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自播殖者。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今之所享受者,不因于今,必因于昔;今之所为作者,不果于现在,必 果于未来。当其所值,如代数之积,乃合正负诸数而得其通和也。必其正负相抵,通和为无,不数数之事也。过此则有正余焉,有负余焉。所谓因果者,不必现在而 尽也。负之未偿,将终有其偿之之一日。仅以所值而可见者言之,则宜祸者或反以福,宜吉者或反以凶,而不知其通核相抵之余,其身之尚有大负也。其伸缩盈朒之 数,岂凡夫所与知者哉!自婆罗门以至乔答摩,其为天讼直者如此。此微论决无由审其说之真妄也,就令如是,而天固何如是之不惮烦,又何所为而为此,则亦终不 可知而已。虽然,此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欤!遽斥其妄,而以卤莽之意观之,殆不可也。且轮回之说,固亦本之可见之人事物理以为推,即求之日用常行之 间,亦实有其相似,此考道穷神之士,所为乐反复其说,而求其义之所底也。 ○论七 种业 理有发自古初,而历久弥明 者,其种姓之说乎?先民有云:子孙者,祖父之分身也。人声容气体之间,或本诸父,或禀诸母。凡荟萃此一身之中,或远或近,实皆有其由来。且岂惟是声容气体 而已,至于性情为尤甚。处若是境,际若是时,行若是事,其进退取舍,人而不同者,惟其性情异耳,此非偶然而然也。其各受于先,与声容气体无以异也。方孩稚 之生,其性情隐,此所谓储能者也。浸假是储能者,乃着而为效实焉。为明为暗,为刚为柔,将见之于言行,而皆可实指矣。又过是则有牝牡之合,苟具一德,将又 有他德者与之汇以深浅醨之。凡其性情,与声容气体者,皆经杂糅以转致诸其胤。盖种姓之说,由来旧矣。 顾竺干之说,与此微有不同者。则 吾人谓父母子孙,代为相传,如前所指。而彼则谓人有后身,不必孙、子。声容气体,粗者固不必传,而性情德行,凡所前积者,则合揉剂和,成为一物,名曰喀尔 摩,又曰羯磨,译云种业。种业者不必专言罪恶,乃功罪之通名,善恶之公号。人惟入泥洹灭度者,可免轮回,永离苦趣。否则善恶虽殊,要皆由此无明,转成业 识,造一切业,熏为种子;种必有果,果复生子,轮转生死,无有穷期,而苦趣亦与俱永。生之与苦,固不可离而二也。盖彼欲明生类舒惨之所以不齐,而现前之因 果,又不足以尽其所由然,用是不得已而有轮回之说。然轮回矣,使甲转为乙,而甲自为甲,乙自为乙,无一物焉以相受于其间,则又不足以伸因果之说也,于是而 羯磨种业之说生焉。所谓业种自然,如恶义聚者,即此义也,曰恶叉聚者,与前合揉剂和之语同意。盖羯磨世以微殊,因夫过去矣。而现在所为,又可使之进退,此 彼学所以重熏修之事也。熏修证果之说,竺干以此为教宗,而其理则尚为近世天演家所聚讼。夫以受生不同,与修行之得失,其人性之美恶,将由此而有扩充消长之 功,此诚不诬之说。顾云是必足以变化气质,则尚有难言者。世固有毕生刻厉,而育子不必贤于其亲;抑或终身慆淫,而生孙乃远胜于厥祖。身则善矣,恶矣,而气 质之本然,或未尝变也;熏修勤矣,而果则不必证也。由是知竺干之教,独谓熏修为必足证果者,盖使居养修行之事,期于变化气质,乃在或然或否之间,则不徒因 果之说,将无所施,而吾生所恃以自性自度者,亦从此而尽废。而彼所谓超生死出轮回者,又乌从以致其力乎?故竺干新旧二教,皆有熏修证果之言,而推其根源, 则亦起于不得已也。 复案:三世因果之说,起于印度,而希腊论性诸家,惟柏拉图与之最为相似。柏拉图之言曰:人之本初,与天同体,所见 皆理,而无气质之私。以有违误,谪遣人间。既被形气,遂迷本来。然以堕落方新,故有触便悟,易于迷复,此有夙根人所以参理易契也。