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老冤家呀!”卞氏也恨他在外胡作非为,狠狠拧了他胳臂一下;但她毕竟是心软,瞧丈夫一脸无奈便感叹道,“叫我说什么好啊?快忙你的大事去吧,我去夏侯家走一趟,见了大丫头多说宽心话呗。” 曹操如获救命稻草,赶紧吩咐人备车。又见秦、尹二女扶着丁氏摇摇晃晃回房,丁氏抹着眼泪不住哀叹:“昂儿死了……我没有儿子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步履迷茫而去。再看王氏、周氏也躲在角落里相拥而泣,见曹操扫视过来,都吓得连连倒退……这事都是曹操自己惹出来的,也不能怪这俩女人啊。 曹操越想越恨自己,不由得也抽自己嘴巴,转身往前堂而去。走出去好几步才意识到朝服扯了,这样子见天子有失朝仪,赶紧又回房换新的——这次倒好,夫人们全忙活去了,就一个粗使唤的丫鬟帮忙更衣。潦潦草草收拾完毕,带上笏板,出门登车奔皇宫而去,这一路上他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呢! 许昌的皇宫是迁都后临时建造的,气势规模都比洛阳差得远。任谁都知道曹操是朝廷实际的主宰者,自没人敢阻拦。待递了名牌进去,不大一会儿工夫皇帝刘协便升了殿,请曹操快快入内。 虽然天子不敢说他什么,但大致上也得都过得去才行,他低头上殿,思考着对于战败的应对之辞。待迈进去才发现大殿之内多了一大群虎贲卫士,一个个手持金钺利刃列立两旁,曹操心中一凛——糟糕!也忒大意了,难道皇帝要杀我不成? 想要转身退出,可已来不及了,已经进到殿中,他跑得再快也比不过这些人的刀斧快啊!曹操跪在殿上,强打精神朗声道:“臣司空曹操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协见他行礼站了起来,抬手道:“曹公快快平身。” 曹操慌慌张张爬起来,眼睛不由得瞅瞅左右的虎贲士,还未及说什么,却听刘协抢先道:“曹公此去南阳,收复舞阴、叶县,朕不胜欣喜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宛城之败的经过早传扬开了,而且越传越走样。有人说曹操先奸后娶张绣之婶,让人家堵在被窝里了;还有人说张绣拿大枪把曹操屁股都给扎了,最后爬窗户出来才捡条命,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刘协也早风闻曹操打了败仗,但他却绝口不提宛城之失,只说收复舞阴那点小功劳。 听他这么讲,曹操摸不清正话反话,心中越发不安,生恐利刃顷刻间就要落到脖子上,赶紧举笏道:“臣未能收全功而返,实是惭愧无地,望吾主训教。”这又是以退为进的试探。 “曹公怎么这样讲话呢?”刘协对他也怀有惧意,忙诚惶诚恐安抚道,“你为朕收复割据之地,朕感激你信任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训教你?快别说这些谦让的话,搞得朕都觉心中不安了。”这倒是刘协的心里话,如今在曹操的掌握下虽比在董卓、李傕身边吃穿用度好得多,但身为天子敢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曹操见他似无谋害之胆,赶紧溜之大吉,再次举笏道:“既然如此,臣深感陛下宽宏大量……另外,臣忽感不适,就此告退。” 刘协原是对他颇为忌惮的,瞧他没说两句话就要走颇感诧异。但察言观色之间,见他眼光不自主地往左右武士身上瞥,便知他心中也怀怯意。刘协不禁冷笑,故意厉声叫住他:“曹公且慢!” “啊?”曹操不禁打了个寒战,差点又跪倒地上,哆哆嗦嗦道,“陛、陛下还有何吩咐?” “曹公,您乃朝廷之顶梁,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刘协说这话时可谓皮笑肉不笑,“要是回到府中还有不适之感,可请御医前去调治病症,不要为朕的江山累坏了你的身子。” 不要为朕的江山累坏了你的身子……曹操感觉这话里带着刺,但险地不可久留,赶紧趋身下殿。待迈下玉阶,回首望着手持利刃的虎贲士,心口不禁狂跳,擦了擦冷汗暗自嘀咕:“吓煞我也,以后绝不能轻易见驾了。”等出了皇宫又登上车辇,他的惊惧转为了愤慨,对车边的王必抱怨道:“荀彧是怎么搞的,殿中怎会又增加了虎贲士?” 王必见他忘却,赶紧解释道:“在宛城时,荀大人已经传书禀告过这件事,您当时不是说‘既然是古制,该恢复就恢复’嘛。” 那些日子曹操天天沉浸在温柔乡里,哪把这些禀报往心里去了,他拍拍脑门道:“我糊涂了……王必,你速速拿我的名刺,请尚书令荀彧、御史中丞钟繇到咱府中来。”如今荀彧已经是朝廷的官了,不能无缘无故往司空府跑,即便是曹操有事也得派人去请。 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府里,曹操心里都快开锅了,家里朝里竟没一件顺心事。他闷坐在大堂上,命徐佗捧来这些天的公文,其中竟还有一封袁绍派人送来的书信。别的先推到一边,先看那封书信,打开瞧了瞧,恨得直咬牙——袁绍闻知曹操败于张绣之手,竟来信辱慢,说他畏缩怯阵、志大才疏、有悖皇恩,反正都是当初借诏书指责袁绍的话,现在人家变本加厉又扣回来了。 “好贼子!欺我忒甚!”曹操气得把竹简扔出堂外。 这会儿御史中丞钟繇到了,正迈着四方步低头上堂,忽见一物奔面门飞来,赶紧低头闪避。啪嚓一声响——脑袋是躲过去了,冠戴却被当堂打落,搞得披头散发。 曹操也吓了一跳,人家钟繇不是他的掾属,是身居“三独坐”的朝廷要员,打人冠戴如同打脸一样啊!他赶紧起身离位:“哎哟元常老弟,愚兄失手了……罪过罪过……”说着连连作揖道歉。 钟繇吓坏了,摸了摸胸口,半天才缓过气来。