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1949》作者：倪进（朱新开）-9

“我们要去古丈。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战况还没下来，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没有问题。”“有吃的吗？”柯山闻到布袋中散出来的香气，肠胃不由得痉挛起来。“这是给有紧急任务的同志吃的。你们可以到军管会去，那里有现成的饭菜。”“我们就有紧急任务。”说着，柯山拎起两个布袋转身就走。“哎，哎，柯山，你有什么紧急任务？你别因此再犯错误了。”正在和郑排长交谈的那名军队干部见状，朝夏天阳挥手喊道：“放行，放行，一零二的命令。”柯山将两个布袋扔上车厢，然后仍站到脚踏板上，当驶过目瞪口呆的夏天阳时，喊道：“你给永绥的吕岩科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去古丈了。”突然，车厢上一阵骚动，随即传来战士们的欢呼声：“啊！馒头！”柯山回头看去，正好有一名战士递来两个黄中泛黑的馒头。馒头？柯山疑惑地接过来。由于粮食供应紧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像样的粮食了，更不用说面食，居然还蒸了馒头？驶离所里越来越远，柯山也随之焦虑起来。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此追击的盲目性。一开始，他只是想尽快找到小石，况且杨文华死不吐口，如果抓到吴刚，就会掌握更大的主动权。后来有了一零二的命令，又有了汽车，就觉得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追下去了，可是越追心里越没底。也不知道杨文华是否已经招供？小石会不会遭到吴刚的伏击？小石是否沿途留下了明显的记号？自己对吴刚逃跑方向的判断是否正确？原本希望吴刚能撞上去攻打古丈的部队，可是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显然，在攻打古丈的部队与正赶来的主力先头部队之间，出现了这段真空地带。汽车转过一个山弯，柯山猛然发现远处有3匹马，两匹在前、1匹在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连忙命令司机加快速度。就在这时，那3匹马先后狂奔起来。柯山再次催促司机加快速度，眼看越来越近，前面的两人突然跳马爬上山坡，后面那人也跟着跳下马，却重重地摔倒在地。不待汽车停稳，柯山便跳下去抱起那人，大喊道：“小石！”“2班，追！”郑排长果断命令道。七八名战士翻身跳车，追了上去。“别开枪，抓活的！”柯山朝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又转向小石，“怎么样？受伤了吗？”小石的脸色煞白，虚汗直流，吃力地笑了笑说：“没事，就是饿的。”郑排长向车厢上问道：“馒头呢？”一名战士从衣兜里掏出半个馒头，随后又有几名战士掏出几个半拉馒头。“看你们王八犊子这点儿出息！”郑排长一边骂着，一边摘下水壶递给小石。小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又休息了一会儿，才长长出了口气，“好多了。”说着，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像是树皮的东西，狠狠撇到地上，“领路的那小子背着吃的呢，还故意举起来气我。”柯山看到那黑乎乎的东西上面布满牙印，就明白小石为什么会饿成这个样子了。他心疼地看着小石，没有急着追问。“柯干事，是不是冯大哥通知你的？”柯山点点头，“对，后来又在公路边见到贺二虎。”“后来我又追着他们翻过十几个山头，又抢了马，还打死1个枪兵……”“怎么回事？”郑排长望着远处的山坡说。柯山抬头看去，只见追过去的战士正在一处山崖下团团转，而吴刚他们就坐崖顶不时探头朝下看，似乎并不急着逃跑。