使其因悟加功,幸而明心 见性,洞识本来,则一世之后,可复初位,仍享极乐。使其因迷增迷,则由贤转愚,去天滋远。人道既尽,乃入下生。下生之中,亦有差等。大抵善则上升,恶则下 降,去初弥远,复天愈难矣。其说如此,复意希、印两土相近,柏氏当有沿袭而来。如宋代诸儒言性,其所云明善复初诸说,多根佛书。顾欧洲学者,辄谓柏氏所 言,为标己见,与竺干诸教,绝不相谋。二者均无确证,姑存其说,以俟贤达取材焉。 ○论八 冥往 考竺干初法,与挽近 斐洛苏非译言爱智所明,不相悬异。其言物理也,皆有其不变者为之根,谓之曰真、曰净。真、净云者,精湛常然,不随物转者也。净不可以色声味触接。可以色声 味触接者,附净发现,谓之曰应、曰名。应、名云者,诸有为法,变动不居,不主故常者也。宇宙有大净曰婆罗门,而即为旧教之号,其分赋人人之净曰阿德门。二 者本为同物,特在人者,每为气禀所拘,官骸为囿,而嗜欲哀乐之感,又丛而为其一生之幻妄,于是乎本然之体,乃有不可复识者矣。幻妄既指以为真,故阿德门缠 缚沉沦,回转生死,而末由自拔。明哲悟其然也,曰:身世既皆幻妄,而凡困苦谬辱之事,又皆生于自为之私,则何如断绝由缘,破其初地之为得乎?于是则绝圣弃 智,惩忿窒欲,求所谓超生死而出轮回者,此其道无他,自吾党观之,直不游于天演之中,不从事于物竞之纷纶已耳。夫羯摩种业,既藉熏修锄治而进退之矣,凡粗 浊贪欲之事,又可由是而渐消,则所谓自营为己之深私,与夫恶死蕲生之大惑,胥可由此道焉而脱其梏也。然则世之幻影,将有时而销;生之梦泡,将有时而破。既 破既销之后,吾阿德门之本体见,而与明通公溥之婆罗门合而为一。此旧教之上旨,而佛法未出之前,前识之士,所用以自度之术也。顾其为术也,坚苦刻厉,肥遯 陆沈。及其道之既成,则冥然罔觉,顽尔无知。自不知者观之,则与无明失心者无以异也。虽然,其道则自智以生,又必赖智焉以运之。譬诸炉火之家,不独于黄白 铅汞之性,深知晓然;又必具审度之能,化合之巧,而后有以期于成而不败也。且其事一主于人,而于天焉无所与。运如是智,施如是力,证如是果,其权其效,皆 熏修者所独操,天无所任其功过,此正后人所谓自性自度者也。 由今观昔,乃知彼之冥心孤往,刻意修行,诚以谓生世无所逃忧患;且苦海舟流,匪知所届。然则冯生保世,徒为弱丧而不知归,而捐生蕲死,其惑未必不滋甚也。幸今者大患虽缘于有身,而是境胥由于心造,于是有姱心之术焉。凡吾所系恋于一世,而为是心之纠缠者,若田宅、若亲爱、若礼法、若人群,将悉取而捐之。甚至生事之必需,亦裁制抑啬,使之仅足以存而后已。破坏穷乞,佯狂冥痴,夫如是乃超凡离群,与天为徒也。婆罗门之道,如是而已。 ○论九 真幻 迨乔答摩肇兴天竺,乔答摩或作骄昙弥,或作俱谭, 或作瞿昙,一音之转。乃佛姓也。《西域记》本星名,从星立称。代为贵姓,后乃改为释迦。誓拯群生。其宗旨所存,与旧教初不甚远。独至缮性反宗,所谓修阿德 门以入婆罗门者,乃若与之迥别。旧教以婆罗门为究竟,其无形体,无方相,冥灭灰搞,可谓至矣。而自乔答摩观之,则以为伪道魔宗,人入其中,如投罗网。盖婆 罗门虽为玄同止境,然但使有物尚存,便可堕入轮转。举一切人天苦趣,将又炽然而兴。必当并此无之,方不授权于物。此释迦氏所为迥绝恒蹊,都忘言议者也。往 者希腊智者,与挽近西儒之言性也,曰:一切世法,无真非幻,幻还有真。何言乎无真非幻也?山河大地,及一切形气思虑中物,不能自有,赖觉知而后有。见尽色 绝,闻塞声亡。且既赖觉而存,则将缘官为变,目劳则看朱成碧,耳病则蚁斗疑牛。相固在我,非着物也,此所谓无真非幻也。何谓幻还有真?今夫与我接者,虽起 灭无常,然必有其不变者以为之根,乃得所附而着,特舍相求实,舍名求净,则又不得见耳。然有实因,乃生相果。故无论粗为形体,精为心神,皆有其真且实者不 变长存,而为是幻且虚者之所主。