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变之亟 呜呼!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变也,莫知其所由然,强 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盖圣人亦运会中之一物。既为其中之一物,谓能取运会而转移之,无是理也。彼圣人者,特知运会之所由趋,而逆睹其 流极。唯知其所由趋,故后天而奉天时;唯逆睹其流极,故先天而天不违。于是裁成辅相,而置天下于至安。后之人从而观其成功,遂若圣人真能转移运会也者,而 不知圣人之初无有事也。即如今日中倭之构难,究所由来,夫岂一朝一夕之故也哉! 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 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盖我中 国圣人之意,以为吾非不知宇宙之为无尽藏,而人心之灵,苟日开瀹焉,其机巧智能,可以驯致于不测也。而吾独置之而不以为务者,盖生民之道,期于相安相养而 已。夫天地之物产有限,而生民之嗜欲无穷,孳乳寖多,镌日广,此终不足之势也。物不足则必争,而争者人道之大患也。故宁以止足为教,使各安于朴鄙颛蒙,耕 凿焉以事其长上,是故春秋大一统。一统者,平争之大局也。秦之销兵焚书,其作用盖亦犹是。降而至于宋以来之制科,其防争尤为深且远。取人人尊信之书,使其 反复沈潜,而其道常在若远若近、有用无用之际。悬格为招矣,而上智有不必得之忧,下愚有或可得之庆,于是举天下之圣智豪杰,至凡有思虑之伦,吾顿八纮之网 以收之,即或漏吞舟之鱼,而已暴鳃断鳍,颓然老矣,尚何能为推波助澜之事也哉!嗟乎!此真圣人牢笼天下,平争泯乱之至术,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其究也,至不能与外国争一日之命,则圣人计虑之所不及者也。虽然,使至于今,吾为吾治,而跨海之汽舟不来,缩地之飞车不至,则神州之众,老死不与异族相往来。富者常享其富,贫者常安其贫。明天泽之义,则冠履之分严;崇柔让之教,则嚣凌之氛泯。偏灾虽繁,有补苴之术;萑苻虽伙,有剿绝之方。此纵难言郅治 乎,亦用相安而已。而孰意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乃有何物泰西其人者,盖自高颡深目之伦,杂处此结衽编发之中,则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逮今 日而始知其危,何异齐桓公以见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哉! 夫与华人言西治,常苦于难言其真。存彼我之见者,弗察事实,辄言中国为礼义之 区,而东西朔南,凡吾王灵所弗届者,举为犬羊夷狄,此一蔽也。明识之士,欲一国晓然于彼此之情实,其议论自不得不存是非善否之公。而浅人怙私,常詈其誉仇 而背本,此又一蔽也。而不知徒塞一己之聪明以自欺,而常受他族之侵侮,而莫与谁何。忠爱之道,固如是乎?周孔之教,又如是乎?公等念之,今之夷狄,非犹古 之夷狄也。今之称西人者,曰彼善会计而已,又曰彼擅机巧而已。不知吾今兹之所见所闻,如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所谓天算格致之最精,亦其能事之 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其命脉云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 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 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 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致也。故侵 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设耳。中国理道与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然谓之相似则可,谓之真同则大不可也。何则?中国恕与絜 矩,专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则于及物之中,而实寓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异,于是群异丛然以生。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 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 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 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伦,举有与中国之理相抗,以并存于两间,而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也。 自胜代末造,西旅已通。迨及国朝,梯航日广。马嘉尼之请不行,东印度之师继至。道成以降,持驱夷之论者,亦自知其必不可行,群喙稍息,于是不得已而连有廿 三口之开。此郭侍郎《罪言》所谓:「大地气机,一发不可复遏。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发之机,未有能胜者也。」自蒙观之,夫岂独不能胜之而已,盖未 有不反其祸者也,惟其遏之愈深,故其祸之发也愈烈。不见夫激水乎?其抑之不下,则其激也不高。不见夫火药乎?其塞之也不严,则其震也不迅。三十年来,祸患 频仍,何莫非此欲遏其机者阶之厉乎?且其祸不止此。究吾党之所为,盖不至于灭四千年之文物,而驯致于瓦解土崩,一涣而不可复收不止也。此真泯泯者智虑所万 不及知,而闻斯之言,未有不指为奸人之言,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 夫为中国之人民,谓其有自灭同种之为,所论毋乃太过?虽然,待鄙 言之。方西人之初来也,持不义害人之物,而与我构难,此不独有识所同疾,即彼都人士,亦至今引为大诟者也。且中国蒙累朝列圣之庥,幅员之广远,文治之休 明,度越前古。游其宇者,自以谓横目冒耏之伦,莫我贵也。乃一旦有数万里外之荒服岛夷,鸟言夔面,飘然戾止,叩关求通,所请不得,遂而突我海疆,虏我官 宰,甚而至焚毁宫阙,震惊乘舆。当是之时,所不食其肉而寝其皮者,力不足耳。谓有人焉,伈伈俔俔,低首下心,讲其事而咨其术,此非病狂无耻之民,不为是 也。是故道咸之间,斥洋务之汗,求驱夷之策者,智虽囿于不知,术或操其已促,然其人谓非忠孝节义者徒,殆不可也。然至于今之时,则大异矣。何以言之?盖谋 国之方,莫善于转祸而为福,而人臣之罪,莫大于苟利而自私。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强,而中国自可以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为此。然则印累绶若之徒,其必矫尾厉角,而与天地之机为难者,其用心盖可见矣。善 夫!姚郎中之言曰:「世固有宁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贵。」故推鄙夫之心,固若曰:危亡危亡,尚不可知;即或危亡,天下共之。吾奈何令若辈志 得,而自退处无权势之地乎?孔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故其端起于大夫士之怙私,而其祸可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而不可收拾。