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公,圣旨已下,且请退兵。退兵……快。”一位大臣忍不住说道。皇上的话即是圣旨。既然说自己害怕,那便也可以解释成诏令退兵的意思。董卓听了,眉头紧锁,眼神愈发凌厉,向前逼了一步。“诸公在说什么?诸公虽然守在天子身边,却置皇室于不顾,以致国家沦入如此混乱的境地!为拯救汉室于水火,我等不辞辛苦,远路率兵前来救驾。行军劳顿,苦不堪言。粮草不精,马匹不足,车辆匮乏。我等响应勤王号令,竟就这样让兵士退下!圣上不想看看赶来救驾的忠臣吗?难道还想一直对着京城里这些祸主殃国、让皇帝到北芒逃难的朝臣的嘴脸?”董卓连珠炮般的话语,如喷射的火焰一般。皇帝身旁的廷臣听闻此言,一个个低头掩面,无言以对。董卓转向皇上,焦躁地说道:“陛下,还不想见见臣的兵马吗?”“这……什么,什么……那个……”皇帝的舌头打了结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九岁的陈留王在一旁说道:“我替陛下说几句。董公人马不退也可。远路而来,确实辛苦,过后必将犒赏三军。且待陛下回宫,内府自然会有赏赐……董公忠义,陛下也会嘉奖一番。”陈留王这几句话说得干脆利落,且是肺腑之言。董卓当场拜倒:“遵旨!”于是,天子一行人在董卓人马的护送下返回了洛阳城。“唔,果不其然啊。支英让我极尽所能斥责群臣,还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董卓在马背上盘算着。的确,群臣根本没有训斥董卓的资格。天子已然落入董卓之手。这一行人,便在此种状态下返回了京城。五宵禁。这是动乱时期经常采取的措施。夜间外出者斩。因为有戒严令,城门附近的警戒极为严格,尤其是西面的广阳门、雍门、上西门,戒备更森严。晚上没办法出城钓鱼的钓鱼张和陈潜说起了这件事。“西门吗?”陈潜有些意外。现在驻守城门的士兵都是董卓的手下。董卓的根据地在西方,从西面来的人应该是他的亲信才对。他必须防备的应该是反董卓势力最强的东面。“拉车张那家伙啊……”自诩为钓鱼高手的张某换了个话题。“怎么?”“他混进金吾卫当了杂役。”金吾卫是维护京城治安的部门,其长官称为执金吾。东汉光武帝刘秀还是一介草民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执金吾巡察时英姿飒爽的队列,如此赞叹道:“出仕宜当执金吾。”执金吾每月领兵巡察京城三次。后面跟着缇骑(着红色衣服的骑兵)二百人、持戟(拿兵器的徒步士兵)五百二十人。队伍之壮观,据说连道路都映得光彩夺目。光武帝刘秀虽然没有当上执金吾,但成了皇帝。而且,他还娶了绝世美女阴丽华为妻,即温婉贤淑的阴皇后。人们于是传诵:“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以此来表达人生的最高理想。拉车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当上了金吾卫的杂役?陈潜感觉钓鱼张似乎有些担心,便又问道:“他的伤还没痊愈吧?”“嗯,还没好。他隐瞒伤情,一心想去那边。”“看来确实想去。”“是啊。”“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拉车张听说,在小平津逼他跳河的那帮人因为救驾有功,都被派到金吾卫当差去了。”“他想干什么,报仇吗?他可整天把报仇挂在嘴边啊。”“说不定啊……不过,那时候天那么黑,到底被谁刺伤,被谁踢下去的,他应该不知道吧。”长相当然不可能每个都记住,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支队伍的长官是河南中部地方的督邮。原本是地方上的杂牌军,不过因为迎驾有功,便被调进了金吾卫,连中央部队都羡慕不已。“他想怎么报仇?”“他自己也说不清。上回在路上碰见他,我也这么问他。他说他虽然不知道踢他的人长什么模样,但是不管怎么讲,先杀了金吾卫的长官再说。”“金吾卫的长官?他是想杀执金吾吗?哈哈哈……”陈潜不由得大笑起来。执金吾相当于今天的警备厅厅长,主要职责便是缉捕京城的各色罪犯。想杀掉执金吾,就好比窃贼要偷警察的钱包一样,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可笑。此时出任执金吾一职的是曾做过并州(太原)刺史的丁原。