见曹操直说好话,心里倒觉好笑了,连忙低头拾起那卷竹简,却不敢看一眼上面的内容,小心翼翼将它卷好,递回曹操手中,嘴里还直替他遮掩:“曹公也是一时不慎才将公文失落了,没关系的。” 失落有横着飞出去的吗?曹操明白这是人家宽宏大量,赶紧手牵手将钟繇扶上客位,又亲自过去拾起冠戴——两根横梁都打断了。这要是砸到脸上,鼻梁骨也悬了。曹操赶紧对案边侍立的徐佗发作道:“你长没长眼睛,就这么看着吗?还不快去后面拿一顶新冠戴来!” “诺。”徐佗算是倒霉透了,明明曹操惹的祸,却要发作他,但谁叫他是司空府的掾属呢?这个尴尬的时候只能拿他找面子,他赶紧赔礼道歉,到后面取冠戴去了。 钟繇起身道谢,曹操却又把他摁在榻上:“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碍的,无碍的。”话虽这么说,钟繇还是忍不住捋了捋披散的头发。官员穿着深服,头顶冠戴才像个样子,若是没了冠戴只穿深服,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副模样是没法出去见人的。 不一会儿工夫,徐佗就捧着冠戴来了,害怕曹操再说闲话,索性连梳子、箅刀、簪子、脸盆、清水全叫人端来了。曹操瞥了一眼道:“哼!这还差不多。”说罢亲手拿起梳子为钟繇整理发髻。 “这可不敢当!”钟繇吓坏了,哪有三公给人梳头的,起身要推辞。曹操又把他摁住,殷切道:“别动别动,这算什么要紧事,马上就好了。” 钟繇不好再推辞,瞧他沾着清水将头发梳好盘上,徐佗又为他戴上冠、插好簪子。钟繇心里热乎乎的,刚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却听曹操话已入正题:“元常,你可知殿上增派虎贲士之事?” “知道。”钟繇微微倾了倾身子,“此乃历来的制度,身为三公又掌有兵权者,上殿面君当有虎贲士协同。”后面的话钟繇就不敢说了,这个制度是防止权势熏天的大臣突发不臣之心行刺天子。制度虽然是定下了,不过中兴以来的外戚大将军们,似窦宪、梁冀、邓骘、阎显、窦武、何进之流,却没有一个死在这些虎贲士刀下——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无需有什么想法,既然古制嘛,我也不会反对。该恢复的就要恢复,这也是祖宗的章法……”说到这儿曹操话风突变,“但我想知道,是谁提出要恢复这个制度的?难道是文若吗?” 钟繇不敢隐瞒:“这并非荀令君的主意,乃是议郎赵彦提出来的。为了这件事在朝议上讨论了很久,谏议大夫杨彪极力赞成,这才定下来。至于这些虎贲士嘛,都是夏侯将军在营中亲自选拔的,全是曹公您的同乡。” 听说是夏侯惇选的乡人,曹操放心多了,却转而道:“元常,你知道我请你来干什么吗?” 钟繇也是聪明人,御史中丞是专门弹劾人的官,曹操这明摆着要办一办提议这件事的人,赵彦倒是可以随便编出个罪名,但杨彪似乎身份太高了,因这件事治罪过于牵强。他低头想想,才小心翼翼道:“那议郎赵彦素来恃才傲物,今朝廷百废待举,竟然上这样空耗人力的条陈,应该论一论他的罪了。” 曹操见他避重就轻,又点拨道:“朝中有些自恃身份高贵的老臣也很不像话,你看对于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他指的是杨彪。 钟繇抬起头装懵懂:“谁的罪追究谁,没罪的先不能追究。”这话可真有学问,言下之意是告诉曹操,等杨彪犯了一差二错再说! 曹操也听明白了,却没搭这个茬,无意中信手翻开一份公文,刚看了一眼,火又上来了——字迹潦草,多处圈改!他仔细一看,是府中西曹掾的举荐名单,又朝徐佗喊嚷:“你拿着这个去给毛玠看,叫他查查是手下哪个令史写的。查明了是谁,把人带过来,我非叫那人把自己写的玩意吃下去不可!” “诺。”徐佗哪敢违拗,赶紧接过潦草的公文。 钟繇见他神色不正,料是他还在为败于张绣的事耿耿于怀,不敢在这是非之地久留,赶紧起身作揖道:“曹公若无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回去筹措弹劾赵彦之事了。” 曹操这会儿脑子都乱了,并不强留,只掐着眉头道:“元常走好,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送了……” “不敢劳烦曹公,告辞告辞。”钟繇说完客气话,赶紧溜之大吉。 这可真是曹操难忘的一天,家里丁氏给他气、殿上天子给他气、朝中同僚给他气、河北袁绍给他气……现在连一个小小的令史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丁氏的事是他理亏,天子说闲话他不敢僭逆,杨彪暂时治不了罪,袁绍更是鞭长莫及,可是这个把公文写得潦草的令史非要狠狠收拾不可!他在堂上踱来踱去,打算把所有的火都撒在这个倒霉蛋身上。过了一阵子,徐佗慢吞吞领来一个小吏。曹操见人进来,厉声喝道:“好大胆子,给我跪下!”这一嗓子喊出去,连那小吏带徐佗全矮了半截。 “抬起头来!” 那人微微抬头。曹操垂眼打量,见他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却不认识。这也难怪,他自开春就出去打仗,这些日子毛玠又录用了什么人他不清楚,况且公府令史不过是百石的小吏,也不值得他亲自逐个接见。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国梁习。”那人规规矩矩施了个礼。 曹操冷笑道:“不知阁下来我府中之前曾任何职?” 梁习低声回答:“在下原是陈国主簿。” “哦?”曹操挖苦道,“原来还是陈国相骆俊的属下。那你知道我这司空府的西曹掾是管什么的吗?” “是负责公府属员选拔任用的。” “说得好啊……”曹操本打算抓起那卷公文掷到梁习身上,可低头一看公文没交回来,再瞧徐佗捧着那竹简还在一边跪着呢,怒气又不打一处来,“站起来!你跟着起什么哄,给我出去。” “诺。”