廷”、“西朝廷”的说法。而军方对民政权利毫不留情的掠夺(可不是什么“瓜分”和“蚕食”)、地方机构对中央朝廷的挑战、乃至前线主将对京都总帅指挥权的全面包揽……方方面面的权力斗争,都渐渐发展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兵伐之年,中央只有倚重军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权力下放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耽误瞬息万变的军事机会,不掣肘将领的临阵指挥;燕京、云中二枢密院虽然受到军方制约,但是在管理当地民政方面,特别是这些地方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前提下,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替代办法了。 ——但是,如果不打仗了呢? 比如,到了现在,也就是金熙宗的天眷元年(1138年),大金不就和大宋签订了和议么? ——俩军政府还这么摆着,该怎么办? 同时,按和议条款的规定,行台尚书省所在的汴京,也要交还大宋。 ——行台尚书省,又该怎么办? 两个问题一纠缠,这事情还真有点难办…… 在这种情况下,金熙宗做了一个绝妙的决定: 1、保留行台尚书省; 2、把它迁移到燕京。 我们说,这绝对是一着妙棋,妙就妙在它是典型的“一石多鸟”: 一、它解决了行台尚书省的机构所在问题; 二、到这个时候,完颜宗望早已病死,完颜宗翰在去年也被铲除,两大元帅府没了主心骨,进行改革的阻力相对小很多,也自然就具有了很强的可行性; 三、行台尚书省本来就可以管理民政,既然燕京现在有了行台尚书省,燕京枢密院也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四、既然燕京枢密院已经被取代了,那么也就不用为平衡势力起见,而“对称”地继续维持什么云中枢密院了; 五、既然两大枢密院都被中央剁掉,大军区——也就是元帅府——还靠什么机制来理直气壮地伸手民政呢? 归纳一下,我们不难看出:交还宋朝土地,本来是个“亏本生意”;但是金熙宗借此由头,一下理顺了中央与地方、军队与地方的关系,彻底肃清了所谓“东朝廷”、“西朝廷”的消极影响,将过去分立两块的新征服地区,统一纳入单一机构管理;并从制度上解决了“前线将领权力过重”的老大难问题,策略性地将民权从军权中分离出来。 而所有这一切,只需要行台尚书省搬一次家——如此妙着,怎不令人击掌叫绝! 当然,幸亏完颜宗望、完颜宗翰此时均已身死,金熙宗也才可能实行如此策略。但是,由中央派出专门机构管理新征服地区,比起从前依靠军队自行进行割据式的管理,实在是大金地方管理制度的一次重大飞跃——其中的关键节点,又岂止是五个字的“燕京枢密院”被改名为五个字的“行台尚书省”那么简单啊! 在我们充分注意到这一策略的进步意义时,也不该忽略一个重大的问题:军方早已习惯对这些地区的管辖,现在想要解除军方的这个权力,过程又怎么可能那么顺利?阻力虽然小了,可不代表就没有阻力啊! 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金熙宗年轻的时候,那还是相当有水平的——其实,只要注意一下行台尚书省的高级管理干部的构成,我们就不难发现:他们往往还都兼着都元帅府内的职务。 这就意味着,金熙宗这一妙着,虽然多少还是打了折扣,但以政治博弈的眼光来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有些事情,确实是需要时间去磨合的——现在,军人还能以行台尚书省兼职的身份,继续管理这些地区;但是谁说的,行台尚书省的干部,就必须永远地、全部地由军人充任?随着时间推移,朝廷慢慢以“掺沙子”、“挖墙角”、“甩石头”的办法,不就可以把文官一个个填充进去,最终还行台尚书省以政府机构的本色么? 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个用制度解决问题、并很富操作性的好办法。 关于因为和议而导致的行台尚书省“搬家”,咱们就说到这里吧。时间一晃,两年过去了;而行台尚书省,又得搬家了…… 两年之后的天眷三年(1140年),汴京已经被金军重新拿下;这次再拿下来,可就不会再还给大宋了。而燕京一带是大辽旧地,现在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而以汴京为中心的宋地,却还比较“夹生”,何况还更加靠近金宋前线,各种事务层出不穷,亟待处理。就这样,行台尚书省又搬回了汴京…… 看起来,不过是行台尚书省搬家两次而已,最后还是回来了嘛——但是,我们从这两次搬家中,完全能够看出大金的地方管理策略思路的演变:第一次,是中央在地方“夺权”;这第二次,才真正是为了“管理”地方。 仅仅从这个细节,再一次让我们看见了历史的真相:利益斗争,永远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任何一个大的政治性举动,不可能是没有理由的,而它的背后,必定潜藏着权、利的殴斗,而且往往还是群殴……至于谁能打赢,呵呵,那书上肯定有记载的…… 总的来说,金熙宗设立行台尚书省,是一个极为英明的决定;它顺应了现实,为大金今后对这些地区的直接管辖,起到了重要的铺垫和过渡作用。 