由是观之,仆之前 言,过乎否耶?噫!今日倭祸特肇端耳。俄法英德,旁午调集,此何为者?此其事尚待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又曰:「瞻 乌靡止。」心摇意郁,聊复云云,知我罪我,听之阅报诸公。原强 今之扼腕奋舌,而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五十年以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利民经国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国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褎〔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名曰《物类宗衍》。 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无人不读,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为之一斐变焉。论者谓达氏之学,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于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为 书证阐明确,厘然有当于人心。大旨谓:物类之繁,始于一本。其日纷日异,大抵牵天系地与凡所处事势之殊,遂至阔绝相悬,几于不可复一。然此皆后天之事,因 夫自然,而驯致若此者也。书所称述,独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争自存》,其一篇曰《遗宜种》。所谓争自存者,谓民物之于世也,樊 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 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遗种也,必强忍魁桀,捷巧慧,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且其争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处劳,狙 于山者,使之居泽,不再传而其种尽矣。争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或千余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卵学家所见 之占禽古兽是已。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达尔文氏总有生之物,而标其宗旨,论其大凡。 而又有锡彭塞者,亦英产也,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帜其学曰「群学。」「群学」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 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至锡彭塞之书,则精深微妙,繁富奥衍。其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为三致意焉。于五洲之治中,狉榛蛮夷,以至着号最强之国,指斥发麾,十九罄尽。而独于中国之治嘿如也, 此亦于其所不知,则从盖阙之义也。锡彭塞殚毕生之精力,阅五十载而后成书。全书之外,杂着丛书又十余种,有曰《动〔劝〕学篇》者,有曰《明民要论》者,以 卷帙之不繁而诵读者为尤众。《动〔劝〕学篇》者,劝治群学之书也。其大恉以谓:大下沿流溯源,执因求果之事,惟于群学为最难。有国家者,施一政,着一令, 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历时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变,遂有不可究诘者。是故不明群学之理,不独率由旧章者 非也,而改弦更张者,乃愈误,因循卤莽二者必与居一焉。何则?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误人家国者也。是故欲治群学, 且必先有事于诸学焉。非为数学、名学,则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非为力学、质学,则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学者,所谓格致七〔之〕学是也。 炙〔质〕学者,所谓化学是也。名数力炙〔质〕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犹审于寡而荧于纷,察于近而迷于远也,故非为天地人三学,则无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 蕃变也,而三者之中,则人学为尤急切,何则?所谓群者,固积人而成者也。不精于其分,则末由见于其全。且一群一国之成之立也,其间体用功能,实无异于生物 之一体,大小虽殊,而官治相准。故人学者,群学入德之门也。人学又析而为二焉:曰生学,曰心学。生学者,论人类长养孳乳之大法也。心学者,言斯民知行感应 之秘机也。盖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资以为用;故一国之立,亦力德相备而后存;而一切政治之施,与其强弱盛衰之迹,特皆如释民所谓循业发现者耳,夫固有为之根 而受其蕴者也。夫唯此数学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到治馨香之极盛也。呜呼!美矣!备矣!自生民以来,未有若 斯之懿也。虽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 呜呼!中国至于今日,其积弱不振之势,不待智者而后明矣。深耻大辱,有无可讳焉者。日 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今者款议不成,而畿辅且有旦暮之警 矣。则是民不知兵而将帅乏才也。曩者天子尝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内之则殿阁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抚将军,乃无一人焉足以胜御侮之 任者。深山猛虎,徒虚论耳。夫如是尚得谓之国有人焉哉!兵连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债而外,尚不能无扰闾阎,是财匮而蹈前明之覆辙也。夫一国犹一身 也,击其首则四肢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而南北虽属一君,彼是居然两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视邦国之颠危,若秦越之肥瘠。则是臣主君民之势散,而相爱 相保之情薄也。将不素讲,士不素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蚁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枪机炮,则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毁折。