徐佗爬起来就走。 “回来,把公文给我撂下呀!” 徐佗今天被他数落得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如蒙大赦般撒腿下了堂,差点儿叫门槛绊个跟头。曹操这才抓起公文抛到他面前,厉声咆哮道:“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给我写的名单!这上面哪个人名我能看得清?就你这样的人竟还是陈国出身的官员,陈国相骆俊瞎了眼吗?陈王爷就该一箭射死你才对!拿着你写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念,我可得长长学问,倒要看看这些‘章草’是什么!” 梁习向前跪爬两步,抱起竹简看了半天也不认识。 曹操见他自己都念不出来,气都气乐了:“好!真好!学问大得连自己都佩服了,是不是?” 梁习赶紧磕头:“在下一时疏忽,误将草稿上交……” “呸!”曹操一拍桌案,“今天你疏忽了,明天他疏忽了,治国为政岂能如此草草?” “请主公治罪。” “当然要治你的罪,我把你这大胆的……”曹操话未说完,却见王必引着荀彧到了,便缓口气转而道,“捧着你写的那些‘龟甲铭文’到院里给我跪着去,一会儿再教训你!” 荀彧进府门时正遇见钟繇,俩人在外面聊半天了,早知道曹操今天有股邪火。荀彧跟随曹操六年了,见他喜怒无常的情况见多了,现在也不当回事了,笑呵呵道:“刚回来就闹,您这又是怎么了?” “有点儿不顺心罢了。”曹操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跟荀彧就不用讲这么多虚礼了。 荀彧坐下来,又打量他两眼,喃喃道:“刚才钟元常跟我聊了聊,他说您因为宛城之败还在生气,我就对他讲‘公之聪明,必不追究往事,殆有他虑’不知对不对啊?” “唉……知我者文若也!”曹操叹口气,示意王必也出去回避,这才拿起袁绍的书信递给荀彧,“你快看看吧。” 荀彧粗略瞅瞅就扔到一边了:“袁绍这等胡言何必当回事呢?” 曹操抓了抓脑袋,怒气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憔悴:“我把大将军之位都让与袁本初了,就是不想与他轻易翻脸。可是你看看,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现在我要是与他较量,依旧不是对手,这可怎么办呢?” 荀彧自一进门就静静观察他的举动,觉得该给他鼓鼓气了,便捋着胡子缓缓道:“古之成败者,若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亦弱。昔刘邦、项羽之存亡,足以观矣。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耳。袁绍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肚量之胜也。袁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略之胜也。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既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用武之胜也!袁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行之胜也!”说到这儿荀彧忽然起身,径直走到曹操面前,手据桌案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曹公以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天下谁敢不从?袁绍之强其何能为!” 曹操从没意识到自己会有这么多优点,但见荀彧看自己的眼光却坚定不移万分肯定——荀文若是从不发溢美之词的,他说我有四胜,我就一定有,他说我能扫平天下,我就一定能! 想至此曹操把这一天的阴霾、晦气、愁闷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他现在也学会了矜持,只是点着头露出一丝微笑。 荀彧见这办法奏效,也随他笑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曹公,您出去的这段日子,其实朝廷出现了不少利好之事。先说许下屯田,任峻搞得有声有色的,您回军时没注意吗?这附近的荒野都已经开垦出来了,等到立秋之后,这就是满眼的粮食啊!天下各家割据,谁能有这么多的粮秣储备?若将这个办法推广到整个颍川,甚至是豫州,足够支撑起几十万的军队,这个数目您想过没有?” 曹操想是没想过,但做梦总梦见,不禁欣然点头。 荀彧继续道:“再有,李典在离狐干得相当不错。兖州郡县城池已经重新修备起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叛乱前的光景。郡县安定了,流亡的百姓就会回来,百姓回来了,课税、兵源、粮食、守备都会有改观,我敢断言,日后豫、兖二州将会是普天之下最丰腴的地方。有了这片丰腴之地作为根本,王师可无敌于天下。” “话虽这样说,但补给再充足,成败兴衰还是要看战场上的表现。”曹操捋髯道,“张绣虽然小胜,但已失南阳之土,仰食刘表,暂不足为虑。袁术在淮南骄奢淫逸、吕布在徐州无经远之略,这都不是什么大敌,只有袁绍才是最难对付的角色……”袁绍这个巨大的阴影,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不先取吕布,河北亦未易图也。”荀彧作了一个判断。 “你说得不错,如今袁谭已盘踞青州之地,我若不拿下徐州,袁氏可以自东北两面夹击我。”