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裴楷对钱财有着相当豁达的价值观,称得上“不以物喜”。不过,在河东裴氏一族中,裴楷的命运也最为跌宕。 司马炎时代,裴楷站在任恺一边压制贾充,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杨骏掌权时,裴楷虽是杨骏的亲家,却被杨骏排挤。杨骏好不容易倒台了,裴楷的儿子又意外死于乱兵之中,他自己也差点被株连斩首。司马玮发动政变的那天夜里,他保护着司马亮的三子司马羕四处逃窜,若不是得到岳父王浑保护,又差点被杀。此时,他官拜中书令,但他生性淡泊名利,一心只想着退隐。 王浑很理解自己的女婿,他上奏朝廷:“裴楷天性不喜欢争名夺利,还请朝廷成全他的志向!” 朝廷没有同意。没过多久,裴楷便一病不起了。 就在裴楷临终之际,王衍去探望他。裴楷望着王衍,说了句奇怪的话:“你我似未曾相识啊……” 王衍与裴楷相交多年,临了却被裴楷说不认识,到底是什么意思?魏晋时期,名士深受玄学思想的熏陶,常常说些玄而又玄的话。想来,裴楷大概是借以表达自己不谙世事的本心吧。倘若这话说得更直白,并带有贬义,那意思则可理解成人心叵测、知人知面不知心了。王衍也是大名士,整天把名节挂在嘴头,但从他日后一系列作为来看,证明裴楷所言不虚。 贾南风掌权后没几个月,裴楷病逝。 王衍叹道:“裴君精明开朗远在众人之上,寻常人看不透他。若人死能复生,我真想再与他同舟共济。”寻常人看不透裴楷,但王衍却看得透,这话自是借着称赞裴楷来证明他自己不是寻常人。 元康年:变味的玄学 我们来讲讲王衍的事迹。这位琅邪王氏族人,王戎的堂弟,自幼享有清高的名声。他十来岁时去拜见山涛,山涛盯着他看了很久,赞叹道:“真不知是哪位老妇人,生了这么个俊美的儿子。可是……”山涛话锋一转,“……将来贻误天下苍生的人,或许就是这孩子啊!” 前文讲,王衍、王戎跟羊祜关系不睦。等到王衍、王戎上位后,二人大肆诋毁早已故去的羊祜,“二王当国,羊公无德”这句话在元康年间广为流行。 早年间,杨骏想把女儿嫁给王衍,王衍以此为耻,装疯卖傻躲避这桩婚事。不过,王衍却娶了太原郭氏之女。其实,弘农杨氏的名望远在太原郭氏之上,而王衍拒杨骏,纳郭氏,也不是考虑他们的家族历史,乃是出于政治投机。杨氏是司马炎时代的外戚,郭氏则是司马衷时代的外戚,显而易见,郭氏有着更大的升值潜力。不过,想来是因为太原郭氏缺乏家教,王衍之妻郭氏、司马澹之妻郭氏,以及贾充后妻郭槐,无一不是性格凶悍、飞扬跋扈。 王衍跟堂兄王戎的金钱观迥然不同。王戎爱财,王衍却自命清高,鄙视钱财。有次,王衍言道:“钱财如粪土,我连说出钱这个字都觉得恶心,从今以后,我绝口不提钱字!” 郭氏贪婪,好敛财,故意跟王衍作对,便趁着王衍熟睡时,在他床周围堆满了钱。王衍醒来,满眼都是钱,知道是妻子想逼他说出钱字,不禁恼怒道:“把阿堵物都给我拿走!”“阿堵”是晋朝时的口语,“阿堵物”意指“这东西”。后来,阿堵物就成了钱的代称。 司马炎曾问王戎:“当今之世,王衍能跟谁相比?” 王戎不吝溢美之词:“要问谁能跟王衍比,当今是找不到了,只能从古代圣贤中去寻觅。” 这绝对是溢美之词。不过,料想王戎也不是赞王衍的才干,而是赞王衍的哲学造诣。 王衍才华横溢,自比“孔门十哲”之一的子贡。他和那个时代绝大部分士人一样,均推崇魏朝夏侯玄、何晏的玄学,且在玄学理论上有杰出造诣。说到魏晋玄学,就不得不提一种风靡于魏晋的时尚社交活动——清谈。 清谈源于东汉末年的清议,不同的是,汉末清议的话题主要是品评名士,其内容多与政治息息相关,而魏晋清谈则刻意回避政治,以《老子》《庄子》的哲学思想为基础,针对有与无、本与末、动与静、言与意、自然与名教等问题展开探讨和辩论,完全是哲学范儿的。 清谈自魏朝正始年间开始流行,当时正值曹爽和司马懿紧张激烈的派阀斗争,士大夫一是推崇夏侯玄、何晏的学术,二是为了排解压力,遂创造出这种娱乐与学术兼具的社交活动。正始年后,清谈并没有走向衰败,反而更加盛行,成为魏晋时期最具特色的文化风貌之一。 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风雅社交令士大夫趋之若鹜,备加推崇,其吸引力甚至比五石散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清谈绝非胡吹瞎侃,而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和流程。参与清谈者人数不定,过程中,一方阐述自己的主题和见解,持不同意见的另一方则竭力推翻对手的论点。清谈的结束,有时是双方求同存异,有时是各自坚持,很难定下胜负。本来嘛,哲学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讲得清的。 晋朝时佛教已相当盛行,因此,清谈常常也流露出禅学的韵味。 