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闪亮登场的迭剌部阿保机 命运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姑娘,长时间冷落一个小伙以后有一天会突然投怀送抱。可是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小伙子还要承受她暴风雨一样的折磨。阿保机虽然颇得伯父宠爱,担任了军职,但更大的考验还在等着他。 英雄们一般都曾有悲惨的人生经历 公元872年,就在中原地区将要爆发席卷全天下的黄巢之乱前两年,契丹民族发生了一次重大历史事件——光荣、伟大、一贯正确的耶律阿保机出生了。 当然,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在刚出生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小屁孩儿而已,无论修《辽史》的元朝人脱脱如何用超现实主义的笔法描绘他出生时的盛况,对于当时的契丹人,他也不过就是头一个大迭烈府夷离堇老涅里的后代中又添了个男娃而已。当然,在这个时候还不能叫他耶律阿保机,只能管他叫迭剌部的阿保机。 现在的历史中,习惯上把耶律阿保机以前他的祖先们也都称为耶律某某,严格说起来这应该算是误读。耶律这个姓其实是在耶律阿保机死后才被契丹皇族确立为自己姓氏的,此前这个词应该指的就是“皇族”。 其实耶律阿保机活着的时候也不该管他叫耶律大人或者耶律先生,他给自己立的姓氏是刘,原因是他自己觉得自己的功业应当比得上汉高祖刘邦。 其实阿保机是非常倾慕汉文化的,不光给自己挑了刘这个汉姓,还给自己起了汉名叫做亿。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他的意思,历史上应该管他叫刘亿。但由于他死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后边会讲到),契丹皇族最终还是选择了姓耶律,连同他也被冠上了这个在他生前仅仅作为皇族代称的姓氏。不过即便如此,契丹人也还是无法隐去阿保机带领契丹民族学习汉民族文化的事实,就连《辽史》中也说他“讳亿,字阿保机”。 很多人都知道,辽国后族姓萧,几乎每任辽国皇后都是这个姓。但这个姓其实在阿保机之前也不存在于契丹人之中,前边讲过,《营卫志》里提到“分……二审密为五”,这里边的二审密指的就是乙室和拔里两个后族。阿保机给自己取姓为刘以后,认为这两个氏族功劳很大,可以比得上汉朝开国丞相萧何,所以赐他们姓萧。虽然他自己的老婆述律月理朵没有改姓,但阿保机的两个大舅子可是全都改了的。 其实整个契丹帝国直到灭亡,真正能被称为“姓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耶律,所有大贺、遥辇和世里部族的后代都冠这个姓;另一个就是萧,用这个姓的是乙室和拔里的全部后人。 中原王朝写历史,提到某位帝王,乃至某个名人出生的时候总要整出点幺蛾子来:比如他老娘做了啥梦啊,出生的时候有什么异象啊,无非是给这些人包装上神秘色彩,想让人相信他们的成功靠的不是自己的努力,而是老天爷吃拧了或者喝多了,就看他顺眼,伸手帮的忙而已。 草原游牧民族汉化之前是不是也干过这种事,不太好评价,因为那时候他们大多都没留下历史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汉化以后的游牧民族干起这个工作来一点儿不比中原人差,《辽史》的主编,元朝丞相脱脱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按照他认真、郑重地写在《辽史》中的说法,耶律阿保机的老娘萧岩只斤是梦见太阳掉到怀里才怀上的他,而他出生的时候“室有神光异香,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 前边一句是按照古代人写历史的潜规则来吹的,要编“牛皮谱”的话,这句话大概能排进“帝王起源之牛皮TOP 10”里的前三甲,后边那个“室有神光异香”基本上也能榜上有名。可所谓“体如三岁儿,即能匍匐”就有点儿太不靠谱了。即使在今天这个优生学、孕妇营养学和平均身体素质都有飞跃提高的时代,也没有哪个孩子生下来就会爬吧?五六个月能爬就已经算超级神童了。 很明显这是因为脱脱老先生乃中原式历史牛皮法的初学者,吹的时候没掌握好分寸,不小心吹爆了。 脱脱老先生对耶律阿保机的记载基本上是从他担任“本部夷离堇”才开始比较详细的。这以前只提到了他幼年时就受大伯耶律释鲁的重视,曾经担任过军职,立过军功而已。好像阿保机从出世开始就是命运的宠儿,当上夷离堇和后来取代遥辇氏成为契丹可汗都是顺理成章的。其实正如同历史上所有建立了巨大成就的成功者一样,阿保机的成功道路也充满了坎坷和曲折。 当然,这次脱脱老先生不是因为无知或者手法不够熟练才犯的错误,他是故意的。中原人写历史,自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开始,就有一项技巧使得炉火纯青,那就是埋包袱。好比太史公写汉高祖刘邦,在《太祖本纪》里整篇都是溢美之词,几乎没有任何负面的记录。但太史公却并没有隐瞒刘邦干过的操蛋事,他把这些故事埋在别人的传记中了。 在《项羽本纪》里他就提到了,刘邦被项羽打败、着急逃命的时候,嫌两个儿子坐在车上压分量,好几次把俩孩子从车上扔下去。要不是驾车的夏侯婴看俩孩子可怜,每次都下车把他们抱回来,这俩倒霉孩子就活活被亲爹给坑了。 后来刘邦占优势了,可他爹在项羽手里。项羽把他爹绑了,跟他说:“你不退兵,我把你爹煮了。” 刘邦竟然很流氓地回答说:“咱俩拜过把子是哥们儿,我爸就是你爸,你要是非把你爸炖了吃肉,分我一碗尝尝鲜。” 虽然脱脱老先生对中原式历史牛皮法的研究不够透彻,但埋包袱的手段却是学了个十足。他把耶律阿保机当上夷离堇前迭剌部爆发的激烈政治斗争,全都埋在了《辽史》中的其他篇章里。究其原因,大概是同出自草原民族,希望能够保持契丹皇族的正面形象,不愿意直接告诉大家,草原民族的政治斗争中的鲜血一点儿不比汉人少吧。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重八郎,十年倒有九年荒”,凤阳十年九荒,肯定不是重八郎朱元璋造成的,是他刚好赶上了在那个时期出生。这点上,耶律阿保机应该跟朱元璋有共同语言,因为他没有出生以前,契丹人的日子过得一直挺舒心,大约就是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政治斗争才开始残酷起来。 前边咱们说过了,契丹人被安禄山逼反以后反而进入了大发展时期,发展的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开始初步确立了有强制力的社会制度。这些礼仪和制度的建立,让契丹人的社会生活开始有了“规矩”。 一般说来,原始部落刚刚开始迈向国家的时候,订立的制度肯定是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的,有了这样的制度以后,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去管理,社会生活自然稳定有序。道理就好像大家打牌、下棋,规则固定,出老千会被鄙视,一般不用特地重申,也不用有专人监督一样。 历史上没有记载这一时期发生过什么严重的违法乱纪事件,反而是在《辽史》里专门提到了,耶律涅里的曾孙子,耶律阿保机的四代祖耶律耨里思(后来辽国人尊奉他为肃祖)“大度寡欲,令不严而人化”。意思当然是给他吹牛,说他是个宽大勤俭的人,不需要对人吹胡子瞪眼睛大家就很老实了,从侧面可以看出粗具国家规模的契丹民族是很和谐的。 华夏民族在提到上古先民的时候,也反复称赞那个时代的君主有多简朴,有多仁爱,道德的感化能力有多么强。其实人性自古都是相似的,真要是位高权重、制约手段又欠缺的话,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不腐化变质呢?之所以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转型初期的君主们生活简朴,是因为财富还没有大量向他们手里集中,不是不愿意摆排场,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这个时期社会和谐,是因为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制度确立的时间短,即使有既得利益阶层,到手的好处也还不多,不够让人太眼红。 到了耶律耨里思的儿子耶律萨剌德(后来被尊为懿祖)担任契丹人夷离瑾的时候,契丹人开始了又一轮对外发展。《辽史》上说耶律萨剌德和室韦人打仗,曾经“矢贯数札”,就是箭射透了好几层盔甲。具体是他射别人还是别人射他,或者对着射,对着穿,《辽史》上倒没交代。不过可想而知,当时的战斗比较激烈。战果应该说也很清楚,既然室韦人要到几百年以后才变成蒙古人称霸草原,那这些仗大概契丹人赢得多些。 到耶律阿保机的爷爷,也就是耶律萨剌德的三儿子耶律匀德实(后来被尊为玄祖)担任夷离堇的时候,他主抓的工作是让契丹老百姓学习种庄稼,并开始畜牧,率领契丹人逐渐放弃了过去的游牧习惯,学习中原人的生产方式。这个改变让契丹人发了大财,《辽史》中说“国以殷富”。 一个原本游牧的民族突然放弃了几千年的生活习惯开始进入农耕和畜牧时期,显得多少有点儿不合情理,其实如果和契丹人重新划分各部的事件结合起来看,这个改变也许是事出有因的无奈之举。 契丹人由八部重新划分为二十部具体发生在什么年代,是个有争议的课题。不过就老熊看来,也许就是在这一时期。咱们说过,游牧民族的生产方式注定了部族不能太大。重新划分之后,新成立的迭剌部集中了全部的世里氏族,规模空前庞大,再坚持过去的游牧就要养不活自己了。我估计迭剌部因为部族规模不适合生产力组织形式,应该是穷过一阵子的。 所谓穷则思变,既然日子过得紧巴了,总得想点办法。迭剌部一直控制契丹人的兵权,在历次对外战争中他们捞到的好处最多,好处之一就是抢来的人口。此时部落里已有不少在先前的战争中抢回来的中原人,这些人基本都是天生的职业农民,放羊养牛未必在行,种地这个估计睡着觉都干得了。既然靠畜牧业养活自己比较困难,那种地就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 可以肯定地说,不是所有契丹人都喜欢这种改变,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改变的过程中发财。就算是发了财,看着别人发财发得大说不定会眼热;看着过去不如自己的人混得跟自己差不多了会眼气,看到过去的穷光蛋日子竟然比自己好,很多人就要气得骂娘了。 同样可以肯定,这时候有一大批对匀德实老爷的经济改革恨之入骨的契丹贵族存在。这中间最恨匀德实的大概就是同属迭剌部的耶律狠德(有些地方也写做狼德,这个名字起的,他要是吃完了肉放下筷子不骂娘,都对不起这名字)。这个人忍了很久以后终于没忍住,找了个机会,趁匀德实老爷出门打猎的时候用毒箭把他射死了。 发生了暗杀夷离堇老爷的恶性政治谋杀事件,一般来说要追究凶手责任,可如果凶手恰好是巴剌可汗的女婿就另当别论了。有了自己老岳父撑腰,狠德杀完匀德实老爷都不过瘾,还想把匀德实老爷一家都灭了门,放出话要杀他们满门男丁。 为了避祸,匀德实老爷家的四个儿子只好出逃,躲到了突吕不部落。此时阿保机小同学刚刚出生,虽然能爬,个头儿大,但毕竟经不起旅途颠簸,只好留在奶奶身边。 奶奶萧月里朵害怕这个男孩也被耶律狠德当做匀德实家的男丁给杀了,只好把他脸抹黑了藏在一个帐篷里。幼年的阿保机可没少过暗无天日的日子。 好在虽然匀德实老爷死了,但自从耶律耨里思开始,家族一直比较兴旺,匀德实本人就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长兄早死不提,二哥耶律帖剌在迭剌部里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实权人物,史载他曾经九任夷离堇。家族里有这样的实权人物罩着,就算在耶律狠德的高压之下,日子好歹还算过得去。 耶律狠德很快就尝到了搞政治谋杀的苦果。他杀匀德实不光是因为不满匀德实的经济改革,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想夺取匀德实的夷离堇宝座。让狠德先生始料不及的是,虽然他抢到了夷离堇宝座,可就在接任夷离堇职务举行的柴册礼上,他自己也被人给阴了。 前边说过,柴册礼最开始是契丹人选新可汗的时候用的,刚开始夷离堇这个级别的干部还享受不到这个待遇,什么时候推广到他们这个级别的,俺没考证到。不过狠德接任的时候肯定是享受到了,要是享受不到的话,说不定他还能多活两天。 举行柴册礼的时候,接任夷离堇的人要先完成一个“再生”仪式,顾名思义,再生当然就是重新生一次,至于原因,我想可能是让当上夷离堇的人记住,以后他不再是自己家庭的代表,要为部落的利益服务。所谓的再生仪式,其实就是走进一间没人的帐篷,换上夷离堇的那身行头而已,狠德就是在干这个的时候被宰掉的。 满心欢喜的狠德钻进帐篷以后就被几个人按住,一刀把脑袋给抹了去,一下子就让假再生变成了真投胎。 领头下手的人就是耶律帖剌的儿子耶律蒲古只,杀完狠德以后他手举狠德的脑袋出帐,告诉外边等着的迭剌部众,狠德谋害匀德实夷离堇,大逆不道,已经伏诛了。 外边也早安排好了人马,没等狠德的手下反应过来,就把这帮人一起削成了肉片。耶律蒲古只也就顺势当上了夷离堇。 匀德实那四个因为父亲被杀变成丧家之犬的儿子听说仇人已死,也就一起回到了迭剌部。随着父亲和叔伯们回到部落,小阿保机的日子总算能过舒坦了。 渐渐长大的耶律阿保机慢慢开始显露出自己的过人之处。首先他没糟践自己出生时就有三岁小孩那么的大块头,长大以后也是个大个子,力气也不小,据说能拉动三百斤的弓,虽然这个说法很有吹牛的嫌疑。而且相貌堂堂,目光炯炯,脑子还很聪明,即便不可能像脱脱说的那样,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就会议论国政,但岁数不大就出言不凡应该是可以肯定的。正因为有了这些优点,所以他年纪轻轻就被担任夷离堇的三伯父耶律释鲁任命了军职,担任挞马沙里。 命运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姑娘,长时间冷落一个小伙以后有一天会突然投怀送抱。可是不要高兴得太早,说不定小伙子还要承受她暴风雨一样的折磨。阿保机虽然颇得伯父宠爱,担任了军职,但更大的考验还在等着他。不过性格再古怪的姑娘面对坚定的追求者,一腔戾气通常也能化为绕指柔情,阿保机要面对的不光是严峻的挑战,还有巨大的机遇。 柴册礼上的惨剧和闹剧 前边咱们讲过,迭剌部夷离堇同时兼任大迭烈府夷离堇,权力仅仅在可汗之下。谁坐上这个宝座,谁就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利益最大化。 不过,这种权力还是有其他制约机制的,迭剌部的夷离堇有任期,三年改选一次。担任夷离堇的人要是为自己和家里人捞的好处太多,就得担心任期结束被选下台,下了台就有可能被大家秋后算账了。 最初设立这个改选制度的人是不是真的有远见卓识,这个不好说,也许当初只是为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让大家都有机会而已。可当初订立这个制度的多半就是老狐狸耶律涅里本人,他这种人是不会因为如此二百五的理由设立制度的。所以,老熊估计,老涅里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预料到了,夷离堇这个宝座将会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他设立这个制度,就是想尽最大可能让血腥事件晚一点儿发生。 