说到这儿曹操眼睛又黯淡了,“我现在最怕的是袁绍侵扰关中,现在高幹已经在并州立足了。倘若他们勾结羌胡,南诱蜀中刘璋、江汉刘表,那时我将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四面受敌可怎么办呢?” “关中割据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互不统辖莫能相一,唯有韩遂、马腾最强。他们若见山东争战,必定拥兵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虽不能长久相安无事,但您平定关东之前,足以不生变故。” “哦?你有这个把握?” 荀彧解释道:“关中之事您大可放手托于钟繇,当年他在西京曾与李傕、郭汜等人虚与委蛇,现在还可以继续利用一下这层关系。至于袁绍那一边,可以先派程昱回兖州,叫他统领军务,密切关注河北的动向。另外我兄长荀衍在河北还有些朋友,可以借私人书信摸一摸袁绍的底细。” “好,就叫程仲德、荀休若他们去办吧,但要掌握好尺度。至于钟繇先等一等,待他把议郎赵彦的事处理完,我就调他为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各军。”曹操还对杨彪、赵彦的事耿耿于怀。 荀彧似乎不想对赵彦的事表露什么态度,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另外,应该以朝廷名义提拔一些关西世家子弟,这样也可彰显朝廷的诚意。现有京兆人严象、河东人卫觊自关西游历至许都,加之陈留郡所举孝廉路粹,不妨将这三个人都授以尚书之位共参朝政,以示朝廷开诚布公求贤之心。” “可以,只要给我稳住了关中,就不至于三面受敌,如果再拿下吕布,那东面之忧也可暂时缓解。咱们的敌人太多了,只能拉一面打一面,不能全都招惹啊!”曹操眯起了眼睛,“通过张绣之事也给我个教训,迎天子至许,只能招揽天下士人,却不可以使那些割据以及好乱之士诚心归附。我掣肘于他们,反倒成了公敌,这可不行啊!咱们得为天下树立一个公敌,这样才能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话余音未决,就见王必匆匆忙忙走进来:“禀报主公,刚刚自淮南传来消息,逆臣袁术称帝!” “袁公路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曹操听说袁术称帝丝毫没有愤怒,反倒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挥手叫王必退出去。 荀彧一拱手:“国家出此窜逆,曹公为何面带喜色?” “哈哈哈……终于有个公敌了。”曹操笑出声来,“袁公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合天下之割据一并攻之,我怎么对得起他这个伪皇帝呢?” “喏。”荀彧低头应允,却不甚喜欢他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 这时忽又闻哐啷一声巨响,把曹操与荀彧都惊住了——只见堂口栽倒一人,是小吏服色,似乎是急匆匆上堂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他也顾不得起身,爬到曹操身边磕头道:“请曹公速速放了梁习,那份错交的公文是我写的。” 来者是帐下西曹令史王思。若论这司空府中脾气最急的人,曹操只能屈居排第二,因为这王思才是第一。他资历也不浅了,自兖州时就在曹操帐下,颇有些办事才干,但性格太乖戾了,所以满宠、薛悌如今都升官了,他还是个小令史。有一次王思写公文时身边飞过一只苍蝇,他竟恼得投笔打苍蝇,一击不中气得连竹简带书案全给掀翻了——对一只苍蝇尚且如此,心浮气躁可见一斑。把文书草稿误交这种事,说是王思办的一点儿都不奇怪。 “你干吗这么慌慌张张的?吓我一跳!”曹操一皱眉,“梁习呢?叫他进来……明明是你的过错,为什么要让人家替你顶罪?” 王思叩首道:“在下今日有些私事,心中烦乱,便急急忙忙写罢文书托梁习上交,我就抽空出去了。” “哼!心浮气躁的,你这是第几次了!”见梁习也进来了,曹操又呵斥道,“怪不得念不出来。既然不是你写的,你为什么替他顶罪?” 梁习拱手道:“在下受人之托,未能细致查看,自当领罪。” 王思却慌慌张张道:“这是我的错,岂可叫别人领罪啊。” 这会儿曹操的怒气早消了,瞧着这对活宝,竟然扑哧一笑:“没想到我这府中还有两位义士!竟争着领罪……算了吧!快把真正的公文拿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梁习、王思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曹操的气消得这么快。王思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才是真正的举荐名单。”曹操翻开来看,头一行就写着三个人名——颍川定陵杜袭、颍川阳翟赵俨、繁钦,他连忙指给荀彧看:“这三个人与你是老乡,可曾听说过?” 荀彧摇摇头:“只闻其名,未见过面。听说他们三家自战乱以来互通财货,都在江淮避难。” “很好。”曹操把竹简往边上一扔,“别人暂且不管,速速以朝廷诏命征召这三个人入朝。既然避乱江淮,必知袁术底细,我倒要看看几年未见袁术长了什么本事,竟敢在这个时候称帝!” 第九章 借刀杀人,引诱吕布打袁术 【借刀杀人】 后将军袁术昔日与曹操一并逃出洛阳,也曾坚决站在讨伐董卓的战线上,不过自从大汉传国玉玺落到手中,他便渐渐萌生了自己当皇帝的野心。 袁术在淮南一带立足,兵马不可谓不盛、实力不可谓不强,但他心目中最忌惮的敌人就是曹操。