有次,一个宾客向大名士乐广请教:“‘旨不至,至不绝’是什么意思?”“旨不至,至不绝”出自《庄子》,大概意思是说:凡人认为探知到了某件事物,便能了解这事物的属性和形态,但其实,这种对事物的认知是极其粗略甚至有误的,故凡人几乎不可能通过触摸或观察了解事物的全貌。这种深奥的哲学思想甚至可以延伸到物理学领域。 乐广听罢,没有直接回答,他用拂尘敲了敲案几。问道:“碰到了吗?” 宾客回答:“碰到了。” 乐广又将拂尘从案几上拿开,问道:“既然碰到了,它又去了哪儿呢?” 宾客做猛然醒悟状。当然,悟没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清谈忌长篇大论,主张言简意赅。王衍曾称赞乐广说:“我跟人说话已经力求简略,但比起乐广,还是觉得自己太啰唆。” 王衍与乐广同是西晋最著名的清谈领袖。乐广留下这个颇具禅机的故事,王衍却留下一个很不光彩的故事。 王衍跟人畅谈玄理的时候,往往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也满不在乎,随口便将前面说过的话推翻,被人评论为“口中雌黄”。雌黄是一种矿物质,在古代被当作橡皮来用,这即是成语“信口雌黄”的由来。 清谈,作为一种半消遣半学术的社交活动固然无所谓,但遗憾的是,这种社交极大影响了士大夫的心性。倘若士大夫之间的话题过多涉及政治,很可能会被朋友鄙视,他们认为政务是“俗务”,唯有纯粹的哲学才是清高风雅。甚至,士大夫在处理政务时,也不由自主地把清谈时养成的习惯带了进去——政务太俗,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的高人。这绝对不是无为而治,实则是借着无为而治的说法占着茅坑不拉屎。其中,王衍正是这样一个典型。《晋纪·总论》的作者干宝评论说:“做官的人讥笑勤奋,却把空谈当成高明,诸如刘颂进言治政之要、傅咸弹劾歪风邪气,都被人称为‘俗吏’,可那些无所事事者却个个名重天下……”这话,极其准确地描述了当时的官场风气。 王衍推崇“贵无论”,以“无”作为世界的根本。裴则是个务实的人,他不爽像王衍这样的人大行其道,认为应该改变社会风气,遂写下一篇《崇有论》驳斥王衍。裴也是玄学拥趸,《崇有论》同样基于玄学理论。姑且不提二人的哲学见解谁更高深,只针对那时的时局来说,裴的确起到了更加积极的作用。 若真要从哲学角度来讲,王衍虽喜欢畅谈“无”,但料想他并不明白“无”的真正含义。其实,道家和佛教的“无”绝非指什么都没有,这种概念超越于“有”与“没有”的二元对立概念,甚至超越了我们的认知范畴,是对宇宙万事万物本源的粗浅描述。受限于人类语言的匮乏,实在没有准确的词能形容这至深的道理,故用“无”来代替。可是这简陋的文字表达,却误导了很多一知半解的人,认为无所作为、空无一物就是开悟的表现,实在是可悲可叹。其实那些真正开悟的人,反而会很好地把这智慧运用到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当中。 讲个不相干的小故事。 有人问一位开悟的禅师:“您开悟前做什么?” 禅师答:“砍柴、烧水、扫地。” “您开悟之后又做什么?” “砍柴、烧水、扫地。” “这么一说,开悟不开悟究竟有什么区别?” 禅师答:“我开悟前做这三件事的时候,脑子里杂七杂八,思绪混乱。开悟后,砍柴的时候就想砍柴,烧水的时候就想烧水,扫地的时候就想扫地。”寻常人均无法百分之百控制自己的意识,不信,你可以试着集中意识在一点,观察思维会不会有或多或少的跳跃,禅定正是对意识控制能力的训练。 放下这些深奥难懂的哲学问题,让我们回到元康年间的政治环境中。 手握尚书台政务的重臣王衍,对“无”的理解仅仅流于肤浅的辩论中,因为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肯定不理解“无”的真正含义。王衍从政,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尸位素餐,其政绩自然乏善可陈。 元康年:太阿宝剑 像王衍这种人虽说毫无作为,但至少不会惹是生非,再加上有张华、裴、贾模三人竭力匡扶朝政,居然令西晋王朝步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稳与安定。想想,皇帝是个智障者,皇后又凶残毒辣,在这种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的危局之下,能勉强维持朝廷和谐也着实是不易。 身居最高位的皇后贾南风,有了这个政治班子帮她打理政务,也就可以踏踏实实享清福,玩男宠了。 不可否认,张华对贾南风怀有感恩之心,他也常常劝谏贾南风,但他采取的方式相当柔和。元康年间,张华写过一篇《女史箴》,阐述女子应尊崇妇德的道理,旁敲侧击地提醒贾南风。显而易见,这不疼不痒的劝谏不会起到任何作用。