“肯定是找不到路了。”小石站起来向那里走去，嘴里恨恨地说，“要不是那个领路的，我早就抓住吴刚那小子了。”柯山回头对郑排长说：“现在人手已经足够了，你又行动不便，如果我们两个小时内回不来，你就带其他战士去找前线指挥部，向军部侦察科聂科长汇报这里的情况，再与永绥军管会的吕岩科长联系一下。咱们在前线指挥部会合。”说着，转身向小石追去。“那个领路的对这一带特别熟悉，”小石一边走，一边对柯山说，“有时眼看就追上了，他却领着吴刚那小子攀上一个山崖，坐在上面边歇脚边看着我，等看我找到路，他们就接着跑。其实吴刚那小子早就累得不行了。”“你怎么样，累不累？”“没事。对了，柯干事你还有子弹吗？”柯山从挎包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小石接过来撕开个小口，将子弹全部倒进衣兜里，然后卸下枪上的弹匣，抓出一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去。来到山崖下，小石转了几圈指着一处说：“从这里可以上去。”战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动。“跟我来。”小石说着便攀了上去。作为侦察兵，对于攀爬绝对没有问题，让这些北方兵挠头的只是从哪里下第一脚。很快，就有两三名战士攀到小石的前面。“别怕，他们没子弹了。”小石仰起头说道。由于小石的体力还没有很好地恢复，冲到前面的战士总是要等他引路，就这样，双方紧紧地咬着一路走走停停，眼看着日头偏西，而前方隐约听到有枪炮声。柯山此时又焦急起来，吴刚就在眼前，抓又抓不到，打又打不得，如果一头扎进战区，情况势必难以预料。“妈了个巴子的，一枪打死他得了，要不追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一名战士忿忿地嘟囔起来。“执行命令，要抓活的。”柯山回头严厉地说道。不过那名战士的话倒提醒了他，转而喊道，“二班长。”“到。”“组织战士射击，封住他们前面的路，千万不要打到人。”“是。”枪响了，只见吴刚他们前方的石头火星四溅。柯山仰头观察着情况，突然一块石头样的东西被抛下来。“卧倒！”他大喊道。一声巨响过后，两名战士倒在血泊之中。“他奶奶的。”二班长抹了把脸上的血，端起冲锋枪就要扫射。柯山连忙扑上去抱住他，“要活的，这是死命令！”二班长一跺脚，“这打的是他奶奶的什么仗。”随即转身去查看战士的伤情。“二班长，”柯山抬头看着吴刚远去的身影，焦急地说道，“你留下照顾伤员。”然后指着3名没有受伤的战士，“你，你，你，跟我来。”说完，就追上去。小石和战士紧随其后。其实，在小石一个人追击时，向妹子就想用那枚手雷炸他，却被吴刚拦住，因为一是怕爆炸声引来援兵；二是白天视线好，地形又复杂，不容易炸到身手敏捷的小石；三是手中只剩下这一件武器，万不得已可以与小石同归于尽。之前，疲惫至极的吴刚曾几次试图从向妹子手中要过那枚手雷，可是都被她拒绝了。刚才向妹子投出去的一刹那，他还在试图阻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而向妹子早已打定主意，决不让张冕大哥（吴刚化名）死在自己的面前。正在紧追不舍之际，突然侧前方的山头上传出一阵枪声。“卧倒！”柯山大喝一声，几乎同时，蜂窝般的弹着点很快移到他们隐身的巨石上，一时火星四溅，石渣四起。柯山侧身观察，只见吴刚沿着山梁正向射击的地方奔去，前面的领路人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帕子，隐约看到“他”的长发在随风飘动。“哒哒哒——”柯山抬起汤姆森冲锋枪就是一梭子，同时喊道：“封锁住通道，别让他们过去！”小石和那3名战士随即轮流射击，始终将吴刚他们压制在山梁的这边。三方一时僵持住了。柯山探头观察敌人的阵地，原来是座山洞，一挺轻机枪正在洞口处吐着火舌，山洞前方的突出部位散布着单兵阵地，不时打着冷枪。他又抬头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他知道山里的夜来得早，也黑得快，如果不能及时摆脱困境，吴刚极有可能会趁着夜幕逃掉。