他接到何进讨伐宦官的命令,最先赶到洛阳,随即出任手握帝都守备兵权的执金吾要职。然而,在洛阳比丁原的名气更响的却是他的部将吕布。吕布相貌出众,气宇轩昂,薄唇细目,行事果断。他身上总带着一股莫名的杀气,让人一望便心生畏惧,很适合指挥军兵。因而,丁原便将金吾帐下数万守卫军马交给吕布调遣。“是啊,真是可笑得很。要想够到丁原大人,吕布这个拦路虎就够他受的。一旦什么地方露出马脚,岂不立刻就要给撕成碎片了……真是个笨蛋啊……”“其实也不用担心,凭拉车张的身份,他也不可能轻易靠近执金吾。”“说得也是,不过……拉车张生性冒失,不晓得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有句话不是说视死如归吗,拉车张已经死过一回了,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肯定是对那些人恨之入骨。”“那是当然。差点因他们送了命啊。”“是啊。不管是什么人,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吧。要是人家拿自己的命不当命,不恼火才怪。”“哎呀,光顾说话了,差点忘了时间,我得回去了……”钓鱼张看见日头偏西,急忙告辞离开了白马寺。再磨蹭一会儿,等宵禁开始,他就回不了家了。送走了钓鱼张,陈潜走到正门旁,在那里遇到了支英和年轻僧人支敬。“你们这是要去寺庵?”陈潜问道。景妹养病所住的寺庵里还住着十几个女子。由于目前时局动荡,支英让几个男子住在庵中,负责她们的安全。“啊,是啊。近来城中戒严,景妹她们很担心。”支英答道。“今晚我也去借宿一晚,可以吗?好久没有探望景妹了。”陈潜说道。这些日子,典军校尉曹操一直没有来探望景妹。为曹操引路的陈潜当然也就很长时间没能去景妹居住的寺庵。想去借宿,陈潜只是随意说了这一句,却发现两人的神色有些尴尬。支英倒是没有什么不快的模样,支敬的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怎么,不行吗?”半晌没有回答,陈潜只好又问了一句。“啊,无妨……好了,走吧。”支英笑着回答说。六从白马寺到景妹住的寺庵,步行不过十几分钟。陈潜提出想去借宿的时候,对方显出的尴尬神色,让他有点儿不解。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支英,一眼就看出了陈潜的疑惑。三个人来到庵门前的时候,支英笑着说:“你来的话,确实让我们有点儿为难。”“那你一开始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都已经到门口了……好吧,我回去就是了。”陈潜有些不满,他转身就要往回走。“别,别,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回去了。”支英赶紧拽住陈潜的袖子。“不回去不是会给你们添麻烦吗?”支英摇了摇头,说道:“今晚请早些休息。若是怎么都睡不着的话,只希望你能把晚上看到的事情都给忘了。”陈潜推开庵门走了进去,心中还是有些不痛快。景妹的气色很好,身体略丰满,显出独有的女性魅力。不过,曹操不太喜欢景妹这副模样,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再来拜访。“今晚有什么事吗?”聊了一会儿家常之后,陈潜问道。“啊,什么?”景妹侧过头问。“支英让我忘记今晚看到的事。”“哦,是那件事吗?呵呵……”景妹举袖掩口笑了一会儿,随即正色道,“这是我们族人为了生存的无奈之举,也是迫不得已呀。”“无奈之举?”“你看了就知道了……这座寺庵与往日不同,女人很多,男人也有不少。”刚进寺时陈潜便注意到了这一点。与往日的宁静不同,好像有什么地方要搞活动,可以说有一种充满生气的感觉。后世的寺院常常有些居所,供年老的僧侣和尼姑隐居用,一般都建在寺院附近。这座寺庵差不多也是如此,不过庭院相当宽敞,庵房仅占其中的一个角落,其余的地方建了许多仓库。专门藏纳经文和佛具的建筑坐落在寺院里。而庵舍的庭院中有些临时建筑,是用来制作佛具的作业场地。当时,佛教在中土还没有传播开。制作佛像之类的事务还需要靠客居洛阳的月氏族佛教信徒亲自动手。华香、伎乐、缯盖、幢幡,诸如此类的供奉器具,也得他们自己做。因此,月氏族人特意从遥远的西域母国请来专业工匠,将制作的技艺传授给弟子。