而且,回想从大楚而大齐,又至行台尚书省这一条演进主线,我们不难发现:从傀儡国家到地方政权,金熙宗的这次改革,很清楚地证明了金朝有效管辖领土的扩张;如此一来,大金的南部正式边界,已经直达两河一线。从此,原楚齐地域,即便在名义上,都已经不再是“外国”的了! 毫无疑问,无论从最初构想还是最后结果来看,也无论是从地方管理还是从政治进化的角度看,这次改革都是大金一次极大的战略胜利。 但是也如我们前文所说的那样,行台尚书省毕竟是个临时性的中央派出机构,它应对的,也是接收齐国之后的局面。换言之,它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政权结构,却多少有些“权宜之计”的色彩。 简单地说,别的地方都叫“京”,或者“路”,全是典型的地方行政结构;只有这一片地方,叫“行台尚书省”,非要直接打着中央的旗号管理。 而且,行台尚书省多多少少也“继承”了一些从前燕京、云中二枢密院的弊端:同样是军人当领导,中央政令下达到这里,也还是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贯彻和实施——理由当然也很简单:我们这里“区情”不同嘛,当然要有所变通了。 如此这般,行台尚书省这个本来是代理中央管控地方的机构,自身又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新的进化:跟所有垄断性权力机构一样,它也自觉不自觉地开始了权力的自我膨胀——没办法,机构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如果“无限缩小自己”能成为机构的本性的话,几百年后,又会有谁还需要那么多的“机构精简整编办公室”呢? 而行台尚书省,也就这样,渐渐向着大金内的“政治特区”乃至“国中之国”的状态发展着…… 总得来看,行台尚书省无论从名称还是实质上分析,它都必然只是一个过渡状态,迟早要被普通的行政区划取代。只不过,这个迟早到底有多迟或者有多早,那就得看皇帝怎么想了——而金熙宗已经提前血溅五步,永远来不及动手了。 现在,轮到完颜亮来决定它的命运了。 回忆从前,仅仅过了十年,时过境迁,金熙宗就已经觉得新成立的齐国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完全可以合并进大金,改为行台尚书省了。 那么从完颜亮的角度来看,从天会十五年(1137年)设立行台尚书省起,到现在的天德二年(1150年),转眼又是十三年过去了,同样是时过境迁;那么,这个行台尚书省,到底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存在? ——行台尚书省所辖地区,本就是大金的地盘;为什么不能把它“正常化”,而非要叠床架屋地搞什么“行台尚书省”? ——行台尚书省设立的目的,是分管民政;或者说,是从军方手中,分回对地方民政的管理权。但是现在,“高级将领来管理行台尚书省”都成了一个传统,这个“分权”的目的,又如何实现? ——“新征服地区”早已不新了,如果算上从前的大楚,到现在都已经二十三年了,它还有什么可特殊的呢?整个大金立国,到现在也才三十五年啊! 于是,完颜亮上台一整年后,以一道诏令,断然废掉了这个行台尚书省。 从字面上看,他只不过是把一个本来就是临时性质的、中央派出的机构,予以废除而已。 但是究其实质,我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完颜亮时代,政治体制改革的第一个里程碑——它实际上宣告了下面这么两件事: 不存在什么“新征服地区”了,它们都是大金一视同仁的部分; 不管什么地区,无论什么借口,军人都不能插手民政管理,这个权力只能归于朝廷。 而朝廷听谁的?当然是完颜亮自己! ——国家大事,皆自我出。 第一个回合,行台尚书省就这样被拿下了。 六、改制 4:都元帅府 在外掌管民政的行台尚书省,已经被完颜亮废掉了。那么,本来就与行台尚书省瓜葛密切、还掌控着全国军队的都元帅府,能逃过这次改革的浪潮吗? 显然不能——大刀早举起来了,砍的就是你! [注:按《金史•本纪第五》,两个机构都是在天德二年十二月废的。但是按《金史•兵志》,都元帅府被灭则是天德三年的事情] 不过,砍归砍,策略却完全不一样。 毕竟,行台尚书省被废,多建一个或几个路,也就管起来了,并不是很头疼的事;可都元帅府要是砍了,谁来管军队呢? ——总不能指望全国军队都让皇帝一个人管吧?累死他也管不过来啊! 说到底,数十万军人和皇帝本人之间,肯定要有个中间层次。而细说起来,这个中间层次的权力还相当大的,拣主要的,至少也有两大块: 【指挥权】(包括训练、战备、作战指挥等等) 【行政权】(包括日常行政、人事、奖惩、后勤等等) 而历朝历代,为了这两大权力的划分,简直是绞尽脑汁,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来摸索去,无非是两大路子: ——都归军队自己管。如此一来,军队绝对有自发演化成军政府的趋势,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哪个皇帝不怕这个?所以,新朝代新皇帝打下江山,很快要改的就正是这个“战时体制”,远的不说,杯酒释兵权就是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