突然，侧后方传来喊声：“口令！”柯山当下没有反应过来，正在努力回忆口令内容时，一个身影已经时伏时进地快速向他们靠拢，嘴里喊道：“闪电奔袭”。柯山差点儿被逗乐了，口令哪有这么问答的，立即问道：“哪一部分的？”“炮团1营1连。”话音未落，那名战士已经到近前，失望地打量着柯山他们，“就你们几个人？”柯山也打量着对方，看他身上的装备就知道是一名警卫战士，便问道：“炮兵呢？”“在那边。”那战士指向侧后方。“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上级命令我们赶到古丈县李家洞附近的张家坨，半路遭到伏击，汽车被打坏了。我们想上山抄近路，结果连北都找不着了，正转悠着呢，听到有手榴弹的爆炸声，后来又听到机枪声，就过来了。”显然，是向妹子扔出的那枚手雷引发了连锁反应。“兄弟，有你那么喊口令的嘛，连问带答真够忙活的。”一名战士回头调侃道。那战士脖子一梗，“我看见你们了，你们又没看见我，我不这么喊，你一胆儿小，再不管不顾回身给我一枪，我冤不冤。”柯山摆手打断他们的斗嘴，对那战士说：“你带我过去。小石，跟我来。”三人时伏时进很快钻进一片树林中，柯山一眼就看到那门平射步兵狙击炮，还有十几名战士蹲伏在地，居中是一名腰间挎着手枪的军人，手里拿着军用地图，正直愣愣地看着他。柯山向那人走过去，正在犹豫如何称呼对方时，那名领路的战士说：“这是我们的教官。”柯山马上估计到他是一名日本教官，“我是军部保卫部的柯山。”他自我介绍道。那名跪坐着的军人把手扶在双膝上一欠身，用生硬的中文说道：“炮团教官山本次郎。”“こんにちは（你好）。”柯山曾是日伪统治时期的哈尔滨大陆学院学生，日语作为“国语”是主修课程，汉语反而每周才上1节课。他之所以用日语打招呼，是为了尽快拉近彼此的距离，以便实施自己的计划。“こんにちは，こんにちは（你好，你好）。”山本一脸的惊喜，连忙接着问道，“すみません，日本人ですか？（你是日本人吗？）”“中国东北。”山本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而更多的是担心。1945年初被俘后，在军医小野的说服下，他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虽然身边的中国军人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也很友好，但同时也知道“日本”在中国东北人心中意味着什么，因为在与步兵协同行动时，他就曾经屡屡遭到冷遇，甚至试图的肢体攻击。他并不清楚面前这位中国军人是何种态度，因此小心翼翼地说：“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柯山没有理会这些，一把拿过山本手中的地图，快速扫视着，同时侧头问那名领路的战士：“我们在什么位置？”山本伸手指点在一个地方。小石听他们叽里呱啦的也不知说的什么，便好奇地小声问那名战士：“他们说什么呢？”那战士白了他一眼，“他们说的是日本话，我哪儿懂啊。”“日本话，他是日本鬼子？”小石一下子愣住了。虽然日本军队始终没有进占到湘西地区，但“日本鬼子青面獠牙专吃小孩儿”的说法，早就深深地刻进他的大脑。当年，湘西子弟组建革屯抗日救国军，柑子坪的麻二伯随着队伍上了抗日前线，之后就没回来，听说是被日本鬼子把魂摄走了。“小石，”柯山扭头说，“这里叫老官洞，你能不能领他们到张家坨？”“都追到老官洞了？”小石有些惊讶地看看四周，“没错，就是老官洞。”然后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山本，“只要认清在哪里，就能领他们过去。”“身体能顶住吧？”“没事，刚才就是饿的，现在再走个百八十里路也没问题。”小石不服输地挺了挺胸脯。山本显然是听懂了，连连鞠躬，“拜托了。”柯山看了眼那门狙击炮，然后指着正在吐着火舌的山洞说：“在走之前，还要请你们把它给轰了。”山本面露难色，但语气坚定地说：“给我的命令，是张家坨。”