在寺庵的院子中,陈潜看见了一位月氏族的老妇,她是刺绣的名手,擅长绣锦旗和帐幕。“可能最近有什么法事,正为此作准备吧。”陈潜想。然而,景妹虽然说有事要做,却在后面又加了一个形容词:无奈。对他们来说,如果是为法事作准备的话,不应该无奈啊。“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管陈潜怎么问,景妹只是回答说:“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陈潜只好一个人住进了庵舍旁的房间里。当然,他已经打算好了,不亲眼看到发生什么事,坚决不去睡觉。夜深了。已是二更时分——相当于现在的晚上十一点——院子里突然挤满了军兵。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幕,陈潜不禁大吃一惊。如此宽敞的庭院,竟然也被士兵占满了,而且,只在院子的角落点着一支小小的火把,似乎是在避讳什么。陈潜的后背忽然冒出了冷汗。“亡灵的军队……”他脑中不禁生出这样的念头。院里挤得满满的,至少有两千人。这样一支庞大的部队,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一般行军时,为了显耀声势,军队经常擂鼓而进。不仅东汉末期如此,直到近代为止,喇叭和战鼓都是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的装备。然而,眼下这支队伍却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既没有擂鼓,也没有鸣金。两千多人马,再怎么着,也该有些不小的动静啊,这些士兵却仿佛从天而降。一定是有人下令不许发出任何声响。可那又是为什么?除了偷袭,还有什么时候需要悄悄行军?此处乃是城西,这支队伍从西而来,难道是想偷袭洛阳?偷袭的又会是洛阳的哪位大将?陈潜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曹操的身影。曹操身为典军校尉,手下有数千禁军人马。这些人马只是归他指挥而已,并非他的直属亲兵。若是埋伏在此处的军兵骤起偷袭,只怕曹操会落得一无所有。该去紧急通报一声才是,可是城门紧闭,又是宵禁。自己无论如何也去不了曹操那里。“趁现在打个盹儿,离天亮还早。”有个将校模样的男人说道,只是声音并不很大。他在队伍中来回走动,士兵们本来坐在地上,不等将校下令,好像就有躺下的了。此时正值农历九月初,露宿野外倒也并不怎么辛苦。传来马匹的嘶鸣声。寺庵的外面似乎还有许多马匹,大概也有车吧。可是,陈潜总觉得有点儿怪。这么多人马悄无声息驻扎在此,必然是得到了白马寺的默许。从支英说的话中也能推测出,今晚会有什么事发生——就是这件事吧。七陈潜靠在柱子上,一宿未眠,熬到天亮。门缝间渐渐透出光线的时候,外面终于开始有了沙沙的响声。陈潜又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向外张望。士兵们都站了起来,列好了队伍。“嗯,都准备好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听上去像是白马寺的男众之一,和陈潜熟识,年近半百,是个制旗的好手。陈潜把眼睛紧贴在门缝上,想要尽可能看得广阔一点。终于制旗的那个人出现在视野里。他扛着几杆大旗,身后还跟着五个僧侣模样的人。“辛苦辛苦。”将校慰劳道。“这是昨晚连夜赶制出来的,手里的活儿一点都没有停过。”制旗人说着,将大旗递了过去。“啊,不错。”将校展开大旗。大红的旗帜上绣着绿色的图案,好像是个什么字,只是刚好被将校的手挡住了,看不清楚。等到手放下来的时候,陈潜终于认出了旗上绣的字——董。是董卓的军队?可是……陈潜还是疑惑不解。董卓在陕西、甘肃一带拥兵二十万。他的部队应该是自西而来。不过,为了响应何进的召集,董卓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随身带来的军队并没有那么多。洛阳城中有个禁卫军团,即所谓西园八校尉,但合起来也不过一个军团的兵力。董卓若想独霸京城,必须从西面补充兵力才行。难道是增援的队伍到了?若是如此,又为何要在白马寺中制作战旗?那一晚因向董卓军献茶,白马寺与董卓也有了联系。那时候陈潜还看到支英与董卓在屋檐下讲了些什么。