故其用之也,转不如陋钝之抬枪。而昧 者不知,遂诩诩然曰:是内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谓吾习一枪之有准,遂可以司命三军,且大布其言以慑敌。此其所见,尚何足与言今日之军械也哉!更何足与 言战陈之事也哉!夫督曰制军,抚曰抚军,皆将帅也,其居其名不习其事乃如此。十年已来,朝廷阙政亦已多矣。其谋谟庙廊,佐上出令者,与下为市翘污浊苞苴之 行以为天下标准,且腼然曰:弊者,固中国之所以养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国举为穿窬而后已也。即目击甚不道之政,亦谓吾已无可奈何于吾君,或为天下后世所 共谅。且此数公者,又非不知与乱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马齿保目所见。」苟幸及吾身之无亲见而已,而国家亿万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 恤矣,而孰谓是区区者之尚不余畀耶!至所谓天子顾问献替之臣,则于时事时势国家所视以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无异瞽人之捕风。其于外洋之事,固无责矣。所可 异者,其于本国本朝与其职分所应知应明之事,亦未尝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实。是故有所论列,则啽呓稚骀,传闻远方,徒资笑虐。有所弹劾,则道听涂说,矫诬气 矜。人经朝廷数十年之任事,在辇毂数百里之中,于其短长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嚣,自鸣忠谠。而一时之论,亦以忠谠称之,此皆文武百执事天子 缓急所恃以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趋时者流,自命俊杰,则矜其浅尝,夸为独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乱人主之聪明。而尤不肖者,则窃幸世事之纠纷,又 欲因之以为利。求才亟,则可以侥幸而骤迁,兴作多,则可以居间以自润。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笃论,抑为鄙人丧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 求之于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废伏匿于草野闾巷之间,乃转而求之,则消乏雕亡,存一二于千万之中,即竟谓之无,亦蔑不可审矣。神州九万里之地,四百兆 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满耳。尚自谓吾为冠带之民,灵秀所锤,孔孟之所教,礼义之所治,抑何其无愧而不知耻也。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战败 何足以悲。今且无论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尝败于法国乎?不三十年,洒耻覆亡,蔚为强国。八百六十余年,法兰西不尝破于德国乎?不二十 年,救敝扶伤,褎然称富,论世之士,谓其较拿破仑之日为逾强也。然则战败又乌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与民气之已困耳,虽有圣人用事, 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终不足以有立。而岁月悠悠,四邻耽耽〔眈眈〕,恐未及有为,而已为印度、波兰之续;将锡彭塞之说未行,而 达尔文之理先信,况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辈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孙与中国之人种何!于戏!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其尚无相兹下士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 闻前言者造而开〔问〕余曰:甚矣先生之言,无异杞人之忧天坠也!今夫异族之为中国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汉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钝。虽时见侵,无 损大较,固无论已。魏晋不纲,有五胡之乱华,大河以北,沦于旃裘膻酪者近数百年。当是之时,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盖几靡有孑遗,耗矣!息肩于 唐,载庶载富。及至李氏末造,赵宋始终,其被祸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诺,威憺欧洲。忽必烈汗荐食小朝,混一华夏,南奄身毒,北暨俄 罗,幅员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块肉沦丧,不及百年,长城以南,复归汉产。至国朝龙兴辽沈,圣哲笃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秽,盖三百祀于兹矣。此皆 着自古昔者也。其间递嬗,要不过一姓之废兴,而人民则犹此人民,声教则犹古声教,然则即今无讳,损益可知。林林之众,讵无□类!而吾子耸于达尔文氏之邪 说,一将谓其无以自存,再则忧其无以遗种,此何异众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发狂叫,白昼见魅也哉?不然,何所论之怪诞不经,独不虑旁观者之闵笑也?况 夫昭代厚泽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讴歌所归,事又万万不至此。殷忧正所以启圣明耳,何直为此叫叫也?且而不见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与英之间,壤地日 蹙,其偪也可谓至矣,然不闻其遂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也,则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强者死之徒,事穷者势必反,天道剥复之事,如反复手耳。安知今之所谓强 邻者不先笑后号咷,而吾子漆叹嫠忧,所贬君而自损者,不俯吊而仰贺乎? 余应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谓至矣!虽然,愿请间, 得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谓明于古而暗于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论客之所指为异族者之非异族。盖天下之大种四:黄、白、赭、黑是也。北并乎锡伯利 亚,南襟乎中国海,东距乎太平洋,西苞乎昆仑墟,黄种之所居也。其为人也,高颧而浅鼻,长目而强发。乌拉以西,大秦旧壤,白种之所产也。其为人也,紫髯而 碧眼,隆准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东萦吕宋,西拂痕都,其间多岛国焉,则赭种之民也。而黑种最下,则亚非利加及绕赤道诸部,所谓黑奴是矣。