“现在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你必须首先听从我的命令。”柯山知道这些“小日本”在执行命令时向来不含糊，甚至会到一根筋的地步，因此必须要在职务和气势上压倒对方。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定性，他紧接着用日语严厉地说道，“必ず速くならなければなりません！（请快一点！）”“はい。（是）”山本说完，开始观察地形。“把炮架到那里怎么样？”柯山指着山洞对面的山坡处。其实，柯山在哈尔滨大陆学院参加军训时，就对这种“大正十一年式37㎜平射步兵狙击炮”有所了解，该炮擅打机枪工事，全重仅有89㎏，炮管长1034㎜，分解后，4名士兵便能轻松搬运。并配有穿甲爆破弹、杀伤榴弹两个弹种，单枚重量为670g，其中穿甲爆破弹除了能够轻松摧毁沙袋或土木掩体工事外，甚至可以攻击装甲车和轻型坦克。直瞄平射的特点再配上狙击瞄准镜，令其直接命中率非常之高。抗战时期，曾在中国正面战场上被大量使用，甚至装备到日军精锐部队的步兵中队一级。山本看着柯山指的地方，说了句“大変いいです。（很好）”，就要行动。柯山一把拉住他，然后一手抓起一枚杀伤榴弹，严肃地说道：“只能两发，懂吗？”柯山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此炮之所以擅打机枪工事，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可以在机枪射程之外从容架设、瞄准、发射。可是目前由于地形的限制，不得不架设在敌人机枪的射程之内，若首发不中，最多再有一次机会，否则极有可能遭到反击而出现伤亡情况。山本显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伸手只接过一发炮弹，自信地一笑，“一个，够了。”说完，转身给战士们布置行动方案。柯山将另一发炮弹交给小石，叮嘱道：“你带他们过去，一定要保证教官的安全。”巨响过后，一股浓烟夹带着火舌从洞口蹿出来。柯山率先向吴刚隐蔽的地方冲过去，那3名战士紧随其后。紧接着，又一声巨响在山梁中段炸开。柯山知道，那是山本在威慑吴刚和匪兵不要试图会合。事实上，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山本在带领4名战士向架设点运动途中，就通过小石了解到柯山他们的目的和处境，当即决定冒险发射第二发炮弹。土匪就是土匪，当首发炮弹爆炸后，所有的射击随之戛然而止；第二次爆炸过后，四周更是处在一片压抑得令人心颤的寂静之中，而远处隐约传来的枪炮声反而成了一种现实提醒。良久，才有匪兵试探性地放了一枪，随即枪声大起，夜幕被盲目四射的枪弹划出道道流光。当柯山冲到吴刚的隐蔽处时，却发现踪迹皆无。他真有些急了，大喝一声：“分散搜索！”随即认准一个方向追了下去。在搜索中，柯山尽量选择下坡处，因为可以借助天空微弱的光线背景，发现上方移动的暗影。效果很快显现出来，柯山猛然发现侧前方有两个身影在快速移动，随即加快脚步追过去，不过同时也惊动了那两人。一阵时隐时现的疾行过后，吴刚的体力明显不行了，速度慢下许多，向妹子不时回头察看，最后不得不返身拼命地拉扯着吴刚前行。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柯山也提高了警惕，他将冲锋枪背在身后，右手平端手枪在腰间稍前的位置并夹紧右臂，这样虽然会影响行进速度，但却是防备对方伏击反扑的最佳姿势。前面的人影在一个拐弯处再次消失，很快一个人影在前方出现，柯山也没多想，因为在这种地形追击，时隐时现也属正常，仍然急追过去。刚拐过弯，突然一道黑影夹带着风声向柯山横扫过来，他本能地想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有东西重重地砸在胸部，只见眼前木屑四溅，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手中的枪在剧烈震动和手部痉挛之下击发，前面那人随之晃了晃扑倒在地。