难道就是董卓向白马寺要求给自己的援军制旗吗?“出发!”将校大声喊道。或许这时候已经不必再掩人耳目了。昨晚在寺庵庭院中埋伏的两千军兵,在此刻看来就像换了人似的,个个精神抖擞。离开寺庵后,他们便擂起战鼓,吹响了嘹亮的喇叭。“脱了马的草鞋,换上铁靴。”陈潜听到将校下令的声音。为了保护马蹄,民间会给马匹套上草鞋,而战马则是配上铁靴,用皮绳系在马蹄上。给马蹄钉蹄铁,大约千年之后才开始流行。难道是从民间征集了马匹,套上战马用的铁靴?还是说,先给战马穿上草鞋,再换上铁靴?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穿草鞋的理由又是什么——是为了行军时不发出声响?而太阳升起之后,发生声音也无所谓,所以又换上铁靴?不,耳中还能听到战鼓之声。看来不是发出声音也没关系,而是要刻意多发声音营造声势吧。士兵们昨晚也一直悄声潜行,大约也和给马匹套上草鞋的目的一样。可究竟是什么目的?部队的移动极为隐秘,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正是这一点,陈潜疑惑不解——他本以为这支人马要去偷袭,然而似乎并非如此。人马出发之时,鼓声震天,怎么也看不出偷袭的架势。又打出新制的军旗张扬而进,这支人马一公里之外就能看到了吧。据《洛阳伽蓝记》记载,白马寺位于洛阳城西门外三里的地方。当时的“一里”是四百多米,总共也不到一公里半的距离。忽然门缝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有人走过来挡在了门前。紧接着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陈潜这才知道外面的是支英。“那今晚鄙寺还是恭候大驾。”“不敢不敢,给贵寺添麻烦了。董将军也非常高兴,说白马寺的支英先生若能做将军的军师就好了……”“董公谬赞……实不敢当啊。”“先生过谦了。洛阳的三千人马中的大部分趁夜潜出西门,再于第二天旗鼓喧天地入城,让人以为来了援军,此等计策,绝非常人能想。”“那只是无意中想到的……”“一般人可不行,先生平日也是智慧超群啊。”光线又一次透过门缝照进来。陈潜看到支英和董卓军的将校正要离开。原来如此!他坐到了地上。为了让别人以为援军源源不断赶来洛阳,董卓采纳支英的计策,将这座寺庵用作了人马的中转站。客居汉土的月氏族,为了能在动乱的年代生存下去,也不得不做一些结交权贵之举。当然,若是做得太过明显,便会遭人嫉恨,所以这种联系必须悄悄进行。支英为董卓献计献策,而这计策本身也不能公之于众,正符合支英不想声张的期望。陈潜又等了一阵,这才站起身,走出门外。初秋的朝阳洒下明亮温暖的阳光,陈潜眨了眨眼睛。支英送走军兵,恰好回到寺庵。他看见陈潜,径直问道:“您都听见了吧?”看起来,支英与将校告辞之前,故意站在陈潜的房前说话,就是为了让躲在屋中的陈潜听到。“啊,是。”陈潜答道。“若有万一,只要不烧白马寺就行。这就是和他们的约定。”确实是无奈之举。此种无奈之举一直持续了五天。何进、何苗两兄弟麾下的人马,失去了主将,很快便归顺到董卓麾下。兵士天性喜欢依附强者。连日来,董卓的援军接连不断自西而来,其力量深不可测。世人皆如是想。八将何氏兄弟的军队收于麾下的董卓,总算感觉松了一口气。不过单靠这些兵力依然不能为所欲为,还要更多人马才行。然而洛阳城中已经再没有如何进兄弟的人马般漂泊无着的军队了。这一次董卓盯上了金吾军。可以说,这是最有可能抢到手的队伍。因为执金吾丁原并非实权在握,统领军队的人实际上是吕布。只要得到了吕布,差不多就等于得到了金吾军。而且,吕布并非忠义之士,素有“狼将军”之称。若是对吕布诱之以利,未必不能使其动心。董卓派吕布的同乡去游说他归顺。吕布是五原人。五原位于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地处包头市西北,如今那里仍然还有相同地名的县。吕布自幼在蒙古族地区长大,部下的士兵也有许多都是蒙古族。“弱肉强食”的法则,北方的游牧民族远比南方的农耕民族理解得更加深刻。实力就是一切、不够强大就是死路一条。而且,也要尽力向强大势力靠拢。吕布的性格中便有此种北方游牧民族的特点,这也是他易受引诱的原因。——取丁原首级,携其部属投靠于我,骑都尉之职便是你的。此外,我还收你做养子。这便是董卓给吕布开出的条件。假如将曹操所任的西园八校尉比作师长,那么骑都尉一职便相当于旅长。