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位司机和他的助手正在一辆货车旁谈论着行车的事,便上前搭讪起来。原来,他们是四川的车,来这里已经有3天了,如果不能按期回去,将赔偿老板的损失。柯山将搭车的意图告诉了司机。司机老王是个有十几年开车经验的人,他不仅没有拒绝搭车,反而有些高兴地说:“土匪打劫一般都在上坡或‘之’字形公路上。他们在山上有了望哨,车来时,先在山上夹攻组成火力封锁公路,迫使汽车刹住,随后下山掠夺。明天你们站在车厢上多注意山头上的人,邪不压正,土匪看见有解放军也会有几分怯意的。”最后,他们决定明天拂晓开车——闯。一切安排停当,柯山这才感到肠胃在强烈抗议,他扭头问道:“饿了吧?”小石揉着肚子,说道:“早就前心贴后背了。”出了汽车站,柯山不由得将目光移向同福客栈。同福客栈的大堂里摆放着七八张方桌,那些被迫滞留的乘客分坐四下,或低头不语,或摇头叹息。那个兵油子正在大骂土匪并表示着自己的不屑。客栈老板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拨拉着算盘,见到柯山近来,便向堂倌使了一个眼色。堂倌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两位长官,是吃饭呀,还是住店?”“吃饭。”柯山答道。“那您这边请。”堂倌安排好座位,递上菜牌,“您想吃点什么?”柯山拿起菜牌,不由得生起一股久违了的感觉。自从3月份加入南工团后,他便过起了军事化集体生活,睡地铺、出早操、吃大灶、上政治课,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第一阶段是形势教育,主要学习《将革命进行到底》、《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毛泽东主席《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报告》、《改造我们的学习》、《新民主主义论》等;第二阶段是革命传统教育,主要学习《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社会发展史》、《论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反对自由主义》等;第三阶段为路线、方针、政策教育,主要学习《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实践论》、《矛盾论》,以及有关工人、农民、妇女、土地改革等内容,及城市接管政策和注意事项等。部分中央首长先后为学员们作了报告,比如周恩来总理的《革命青年的修养及目前形势》,朱德总司令的《国际国内形势及南工团的工作与学习》,李立三的《关于社会发展简史》,王明(陈绍禹)的《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和法律观点问题》,谢觉哉的《关于新法与旧法问题》,郭沫若的《谁领导北伐与抗战》,陶铸副总团长的《南下工作团的性质、学习、工作》、《革命热情与克服困难的关系,书本知识与革命实践的关系》、《关于马列主义理论》等。除此之外,南工团还建立了各种学习组织和制度,先后组建了经济委员会、俱乐部、墙报组、合唱团、图书馆、合作社等。3月28日,成立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同时,提出“要解放人民,必须先解放自己的思想,养成顽强高贵的革命品质,消除自高自大、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等小资产阶级的错误意识”。为此,除了加强政治学习、强化组织生活管理外,最主要的一种教育形式便是“忆苦思甜”。可是,由于南工团学员多是家庭较富裕的青年学生,因此只能通过看演出、听干部的忆苦思甜发言,以提高政治觉悟,改造思想。联系到自身,便是在生活作风上努力向工农干部、学员看齐。继而,“穿朴素衣、吃忆苦饭、不乱花钱”渐渐形成了一种风气。柯山记得,他们乘闷罐列车南下途中,曾停靠在一个小站,苏隽雅下车买了十几个大西瓜给大家消暑解渴,却遭到分队长的严厉批评,“有钱也不应该这样做!