是知造化必有真宰,字曰上帝;吾人必有真性,称曰灵魂,此所谓幻还有真也。前哲之说,可谓精矣! 然须 知人为形气中物,以官接象,即意成知,所了然者,无法非幻已耳。至于幻还有真与否,则断断乎不可得而明也。前人已云:舍相求实,不可得见矣。可知所谓真 实,所谓不变长存之主,若舍其接时生心者以为言,则亦无从以指实。夫所谓迹者履之所出,不当以迹为履,固也,而如履之卒不可见何?所云见果知因者,以他日 尝见是因,从以是果故也。今使从元始以来,徒见有果,未尝见因,则因之存亡,又乌从察?且即谓事止于果,未尝有因,如挽近比圭黎所主之说者,又何所据以排 其说乎?名学家穆勒氏喻之曰:今有一物于此,视之泽然而黄,臭之郁然而香,抚之挛然而员,食之滋然而甘者,吾知其为橘也。设今去其泽然黄者,而无施以他 色;夺其郁然香者,而无畀以他臭;毁其挛然员者,而无赋以他形;绝其滋然甘者,而无予以他味,举凡可以根尘接者,皆褫之而无被以其它,则是橘所余留为何物 耶?名相固皆妄矣,而去妄以求其真,其真又不可见,则安用此茫昧不可见者,独宝贵之以为性真为哉?故曰幻之有真与否,断断乎不可知也。虽然,人之生也,形 气限之,物之无对待而不可以根尘接者,本为思议所不可及。是故物之本体,既不敢言其有,亦不得遽言其无。故前者之说,未尝固也,悬揣微议,而默于所不可 知。独至释迦,乃高唱大呼,不独三界四生,人天魔龙,有识无识,凡法轮之所转,皆取而名之曰幻。其究也,至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此自有说理以来,了尽空 无,未有如佛者也。 复案:此篇及前篇所诠观物之理,最为精微。初学于名理未熟,每苦难于猝喻,顾其论所关甚巨。自希腊倡说以来,至有 明嘉靖、隆、万之间,其说始定。定而后新学兴,此西学绝大关键也。鄙人谫陋,才不副识,恐前后所翻,不足达作者深恉,转贻理障之讥。然兹事体大,所愿好学 深思之士,反复勤求,期于必明而后措,则继今观理,将有庖丁解牛之乐,不敢惮烦,谨为更敷其旨。法人特嘉尔者,生于一千五百九十六年。少羸弱,而绝颖悟。 从耶稣会神父学,声入心通,长老惊异。每设疑问,其师辄穷置对。目睹世道晦盲,民智僿野,而束教囿习之士,动以古义相劫特,不察事理之真实。于是倡尊疑之 学,着《道术新论》,以剽击旧教。曰:「吾所自任者无他,不妄语而已。理之未明,虽刑威当前,不能讳疑而言信也。学如建大屋然,务先立不可撼之基。客土浮 虚,不可任也。掘之穿之,必求实地。有实地乎,事基于此;无实地乎,亦期了然。今者吾生百观,随在皆妄;古训成说,弥多失真,虽证据纷纶,滋偏蔽耳。藉思 求理,而波谬之累,即起于思;即识寻真,而迷惘之端,乃由于识。事迹固显然也,而观相乃互乖;耳目固最切也,而所告或非实。梦妄也,方其未觉,即同真觉; 真矣,安知非梦妄名觉?举毕生所涉之涂,一若有大魅焉,常以荧惑人为快者。然则吾生之中,果何事焉,必无可疑,而可据为实乎?原始要终,是实非幻者,惟 『意』而已。何言乎惟『意』为实乎?盖『意』有是非,而无真妄。疑『意』为妄者,疑复是『意』,若曰无『意』,则亦无疑。故曰惟『意』无幻,无幻故常住。 吾生终始,一『意』境耳。积『意』成我,『意』自在,故我自在。非我可妄,我不可妄,此所谓真我者也。」特嘉尔之说如此。 后二百余 年,赫胥黎讲其义曰:「世间两物,曰我、非我。非我名物,我者此心。心物之接,由官觉相,而所觉相,是『意』非物。『意』物之际,常隔一尘。物因『意』 果,不得径同。故此一生,纯为意境。特氏此语,既非奇创,亦非艰深。人倘凝思,随在自见。设有圆赤石子一枚于此,持示众人,皆云见其赤色,与其员形,其质 甚坚,其数只一。赤、员、坚、一,合成此物,备具四德,不可暂离。假如今云,此四德者,在汝意中,初不关物,众当大怪,以为妄言。虽然,试思此赤色者,从 何而觉?