在八部划分为二十部以前,这个夷离堇的宝座除了控制契丹民族兵权以外,能到手的实惠不算太大,跟其他各部的夷离堇差不多。可重新划分以后,迭剌部空前庞大,迭剌部夷离堇的权力就相当可观了。 再好的制度也要靠人来执行,诱惑足够了总会有人想出辙来对付制度,实在动不了制度,还有那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呢。就算是夷离堇改选制是祖宗传下来的动不得,早晚也会有人想出办法来在这个制度外另搞一套。耶律阿保机的三伯父耶律释鲁就是这么一号人物。他当上了夷离堇,品尝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是多么甘美以后,就不打算再放手了。为此,他联合自己的一个堂兄弟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政治闹剧。 在他担任夷离堇之前,夷离堇的宝座在耶律帖剌和耶律匀德实他们两个人的儿子之间来回传递。先是耶律帖剌的儿子耶律蒲古只靠诛杀耶律狠德上位。耶律蒲古只之后是耶律匀德实的二儿子耶律岩木,耶律岩木担任了三任夷离堇,四十五岁去世以后就轮到了耶律阿保机的父亲——耶律匀德实的四儿子耶律撒剌的。等到耶律撒剌的也去世了,夷离堇的宝座又落回了耶律帖剌的儿子耶律偶思手中。耶律偶思在位时间不久后,又通过改选的方式回到了耶律释鲁的手中。 耶律阿保机的父亲耶律撒剌的在担任夷离堇的时候曾经在对外战争中掠夺回七千户奚族人。这批人中间有当时的高新技术人才——铁匠。从掠回这批人开始,耶律撒剌的就开始在契丹人中推广铁器制造这个公元9世纪末的朝阳工业。 过去契丹人的铁器都是跟其他民族做买卖换回来的,这种生产工具受制于人的情况严重限制了契丹人的发展速度。耶律撒剌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后,契丹人的实力更快地壮大起来。 耶律撒剌的死得早,没来得及享受自己的建设成果,耶律偶思任期短,也没干出什么成就,铁器工业带来的发展成果就落在了继任夷离堇的耶律释鲁手中。 《辽史》中记载,耶律释鲁不光继续对外征讨扩张,还“始兴版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也就是说,靠了弟弟建立的铁器制造带来的技术进步,耶律释鲁开始建设城市,并开始着手建立纺织。这个功绩给他换回来的是“于越”的桂冠。虽然《辽史》里说于越的工作是“总知军国事”,也就是军政大权一把抓,但老熊却非常怀疑,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遥辇氏可汗凭什么要弄这么个职位出来呢?这个职位不是干脆相当于把契丹人的管理权拱手让给耶律释鲁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职务的本职工作应该是干政务的活儿,只不过高于南北两府宰相而已,在军事上未必有发言权。所谓“总知军国事”,是耶律释鲁搞了政治闹剧之后,在新任大迭烈府夷离堇的支持下给自己加上的,因为后来由于耶律阿保机也担任过这个职务,所以历史中干脆将错就错这么写了。 原因很简单,耶律释鲁既然担任了于越,那就要辞掉大迭烈府夷离堇。既然迭剌部夷离堇跟大迭烈府夷离堇从法理上讲应该是同一个人,那不用问,迭剌部又要改选了。 耶律释鲁舍得放弃手中的枪杆子跑去当后勤部长吗?在耶律释鲁的二哥和四弟担任了很长时间的夷离堇后,这个位置曾短时间回到过耶律帖剌家族手中。大权旁落的滋味耶律释鲁肯定也没少尝过,他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才伙同他人搞的阴谋诡计。 当时按照众人的意见,夷离堇宝座应该再交还给耶律帖剌的族人,具体人选已经决定了,就是当年设计杀死耶律狠德的耶律蒲古只的弟弟罨古只。契丹人有兄弟联名的习惯,历史记载这个人也是帖剌的儿子,估计应该只是跟蒲古同母的。 由于有蒲古只这个英雄了得的哥哥,罨古只在迭剌部中也享有很高的威望,势力相当强。一旦他上台担任夷离堇,耶律释鲁日子好过不好过单说,权力肯定会受到限制,也就没有过去那么风光了。耶律释鲁肯定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本来他也没办法,毕竟他二哥四弟都死在了夷离堇任上,大哥更是早亡,就算不想把权力的桂冠交还给堂兄,他也没有其他兄弟了。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帖剌的儿子里出了个给耶律释鲁凑趣的,就是耶律蒲古只的异母兄弟耶律辖底。 据说这家伙从小就油嘴滑舌挺能说,脑瓜也挺好使,要是搁在中原地区,估计靠拍马屁混上个高级公务员当是不成问题的,可契丹民族经常发动对外战争,胳膊根儿粗细不同,说话的分量也差好多。耶律辖底吃下去的羊肉牛奶全都用来长了脑瓜儿和嘴皮子,胳膊根儿的营养差了点儿。虽然部族中有不少跟他长相特近的人都愿意跟他混,可很多年下来,他竟然一届夷离堇都没捞着过。 这时候又面临换届选举,耶律辖底这样的聪明人当然能看出来耶律释鲁的恋栈之心。在他看来,耶律释鲁这种不可对人言的私心是非常值得利用一下的,能不能实现自己多年的梦想,就看自己能不能说动耶律释鲁,把握住眼前这个机会了。他找到耶律释鲁,直截了当向他提出,希望他支持自己担任夷离堇。 耶律辖底也是耶律帖剌的儿子,夷离堇之位交给他基本也符合大家的要求。而且他在部落中根基不深,没有耶律罨古只的影响力大,他当上夷离堇对耶律释鲁肯定只有好处,这个提案耶律释鲁估计不会反对。可耶律释鲁却没办法帮辖底这个忙,因为部落里支持辖底的人太少了,选票不够,光耶律释鲁答应帮忙也没用。他再愿意,也只能告诉耶律辖底:“我可以同意,可选不上你,我同意了也白搭。” 其实针对这个问题,耶律辖底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所以他对耶律释鲁说:“怎么当上夷离堇,我自有办法,只要肯给我帮个忙,等我当上夷离堇以后你支持我就行了。” 耶律释鲁也是个老滑头了,无论心里怎么愿意,他也不会轻易答应辖底。他是无论如何在答应帮对方这个大忙的同时,也要从对方手中索取相应的回报。 耶律辖底给他的回报就是告诉他:“以后等我当上了大迭烈府夷离堇,我会承认你这个于越的地位在我之上,不光管契丹人的国政,军事上的事情也还是你说了算,我只要能在迭剌部内作威作福就行了。” 这下耶律释鲁不会再不答应了,可他肯定会觉得奇怪:你耶律辖底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上夷离堇呢?民意调查显示你落后罨古只不是一点半点,难道你觉得自己喊几声“change”就能让广大人民群众回过头来选你吗? 耶律辖底这时候的反应,多半是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老鼠胡子,贼贼地一笑,对耶律释鲁说:“这个么,嘿嘿……你过来,咱们只要如此这般……” 不久以后的夷离堇选举一点儿意外都没出,果然是耶律罨古只当选,紧接着就要举行柴册礼,让老天爷和祖宗们备案。只要柴册礼仪式结束,罨古只的地位就板上钉钉了。可奇怪的是,耶律辖底和他那批人一点儿也不着急。眼看着只要罨古只进了再生帐,换完衣服出来接受众人朝拜事情就定了,辖底干脆就不见了踪影。 既然夷离堇是部落公推的,有权参与选举的人不少,有影响力的未必太多,罨古只也知道辖底对这个座位垂涎三尺,为此他也没少紧张过。不过这时候眼看二十四拜拜完,就差一哆嗦了,辖底反而不见踪影,他心里也就放心了,觉得辖底应该不会再来出什么幺蛾子,没选上大概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找地方喝闷酒去了。罨古只兴高采烈地一头钻进再生帐,然后就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外边众人等着新夷离堇从再生帐中出来,没等多久,就见一人昂首阔步冲出再生帐,飞身跃上一匹白马冲入人群。看此人头戴貂冠,身披大红袍,好不威风。一旁早有人点燃了告天的神柴,众人齐声高喊:夷离堇来了,夷离堇来了。再看此人勒住胯下马,仰天长笑“咯咯咯……”,跟刚偷完鸡吃的黄鼠狼差不多一个调,正是耶律辖底。 这下大家全傻眼了,咱们选的是罨古只啊,进再生帐的也是他,怎么出来就变成辖底了呢?这个戏法变得太搞笑了,要是上春晚的话,估计得把刘谦和金鱼都比下去,这又是咋回事捏? 其实这个戏法说穿了一点儿也不稀奇,跟当年耶律蒲古只杀耶律狠德的那一招如出一辙。柴册礼前,耶律辖底领着几个手下先溜进了再生帐,换好了夷离堇的衣服等着罨古只,等他一进帐立刻被放倒,辖底再大摇大摆出帐。外边早安排好了辖底和释鲁的亲信们,辖底一出来马上领头大喊,点燃神柴,造成既成事实。当然辖底跟罨古只是异母兄弟,没有下死手,只不过给了一闷棍而已。 夷离堇的宝座一直在耶律帖剌和耶律匀德实这两个家族里传递,跟迭剌部其他人基本没有关系。对大家来说,选举的时候当然要把票投给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可真正上台的是谁就没那么多人在乎了。 大家参加柴册礼不过是打酱油顺路看个热闹而已,最多是为了仪式结束以后那顿自助餐。反正辖底也是帖剌的儿子,让他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故此辖底上台没有遇到太大阻力。反而是这个戏剧性的手段让迭剌部乃至整个契丹民族多了个饭后睡前的谈资,多了个喝多以后打架玩的理由,算是丰富了契丹人民的业余生活。不过,还是有人坚决反对这件事的。 反对者理所当然就是耶律罨古只,在他看来,弟弟辖底的这个做法是悍然践踏了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和部落人民群众的意志,不光这次柴册礼本身不合法,对辖底还要坚决打击,起码也得让他还辖底一闷棍。于是他开始走上了“讨说法”的漫漫长路。 首先他找的肯定是可汗,契丹人此时的可汗是痕德堇可汗,本名钦德,不过此时遥辇氏的可汗基本上早就已经是摆设了,不仅巴剌可汗时期狠德谋杀夷离堇的事件让遥辇氏可汗失去了威信,钦德本人干的事也够丢人的。 唐乾宁元年(公元894年)起担任幽州平卢军节度使的刘仁恭为了打击日渐强大的契丹族势力,曾经多次派人在秋天草开始枯黄的时候北上焚烧契丹人的草场。 对游牧民族来说,秋天必须要给牲口留够干草过冬,不然存栏的牲口要是缺草料饿死了,第二年大家就要一起喝西北凤。 刘仁恭这个行为肯定激怒了全体契丹人。本来对这种明摆着不给契丹人民群众留活路的行为,只有用革命的暴力对抗反革命的暴力,但懦弱的痕德堇可汗却不敢跟刘仁恭开战,只能派遣使者给刘仁恭送礼,请他赏契丹人一口饭吃:以后别放火了,给留条活路。这种丧权辱国的屈辱行径发生在强者为尊的草原上,只能说明这个统治家族已经彻底没落了。 就这么个给仇人送礼求活路、妹夫狠德让人宰了都不放一个屁的主儿,您觉得他有胆子站出来,赶手握兵权的夷离堇下台,给罨古只主持公道吗?当然不可能。 既然可汗不帮忙,那罨古只就只能去找于越,毕竟于越也是高级干部,而且又是前任夷离堇,说话应该多少也有点儿分量。可问题是,于越是耶律释鲁啊,辖底要是没有他的支持,还搞不出来这么一出呢。他把辖底弄上来,是让辖底支持他扩大于越这个职务的权力范围的,怎么能够给罨古只做主呢? 释鲁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罨古只提出的废除辖底的要求,他跟罨古只说:“柴册礼举行过了,你知道不?柴册礼是干啥的你不会不懂吧?那可是让老天爷跟祖宗们备案的仪式。你说得倒轻巧,废除,老天爷跟祖宗那里怎么交代?你跟他们说上一次柴册礼搞错了,这像人话吗?什么?你觉得能解释?那好我退一步,就算是能跟老天爷和祖宗解释,让谁去?烧你还是烧我?要不你出去问问咱们迭剌部这么多部众,有为你罨古只担任夷离堇,愿意牺牲一把往柴火里跳,把自己点了天灯的没有?你找出这么个人来,咱再讨论怎么跟祖宗解释的技术细节,找不出来,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您哪。” 罨古只彻底失望了,失望以后,痛定思痛,慢慢地他也琢磨明白了,要是没有释鲁帮忙,辖底这一手根本玩不转。想明白了这一节,罨古只就恨透了释鲁,尤其再看到辖底上台以后支持释鲁这个于越“总知军国事”,对释鲁的恨就更在恨辖底之上了。 毕竟,这一届夷离堇自己做不到还可以等三年以后改选,可要是从此以后大迭烈府夷离堇地位低于于越这个规矩被确立下来,那再选上夷离堇又有什么用呢?再厉害的国防部长,还不是得跟在军委主席屁股后头转? 耶律释鲁为揽权搞出这种政治闹剧,自己也明白自己肯定不得人心,同时也看出罨古只看自己的眼神里那种恨不得“排山倒海”一掌拍死自己的恨意,为了确保自己人身安全,释鲁开始利用职权,建立效忠自己的武装力量。其中的一个措施就是让自己那个少年了得的侄子耶律阿保机出任“挞马狨沙里”。经过幼年的苦难和青春时期的磨炼,耶律阿保机终于算是出人头地了。不过,这个“挞马狨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在别人制造的混乱中步步高升的大块头 就因为耶律释鲁恋栈不去,耶律辖底贪图夷离堇的权位,两人联手演了一出好戏,把原本公推为夷离堇的耶律罨古只一脚踢开,让并不那么招人待见的辖底当上了迭剌部和大迭烈府夷离堇。作为回报,耶律释鲁的于越也从仅仅负责内政工作变成了地位只在可汗之下的“总知军国事”。 他们俩这么干自己也知道招人恨,怕别人气急了摘自己脑袋,于是作为未雨绸缪的措施,释鲁任命自己的大块头侄子耶律阿保机担任了“挞马狨沙里”。 沙里也被音译成舍利,这个舍利跟大和尚们火化以后剩下的那些个五颜六色的小东西没有关系,是契丹语“郎君”的意思,也指勇士,放在军队里就是指挥官。挞马就是突厥语“答摩支”,传到契丹人这里,这个词指的是“扈从”,指的是一支部队。名义上,这支部队的效忠对象是契丹可汗,职责是保护可汗和重要人物的安全,所以从字面上看,“挞马狨沙里”的意思应该相当于中原王朝的“羽林郎”,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御前侍卫。 表面上看,这个官职不大,可实际上却是个前途无量的位子。别说中国历史上有无数名臣猛将都是出自羽林郎和御前侍卫,就算是放在今天,在阿富汗挨枪子儿的,晋升速度都赶不上在美国国内陪总统打高尔夫球的。您想吧,这个位子上接触到的高级官员和“上流社会”成员多啊,随便被哪个看上了都能有不错的发展前景。得到这个位置,成不了将军基本上就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了。 而且在当时,这个位置还不仅仅是御前侍卫这么简单。契丹人过去是没有常备军的,平常各过各的日子,打仗的时候大家拿起武器来就是战士。这个“挞马”是耶律释鲁为保护自己建立的契丹人历史上第一支常备正规军。从意义上讲,“挞马”跟北宋赵老粗的禁军是相当的,“挞马狨沙里”可就了不起了,干脆就相当于赵老粗干的那个殿前都检点,不用到将来,本身就是了不得的高级军官。 从阿保机获得这个任命以后从事的主要工作来看,“挞马”的职责绝不仅仅局限于中央保卫局的范畴。史载他先后降伏小黄室韦,并率军讨伐越兀、乌古、六奚和比沙狘等部落,都取得了胜利。很明显这个“挞马狨沙里”的主要职能不光是对内,很大一部分任务是对外征讨扩张。 按照老熊的估计,耶律释鲁建立这支部队应该有两层目的:一是干了缺德事以后怕脑袋被人摸走,建立忠于自己的常备军保命;二是辖底虽然答应了不争兵权,但毕竟他是大迭烈府夷离堇,从法理上讲武装部队是归他调动的,释鲁为了确保自己干的缺德事不变成替人做嫁衣,组建挞马部队,并任命自己的亲信侄子当指挥官。所以,所谓的“挞马狨沙里”根本就是中央军司令。释鲁之所以让阿保机担任这个职务,就是为了保持自己在军队里的影响力。 依靠担任“挞马狨沙里”时建立的卓越武勋,阿保机开始在契丹民族中确立自己的地位。