顺便提一句,《女史箴》很有名,除了因是张华所著,更大的原因是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根据《女史箴》画出了十二段《女史箴图》。在灾难动荡频生的历史长河中,这幅著名的画卷早已灰飞烟灭,但幸运的是,其唐代摹本和宋代摹本的一部分至今犹存。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紫禁城,一名英国军官抢到《女史箴图》的唐代摹本,他将这宝物带回英国,并以25英镑的价格贱卖给大英博物馆。可是,大英博物馆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对中国艺术了解不多,居然按照日本画的方式装裱,并拦腰截成了四段,其中明清文人的题跋都遭到裁剪,着实让人心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与中国是盟友,英国人提出,让中国政府任选《女史箴图》或是一艘潜水艇相赠。结果,中国政府选择了潜水艇,《女史箴图》的唐代摹本便继续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女史箴图》的宋代摹本较之唐代摹本,画工稍差,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华学富五车,博学多识。不过,或许是因为读的书太多太杂,他有点神道。他有个毛病,特别喜欢谈论神怪异事。 在一次酒席宴中,张华指着其中一块鱼肉,愣说是龙肉。众人不信,张华口若悬河言道:“龙肉浇上苦酒会发出异样光彩,你们不信可以试试。”一试之下,果然,肉浇上苦酒后出现了变色反应。虽然厨师解释说这只是一条普通的白鱼,但龙既然能变化形体,就算张华指着一条蚯蚓说是龙也没法反驳。接下来,众人大快朵颐,享用起这块所谓的龙肉。可以确信的是,古往今来没人真的吃过龙肉,但那次酒席宴却因张华变得别开生面,龙肉的口感令每个人都回味无穷,并成了大家日后向别人炫耀的谈资。 还有一次,武库中碰巧飞出一只雉鸡。张华说雉鸡是蛇变化而成。随后,众人在雉鸡旁边发现了几片蛇的蜕皮,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相信。类似这种事有很多,张华总说些没法验证的话,把那些本来平平无奇的东西解释得神乎其神。想来,这大约就是张华塑造自己无所不知的形象惯用的策略。 《论语》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孔子从不谈论怪异鬼神之事。至少在这一点上,张华没有遵从孔老夫子的教诲。他既有这个毛病,自然而然地也会吸引同类人趋之若鹜。 某天,一位客人叩响了张华家的大门。 吱扭一声,张府大门打开,仆役探出头。 “张大人在否?”客人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问道。 仆役一听这口音,立刻喜上眉梢:“莫非您就是雷君?” “正是在下。” “我家大人早已恭候多时了,快快有请。” 这客人名叫雷焕,是江东豫章人。张华得知雷焕精通星相学,遂盛情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张华与雷焕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二人一直聊到晚上仍意犹未尽。 “雷君,今晚就住在我这儿吧,一会儿我们去观测星象,占卜未来的吉凶祸福,如何?” “好!好!” 雷焕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吃过晚饭,二人登上阁楼,扶着窗棂仰观星空。 雷焕看了一会儿,悠悠说道:“我最近注意到,北斗星与牛郎星之间有一股不寻常的异象。” “预示什么?” “以我推测,是世间有宝剑精华贯穿天际之故。” 张华听到这里,自顾自地言道:“很多年前,有个相面的说我年过六十能登上三公高位,还能得到一把世所罕见的宝剑,这话莫非真能应验吗?”继而,他又问雷焕,“麻烦雷君帮忙算算这把宝剑藏在何处。” 即便在今天,运用星相学算命也颇为流行,但通过星相学算出某个地方藏着宝剑就实在太离谱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张华的循循诱导,还是雷焕早有预谋,总之,雷焕听了张华的话,万分肯定地说:“就在我的家乡,豫章丰城。” 张华想了一会儿,言道:“恕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且直言。” “我想请您去丰城做官,顺便帮我寻找这把宝剑。” “在下义不容辞!” 就这样,张华举荐雷焕当上了丰城县令。 雷焕在丰城的声誉还算不错,他频施善政,以宽厚著称。同时,他也没忘记张华的托付。