拐弯处，有人探身看了看正在顺山坡滑落的柯山，转身向那个跌倒的人跑去。袭击柯山的正是吴刚，中枪倒地的是向妹子。听到枪声，那3名战士急奔过来。十六、战地医院柯山觉得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努力试了几次，终于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一小片光影在墙上有规律地来回摆动。这是一间房子，我躺在床上。柯山首先做出判断，随之便感到记忆的迟钝。我这是在哪里？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怎么了？他转动一下头，看到旁边的竹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吃力地翻身坐起来，只觉得前胸右侧隐隐作痛。他蹒跚走到那张竹床旁边，俯身仔细辨认，是——小石？就是小石，我们在执行任务，后来我们分手了，后来……他猛然想起那道黑影向自己横扫而来。我死了吗？他惊恐地回头去看自己刚才躺的竹床。我没在床上，应该是没有死。他想伸手掐自己一把，却发现右手依然拎着那把柯尔特手枪。此时，小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小石没有死，那我也就没有死，可是，这是哪里呀？突然，墙上的那片光影一暗紧接着一明。有人！柯山随即拎着枪猛然拉开房门，却发现欧阳丹站在面前。“怎么了？”欧阳丹惊愕地看着他。柯山缓了缓神。这是一个农家小院，一盏挂在屋檐下的马灯在随风摆动，院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多名受伤的战士，他们都欠身不解地看着他。“这是在哪儿？”柯山恍惚地问道。欧阳丹笑了，“有我在地方，当然是卫生院啦。”“沅陵？”“李家洞，古丈的李家洞。准确地说，这里是战地医院。”她伸手拉柯山进屋，点亮一盏小油灯。原来，这是一间临时打扫出来的柴房。柯山这才完全放松下来。他想将枪收起来，却发现手柄里没有弹夹，又拉动套筒，枪膛中也没有子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感到有一个长条形硬物，掏出来一看，果然是弹夹，里面还有两发子弹。“我怎么会在这里？”柯山插上弹夹，然后将枪收进枪套中。“是几名战士送你来的。”欧阳丹给柯山倒了碗水，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他们说抬你的时候，你的手枪响了，差点儿打到人，枪又被你抓得死死的，只得先退了弹夹和枪膛中的子弹。”柯山上下打量着自己，又活动了下身体，除了右胸有些隐隐作痛和右手僵硬外，应该没有其他的伤。“当时那几名战士身上都有血迹，又见你昏迷不醒，还以为受了重伤。不过经过全面检查后，除发现一些表皮擦伤外，其他体征均正常，只是有些虚弱而已，这才知道你不过是睡着了。当时气得小野医生直喊‘八哥’，还比划着让人用凉水泼到你的头上。”柯山下意识地低头察看，并没有水渍。“不会真泼的。”欧阳丹笑着说，“不过，小野医生坚持要把你抬到外面去，并说‘这里是病房，不是睡房’。朱院长听到动静过来察看，随即吩咐把你安置在这里，还说只要你醒了就马上通知他。对了，我现在就去。”“小石伤到哪里了？”柯山连忙问道。已经走到门口的欧阳丹回头说道：“跟你一样，睡着了。不一样的是，你是被人抬来的，他是抬来一个人。”然后神秘地一笑，“一个苗族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说完，跑了出去。柯山疑惑起来，小石不是为山本做向导去张家坨了吗？而且沿路都是战场，怎么会遇到一个苗族姑娘？欧阳丹说她是被抬来的，也就是说，这个苗女姑娘当时就在战场中，而且受了伤。柯山的脑海中下意识地闪出一个名字——向妹子！当时曾看到给吴刚领路的人有一头长发，不过穿的是男装……柯山的脑子有些乱了，正在犹豫是否要叫醒小石进行询问之时，朱院长推门走进来，热情地说道：“柯山同志，辛苦啦。”