所以当曹操迎刘协都许的时候,他几乎放弃了皇帝梦。但后来得到消息,曹操竟在宛城败给实力薄弱的张绣,这可助长了袁术的嚣张气焰。他认为大汉朝已失去了统治威望,即便是曹操也不可能再匡扶汉室。在这种侥幸想法和权力野心的驱使下,袁术于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月称帝,建国号为仲,定都于寿春,成为天下大乱以来第一个自立为皇帝的割据首脑。 对于这个变故,曹操的态度简直有些幸灾乐祸。原本天下汹汹都冲着他“奉天子以讨不臣”来的,现在袁术一称帝,所有的矛头都将转而朝向淮南,无异于有个人替他充当了公敌。为了打击袁术,更为了借打击袁术为名拉拢其他割据,曹操与荀彧立刻征召曾经避乱江淮的杜袭、赵俨、繁钦三人来到许都,向他们了解袁术的底细。 杜袭字子绪、赵俨字伯然、繁钦字休伯,他们都是颍川人,为了躲避战乱一起南下江淮,进而又一起到达荆州依附刘表。当闻知天子重新在许都落脚,三人又一起回转北上,愿意回到朝廷效力。虽然他们三家互通财货共同进退,但这不过是同乡人之间的权宜之计,实际上他们仨为人处世各不相同:杜袭粗放豪迈,言辞激扬,颇有刚毅之气;赵俨心思缜密,事无巨细,倒似一个管家婆;繁钦则以诗赋文采著称,性格油滑老练。三个人犹如三条道上跑的马车,毫无共同之处,而这艰难的世道却生生把他们绑到了一起。 曹操听他们作完自我介绍,低头吟诵道:“世俗有险易,时运有盛衰。老氏和其光,蘧瑗贵可怀。”繁钦一愣,这是他寄居荆州时戏作的一首杂诗,没想到曹操会知道,脸上颇感荣光,却矜持着谦虚道:“在下拙作,不堪入大家之耳。” 曹操素来对诗赋感兴趣,摇头道:“说拙作忒谦了,不过你为什么总抱着和光同尘的想法呢?” “荆州刘表乃乱世之庸人,坐镇荆襄却不能有所作为。孙策横辟江东之地不加牵制,袁术自立为帝也不征讨,这样碌碌无为之辈,怎么能成就大事?在下既在他处寄居,自然要和光同尘谨慎度日。如今既归附曹公帐下,那就要大展文华尽其所能了。嘿嘿嘿……”繁钦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马屁文人……这四个字清晰地出现在曹操脑海里。历朝历代都有一种人,顶着个名士的头衔,专门寻章摘句做马屁文章给统治者歌功颂德,繁钦想必就是这类货色。曹操看得清楚,他侃侃而谈之时,杜袭、赵俨都用白眼珠瞅他,不用问就能猜到,莫看他嘴上骂刘表,当初在荆州时恐怕也没少替人家写鼓吹之文。 曹操一笑而置之,不接繁钦的话茬,转而道:“昔年我曾逐袁术至扬州,听说寿春之地富饶丰腴,他在那里招募了不少军队,因而声势复振,又接连击败刘备,现在竟然称制为帝。我远在许都不知其实力究竟如何,三位既曾在江淮避难,有没有什么除此悖逆的高远之见呢?” 一问到正经事,繁钦马上“内向”多了,低下头比划着手指,说不出半句真知灼见的话。杜袭却放声道:“昔日楚王问鼎,在德不在力。袁术无德于江淮之民,更无德于汉之士人。他所立伪朝不过招揽了些土豪、匪人、方士之流,部将桥蕤、张勋本无用兵之才,吴兰、雷薄乃灊山土匪出身,再有就是朝廷叛党杨奉、韩暹走投无路栖身在他麾下。其僭号之日,扬州百姓无不怨恨,江淮之士尽皆唾骂。他昔日夺去马日磾使节,就是想强逼马公为其伪朝三公,害得老爷子忧郁而终。他还劫持昔日沛相陈珪幼子陈应,欲令其接受伪职,陈珪拒不前往,反修书将其辱骂一场。后来又想用京兆名士金尚为太尉,金元休拒不从命,想要逃到许都,结果被袁术抓住残害。称帝之日就杀了一位名士,这还能收天下士人之心吗?” 说到金尚金元休,曹操对这个人还有些亏心。当初兖州刺史刘岱被黄巾军杀死,鲍信、陈宫、万潜等人支持他自任兖州之主,而西京朝廷派出金尚捧着天子诏命正式接任此职。曹操为了独霸兖州,生生将金尚轰出兖州地界,使得人家走投无路才寄居到袁术那里,也就此埋下了不屈被杀的祸根。 如今听说金尚死得这么刚烈,曹操也颇有感触,扭头问荀彧:“我不知金元休竟如此忠贞汉室,当日不该草草将他逐出兖州,累他遭此横祸。他还有没有兄弟子侄在北方?” “其弟金旋现为黄门郎。” “草拟一道诏书,升任金旋为议郎。”曹操觉得这是一举两得,既可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善良,又可以顺便安抚一下关西的势力。吩咐完这件事,曹操又对杜袭道:“袁术虽德不服众,然拥兵横亘江淮,也足可为祸一时了。” 杜袭却不屑一顾道:“袁术色厉内荏,既怕曹公之王师,又惧吕布之威。他两度征伐徐州,深知吕布之勇,便与其约为儿女亲家,聘吕布之女与其子袁燿为妻……” “可曾成婚?”曹操忍不住打断他。 “吕布之女尚幼,还未成婚。” 曹操长出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荀彧,俩人会心地点了点头。常言道“疏不间亲”,倘若吕布与袁术因儿女亲家结为盟友,那将实力倍增为害东南;但现在还没有正式结亲,那事情就可再生变数。 杜袭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放声笑道:“以在下之见,袁公路待死之贼,吕奉先反复小儿,皆是插标卖首之辈!在下愿请一支人马,不过旬月之间取此二贼人头献于明堂之上。” 这话大得都没边了,莫说如今不可能即刻发兵,就是发兵又岂能在旬月之间连破此二人?但杜袭是目中无人也好,是不切实际也罢,至少放出句提气的话,曹操看着他撇着嘴煞有介事的样子,也不好打击他的热忱,只咽了口唾沫道:“子绪勇气可嘉,此事待朝廷商议之后再作定夺。”这不过是一句委婉的拒绝,杜袭还真当回事了,拱手道:“那在下就在许都静候朝廷决断,时刻准备领兵出发。” 曹操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实在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既然人家愿意等,那就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吧。