算来算去,他确定宝剑就埋在丰城监狱下面。于是,他在监狱地基下挖了四丈多深,居然真的找到一个青石匣。雷焕将石匣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两把宝剑。剑上都刻有字,一把写着“龙泉”,一把写着“太阿”。事后,雷焕将太阿剑赠给张华,自己留下龙泉剑。 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这匪夷所思的故事,就会发现里面大有文章。 先说这两把有名的宝剑,的确见诸史册中。 龙泉剑由春秋战国时铸剑名匠欧冶子打造,太阿剑则由欧冶子和他的徒弟,同时也是他的女婿干将(干将的老婆是莫邪,即欧冶子的女儿)合力打造。龙泉剑是不是真货不清楚,可另一把太阿剑却绝对是赝品。因为根据史书记载,太阿剑曾随秦始皇陪葬,项羽掘开秦始皇陵墓后得到太阿剑,请铸剑师将太阿剑重新冶炼,并一分为三,打造成了三把剑。也就是说,早在楚汉争霸时,太阿剑就没了。 如此可以断言,雷焕绝对是把赝品太阿剑像煞有介事地赠给了张华。 联想今天,无数奸商将新铸的铜器涂抹硫酸埋在土里,过上个把月再刨出来,充当古玩贩卖,这种事实在太稀疏平常。雷焕比今天的低端奸商高明之处在于,他给这事赋予神秘学和政治色彩。在这个故事里,雷焕以星象作为引子勾张华上道,不仅为自己赢得奇人异士的大名,更得到丰城县令的官位。他赠给张华一把赝品太阿剑,卖了张华一个很大的人情,自己又留下一把天知道是真是假的龙泉剑。经这么一炒作,无论龙泉剑是真是假,必定身价倍增。雷焕赚得是盆满钵满。 事后,有人对雷焕说:“你得到两把宝剑,却只给了张华一把,这事能瞒得过去吗?” 雷焕答道:“眼看本朝将有大乱。张华必身受其祸,无法幸免,都给他也是浪费。我留着这把龙泉剑,是打算日后悬挂在东汉名士徐稺的墓前做凭吊。” 不过,雷焕也就那么一说,他当然不舍得把龙泉剑挂在徐稺墓前。等雷焕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龙泉剑。后来,龙泉剑不慎落入水中,从此再无踪影。 再说张华得到太阿剑后爱不释手,整天挂在腰间。自然,他无从知道这把剑是赝品,但这完全不重要,因为这把剑象征着天意,为他将来能登上三公高位营造出充足的政治舆论。 元康年:火灾 元康五年(295),冬天的一个深夜,洛阳城被火光映得通红。 “着火啦!”众人叫喊着四散奔逃。 火灾发生在一个极重要的地点——武库。这里存放着皇城军队的武器、铠甲、军械和大批稀世珍宝。 中书监张华闻讯,大惊失色,他第一反应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天灾,而是坚信又有政变发生。 “有政变!快!全军戒严!任何人不准乱动!” 驻守在武库旁边的卫将军郭彰(贾南风的舅舅)也是同样的想法。 “又有政变了!” 郭彰是个平庸的权贵,他迅速调集亲兵保护自己,以防不测。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就这样上演了,京都所有军队严阵以待,守备本营,却任凭武库在大火中熊熊燃烧。这也难怪,朝廷官员刚刚经历过杨骏和司马玮两起政变,自然会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反应。但事实上,这起大火纯粹是场天灾。 侍御史刘暾(直臣刘毅的儿子)匆匆跑到火场,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郭彰在无数侍卫的簇拥中气定神闲,静静地看着火光冲天的武库,一动不动。 “郭大人!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赶快派人救火啊!” “你懂什么!再乱喊,信不信我砍掉你的官帽!” “你!你!”刘暾气得直哆嗦,“你恃宠作威作福,天子授我的官帽你也敢动吗?我要上疏弹劾你!” 旁边的公卿见状,纷纷劝和。 “刘大人息怒,郭大人也是奉命行事。” 伴随着争吵声,武库终于化为一堆瓦砾废墟了。因为张华的误判和郭彰的不作为,火灾损失极其惨重,在武库中存放的二百八十万件武器军械以及历代保存下来的珍宝,包括王莽的头颅、孔子的鞋、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等,全部被烧个精光。 事后,张华又犯了老毛病,或者可以说是故技重施。他言之凿凿:“就在武库着火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汉高祖那把斩蛇剑伴随一道亮光,冲出屋顶,直升九霄云外。” 经张华这么一说,这场火灾就代表了天意。俗话说,天命难违,张华误判而没有救火的责任自然减轻了不少。 张华的儿子张韪劝道:“这场火灾恐是凶兆。您就不考虑辞官避祸吗?” 