由于不知道朱院长的意图，甚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认识自己，因此柯山只是客气地说：“您好。”朱院长回头对跟来的欧阳丹说：“欧阳医生，刚才又送来几名重伤员，你去看一下。”见欧阳丹转身离开，便关上屋门说，“我并不知道你在执行什么任务，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我只是负责通知你：早晨5点钟，准时到前线指挥部聂科长那里报到。”柯山看了下手表，是4点半，连忙问道：“前指在哪里？”“离这里有5分钟路程，是张平的宅院，也是李家洞的最高建筑，很好找，不用急。”柯山有意识地问道：“刚才听欧阳医生说，小石送来一个苗族姑娘，她穿的什么衣服，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小姑娘当然要穿女孩子的衣服喽。”“她受的什么伤？”“枪弹贯通伤，左臂靠近肩部，未伤及骨头。奇怪的是，创口非常新，可衣服上却没有弹孔。”没有弹孔？柯山大脑神经猛地一跳，连忙问道：“她被送来之前，伤口是不是包扎过了？”“包扎过，是军用急救绷带，而且包扎得很规范，可能是我们的战士做的紧急处理吧。怎么有问题吗？”“没什么。您能带我去看看她吗？”柯山尽量平和地说道。“可以。”朱院长边向外走边说，“因为她是地方老百姓，又是一个女孩子，所以单独安排在一位老乡家里。”柯山伸手拉住朱院长的胳膊，脚下加快速度，朱院长的步速也不由得快起来。他们走进一户农家，朱院长轻轻推开柴房门，探头看了一下，疑惑地说：“咦，人怎么没了？”柯山手扶枪套，闪身闯进去，一缕月光正照在临时架起来的竹床上。适应了一会儿，他确认屋内空无一人，然后走到床边伸手探进被子里，是凉的。“也许是不了解咱们的政策，心里害怕跑了吧。”朱院长说道。柯山故作轻松地应和道：“兵荒马乱的，可以理解。朱院长，您去忙吧，我先缓缓神，待会儿就去前指报到。”见朱院长走远，柯山匆匆向寨外走去。他围着寨子走了一圈，见到哨兵便询问有没有见到一个苗家妹子，回答均是“没有”。由于没有十足把握判定那人就是向妹子，况且部队又有很重的作战任务，因此他决定放弃搜寻。柯山寻着“李家洞的最高建筑”找到张平的宅院。张平在发迹后，便搬出闭塞的小山村张家坨，分别在古丈县城和李家洞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宅院。柯山面前的是一座二层楼院，上下共有30余个房间，下层间间相通，院子地面铺着条石，四周是五丈高的围墙，前后各有一座三层碉楼。一名警卫战士伸手拦住柯山，警惕地注视着他。“我是保卫部的柯山，奉命前来报到。”柯山说道。那战士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本，边翻边问：“你是？”“柯山，找侦察科的聂科长。”“进去右边第三个门。”战士让开路。柯山走进大门，只见两名参谋正在指挥战士有条不紊地搬运装备，似乎准备出发。他看了下手表，早到几分钟，便站在院子中尽量将神经和身体放松，抬眼向远处的群山望去，任早起的鸟儿欢快的叫声触摸自己的耳膜，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去，浑身的疲惫和紧张似乎被吐得无影无踪。“吱呀”一声，身后的房门开了。柯山回头看去，只见双眼布满血丝的聂科长正在朝他笑着。正要说话，聂科长摆摆手，然后反手将房门关上，拉他到院子的一角，说道：“你和小石分手前的事情就不要讲了。”随后，柯山将如何与那3名战士展开搜索追击以及不慎遭袭的过程做了简单汇报。“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聂科长显然已经从朱院长那里有过了解，所以问得有些随意。“没有任何问题。”“很好，咱们直奔主题。昨天14时，杨文华终于招供。据他交代，邓德乾的任务是突袭我军设在辰溪的秘密粮库。”“粮库？”柯山脱口而出。他对敌人意图突袭粮库并不感到惊讶，因为那毕竟是目前仅次于指挥机关的重要目标。问题是，为了保证作战部队的供应，粮食基本上都调到西南前线了，难道军部给野指打了埋伏？