不光他三伯父耶律释鲁称赞他说“吾犹蛇,儿犹龙也”,所有的契丹人也都知道世袭大迭烈府的家族里又出了一个少年英豪,“国人号阿主沙里”。阿主是契丹语中父亲和主人的意思,这个称呼翻译过来就是郎君们的主人,也就是勇士的主人。 就如同很多黄埔生一辈子称呼蒋介石为校长一样,可能很多契丹老将一生都把阿保机叫做阿主沙里。这大概就是后来演义小说中把辽国皇帝,甚至是所有北方游牧民族君主都称为“郎主”或者“狼主”的原因吧。 如果不出变故,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阿保机在自己的伯父、堂叔们这些老一代贵族们逐渐老去、离世以后会继任大迭烈府夷离堇,也会成为于越。但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起码到他中年的时候了。不过,正如同很多成就伟业的英雄一样,命运还给他准备了一次重大的机遇,当然,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变故。 虽然释鲁为了防备别人收拾自己组建了中央军,但于越这个“总知军国事”的权力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垂涎三尺。事实上,他越是加强于越的权威,增加自己对契丹民族的控制力,惦记他这个位子的人反而就会越多。 类似的事情在中原其实也多次发生过,比如秦始皇出巡天下,本意是希望天下人见识了自己的权威以后老实点,但却在山东和江苏引发了两个人的感慨。姓刘的含蓄点儿,说“大丈夫当如是”,人生在世就应该混出这个模样来。姓项的就干脆多了,直接说“彼可取而代之”,要是能把他踹下去换老子来就好了。道理是一样的。 耶律释鲁建立的堡垒够坚固,外人想下手实在不容易,最终他还是被自己人给坑了。下手害他的是他的儿子耶律滑哥,而且滑哥这个亲儿子谋害自己亲爹的原因还非常不靠谱、非常没出息。 历史上各民族都曾经有过一夫多妻制的时候,当然,西方天主教国家名义上实行一夫一妻制,不过找情人也非常普遍。契丹人也是一夫多妻制,释鲁就有好几个老婆,其中有个小妾年纪不大,还很漂亮,被他儿子滑哥看上了。本来游牧民族就有爹死了小老婆归儿子,哥哥死了连大老婆弟弟都可以抱走这个规矩。耶律释鲁年纪也不小了,那个时代平均寿命短,估计他也蹦跶不了几年。滑哥要是不那么猴急,多等两年,等到释鲁亲自去跟祖宗们解释当年为什么要搞阴谋立辖底的时候,他跟这个小妈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所谓“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块砖”,不光他惦记小妈,他小妈也惦记他。释鲁毕竟已经50多岁了,又是总知军国事,日理万机,照顾不过来好几个老婆,那个小妾又年纪轻轻的,自然是守不住。某一次趁释鲁外出打仗,俩人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饭了。 等到好事办完,这俩人突然想起害怕来了。对滑哥来说,老子没死就抱走小妈,老子知道了说不定会让他先死。对那位小妾来说,自己跟丈夫的儿子勾搭成奸这件事要是被丈夫知道了,连说不定的机会都没有,是一定要被丈夫宰掉的,不一定的只是丈夫会扒她皮还是拿她点天灯而已。 这俩人大概没少在一起下决心:就这一次,以后再不了。问题是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种事偷偷摸摸干最刺激,这么刺激的事儿绝对没有一次再不的。尝到甜头以后只有越来越顺手,越来越频繁,越频繁还就越怕被发现,越怕被发现就越盼着耶律释鲁赶紧死。到最后俩人发现耶律释鲁这个老东西实在是不给面子不识相,不肯赶紧蹬腿儿嗝屁,终于决定要亲自动手帮老东西一把。 这俩人掂量了一下,靠他们俩的能耐未必制得住耶律释鲁,于是决定各自去寻求支持。耶律滑哥找到的是当年那次政治闹剧的牺牲品耶律罨古只,他小妈找的是自己的族人萧台哂。 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就算是凑仨人好歹也能壮个胆,更何况这几个人里起码罨古只也算得上是个好汉,不然也不会被推戴为夷离堇。依靠滑哥和他小妈这两条内线,罨古只和萧台哂终于找到机会,下手把耶律释鲁给杀了。 耶律释鲁是于越,本来契丹人里有点儿大事小情都得他说了算,发生谋杀事件当然也得征求他的处理意见,可他本人就是被害人,这件事按说就该由大迭烈府夷离堇来管了。 可这时候大家却突然发现,辖底夷离堇连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失踪了。原来辖底一听说杀释鲁的人里有罨古只,立刻想起了自己当初跟释鲁一起干的缺德事,认为罨古只毫无疑问是来报仇的,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带着自己俩儿子撒丫子就跑,逃到渤海国去了。 于越和夷离堇上边还有可汗,大家就去找痕德堇可汗要主意。可痕德堇可汗要是有担当,当初柴册礼闷棍事件的时候他就不会当缩头乌龟了。这时候一听说有人聚众作乱杀了于越,夷离堇也跑了,干脆头一缩手一摊,说:“这是你们迭剌部内部事务,我这个可汗不该插手。”推了个干干净净。 眼看该管事的一个都指望不上,大家只好把耶律释鲁之前曾经担任夷离堇的耶律偶思请了出来,请他老人家临危受命,把屁股放在已经变成烧烤用的铁板一样烫的夷离堇宝座上,主持平叛工作。 要是放在过去,发生了这种部族中一批人聚众对抗另一批人的事件,迭剌部大概就要发生分裂了。可好在耶律释鲁生前创建的新制度发挥了作用,手握契丹人中央军的耶律阿保机旗帜鲜明地宣布自己要为伯父报仇,支持堂伯父耶律偶思,率兵对另一位堂伯父耶律罨古只下了手。 中央军出手平叛,小小的耶律罨古只和萧台哂两家人当然抵抗不了,很快这俩人就全都被宰了。他们虽然死了,可如何处理他们的家族却成了难题。 罨古只和萧台哂杀的是于越,不是一般的阿猫阿狗,简单地惩罚一下实在难解大家心头之恨。更重要的是,轻易惩罚一下就放过这两家人的话,以他们的地位,回过头来他们在部落里还能耀武扬威,那以后这种事大概就不会少了。为此,大家都认为必须要对这俩人的族人施以严惩,可既然大家是亲戚,平常三姑四姨二大爷地叫着,再严惩也没人下得去手杀他们。最后,无奈的现实逼得契丹人发明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刑罚:将这两家的三族籍没为奴。 当然,这两家的人原本是贵族,跟大家又有亲戚关系,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倒霉亲戚被那些打仗抓回来的、养不起自己卖身来的奴隶们在茶余饭后争先恐后地猛踹取乐。所以,为了这些人,迭剌部贵族专门组建了一个叫做“瓦里”的机构,专管贵族罪犯和奴隶。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本来这件事是坏事,可经过这次事件以后,迭剌部得到了内部整顿,又建立了新的制度。“瓦里”这个新生事物让贵族们以后也不敢随便动手干坏事,可以说实力反而增强了。而实际主持这一系列工作的阿保机也因为表现出色,更加被部众拥戴,连他的堂伯父——新任夷离堇耶律偶思都认为这个小伙子以后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耶律偶思一家跟耶律阿保机的关系一直非常好,他的大儿子耶律曷鲁比阿保机大一岁,从小两个人经常一起玩。据说当年耶律释鲁看到他们俩关系莫逆,还曾经跟这俩孩子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家要想兴旺发达,就得靠你们兄弟齐心协力。” 可见,耶律曷鲁从小也是个人物,一直被释鲁当做接班人悉心培养。此时眼看阿保机的才干、声望处处盖过了自己的儿子,老偶思知道以后阿保机的成就必然在自己儿子之上,跟曷鲁说:“阿保机这孩子的能耐,不是咱契丹人从来就有的,我猜如果他不是穿越过来的,就是老天爷亲自教的,以后你跟你弟弟们要认真替他打工,咱家才有指望。” 他这番话具体指的是阿保机做过的哪些事,实在不可考了。不过老熊觉得,契丹人打了几百上千年的仗,打仗的本事应该算是他们自带技能。无论阿保机多么能打、多么善战、多么善于指挥,估计不会得到这个评价。偶思这番话所指的,很可能就是在处理于越被杀事件的时候,阿保机发明的“籍没为奴”之法,以及建立起的专管贵族罪犯、奴隶的瓦里。 这些东西的确不是契丹人历史上就有的,属于开创性工作。不过从后来阿保机给自己取汉姓为刘,定汉名为亿,非常亲近汉文化这些事情上看,他首先不是穿越党,其次也不是上过老天爷的技能提高班,这些本事应该是他从汉人手里学的。 虽说他的首任汉文化教师是谁已经无法考证了,不过,他出生后正赶上中原的黄巢之乱,很多中原人避祸北逃,所以他从小时候开始就受到汉文化影响,也属于很正常的事。 耶律释鲁被杀事件中,最重要的一个责任人、罪魁祸首滑哥却没有被处理。其实他在这个事件中的责任阿保机已经搞清楚了,但苦于没有证据,另外两个当事人耶律罨古只和萧台哂死得太干脆,也没拿到相应的口供。 释鲁死后,他的家族势力由滑哥继承,滑哥的势力也就不小了,阿保机投鼠忌器,害怕贸然收拾他让刚刚经历动荡的迭剌部真的陷入内乱的深渊,只好隐忍不发。 阿保机只对自己的好兄弟曷鲁说出了心里话:“释鲁伯父是滑哥那孙子杀的,这事儿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可我害怕动他让咱迭剌部乱起来,只能把杀伯父的罪名推给罨古只和萧台哂。我是暂时放过他了,可这孙子连亲爹都下得去手,又害怕我跟他秋后算账,他必然有杀我之心,咱哥儿俩可得一起加着点儿小心。” 曷鲁不愧是阿保机的好兄弟,听完这席话以后,没有耍嘴皮子拍胸脯表忠心,而是从此以后每天带着佩刀守在阿保机身边,保护阿保机的安全。即使到后来他和他的弟弟都成了阿保机的重臣,他自己在契丹人中也有了相当高的地位的时候,只要跟阿保机在一起,他还是会立刻自动转职为大内高手,臭着脸抱着刀子戳在阿保机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据说他陪同阿保机一起去跟李克用会盟的时候,抱着大刀片子一句话不说的那副酷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把李克用都吓了一跳,问阿保机:“这个傻大个儿是谁啊?” 阿保机当时看他的样子可能也觉得挺搞笑的,觉得他实在像个保镖头子,不符合堂哥兼帐下大将的形象,所以只对李克用说:“这是我的族人曷鲁。” 不过放过滑哥这件事,却最终为几年后的“诸弟之乱”埋下了隐患。不久以后,耶律偶思去世,死前留下遗命,让阿保机接替夷离堇之位。临终的时候还叮嘱阿保机说:“尔命世奇才。吾儿曷鲁者,他日可委以事,吾已谕之矣。” 这句话翻译成比较直白的说法就是:“我知道你是个RP值高得吓人、修厕所刨坑都能刨出金元宝来的主儿。你千万别忘了啊,我儿子曷鲁跟你一起玩大的,将来你有肉吃,一定得分他碗汤喝,要捞稠的!” 就这样,借助迭剌部其他贵族搞出来的动乱,阿保机一步一步登上了迭剌部夷离堇之位。如同历史上所有身居高位的人物一样,大权在握以后,他就要为祸一方了。当然,那些大人物们有些是为祸自己人,被冠以昏君、奸臣等荣誉称号,阿保机这种人是为祸外人,所以被称为英雄。 草原义务收割队和刘守光坑爹事件 大唐昭宗天复元年(公元901年),在堂伯父耶律偶思去世后,按照偶思的遗命,阿保机被推举为迭剌部夷离堇。这一年,阿保机刚刚二十九岁。 《辽史》在《国语解》中说大迭烈府“即迭剌部之府也”,但从《太祖本纪》里看,虽然迭剌部夷离堇兼任大迭烈府夷离堇,但并不是刚刚继任迭剌部村长的人就有资格担任契丹镇民兵大队长,被称为大迭烈府夷离堇,他还需要建立适当的功绩以显示自己的能力,才能被可汗授予大迭烈府夷离堇的称号。 所以,在举行柴册礼跟老天爷备案以后,阿保机忙不迭地率领部众开始对外征讨。这种对外战争本来就是用来证明新任夷离堇军事才能的,属于拣软柿子捏的活计,因此阿保机把主要打击对象放在了实力不强的室韦、于厥等部落上。不久契丹就打败了这两部,顺便还击败奚族统帅辖剌哥。这几场胜仗中,契丹人又抓了不少奴隶,抢回来很多牛羊。 听说阿保机取得胜利,除了当缩头乌龟之外没什么本事的痕德堇可汗终于把脑袋钻出来一回,在当年十月宣布阿保机有资格继任大迭烈府夷离堇,从此,阿保机正式成为全契丹人的军事领袖。 阿保机这次出征取得的战果并不大,但对历史的影响却不小,最大的影响发生在他对室韦的征讨中。室韦诸部一部分被契丹人吞并,另一部分被他打得站不住脚,纷纷迁移。其中有一部叫做蒙兀室韦的,西迁到了斡难河流域,放弃了室韦这个称号,改称为萌古,也就是后来的蒙古。 二百多年后,就是这个当年被阿保机打得满地找牙的室韦小部落,最终发展壮大起来,灭亡了契丹人最后的余脉西辽。如果阿保机真的是穿越众,大概不会放过他们吧? 如同吃饭一样,上桌以后先吃开胃小菜,然后就要挑肥美的下嘴。阿保机靠收拾软柿子得到了军事统帅权,之后立即把眼光放在了南方辽阔富饶的汉人疆土上。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春天牛羊要抓膘,大家是不打仗的,大举出兵一般都要等到秋天草长马肥的时候。第二年七月,阿保机大举契丹全族兵马四十万,南下河东、代北地区。 七月,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个字眼而已,其实只有了解长城内外气温差异和农作物成熟期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这个“七月”有什么意义,又有多么毒辣。 燕山山脉南北的气温差异很大,新中国建立后,曾经有一个时期,以燕山山脉为界,两边的部队发放冬装都有区别。山南部队发放棉大衣,退伍时归个人,山北部队发放皮毛大衣,退伍时要交还,可见温度差异之大。如此大的温差导致了两地的农业生产组织形式和作物成熟期都不相同。山北的草原上,每年只能种一季小麦或其他作物,成熟期大约就在农历六月底七月初。之后到了七月底八月初,山北就要上冻,并有可能下雪了。山南种植冬小麦,夏初就成熟了,还可以再抢种一季绿豆等成熟期短的作物,这季作物的成熟期差不多在农历八月。 契丹和其他所有游牧民族之所以每逢秋七月后就要南下,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农历七月,草原民族的人民群众挥汗如雨地辛勤劳动,收完自己的庄稼,把小麦铺在平地上晾晒,交给留在家里的女人们看管。他们自己兴高采烈地收拾行装,把旅行用的毡毯、皮帐,杀人用的强弓、弯刀全都结结实实地绑在自己战马的马鞍上。然后大家一起唱着淳朴的草原民谣,带着满脸憨厚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南下。要是赶上汉人王朝羸弱,没能在长城沿线挡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就一直唱着歌谣冲进汉人的地盘。 游牧民族健儿们在草原上,除了打仗其实不大敢撒开缰绳跑,因为草原上会有老鼠洞、雨沟、地陷,一不留神就会伤到马腿。中原人的农田就不同了,年复一年,汉人在这片地里深耕精作,别说石头,大点儿的土坷垃都少,比草原还适合游牧健儿们跑马。刚好这时候汉人的庄稼还没有成熟,地里的青苗是最好的马料,草原勇士们在这里驰骋完,连地方都不用挪就能把马喂饱,随便找口水井还能给马刷洗一番。 撒欢儿撒够了,大家再找几个村子,拿着弯刀、张着弓箭劝说村民们把他们的房子点了,收拾东西跟自己一起上草原去享受天高云净的写意生活。 汉人一般都是愿意的,偶尔碰上实在头脑冥顽不灵的,大家就一起把他脑袋砍了当球踢,反正留着脑袋,他也不明白事理。 要是能吓跑一两座城池的守将就更好了,城里有得是金银财宝和漂亮姑娘,大家放开手拿就是了。