乃由太阳,于最清气名伊脱者,照成光浪,速率不同,射及石子,余浪皆入,独一浪者不入,反射而入眼中,如水晶盂,摄取射浪,导向眼帘。眼帘之中, 脑络所会,受此激荡,如电报机,引达入脑,脑中感变,而知赤色。假使于今石子不变,而是诸缘,如光浪速率,目晶眼帘,有一异者,斯人所见,不成为赤,将见 他色。人有生而病眼,谓之色盲不能辨色。人谓红者,彼皆谓绿。又用干酒调盐,燃之暗室,则一切红物皆成灰色,常人之面,皆若死灰。每有一物当前,一人谓 红,一人谓碧。红碧二色,不能同时而出一物,以是而知色从觉变,谓属物者,无有是处。所谓员形,亦不属物,乃人所见,名为如是。何以知之?假使人眼外晶, 变其珠形,而为员柱,则诸员物,皆当变形。至于坚脆之差,乃由筋力。假使人身筋力,增一百倍,今所谓坚,将皆成脆。而此石子,无异馒首。可知坚性,亦在所 觉。赤、员与坚,是三德者,皆由我起。所谓一数,似当属物,乃细审之,则亦由觉。何以言之?是名一者,起于二事,一由目见,一由触知,见、触会同,定其为 一。今手石子,努力作对眼观之,则在触为一,在见成二。又以常法观之,而将中指交于食指,置石交指之间,则又在见为独,在触成双。今若以官接物,见、触同 重,前后互殊,孰为当信?可知此名一者,纯意所为,于物无与。即至物质,能隔阂者,久推属物,非凭人意。然隔阂之知,亦由见、触,既由见、触,亦本人心。 由是总之,则石子本体,必不可知。吾所知者,不逾意识,断断然矣。惟『意』可知,故惟『意』非幻。此特嘉尔积『意』成我之说,所由生也。非不知必有外因, 始生内果。然因同果否,必不可知。所见之影,即与本物相似可也。抑因果互异,犹鼓声之与击鼓人,亦无不可。是以人之知识,止于意验相符。如是所为,已足生 事。复案:此庄子所以云心止于符也。更骛高远,真无当也。夫只此意验之符,则形气之学贵矣。此所以自特嘉尔以来,格物致知之事兴,而古所云心性之学微 也。」然今人自有心性之学,特与古人异耳。 ○论十 佛法 夫云一切世间,人天地狱,所有神魔人畜,皆在法轮中转,生 死起灭,无有穷期,此固婆罗门之旧说。自乔答摩出,而后取群实而皆虚之。一切有为,胥由心造。譬如逝水,或回旋成齐,或跳荡为汩,倏忽变现,因尽果销。人 生一世间,循业发现,正如絷犬于株,围绕踯躅,不离本处。总而言之,无论为形为神,一切无实无常。不特存一己之见,为缠着可悲,而即身以外,所可把玩者, 果何物耶?今试问方是之时,前所谓业种羯摩,则又何若?应之曰:羯摩固无恙也。盖羯摩可方慈气,其始在慈石也,俄而可移之入钢,由钢又可移之入镉,展转相 过,而皆有吸铁之用。当其寓于一物之时,其气力之醇醨厚薄,得以术而增损聚散之,亦各视其所遭逢,以为所受浅深已耳。是以羯摩果业,随境自修,彼是转移, 绵延无已。 顾世尊一大事因缘,正为超出生死,所谓廓然空寂,无有圣人,而后为幻梦之大觉。大觉非他,涅盘是已。然涅盘究义云何?学者 至今,莫为定论。不可思议,而后成不二门也。若取其粗者诠之,则以无欲、无为、无识、无相,湛然寂静,而又能仁为归。必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而后羯摩不受 轮转,而爱河苦海,永息迷波,此释道究竟也。此与婆罗门所证圣果,初若相似,而实则□乎不同。至于熏修自度之方,则旧教以刻厉为真修,以嗜欲为稂莠。佛则 又不谓然,目为揠苗助长,非徒无益,抑且害之。彼以为为道务澄其源,苟不揣其本,而惟末之齐,即断毁支体,摩顶放踵,为益几何?故欲绝恶根,须培善本;善 本既立,恶根自除。道在悲智兼大,以利济群生,名相两忘,而净修三业。质而言之,要不外塞物竞之流,绝自营之私,而明通公溥,物我一体而已矣。自营未尝不 争,争则物竞兴,而轮回无以自免矣。婆罗门之道为我,而佛反之以兼爱。此佛道径涂,与旧教虽同,其坚苦卓厉,而用意又迥不相侔者也。