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排长,你那里有手表吗?”“有,干侦察兵的没表哪行?妈了个巴子的还是美国货呢。”说着,炫耀性地晃了晃手腕。两人开始借着月光对表。此时,在前面负责警戒的小石悄然疾走回来,嘴里发出轻轻的“嘘”声,然后用手比划着“前面有人过来”。大家迅速隐蔽起来。突然,前面传来喊话声,声音低沉且带有试探性。柯山看向小石。小石一脸的疑惑,摆摆手表示听不懂。旁边的贺二虎低声说道:“他说的是江湖行话,问‘是不是闯了朋友的地盘?想借道过去’。”对于这种情况,柯山事先就已有安排,他示意冯永年搭话。贺二虎低声做着翻译:“那人说他是老百姓,家中有急事要借道过去。问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说兵荒马乱的,就走了这条没人的小路。”对于那人满嘴的江湖切口却自称老百姓,柯山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在东北时就对此有所了解。在当时,全国各地尤其是社会底层,各种名目的地下帮会繁多,势力较大的有洪门(又称红帮)、青帮、哥老会(袍哥)等。在湘西地区,势力最大、范围最广的当属袍哥会,上至国民党大员,下至市井小民,特别是地方势力人物、剪径强人等,均有这一帮会的门徒。当地普通百姓也会学一些江湖切口,以求自保及行路安全。贺二虎依然在低声做着翻译:“问他几个人;他说一个人。他问咱们是不是周兴团长的队伍,回答是。他说他是骟猪的老向,和周团长是朋友。”柯山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骟猪的——兽医,老向——向老爹——那一老一少中的老头。真是冤家路窄!此时,小石平端起枪,兴奋地看着柯山,跃跃欲试。“问他向妹子呢?”柯山一边对冯永年说,一边向小石摆摆手,让他沉住气。冯永年和贺二虎疑惑地看向柯山,因为他们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还有一人的。“他说女孩子赶夜路不方便,就留在一个老乡家里了。”贺二虎不待对方落音,便翻译出来。是抓,还是不抓?如果不抓,就会失去如此好的机会;如果抓,但无法保证他就是自称的一个人。一旦失手,难免会打草惊蛇。正在柯山犹豫之际,对方却问起话来。贺二虎翻译道:“他问这边有多少弟兄,设卡子辛苦了,他带了些吃食,也不知道够不够分的。”柯山的大脑紧张地飞快运转起来:向老爹势必会对周兴匪部的设卡情况有所了解,这样说显然是在探听虚实。他随即对冯永年低声说道:“就说是驻防大青山的,碰上共军围剿,想撤回团部。”然后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放对方过去。冯永年、贺二虎会意,将头上的帕子解开一端围在脸上,站起身迎上去,其他人隐蔽不动。向老爹试探着现身。冯永年、贺二虎一个和他对话,一个有意识地挡住他的视线,“护送”着走了过去。小石一把抓住柯山的胳膊,用力摇动一下,焦急的神态似乎在说:那是咱们要抓的特务呀。柯山向他快速摆摆手,表示不要轻举妄动。冯永年、贺二虎转回来。“这老小子对周兴的事还挺清楚,问这问那的。”贺二虎说。“没被问漏吧?”柯山问道。“不可能。老冯应答不上来,还有我呢。”贺二虎满不在乎地说。柯山又让他俩到前面搜索一遍,没有发现问题。之后,他和小石脱下军装,露出里面穿的当地家机布衣裤,用军装上衣裹好裤子勒在腰间,将长枪交给程排长,一切收拾停当,便向围城走去。柯山不知道的是,当时他们险些就打了遭遇战,因为在向老爹的后面,还跟着邓德乾的16人突击队。当向老爹无法回避而走过去时,向妹子便领着突击队悄然绕开,再与其会合。狡猾的向老爹吩咐向妹子返身来察看,自己则带队匆匆走上一条岔路。向妹子远远尾随在柯山和小石身后,直到目送二人进了围城。因为土匪中大部分是本地人,偷偷回家也是常事,因此她并没在意,转身朝葛藤寨方向走去。王纯书记、李区长见到柯山,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可把你们盼来了。