张华摸了摸腰间那把赝品太阿剑,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相面者的预言。他已经远离政坛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咸鱼翻生,他不舍得放下。最后,他叹了口气:“天道悠远,唯有修德应变。我还是以静制动,听凭天命吧!” 武库失火的翌年,张华终于等来了天命。他官拜司空,如愿以偿登上三公高位,同时仍兼任中书监。张华对贾南风的感激之情也越来越深了。不过,张华用这些伎俩经营仕途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位曾助司马炎统一天下的名臣,其才干在当时首屈一指,对政治环境也的确起到了相对积极的作用。 元康年:惊为天人 这段时间,朝廷在张华、裴、贾模三人的努力经营下勉强维持着平静。而洛阳城也像个自我治愈能力极强的生物一般,虽然经历了无数场政变,但只要风波一过去,凭借政治中心的独有魅力,立刻又恢复到往日的繁华。 这天,在洛阳城的主街聚了一大群人,人群中央堆了一捆干柴,干柴上拴着一只外形奇特的大鸟,有几个手持火把的侍卫站在柴堆旁边,不停推搡着往中间拥挤的好事者。人群外围没有挤进来的还不甘心,纷纷伸着脖子,踮起脚尖,往中间张望。 “那是什么鸟?长得真奇怪!” “从没见过。” 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种鸟,不由得啧啧称奇。只有几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见过吧!那是鸩鸟!” “当真?鸩鸟只生活在长江以南,剧毒无比。律法严禁把鸩鸟带到江北,怎么会出现在京都?” “听说它是石崇送给王恺(司马炎的舅舅)的礼物。傅祗把这事揭发出来,这不,朝廷要烧死这只鸩鸟呢!” 须臾,侍卫看看时辰已到,将火把投到干柴之上,随着一阵嘶鸣,鸩鸟被烧死了。 鸩鸟被广泛记载于古代史籍中,因其羽毛含有剧毒,故常用作暗杀神器。晋朝时因为考虑到鸩毒引发的恶劣的社会影响,明令禁止把鸩鸟带到长江以北。到了北宋,关于鸩鸟的记载日渐稀少,明清时已相当罕见。人们对鸩鸟的滥捕滥杀,最终导致这种可怜的生物灭绝了。 回过头来讲石崇,他在杨骏掌权时被赶出京都,外任荆州刺史。荆州纵跨长江南北两岸,石崇有幸从江南得到一只鸩鸟,将之赠给了王恺。二人虽经常斗富,但私交倒还不错。傅祗听说后上疏弹劾石崇。于是,这只无辜的鸟被烧成了灰,但石崇和王恺却没受到什么处罚。不过,朝廷考虑到石崇在荆州也没干什么好事,便宣召他入京担任大司农。石崇生性放纵不羁,他听说自己马上要回京了,没等诏书下达就擅离职守。因为这事,他遭到罢免。但朝廷其实只想吓唬吓唬他,没几天又起用石崇做了太仆。 石崇满载着他抢劫荆州富商积累的巨额财富,高高兴兴地回到京都。这一入京,他便敏锐地觉察出,政局跟自己离京时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如今的天下是贾氏的了…… 每天早朝后,石崇总是匆匆跑到皇宫的城门外等候,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贾谧就会驾车而出。 石崇不住向皇宫中引颈张望,不消片刻,远处扬起一阵尘土,一辆豪华马车飞驰而来。石崇扑通跪拜在路边,等马车临近,他扯开嗓子高呼:“恭迎贾大人!”车里坐的正是贾谧。贾谧看到趴在地上的石崇,满意地点了点头。马车并没有停下,嗖地一下从石崇跟前掠过。 石崇依然五体投地,口中高呼:“恭送贾大人!” 距离石崇不远处的路边,还有一个人做着跟石崇同样的事。 “恭迎贾大人!” “恭送贾大人!”这人喊得比石崇还要响亮。 直到马车远去,二人才缓缓站起身。石崇侧眼一看,不禁笑了:“安仁,怎么你也在呀?” 安仁,正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美男——潘岳的字。潘岳又名潘安,时四十多岁。石崇的爸爸石苞有人称“姣无双”的相貌,石崇长得也很帅,但跟潘岳比起来,绝对是土鸡见凤凰。潘岳一站起来,刚刚猥琐谄媚的样子顿时荡然无存,又恢复了平时玉树临风的神采,引得路人啧啧称奇。 “这长相,简直让人惊为天人!” 潘岳到底帅到什么程度?史书中记载了一则事。每当潘岳乘车外出,就连路边的老妪都被其相貌倾倒,纷纷往他车里抛递花果,一路下来,潘岳竟能满载着一车花果。 潘岳不只帅,还文采绝佳,学富五车。他二十岁的时候,正赶上司马炎初登帝位,他写了一篇赋为司马炎歌功颂德。可坏就坏在这篇赋,其辞藻过于华美,招致上司与同僚的嫉妒,竟让他十年中不得升迁。自然,这很可能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潘岳仕途不畅,想必与他恶俗的品行不无关系。 潘岳三十岁时官任河阳县令,他在河阳县种满桃花,成为当地绝景,有“河阳一县花”之称。后来,他担任杨骏幕僚。