此其一人作则,而万类 从风,越三千岁而长存,通九重译而弥远。自生民神道设教以来,其流传广远,莫如佛者,有由然矣。恒河沙界,惟我独尊,则不知造物之有宰;本性圆融,周遍法 界,则不信人身之有魂;超度四流,大患永灭,则长生久视之蕲,不仅大愚,且为罪业。祷颂无所用也,祭祀匪所歆也,舍自性自度而外,无它术焉。无所服从,无 所争竞,无所求助于道外众生,寂旷虚寥,冥然孤往。其教之行也,合五洲之民计之,望风承流,居其少半。虽今日源远流杂,渐失清净本来,然较而论之,尚为地 球中最大教会也。呜呼!斯已奇尔。 复案:「不可思议」四字,乃佛书最为精微之语。中经稗贩妄人,滥用率称,为日已久,致渐失本意,斯 可痛也。夫「不可思议」之云,与云「不可名言」、「不可言喻」者迥别,亦与云「不能思议」者大异。假如人言见奇境怪物,此谓「不可名言」;又如深喜极悲, 如当身所觉,如得心应手之巧,此谓「不可言喻」;又如居热地人,生未见冰,忽闻水上可行,如不知通吸力理人,初闻地员对足底之说,茫然而疑,翻谓世间无此 理实,告者妄言,此谓「不能思议」。至于不可思议之物,则如云世间有圆形之方,有无生而死,有不质之力,一物同时能在两地诸语,方为「不可思议」。此在日 用常语中,与所谓谬妄违反者,殆无别也。然而谈理见极时,乃必至不可思议之一境,既不可谓谬,而理又难知,此则真佛书所谓「不可思议」。而「不可思议」一 言,专为此设者也。佛所称涅盘,即其不可思议之一。他如理学中不可思议之理,亦多有之。如天地元始,造化真宰,万物本体是已。至于物理之不可思议,则如宇 如宙。宇者,太虚也;庄子谓之有实而无夫处。处,界域也。谓其有物而无界域,有内而无外者也。宙者,时也。庄子谓之有长而无本剽。剽,末也。谓其有物而无 起讫也。二皆甚精界说。他如万物质点,动静真殊,力之本始,神思起讫之伦,虽在圣智,皆不能言,此皆真实不可思议者。 今欲敷其旨,则 过于奥博冗长,姑举其凡,为涅盘起例而已。涅盘者,盖佛以谓三界诸有为相,无论自创创他,皆暂时欣合成观,终于消亡。而人身之有,则以想爱同结,聚幻成 身。世界如空华,羯摩如空果,世世生生,相续不绝,人天地狱,各随所修。是以贪欲一捐,诸幻都灭。无生既证,则与生俱生者,随之而尽,此涅盘最浅义谛也。 然自世尊宣扬正教以来,其中圣贤,于泥洹皆不着文字言说,以为不二法门,超诸理解。岂曰无辨,辨所不能言也。然而津逮之功,非言不显,苟不得已而有云,则 其体用固可得以微指也。一是涅盘为物,无形体,无方相,无一切有为法。举其大意言之,固与寂灭真无者,无以异也。二是涅盘寂不真寂,灭不真灭。假其真无, 则无上正偏知之名,乌从起乎?此释迦牟尼所以译为空寂而兼能仁也。三是涅盘湛然妙明,永脱苦趣,福慧两足,万累都捐,断非未证斯果者所及知、所得喻,正如 方劳苦人,终无由悉息肩时情况。故世人不知,以谓佛道若究竟灭绝空无,则亦有何足慕。而智者则知,由无常以入长存,由烦恼而归极乐,所得至为不可言喻。故 如渴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诚非凡夫所与知也。涅盘可指之义如此。第其所以称「不可思议」者,非必谓其理之幽渺难知也。其不可思议,即在寂不真寂, 灭不真灭二语。世界何物乃为非有非非有耶?譬之有人,真死矣,而不可谓死,此非天下之违反而至难着思者耶!故曰「不可思议」也。 此不 徒佛道为然,理见极时,莫不如是。盖天下事理,如木之分条,水之分派,求解则追溯本源。故理之可解者,在通众异为一同,更进则此所谓同,又成为异,而与他 异通于大同。当其可通,皆为可解。如是渐进,至于诸理会归最上之一理,孤立无对,既无不冒,自无与通。无与通则不可解,不可解者,不可思议也。此所以毗耶 一会,文殊师利菩萨,唱不二法门之旨,一时三十二说皆非。独净名居士不答一言,斯为真喻。何以故?