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说着,拉柯山和小石坐下,然后给每人倒了碗水。吕岩科长事先已经做了通知,况且彼此又是老熟人,因此柯山也没说什么客套话,他先吩咐小石抓紧时间去休息,然后转向王书记、李区长,问道:“情况怎么样?”“自从你走后,一切都风平浪静。”李区长说,“吴显贵反而积极起来,每天跑前跑后的张罗支前、归劝汇报会。这几天,全区各乡陆续送来几百担公粮,还有六七十个土匪也下山缴枪了。当然,这显然是在麻痹咱们,为他们22日的暴动做准备。”王书记随即问道:“上级有什么指示?”“上级指示,明晚……不,应该是今天了。今晚行动!”柯山的脸色严峻起来,“具体安排是这样的,晚7点,我从围城出发,到葛藤寨麻家染坊抓捕那两个台湾特务。我出发两小时后,你们负责抓捕吴显贵等‘苗联社’主要成员。我那里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在凌晨1点前赶回围城,然后押解吴显贵等人回永绥。那两个特务具体住在哪个房间搞清楚了吗?”“我曾派人以染布的名义去那里打探,了解了一些情况,”李区长掏出笔记本,一边画着方位图,一边说道,“麻家染坊分前后院,后院一排三门五间房,东屋一间,住着周兴的5名亲信;西屋一间,是染坊老板和他的堂客平时的住房;中间是堂屋,左右各有一个套间,虽然并没有看到那两个特务,但估计他们住在两个套间中的一间。”“晚上,他们的哨兵布置在哪里?”“这个,不太清楚。”李区长有些尴尬地说。“好的,得到这些情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柯山对此非常理解,转而说道,“抓捕‘苗联社’的骨干有问题吗?”“按照吕科长的安排,我们已经通知各乡委员来围城开全体会议,完全可以一网打尽。问题是,我们晚上9点才能动手。除非来硬的,否则很难把他们留到那个时候。”王书记说道。柯山笑着说道:“在会议结束后,咱们可以再搞个表彰庆功宴,点名留下部分主要骨干,表彰他们近期在支前、归劝工作中的表现。其中,一定要把桃花芽乡的骨干留下来。”“对了,”李区长一拍大腿,“今天是吴显贵的五十五大寿,最近他正张罗寿筵的事呢,这回咱们就来个借花献佛。”“正所谓将计就计。”王书记说,“他办寿筵,恐怕也是想在暴动之前麻痹咱们,那就给他来一个反手鸿门宴。”“目前围城寨有多少下山缴枪的人员?”柯山突然想起来些什么问道。“17个,怎么了?”李区长说。“到时候把他们也‘邀请’上。不管是不是周兴派来做内应的,先控制起来再说。”躺在床上,柯山辗转反侧,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梳理着行动步骤,生怕漏掉哪个细节。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敲门,抬手看表,已经快上午10点了。他推了推旁边的小石,起身开门,原来是李区长。“吴显贵来了,说要见你。”李区长说。柯山将手枪插在腰间,套上军服,故意没有洗脸就睡眼惺忪地向外走。站在院中的吴显贵连忙迎上来,热情地说道:“柯同志,欢迎欢迎。吴某谨代表敝区支前、归劝委员会全体委员,对柯同志的再次莅临表示欢迎。”“吴先生太客气了。听王书记、李区长说,近期围城区的支前、归劝工作有很大进展,全系仰仗各位委员特别是吴先生的大力支持呢。”柯山一副懒散的模样。“哪里哪里。”“吴先生不用客气,柯某心知肚明,您跑前跑后最为辛苦。请到屋内小叙,权当休息片刻。”“不用了,不用了,各位委员在前院正等着聆听柯同志的指示呢。”“都到齐了吗?”柯山知道,最远的乡距围城有四五十里路,其中势必会是有晚到的,因此故意问道。“还差几个人。”柯山转向李区长,“王书记呢?”李区长会意道:“早晨就出去查岗了。最近周兴没了动静,人们有些松懈。我去找找他。”说着,向前院走去。“那就再等一等。”柯山伸手拉住吴显贵的胳膊,“不用急,其实走走过场而已,能给上级有个交待就行了。”吴显贵只得跟柯山进屋,满脸的笑意背后尽是得意之色。“小石,你到前院看看会场布置情况。”柯山向小石使了个眼色,然后拉吴显贵坐下,倒了杯水递过去,“我正好有些事情要找吴先生聊聊。”“您尽管说,只要吴某能帮上忙,必当鼎力相助。”柯山向前一探身,低声问道:“周兴最近有什么动静吗?”