转悠一大圈之后,看看日子过去不少了,该拿上捡来的财宝,带着劝说来的汉人回家了,临走还能顺便把地里剩下的庄稼替逃散的汉人们收了。 阿保机这次领兵南下,干的就是这个买卖,具体过程史书中未见其详,不过这次他应该没有直接遭遇中原王朝的军队,打劫行动大获成功。“攻下九郡,获生口九万五千,驼马牛羊不可胜计”,可见收获不小。 这一趟南下对阿保机来说,最大的收获在于通过实地考察,他发现汉人建在城市里的房子确实比帐篷住着舒服。所以率领部队回到草原上的阿保机马上着手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他让那九万五千“生口”就地转职为建筑工人,于当年九月在潢河以北为他兴建龙化城。 这座城市对于整个契丹民族来说,也有着划时代的意义,过去耶律释鲁的时候“置城邑”应该还只是建立有城墙保护的居民聚居点,跟以色列人在约旦河西岸兴建的“定居点”相当,可这座龙化城,却可以肯定是契丹历史上第一座自发兴建的,带有宫殿等专供贵族统治阶层享乐场所的城市。 就任大迭烈府夷离堇的第三年,耶律阿保机也是在四处征讨中度过的。这一年春天,他跑到东边去欺负了山沟里的女真人;秋天又组织契丹人民搞了一次跟头年相同的秋后大旅游,打算着再从中原弄一批“建筑工人”回来。不过这次,契丹人吃了一个巨亏,他们碰到了比老子刘仁恭还狡猾邪恶的刘守光。 前边咱们说过契丹人跟刘仁恭之间的过节儿。按说有这么个狡诈凶狠的幽州节度使守着大唐北疆,就算是中原因为黄巢之乱彻底失去了秩序,只要战火还没烧到幽州,契丹人南下就占不到什么便宜。 可刘仁恭在幽州享受了几年太平光景,竟然被歌舞升平消磨了锐气,开始沉迷享乐,大兴土木给自己盖宫殿,到处抢钱抢美女,找道士炼不死药,反正什么事不靠谱,他就干什么。整个幽州地区兵备废弛,民怨鼎沸,比打成一锅粥的中原也好不到哪儿去。 耶律阿保机就是看准了刘仁恭这只老虎牙已经掉光了,这才连续两次大举兴兵南下的。可谁想到,中原自古就英雄辈出,老一代不行了自然有新生力量出现。前一年,他打了中原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次再来,刘仁恭可不愿意再忍着了。他派了自己的儿子刘守光和帐下勇将刘雁郎领兵到契丹人兵锋所指的平州协防。 刘仁恭大概确实老糊涂了,他只派了五百人给刘守光和刘雁郎。人家契丹人来的有多少呢?《资治通鉴》里说是“万骑”,数量明显比前一年大举南下的那个四十万少多了。前一年契丹人南下抢的是河东和代北,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境内,但平州却在现在的辽宁省境内,这支部队又不是由阿保机亲率,而是由他大舅子述律阿钵率领的,所以数量比较少也可能是因为这一路本来就是偏师。再者说这个“万骑”本来也就是个虚数,实际上可能还没有这么多。 不过再怎么少,几千人是有的。刘守光应该也懂点儿算术,知道好几千人不是自己的五百人能对付得了的,眼看力敌没希望,只好想办法智取。 他让平州的大户人家给述律阿钵写了封信,信里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地对述律阿钵说:“您在率领契丹铁骑成为威武之师的同时,一定要当文明之师啊,千万不要进城看什么好自己动手拿啊。当然大家伙也知道既然您南下打劫,那肯定有自己的难处,领这么一大票小弟,启动资金就得花不少,每天给兄弟们吃喝也是一大笔开销,大家绝对不会让您白忙活。要不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帮您组织好一批特别倾慕契丹文化、恨不得马上拿契丹绿卡的漂亮美眉。您放心,肯定不找凤姐、芙蓉、小月月那样的恶心您,绝对保证都是盘儿靓胸大腿长的美女。把金子银子之类不当吃不当穿的劳什子也给您多划拉上几十车,然后再预备好美酒和烧烤自助餐啥的。您亲自过来接美女、拿金银的时候还能再吃一顿喝一顿,怎么样?” 述律阿钵大概没听说过鸿门宴的故事,或者就是对自己太有信心,压根儿没怀疑就答应了。到约定的时候,领着几个亲兵到汉人搭好的帐篷里赴宴,顺便要美女和财宝。 他满心以为一进帐就能被莺莺燕燕的软玉温香给围起来,谁承想围是真的被围了,围他的却是一帮大老爷们儿。 述律阿钵吓了一大跳,心说:不带这样的吧?你们说不拿凤姐、芙蓉、小月月来糊弄我,也不该拉一帮老爷们儿来啊,兄弟我不好这口儿,你们不知道吗? 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就已经被放翻在地给绑了。抓了他以后,刘守光立即出面告诉契丹人,你们的头子被我抓了,想要他,给够了老子好处再说。 述律阿钵是阿保机的大舅子,他的命当然丢不得,吓得跟他一起入关的契丹将士一起跪在平州城下大哭,乞求刘守光放人。答应只要刘守光放了述律阿钵,就献上良马五千匹。 事实证明,契丹人这个时候还不会做买卖,马在古代是非常贵重的财物,在战争中的地位非常高,差不多相当于机械化战争中的各种车辆。有马没马的军队在机动力上差距极大。单就眼前这一仗来说,充其量“万骑”的契丹人出手就是五千匹马,饶是按照《辽史》中《营卫志》的说法,契丹人的骑兵常年保持一人三马,每人有两匹备用的,起码也是拿出全部马匹的一小半了。 您想吧,好比是个坦克师,打仗的时候师长被抓了,敌人要求交赎金。这边张口就说,我给你一个团的坦克怎么样?人家怎么想?很明显这个俘虏绝对不仅仅是个师长而已啊。那还不趁机狮子大开口?任凭契丹人怎么加价,刘守光就是不放人。最后这件事连痕德堇可汗都惊动了,他亲自出面找刘仁恭叙旧交,套近乎,这才在花了巨大代价的情况下把这个述律阿钵给活着弄了回来。 这件事,让后来的宋朝人纠结了三百年,觉得刘仁恭处在“虑亡不暇”的情况下,还能“外病契丹”,大宋国却拿北方侵略者没什么办法,实在太丢人了。可这个故事却有个很大的问题:述律阿钵到底是谁?《旧五代史》和《资治通鉴》都说他是阿保机的大舅子。阿保机的大舅子一家在被他改姓萧以前确实姓述律,他老婆一直用这个姓就没改过,可没见到哪里说阿保机的老婆述律平有个叫阿钵的哥哥啊? 其实,“阿钵”这个称呼在契丹语里是个用于男性的尊称,大概相当于汉人说的“大人”或者“老爷”之类的。在《旧五代史》里还提到了,这个人是萧翰的父亲,《辽史》里又说萧翰的父亲是萧敌鲁,也就是述律敌鲁。 这回真相大白了,原来所谓的述律阿钵就是大辽建国名臣,曾经任北府丞相的萧敌鲁,《辽史》里专门有关于他的《列传》,说他“性宽厚,膂力绝人,习军旅事。太祖潜藩,日侍左右,凡征讨必与行阵”,也就是说此人是阿保机的死党,贴心小跟班,在二十一佐命功臣里,萧敌鲁被阿保机看做是自己的手。难怪他能自领一军,难怪他的脑袋丢不得。 后来的萧敌鲁靠自己的武勋证明了,阿保机花如此大的代价换他回来是有价值的。但他的功劳多为此事之后所建,这时候他还没有那么深的根基。花这么大一笔钱赎他回来,有些契丹人就要不高兴了:本来大家一起南下是去发大财的,结果就因为你阿保机的大舅子萧敌鲁脑子跟猪追了尾,害得大家财没发成反而破费了一大笔,所有的破费肯定都得由迭剌部来出,这是为嘛啊? 阿保机当然也看得出来。为了平息大家的怒火,他把当年他爹耶律撒剌抓回来打铁的七千奚族人改编为奚迭剌部,也就是奚族人组成的迭剌部,将其划分为十三个县。这个举动应该算是公然侵吞契丹人公共财产,给自己的部落捞好处。 由此可见,迭剌部内部的形势对阿保机来说是多么严峻,也可以想象阿保机会多么痛恨给自己造成如此重大麻烦的刘仁恭。 领袖的威望是靠一次又一次的正确和一个又一个的胜利逐渐塑造出来的。阿保机刚当上夷离堇不久,相当于万里长征才走到遵义,当然还做不到阿保机一挥手,契丹人前进。再被刘仁恭父子摆了这么一道,要是不把场子找回来,那他大概就没得混了。可偏偏这时候他当上夷离堇又已经是第三年了,眼看面临改选,刚吃完亏的他很难保证自己改选成功,不能连任他就不能去跟刘仁恭父子找场子,或者说就算找了场子,功劳也未必是他的。形势对他来说可一点儿都不乐观。 万幸,痕德堇可汗这种抄手掌柜,旁的本事未必有,揣摩手握实权的下级有什么小心思的本事是必然有的技能。没这两下子的话,万一不小心把阿保机这种手下得罪了,他脑袋瓜子就要挪地方了。眼看阿保机因为吃了亏不爽,因为怕丢了夷离堇的宝座非常难受,贴心的痕德堇可汗马上下令:有鉴于阿保机小同志连续三年将夷离堇本职工作完成得极为出色,同时内政建设也搞得呱呱叫,龙化城的建设工作非常圆满,应当奖励,拜阿保机为于越。 原本要是不出刘守光坑爹事件,对阿保机来说,有没有这个于越的头衔意义已经不大了。他当上夷离堇的时候,别说在迭剌部内大家都对他心悦诚服,乐于听候差遣,即使是在其他那十九个契丹部落中,大家认的也是他阿保机这块金字招牌,没什么人再拿痕德堇可汗当干部。 可这次因为萧敌鲁的缘故,阿保机的跟头摔得有点儿大,无功受禄从痕德堇可汗手里接过这个于越的宝座,多少算他欠了痕德堇可汗一个人情。要是不把面子找回来,万一遥辇氏里再出个英雄人物,以后他阿保机能不能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实在难说了。所以此后的几年中,他除了征讨漠北各个小部落外,主要的精力就放在了和刘仁恭过不去上。 萧敌鲁吃的这个大亏,《辽史》中并没有提到,但宋朝人编纂的史书中却都有提及,估计编《辽史》的脱脱是不愿意提到这次草原民族的强者被中原割据势力中的小绺子给坑了的事件。 这事儿具体发生在哪一年,各书中语焉不详,但可以看出发生在刘仁恭掌握幽州大权的末期,而且痕德堇可汗还活着。那么可以推断是在公元10世纪初,公元906年以前。老熊觉得,后来李克用派人找阿保机结盟,约定一起对付刘仁恭,应该不会是一时兴起的行为。在这次结盟前,契丹人肯定跟刘仁恭结过大梁子,而且显示过自己的实力,所以推断这次事件大约早于阿保机打败赵霸之战。 想当英雄必须雪洗自己的耻辱 阿保机第二次南下发财就吃了个大亏,弄得他挺没面子;赎萧敌鲁花的大笔经费,掏光了迭剌部的腰包,让他落下不少埋怨;无功受禄接受了于越称号又让他欠了痕德堇可汗的人情。整个算下来,他跟刘仁恭的梁子算是结大了。 他肯定觉得刘仁恭的抵抗行为非常无理取闹,阻止他成功打劫更是罪不容赦,所以他时时刻刻都想找机会向刘仁恭报一箭之仇。 契丹人跟幽州是邻居,离得相当近,想找机会雪耻并不算难。第一次报仇雪耻的机会就是刘仁恭送上门来的。就在吃了刘仁恭大亏的第二年,公元904年秋天,阿保机大举出兵讨伐黑车子室韦。 这个黑车子室韦实力没多强,应该不会主动招惹已经成了塞上豪强的契丹人,他们的罪过在于,因为实力弱在乱世里不好生存,他们拜了一个老大。这个老大刚好就是大唐卢龙节度使刘仁恭。 阿保机的意思再明白没有了:你刘仁恭、刘守光父子俩够阴够贱够鸡贼,暂时我还拾掇不下来你们,那我就从你们的小兄弟下手,谁跟你们近我收拾谁,好歹也出口恶气。 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想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契丹大军还没出动,刘仁恭就得到了消息。黑车子室韦是他忠心不贰的小兄弟,要是他连这个小兄弟都保不住,任由契丹人收拾掉了,以后还有什么人愿意认他这个老大呢?所以他马上派自己的干儿子赵霸领兵北上,救援黑车子室韦。 刘仁恭的部队想救援黑车子室韦有一定难度,因为黑车子室韦的活动区域在契丹人的北边,是今天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一带。赵霸的大军得穿过契丹人控制区域才能跟黑车子室韦会合,这个行动从军事角度看难度太大了。 赵霸既然能被刘仁恭派出来独领一军,脑子应该不会太傻,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凭手中的部队能够平蹚契丹诸部。本来他是救不了黑车子室韦的,可中原人在军事上积累太深厚了,稍微懂点儿历史的中原人,在战略战术上就有相当的素养,所以赵霸用了个围魏救赵之计——进兵武州(张家口宣化),威逼契丹人侧背。 这一手玩得也算是相当阴狠了,契丹人控制的范围大约是东到辽西,西到代北,如果向北出兵讨伐黑车子室韦的话,那赵霸的刀尖就相当于刚好顶在他们屁股上,刚好让契丹人进也不能,退也不是。 由此可见,要论起军事水平来,赵霸就算不如阿保机,起码也不会比他差太远,真要是硬碰硬打起来,谁占便宜还未可知。问题是,就像刘守光随便摆了桌酒就能活捉萧敌鲁一样,战争的胜负,不光看军事水平如何,要等双方统帅斗完心眼,然后才能手底下见真章。 阿保机玩心眼的能耐远在赵霸之上。他派了一个叫弁里的室韦人冒充黑车子室韦酋长的使者,找到赵霸,跟赵霸说:“俺们酋长听说大将军领兵来救援俺们,激动得都不能了,日思夜想就想见大将军一面。本来契丹人要找我们麻烦,酋长大人走不开,可现在契丹人听说您把部队布置在了随时能爆他们菊花的位置上,吓得动也不敢动,不敢再来打俺们了。俺们酋长觉着,既然他们不敢动,那俺们部落就没危险啦,所以带着部队秘密南下,悄悄地穿过了契丹人的地盘,现在已经越过燕山山脉了,就在东边的桃山那里等着您呢。希望您能跟他兵合一处,一起去给契丹人点儿颜色看看,顺便也能看上您一眼,以慰相思之苦。” 按说赵霸应该是不会被这么一句空口白话说动的。但刘仁恭跟黑车子室韦之间肯定互通过消息,双方互有使者往还,大概是有黑车子室韦的使者被契丹人拿住了,身上的信物被契丹人搞了去。弁里此来,肯定是拿了黑车子室韦人的信物。所以赵霸相信了他的这番鬼话,没有去琢磨率领大军穿越契丹人控制区域的难度。他也觉得要是不给契丹人点儿颜色看看,隔三差五契丹人就找黑车子室韦麻烦,不够自己折腾的,欣然同意了领兵去跟“黑车子室韦酋长”会合。 桃山就在现在的怀柔水库旁边,阿保机早就率领部队偷越燕山山脉,埋伏在了这里。 等到赵霸兴冲冲地来到桃山脚下的平原地带,等着跟“黑车子室韦”大军会合的时候,阿保机一声令下,伏兵尽出。可怜赵霸还以为来的是黑车子室韦的部队,根本没做防范。还没出手就被耶律曷鲁的部队把自己的队伍冲成了两截。一战下来,自己被生擒活捉,部队被全数歼灭。 灭了赵霸所部之后,阿保机立即领兵北上,假借着从赵霸军手中缴获的旗帜军服冒充是卢龙节度使派来的援兵,把这个戏码又演了一遍给黑车子室韦人看。 黑车子室韦人比赵霸还土包子,赵霸都欣赏不了的演出,他们当然也看不出名堂来,也被阿保机打成猪头落荒而逃。 不过此时已是隆冬时节,黑车子室韦又比契丹人还靠北,大军在外实在辛苦,为怕横生枝节,阿保机把黑车子室韦人随便打了一顿之后也就撤兵了。 当然阿保机没打算把黑车子室韦这块到嘴的肉吐出去,转过年来,公元905年秋天,收完庄稼以后他又率领部队找了黑车子室韦一次麻烦。这次因为对方预先有准备,占到的便宜不大。但这一年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对阿保机来说,是件大喜事。 这一年秋天,就在阿保机忙着征讨黑车子室韦的时候,唐朝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派了一个名叫康令德的通事到草原上寻求跟契丹人结盟,目的就是想请他跟自己一起对付共同的仇人刘仁恭。 让阿保机非常高兴、舒坦的是,这个中原晋王派来的使者指名要找的并不是痕德堇可汗,而是“契丹王”阿保机。 康令德还告诉他,很久以来晋王一直仰慕“契丹王”阿保机大人的威名,希望能够亲自跟他会盟,把酒言欢。 对阿保机这个汉化倾向严重,希望自己能够名叫刘亿的人来说,得到在中原雄踞一方的晋王李克用的承认本身就让他很欣慰。更何况使者康令德还明确向他表示,在晋王的眼里契丹人的主人是他阿保机,不是痕德堇可汗,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这个邀请。 不过,刘仁恭当上卢龙节度使就是李克用推举的,这两个人一度曾经关系莫逆,虽然因为李克用征讨朱温的时候向刘仁恭调兵,刘仁恭不答应,这俩人闹僵了,还翻脸打过一仗。可后来刘仁恭被朱温追着打的时候,李克用还派部队牵制过朱温的兵力,那次虽然可以解释为李克用是怕朱温把刘仁恭灭了以后自己独木难支,可毕竟互相之间还是存在合作可能的。