荀彧也颇觉尴尬,赶紧转移话题:“那淮南之地民生如何,未知可以支撑袁术攻伐几载?” “这个嘛……”这次赵俨搭了话,慢条斯理道,“淮南本是富饶之地,但自袁术到此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百姓苦不堪言。他当皇帝改九江太守为淮南尹,修建宫殿宗庙,还在寿春南北郊天祭地,花费不可胜计。而且据传闻,他后宫妻妾有数百人……”说到这儿他忽然问曹操,“曹公可知袁术称帝,所立皇后是谁?” “不清楚。”曹操哪会关心这种事。 “是您的故人之女啊!西园校尉冯芳之女被袁术立为皇后了。” “什么?!”曹操闻言火起——昔日袁术官拜虎贲中郎将、冯芳官拜西园助军校尉,两人交厚胜过兄弟,袁术逃出洛阳,也多蒙冯芳竭力掩护。后来冯芳不幸染疾英年早逝,据说临终之际曾以妻子托于袁术照顾,而袁术竟把人家的女儿照顾到自己后宫去了!这还是当年那个英气勃发的袁公路吗?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赵俨继续道:“后宫妻妾数百人,又是绮罗丽服,又是珍馐美味,而士卒饥馑挨冻缺衣少食,江淮之地几乎人民相食。去年在下曾率领族人途经淮南之地,那是在冬天,路过一个荒废的村庄,正好遇上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道边乞讨,我观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就想周济他们一番。恰好我所携食物中有一只卤鸡,于是……” 曹操与荀彧都觉出他说话跑题了,怎么连卤鸡都出来了?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断,曹操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咳嗽还好,这一咳嗽赵俨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赶紧慢条斯理地解释:“抱歉……此事不过是在下偶然遇到的,觉得颇有感触,其实可以讲也可以不讲。讲了未必有什么帮助,但是不讲在下却忍不住还是想说,明公①与令君愿意听吗?” 『①曹操所担任的司空,位属三公之列,故其部下尊称他“明公”。“三公”是指太尉、司空、司徒,太尉管军事,司空管监察,司徒管民政。』 这么一问曹操也不好意思说不愿意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伯然只管讲,不过咱们长话短说,我与荀令君还有许多政事处置。” “诺。”赵俨答应了一声,“那时候……刚才说到哪儿了?” “卤鸡。”曹操耐着性子提醒道。 “哦,我正好带着一只卤鸡,就掰下两只鸡腿分给他们吃。他们饥饿至极纷纷抢食,在下动了恻隐之心又把整只鸡都给了他们。哪知他们吃完之后仍不肯散去,紧紧跟在我马后。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还不走,您猜他们说什么?” 曹操搪塞道:“不知道……找您再要一只鸡?” “不是,”赵俨面带苦涩,“他们找我要另外两只鸡腿。” “什么意思?”曹操没听明白。 赵俨眯缝的小眼睛忽然睁大了:“他们以为一只鸡有四条腿!”这个故事看似可笑,但其寓意却令人不寒而栗。四五岁的孩子都没见过一只鸡,竟以为鸡跟驴马一样也有四条腿,足见江淮之民困穷成什么样子了。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袁术还在骄奢淫逸,做着不切实际的皇帝梦。 曹操不禁摇头叹息:“昔日我与袁公路一同逃出洛阳,原以为能同举大义讨伐董卓。没想到一颗无意中捡到的传国玉玺,竟会把他祸害成这样。莫说他当不了统一天下的皇帝,就是当上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昏君。为了大汉朝廷社稷,更为了江淮的百姓,我一定要除掉这个利令智昏的凶徒!”他又想起在河北举着大印沾沾自喜的袁绍,死在自己屠刀下的张邈、王匡,在陈留上吊而死的韩馥,这些起兵关东的义士们,平生的志愿全被这个乱世吞没了,分道扬镳彼此间都成了势同水火的敌人。一时间曹操感慨良多,甚觉胸口压抑,起身踱到堂口吟诵道: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妙哉!”繁钦听他吟诗,总算逮着献殷勤的机会了,“明公此诗针砭时弊、鸟瞰天下,堪称千古之佳作啊!” “不足道哉。”曹操心情还很低落,“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言辞粗陋难登大雅之堂。” “非也非也。”繁钦摇头感叹,“拙辞或孕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犹如粗麻,虽云未贵,细加纺织,焕然乃珍!曹公出口成篇,点石成金呐!” “不敢当不敢当。”曹操觉得他谄媚得有些过了。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俗,并性情所生,亦陶染而凝。”繁钦话锋一转,“曹公才俊气刚,学深习雅,才能有此佳作。虽看似流俗无奇,然赤诚报国之心天地可鉴!在下钦佩至极……”说着面带肃穆深深一揖。 曹操心下暗暗称奇——天底下还真有能把马屁拍得这么雅的人!虽说谄媚了点儿,但解析文辞倒还算鞭辟入里,这个人并非一无是处,倒也可以留着用一用……虽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三位劳碌奔波,先回馆驿歇息,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官职任命。” “诺。”