“听说他带着人马离开葛藤寨去了螺丝洞,恐怕是想跑到贵州避避势头吧。”吴显贵说道。“那就好。”柯山长长舒了口气,不过依然紧皱双眉,“不瞒吴先生您,我们上级有通报,最近各地的土匪蠢蠢欲动,恐怕周兴也会卷土重来的。”“吴某也有所耳闻。”吴显贵似乎来了兴致,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桂系白崇禧正在准备反攻,已经联络了一些所谓的反共敌后游击军,又是派人又是送枪的,周兴最近就新得了几挺轻机枪,听说随后还要空投呢。恐怕是来者不善。”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柯山的脸色。“我要与吴先生说的就是这事。您在本地左右都吃得开,到时就仰仗老兄及时给通报个消息,我这里也好做打算。”柯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吴老兄贵庚?”“虚度五十有五了。”“不像不像。如此一来,叫您老兄就难免太唐突了。”“哪里哪里,有道是肩平为兄弟。能结识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小老弟,愚兄堪称三生有幸矣。”“那哪天要去老兄府上讨扰喽?”“王书记、李区长没有给老弟说吗?”吴显贵故意一脸的惊讶,“今天正是愚兄的寿日,寒舍早已备下薄酒,正恭候各位赏光一醉方休呢。”“唉,”柯山叹了口气,“正所谓虎落平川被犬欺。这帮大老粗,大字不识一箩筐,却一个比一个势利眼,如此美事,他们怎么会跟我说呢。”“是吗?”吴显贵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不瞒吴先生您,我是今年初才穿上这身军皮的,只因为曾经为国民政府干过派出所副所长,因此一直不被信任。前些时候,又受到一位杨姓同学的牵连,便被安了罪名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您的那位同窗可是杨清熙?”“您怎么知道的?”柯山也是一脸的惊讶。“王书记、李区长曾让我去劝降周兴,听他聊起过这个人。据周兴说,他有位结拜兄弟叫杨清明,这个杨清熙就是杨清明的三弟。周兴还托我顺便打听他的下落呢。”“自杀了。”柯山叹口气,惋惜地摇摇头说道。吴显贵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低下头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唉。”“别说这事了,怪丧气的。”“好,不提啦。那现在就算是愚兄给老弟单独下帖子了,届时一定要赏脸呦。”“荣幸之至。”柯山见时机已到,便说,“想必老兄已经邀请各位委员出席寿筵。我也正想找机会对各位委员表示感谢呢,如今正好借花献佛,一来顺便开个表彰庆功宴;二来和各位委员联络联络感情,往后还要仰仗各位委员大力支持呢。”为了防止吴显贵生出疑心,紧接着说道,“当然,各位委员若家中有事或路途偏远的,也不必勉强,来日方长嘛。反正看样子我一时也调不走了。围城,围城,真是把我围困住了,唉!”“老弟何必如此颓唐,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像老弟如此年轻有为,一旦遇到慧眼识珠者,势必会大有作为的。”吴显贵小心地打量着柯山,也为自己的一语双关暗自得意。“借老兄的吉言吧。不过谈何容易,我已经被打入另册,若想翻身,难了。”吴显贵还要说些什么。突然,小石“咣当”推门走进来,气哼哼地提起床头的枪又走出去。柯山已经感觉到小石的不满情绪,忧虑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吴显贵那讨好的笑脸背后,则有了更多的得意之色。会议在古庙大殿召开,王书记、李区长、柯山首先分别讲话,然后是各乡委员汇报,还没到一半就已临近晌午,王书记宣布休会吃饭。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边吃饭,边互相聊天打探着消息。柯山在吴显贵的陪同下,与各位委员们一一握手相见,随后和王书记、李区长拟好12人表彰名单。