杨骏覆灭后,潘岳本受牵连,但他有一个好友,正是司马玮的幕僚公孙宏,因为这层关系,他躲过一劫。司马玮死后,潘岳又阿附在贾谧门下。后世有好事者,说潘岳和贾南风玩暧昧。但事实上,潘岳虽然热衷名利、性格谄媚,但他对老婆的忠贞却是出了名的。潘岳和发妻杨氏在十二岁时订婚,后二人两地分居十七年,从未相辜负。潘岳二十九岁和杨氏团聚,相守二十三年后,杨氏病故。杨氏死后,潘岳为杨氏写了一篇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的悼亡词。潘岳终生不曾纳妾,杨氏死后也没再续弦,始终如一。“潘杨之好”这个成语,即是源于潘岳和杨氏这一段佳话。 石崇、潘岳这番不要脸的谄媚没白费工夫,很快,他们成为贾谧身边的红人。 元康年:金谷派对 这天,石崇盛情邀请贾谧去他新建的别墅做客。 “贾公,下臣自从荆州回来,就在洛阳城东北处不远建了一幢别墅,若您能赏光,必令蓬荜生辉。” “好!”贾谧痛快地答应。他早知道石崇富可敌国,又在荆州发了横财,料想别墅肯定极尽奢华。可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他亲临石崇别墅后,还是惊得瞠目结舌。 石崇的别墅建在洛阳城外的金谷涧,正是史上著名的金谷园。金谷园依山傍水,顺着高低山势,建造层层错落的亭台楼阁,山坡上也保留着天然石窟,供石崇和他的宾客在其中享受别样风情。园中种植各种奇花异草,林间飞鸟啼鸣,又有小溪潺潺,绕着楼台奔流不息,最后汇入园中的人工湖。湖水清澈荡漾,湖中荷花盛开,鲤鱼穿梭。这里绝对是人间仙境。这还不算什么,石崇又用从南方搜罗到的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奇珍异宝将金谷园装扮得金碧辉煌,就算是皇宫,也达不到这样的档次。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足以说明金谷园的奢华。 一次,太子太保刘寔(预言邓艾、钟会必死于巴蜀之人)到金谷园做客。席间,他想去上个厕所,遂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一间屋外。 刘寔迈步进屋,觉得不对劲。只见屋子中央有一张红纱大帐,地上铺着昂贵的毯子,旁边数名衣着华丽的美女手持甲煎粉、沉香汁等名贵香料侍立左右。见刘寔进来,美女们笑盈盈地拿起一件衣服,准备给刘寔更衣。 刘寔仓皇逃出,见到石崇,连声致歉:“真是对不住,我刚刚误进了您的寝室。” 石崇大笑:“什么寝室,那里就是厕所!您方便的时候会有人伺候您更衣。” 刘寔愕然:“我实在受不起,还是憋着好了。” 石崇豪奢,但绝非土豪,他颇富文采,著有《金谷诗序》,在文学史上地位极高。五十年后,“书圣”王羲之也写了一篇《兰亭集序》,时人评价能与《金谷诗序》媲美,这话让王羲之听得相当受用。 金谷园很快就成为石崇邀朋聚友之地,渐渐地,这里形成了一个以石崇、潘岳为首,总共二十四人的小团体,史称“金谷二十四友”。“金谷二十四友”多是当世文人才子、社会名流,他们在文学史上很有分量,又以名士身姿引领着时代的潮流,同时,他们也散发着强烈的市侩气。他们的政治立场,全部是阿附贾谧,乃是贾氏势力的延伸和扩张。诚然,贾氏一族代表着黑恶势力,但我们也没必要以这种单纯的立场来定义这“金谷二十四友”。在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积极推动着政治往良性方向发展。下面,我们从“金谷二十四友”中挑选几位在政坛上颇具影响力的人讲讲。 首先说陆机、陆云二兄弟。三国时期的吴国,江东吴郡最具重量级的“吴郡四姓”中的陆氏家族,虽然在最后的名将陆抗和名臣陆凯死后有所没落,但依然保留着先代的荣耀。陆抗的两个儿子——陆晏、陆景都在伐吴战役中被王濬所杀。而他另外两个儿子——陆机和陆云则活了下来。二人在吴国灭亡后深居简出,潜心学术,过起了隐居生活。 出身江东豪族的周处,年轻时曾为非作歹,祸害乡里,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后来,周处对自己的前半生有了悔意,便找到陆云坦露心迹:“我想弥补以往的过错,可年纪大了,恐怕来不及了。” 陆云开导他说:“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周君既然有此志向,自然前程光明,完全无须忧虑名声不彰。” 陆云这番鼓励令周处痛改前非,终成为一个刚正不阿的直臣。周处是吴国名臣周鲂的儿子,他拜访陆云时已年近半百,而陆云才二十来岁,由此可见陆氏家族在江东的地位。 公元289年(司马炎驾崩前一年),陆氏兄弟在隐遁九年后前往洛阳,决定出仕晋朝。当陆机北渡长江时不幸被一群盗贼劫持。命悬一线之际,他望见岸边的盗贼头领器宇不凡,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属抢劫。