不二法门与思议解说二义相灭,不可同称也。其为「不可思 议」真实理解,而浅者乃视为幽□迷惘之词,去之远矣。 ○论十一 学派 今若舍印度而渐迤以西,则有希腊、犹大、意大 利诸国,当姬汉之际,迭为声明文物之邦。说者谓彼都学术,与亚南诸教,判然各行,不相祖述。或则谓西海所传,尽属东来旧法,引绪分支。二者皆一偏之论,而 未尝深考其实者也。为之平情而论,乃在折中二说之间。盖欧洲学术之兴,亦如其民之种族,其始皆自伊兰旧壤而来。迨源远支交,新知踵出,则冰寒于水,自然度 越前知。今观天演学一端,即可思而得其理矣。希腊文教,最为昌明。其密理图学者,皆识斯义,而伊匪苏之额拉吉来图为之魁。额拉生年,与身毒释迦之时,实为 相接。潭思着论,精旨微言,号为难读。挽近学者,乃取其残缺,熟考而精思之,乃悟今兹所言,虽诚益密益精,然大体所存,固已为古人所先获。即如此论首篇, 所引濯足长流诸喻,皆额拉氏之绪言。但其学苞六合,阐造化,为数千年格致先声,不断断于民生日用之间,修己治人之事。洎夫数传之后,理学虑涂,辐辏雅典。 一时明哲,咸殚思于人道治理之中,而以额拉氏为穷高鹜远矣。此虽若近思切问,有鞭辟向里之功,而额拉氏之体大思精,所谓检押大宇,隐括万类者,亦随之而不 可见矣。盖中古理家苏格拉第与柏拉图师弟二人,最为超特。顾彼于额拉氏之绪论遗文,知之转不若吾后人之亲切者。学术之门庭各异,则虽年代相接,未必能相知 也。苏格氏之大旨,以为天地六合之大,事极广远,理复繁赜,决非生人智虑之所能周。即使穷神竭精,事亦何裨于日用。所以存而不论,反以求诸人事交际之间, 用以期其学之翔实。独不悟理无间于小大,苟有伦脊对待,则皆为学问所可资。方其可言,不必天难而人易也。至于无对,虽在近习,而亦有难窥者矣。是以格致实功,恒在名理气数之间,而绝口不言神化。彼苏格氏之学,未尝讳神化也,而转病有伦脊可推之物理为高远而置之。名为崇实黜虚,实则舍全而事偏,求近而遗远。此所以不能引额拉氏未竟之绪,而大有所明也。夫薄格致气质之学,以为无关人事,而专以修己治人之业,为切要之图者,苏格氏之宗旨也。此其道,后之什匿克宗 用之。厌恶世风,刻苦励行,有安得臣、知阿真尼为眉目。再传之后,有雅里大德勒崛起马基顿之南。察其神识之所周,与其解悟之所入,殆所谓超凡入圣,凌铄古 今者矣。然尚不知物化迁流,宇宙悠久之论,为前识所已言。故额拉氏,为天演学宗。其滴髓真传,前不属于苏格拉第,后不属之雅里大德勒。二者虽皆当代硕师, 而皆无与于此学。传衣所托,乃在德谟吉利图也。顾其时民智尚未宏开,阿伯智拉所倡高言,未为众心之止。直至斯多噶之徒出,乃大阐径涂,上接额拉氏之学。天 演之说,诚当以此为中兴,条理始终,厘然具备矣。 独是学经传授,无论见知私淑,皆能渐失本来。缘学者各奋其私,迻传失实,不独夺其所 本有,而且羼以所本无。如斯多噶所持造物真宰之说,则其尤彰明较著者也。原夫额拉之论,彼以火化为宇宙万物根本,皆出于火,皆入于火;由火生成,由火毁 灭。递劫盈虚,周而复始,又常有定理大法焉以运行之。故世界起灭,成败循还,初不必有物焉,以纲维张弛之也。自斯多噶之徒兴,于是宇宙冥顽,乃有真宰,其 德力无穷,其悲智兼大,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不仁而至仁,无为而体物;孕太极而无对,窅然居万化之先,而永为之主。此则额拉氏所未言,而纯为后起之说也。 复案:密理图旧地,在安息今名小亚细亚。西界。当春秋昭、定之世,希腊全盛之时,跨有二洲。其地为一大都会,商贾辐辏,文教休明。中为波斯所侵,至战国时,罗马渐盛,希腊稍微,而其地亦废,在今斯没尔拿地南。 伊匪苏旧壤,亦在安息之西。商辛、周文之时,希腊建邑于此,有祠宇,祀先农神知安那最着号。