这样会在群众中造成很坏的影响。况且,你们的钱不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柯山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两样菜和两碗米饭。“长官,还喝点儿什么吗?”柯山犹豫了一下,“茶水。”“长官稍等。”堂倌说着,向后面喊道,“一份腊肉笋丝,一份洪江鸭血粑,两碗米饭——”柯山暗暗扫视着四周,心中想到:据刘忠教的交代,他并不知道接头人是谁,他要做的只是在空碗上十字交叉摆放一双筷子。问题是,他只有在紧急状况下才能到这里来,不论是被追捕还是传递情报,都不能滞留时间过长,这就要求接头人必须具备随时接头的条件。柯山不禁将目光扫向客栈老板。饭菜被先后端上来,看着小石狼吞虎咽的样子,柯山不由得笑了,便又要了一份腊肉笋丝和两碗米饭。其实,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了。天已经擦黑,食客们陆续结账走向后院的客房。那个醉醺醺的兵油子依然在骂骂咧咧,他的同伴似听非听地垂着头,堂倌坐在一角打盹儿,客栈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阿顺,做好了吗?”话音未落,蔡站长走进客栈。“您稍等,早就好了。”堂倌满脸堆笑应道,小跑到后面拎出一个食盒。“嘿,有车了吗?”兵油子喊了一句。“哪有这么快呀。”蔡站长接过食盒,一边向外走,一边点头哈腰地说道,“到时候我肯定会通知各位的。”“明天要是还走不了,我就搬到你们车站去睡。”好像是为了加强坚定性,那兵油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盘碟乱跳。柯山一愣,他分明看到有一双筷子从兵油子的碗上被震落,可是怎么摆放的,又有些不确定,但绝对不是像正常那样并拢的。“嘿嘿,您怎么能够住到我那个寒酸地方呢。不过各位老总若有兴趣,明天中午可以到车站去,我还存着一坛好烧酒呢。”蔡站长说着,向车站走去。在回军管会的路上,小石一直在夸饭菜的好吃。柯山提醒道:“晚上可不要喝凉水呀。”小石有些不高兴了,“你怎么老提我那事。”“不是不是。”柯山笑着说道:“主要是最近吃多了高粱米,突然吃上肉,我怕你喝凉水会滑肠闹肚子,明天咱们还要去永绥呢。”“明天,要不让军管会派人押车一起走?”小石有些担忧地说道。柯山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他同时也清楚,由于主力部队赴川作战,留守县级的驻军号称一个营,其实只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力,再分派到各乡,可谓是严重缺员。而自己执行的则是秘密任务,若不亮明身份,就不可能得到特殊照顾。再者,若有武装护送,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怎么,怕了吗?”他反问道。“我怕?”小石一抖肩上的卡宾枪,“我最怕去晚了抓不到吴显贵这条老狗。”回到军管会,柯山让小石先回宿舍休息,自己径直去找夏天阳。“你们刚走,军部就来电话问起你们。”夏天阳抢先说道,“我介绍了情况,军部让你们可以暂时在所里休整。”“说休整几天了吗?”“没有。”柯山知道聂科长肯定会有进一步的安排,不过,即便是动用军首长的命令抽调汽车过来,也至少会耽误一天的时间,因此他还是暗自决定明天就出发。“你们刚才去哪儿了?让我找了半天。”夏天阳埋怨道。柯山便说去了同福客栈吃饭,并将那个兵油子的特征做了简单介绍,然后说道:“你能不能安排人进行监视,看他有什么反常举动。”“没问题,到时候就听你的指挥。”夏天阳爽快地应道。“恐怕得由你具体安排了。我们已经联系好一辆四川的货车,准备明天出发。”“军部不是让你们在所里休整吗?”柯山随口半开玩笑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目前军情紧急,顾不得婆婆妈妈的了。”夏天阳的脸色在灯影暗处不由得一沉。柯山并没有在意,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后让自己陷入极为被动的地步,甚至引发与夏天阳的芥蒂。