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由是言之,则中国者,遂〔邃〕古以还,固一种之所君,而未尝或沦于非类,区以别之,正坐所见隘耳。彼三代、春秋时,秦、徐、燕、越、吴、楚、闽、濮,胥戎狄矣,又乌足以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谈,客尚不知种之相强弱者,其故有二:有鸷悍长大之强,有德慧术智之强;有以质胜者,有以文胜者。以质胜者,游牧射猎之民是也。其国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忧则相恤,难则相赴。生聚教训之事,简而不详,骑射驰骋,云屯飙散,旃毳肉酪,养生之 具,益力耐寒。故其为种乐战而轻死,有魁杰者要约而驱使之,其势可以强天下。虽然,强矣,而未进夫化也。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耕凿蚕 织,城郭邑居,于是有刑政礼乐之治,有庠序学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历变而愈繁,积久而益富,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 无不明也,冠婚丧祭之礼无不举也。故其民也偷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 荣,声明文物,固游牧射猎者所心慕而远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国也,虽名为之君,然数传而后,其子若孙,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弃 惇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渐靡而与汉物化者盖已寡矣。善夫苏子瞻之言曰:「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然其无法也,始以自治则有余,迨 既入中国而为之君矣,必不能弃中国之法,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国所以经其累胜以常自若,而其化转以日广,其种转以日滋。何 则?物固有无形之相胜,而亲为所胜者每身历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详审之,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不可谓异族制中国也。 然而至于至今之西洋,则与是断断乎不可同日而语矣。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敝,人人得以行 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商贾章程明备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 举,进退作息,未或失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其民长大鸷悍既胜我矣,而德慧术知较而论之,又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谓耕 凿陶冶,织纴树牧,上而至于官府刑政,战斗转输,凡所以保民养民之事,其精密广远,较之中国之所有所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为事也,又一 一皆本之学术;其为学术也,又一一求之实事实理,层累阶级,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盖寡一事焉可坐论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盖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 用。一洲之民,散为七八,争雄并长,以相磨淬,始于相忌,终于相成,各殚智虑,此日异而彼月新,故能以法胜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为可畏也。 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故中国常有以自胜;今也彼亦以其法与吾法遇,而吾法乃颓堕蠹朽膛〔瞠〕乎其后也,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 物儽然不终日之叹也,此岂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岂狂痴也者。」但天下事既如此矣,则安得塞耳涂目,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过矣,吾所 谓无以自存,无以遗种者,夫岂必「死者以国量平〔乎〕泽若蕉」而后为尔耶?第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我耕而彼食其实,我劳而彼享其 逸,以战则我居先,为治则我居后,彼且以我为天之僇民,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于是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使吾之民智无由以增,民力无由于奋, 是蚩蚩者长为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夫如是,则去无以自存无以遗种也,其间几何?不然,夫岂不知其不至于无□类也,彼黑与赭且常存于两间矣,矧夫四百兆之 黄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贵贱苦乐之间异耳。 且物之极也,必有其所由极,势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强, 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则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数,老氏雄雌之言,固圣智者之妙用微权,而非无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谓也。无所事事而俟其 自至者,正《太甲》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为无衣者减寒,岁亦不为不耕者减饥也。客亦知之否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则彼之穆哈蓦德,固以敢 死为教,而以武健严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质有余,术知虽无可言,而鸷悍胜兵尚足有以自立,故虽介两雄乎而灭亡犹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盖亦仅 矣。若我中国,则军旅之事,未之学矣,又乌得以上耳其自广也哉! 虽然,使今有人焉,愤中国之积贫积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为治?使我 为治,则可以立致富强而厚风俗。然则其道何由?曰:中国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宪有在,吾将遵而用之而加实力焉。于是督责之政行,而刺举之事兴。