曹操于二十九岁时(光和六年,即公元183年)官拜骑都尉。虽然《三国志》与《后汉书》中都没有记载吕布的年龄,不过这时候吕布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曹操之父曹嵩曾经官居朝中最尊的三公之位,他的儿子也只在快到三十岁时才当上骑都尉。对于草莽出身的吕布而言,骑都尉本是个高不可攀的职位。吕布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说道:“怎能如此轻易弑杀主公?”吕布并非在拒绝。他若是愤怒地喊出这句话,那才是拒绝。可是,吕布只是动了动嘴唇说出来这话而已。这番试探让董卓感觉到事情还有交涉的余地。“就差一步了。吕布若能归顺于我,洛阳城就唾手可得了。”董卓如此盘算着。董卓正考虑该怎么走这下一步的时候,吕布提着丁原的首级来了。“哦,这是……”董卓不禁有些慌张。“在下前来赴约。”吕布将首级放在董卓面前,深施一礼,“公若不弃,布请拜为义父。”“嗯,”董卓点点头,随即问了他最关心的事——“金吾的兵马,都追随你来了吗?”“自然。”“你杀丁原的时候,有人愤而离去吗?”“一个也没有。”“很好很好。丁原的首级无关紧要,金吾人马能否归顺才是……”董卓说出了真心话。“请容布再说一次,金吾众将绝无半点骚动。一个兵卒都没有离队,全都收在布的麾下。”“好!干得漂亮……”至此为止,董卓在洛阳城中便已无所畏惧了。袁绍、曹操之类,可以慢慢收拾。不管怎样,兵力上就有了悬殊的差距——董卓此时已经有了夺取半分天下的感觉。“杀了主帅丁原,就会失去人心,恐怕大半将士都要离心离德。”吕布迟迟未杀丁原,原因便在于此。然而,一件突发事件消除了吕布的顾虑。某天晚上,主帅丁原正在设宴款待手下几个主要的将校,忽然间一个男人走进来。那人身上穿着杂役的衣服。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来收拾宴席的人,恐怕丁原也这样以为。武将出身的军人,喜欢用手直接抓着带骨头的羊肉、鸡肉之类的肉食大啖,吃完便随手扔在旁边。宴席将终之时,杂役就会进来收拾骨头。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势头不对,手上也没有提着装垃圾的东西——虽然有人觉得奇怪,然而,那男人的动作却更快一筹。那男人径直扑向丁原。此时丁原恰好一手抓着羊肉,一手举着酒杯,两只手都空不下来。哪怕只空着一只手,也一定能把那个男人拨开。杂役打扮的男人双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扑向丁原的同时,一刀捅进了丁原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上白色的帷帐。“啊……啊……啊……”丁原痛苦地呻吟着。“住手!”在场诸将全都站了起来,围住了杂役打扮的男子。男子无路可逃。不过,这男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匕首直刺进去,又从丁原的胸部拔了出来。杂役打扮的男子摇摇晃晃起身之时,被旁边的吕布一把抓住后脖颈。“混账,你在干什么?”吕布大声断喝。“干、干、干什么?我要报仇……杀了他!”杂役打扮的男人挣扎着大喊。吕布手上稍一用力,这个男人顿时昏了过去。“孬种,没用的家伙……”吕布踹了那男人的肩膀一脚。“不对……这家伙好像已经受了重伤。”一个将校看见男子脸上和裸露着的肩膀上有道新近的伤口,紧跟着说道。虽说是新伤,却并非吕布弄的,因为吕布并没有拔刀。一个懂医术的人过来查看了一下丁原的伤势,低声道:“已经不行了。”“诸位,怎么办?”吕布扫视在场的诸人,问道。“大卸八块!”一个红脸大汉道。“大卸八块也好,扔锅里煮了也好,等下再说也不迟。我问的是咱们兄弟的前途。主帅不在了,咱们可就没有依靠的人了。”在丁原的尸首前,吕布向诸人问起了将来的前途。“怕什么,咱们手里有兵,很快就会有人来游说咱们加入的吧。”有人道。“游说的人早前就有。董卓曾经跟我许诺过,只要拿着丁原的首级去见他,自有荣华富贵可享。”“真的?”“嗯,不过董卓若是说话不算该怎么办?”“那去投袁绍、曹操如何?”“他们倒是也来游说过,不过没有许过咱们一官半职。话说回来,他们也没有能力许诺官职吧。”“这样说来,还是董卓……”至此,结论已是不言自明了。此时,那个擅闯营帐的男子已然恢复了意识,众人随即开始拷问。