陆机被盗贼头领深深吸引,不顾身旁挟持他的盗贼,径自朝岸上高呼:“君有如此才略,怎能甘于沦为强盗?”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盗贼头领瞬间大彻大悟,从此与陆机结为莫逆之交,并跟随陆机来到洛阳。这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名叫戴渊,后来成为东晋开国名臣,后文还有故事。 陆机、陆云并称“二陆”。太康年间,陆氏兄弟又被称为“太康之英”。“二陆”刚来到洛阳时,自恃是江东名士,心高气傲,对京都名士爱搭不理,只有张华才勉强能入他们的法眼。某日,陆机前去拜访张华。 张华问陆机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啦?你弟弟陆云呢?” 陆机回答:“我弟弟生性爱笑,怕大人见怪,所以没来。” “爱笑有什么打紧?” “大人您不知道,陆云笑起来可是不分场合。之前,我家中有人亡故,陆云穿着一身丧服坐在船头,赶巧,他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突然前仰后合,狂笑不止,最后落到水里,差点被淹死。” 用今天的话说,陆云就是笑点极低。张华听了,反而更加好奇:“无妨无妨,你去叫他一起来吧。” 翌日,陆机和陆云兄弟齐去拜访张华。张华向来注重仪容,习惯以丝绸包裹胡须。陆云一见张华这副打扮,果然笑得不能自抑。 张华倒也不介意,他和陆机、陆云相谈一番后,感慨道:“我现在可算知道讨伐吴国最大的收获了,就是得到了‘二陆’两个俊士啊!” “二陆”有多篇文辞诗赋流传于后世,最著名的是陆机的《平复帖》。该帖以草隶书撰写,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是现存最早的名家法帖,有“法帖之祖”的美誉,被现代艺术界评为九大镇国之宝之一。 关于陆机,还有件趣闻。 陆机久居洛阳,思乡心切,便对自己的爱犬黄耳说:“好久没有家乡的音信了,黄耳黄耳,你还认得家不?能不能帮我传递封书信?” 黄耳一边听,一边摇起尾巴,脑袋侧歪,耳朵一纵一纵,甚是可爱。 陆机也觉得有趣,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家书塞在竹筒里,挂在黄耳的脖子上,并指着南方,重复说道:“江东吴郡,家。”旋即,黄耳一溜烟跑出府外,一路往南飞奔而去。 几个月后,黄耳居然真的带着吴郡家中的回信返回洛阳陆机身边。陆机大喜过望,从此后时常委托黄耳传达家书。自然,从洛阳到吴郡要跨越长江,黄耳纵然识途,也不可能游过长江去。假设这事属实,黄耳一路上肯定是得到很多好心人的帮助,偶遇黄耳的路人想是看到陆机的家书,便帮黄耳乘船渡过了长江。从黄耳的逸事,也能窥见当时的社会风气,人们对名士的好感以及成人之美的品德。 “金谷二十四友”中除“二陆”之外,还有两兄弟名叫刘舆、刘琨。刘氏兄弟是东汉中山靖王之后,跟蜀汉开国皇帝刘备同宗,刘舆、刘琨的母亲是郭氏,乃是贾南风的姨母。两兄弟受过石崇救命之恩。 一天夜里,石崇得到一个消息——刘舆、刘琨兄弟去了王恺家留宿。 “糟糕!”石崇登时不安起来。原来,他知道王恺跟刘氏兄弟有过节,可刘氏兄弟一直茫然不悟。“恐怕刘氏兄弟凶多吉少了……快!备车!去王恺家救人!” 这个时候,刘氏兄弟已被王恺灌得酩酊大醉,王恺命人在后院挖好了一个大坑,打算将二人活埋。 石崇及时赶到王恺家门外,使劲拍打着大门。 “王恺!快出来。” 王恺打开府门,见是石崇,心知不妙:“这么晚了,你来我这儿干吗?” “我来接刘舆、刘琨回家!” “他们没在我这儿!”王恺想糊弄过去。 可石崇不依不饶,一把推开王恺,闯进后院,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刘氏兄弟。他瞪了王恺一眼,架起刘氏兄弟便往外走。王恺没法阻拦,只能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刘舆和刘琨上了石崇的车,车子一路狂奔。凉风渐渐吹醒了他们的酒劲。 “石君?我们怎么在你车上?这是在哪儿?” “哼!若是我来晚一步,你们就被王恺活埋了!” 刘舆、刘琨听罢,酒意全无,惊出一身冷汗,一个劲儿地向石崇道谢。 “不用谢了。你们还年轻,不知道世态险恶,以后千万注意,可别再随便留宿别人家里!” 刘舆、刘琨拼命点着头,对石崇千恩万谢。补充一句,这位刘琨,此时仅是一介热衷享乐的纨绔子弟,但多年以后,他最终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杰出栋梁,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 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也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他历任尚书郎、冯翊太守,声誉很不错。