小石却一直不见踪影。下午,会议继续进行。各乡委员汇报完,王书记、李区长做了总结,并布置近期工作。随后,柯山开讲国内和湘西地区形势,东拉西扯直到下午4点多钟,才公布表彰名单,并对吴显贵的寿诞表示恭贺,对盛情款待表示感谢。各位委员之前就知道寿筵的事,散会后,都围着吴显贵作揖打躬,有人在道贺后便匆匆离去,有人虽然没有上表彰名单却主动留下来。吴宅在寨子的北侧,围墙有两丈多高,四角是圆形碉楼,布着阴森森的射击口。前院很宽敞,已经张灯结彩并摆放好十几张八仙桌,管家、佣人忙前忙后张罗着。吴显贵领各位委员安排住处,其中在围城寨有亲朋好友的,连连道谢后表示已有住处。随后,人们陆续落座。此时,王书记带着几个人抬进20坛苞谷烧,高声对吴显贵说:“贺喜贺喜,这点清酒不成敬意,就算是凑个份子吧。”说着,指挥着将酒坛分到各个桌子上。按照计划,那17名下山缴枪的匪兵也被“请”来,一时在各委员中引起窃窃私语。不过,看到县大队队员也围坐下来,开始毛手毛脚地倒酒,枪就随随便便支在一旁,人们的神情才放松下来,聊着天静等开宴。李区长将柯山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刚才县大队刘排长报告,吴祖德可能被土匪抓走了。”柯山一愣,“就是上次给咱们报信的那个老人?”“对,就是他。”“我走后,又跟他联系过吗?”“联系过两次。恐怕是被土匪发现了。”“向他了解过那两名台湾特务的情况吗?”“了解过。不过没有明说,只是让他注意观察周兴身边新来的陌生人。”柯山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因为他深知,目前一个小小的差池就会葬送掉整个计划。不过,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李区长半是安慰柯山,半是缓解自己的情绪,说道:“我了解湘西这一带的山民,他们讲究宁死也要有仇必报。周兴糟蹋并杀害了他的孙女,儿子儿媳也遭其黑手……”“小石呢?”柯山猛然问道,他不想再出什么差池。“他说头又疼了,正在区政府休息呢。”“这孩子。”柯山心想,等有机会该跟他好好谈谈了。然后对李区长说道,“按计划开始吧。”然后走向院子中央。几句开场白后,人们都抄起了酒碗。开宴不久,柯山便串桌敬起酒来。比起东北的烈酒,这包谷烧虽然度数要低些,但毕竟是酒,如果一直坐在吴显贵的主桌上,即便事先嚼过两大把花生,时间长了也难免会醉。这样来回串桌,就能串到县大队的桌子,那里除了有一坛是酒外,其他的都是水。天渐渐黑下来,吴宅点起灯笼,在微风中摇曳,更增添了人们的酒兴。看到时间已差不多了,柯山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来到吴显贵身边,将酒碗在桌子上一蹾,抄起酒坛倒满,然后举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各位,兄弟我初到贵宝地,便相识这么多至爱朋友,兄弟我的工作也有了很大进展,很是高兴。当然,这一切均仰仗吴先生和各位老兄的鼎力相助。在此,我就借花献佛敬吴先生和各位一杯。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吴显贵连忙起身一边为他拍背,一边说道:“岂敢岂敢。”王书记走过来皱着眉头,埋怨道:“怎么能喝这么多?像什么样子!”然后招手叫来两名工作人员,“先把他送回去,别再出洋相了。”柯山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没醉,出什么洋相了?”然后在工作人员的拉扯下,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院。拐过两个弯,他一把扯过军用水壶,连忙仰头灌起来。柯山醉酒、呛酒是假,不过咳嗽却是真。当他喝最后一碗酒时,是用右手罩在碗上抓起来的,夹在手心的辣椒籽便掉在酒中。他高高举起酒碗并迅速饮下,是防备别人看到其中的奥妙。当酒到口中时,他故意用嗓子眼去找辣椒籽,随即引发剧烈的咳嗽,而咳嗽后的满面通红更像是酒上脸了。出门后,他猛灌凉水是为了缓解辛辣刺激。