聂科长显然看出他的想法，说道：“这个秘密粮库在辰溪的石田坳，是军部在接到返湘作战的命令后设立的。其重要性就不必说了，目前虽然部署了警卫部队，但毕竟我明敌暗，而且这支突击队是由国民党正规军尉官以上人员组成，其战斗力不容忽视。你的任务是主动出击搜寻它的下落，争取在袭击前予以歼灭。”“有大致搜索方位吗？”“据杨文华交待，依照惯例，具体行动方案由直接执行人邓德乾和向老爹制定，即便吴刚也只是下达总体命令而已。因此，这就需要你到石田坳后，及时与负责警卫任务的史克强连长取得联系，依据实际情况制定相应的行动方案。说实话，那个粮库我也没有去过。”“史克强连长？是140师留守会同军分区的史克强吗？”柯山欣喜道。“对。你们认识？”“我们是南工团的同学。”“哦？在筹建秘密粮库时，他可是会同军分区力荐的人选，你此行一定要与他密切配合，以圆满完成任务。”“是。”柯山立正答道，紧接着又问，“那吴刚怎么办？”他对于这个曾经两次在自己手中逃脱的蒋特，依然是耿耿于怀。“既然他在围城时就逃脱了，你就应该在永绥等待下一步的命令。”聂科长严肃地说道，“你知道你的擅自行动给整个行动平添了多少周折吗？”当然，柯山不可能预知之后的周折。昨天10时30分，冯永年按照柯山的吩咐，向吕岩科长做了汇报。由于杨文华还没有招供，因此追捕吴刚仍是柯山的首要任务，况且沿途已经有部队在行动，因此吕科长并未在意；中午13时，所里军管会的夏天阳打来电话，称柯山已转道古丈方向，且有一零二的命令和141师侦察连的配合，吕科长更加放心，并向聂科长例行汇报；14时，杨文华终于崩溃，事态因此发生骤变，柯山的下落及吴刚是否被捕获便成为焦点，保卫部胡部长作为此项任务的主要负责人，不仅通过电话连续向聂科长要人，甚至直接向一零二要人。聂科长急忙向一些主要卡点及分战区指挥员发布查找通知，包括战地医院；17时30分，141师侦察连郑排长依照柯山的安排赶到前指；20时，昏迷不醒的柯山被战士送到战地医院。柯山没敢辩解，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没有说“我”，而且将“我们”咬得很重。聂科长会意地一笑，“除秘密粮库的警戒部队外，军直警卫营张排长已在昨天赶到石田坳增援。你和小石在6点半准时出发，141师侦察连郑排长将继续配合行动。对了，一零二要见你。”说着，领柯山向后院走去。“辰溪的战局怎么样了？”柯山有些担心地问道。“目前，盘踞在辰溪、麻阳、溆浦、泸溪一带的暂2军，在遭到我军沉重打击之后，副军长张玉琳携少部逃往凤凰。至于石田坳，并未在主战区，即便有部分流匪误打误撞到了那里，对粮库也够不成威胁，因此你的首要目标仍是邓德乾。”后院又是一番景象，除了4名持枪肃立的警卫战士外，不时有作战参谋手拿电文急匆匆在院中穿梭，有的房间传出纷杂却有条不紊的联络呼叫声。柯山随聂科长进到一个房间，只见一零二身披军呢大衣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随着电话联络声，两名作战参谋用红蓝铅笔在军用地图上快速勾划着。聂科长轻轻咳嗽一声。一零二抬头审视，最后盯着柯山问道：“柯山？”“是，首长。”柯山立正答道。“好你个孙猴子，”一零二猛然站起身，将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指点着说，“终于找到你了。昨天胡部长接二连三地朝我要人，非说是我派你出去的，不交回人来不行。哈哈哈！当时咱们只是打了个照面，今天我非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值得胡部长如此大动干戈。”聂科长和柯山都没有说话，以军姿注视着首长。一零二见状摆摆手让他们坐下，问道：“任务布置好了？”“是。”聂科长答道。一零二又转向柯山，“你是南工团的学员？”“是。”“很好。”一零二拍着柯山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革命需要你们，特别是一个新的中国诞生之后，更需要像你们这样的知识青年加入进来。”柯山不由得挺直胸膛，心中一股荣誉感油然而生。