男子没有半点挣扎,一五一十地回答众人的质问。从男子的回答中得知,此人姓张,早前险些在小平津丢了性命,为了报仇雪恨,特意潜来刺杀执金吾。会不会是董卓收买了吕布,指使这人刺杀丁原?在场诸将中也有人如此怀疑。不过,看了吕布和张某的表情,便知道两人毫无关系。拉车张被当场斩首。斩首之前,他已然昏迷不醒了。小平津的伤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若是让人知道实际上是这个人杀了丁原,董卓还能给咱们封赏吗?”一人慢悠悠地道。其实,此刻在场诸人心中都在琢磨这件事。吕布也正等着这句话。“这话说得正是。我来处理这事吧。知道真相的也只有在座诸位。诸位如果严守秘密,董卓也会依约封赏……诸位意下如何?”吕布本来就握有实权,此刻他提的建议又合情合理,自然无人反对。“突然闯进军帐中的男人,让我也时来运转。”吕布未丢一兵一卒,便投靠了董卓。自此之后,董卓终于可以在洛阳城中横行无忌了。他先是废了愚钝胆小的皇帝刘辩,立聪颖善言的弟弟刘协为帝。随后,打算动手收拾袁绍。袁绍在洛阳的兵力虽然不及董卓,然而袁家世代为相,在河北地方振臂一呼,便可召集十万乃至二十万的兵力,确实是个危险对手。但是,袁绍察知不妙逃走了。董卓的目光便落在曹操身上。曹操也越过了层层封锁,逃回东方。此事前文已述。袁、曹二人能够侥幸逃脱,固然是幸事,然而却使得洛阳城中的人马尽数落入董卓之手。只不过,此时的董卓依然谈不上高枕无忧。作者曰《三国演义》中说,应何进之召率兵赶来洛阳的董卓,身份是西凉刺史。实际上董卓是当年四月被任命为并州(山西省太原市)牧的,只是不能确定是否已去赴任。因为前一年董卓曾拒绝出任少府。少府乃是公卿,官位极高,主司宫中的衣锦、宝物、珍膳等诸般事务,但说到底这终究是个虚职。董卓在陕西、甘肃两省拥兵自重,手下有二十万大军,对此虚职自然不屑一顾。——部下念及余恩,牵挽臣车,使不得行。董卓恬不知耻地以此为借口,拒绝赴京上任。征调董卓出任并州牧,当然也是朝廷的意思。董卓在西北一带坐拥重兵,威胁中央,朝廷想把他调离他的大本营。这次的任命,董卓也拒绝了吗?若是拒绝了,何进征召之时,董卓便该身在凉州(现在的甘肃省武威)一带。笔者曾自北京出发,坐了近四天的火车,方才到达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乌鲁木齐市。从武威至洛阳,即使是快速列车,也要一天半的时间。二世纪时的人马调动,没有三十天恐怕是到不了的。何况,何进的密使自洛阳赶来传令还需一些时日。因此,想必如《后汉书·董卓列传》所载,董卓以为天下将乱,率小部队在上任地点附近,观望形势。如此,他才得以火速抵达洛阳。然而,他手中只有很少的兵力,二十万大军远在西北,仓促之间不可能征调来京。但都城情势紧迫,亟须显示兵力雄厚,可他却拿不出那么多兵马。因此,董卓只有施展谋略,将自己手中的三千人马于夜间悄悄潜出城外,再于翌日大张旗鼓入城。关于此计,《后汉书》如是写道:“洛中无知者。”确实施展得十分巧妙。董卓的军队杀了所有的宦官后举兵进入京师。他的军队中有不少藏族士兵,丁原、吕布等人的部队里也有许多蒙古族士兵。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三国志》是中原争霸的作品,不如说它是呈现了亚洲全貌的鸿篇巨制。在此作品中,既有大漠氛围,又有水乡情绪,读者尽可以陶醉在历史的雄浑壮阔之中。铁骑入白波一“看错了吗?”起初陈潜这样想。他看到的那个人,和在巨鹿城中太平道本部见过的一人实在很像。那人叫韩暹,地位很高,不过不是本部的高官,而是地方上“方”(军团)的渠帅,偶尔会来本部商议事务。毕竟不常见面,也许是自己认错了吧——陈潜本来还这样怀疑,但再次照面时,直觉告诉他:“是此人没错。”看那人眨眼时眼角的余光,必是韩暹。他还真是胆大包天!太平道头裹黄巾,举兵起事。从汉室的立场看来,黄巾军是叛军,以黄巾贼称之。此时总帅张角、二弟张宝、三弟张梁这些最高首脑一个个都已身首异处。当然,张氏兄弟虽死,但并不意味着黄巾之乱平定。无论如何,太平道在百姓之中早已根深蒂固,地方各处都潜藏着不可小觑的势力,尤其青州(现在的山东)、徐州(现在的江苏省)一带,据说连都城洛阳附近也有黄巾余党出没,还说汾水流域便有黄巾军的据点。不过,在洛阳城中看到黄巾军主帅级的人物,确实是件令人意外的事。