回到区政府,柯山喝下一大口醋,又用凉水洗了把脸,抓起准备好的挎包向后院墙走去。他没有去找小石,心想不论是不是真的头痛,也该让他多休息休息,反正去会合的路已经认识了,随后又有贺二虎和冯永年做向导。柯山悄然翻过院墙,迅速隐入黑暗之中。随后,又有个身影翻出院墙。这一切,均被一个躲藏在草丛中的人看在眼中。十三、夜行擒敌特柯山急匆匆向会合点赶去,突然听到后面似乎有响动,便蹲伏下来屏住呼吸倾听,果然是有人在走动。他迅速从腰间抽出手枪,轻轻扳开机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一个身影越来越近。“小石?”他脱口而出。对方迅速隐到树后,低声问道:“柯干事?”“你怎么来了?”小石走出来,手中的卡宾枪依然平端着,没有说话。“怎么,对我还不放心?”“没有。”小石把头扭到一边。“现在也没有时间细说,你会明白的。”说完,转身疾行。与程排长他们顺利会合。柯山将大家召集到一起,将此行任务的目的做了介绍,并着重提到,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活捉那两名台湾特务。小石又恢复出一张兴奋的笑脸。稍事休息,小分队悄然开始行动。冯永年、贺二虎走在前面,柯山、小石居中,程排长带领战士紧随其后。人们默默地翻过一座座山头,偶尔前面有人滑倒了,后面就发出轻微的笑声。忽然,贺二虎拉了一把冯永年,向后面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又用手指着左前方。柯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灰色的东西在蠕动,续而迅速地向前移动。是人?又不像;是野兽?为什么又那么缓慢;敌人的哨兵?柯山心里闪了一下,便急追过去。果然是一个人。那人听到动静就没命地跑了起来。如果这时用枪射击是可以命中的,但此处已距葛藤寨很近,恐怕打草惊蛇。此时,小石从后边超越过柯山追了上去。“别开枪。”柯山低声喊了一句。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只差三丈多远,那人钻进松林一晃就不见了。这片松林是在墙壁般的山脊上伸出去的一块慢坡,穿过松林是一条斜下去通向深谷的茅草小路,任怎么搜索也看不到一个人影。“那人好像是周兴手枪队的副队。这条小路只通螺丝洞,怕是去那里报告了。”冯永年焦急地说道。看来情况有了变化,如果不能很快到达葛藤寨并及时返回,就有可能遭到从螺丝洞赶来的匪部的包围或阻击。柯山决定放弃搜索,先行赶往葛藤寨麻家染坊。人们心情紧张起来,也加快了脚步。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葛藤寨就在脚下。寨子被黑暗笼罩着,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声鸡犬的啼吠,好像一具偌大的僵尸盖上了一层黑纱布。冯永年指着一条小路,说:“从这儿下去,就能到麻家染坊后面的竹林。”染坊紧靠寨西的山根,黑暗之中仅能分辨出大致轮廓,而那像井底一样黑洞洞的寨子,沉静得令人莫测。柯山紧张地观察着地形,心中也在暗暗着急:目前敌情是否已有新的变化?敌人的岗哨在哪里?如何能更有把握地捉住那两个台湾特务?如何能保证身边这十几位同志不出现过多的伤亡……柯山和程排长研究了一下,决定在西山制高点留下一个战斗小组,一举两用,即可监视螺丝洞方向,阻击敌人的救援,又可作为预备队,必要时从制高点以火力控制山寨作为接应,如果发现敌情,以连续射击3次为信号;另外一个小组由程排长带队,由贺二虎做向导绕到染坊的前门;柯山率领第三小组,由冯永年做向导从小路直奔染坊后面的竹林。柯山他们很顺利地就摸到了竹林,隔墙望去,里面是前后两排瓦房,坐北朝南。当中有一过道连通前后院。围墙是长方形的,东西两面接着房子的山墙,前院很宽敞但看不清楚。院里没有一点动静。后院靠西边那间房子的窗角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冯永年悄声说道:“有灯光的那间是染坊老板的内房,不过平时他可舍不得这么晚了还点着油灯,八成那两名特务就住在这里。”