杜袭、赵俨、繁钦一同起身,趋身退了出去。 见他们都走了,荀彧微然一笑:“杜子绪过于刚硬,赵伯然太过琐碎,繁休伯也忒谄媚!这三个人皆非大才。” 曹操却不这么看:“孔仲尼因材施教,我们也应因材授官,但取其长便可。我已经想好了,命杜袭补南阳郡西鄂县令,西鄂近于刘表、张绣,杜袭性情刚毅可为我坚守重镇。任赵俨为兖州朗陵县令,朗陵多豪强不法,赵俨爱民性宽不惧琐碎,可以用他安抚百姓。繁钦留于府中为书佐,他不是好舞文弄墨嘛,就叫他替我行文修表吧!” 他这般因材施用,荀彧倒觉有趣,却听曹操又道:“文若,征讨袁术之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今大军败归,兵士劳乏,况张绣余贼未除,南阳未能全定,不可以轻易出兵。倘若明公出兵寿春,吕布因其亲而攻王师于后,是两面受敌矣!”荀彧捋髯道,“与其兴兵攻战,倒不如……” “倒不如借吕布这把刀去杀袁术!”曹操接过话茬,“不管他两家谁得胜,受益的都是咱,最好是他们斗一个两败俱伤!” “在下也是此意。” “好!吕布现是奋威将军,我给他加官一等,表为东平将军。” 荀彧不无忧虑:“仅仅一个东平将军,就能使其与袁术决裂吗?”将军这种职位其实空乏得很,战乱以来遍地都是,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实权,只是荣誉象征。 “我自有办法。”曹操说着踱到案前拿起笔来,“吕布有勇无谋,我给他写一封亲笔信以示拉拢。” 荀彧觉得好奇,也凑过来看,但见曹操写道: 〖山阳屯送将军所失大封。国家无好金,孤自取家好金更相为作印。国家无好绶,自取所带紫绶以籍心……〗 曹操这是睁眼说瞎话。他恨吕布入骨,岂会为其保奏官职?还口口声声说使者在山阳把诏命丢了,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的。朝廷虽然刚刚建立还不富裕,但金印紫绶总还是有的,曹操却说是拿自己家的金印紫绶送给吕布的。 荀彧看着觉得好笑:“凭这样一封信咱就能与吕布摈弃隔阂吗?” “吕布曾经刺杀董卓,不论为公为私还算是于国有功之人,他本有公侯之位,应该不会跟着袁术这个僭逆越走越远。而且他二人也不是没有芥蒂,昔日吕布逃出长安本就是想投奔袁术的,哪料人家不收还将其逐出,如今占了徐州,袁术又赶着与他结亲家,这样的关系岂能长久?吕布不过是想与袁术联手自保,所抗的敌人就是咱们。”说着这儿曹操微微冷笑,“可咱们若是主动伸手拉拢他,让他觉得安全,他就会放松戒备转而与咱们联手,那袁术就成了共同的敌人。” “吕布好赚,只恐陈宫诡计多端。”荀彧又提醒道。 “不碍的,昔日吴王夫差有伍子胥尽忠辅佐,楚霸王项羽有范增出谋划策。虽有智士而不纳其言,又能如何?”曹操吹着竹简上的墨迹,“这封书信虽小,却胜过万马千军。火速派人携带诏书和我这封信到徐州传诏,加封吕布为东平将军。” “诺。”荀彧建议道,“今朝廷奉车都尉王则乃吕布同乡,可遣此人前去传诏。” “很好。还有……”曹操又想起了刘备,“再给沛县刘备送个信,叫他暂且不要再跟吕布闹了,咱们可要借刀杀人了!” 【陈登投靠】 吕布虽然英勇善战,却是一个反复无常没有主心骨的人。他得到诏书和曹操的手书果然信以为真,赶紧回信对曹操大包大揽道:“布获罪之人,分为诛首,手命慰劳,厚见褒奖。重见购捕袁术等诏书,布当以命效劳。”仅仅一月之隔,袁术派使者韩胤来到徐州,请求接吕布之女至淮南完婚。吕布又犹豫起来,加之陈宫与曹操有不解之仇,力主两家和亲,最终还是让韩胤带走了女儿。 就在关键时刻,寄居在徐州的昔日沛国相陈珪忽然冒了出来。那陈珪曾拒绝过袁术授以的伪职,唯恐徐州、扬州连为一体危害己身,赶忙跑去游说吕布:“曹公逢迎天子,辅赞国政,威灵命世,将征四海,将军宜与协同策谋,图泰山之安。今与术结婚,受天下不义之名,必有累卵之危。”吕布耳朵根子软,听了这番话再次更改主意,立刻派人快马追回女儿车队,不但断绝婚事,还将使者韩胤披枷带锁押往许都。曹操将韩胤枭首许市,晋封吕布为左将军,促吕布与袁术决裂。 袁术闻知韩胤死讯怒不可遏,派其大将张勋,以及新近归附的朝廷叛将杨奉、韩暹率领兵马进犯徐州。陈珪又为吕布献计笼络杨奉、韩暹二人反水。结果杨韩于阵前突然倒戈,张勋一败涂地,损失部将十余员,军兵死伤殆尽。吕布趁势追击水陆并进,一直杀到淮水边,把袁术吓得死守南岸不敢过河。吕布将所过郡县的粮草资财掠夺一空,临走时还留下亲笔书信羞辱袁术,并令军兵在淮水北岸大声耻笑喝骂一番,才高奏凯歌而去。伴随这一仗的失败,袁术开始觉得他的“龙位”如坐针毡了;吕布虽然得胜,却也不知不觉间落入了曹操的圈套,竟派陈珪之子陈登至许都觐见,请封徐州牧之职。 对于陈氏一族,曹操不敢小觑。他们本是昔日谋诛大宦官王甫的名臣陈球之后。陈珪曾为沛国相,是曹操家乡的父母官;陈珪的从弟陈瑀是西京任命的吴郡太守,率领部队在彭泽一代与袁术、孙策游斗;至于陈登陈元龙,曾为陶谦在徐州搞过屯田,甚得东土人望。闻知陈登前来,曹操格外高兴,颇有拉拢之意,不但使其朝觐天子,而且将其请至府中设摆家宴相待。 “元龙,你此来可是为左将军求徐州牧之位的吧。”曹操挥退左右,把陈登引到身边,亲自为他把盏。陈登安然受之毫不谦让,口中却直言不讳:“吕布反复小人,还谈什么左将军?” 曹操一愣,手中的酒匙差点洒了:“元龙何出此言?” 陈登出口惊人:“实不相瞒,在下父子为汉室之臣,不愿与吕布宵小为伍,此番来至许都,为吕布求官是假,助曹公除贼是真。” 主动找上门的帮手吗?虽听他这么说,但曹操还是颇为谨慎,试探道:“吕奉先为国讨贼不遗余力,朝廷并无加罪之意。” 陈登听罢一阵冷笑:“曹公以为我徐州无人了吗?离间小计可欺昏庸吕布,恐怕还欺骗不了陈宫。