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何则?天下之势,犹水之趋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胜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刍狗也,一陈而不可复用。天下之势已日趋于混同矣,吾欲富强,西洋富强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 于是其于朝也,则建民主,开议院;其于野也,则合公司,用公举。练通国之兵以御侮,加什二之赋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国之贫与弱有弥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则窳,劳则强,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则有速其死而已。中国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苏子瞻知之矣。其 言曰:「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锡彭塞亦言曰:「富强不可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 卫其成长,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今夫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谓能旦暮为之,无是理也。何则?有一倡而无群和也。是故虽有善政, 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发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与之合也,否则立槁而已。王介甫之变法,如青苗,如保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 美也,其浸淫驯致大乱者,坐不知其时之风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见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党论纷殽,至于亡国而后已。而后世遂鳃鳃然,举 以变法为戒,其亦不达于理矣。苟曰:今之时固不然,则请无论其大而难明者,得以小小一事众所共见者证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师,见吾之贡院,笑谓导者 曰:尔中国乃选士于此乎?以方我国之囹圄不如,其湫秽溷浊不中以畜吾狗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着其事实而已。今无论辟治涂塈为其中以选士者,上之人有不 克也,费无从出一也。幸而费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盗蚀而有以及工者几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减料者又几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携席帽而入居于 此者,其知此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爱惜保全焉,不恣毁瓦画墁以为快者,又有几人哉?然则数科之后,又将不中以畜狗马。然则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为愈 也。此虽一事,而其余可以类推焉。 凡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国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圣贤之训,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 也。其所为卓卓如是,则于农工商以至皂隶舆台,夫又何说?往者尝见人以僧徒之滥恶而訾释迦,今吾亦窃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为其教何入人心浅也。惟其 入人心之浅,则周孔之教固有未尽善焉者,此固断断乎不得辞也。何则?中国名为用儒术者,三千年于兹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 则糜烂废瘘不相保持。其究也,且无以自存,无以遗种,则其道奚贵焉?然此特鄙人发愤之过言,而非事理之真实。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儒术之不行, 固自秦以来,愚民之治负之也。 第由是而观之,则及今而图自强,非标本并治焉,固不可也。不为其标,则无以救目前之溃败;不为其本,则 虽治其标,而不久亦将自废。标者何?收大权、练军实,如俄国所为是已。至于其本,则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 和,则上虽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何则?争自存而欲遗种者,固民所受于天,不教而同愿之者也。语曰:「同舟而遇风,则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特患一舟之人举 无知风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则其效必至于倾覆。有篙师焉,操舵指挥,而大难济矣。然则三者又以民智为最急也。是故富强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 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国人与人相与之际,至难言矣。知损彼之为 己利,而不知彼此之两无所损而共利焉,然后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于上下举不能自由,皆无以自利;而富强之政,亦无以行于其中。强而行之,其究也,必至于 白废。夫自海禁既开以还,中国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总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制造局,四也;海军,五也;海军衙门,六也;矿务,七也; 学堂,八也;铁道,九也;纺织,十也;电报,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强之机,而迁地弗良,若亡若存,辄有淮橘为枳之叹。公司 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国二人联财则相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与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举其事故也。颜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 夫,取而玩弄之,则绝膑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废之说也。嗟乎!外洋之物,其来中土而蔓延日广者,独鸦片一端耳。