柯山叫小石和一名战士留在后墙两边警戒,然后带着其余的人顺着墙根向前摸去。拐过墙角前面不远就是门洞,门洞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两尺多高一动不动。正在疑惑之时,忽然那团东西发出了鼻鼾声,原来是敌人的哨兵。柯山正想摸过去,那名在后墙负责警戒的战士却从后面悄悄跑来,附在他的耳朵上说:“东屋里有‘投——投投——支’的声音,可能是在赌牌。”柯山挥了一下手叫他赶快回去,哪知他一转身手中的枪正碰在柯山的枪柄上,“咔”地一声响,那敌人哨兵猛地站起来听了听,向这边走来。柯山将身子隐在墙后,回头示意做好战斗准备。哨兵探头探脑越走越近,并“哗啦”推上了子弹。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几步轻跳便到了那家伙后面,伸手卡住脖子顺势将其按倒,不一会儿就不再动弹了。柯山跑过去一看,原来打死哨兵的人正是程排长。他用手在那死尸的鼻下试了试,然后叫战士拖到了沟里。两名战士搭人梯翻墙进到院中,悄悄地打开大门,两个小组好像箭一般穿进大门,几纵就到了夹道。西屋那间房子的灯光一下灭了,难道敌人发觉外面有动静?人们的心全扣上了弦,怦怦乱跳,有的战士吃不住劲想站起来动手,柯山把手向下压了压,几个战士才又卧下去。柯山回头看看程排长,程排长也用手向下压了压,然后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指指东房。柯山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和冯永年一弯腰就溜到了西房,将身子贴在房门两旁。院子里照旧没有一点别的响动。隔了约三四分钟,西屋有人走动,门“吱呦”的一声开了,但是并没有人出来。又隔了一会儿,一个人向外喊了一声门岗。大门口有人答应了一声,柯山估计那八成是贺二虎。屋里的那人大概觉得没事了,便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冯永年沉不住气了,上去就抱住那人,但是没有搂住那只拿枪的手。那人抬枪准备射击,柯山跃过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往上一举,枪响了,子弹却射向了天空。冯永年趁势将他掀翻在地,两名战士过来二话没说拖扯着他就退到了前院。东屋那边也打响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静得有些瘆人。西屋里仍是墨黑墨黑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柯山向冯永年打了一个手势,冯永年抡起枪托猛然将窗户捅开,柯山端着冲锋枪趁虚纵了进去,后面的人也跟着拥进来,用手电一照,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一张桌子倒在地上,床上非常凌乱,好像方才有人匆忙中收拾过东西。再进去是一个杂物间,除了一些杂物还有一个小米仓,屋内没有什么可疑处。柯山过去打开米仓的门板,里面是空的,向左一看,只见紧靠屋墙的仓板已被卸下了3块,墙上现出一个圆洞。看样子,这洞是事先就掏好的,平时在洞的两面涂上一层泥,有事时踹开就能爬到院外。此时,外面有“喂——喂,来呀!”的喊声,声音是间断的,好像中间被人堵住了嘴。柯山一听就是小石,急忙从墙洞钻出去,头被落下来的砖砸了一下也没觉得痛,那个在东墙警戒的战士也奔跑着赶了过来。在水田里有两个人滚在一起,被压在下面的正是小石,他几乎已经支持不住了。那上面的人见情况不妙丢下小石就要跑,却被小石滚身死死抱住了脚,一下子便摔倒在地。柯山上去把那人揪住,他还想挣扎,但是被赶来的战士扭住了双手。小石站起来满嘴都是泥巴,不住地吐。“伤着了没有,小石?”柯山问。“哪儿也没伤着,就是脖子被这王八蛋卡了几下,不过他的耳朵也让我咬下一块肉。”他摸着脖子又不住地吐唾沫,好像那人的耳朵还在他的嘴里。停了一下,他低头向左右找什么东西,一面对柯山说,“这小子从墙洞出来时提着一个东西,是一个皮包。他过了田坎正好碰见我。叫他站住他不听,本来我想一枪打死他,不过你说要捉活的。”