再加上这俩人在名义上又都是唐朝的臣属,实在说不好会不会突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阿保机虽然高兴,可还没昏头,为防备自己也落得跟萧敌鲁一样的下场,他结束对黑车子室韦的作战后没有解散部队,直接率领着七万大军到云州(山西大同)去跟李克用会盟。 事实证明这次阿保机多心了,李克用是真心想跟他结交的。他是想让阿保机帮自己解除后顾之忧,以便腾出手来对付朱温。本来剿灭黄巢的时候,李克用和朱温是中原实力最强的两个绺子,这俩人还曾经有过合作,李克用对朱温还有过恩。黄巢猛攻朱温的时候,李克用曾经率领骑兵千里驰援。谁承想朱温这家伙猴拉稀——坏了肠子,不单不感激李克用,还在他结束追击黄巢残部、退回汴州的时候下了毒手。 他假意感谢李克用,在汴州上源驿摆下酒宴,为出征归来的李克用庆功洗尘。可当天夜里他就借口李克用白天在酒宴上言语冲撞了他,派兵包围上源驿站,纵火放箭,企图除掉这个未来的劲敌。 幸亏李克用命不该绝,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火势烧不起来,他手下的三百名亲兵又舍命抵抗,这才让李克用逃得了一条性命,但他的三百亲兵却全都损折掉了。 此事让朱、李二人结下了死仇,此后双方都必灭对手才甘心。 朱温这个人比李克用更擅长真流氓假仗义那一套,又比较懂得如何分辨谁靠得住、谁靠不住,刚开始朱、李之间的斗争中,朱温占据压倒性优势,几次把李克用打得连老窝晋阳都差点儿保不住。 不过朱温的野心太大,终究害了自己,为了能当上皇帝,公元904年,他按照中原王朝自古以来的所谓“欲成大事,必先行废立,以观人心向背”的说法,杀死了唐昭宗,改立了唐哀宗,结果一下就看出了人心向背,自己闹得众叛亲离了。 相较之下,李克用的政治眼光要强得多,终其一生,他都表现得对李唐王朝相当忠诚。每次朝廷有危难的时候他总是挺身而出,跟别的地方势力有了过节儿也不忘了上表,跟朝廷打个报告然后再开打。无论乱到什么程度,能够保持起码忠诚的人总比赤裸裸的乱臣贼子名声好,得人心,所以李克用虽然脾气坏,不擅长跟别人相处,容易得罪人,但到最后支持他的人还是比支持朱温的人多。到唐哀宗天祐二年(公元905年)的时候,李克用已经恢复了元气,打算要南下跟朱温一较高下了。他提出要跟阿保机会盟,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或者说,他是想利用契丹人的实力。 虽然李克用和阿保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但这两个人毕竟都是草原豪杰出身,坐在一起喝酒还是能喝到一起的。中国人办事,等到酒差不多了,事情一般也就差不多了。李克用跟阿保机喝到舌头短了、脑袋大了,眼看就要到“墙走我不走”的程度时,双方的关系也差不多融洽到比亲兄弟还亲了。借着酒劲,李克用向阿保机大倒苦水,大表忠心。他告诉阿保机,自己是大唐的忠臣,一生以复兴大唐王朝为己任,问阿保机支持不支持自己。 他这种地方豪强嘴里的话,阿保机大约是不信的。不过大家都是瓢把子,明白无论心里揣着多脏的心思,也要把仁义道德先挂嘴头儿的道理。说正经的,以前交代两句片儿汤话也符合外交活动的惯例,所以他特配合地装出一脸委屈,告诉李克用:“别以为只有你是大唐的晋王,拿我当外国人就不对了。我们家可汗也是‘奉唐契丹可汗’你知道不,跟你是平级干部。虽然论职称你是正职,我是副职,我比你低一点儿,可你我都是大唐王朝最忠诚的战士,你想复兴大唐,正合我意,兄弟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他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你有什么事求我,给个明白话就是了,我听着呢”。李克用当然听懂了,马上对阿保机说:“朱温那个狗东西杀了先皇,挟天子以令诸侯,乃是跟曹操一样的大白脸奸臣。哥哥我打算大起雄兵,讨伐他这个叛党。现在正好就有件事求到兄弟你了,你愿不愿意帮忙,给个痛快话吧。” 估计阿保机立刻就会想到当年李渊起兵时向突厥人借兵的典故。那时候突厥人借着帮李家打天下没少捞好处,所以他兴奋得俩眼冒光,跟李克用说:“哥哥您想让兄弟我干啥,要多少兵马直接说就是了。哥哥你令旗指到哪里,兄弟我的马蹄就踩到哪里,咱哥们儿不用来那套虚的。” 李克用早年曾经干过不少跟别人借兵和借兵给别人的事,基本上都是以悲剧告终的,大概是不敢再搞这个调调了,赶紧摇头说:“大白脸朱温我自己就能对付,平白无故的让你领着人马跑那么老远,过黄河去打仗,哥哥我心里也不落忍。不过,朱温我虽然能对付得了,幽州那个老不要脸的刘仁恭却总是跑出来给我捣蛋。我听说你跟他矛盾也挺大,你要是真有心给哥哥我帮忙,我去打朱温的时候,你把刘仁恭给我吊住,别让他腾出手找我的晦气就成了。” 阿保机一听不是让他进中原捞便宜,马上心就凉了一半,心说:早知道你就是想让我给你当打杂的对付刘仁恭,我才不这么起劲跑这里来呢,谁还缺你这一顿酒啊。不过既然都来了,李克用又是中原豪强,他当然不会把不满意表现出来,当即把胸脯拍得山响,跟李克用说:“不就是刘仁恭那个老东西吗,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哪天你要打朱温,跟兄弟我说一声,我一定亲率雄兵,把那老东西堵在幽州城里,让他连城门都不敢出。” 然后俩人就按照历史上类似会盟的惯例,表演了一出手拉手、好朋友的戏码,不光情深意切地互换战袍和战马,还焚香告天,拜了把兄弟。 阿保机当然不会为李克用干火中取栗的事,不过他还是要去对付刘仁恭的,毕竟他面子丢在刘仁恭手里了,仅仅打败一个赵霸是洗刷不掉当初在人家面前苦苦哀求,求着人家收下大笔财物那种耻辱的。 结束了跟李克用的会盟后,阿保机觉得既然自己已经领着七万雄兵跑到这里来了,那啥也不干就回去有悖“贼不走空”的重要原则,所以回去的路上他顺手又袭击了刘仁恭治下的地盘,捞了点儿便宜。 次年,也就是大唐天祐三年,李克用派兵进攻邢州,阿保机果然如约派兵进击刘仁恭。不过这一次,他只是应付事而已,没怎么动真章。这一年中阿保机没有什么太大的举动,只是向周围的几个小部落开刀。不是因为阿保机懒了,没了雄心,而是因为契丹人名义上的共主痕德堇可汗快不行了。 为祸天下的英雄不喜欢选举制 就在阿保机志得意满地想要开疆拓土的时候,遥辇氏第九位君主痕德堇可汗钦德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终点。其实对这么个人的死活,别说阿保机,整个契丹民族里,除了他自己的家人外,早就没什么人在乎了。 他活着的时候唯一的工作就是当好人形图章,给阿保机这样的部族豪强的一切行为做背书。可到他快要死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毕生都没有得到过的重视,连部族的实际控制者阿保机都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一直守护在他身旁。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让痕德堇可汗感到欣慰,不过阿保机其实关心的并不是他。 契丹民族的规矩,虽然可汗是各部推举的,可前任可汗的意见也很重要。要是阿保机的力量和声望没有强到现在这样,还跟过去的历任大迭烈府夷离堇差不多的话,那么这个可汗反正也轮不到他来当,估计他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可野心就好像是寄生虫,而且是会随着宿主地位的上升而逐渐长大的一种奇怪的寄生虫,现在阿保机是于越了,“总知军国事”,整个契丹民族所有的事都归他管,情况当然就不同了。 游牧民族的人不像中原人那么矫情地讲究“忠孝大节”。哪怕是大白脸奸臣曹操曹丞相,在把持了东汉王朝全部权力后,也很得便宜卖乖地说了句“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乎”。意思就是,如果老天爷让我来当这个皇上的话,那我也要很装纯地学一把周文王,自己不篡位,让我儿子下手。 这种勾当草原豪杰们是不会的,人家讲的是“当仁不让”。什么东西只要自己有能力抢,拿到手里就是自己的。阿保机要是不惦记这个可汗的名位,倒会是件奇怪的事。 平时痕德堇可汗说话没分量,但在可汗继承权上,他的话却非常重要。毕竟按规矩来的话,可汗应该是出自遥辇氏,除了痕德堇之外,其他任何人也没有立场说那句彻底取消遥辇氏特权的话。 阿保机必须想办法让痕德堇可汗在死前把这句话说了。要不然,别说痕德堇可汗把汗位传给自己的族人,即使他在这件事上置身事外不开口,等他死后,大家公推的时候,也轮不到他阿保机。 当然作为部落联盟的“常委”之一,阿保机自己有权力提交由自己接替可汗之位这个提案。但一来,自己张口要这个东西多少有点儿不大好意思;二来,毕竟全契丹一共二十个部落,迭剌部只是其一,就算改选的时候阿保机舍得脸,好意思要求自己上位,其他部落的夷离堇只要说句“还是坚持传统好”,他还真的拿人家没什么辙。所以他放下了手边所有的事情,陪在快死的痕德堇可汗身边,为的就是让痕德堇可汗答应把汗位传给他。 据说痕德堇可汗死的时候,真的留下遗命,把汗位传给了阿保机,是不是出自他的真心,那就不好说了。以阿保机在契丹人中的地位和手中掌握的权力,别说让临死的痕德堇可汗开口推荐他当下届可汗,哪怕让痕德堇可汗开口承认阿保机是他失散多年的私生子都不难。 当然,事实上,就如同神农氏为了华夏民族崛起,把部落联盟的宝座让给轩辕氏,为此甚至宁可跟同出一族的蚩尤氏部落开战一样,处在原始社会向国家政权阶段转型期的民族,其统治者的地位没有阶级社会国家的君主那么高,特权没有那么多,还是很有可能真的以部落发展为重,把自己的地位交给更有能力的人,而不是自己亲戚的。 对于契丹民族其他部落的夷离堇们来说,可汗的宝座反正也轮不到他们来坐,在遥辇氏手中也好,归了迭剌部也好,跟他们关系不大。既然遥辇氏的可汗自己都开口让贤了,大家当然没有什么反对的立场,所以痕德堇可汗死后,大家在耶律曷鲁的率领下,以尊重痕德堇可汗遗命为名,一起向阿保机劝进。 后来,阿保机把自己最推崇的二十一个功臣称为自己的二十一个器官,其中曷鲁被说成是他的心,估计最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他劝进劝得太贴心了。 因为阿保机并没有一下就答应,他推辞了三次,曷鲁则率领众人连续劝进了三次。即便是阿保机迫于面子,当着他的面说出违心之言,声言自己并不贪图权位,责备他不该跟着其他人一起起哄,逼自己当这个狗屁倒灶的可汗的时候。曷鲁也态度坚决地要求阿保机一定要当可汗,甚至还抬出老祖宗耶律涅里的名号来压他。 贴心贴到不受他口是心非之言的影响,自然有资格被称为“心之功臣”了。其实阿保机之所以要推辞三次,不光因为不好意思,也不是他矫情,他这一手应该也是跟汉民族学的,叫做“三揖三让”。中原历史上,基本每个皇帝登基前都要走过这个形式。 如果是正常继位的合法、嫡系继承人,这个礼节的意义在于让大家看看,自己对皇帝宝座不是那么猴急。而对于像阿保机这样,靠禅让或者篡位搞到至尊皇冠的人来说,这个礼节的意义就更加重大了。一来,在多次的推辞中,潜在的反对者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跳出来,进而遭到清洗,可以让新上台的统治者保证队伍的纯洁性;二来,就算反对者咬得住牙,不往外跳,以后再跳的时候也就失去了说话的资格:当初老子推辞那么多次的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放,分明是支持老子的,现在还瞎吵吵什么。 有人敢因为阿保机的推辞就跳出来反对他吗?当然不会有,曾经反对过他的人,每个脖子上都有个碗口大的伤疤,说话比较困难。不过阿保机登基前还是出了个小插曲。他的堂伯叔耶律辖底,就是早几年因为耶律释鲁被谋杀,带着儿子神秘失踪到渤海国的那位,在渤海国混得并不如意。他听说阿保机上台当了于越,觉得这个堂侄子跟自己关系不错,领着俩儿子又跑回来了。 当初辖底和耶律释鲁一起搞过阴谋,所谓交情铁,一起扛过枪、同过窗的,也未必铁得过一起打过别人黑枪的。当年这俩人就好得差不多合穿一条裤子,于越这个宝座的特权更是在辖底支持之下才能升到这么高的。要是没有“总知军国事”的权力,阿保机也未必能这么顺利地取代遥辇氏得到众人的推戴。 当瓢把子的一个重要的品德就是不能随便忘本,背后下黑手可以,公开场合必须牢记“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个道理。眼看辖底回来,阿保机为了显示自己不贪图权势,不忘记老一辈革命家,公开向辖底表示,自己愿意把这个可汗的宝座让给他。 辖底离开契丹人这么多年,就算过去曾经是实权人物,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铁杆帮手剩下的肯定也不多了,就算没死,也基本上都老得不能动、不管事了。他这种老狐狸当然明白阿保机这一让只是做个样子。自己要是识相不接受,以后能在堂侄子心里留个好印象,喝汤也能喝碗稠的;万一自己一个不识相伸手接了,有命点头也未必有命当可汗,所以他摇头摇得无比坚决,以无比坚定的态度回绝了。 眼见堂叔这么明事理,阿保机当然很感动。再加上辖底在迭剌部里多少也有点儿影响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干的缺德事对阿保机来说是多大的贡献,对他这个长辈,阿保机必须给予合适的优待才能显示他的大度、仁慈和不忘旧恩。所以,阿保机登上可汗宝座的时候把刚从自己脑袋上摘下来,还带着他的头油味儿的于越桂冠扣在了堂叔脑袋上,并任命他儿子耶律迭里特为迭剌部夷离堇。 当然,辖底和迭里特到手的也只有这么两顶帽子而已,契丹人中真正“总知军国事”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阿保机,军权也必然定然而且自然是阿保机亲自掌管的。 阿保机从少年时代开始,见多了地位争夺战中发生的闹剧、喜剧、悲剧和惨剧。他从小受汉人的影响,知道汉人们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不光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每三年被检查一次工作,还可以在死后传给自己的儿子。所以,从上台伊始他就开始想尽办法把可汗这个选举产生的董事长,向终身制、可世袭的皇帝方向转变。 公元907年农历正月,举行过柴册礼继任了可汗以后,他马上就授意自己任命的北府宰相萧辖剌和南府宰相耶律欧里思二人上表,给自己和老婆两个人加尊号,给他自己的是“天皇帝”,给他老婆的是“地皇后”。 契丹人自古流传的神话故事里,骑着白马沿土河而来的帅哥始祖象征的就是苍天,驾着青牛车从潢河顺流而下的美女祖奶奶象征的就是大地。而历代契丹可汗们也都本着传说的精神,借鉴汉人的说法,自认为自己是天的代言人,老婆是地的形象大使。所以,这俩尊号前边的天和地只是传统的一种延伸,真正有意义的就是“皇帝”和“皇后”这两个词。 华夏人自古有句古训叫做“唯名与器不可轻假于人”,意思就是说,你别觉得名号这个东西是虚的,随便就往外让,这个玩意儿他是有可能要人命的。 比较早的例子见于商朝晚期,当时所谓的天子也不过就是大家公推的老大们的老大。各位老大们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从实际上看,天子的势力也未必有手下的小弟大。西周当时就已经号称“三分天下有其二”了,可就因为纣王名义上是周文王姬昌的领导,他就能把姬昌抓起来一关好几年,逼得姬老爷子百无聊赖之下,搞上哲学研究了,把《易经》重新编纂了一遍。 不过契丹人还没经历过类似的惨痛故事,没这方面的经验,看不出可汗改名叫皇帝有什么实际意义。大家虽然觉得阿保机这个行为有点脱了裤子放屁的嫌疑,但都觉得自己老大好容易混上可汗当,多给自己吹俩牛皮也不为过,没多想就都跟着瞎起哄。阿保机当然也就顺势“接受”了。 