回到宿舍,小石正在擦抢,草铺前摆着一根约四尺长的圆木棍,木棍的一头架在一个用两根木棍做成的“八”字脚上。“那是什么,小石?”柯山好奇地问道。“机枪,速成机枪。”小石露着两只小虎牙得意地说。“机枪?”柯山立即明白了过来,笑着问:“谁教你的?”“这还用教。咱们部队行军作战,帽子上、身上不都会有伪装嘛。我这也是伪装。”小石边说边吃力地组装卡宾枪的零件。柯山过去帮他组装上,随口问道:“明天如果遇上土匪,你怕不怕?”“搭上火,我就一个换他十个。”小石端着枪弯起腰,瞄一瞄准,满不在乎地说,“从前,一到雪天就和我爸去撵肉,土匪总没有山狼跑得快吧!”“到时候可不要莽撞行事。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才是最重要的。”“知道。怎么着我也要等到亲手杀了吴显贵这条老狗。”“难道湘西的恶霸就只有吴显贵吗?”这个问题对于小石来说显然有些太抽象了,他的眼睛盯着灯花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转过头来问道,“柯干事,咱部队兴喊叔叔不?”“怎么不行呢。咱们不都是来自老百姓嘛。”小石涨红着脸,略有些羞涩地说:“那以后我叫你叔吧。”柯山一愣,想到也许在日后执行任务当中这个称呼还能用得上,就答应了下来。“不过,在平时工作中可不要这么叫。”他又补上一句。“行。”小石高兴起来,“等咱们把土匪剿光,你到我家去。不,这次就先去看看,吴显贵不是在围城吗,那咱们去围城就会路过柑子坪。告诉你,柑子坪可是一个好地方,一到春天,那秧苗像块绿茸茸的毯子,那泥巴踩下去像块豆腐;秋天,野菊花开遍山坡,花香、谷香钻进你的鼻孔,一直能香到你的心;到了冬天,就进山去撵肉……”五、受困伏击东方泛出鱼肚色,汽车便瞪着两盏黄澄澄的眼睛开出所里。小石把“机枪”摆放在驾驶棚上面,还盖上了一层油布。清晨的寒风逼人,两人站在车厢上,风撕着衣装,牙齿直打架。他们一面监视公路两旁的山顶,一面挤着香油(两人用力挤在一起避寒)。人们常说,有心事的人总嫌车船慢。柯山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车子确实不够快。公路起伏,每当汽车爬坡的时候,就像一头怀了孕的老母牛,“哼哼唧唧”地向上爬,那青年助手就得赶忙下车,一边随车子跑,一边“嗡嗡”地摇着木碳炉的吹风机。从木炭炉上面爬出来的烟,好像涂污了的破棉絮,撞过柯山和小石的面孔,又低低地沿公路向后飞去。有时,汽车甚至爬不动停了下来,只得用三角木抵住后轮胎,然后拼命地推。漫长的公路看不见一个人,间或在深谷里,在森林或是竹林里,隐现出一两座歪歪扭扭的草瓦房。顺着山坡开辟出来的梯田,从车上望去,那断面的横线条,一条叠着一条,好像人可以一步一蹬儿地爬上那耸入云霄的山顶,爬上那云雾缭绕的天空。其实跑到近处,那一蹬儿却是偌大的一块水田,那断面都是用岩石叠成的四五丈高的田坎儿。柯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辽阔的东北大平原,那垂着头红红的高粱,那大酒瓶般饱满的包谷……突然,司机老王在后窗上猛敲了几下,柯山吃了一惊,立即放弃了思想,原来汽车被一条裂缝般的深谷挡住了。山谷的两边是陡壁,犹如这连绵的山脊高地被人深深地切了一刀。蓝黑色的河水,夹在谷底的崖壁间撞击着、翻滚着,恰如一条毒蛇在黑暗深处疾行。公路是在崖壁上凿出来的,呈“之”字形降到谷底,跨过桥,又蜿蜒曲折地爬上对岸。水声虽然响彻了山谷,但并没有减少深山谷道中那通有的充满了神秘且不可琢磨的沉静。军人是敏感的,每当一场战斗之前,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柯山的眼睛警惕地搜寻着两侧。当车子滑到谷底,跨过激流,爬越对岸的陡壁时,左右两面的山顶上,出现了两个人影,转眼又消失在松林里了。凭经验判断,这八成是土匪。柯山的心“怦怦”地急速跳起来,好像新战士第一次战斗之前的那种心情。他抄起枪,并让小石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伏下身去从后窗看了一眼司机。司机也发现了敌情,此时正在向后看着柯山,似乎有些犹豫。柯山真担心他会开倒车,其实这地方也无法打转身。柯山向司机挥了一下手,意思是只能冲过去。