何以故?针芥水乳,吾民之性, 固有与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后知处今之日挽救中国之至难。亦唯知其难,而后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郄而导大窾也。至于民智之何以开,民力 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务,固将有待而后言。 附:原强修订稿 今之扼腕奋肣,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近五十年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经国利民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之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曰《物种探原》。自其书 出,欧美二洲几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虚言。其书谓:物类繁殊,始 惟一本。其降而日异者,大抵以牵天系地之不同,与夫生理之常趋于微异;洎源远流分,遂阔绝相悬,不可复一。然而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训致如是,而非太 始生理之本然也。其书之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谈理之家,摭为口实,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 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及其 有以自存而遗种也,则必强忍魁桀,捷巧慧,而与其一时之天时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为争也,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为劳,狃于山者,使 之居泽,以是以与其习于劳、狃于泽者争,将不数传而其种尽矣。物竞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数千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 孑遗,如矿学家所见之古兽古禽是已。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达氏总有生之物,标其宗旨,论其大凡如此。至其证阐明确,犁然有当于人 心,则非亲见其书者莫能信也。此所谓以天演之学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宾塞尔者,亦英产也,与达氏同时。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原》为早 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夫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刑政礼 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术,以发挥修齐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奥殚。其论一事,持一说,必根据理极,引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于五洲殊种,由狉榛蛮夷,以至着号开明之国,挥斥旁推,什九罄尽。而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则尤三致意焉。殚毕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蒇。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夫亦可谓美备也已。 斯宾塞尔全书而外,杂着无虑数十篇,而《明民论》、《劝学篇》二者为最着。《明民论》者,言教人之术 也。《劝学篇》者,勉人治群学之书也。其教人也,以浚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其勉人治群学者,意则谓天下沿流讨源,执因责果之事,惟群事为最 难,非不素讲者之所得与。故有国家者,其施一政,着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历时久而转相因,其利害迁 流,则有不可究诘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颇之私未尽,生心害政,未有不贻误家国者也。是故欲为群学,必先有事于诸学焉。不为数学、名学,则吾心不足以察不遁 之理,必然之数也;不为力学、质学,则不足以审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数力质四者之学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犹仅察于寡而或荧于纷,仅察于近而或迷于 远也,故必广之以天地二学焉。盖于名数知万物之成法,于力质得化机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学,各合而观之,而后有以见物化之成迹。名数虚,于天地征其实;力 质分,于大地会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杂物之博大,与夫化物之蕃变也。虽然,于群学犹未也。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机,则 必治生学;欲知感应之妙,则必治心学,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学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准。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 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此其故无他,二者皆 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呜呼!此真大人之学矣! 不观于圬者之 为墙乎?与之一成之砖,坚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则无待泥水灰粘之用,不旋踵而数仞之墙成矣。由是以捍风雨,卫室家,虽资之数百年可也。使其为 砖也,嵚歪缺,小大不均,则虽遇至巧之工,亦仅能版以筑之,成一粪土之墙而已矣。廉隅坚洁,持久不败,必不能也。此凡积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单也为有法 之形,则其总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犹人之所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学原质,自然结晶,其形制之穷巧极工,殆难思议,其形虽大小不同,而其为一晶之所积 而成形,则虽析之至微,至于莫破。其晶之积面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