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帝宝座以后,阿保机立即焕发了无比的热情,打开自己精神世界的套间,把全部精力拿出来投入了开拓契丹帝国的工作之中。就在这一年,中原的局势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首先是梁王朱温废掉唐哀宗,自立梁国,公然称帝,紧跟着就和晋王李克用爆发了激战。其次是曾经让契丹人吃过大亏,让阿保机和手下重臣萧敌鲁栽过大跟头的刘仁恭父子反目了。 刘守光跟刘仁恭的小妾罗氏不干不净,被刘仁恭发现后,痛打了一顿赶出幽州城。结果刘守光在当年趁着朱温部将李思安进攻幽州、自己领兵解围的机会,顺手占据了幽州城,把刘仁恭软禁了起来,并自称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另一个儿子刘守奇想借这个机会夺取节度使宝座,跟刘守光翻脸动武,吃了败仗以后干脆投奔了阿保机。 看到曾经的强敌一夜之间因为家事闹得四分五裂,阿保机高兴得大概做梦都能笑出声来。这要是搁早几年,他刚当上夷离堇的时候,说不定就要立即起兵到汉人的地盘上去帮忙收庄稼了。 不过经过云州会盟,见识了沙陀独眼龙李克用的风采以后,阿保机对中原人的了解成熟了许多。明白了自己当面的刘仁恭只是中原众多割据势力中力量不太强的一个,像李克用这样的豪杰在中原大有人在。与其费力不讨好,把脑袋伸进闹哄哄的蜂箱一样热闹的中原去挨蜇,还不如趁着中原大乱无暇北顾的机会,先把塞北诸部收拾服帖了。等到大后方稳定,势力增强以后,再找机会图谋中原。 所以,即便是在公元908年李克用去世和公元909年刘守光和另一个兄弟沧州节度使刘守文闹翻了,刘守文派人请求阿保机出兵对付自己亲兄弟的时候,阿保机都没有集中力量南下。 李克用去世的时候,他派了使者前去吊唁,顺便祝贺李存勖继承父位。刘守文派人请他,他也只是派弟弟耶律苏和大舅子萧敌鲁领兵会合刘守文,一起修理了刘守光一下而已。其中让萧敌鲁亲自去跟刘守光找场子的象征意义比军事意义要大得多。这一战之后没多久,阿保机就提拔大舅子萧敌鲁当了北府宰相,并且还把这个宰相的地位变成了由后族世袭的。 自从当上可汗,接受了“天皇帝”尊号以后,前后大约有四年半时间,阿保机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降伏塞北诸部上,而且战果极为丰硕。 公元907年,他再次进攻黑车子室韦,夺取了八个室韦小部落。次年又让新担任惕隐的二弟耶律剌葛出兵讨伐乌丸和黑车子室韦人,年底又派人从室韦人手中抢回了不少吐谷浑族部众。公元910年,契丹人又吞并了之前仅在名义上称臣,此时举旗造反的乌马山奚族。 此前奚族时降时叛,由于其居住的地势比较复杂,打仗很费力,阿保机一直没有下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仅仅是借口两族是兄弟民族尽量抚慰。至此,阿保机觉得自己的力量够强大了,不打算再容忍自己这帮整天没事找事的兄弟,终于在公元911年初,大举出兵讨伐奚人。 当时奚人分为五部,离契丹人最近的就是西部奚族,阿保机就是从他们这里开的刀。由于此时契丹人的综合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奚族,这次作战进行得异常顺利,很快西部奚人就玩儿完了。喜出望外的阿保机乘胜对东部奚人发起进攻,并顺势吞并了奚人全部地盘,把五部奚人全都纳入了契丹人管辖之下。至此,契丹人把自己控制的区域又扩大了不少,向东一直推进到了海边。 就在阿保机刚刚取得巨大的军事胜利兴奋到不可抑止地“刻石纪功”,并派使者出访梁国把牛皮吹到中原去的时候,他自己家的后院起火了。这把火一烧就是好几年,不光烧死了阿保机不少叔叔、弟弟,连他屁股下边的位子都差点被一把火烧光,别说终身制外加可世袭的皇帝,选举产生的董事长他都差点当不成。 诸弟之乱(上) 按照契丹民族的规矩,可汗的位子也是有任期的,跟夷离堇一样,都是三年改选一次。遥辇氏担任可汗的时候,整个契丹民族的大权掌握在大迭烈府夷离堇手中,可汗只是个摆设,没有什么权力,除了名声好听一点以外,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那个时代契丹人也没有什么“内廷费”“皇族费”啥的,当了可汗还是得吃自己的,还得另外花钱摆可汗的排场,日子过得实在还没有各部夷离堇舒心。所以这个选举制也就只是停留在名义上。最多每隔三年,大家聚一起烧一次柴火,吃顿烧烤自助餐,然后跟老天爷和祖先们说一声:俺们懒得换可汗,让现在这位接着干吧。所以,终遥辇氏一百多年统治期,遥辇氏总共也只出过九位可汗。 到了阿保机接替遥辇氏出任可汗以后,可就不同了。整个契丹民族的权力掌握在可汗一个人手中,原来“总知军国事”的于越成了老干部活动中心的灵魂人物,总知打牌下棋吹牛喝酒事,大迭烈府夷离堇也成了可汗手下的金牌打手。这回大家集体想起来了,可汗原来是可以改选的,三年以后,阿保机老大任期届满,那是不是这个威风八面、锐气千层的桂冠就有可能落在我脑袋上呢? 当然,契丹可汗是“世选”的,也就是说,可汗只能出在阿保机一族之中,就算推而广之,也必须在迭剌部里边挑。所以,当年支持阿保机出任可汗最积极的就是迭剌部贵族,其中更加积极的就是阿保机的几个亲生弟弟。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阿保机的几个弟弟在他担任可汗以后表现都极为积极, 目的当然是想积累功勋和人气,希望下次选举可汗的时候能有更多的人支持自己。 他们如意算盘打得响,奈何阿保机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思。把汉高祖刘邦当成自己偶像,希望自己能建立跟他相当的功业,甚至不惜冒姓为刘的阿保机根本就没把可汗这个名位放在心上过。在他的意识里,既然已经接受了“天皇帝”的尊号,那自己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了。这个皇帝理所当然是终身以及世袭的,完全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所以他登基以后根本就忘记了还有可汗改选这一说。 三年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到了第四年(公元910年),按照规矩改选的日子都已经过了。阿保机的几个弟弟几年里一直把眼珠子瞪出眼眶看着,把耳朵竖过了脑袋顶听着,就等着大哥什么时候宣布进行改选呢。这时候看大哥一整年忙着内政外交,绝口不提改选这码事,弄得这几个兄弟心里拔凉拔凉的。 本来这哥儿几个为了谁能当上下一任可汗,互相之间狠狠地别了几年苗头,弄得关系挺紧张,可现在连改选都没人提,大家再互相别苗头就显得有点二了。放下选可汗这段事,哥儿几个又想起大家是亲兄弟了,想想这几年来互相下的绊子,各自都觉得自己有点没劲。这几个没面子的家伙终于臊眉耷眼地凑在一起,喝着酒互相检讨自己这几年来对不起几位兄弟。 酒壮人胆,平常大家都害怕威风凛凛的大哥,这时候三杯黄汤下肚,大家嘴上把门儿的就集体放假了,开始互倒苦水,说自己为大哥能当上可汗出了多少力,这几年又有多辛苦。 说来说去,大家终于发现,原来彼此都有接替大哥当可汗之心。这些人没一个敢单独挑战阿保机权威的,可正所谓法不责众,既然大家都有这个心,那大家一起干这件事的话,大哥阿保机就算发怒,总不能把兄弟们全都宰了吧? 于是,以老二耶律剌葛为首,几个兄弟就开始背着阿保机密谋改选可汗的事宜。算上阿保机在内,他们家总共是兄弟姐妹七人。这里边除了七妹耶律馀卢睹姑是女人,不可能参与可汗之争,六弟耶律苏跟大家不是一个妈生的,大家不愿意承认他也有资格当可汗,没有接纳他进入改选委员会以外,剩下二弟耶律剌葛、三弟耶律迭剌、四弟耶律寅底石、五弟耶律安端全都位列委员会常务委员。这其中,领头的当然就是担任惕隐的老二耶律剌葛。 惕隐其实就是突厥人“特勤”,到了回纥人的时候被读作“狄银”,是个不小的官职,一般都是由可汗的兄弟叔伯等至亲来担任。 契丹人本来是没有惕隐的,阿保机担任可汗以后,回过头去突然发现迭剌部夷离堇权力太大了,无论谁当,对自己的地位都是个重大威胁。为了能分散迭剌部的力量,他重新设置了这个官职,让至亲的二弟出任,负责掌管他自己本族的事务。放在中原,这个官职应该相当于宗正兼大内总管。 在阿保机的几个弟弟里,担任这个惕隐的耶律剌葛不光地位最高,因为曾经受命征服女真,并打败过黑车子室韦,他的威信也最高,不改选也就罢了,如果能够成功改选,并把改选范围限制在阿保机的兄弟们中的话,耶律剌葛上台的可能性最大,他的积极性自然也就最高。 几个人刚开始也就是一起喝酒吹牛的时候讨论一下这件事,还盼着大哥忙得差不多了能想起来改选这件了不得的大事。可等到阿保机当上可汗的第五年(公元911年),眼看着大哥打了胜仗回来,有工夫“刻石纪功”,有闲心派使者去梁国吹牛皮,就是对改选这件事连一个字都不提,改选委员会的四位常委终于出离愤怒了。大家开始一起讨论用武力胁迫大哥进行改选的实质性问题。 这几个弟弟里,老五耶律安端最是昏庸懦弱,本身就是跟着几个哥哥瞎起哄,指望着等二哥三哥他们把可汗这个好玩的东西玩过瘾了之后,自己靠排队也能排上全契丹人的共主当两天。既然哥哥们决定要用武力胁迫大哥就范,在他看来这件事基本上已经算是成功了。他自己当上可汗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回家以后,他兴高采烈地跟自己的老婆萧粘睦姑报喜,说早晚有一天,她也能当上“地皇后”。 萧粘睦姑比丈夫可明白多了,心说就你这个德行,还想当可汗?这不明摆着是给老二剌葛他们当枪使吗?人家抢到了可汗的宝座,怎么可能再让给你呢?赶紧劝自己的丈夫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告诉他:“你靠着大哥的能耐,有得吃喝,有得玩乐就不错了。聪明的话你就该把自己精力放在如何更好地混吃等死上,别再整那些个没用的东西。明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可汗的材料,可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这件事,成了占便宜的是剌葛他们,败了惹急了大哥,死的是大家。我不指望当上‘地皇后’,你也别给我往家里招灾惹祸。” 耶律安端早就让可汗那个金灿灿的宝座晃花了眼,根本听不进自己老婆的肺腑之言。几句话说不对付,他跟老婆急眼了,指着老婆大骂,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让她这个没有大志的老娘儿们死远一点,少在自己面前说丧气话。还跟粘睦姑说,等自己风风光光当上可汗的那一天,看她还能有什么话说。骂累了以后又跑出去喝酒了。 萧粘睦姑被他这番话吓得心惊肉跳,心想大伯阿保机是什么手段自己可是见识过,虽然没怎么见他发火杀过人,可这么些年来跟他对着干的就没有一个能落个好下场。自己丈夫让二伯他们把脑子忽悠瘸了买了拐,真的闹起来,他们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太长了找死,自己一家人可就要成了垫背的了。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终于决定,还是向大伯告发他们这个不靠谱的阴谋算了,好歹算是检举有功,起码有面子恳求大伯留自己丈夫一条命。 她赶紧找到阿保机,把他几个弟弟偷着成立改选委员会,打算武力胁迫他进行改选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大伯。 阿保机一直忙着对外扩张,本来以为自己的弟弟们跟自己肯定是一条心,听了粘睦姑的话才知道,敢情这几个弟弟除了能耐比不上自己以外,野心一点不比自己小。 这可正是掰开八块顶梁骨,一盆雪水浇下来啊,弄得阿保机心里也是拔凉拔凉的。最让他郁闷的是,按照契丹人的习俗,几个弟弟要求改选的诉求是正当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处置这几个人。 当然,他阿保机绝不可能允许几个弟弟以改选为借口赶自己下台。既然从法理上讲他没有惩罚自己兄弟们的理由,连谴责的立场都没有,对自己兄弟他又下不去手搞暗杀,那就只能从兄弟感情这个角度下手解决问题了。他马上借口几个弟弟试图对他使用武力,派人把这几个倒霉孩子控制起来了。 剌葛等人被控制起来以后全都吓尿了裤子,以为大哥是想对自己下毒手了。可事实上,阿保机是不会这么干的。 首先从他一生的行为来看,他绝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不会把杀自己亲兄弟当乐子。 其次,处在他这个地位的人,即使抛开感情因素不谈,也不能在没有罪责的前提下公开杀人,因为这个地位的人需要的是“正确”,也就是说,作为社会制度的捍卫者,他不能仅仅因为自己的利益或者意志做出破坏制度的事情来。如果他为了一时痛快,为了免除后患,把几个按照既有制度提出要求的人就这么砍了,那他这个制度的捍卫者就成了制度的破坏者,几乎就是自己造自己的反了。 果然,出乎剌葛等人意料,阿保机只是把几个弟弟带到了一座山上,跟他们促膝长谈。从当年祖父被杀,一家人东躲西藏的苦日子开始说,一直说到兄弟几个人是怎么在战斗中共同成长的,再说到如今的胜利果实有多么来之不易。一通忆苦思甜把几个弟弟说得泪如泉涌,哭得稀里哗啦地跟阿保机抱成一团以后,阿保机又开始展望未来:拿刚刚吞并奚人地盘的例子来告诉弟弟们,契丹人以后还要征服多少土地,夺取多少钱财美女。 这一番豪言壮语又把几个弟弟说得眼热心跳,心动不已,口水都留下了几尺长。最后,阿保机话锋一转,开始数落这几个不争气的弟弟以往干过的二杆子事和缺心眼事,还有自己是怎么给这几个倒霉孩子擦屁股解决麻烦的,又把这几位爷说得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 经过这么多次强烈的情绪变化,几个弟弟被折腾的头都大了,满脑子除了过去日子不容易就是未来有多美好,再就是自己有多二,大哥有多么伟大光荣正确。这种心态之下,阿保机再责备他们几句,说他们不该打算用暴力手段逼自己下台,那种行为亲者痛仇者快。 几个弟弟就真的受不了啦,一起拜服在地,哭着向大哥承认自己的错误,说自己的行为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光会让自己家族丧失统治地位,还会让整个契丹民族错失大发展的机遇等。反正诚恳的程度,绝对能让铁了心开除作弊学生的教导主任把三好学生奖状硬往该学生手里塞;真诚的感情,绝对能让非判杀人犯死刑的法官当庭释放嫌疑犯,然后跟他勾肩搭背一起出去喝酒。 承认完错误以后,几个弟弟一起表示,以后无论有多么深刻的矛盾,绝对不在家族内部使用武力。 阿保机要的就是他们的这个承诺,趁着几个弟弟对自己的错误认识正在新鲜热辣的当口,立即让人牵过羊来,跟四个弟弟“刑牲,告天地为誓”,就是把这个誓言跟老天爷和祖宗备了案。然后就对弟弟们表示,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自己也不会拿这个事当小辫子,揪着不放。 从这件事上看,阿保机当时还没有胆量直接宣布废除选举制的传统,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的威望和控制能力还不足以彻底推翻过去的传统,不然的话,他不用让弟弟发誓,直接宣布以后没有选举这件事就行了。而且就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他跟几个弟弟发的誓中肯定没有包括放弃可汗世选这一条。他大概是希望几个弟弟能认识到家族的利益只能靠他才能保障,进而放弃对汗位的争夺,在“可汗世选”的大前提下,只要弟弟们不跟他争,基本上他的可汗也就能继续当下去了。 可现实早就无情地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是不能靠黑不提白不提就苟且过去了。