司机回过头对青年助手说了些什么,那助手从座子底下提出一个铁筒,打开盖,忙三倒四地向挡风窗前的一个半圆形的铁筒里倒着什么。忽地车子像撞着了什么东西,向后倒了一下,然后猛地向前跑去。柯山的头随着车身的突然加快,重重地撞在铁栅栏上,却反而觉得撞得好,因为他知道刚才那助手倒进去的是汽油!小石一点儿也没有畏惧,他转向后面公路,两只手上下左右各挥着一条白手巾,好像与远处公路发信号联络着什么。其实那不是什么旗语,但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举动即便是内行人也会被弄得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这“旗语”,山上的土匪没敢妄动。汽车一口气开到了山顶,前面是较平坦的下坡路,最险要的地形已经过来了。但是在那出现过敌人哨兵地方的附近,却增加了不少蠕动的黑点。忽然左面山上,响起一声响亮的枪声。土匪识破了小石的把戏,子弹不住地扫过来,由身边飞过去。小石接二连三地还起枪来,柯山拉了小石一把伏在车上,并告诫他要节省子弹。小石吐了一下舌头,一笑。车子的速度更快了,且震得非常厉害,根本无法瞄准。突然一粒子弹穿进了后轮胎,接着车头也中了两枪。马达不响了,汽车向前纵了两纵,倾斜一下,不动了。柯山和小石一起越下车厢,抢占了路边一个小制高点,隐蔽在一块巨石后面。司机老王和助手也跳出驾驶室,在附近找一处藏身地趴了下来,面色惨白,好像叫谁涂了一层粉。老王告诉柯山这里叫独流河,几十里内没有村落。四面山上布满了土匪,到处虚张声势,响着牛角的号声,像出殡的丧队,其实不过百八十人。没过多久,匪兵三五成群慢慢向柯山他们这里逼近,并且喊着一些难懂的当地话。小石咬着牙说:“他们在喊捉活的。干脆和他们拼了。”柯山用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示意要沉住气。匪徒见这边没有动静,也就大起胆逼了上来。3个头缠黑帕子的匪兵已接近到50米了。小石偏着头从岩缝向外望了一眼,“不知死的蠢材!”嘴里说着,“砰砰砰”一连三枪,1个匪徒倒栽葱似地倒了下去。匪兵以三两人为一组,时而进攻,时而退去,满山回荡着零散的枪声。这是在消耗柯山他们的弹药。浮云被风吹散了,太阳已近正南,山上松林深处升起了匪徒们的炊烟。柯山转头对小石说:“一定要坚守下去,坚持到天黑再想办法突围。”小石身子靠在巨石上,拿着一颗手榴弹,军帽卡在后脑勺上,黑里透红的圆脸涂满了汗污,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字眉锁成了个疙瘩,踌躇一下低声地说:“就怕弹药没有了。”柯山凑近小石跟前,手按在他肩上低声说:“我们要节省弹药,敌人不到30米不打,一两个敌人就用石头砸,一定要坚持到天黑。如果敌人逼得太紧,你就带他们先突出去。”柯山示意了一下司机老王和他的助手,“走山路你比我强。明白吗!”小石白了白眼睛摇摇头说:“我们总这么挨打,要叫我说,现在就一起突围。突出去更好,突不出去也能赚几个。”“要拼也得在天黑,懂吗?”柯山的语气严厉起来。“哒哒哒”“嘶——嘶——”一排子弹打在巨石上溅起一层石渣,小石擦一下脸骂了句“妈妈的”,然后说:“到时候,我留下,你带他们走。”“你现在要听我的命令。我就是留下,也会想办法突出去的。第二天咱们要在所里军管会碰头。”“留下还有个好?别忘了,你有更大的任务。”小石执拗地说着,从手腕上取下父亲遗留给他的那只银镯,一边强塞给柯山,一边说,“等你替我毙了吴显贵,把它放到我爸的坟上就行了。”“你别说了,记住左面那条沟是敌人力量的薄弱处。”柯山不想再和小石纠缠,将银镯推回去,同时不容分辩地说。趁着战斗间隙,柯山将收集石头的任务交给了老王和助手。他俩已经没有最初那样惊慌不安了,不过非常懊丧,舌头不断添着干裂的嘴唇。那干渴的样子很快就传染给了柯山,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在冒烟。他猛然想起出发前胡部长给他的那盒菠萝罐头,于是从挎包中拿出来扔给了小石。小石从裤腿中抽出一把锋利的解牛小刀,麻利地将罐头打开,分给了大家。战斗越来越激烈了。