周显王十三年,马基顿名王亚烈山大生日,伊匪苏灾,四方布 施,云集山积,随复建造,壮丽过前,为南怀仁所称宇内七大工之一。后属罗马,耶稣之徒波罗宣景教于此。曹魏景元、咸熙间,先农之祠又毁。自兹厥后,其地寝 废。突厥兴,尚取其材以营君士但丁焉。 额拉吉来图,生于周景五十年,为欧洲格物初祖。其所持论,前人不知重也。今乃愈明,而为之表章 者日众。按额拉氏以常变言化,故谓万物皆在已与将之间,而无可指之今。以火化为天地秘机,与神同体,其说与化学家合。又谓人生而神死,人死而神生,则与漆 园彼是方生之言若符节矣。 苏格拉第,希腊之雅典人。生周末元、定之交,为柏拉图师。其学以事天修已、忠国爱人为务,精辟肫挚,感人至 深,有欧洲圣人之目。以不信旧教,独守真学,于威烈王二十二年,为雅典王坐以非圣无法杀之,天下以为冤。其教人无类,无著作。死之后,柏拉图为之追述言 论,纪事迹也。 柏拉图一名雅里大各,希腊雅典人。生于周考五〔王〕十四年,寿八十岁,仪形魁硕。希腊旧俗,庠序间极重武事,如超距、 搏跃之属,而雅里大各称最能,故其师字之曰柏拉图。柏拉图汉言骈胁也。折节为学,善歌诗,一见苏格拉第,闻其言,尽弃旧学,从之十年。苏以非罪死,柏拉图 为讼其冤。党人仇之,乃弃乡里,往游埃及,求师访道十三年。走意大利,尽交罗马贤豪长者。论议触其王讳,为所卖为奴,主者心知柏拉图大儒,释之。归雅典, 讲学于亚克特美园。学者裹粮挟贽,走数千里,从之问道。今泰西太学,称亚克特美,自柏拉图始。其著作多称师说,杂出己意。其文体皆主客设难,至今人讲诵弗 衰。精深微妙,善天人之际。为人制行纯懿,不媿其师。故西国言古学者,称苏、柏。 什匿克者,希腊学派名,以所居射圃而着号。倡其学 者,乃苏格拉第弟子名安得臣者。什匿克宗旨,以绝欲遗世,克己励行为归。盖类中土之关学,而质确之余,杂以任达,故其流极,乃贫贱骄人,穷丐狂裸,溪刻自 处,礼法荡然。相传安得臣常以一木器自随,坐卧居起,皆在其中。又好对人露秽,白昼持烛,遍走雅典,人询其故,曰:吾觅遍此城,不能得一男子也。 斯多噶者,亦希腊学派名,昉于周末考、显间。而芝诺称祭酒,以市楼为讲学处。雅典人呼城闉为斯多亚,遂以是名其学。始于希腊,成于罗马,而大盛于西汉 时。罗马著名豪杰,皆出此派,流风广远,至今弗衰。欧洲风尚之成,此学其星宿海也,以格致为修身之本。其教人也,尚任果,重犯难,设然诺,贵守义相死,有 不苟荣不幸生之风。西人称节烈不屈男子曰斯多噶,盖所从来旧矣。 雅里大德勒此名多与雅里大各相混,雅里大各乃其师名耳。者,柏拉图高 足弟子,而马基顿名王亚烈山大师也。生周安王十八年,寿六十二岁。其学自天算格物,以至心性、政理、文学之事,靡所不赅。虽导源师说,而有出蓝之美。其言理也,分四大部:曰理、曰性、曰气,而最后曰命,推此以言天人之故。盖自西人言理以来,其立论树义,与中土儒者所明最为相近者,雅里氏一家而已。元、明以前,新学未出,泰西言物性、人事、天道者,皆折中于雅里氏。其为学者崇奉笃信,殆与中国孔子侔矣。洎有明中叶,柏庚起英,特嘉尔起法,倡为实测内籀之学, 而奈端、加理列倭、哈尔维诸子,踵用其术,因之大有所明,而古学之失日着。□者引绳排根,矫枉过直,而雅里氏二千年之焰,几乎熄矣。百年以来,物理益明, 平陂往复,学者乃澄识平虑,取雅里旧籍考而论之,别其芜颣,载其菁英,其真乃出,而雅里氏之精旨微言,卒以不废。嗟乎!居今思古,如雅里大德勒者,不可谓 非聪颖特达,命世之才也。 德谟吉利图者,希腊之埃布尔地拉人,生春秋鲁、衰间。德谟善笑,而额拉吉来图好哭,故西人号额拉为哭智者, 而德谟为笑智者,犹中土之阮嗣宗、陆士龙也。家雄于财,波斯名王绰克西斯至埃布尔地拉时,其家款王及从者甚隆谨。绰克西斯去,留其傅马支,古神巫号。教主 人子,即德谟也。德谟幼颖敏,尽得其学,复从之游埃及、安息、犹大诸大邦,所见闻广。及归,大为国人所尊信,号前知。