权力欲这个东西,一旦在人心里生了根,那就必然会发芽、成长,最终成为参天大树。想要放倒这棵树,十有八九得把长树的那颗心挖出来。而且,野心这个东西是不挑水土的,只要有人心的地方这个东西就能生根,不仅仅阿保机的亲弟弟们心里会长这棵树,堂叔和堂兄弟心里一样能长。 第一次“诸弟之乱”被阿保机用和平手段化解后,可汗改选委员会暂时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是并没有真正解散,不光没有解散,还增加了三个常委。一个是阿保机那个逃难归来的堂叔耶律辖底,另一个就是辖底的儿子耶律迭里特,还有一个则是当年犯了杀父大罪,却因为阿保机的容忍而逃过一劫的耶律滑哥,也就是耶律释鲁的那个急色的儿子。这仨人的加入不光让可汗改选委员会的规模扩大了,还把事情推向了无法善终的局面。 诸弟之乱(中) 前边咱们讲到过,阿保机正式继任可汗前,曾经表示过要把汗位让给辖底,辖底很识相地推辞掉后,得到了于越,他儿子也得到了迭剌部夷离堇。 虽然在阿保机这位实权可汗的高压下,这两个职位不再有过去那么大的权力,但毕竟也是高干待遇。辖底爷儿俩就算因为没拿到实权有点失落,可既然自己是刚刚结束了寄人篱下的流亡生活回到家乡,立马就端上了总理和正部级待遇的饭碗,那就算想抱怨也没什么立场。 尤其辖底,刚开始的时候他是很满足于成为老干部俱乐部的核心成员。不过人的心态会随着地位不同而发生改变,当上了总理和国防部长级别的高级混吃等死干部,整天看着阿保机威风八面地发动对外战争,获得众人发自内心的拥戴,这爷儿俩一直眼热得不行。 当然,如果没有耶律剌葛他们搞的可汗改选委员会,辖底爷儿俩看着阿保机他们家兄弟同心,铁板一块,就算眼热也只能怪自己家祖坟上没长那棵蒿子,不会有什么实际行动。可既然阿保机的弟弟们都已经干了初一,这爷儿俩也就不再愿意闲着看热闹等别人干十五了。 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阿保机的一项新任命。由于剌葛曾经试图武力胁迫阿保机改选,再让这么个人担任大内总管兼宗正的惕隐,阿保机肯定不放心。可他的政治要求按照传统来说又是合情合理的,阿保机没有任何理由撤他的职。权衡再三以后,阿保机宣布,由于剌葛有降伏女真人和室韦人的大功,本着因材施用的原则,以后让剌葛担任迭剌部夷离堇。 迭剌部肯定不能有俩夷离堇,既然任命了剌葛,那辖底的儿子迭里特就得交权。阿保机肯定觉得这么多年下来辖底这父子俩挺老实,再加上先前有一次阿保机犯了心疼病,还是迭里特给他扎了针灸才治好的,他觉得这父子俩穷迫之际来投,自己待他们也不薄,应该是不会在乎一个有名无实的夷离堇之位了。这才撤了迭里特,把二弟用明升暗降的手段从身边挪走。 可这件事让本来就心怀不满的辖底爷儿俩彻底出离愤怒了:你阿保机当于越,就“总知军国事”,我辖底当于越,只能总知打牌下棋吹牛喝酒事;你阿保机当夷离堇,领着契丹铁骑踏破整个草原,威震敌胆,大家叫你“阿主沙里”,我迭里特当夷离堇,大家当我不存在,最多因为我给你治过病管我叫医生沙里。这也就算了,咱爷们儿胸怀宽广,不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一般见识。现在可好,你弟弟闹着要改选,你把我们家的夷离堇给撤了这算怎么回子事啊?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兔子急了还咬人,癞蛤蟆急了还蹦三蹦呢知道不?于是,愤怒的辖底父子勇敢地投身到维护契丹人传统的正义事业中,参加了可汗改选委员会。 阿保机惩治了谋杀耶律释鲁的耶律罨古只和萧台哂之后,虽然因为害怕造成迭剌部分裂而暂时放过了释鲁的儿子耶律滑哥。但他明白滑哥这种人既然能下得了手杀亲爹,那就没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小心提防滑哥,对他盯得很紧。 滑哥名字里有个滑字,为人也的确非常滑头,发现自己这位堂哥盯自己盯得紧,干脆把头一缩装起老实人来。一年两年,阿保机还会对他有所怀疑,十来年时间装过去,阿保机看着这个整天小心翼翼对自己赔着笑脸的堂弟,心里的弦总是会松下来的。慢慢地他也开始觉得当年自己可能真的是错怪了这个堂弟,在释鲁伯父被害事件上,滑哥可能真的是清白的。 所谓“疑邻盗斧”,等到找到了斧子肯定会产生愧疚感。阿保机虽然没找到丢了的斧子,但滑哥这个“邻家子”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对他还一直恭恭敬敬,最终还是让他对滑哥的怀疑逐渐消除了。 怀疑一消除,他就开始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对待这个堂弟的态度实在有点过分了。想着就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让堂弟委屈了这么多年,实在对不起死去的释鲁伯父对自己的栽培,就开始琢磨着找个机会好好补偿耶律滑哥一下。正好此时他解除了二弟剌葛的惕隐职务,就顺水推舟让同为近支兄弟的滑哥出任。 滑哥这些年忍得实在太辛苦,早就忍到心理变态了,此时终于出任惕隐,可算找到出一口恶气的机会了。对他来说,凡是反对阿保机邪恶统治的,就是他的天然盟友,所以他几乎是飞奔着加入了以“赶阿保机下台”为第一宗旨的可汗改选委员会。 有了辖底这条老狐狸和滑哥这个狠角色的加入,可汗改选委员会再办起事来就有章法多了。他们不再聚众喝酒发牢骚,而是开始踏踏实实做起了实在事。 阿保机当然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小九九,还以为几个弟弟经过自己的教育真的认识到了错误,真心辅佐自己这个大哥了。在担任可汗的第六年(公元912年)初,他又开始了对外扩张的步伐,春天的时候,他领兵又跟刘守光干了一仗,秋天又亲征奚人领地以西的术不姑。为了避免跟术不姑人开战的时候刘守光跳出来给自己捣乱,阿保机派了自己的二弟剌葛领兵进逼平州。 刘守光在关了自己亲爹、杀了自己哥哥以后,觉得自己的能耐非常了不起,已经了不起到跟同样宰兄弟关亲爹的李世民差不多了,一直想当皇帝。 李存勖和朱温俩人看他牛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知道他再折腾下去绝对死路一条,干脆一起又捧了他一把,一个尊称他为“尚父”,一个任命他为河北道采访使。 眼看李、朱两个当世豪杰对自己都这么客气,刘守光更是觉得要是天是老大的话,自己不当老二完全对不起自己足够二的赫赫威名,抓紧时间准备称帝事宜。 这件事上他投入精力太多,对其他方面,比如契丹铁骑攻打平州城啥的关注就差了点,结果就在他这个很二的人宣布成立大燕国,即皇帝位的同一天,剌葛没费什么力气就攻下了平州城。 剌葛的心其实根本就不在平州城上,相反,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自己家族内部。这次出兵之前,可汗改选委员会就曾经达成过共识,要借阿保机领兵在外的机会搞政变,再次胁迫阿保机同意改选,交出可汗权位。之所以这次出征他用兵神速,为的就是在阿保机之前赶回去。 攻下平州城后,得到滑哥等人传来的消息说大哥阿保机那边战事还没见分晓,剌葛觉得自己的春天终于来了,立即带兵返回塞北,联合三个弟弟一起到北阿鲁山阻断了阿保机的归路。 阿保机在族中自然也有自己的耳目。虽然他任命滑哥当惕隐之后,因为有这个大内鬼,让这套耳目稍微有点不太灵光,对可汗改选委员会的监视工作略显失败,但几个弟弟领兵阻断归路这种大事他还是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 到这个时候,他也清楚改选委员会是要动真格的,改选这件事自己肯定是不能再含糊过去了,所以他立即决定,要用革命的改选,对抗叔叔和弟弟们反革命的改选。 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丘山”,可汗改选委员会委员们一心想着阿保机不肯改选破坏传统,想着等什么时候改选赶他下台自己上位当可汗。权力之心太迫切了,让他们忽视了改选中非常重要的,对他们来说非常不利的两个因素:一来,可汗是可以连任的,没有任何传统规定上一任可汗在改选中必须放弃自己的地位。二来,可汗改选的选举委员会不是他们这些人,而是各部夷离堇。 阿保机抓住的就是他们这个失误,他在领军南归的过程中飞骑召集各部夷离堇到军前开会,在一个名叫十七泺的地方,赶来的各部夷离堇跟阿保机率领的大军会合了。 一见面,阿保机立即开门见山地向大家提出:“按照三年一届的可汗改选制度,今年又是改选年,上一次改选因为忙于军务政务,被我含糊过去了。今年这次不能再含糊,一定要举行,传统还是要尊重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剌葛你们几个不就是要选举不要专制吗?我给你们选举,等这个过场走完,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契丹可汗是“世选”的,可汗的候选人都出自同一个家族,如果阿保机真心举行改选,那他同族有声望有地位的兄弟们就应该齐聚一堂。可现在明摆着他的四个弟弟都没到,于越辖底和惕隐滑哥也不见踪影,就连选举委员会中应该出现的迭剌部夷离堇剌葛都不在,各部夷离堇要是再不明白阿保机是什么意思,那除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就是脑子跟猪追过尾的了。 各位夷离堇大人的脑袋当然不会跟猪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此时看帐前戒备森严,大军环绕,很明显阿保机也没打算给他们留装糊涂的余地。大家当然异口同声表示,改选那是尊重传统,是必须要搞的,可阿保机老大您是草原上的太阳,既然天上没有第二个太阳,那地上除了您以外契丹人也没有两个可汗。不用再选了,大家点柴火跟老天爷报备就是了。 于是,当天大家就举行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柴册礼,再次册立阿保机为契丹可汗。连任成功的阿保机立即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还在北阿鲁山堵着路傻等他回去的几个弟弟。 北阿鲁山上那几位高高兴兴地喝着西北风等着大哥交权的弟弟们,听说大哥已经召集各部夷离堇把改选的事儿替他们干完了,自己连任了可汗,全都傻了眼。这才想起来敢情大哥是可以连任的,夷离堇们是有选票的,改选可汗这桩事压根儿就是他们哥儿几个说了不算的。 他们手里唯一的牌就是维护“可汗改选制”的传统,阿保机这次的行为没有任何地方违背传统,他们要是再出幺蛾子,那破坏传统的帽子就要被大哥扣在他们头上了。 事已至此,再不甘心他们也只有认了,最后这几个家伙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委委屈屈、磨磨蹭蹭地派人去见大哥,违心地庆祝大哥连任可汗成功,同时承认自己领兵堵路,企图用武力挟持大哥改选是错误行为。 阿保机怕的是他们闹分裂,这时候看他们很干脆地接受了自己连任的既成事实,想着这几个弟弟虽然糊涂贪权,好歹还是识大体的,既然几个弟弟没有把事情做绝,那他阿保机也就不多追究,派了人去安慰几个弟弟。告诉他们是自己这个大哥太过忙于军务,忽略了传统的重要性,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并告诉他们,以后只要别再搞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就可以了。 阿保机担任可汗的第七年(公元913年)初,他亲自到赤水城去会见自己的几个弟弟。耶律剌葛等几个人本来觉得没脸见自己大哥,一直躲着他,可眼看哥哥逼到门口,实在躲不过去了,也就只好出来拜见大哥。 这一回当弟弟的满脸堆笑庆祝哥哥连任,当哥哥的也高高兴兴地表示自己有多欣慰,大家一团和气。要不是几个弟弟身上的兵器都被大哥的卫兵收走了,当大哥的身边站满了大内高手对几个弟弟虎视眈眈的话,看起来简直就是五好家庭大聚会,和谐得不能再和谐了,似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当然,事情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结束。经过这件事情以后,阿保机意识到了几个弟弟是铁了心想跟自己争这个可汗的宝座,于是开始想办法削弱几个弟弟的权力,试图把他们边缘化。 剌葛等人也明白了靠正常手段自己是玩不过大哥的,无论自己打什么牌,正统可汗地位在阿保机手中,各部夷离堇支持的也是大哥,想要夺权,那就只能玩儿阴的。 虽然经过第二次改选事件以后,阿保机开始想办法削减几个弟弟的兵力,降低他们的影响力,可是改选委员会的规模却再一次扩大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一次扩招了几位女同胞。其中比较坚决的是剌葛的老婆萧辖剌和前任北府宰相萧实鲁的老婆耶律馀卢睹姑,还有个多少有点犹豫不决的是阿保机四弟耶律寅底石的老婆萧涅里衮。这几个女人的加入,把契丹后族的势力也卷了进来,契丹人眼看就要爆发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内战了。 诸弟之乱(下) 老婆们的势力当然是剌葛他们拉进来的。第二次改选事件以后,阿保机开始对几个弟弟留了心眼,他们的势力有所减弱,为了寻求支持,剌葛等人就想到了自己家的大舅子、小舅子们。 按照《辽史》中《营卫志》的说法,从八部分为二十部的时候曾经“分……二审密为五”,这里说的二审密就是两个后族,后来统一被阿保机改了姓萧。他们在契丹人里也一直占有极高地位,跟皇族的耶律氏几乎能够分庭抗礼。 剌葛等人的老婆当然愿意自己的丈夫当上可汗,在自己丈夫的要求下各自回娘家去找娘家人要兵要支持。 不过耶律馀卢睹姑参与进可汗改选委员会的理由就比较特殊了。她是阿保机的七妹,一来她是女流,肯定当不上可汗,二来跟阿保机也是骨肉至亲,按说她实在没有理由加入到二哥的阵营里跟大哥过不去。她加入可汗改选委员会其实完全是想给自己的丈夫出口恶气。 她的丈夫就是过去的北府宰相萧实鲁,阿保机刚刚当上可汗的时候就任命了自己的妹夫当了北府宰相。这个职务虽然没有汉人的宰相地位高,可好歹也算是高管。当时馀卢睹姑觉得自己的丈夫着实的出息了,连带着自己也很是风光,不再是靠娘家势力作威作福的恶媳妇,以后作威作福靠的是自己丈夫的实力。 不想好景不长,还没等她风光多久,大哥的大舅子萧敌鲁打赢了刘守光,雪洗耻辱之后咸鱼翻身,一脚把自己的丈夫萧实鲁踢了开去,爬上了北府宰相的宝座。 在馀卢睹姑看来,首先自己丈夫被免官就是不可容忍的侵犯。本来嘛,好好的也没犯什么错,就算丈夫比较肉一点,比较无能一点,你当大哥的也不该如此不照顾家里人。其次,免官也就算了,可大哥你得看看你提拔上来的是谁啊。他萧敌鲁当年傻了吧唧地中了汉人的圈套让人家给抓了,害得整个部落跟着一起吃瓜落儿,出了那么大一笔钱才把他赎回来。搁别人早就因为丢人现眼撒泡尿淹死自己了。你让这么个人把我丈夫的位子顶了,明摆着是说我丈夫连他都不如啊,这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姑奶奶我不伺候了。所以她以阿保机亲妹妹的身份也积极加入到可汗改选委员会中。 这次再搞改选,委员会就更加专业了。他们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经验,认为想要改选成功,有两个必要的先决条件:一个是得先想办法剥夺大哥阿保机的实权,让他的话不再好使,大家才能主导选举进程。另一个是得先把象征可汗权力的旗鼓和象征祖先尊严的神帐弄到手。有了这两样东西,才能确保选举的结果和接下来进行的柴册礼被全体契丹人承认。 委员会还得出了一个重要共识:那就是,阿保机大概不会主动被剥夺实权。