匪兵从四面发起集团冲锋,他们满以为柯山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一群群冒着胆子扑上来,没有枪声,50米,30米,柯山喊了个“打”字,手榴弹随即抛了出去,硝烟起处匪兵伏下一片。匪徒们抱着头滚回去了。小石哈哈大笑着喊道:“叫你们看看,好虎是不是能架住一群狼!”然而,不久敌人又反扑上来。柯山检查了一下弹药,然后将文件包取下来交给小石,“如果敌人还是这样进攻,恐怕坚持不到天黑。待会儿趁着打退他们时,你先突出去。”看到小石还要说什么,柯山严厉地制止道,“听从命令。记住!遇到紧急情况,一定要先把文件烧掉。”此时,山上又响起那出丧似的牛角声,忽然土匪停止了反扑,已经冲到前面的匪兵转头就向回跑。公路后方响起了清脆的枪声,“啪,啪,啪——”“三八式。”小石兴奋地跳了起来,对着司机老王和他的助手喊道,“我们的,我们的!”一辆军用卡车从山头那边转了过来,战士们纷纷跳下车厢,举枪不停地向匪兵射击。“走,冲出去!”柯山喊了一声,小石就蹿了出去。匪兵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做一团,然后分成几股四散逃跑了。柯山向战友们迎过去,远远地看到军直警卫营的张排长也在其中。“没受伤吧?”张排长急急地迎上来。“没有。”柯山轻松地回答,“你们怎么来了?”“昨天接到上级命令,让我们配合工兵检修电话线路,还要求我们沿途捎上执行公务的人员。”柯山猜到这应该是聂科长特意安排的,便半开玩笑地说道:“幸亏电话线路没有事,否则你们再晚来一会儿,我们就有事了。”“也算你们幸运,听工兵排的战士们说,这次命令很奇怪,上级要求先赶到四川秀山,然后往回检修。如果像往常那样一出发就开始检修,恐怕我们就只能到此打扫战场了。”张排长说完,转而问道,“你们这是去哪里?”柯山见张排长这样问,就知道他接到的命令中并没有特指自己,因此简单地应道:“永绥。”他们边说边走向军车。“柯大哥。”一个戴眼镜的地方干部从车厢跳下来。柯山正在犹豫之际,那人紧接着说道,“我是杨沁。”“啊,是你呀。”柯山想起来了,他们曾在武汉见过一面,他是郑文琴在华北大学时的同学,而郑文琴是妻子吴玉筠在北平娘家的邻居。后来,杨沁、郑文琴及其部分同学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05大队,随大军南下。“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柯山上下打量着他,虽然脸上还有些许学生的稚气,却已经透出日趋成熟下的干练。“我们被抽调到了永顺县军管会,正好遇到张排长,就搭了他们的顺风车。”此时,追击土匪的战士陆续回来。在柯山的建议下,张排长决定协助老王修好货车一起走。柯山拉杨沁到一旁坐下,顺便问起郑文琴的情况。杨沁说道:“我们在武汉被一起分配到了常德地委团委,主要工作是到当地学校发动学生。后来又一起被分配到湘西洪江军管会,郑文琴参加了财会班的培训,目前在洪江人民银行工作。”在柯山的印象中,郑文琴还是那个16岁的小女孩形象,任性且泼辣,在北平解放前就曾作为艺文中学的学生参加过学生运动。北平解放后,她和杨沁报考了华北大学。在柯山所在的南工团南下后不久,华北大学、华北军政大学、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也先后启程南下。在武汉时,柯山有一次外出办事,正好遇到在大街上扭秧歌儿进行宣传的郑文琴,略显宽大的干部服,列宁帽,加上齐耳的短发,绝对一副英姿飒爽的女干部模样。当时,杨沁就在她的身边。其实,郑文琴很佩服柯山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哥,当她看到身穿南工团军服的他时,就执意要从华北大学转报到南工团,最终由于年龄太小又是一个女孩子,而遭到婉拒。不过,最终还是随大军南下了。“怎么样,对湘西的水土习惯了吧?”柯山知道杨沁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刚来的时候不行,还闹了两场大病。要不是郑文琴要求分配到湘西,我才不来这个鬼地方呢。”说到这里,杨沁猛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原来,杨沁和郑文琴本来是从常德调到会同专署,因为当时会同还没有解放,会同专署就将驻地放在了芷江,后来又推进到洪江。