野史稗官,多言德谟神异,难信。其学 以觉意无妄,而见尘非真为旨,盖已为特嘉尔嚆矢矣。又黜四大之说,以莫破质点言物,此则质学种子,近人达尔敦演之,而为化学始基云。 ○论十二 天难 自来学术相承,每有发端甚微,而经历数传,事效遂巨者,如斯多噶创为上帝宰物之言是已。夫茫茫天壤,既有一至仁极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往、无 所不在之真宰,以弥纶施设于其间,则谓宇宙有真恶,业已不可;谓世界有不可弥之缺陷,愈不可也。然而吾人内审诸身心之中,外察诸物我之际,觉覆载徒宽,乃 无所往而可离苦趣。今必谓世界皆妄非真,则苦乐固同为幻相。假世间尚存真物,则忧患而外,何者为真?大地抟抟,不徒恶业炽然,而且缺陷分明,弥缝无术。孰 居无事而推行是?质而叩之,有无可解免者矣。虽然,彼斯多噶之徒不谓尔也。吉里须布曰:一教既行,无论其宗风谓何,苟自其功分趣数而观之,皆可言之成理。 故斯多噶之为天讼直也,一则曰天行无过;二则曰祸福倚伏,患难玉成;三则曰威怒虽甚,归于好生。此三说也,不独深信于当年,实且张皇于后叶,胪诸简策,布 在风谣,振古如兹,垂为教要。 往者朴伯英国诗人。以韵语赋《人道篇》数万言,其警句云:「元宰有秘机,斯人特未悟。世事岂偶然,彼苍 审措注。乍疑乐律乖,庸知各得所。虽有偏诊灾,终则其利博。寄语傲慢徒,慎勿轻毁诅。一理今分明,造化原无过。」如前数公言,则从来无不是上帝是已。上帝 固超乎是不是而外,即庸有是不是之可论,亦必非人类所能知。但即朴伯之言而核之,觉前六语诚为精理名言,而后六语则考之理实,反之吾心,有蹇蹇乎不相比附 者。虽用此得罪天下,吾诚不能已于言也。盖谓恶根常含善果,福地乃伏祸胎,而人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夫宁不然。但忧患之所以生,为能动心忍性,增益不能 故也;为操危虑深者,能获德慧术知故也。而吾所不解者,世间有人非人,无数下生,虽空乏其身,拂乱所为,其能事决无由增益;虽极茹苦困殆,而安危利菑,智 慧亦无从以进。而高高在上者,必取而空乏、拂乱、茹苦、困殆之者,则又何也?若谓此下愚虫豸,本彼苍所不爱惜云者,则又如前者至仁之说何?且上帝既无不能 矣,则创世成物之时,何不取一无灾、无害、无恶业、无缺陷之世界而为之,乃必取一忧患从横、水深火烈如此者,而又造一切有知觉、能别苦乐之生类,使之备尝 险阻于其间,是何为者?嗟嗟!是苍苍然穹尔而高者,果不可问耶?不然,使致憾者明目张胆,而询其所以然,吾恐芝诺、朴柏之论,自号为天讼直者,亦将穷于置 对也。事自有其实,理自有其平,若徒以贵位尊势,箝制人言,虽帝天之尊,未足以厌其意也。且径谓造物无过,其为语病尤深。盖既名造物,则两间所有,何一非 造物之所为。今使世界已诚美备,无可复加,则安事斯人毕生胼胝,举世勤劬,以求更进之一境?计惟有式饮庶几。式食庶几,芸芸以生,泯泯以死。今日之世事, 已无足与治;明日之世事,又莫可谁何。是故用斯多噶、朴柏之道,势必愿望都灰,修为尽绝,使一世溃然萎然,成一伊壁鸠鲁之豕圈而后可。生于其心,害于其 政,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复案:伊壁鸠鲁,亦额里思人。柏拉图死七年,而伊生于阿底加。其学以惩忿瘠欲,遂生行乐为宗,而仁智为 之辅。所讲名理治化诸学,多所发明,补前人所未逮。后人谓其学专主乐生,病其恣肆,因而有豕圈之诮。犹中土之讥杨、墨,以为无父无君,等诸禽兽。门户相 非,非其实也。实则其教清净节适,安遇乐天,故能为古学一大宗,而其说至今不坠也。 ○论十三 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