陈潜回到城外的白马寺,探望在白马寺附近庵舍中休养的景妹,顺便说起了这件事:“洛阳的官差尽是些无能之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能让叛军首领行走于洛阳街头。”景妹沉吟道:“难道说,黄巾军已经走投无路了吗?连首领都不得不亲自出马了呀……对了,你在哪里见到那人的?”“上西门内的木匠场附近。”“两次都是?”“嗯,不过那人倒不张扬。”“是啊,毕竟还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自是要小心的。他没有注意到你吗?”“巨鹿那么多人,他应该不会记得我的长相。他是个大人物,我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才记住了他。”陈潜的脑中回想起洛阳城中看见韩暹的情景。第一次是他把头巾忘在了木匠场,回去取的时候看见的。那时韩暹好像在打探洛阳的动静,他沿着木匠场的围墙走,不远处似乎还跟着几个随从。第二次见到他是三日后。陈潜正要离开木匠场,一推开门就和他打了一个照面。韩暹弯着腰,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不住眨眼,似乎是说:“我只是路过此地的平民百姓。”正是这个表情,让陈潜断定此人就是韩暹。“对了,什么时候开工?”景妹换了话题。她指的是修建道场的事。为了客居洛阳的月氏一族而建立的白马寺,至今已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汉人信徒逐渐增加,出现了一些意欲皈依的妇人。几年前开始,月氏人便在讨论建尼姑庵的事了。信仰坚定的人盼望能够早日建起,但务实的人对此不甚积极。客居洛阳的月氏人大多是沿着丝绸之路经商的商人及其家眷。正逢乱世,生意不好做。商队一方面要武装自己,一方面要时时贿赂当地权贵,以求自保,自然要耗费金钱。加之中土汉人购买力因动乱下降,月氏人收入减少,像新建寺院这般耗资巨大的工程,确实不合时宜,但又不能无视信仰的力量。于是,支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先给皈依佛门的尼姑建一座修行道场,等天下太平后再建像模像样的尼姑庵。反正是临时性的,材料用现成的,能节省不少经费。洛阳城里不少宫殿毁于战火,还剩下一些断壁残垣。支英打算将残留的柱子、房梁收集起来,修建一座寺庙,想来绰绰有余。他向洛阳城的实际掌权者董卓提出了申请。董卓的人马临近洛阳时,白马寺曾给将士们献茶。而且,支英曾向董卓授计,使他能将三千军队伪作数万军兵。于董卓的霸业而言,白马寺居功甚伟,董卓自然对月氏族充满好意。“不必理会那些破烂,直接用新的。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董卓再三提议,然而支英坚辞不受。“浮屠之人,重在节俭。”他只是请董卓将旧木料赐给白马寺。月氏族人中也有人对支英的行径不解——既然有位高权重的董卓大人做主筹措新材,自然不会要我们花钱。何况他不也说了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为何一定要推辞?对此疑问,支英一笑置之。但陈潜理解支英。董卓横行无忌,废帝辩为弘农王,立其弟协为天子,又将辩母皇太后何氏毒杀,将皇太后之母舞阳君暴尸示众。此外,他还任“相国”之职。四百年前,汉高祖一统天下之时,曾任萧何为相国。自那以后,再无人担任过此项官职,实乃因为相国位高权重。上朝时依例臣子应当碎步小跑,赶至天子面前,称为“趋”,但相国可以不依此例,步履从容地面见皇帝;天子面前任何人均不得携带武器,相国却可以佩剑上朝。董卓不可能一直这般横行下去。他物欲太重,洛阳城中人人对他厌恶之极。民心既失,必不久长——支英认定董卓的暴政不会长久,所以刻意同他保持距离。若是交往过密,一旦新的掌权者出现,肃清董卓余党之时,月氏族恐怕也会大难临头。不过,赏赐一些旧材料,还不至于出格。董卓提供了处理旧材料的场地,就在上西门内的木匠场。尼姑道场的设计图已经完成,柱子和房梁也都依照图纸加工成合适的尺寸。虽然都是些旧材料,但经过刨子加工之后,与新材料也差不多。木匠场如今已经成了月氏族工匠的工作场所。佛教的建筑,汉人本来也插不上手,何况月氏族的工人们也不愿向佛教徒之外的汉人传授技艺。连陈潜也进不了木匠场,他只是偶尔帮忙清点一下旧材料的数目。“我不过是个外人,何时开工,是不会告诉我的啊。”