会同解放后,他们被留在洪江参加建立地方政权工作,因此要时常下乡发动群众、组织征粮。由于不了解当地情况,还喝过一段时间的塘水,后来在好心的农民偷偷指点后,才知道当地居民一般要准备两种水:河水或泉水、塘水。前者是平时食用的,但需要远距离挑取;后者是冲刷农具和供牲畜使用的。加上吃的是当地保甲长送来的发霉的红米饭,炒大锅菜时还会不小心炒进蚂蟥,杨沁等人不久就患上了急性痢疾,随后无孔不入的蚊虫又令他们打起了摆子,幸亏从沅陵军直卫生院紧急调来军医,才得以痊愈。“柯大哥,”杨沁从挎包中神秘地掏出个纸包,原来是一块有些干瘪却依然油黄的蛋糕,“正宗稻香村,从北平带过来的,就剩一块了。”“应该叫北京了。”柯山提醒道。1949年2月3日北平和平解放后,建立中央政权的工作也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期。9月21日召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9月27日政协会议全体决议定都北平,即日起改为北京,并确定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当时柯山他们正在武汉。9月28日南工团结束历史使命,他踏上了奔赴湘西的路程。在行军途中,带队领导传达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消息,随即整个队伍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对,是北京,已经不是北平了。”杨沁连忙改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掰开,递给柯山一半。柯山将双手在衣服上搓了几下,接过来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久违的香气沁满心脾,勾得那大半天未进米水的胃一阵痉挛。“啪!”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随即密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柯山连忙把蛋糕囫囵塞进嘴里。人们都抄枪站起来,四下分辨枪声的来源。此时,山上一名负责警戒的战士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晃动双臂,然后指着一个方向。张排长立即进行战斗部署,他留下3名工兵和搭车的干部,扭头对柯山说了句“可能是设伏的侦察兵和土匪交上火了”,便率领战士奔过去。柯山知道,为了保护公路和通讯线路的畅通,我军会在一些重点地段设下暗伏。他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小石,然后提枪向张排长他们追去。翻过一个山头,只见两名解放军战士押着5名衣衫褴褛的匪兵走过来。张排长上前询问,原来他们是留守永顺军分区的141师侦察连战士,在设伏期间,听到枪声便赶过来,正好遇到这股土匪。“战斗还没结束,有几个土匪被堵在一个山洞中。郑排长让我们押着俘虏先走。”一名战士指着远处说道。柯山他们又翻过一个山头,只见20余名战士分散趴伏在岩石后面,枪口指向半山腰处的山洞。张排长弯腰疾行到一个人身边,问道:“郑排长,情况怎么样?”郑排长扭头一看,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随即说道,“有3个被堵在山洞里。他们居高临下,不好办呀。”柯山抬头观察,只见山洞口距地面有三四米高,下边是开阔的缓坡,正面攻击势必会有伤亡。洞里的匪兵显然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因此高声叫骂着,回应战士们的“缴枪不杀”声。“我刚才派了两名战士绕到山崖顶,然后用绳子坠到洞口上方,一颗手榴弹就能解决掉。”郑排长说。此时,两个身影出现在山崖顶,开始固定绳索。郑排长一挥手,趴伏的战士开始轮流向洞口打冷枪,以分散匪兵的注意力。“柯干事,”小石拉了下柯山的袖子,“听声音,好像是我们柑子坪的冯大哥。”