前番锁拿韩胤并非吕布、陈宫之本愿,乃是家父游说之功,您还不知道吧?” “哦?”曹操本有意拉拢陈登,听他这么一说,才确认早已是友非敌,索性把酒匙一扔,笑呵呵道,“人常说酒后吐真言,元龙一口酒还没喝,怎么就说出实话来了?” “明公与在下有酒可喝,然家父在徐州可未必有酒可饮。”陈登直勾勾看着曹操,进而试探道,“难道曹公不想取下徐州与家父共论沛国之往事,好好痛饮一番吗?” 曹操细细打量陈登:一张淡金的宽脸盘,眉如墨染,鼻若悬胆,宽颐阔口,青黢黢的一脸胡须,但是二目却带着凶恶之气;这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忠于朝廷的士人,而更近似一头没有吃饱的野兽。曹操没说话,只低头抿了口酒,缓缓道:“今淮南袁术未平,南阳张绣蠢蠢欲动,朝廷尚无力征讨吕布,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了吧。” “在下乃是诚心诚意前来,曹公也忒多疑了吧?”陈登把酒盏往案桌上一摔,“吕布若与袁术两败俱伤最为妥当,而今吕布胜而袁术败,天长日久徐州之势必然做大!琅琊相萧建一直坐拥州郡不尊吕布调遣,可日前闻知其大败袁术,遣送粮资表示归附;另有青徐沿海土豪臧霸、吴敦、孙观等人也纷纷致书吕布愿意听命。世事流转一日三变,袁术快完了,但吕布却在徐州坐稳了。朝廷空挟诏命,今日不讨、明日不攻,难道坐待天雷击灭此贼乎?” 这几句话虽然透露了吕布不少秘密,但口气却无礼至极。曹操自任司空以来,还从没有一人敢这样与他讲话呢,不过面对现在这种形势,并未因此对陈登加以什么斥责,反而谦虚问道:“若依元龙之见,徐州之事又该如何处置?”陈登语气柔和不少:“若明公肯给在下一郡之封,在下愿意聚合兵将为朝廷内应共谋吕布。” “哦?”曹操再次打量陈登那双眼睛——原来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父子曾助刘备为徐州之主,如今站在吕布的船上又在向我招手,进而谋求一郡之地,那吕布灭亡之日他们又欲如何呢?不过当今这世道还需走一步看一步,先在吕布跟前楔进这颗钉子,以后如何理会陈登父子还是将来再说吧……想至此,曹操低头夹起一筷子鱼道:“元龙喜欢吃鱼羹吗?” “不喜欢,”陈登倒是直言不讳,“在下喜欢吃生鱼。” “生鱼入口是不是太腥了?” “大丈夫身处乱世,刀锋血腥尚且不惧,何况这小小鱼腥!” 还真是个不怕沾腥的……既然不得不用他,就得显得大度一些,曹操干脆问道:“元龙欲要徐州哪一郡之地?” “在下愿为广陵太守。”陈登吐出了真实来意。 曹操听他说出广陵郡,颇感这个陈登的确与众不同:广陵太守原是张邈之弟张超,因为张超参与义军征讨董卓。董卓就改用徐州功曹赵昱接任广陵太守。那时陶谦手下有一厮名唤笮融,也是个心比天高的狂徒。他曾游历西域之地,以宣扬西方浮屠佛教为名,聚拢广陵、下邳、彭城三地资财,暗地里招募兵马。曹操前番攻战徐州之时,笮融非但不救,反率领手下“佛教徒”南下杀死赵昱,把广陵烧杀抢掠洗劫一空,后来又杀彭城相薛礼、豫章太守朱皓,最终被已故扬州刺史刘繇攻灭。但广陵无疑是笮融之乱的重灾区,而且现在又出了一个叫薛州的海盗,也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更重要的是,广陵淮河以南的地方还在袁术的势力范围内,陈登要的实际上仅是半个郡。 曹操原以为陈登会开口要彭城之类的完好之地,想不到一开口却要了广陵那块千疮百孔的破地方,假意关照道:“广陵残破穷笃,非是可以招兵买马之地,元龙单挑此处似乎难成大事。” “非也非也!”陈登自顾自把酒喝了,悻悻道,“在下是要兴兵讨贼,不是想做太平官。富者思偷安,贫者无所羁,只有得群愤方可举大兵。我入广陵之后劝课农桑、明审赏罚、剿灭海盗,加之我父亲他老人家的威望,不过一载之工便可使穷笃百姓归心。那时节广陵之民甘愿为我所用,配合王师征讨吕布易如反掌耳!再者……若不挑残破之地,吕布岂不会对我疑心?” 这个陈登真真不是等闲之辈,惜乎生人太晚了,若是早生十年,恐怕是比吕布、袁术更难缠的角色了。曹操虽对他有些不放心,但是听他敢实话实说倒也觉光明磊落,便痛快地答应道:“好!明日上奏朝廷,任命你为广陵太守。” “谢曹公。”陈登得偿所愿这才起身见礼。 “慢着!”曹操抓住他的手腕,“吕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非卿莫能究其情也。汝父现在下邳,游说吕布锁拿韩胤也有功劳,今虽不在职位,加以中二千石俸禄!”中二千石是九卿一级的官员才能享有的俸禄,陈登也没想到曹操敢下这么大本钱,连忙推辞道:“我看这就不必了,家父年事已高,恐今后也不能再为朝廷出什么力了。” 曹操却把手一摆,表现得颇为豁达:“元龙你既然已是郡守之位,老人家的俸禄岂能低于你?再者方才言道,我取下徐州之日还要与汝父痛饮一番,这份俸禄聊备酒资吧。” “要是这样说,那我父子惭愧领受了。”陈登不再推辞。 官也封了钱也花了,曹操这才想起吕布:“你们父子既皆有封赏,那我就暂且表奏吕布为徐州牧,假意示好以安其心。” “此事万万不可!”陈登阻拦道,“吕布难服东方之望者,因其夺刘备之地而无有名分,加之党羽众多,兼有并州、兖州、徐州之党,部下自相纷争不能相一。倘若明公授其徐州之印,则徒令其名正言顺矣。况且明公奉天子而行,日后必讨吕布,那时节岂不成了朝令夕改朝廷内斗了吗?” 吕布是派陈登来讨徐州牧的,没想到陈登本人却对此横加阻拦,这颇让曹操感觉好笑:“元龙,我自然不愿加封吕布。但你为此事而来,现在父子皆有升赏,若独吕布之事不成,岂不引其猜忌,招惹性命之忧?若是徐州牧不妥,那再把他所任左将军提升一级如何?” “明公什么官也不用给他。”陈登微微冷笑,“这不算什么事,见了吕布我自有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