凭他们这几块料的影响力,想逼阿保机放权估计比提前登月还不容易,所以他们打算采取一个非常明智的策略来对付阿保机,那就是派出得力骨干去劫持阿保机本人。接受这个重要任务的是阿保机的三弟耶律迭剌和五弟耶律安端。 阿保机担任可汗第七年的三月,迭剌和安端俩人领着一千骑兵找到了驻扎在芦水河畔的阿保机。名义上,他们俩是来觐见可汗大哥的,原因是迭剌想向大哥讨封,请大哥让他统帅奚人,担任奚王。实际上,他们俩是想趁大哥阿保机接见他们俩的机会下手绑架,把大哥先控制起来。 经过连续两次改选事件,尤其第二次几个弟弟已经动武了,阿保机要是再不留个心眼,那他也就当不了契丹帝国的开国之主了。这次还没等迭剌和安端到他营中,他就已经掌握了这几个弟弟的阴谋。 一见到迭剌和安端,还没等俩人说话,阿保机就指着俩人的鼻子怒斥道:“我一次又一次地饶你们,希望你们知道羞耻,能够改过自新。你们倒好,一次又一次作乱不说,这次竟然打主意想绑架我,浑蛋也没有你们这个浑法的吧?” 骂完以后立即下令让人把这两块料抓了起来,他们领来的骑兵也被阿保机打散了编进自己的部队。然后留下部分部队镇守行营,自己起兵去找剌葛等人算账。 剌葛等人这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山寨版的可汗旗鼓,一起聚集在乙室堇淀为即将举行的可汗改选和柴册礼做准备,就等着迭剌、安端俩人抓来阿保机了,根本不知道他二人已经被抓了。本来这场叛乱就要被消灭在萌芽状态,可阿保机的老娘这时候跳出来坏了事。 阿保机抓了三弟迭剌和五弟安端,早有这俩人的铁杆手下跑去向阿保机的老娘萧岩母斤求救。 萧岩母斤知道自己的大儿子脑袋没毛病,不会随便为难亲生弟弟,反倒是这几个小的经常没事找事,听说俩儿子被抓,当然得问问这俩儿子又干什么缺德事了。等听说他们是想劫持大儿子让他交权,另外俩儿子和女儿已经在准备改选和加封的仪式了,立马就明白这次事情闹大了,绝对不可能善了。她害怕这次大儿子真的气到火撞顶门梁,要拿几个小的开刀,赶紧派人去乙室堇淀通知老二他们几个:“你们大哥已经把老三、老五给抓了,现在正领兵来抓你们呢,要命的,赶紧跑。” 剌葛等人在乙室堇淀玩得正热火朝天,突然间得到这个消息吓得几个人脸都绿了。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眼看此事绝对没有善了的可能性,几个人打算趁手里还有点实力的时候再折腾一下。反正这次赢了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失去的只是锁链,就算败了,反正无论如何也是个死,也不会多亏掉点什么。大哥无论怎么恨自己哥儿几个,总不能诛哥儿几个的九族,不然刀就要砍到他自己头上了不是。 剌葛派了寅底石趁阿保机行营空虚,直扑行营去夺取大哥那套正版的可汗旗鼓;派党徒神速姑去天梯山西楼的明王楼夺取祖先神帐,自己领着部众准备迎击大哥阿保机的大兵。 阿保机既然被契丹人称为“阿主沙里”,那不用问,他在契丹人军队中的威望极高。本来剌葛等人作乱,手下的小弟们想着等自己老大上位了自己也能混上大官当,又听说老大们已经安排好了能把阿保机绑来,琢磨着用不着在战场上面对那个人品好到打一仗赢一仗的怪物,这才跟着他们一起瞎起哄的。 此时听说阿保机领着大兵杀来了,个个吓得腿肚子往前转,根本没有跟阿保机动手开战的心,全都只想着赶紧跑。 不知道谁喊了嗓子“阿保机来啦”,这帮人“呼啦”一家伙就乱了营,争先恐后逃跑。所谓败北败北,败了自然往北,大家一起往北边逃下去了。剌葛等人一看这个架势,知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着一起逃。 他们这里不战自乱,另外两路却干得不错。寅底石领兵去劫阿保机的行营。这时候行营里留下的基本上都是马夫、厨子、仓库保管员啥的,没什么战斗部队,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一个冲锋就拿下了。本来他此来为的是可汗旗鼓,到手了就该赶紧撤,可关键时刻寅底石这倒霉孩子被自己贪财的毛病给害了。眼看遭遇抵抗不强,寅底石下令手下看什么好动手搬什么,搬不走的放把火全烧了。 正在他们玩得起劲的时候,阿保机的老婆述律平派来救援阿保机的属珊军到了。这支部队是述律平的私兵,是她从战俘里边挑选能打的各族勇士组成的,只听命于她一个人,连阿保机的号令都可以不听。要是阿保机和述律平俩人闹家庭矛盾,属珊军帮谁还说不定。可现在是大姐大的小叔子们要抢汗位,真抢成了,大姐大就当不成“地皇后”了,自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把正在玩杀人放火的寅底石部打了个落花流水,可汗旗鼓也抢回来了。 寅底石功败垂成,去西楼抢祖先神帐的神速姑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其实西楼并不是楼,契丹人平时都住在帐篷里。为了能让可汗的大帐地势高点,不至于一下雨连可汗都得端着脸盆往帐篷外边舀水玩,契丹人在可汗大帐经常停留的地方建起了石头帐基。大帐扎在帐基上看着高出平地一大截,在那个时代就属于高层建筑了,所以大家管这些帐基就叫“楼”。到了阿保机建起龙化城的时候,在天梯山的“西楼”上建起了一座明王楼,用来保存据说是从白马帅哥奇首可汗时期就传下了的神帐。 剌葛派神速姑去执行这个任务,算是他有“识人之明”,因为这位爷本人就是个萨满法师,跟负责保管神帐的工作人员是同事。明王楼的萨满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见这位爷来了也没什么戒备,被他一股脑儿捆成粽子把神帐抢去了。 抢到神帐后神速姑还觉得不解恨,临走前干脆让手下放火把西楼这里的明王楼等建筑全都一把火给烧了。敢情这位神速姑是萨满教原教旨主义者,他之所以参加剌葛阵营,就是对阿保机去年在西楼这里建起天雄寺开始崇信佛教不满。这时候抓住机会,干脆连天雄寺带明王楼一起点了,出自己胸中一口恶气。 本来剌葛还派了滑哥和迭里特这堂兄弟俩去黑山抓述律平,想弄个人质。可这俩人到了黑山发现述律平手下的属珊军防卫严密,根本没机会下手,又听说阿保机派了萧敌鲁的弟弟萧阿古只来救援。这位爷可不是好对付的,没事闲着的时候经常充任盔甲质检员,拿弓箭射盔甲盾牌玩,一箭一个窟窿。按照他的标准契丹人就没一件盔甲、一面盾牌合格的。堂兄弟俩一看是他,心说他要是动手帮我们检测一下身上的盔甲合不合格可不是玩的,赶紧逃跑去找剌葛了。 阿保机领兵赶回龙化城,听说剌葛等人已经抢了神帐逃跑,突然却又不着急了,领兵到土河河畔扎营休整。手下人替他着急,全都催他快点,麻溜儿点。阿保机乐了,跟手下人说:“这帮家伙现在已经变成了丧家之犬,咱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咬了谁也不合适。可剌葛的手下都有家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能逃,家不能跟着一起逃吧?过一阵子,等到剌葛的手下都想家了,咱再动手,不用费啥力气就能收拾了他们。” 歇了一个来月以后,阿保机把龙化城这边的事务先安排好了,这才起兵去追击剌葛等人。 要说起打仗来,他这个“阿主沙里”确实在契丹人里是拔尖的,别的不说,章法就比剌葛等人强一大截。一出手他就派轻骑劫掠,把剌葛等人的辎重给劫了,逼得剌葛等人不得不跟他决战。 剌葛等人攒起来的那点人马当然不是他手下百战精兵的对手,很快就被击溃,剌葛只好把自己的车帐等物一把火烧了逃跑,连神帐都扔在了路上。 本来“宜将剩勇追穷寇”,可阿保机又不着急了,不慌不忙地领着手下一票小弟祭拜神帐,给颠沛流离了好多天的老祖宗压惊。 原来他早已经安排好了,让手下室韦、吐谷浑兵马埋伏在剌葛等人败逃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剌葛才逃出生天,看大哥没着急追自己,还没来得及学曹丞相大笑三声,就被伏兵一通冲杀,杀得再次狼狈逃窜。 连续遭到失败,剌葛集团开始瓦解了,没多久就传来消息,前锋部队没费什么力气就活捉了剌葛等人。萧实鲁和耶律寅底石兵败之后试图自杀,被手下人拦住,也当了俘虏。闹得沸沸扬扬的“诸弟之乱”,终于在双方诉诸武力之后得到了解决,落下了帷幕。 弟弟们虽然都被捕了,可如何处置这些造反的弟弟及其党羽,着实让阿保机费了番脑子,直到回了龙化城,他都没能想出合适的办法。 这时候契丹人的国家制度才粗具规模,家族势力还占很重要的地位。要是阿保机真的量罪定刑,把自己的弟弟们都宰了,那以后他阿保机的家族势力可就差了一大截,说不定其他部落的豪门崛起,挑战他的统治了。 不过他要是待在龙化城,不处理这些人也不行,所以阿保机干脆借口因为剌葛等人作乱,社会动荡,地方上出现了很多问题,自己要下去视察工作,从九月份起就离开了龙化城到外边躲清静去了。 过了几个月,进入了阿保机当政的第八年(公元914年),阿保机要接受众臣朝拜,再躲也躲不下去了,只好回到龙化城。不过这时候,如何解决这件事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他先是跟所有被牵连进诸弟之乱的三百多契丹贵族们说:“你们干的事情罪大恶极,我无法再宽恕你们,可人死不能复生,看在大家是亲戚的分上,我准你们先玩乐一天,无论你们喜欢什么,敞开了吃,敞开了喝,敞开了玩。等到玩完了,明天咱们再说怎么处置你们的罪。” 等到大家乐完一天,第二天该宣判了,阿保机对众人的处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从耶律辖底、耶律滑哥等人开始,总共三百多参与诸弟之乱的契丹贵族全部被没收脑袋,除了安端的老婆萧粘睦姑因为曾有举报之功被赦免,寅底石的老婆萧涅里衮只判了个胁从罪,逃得一命。可对首恶的四个弟弟,阿保机说,寅底石和安端这俩人是因为年少不懂事,受了坏人的蛊惑,情有可原,饶了。 好吧,这俩倒霉孩子是“受人蛊惑”,那剌葛和迭剌这俩家伙就是蛊惑众人造反的“坏人”,您该使出雷霆手段惩处了吧?果不其然,阿保机对这俩弟弟施以“重刑”,每人重重打了一顿板子,打得俩屁股开了花,打得俩人直叫妈,然后,放了。 原来阿保机这几个月以来终于想明白了,本着把坏事办成好事的原则,几个弟弟造反虽然很可恨,但这一反让所有反对他的贵族提前暴露了出来,给了他一网打尽的机会,让他能够下手把所有敢跟他呲牙的家伙全都宰了。这么一想,再看造反的几个弟弟当然就没那么可恨了。同时,为了确保自己家族的势力不受影响,阿保机干脆一咬牙,借口自己“不忍置法”,把几个弟弟一起放了。 至此,部落里所有反对势力都被阿保机清除了。 不过,诸弟之乱这件事虽然让阿保机有机会把反对派全都送上了断头台,可毕竟契丹人在内战中消耗了不少力量。要不是“地皇后”述律平够阴够毒,这种实力的下降几乎导致契丹民族分裂。 盐池之会和新生的契丹帝国 诸弟之乱中,契丹人爆发了激烈的内战,所有卷入内乱的部落全都忙着互相砍对方的脑袋,生产差不多完全停顿,经济也差点崩溃。 契丹人打仗也得吃饭,不过他们不像汉人一样要带军粮。他们是赶着牲口上路,让粮食自己走,走一路吃一路。 过去大家游牧的时候,牲畜习惯了跋山涉水,被人赶着到处跑大概还无所谓。此时各部早已经开始推广圈养畜牧了,天天在牲口栏里吃饱了就睡的牛老爷、羊老爷们就不适应当难民的生活了,因为水土不服跑肚拉稀死了一路。 粮食拉肚子死了,大家不敢下口,可自己肚子这东西糊弄不得,你不让它吃饱,它就要让你没力气。大家只好挖来野菜,把战马杀了下汤锅。 而且这一打起仗来,双方各自都是以要对方脑袋为重,所谓兵贵神速,经常把辎重扔下轻装追击对手,很多物资干脆就这么被扔掉了。 从两件事可以看出当时这件事对契丹人的经济影响有多大,其一是《辽史》里记载,阿保机打败几个弟弟以后,曾经“诏收回军乏食所弃兵仗,召北府兵验而还之”。堂堂的契丹大可汗,“天皇帝”耶律阿保机,竟然要亲自关心打仗时扔掉的物资,能征惯战的北府军竟然沦落为捡破烂收废品大军,可想而知当时契丹人的经济已经窘迫到什么程度。 其二,相比经济上的问题,军事上的问题更严重。阿保机数落叛党罪状的时候曾说“民间昔有万马,今皆徒步,有国以来所未尝有”。意思是过去老百姓都有得是马,大家出门都是私家马代步,没马的说不定也能叫个出租马,现在弄得大家连公交马都没得坐,只能靠11路出行。这句话说到的情况就太可怕了,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战斗力主要就体现在机动能力上,马要是不够了,契丹铁骑的铁蹄何在?难道给人钉上掌冒充吗? 如果整个契丹民族都是这个情况,在中原地区正处于动荡分裂状态,塞北诸部被阿保机打得零离星散的时期,还不算是个严重问题。漠北的经济破坏起来容易,恢复起来也快。只要人能活下来,草原还在,有一两年时间牲口就能再养回来。可对于阿保机来说,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这次内乱影响的并不是全体契丹人,有八个部落基本上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前边咱们提到过,《营卫志》里说,契丹人从八部分为二十部的时候不是把八部拆分了重新划的,而是把分散在八部中的皇族和后族集中起来,“分三耶律为七,二审密为五”,这么新添了十二部。原来的八部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的。这次诸弟之乱中,过去的八部契丹因为事不关己,根本没有参与进来。结果是皇族七部和后族五部因为各自有所支持,打成一锅粥顺带着几乎经济崩溃,旧八部倒是因为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一点影响也没受。 阿保机要是遥辇氏可汗,这个局面他倒未必害怕。因为遥辇氏世代担任可汗,怎么说手里也有正统性,旧八部就算有心上位,实在也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可阿保机天生在这个问题上就没有优势,因为这个可汗之位是遥辇氏禅让给他的。既然遥辇氏可以因为你阿保机势力够强,胳膊根儿够粗,把可汗之位让给你,那现在你胳膊根儿让几个弟弟搓细了,这个可汗的宝座,是不是也可以在旧八部夷离堇的屁股底下焐上两天呢? 还有就是,如果阿保机在本部族内坚持了选举制,每三年选举一次,他本人一直连任下来,好歹也有资格堵旧八部夷离堇的嘴。可他除了继任的第六年曾在事先完全没有通气的情况下,用近乎欺骗和劫持的手段搞过一次改选以外,根本就没有搞改选的意思。即使是在那次的改选中,于越和大迭烈府兼迭剌部夷离堇这两个重量级人物也都没出场,合法性实在可疑。既然你阿保机自己都不拿可汗改选当回事,一心一意当你的“天皇帝”,那凭什么我们契丹人要认你这个可汗呢? 故此,在阿保机执政的第九年(公元915年),乌古部作乱,阿保机率军征讨的时候,这八部夷离堇纠集起部众,再一次堵住了阿保机回家的路,要求他遵守传统,举行可汗改选。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形势对阿保机来说有多危急。一来,先前打仗,阿保机已经开始派自己的兄弟、舅子们出马,自己在家里等消息了。这时候一个部落造反他就得亲征,可见当时他手中的力量比较薄弱。二来,这八部夷离堇既然能干出堵路要求改选的事来,那不用说事先大家已经通好气了,无论如何是要让他阿保机下台。这八部离“法定多数”只差了三票,万一皇族、后族中再有两三部夷离堇倒向他们,阿保机的可汗可就当不成了。 无论之前阿保机为当上终身可世袭的皇帝下了多少力气,他的根扎在契丹人中间,他头上可汗的桂冠是确保他能调动全契丹人力量的保证,一旦可汗的桂冠落在别人手里,新可汗必然要想办法削弱他在契丹人中间的影响力。 倒霉的是,他阿保机只要不想武力解决,就得听新可汗的话,即使让他领兵找汉人去送死,他也得去。倒霉透顶的是,就算他阿保机想武力解决,暂时他也真的没有那个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