张排长和郑排长都扭头看向小石,这让他有些局促起来,但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说道,“我想试试劝降他们。”山崖上的战士已经固定好绳索,正在向这边挥手请示命令。郑排长看了看张排长和柯山,然后对小石说:“土匪是在等待救援或拖到天黑,咱们不能耗太长的时间,懂吗?”小石点点头,然后灵巧地一闪身,在战士们的射击掩护下,很快便向前推进了30余米,隐在一块巨石后面。与此同时,郑排长做了个手势,崖顶那两名战士立即伏身隐蔽,射击也停止了。“是冯大哥吗?我是昌儿,吴昌儿!”小石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原名。匪兵停住叫骂,沉寂了一会儿,传出喊声:“是柑子坪的昌儿吗?”“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投了解放军,这次就是来杀吴显贵这条老狗的!”柯山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可是又无法拦阻。“你怎么保起吴显贵了?”小石继续喊道。“我投的是周兴周团长。”“你真糊涂!”小石嚯地站起来,挥动着卡宾枪怒气冲冲地喊道,“当年抄剿我爸和你的彭明武是不是周兴的手下?周兴是不是保着吴显贵?你说!”洞内又沉寂了,山下的人紧张地盯着洞口。不久,从洞中扔下3条大枪,3名头缠黑帕子的匪兵钻了出来。战士们持枪围了上去。小石跑回来看看张排长、郑排长,然后对柯山说道:“当年,我爸为了躲彭明武派丁,就是和冯大哥一起跑进山里去的。我爸被彭明武打死了,冯大哥躲不过就投了周兴。他不是土匪。”柯山犹豫了一下,然后对张排长说:“我们正要去永绥开展工作,也需要一些了解情况的人,能否把他交给我处理?”张排长为难地看着郑排长,因为他是此次战斗的指挥员。“这样恐怕不太好。按照纪律,我应该将俘虏移交给我的上级。”郑排长虽然说得很缓和,但语气坚定。柯山知道,如果将自己的任务明确告知对方,一定会得到配合,但这又是他不能做的,便说:“那好,我能不能先向他们了解一些情况?”郑排长爽快地说道:“可以。”柯山转向张排长,“能否将这里的情况向聂科长汇报一下,如果审查他们没有血债,最好移交给永绥方面,以便于工作。”张排长点了点头。此时,小石已经气鼓鼓地走到旁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柯山没有理会他,随即分别对那3名俘虏进行了审讯。原来,小石所称呼的“冯大哥”名叫冯永年,他们经常盘踞在大青山一带,有80余人枪。昨天下午,有十几个人来到他们的驻地,领头的叫“常连长”,虽然都是头缠帕子,身穿当地的家机布衣裤,但说话却是北方口音。今天凌晨,由常连长带队到这里打伏击,命令是“抓活的”。“本来估摸着你们的子弹也该打完了,谁知越打越多。我们队长见死伤了十多个弟兄,汽车上又没货,就要撤,可常连长不干。”冯永年说。柯山回想刚才作战的情形,确实有几个战术动作很娴熟的家伙,恐怕就是那个常连长带来的。他对此并没有感到奇怪,因为有一些被打散的国民党正规军小股部队和散兵游勇,来不及逃跑便滞留在了湘西,有的见大势所趋选择了投诚,有的躲避起来欲伺机向川黔桂逃窜,有的负隅顽抗则加入了土匪武装,有的居然纠集起来割据一方,公然征粮派款,以对抗解放军乃至当地武装,像模像样地过起独立王国的日子。令柯山担心的是,这拨土匪显然不是来劫财的。他快速地思考着:难道这次军事行动主要是针对我们?难道是刘忠教的情报得到了及时执行?可是自己的行动时间和方式是他所不知道的,难道还另有潜伏特务能够进行有效监控?是同福客栈的老板吗?不论怎样,自己的任务至少是变成半公开化了,下一步工作将如何开展?“冯大哥,吴显贵还在围城吗?”小石走过来问道。“在。”冯永年斜了一眼柯山,恨恨地说道,“活得还好着呢。”“彭明武呢?”“他和周兴因为一个女人闹翻了,就投了张平。”冯永年说完,迟疑着反问道,“你们真的要去抓吴显贵吗?”柯山用眼神制止了小石,问道:“你知道周兴现在在哪里吗?”“在葛藤寨。不过他总是神出鬼没的,白天在葛藤寨,晚上就带几个人进山里住。”“在他身边最近是不是出现了几个新来的人。”“当然有了,以前我就没见过常连长。”柯山是想问那两名特务的情况,看样子他并不知情。随后,大家押着俘虏往回走。