他怒视那人一眼又说:“等我扑过去他就把东西扔了,大概是甩在那边。”过去几步,草丛里果然有一件东西,是一个沉重的小型手提皮包,上面印有白色的USA字样,显然是一架收发报机。战斗结束了。东屋除了当场打死的以外,还活捉了两个匪徒,我方人员无一伤亡。经过确认,西屋里的两个人正是要抓的那两名台湾特务。程排长点上灯,两个敌特一前一后被带到屋里,走在前面的也就是被小石捉住的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破旧的美式军服,浑身都是泥土,一双充满了血丝的鹰眼,挑衅地打量着每个人。后面那个身材短小,也是一身美式军服,黑黑的面皮上长满了痤疮。程排长走到他们面前厉声地说道:“两位辛苦了,老老实实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吧,省得费事。”那个矮个哭丧着脸说:“同志——”“谁是你的同志。”程排长唬起了面孔。“是,是。”矮个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长官同志,不要误会,我们隶属国军第122军,只是一名小小的随从副官,受长官胁迫才来到这里的。我们知道贵军优待俘虏,正商量着要去投诚呢。”那高个子在旁边也是连连点头。“随从副官?那么张冕、杨文华又是谁?”柯山厉声问道。那二人吃惊地看着柯山,但高个旋即镇静下来,一字一字地说:“不知道。”此时,小石和冯永年走进来,不约而同地喊道:“吴刚!”冯永年指着高个子对柯山说:“这小子叫吴刚,是吴显贵的儿子。”小石冲过去狠狠捣了吴刚两拳,咬着牙说道:“龟儿子,你也有今天。”对方也不躲闪,冷冷地看着柯山,“请长官不要忘了,我父亲现在是贵政府的委员,是在为贵政府办事。至于我,与您一样,只是在尽一名军人的天职。”见柯山没有反应,又说道,“就目前情况来看,贵部系孤军深入,恐怕很难脱身。不过,我可以选择投诚,引领你们安全撤离。毕竟我父亲在为贵政府办事,这也算是给他老人家的一份见面礼吧。”柯山一时产生了犹豫:这小子叫吴刚,而不是张冕或杨文华,难道抓错了?正在这时,贺二虎推进来一个匪兵,“有什么话快说,敢编瞎话,先点了你小子的天灯。”那匪兵结结巴巴地说:“求大军宽大处理,绝不敢编瞎话。他俩是台湾派过来的。”然后指着吴刚,“他叫张冕,是专员。”又指着那矮个,“他叫杨文华,是副专员。要是错了,就点我的天灯。”“怎么样?现在没话可说了吧!”柯山盯着吴刚说。吴刚反而非常镇静,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是的,不错,我叫吴刚,张冕也是我。”“莫跟他废话,不老实就早点儿送他回老家。”小石平端起枪,“哗啦”一声推弹上了膛。柯山向小石摆了摆手,他知道从这两名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务嘴中暂时不会问出什么来,便转身问那名匪兵:“他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匪兵指了指床下。两名战士迅速挪开床,抽出墙角的两块砖,从里面掏出一个油布包。原来是专员委任状、密码,还有一张译出来的电稿——奉总统谕:祝你们顺利成功。举事后即在永绥赶修机场,以便派机增援。凡捕获之共匪及亲共、通共分子,一律处死。谨对你们及吴显贵先生为人类的和平、幸福所做出的贡献,表示致意。随后,柯山命令对麻家染坊进行仔细搜查。此时,西面山上连续响了3枪,接着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枪声。看样子是螺丝洞来的匪徒,从枪声中可以听出敌人为数不少,约有二三百人,并配备着机枪。柯山连忙叫小石去给西山的监视组送信,“叫他们坚持,我们爬上来时的山头后就闪动手电,然后再陆续撤退。”“是。”小石说完,提起枪就跑出去了。吴刚和杨文华此时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好像他们已经得救了似的。西山的战斗越来越激烈,枪声中掺着手榴弹的声音,南面山上也有了稀落的枪声。柯山决定仍由后面竹林原路奔上山头。