此时，有人在门外探了下头，见一零二并未休息，便喊道：“报告。”“进来。”一零二抬手看看手表，“很准时嘛。”柯山回头看去，原来是联络部的王主任，他不由得一愣，因为别看联络部平时只是在前沿阵地喊喊话，做些敌军瓦解工作，要么就是对俘虏进行政治形势教育，不过也总能令人感到他们的某些神秘色彩。其实，联络部的原称——敌工部更具威名。敌工部的全称是“敌军工作部”，因不同的历史时期而变换过不同的名称，如“兵运工作”“破坏工作”“白区工作”“国军工作”“敌军工作”“联络工作”等。早在1928年6月，依照中共六大通过的《军事工作决议案》，为了更好地领导各根据地的敌军瓦解工作，中央军事部先后设立兵士科、兵士会，并在各省委和红军政治机关设立士兵运动委员会；1930年，中共中央颁布我军第一个政治工作条例，即《中国工农红军政治工作条例〈草案〉》，规定在团或相当于团级以上单位设立破坏部（科）；抗战时期，破坏部（也称白区工作部和敌军工作部）改称为抗日统一战线部。特别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在国民党军队的大规模起义投诚行动中，无不活跃着他们的身影。与侦察兵的武装军事侦察不同，敌工部更侧重于军事间谍职能。随着全国战局的明朗化，敌工部的职能也随之扩展到国民党党政机构、地方势力、民主人士、开明乡绅等。后更名为“联络部”。就湖南湘西而言，1949年8月4日，国民党湖南省主席程潜、第一兵团司令陈明仁联合通电，宣布脱离国民党政权。后程潜派遣王尚质、戴季韬赴湘西配合47军联络部成功策反“湘西王”陈渠珍，为湘西解放道路搬开一块巨石。同时，程潜的劝降信也分别转送至湘西各武装头领的手中。通过强大的政治瓦解攻势，加上强大的军事威慑力，我军初入湘西并未遇到像样的正面抵抗，甚至一些地方武装主动担负起护路护桥职责。事实上，通过1949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致电林彪的命令中，也可以看出当时湘西地区的大致局势，电文如下：程子华（第十三）兵团除留一个军于常德地区，主力两个军取道沅陵、芷江，直下柳州；另以三个军经湘潭、湘乡攻歼宝庆黄杰匪部，与程子华出芷江的两个军摆在相隔不远的一线上。如此看来，湘西似乎仅处在“取道”的战略地位。不过，湘西匪患之劣在于一个“顽”字，后来的剿匪工作便因此吃尽苦头。柯山将视线转向一零二，静待对方是否要求回避。“来，坐。”一零二向王主任摆摆手，然后介绍道，“这就是柯山。”柯山起身向王主任敬礼，对方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柯山同志，我命令——”柯山立即起身立正，一零二严肃地说道，“你此次执行任务，务必要保证我军秘密情报员的安全，宁可失去粮库，也要保证其安全。”说着，又转向王主任，“怎么样，满意了吧？咱们可是三头对面，该说清楚的可都说清楚了。”王主任向一零二敬礼，说道：“谢谢首长。”然后凝视柯山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宁可失去粮库？是什么人物会如此重要？柯山一时紧张起来。“刚才的命令记住了？”一零二微笑的眼神中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决，“那可是野指特意给咱们派来的侦察员，决不可疏忽。当然，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你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尽到职责就可以了。”柯山认真地点点头，虽然一零二在尽量平息压力，但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头点得非常沉重，毕竟人有时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面对责任却往往会产生出莫名的负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