小石拉柯山故意落在后面,央求道:“柯干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冯大哥保出来?”柯山看了小石一眼,严肃地说道:“小石,你现在已经是一名革命战士了,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冯永年是不是土匪应该由上级来判定。刚才你将咱们的任务给暴露出去,也是犯了纪律。”见小石气嘟嘟地将头扭向了一边,他缓和了一下语气,“现在人心隔肚皮,你能保证冯永年没有变心?如果吴显贵得到消息跑了怎么办?”小石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说道:“柯干事,我听你的。”回到公路,货车已经修好了。柯山将司机老王拉到一旁,问道:“我们搭车的事,你给别人说过吗?”老王紧张地看着柯山,吞吞吐吐地说:“当时有几个司机劝我别急着走,我就说可以借你们的光。别人我绝对没说过。”“没事儿,我就是随便问问。”六、潜入匪区汽车顺利地通过麻栗场进入永绥县城,柯山立刻找到永绥军管会的吕岩科长。吕科长看到介绍信后,将目前的情况做了介绍。敌情与柯山掌握的材料基本上相同。周兴盘踞在葛藤寨,虽然行踪不定,但大致范围已确定;吴显贵目前是永绥“支前委员会”、“归劝委员会”的委员,现居住在围城;打入我内部的“苗联社”分子已经被秘密控制起来。不过在县委会议上,尚有三个问题须待进一步研究,那就是:我军主力在外,永绥境内兵力空虚,周兴匪部除了有300多公开武装外,尚有近千人的地下及外围武装,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发生武装拒捕或劫持罪犯的情况?而且两个特务的活动情况不明,还有关于民族政策的问题,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是否会被煽动起来……等等。“那名三孔桥被烧毁案的案犯有什么交代?”柯山问道。“他自称叫余得三,对烧毁三孔桥一事供认不讳。”“怎么抓住的?”“前天,有群众揭发山上有20多名土匪,领头的是围城乡自卫队大队长余化龙,三孔桥就是被他们烧毁的。我们就组织力量去围剿,这个余得三抽大烟,最后跑不动了。”“是群众主动揭发的?”柯山有些诧异道。“对。三孔桥被烧毁后,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周边群众。后来,这些土匪又催派粮食、盐巴和鸦片,当地人对他们可以说是恨之入骨。而且在前一阶段,我们也做了深入细致的群众工作。”“我需要提审余得三。”柯山说道。“好的,我马上安排。”在等待期间,柯山将那一老一少的体貌特征向吕科长做了介绍,对方表示不掌握这两个人的情况。此时,小石连跑带跳地闯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吊无常!柯干事,是吊无常。刚一提出来,我就认出是他。”见柯山一脸疑惑,便说道,“吊无常叫余化龙,原来是我们柑子坪的自卫队长,就是他领着彭明武上山把我爸打死的。我听冯大哥说,彭明武投奔张平后,他就当上了围城乡自卫队的大队长。”这一意外的发现,使柯山惊喜起来,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提的犯人呢?”小石吐了一下舌头,把帽子向后脑勺一转,说:“我急着给你报告,忘了带犯人。”说完转身跑去,“就来,就来。”门也随着“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吊无常”真是名副其实,他坐在那里垂着两手低着头,不时偷看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讨好,又似乎在试图从审讯者脸上摸底细。每当问他话时,他总是哭丧着脸表示非常可怜,“长官,我知罪认罪。从前我也是一个受苦的人,是个臭乡丁。烧三孔桥的事确实是周兴逼我干的,我全都如实交待了。我认罪,我认罪。”这家伙确实狡猾,试图交待一般罪行进行搪塞,以骗取宽大,关于吴显贵和“苗联社”的问题却只字不提。小石在旁边气得几次张嘴,但没有说出来。“既然你说是周兴让你干的,那么他现在在哪里?”柯山平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