柯山带一个组押着俘虏先走,其他人留在后面掩护。杨文华刚走出门,便站在墙边哭丧着说:“长官,松一松绑吧!太紧了,实在吃不消。”小石上去就是一枪托,他就势倒下去,更是赖着不走了。柯山当即命令两个战士去拖。两个战士扯着他衣服还没拖上两步,大概是石头碰疼了他,这才重新站直踉踉跄跄地跟着走。刚爬上半山腰,敌人的子弹就不住打过来。显然一部分匪兵绕了过来。此时,吴刚在一棵树底下跌倒了,说什么也不起来,杨文华也跟着倒在了旁边。柯山真有些急了,端起枪厉声对他们说:“现在给你们10秒钟考虑,是走,还是‘留’在这儿!上级有命令,必要时我们可以这样做!”事实上,若是他们不走,柯山还真准备打死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宁可回去挨批也得这样做。见情况不妙,吴刚扬着头说:“走就走吧,何必动火。”西山的监视组和后面的阻击组退了回来。小石浑身滚得不成样子,衣服撕成了一条条的。他提着枪,肚子一抽一鼓喘不过气,吃力地拔着腿,看样子已跑不动了,走到柯山跟前一喘一停地介绍后面的情况。柯山真有点心疼起来,忙扶着他说:“累了吧?”“死都值得。”3个小组汇合后沿着山脊小路边打边撤,小路只能并排走两个人。“啪啪”一排子弹从侧面的松林打过来,人们一下都卧倒了,可小石还站着,他的手正在打开手榴弹的盖子,柯山喊了一声这才卧倒。那片松林,就是来时遇到去螺丝洞报信的人的那块在山脊上突出去的慢坡,小路就是紧靠着岩壁和松林前端擦过去的。过去后,小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毫无遮拦。此时,后面的敌人也是越逼越近,兜着屁股追。程排长那一组顽强地抗击着追兵。侧面的子弹又打了过来,隔不上一米便有一个泥水泡溅起来,一个战士翻了一下身就不动了。柯山他们被敌人的火力压制在了这里。吴刚歪着嘴笑了。战士们偏着脸看柯山。他抬头看了看松林,忽然想起松林的后边是通向深谷的茅草小路,想必敌人是从这里迂回过来的。而松林的另一面仍是墙一般的山脊,只要把松林的敌人挤下深谷,冲过这段小路,就能突出包围圈,便喊了一声:“两个人一组冲过去,用手榴弹砸!其他人掩护!”语音未落,小石和前面的一个战士就飞也似的冲了过去,随后又冲过去一组……松林的匪兵被赶向了深谷,山脊上的小路已经打通。柯山兴奋地大叫一声:“好!”可是回头召集队伍准备撤退时,却发现吴刚不见了!他的大脑瞬间变成空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奔跑过来的程排长果断地推了他一把,喊道:“先撤,至少咱们手里还有一个!”柯山懊恼地一跺脚,扯起杨文华就跑。匪徒们并没有放松追击,然而在狭窄的只能容两个人走路的山脊上,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柯山他们仰仗着手榴弹的威力,边打边退。离围城还有5里路的样子,从山坳上翻过一支队伍,飞跑过来,头前的是李区长和县大队的刘排长。“怎么样?”李区长问。“跑了一个。”柯山依然懊恼不已,转而反问,“你们那里呢?”“很顺利,吴显贵等7名骨干需要你带走。”李区长和县大队刘排长等人迅速分散埋伏起来,柯山和程排长等人押着杨文华奔向围城。不久,后面就传来激烈的枪声。刚进寨子,就见王书记押着吴显贵等七人迎上来。看到柯山,吴显贵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惊讶得险些突出眼眶,随后紧张地扫视,当看到只有杨文华时,才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他的儿子吴刚目前是安全的。简短地互通情况后,柯山开始清点人数,他的心随即又揪了起来,除缺少5名战士外,小石、冯永年、贺二虎也不见了。时间不容他做过多的犹豫,便押上杨文华、吴显贵等人匆匆向永绥城赶去。按照行动部署,麻栗场此时应该已被打通,并有部队前来接应,因此柯山选择的是大路。为了防备遭遇到被打退的匪兵,柯山让程排长带领两名战士做尖兵,并高声下达命令:俘虏中有试图逃跑或不服从指挥者,就地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