面对景妹的问话,陈潜答道。二“还真是不太平啊,黄巾军的首领竟然潜入了都城……城门戒备不是很森严吗?”景妹担心陈潜觉得自己被月氏族工匠当成“外人”而心中不快,急忙将话题转了回来。“只在出城的时候严密盘查,全身上下都搜个遍。进城时没那么严格。”“原来如此,果然是相国的一贯作风。”景妹笑起来。董卓曾说:“洛阳城中的一切俱是我囊中之物。”不单指大街小巷,包括居住此间的人以及其财物,都是他的东西。甚至,他可以任意废立天子。“洛阳的东西,一针一线也不可外流。”他摇晃着肥满的身躯说道。手下诸将自然俯首听命。所以出城的盘查异常严格,任谁都带不出半点东西。与西汉的都城长安以及后来唐代的长安相比,东汉的都城洛阳规模要稍小一些。汉光武帝的性格就是想将诸事尽在自己掌控之中,都城的建筑风格多少也体现了他这种性格。不过,东汉时的洛阳也有南北十里、东西五里的规模,四周是高高的城墙。洛阳城南面有开阳、平、苑、津四门,北面有夏、谷二门,东面有上东、东中、望京三门,西面有广阳、雍、上西三门,共计十二座城门。无论是人是物,除了这十二座城门,再无别的通道可以出入。董卓利欲熏心,权势欲与物欲集于一身,产生了近乎变态的独占欲。自从紧闭了十二座城门之后,他便开始了对整个洛阳城的掠夺。以“勾结叛党”为由加罪于富豪名门,强行掠夺其财产。掠来的黄金熔化制成金条,印上“董”字。他只怕财产外流,对于进城的人,几乎不会盘查身份。反正洛阳城尽在掌握,一有风吹草动可就地擒拿,没有逐一盘查的必要。“话说回来,韩暹的手下应该有数万之众吧……”陈潜思量着。“会不会都作鸟兽散了?或者,也许都驻扎在白波谷吧。”景妹道。据说黄巾余部还有相当一批人集结于汾水流域的白波谷,也就是现在山西省南部汾城东南方向的谷地。此处易守难攻,正适合作为据点。也因为这里地势险峻,要想维持一支大部队的给养颇是一件难事。起初,黄巾余部还可以从附近住民处征用补给,但因盘剥太烈,种地的百姓纷纷离乡逃难。如此一来,身为首领,韩暹的第一要务便是想办法筹措粮草。然而,来洛阳城筹措粮草,可说是来错了地方。权倾一时的相国董卓牢牢掌控着整个洛阳,连一根绣花针都惜之如命。“也许是他不想干了,只身离去……”陈潜如此推测。就在这时,从庭院处传来一阵可爱的叫喊声。“姐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出现在眼前。看来不是附近住户的孩子,因为衣着打扮与众不同。他身上穿着毛皮背心,袖口绣着鲜艳的红绸。“哎,我马上过去,豹儿。”景妹一边笑着一边应道。“谁家的孩子?”陈潜问。“是匈奴的王子。”“是那个龙门的……”“是的。经常被家臣带来这里。这几天我一直陪他玩耍,他很开心。今日又来了。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只有我陪他玩了。”景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吧?”“嗯,好多了。而且,也需要和匈奴人搞好关系的呀。”景妹穿上鞋子,走去庭院。“是吗?”陈潜嘀咕道。月氏族人必须和所有人搞好关系,这是他们的宿命。就连正在养病的景妹也深知自己的使命。匈奴是有蒙古血统的游牧民族,东汉时分裂成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臣属于东汉,栖息在西河的美稷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山西省离石县。这些游牧民之所以来到汉朝都城附近,是因为内部派系纠纷。匈奴王称“单于”。单于之下有左贤王和右贤王辅佐。中平四年(公元187年),中山太守张纯造反,勾结鲜卑族劫掠汉土,于是朝廷向南匈奴下诏——听从幽州牧刘虞指挥,讨伐叛军。当时的单于奉诏命左贤王率骑兵奔赴幽州,而且不断派兵增援。然而,此举却引发了南匈奴族人的不满。——单于太过好战,如此下去,我族子弟恐怕要尽数充军了。于是十余万民众揭竿而起,攻杀单于。右贤王于扶罗自立为单于。然而,于扶罗本是被杀的单于之子,造反的族人反对他即位,便又拥立了须卜骨为单于。至此南匈奴出现了两位单于,而大部分民众承认的是须卜骨。于扶罗只有率领自己的数千骑兵南下。南匈奴的宗主国是东汉。——“觐见汉帝,以求正名。”于扶罗来到洛阳,想向天子面陈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