而且他是著名玄学家,他的哲学理论与何晏相比,更具唯物主义色彩。 另外,贾南风的舅舅郭彰也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这位贵戚几乎没有任何事迹载于史册,在洛阳武库火灾之后不久便病逝了。 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刘舆、刘琨、欧阳建等人,未来都会卷入西晋末年的纷争中,关于他们的结局也都会一一讲述。不过眼下,元康年间,以这些人为核心的“金谷二十四友”则尽情享受着快乐的生活。他们的利益,也都与贾氏一族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元康年:内忧外患 西晋帝国的心脏——京都洛阳在经历了这几场血腥政变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延续着“太康盛世”的繁华,然而,在京都之外的其他地方却满目疮痍。从元康二年(292)开始,全国各地饥荒、瘟疫、洪灾、旱灾就没有间断过。元康年间,朝廷颁布过一封诏书,饥荒导致的贩卖人口的行为正式宣布合法化。这很能说明当时的恶劣状况。 讲完朝廷里的政局,我们再来看看朝廷之外发生了什么事。 元康四年(294)夏,北方匈奴开始侵扰并州(位于司隶州的北方,离京畿地区相当近)。到了元康六年(296),西部的氐族人和羌族人也跟着举起反叛的旗帜。匈奴人几百年来已经养成习惯,只要觉察到朝廷弱势就趁火打劫,这本不奇怪,可雍凉的氐羌叛乱,则很大程度上是被地方官逼的。 直接造成氐羌叛乱的罪魁祸首,便是司马昭的弟弟,司马衷的叔祖,时任雍凉都督的赵王司马伦。 司马炎临终前,在宗室长辈中苦苦寻觅可托孤的人选。司马伦这个名字也一度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然而,这位长辈除了干过偷窃御宝的勾当外,实在找不出值得一提的事能勾起司马炎的好感。最后,司马炎才选定司马亮托孤。但再怎么说,司马伦也算和皇室关系最近的长辈。于是,司马玮伏诛后,贾南风出于安抚藩王这一目的,让司马伦做了雍凉都督。 不难想象,一个骨子里透着贼性的人自然干不出什么好事。司马伦上任后频施恶政,很快就把当地的氐人、羌人逼得揭竿而起。不过,若说单凭司马伦有这么大能耐,实在是有点抬举他。实际上,司马伦能掀起大风大浪,全赖他手下的狗头军师孙秀(与前文提到的吴国宗室孙秀同名不同人)推波助澜。司马伦对孙秀言听计从。 鉴于此,雍州刺史解系、御史中丞解结(解系的弟弟)、冯翊太守欧阳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石崇外甥)纷纷上表弹劾司马伦和孙秀。 纵使司马伦受到正直官员的弹劾,但他到底是皇室至亲,无论再大的过错也没法判刑,解氏兄弟和欧阳建唯有希望朝廷能诛杀孙秀,给氐、羌一个交代。朝廷不能眼看着司马伦祸害边境,遂下诏征司马伦入朝,并委派司马肜接替司马伦担任雍凉都督。 司马肜是司马伦的哥哥,同样是皇室至亲。 就在司马肜临去雍州前,张华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您去了雍州,一定要杀掉孙秀,否则这事可不好收场。” “张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杀了孙秀!” 司马肜满口答应下来。但别忘了,他有个毛病,耳根子软,早年还被个骗子给忽悠得云里雾里。等司马肜到了雍州后,经不住孙秀党羽一通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放了孙秀一条生路。孙秀安然无恙地跟着主子司马伦进了京城。司马伦没白养孙秀,他在孙秀的建议下,迅速和贾南风、贾谧、郭彰拉近关系。有了贾南风这个靠山,司马伦更得寸进尺,而孙秀自恃有司马伦罩着,再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朝廷里冒出这么个大毒瘤,可让张华、裴操碎了心。元康年间,司马伦先后提出想任录尚书事、做尚书令,两度被张华、裴否决。 因为这事,司马伦对张华、裴怀恨在心。 放下没脸没皮的赵王司马伦不提,再说他留在雍州的那一堆烂摊子。 新任雍凉都督——梁王司马肜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次,司马肜指着自己浑身打满补丁的衣服,跟幕僚显摆:“你看我,算不算清廉?”其实,司马肜的食邑在诸藩王中最高,绝对算得上富可敌国,他穿破衣烂衫只为作秀。 幕僚毫不客气地说:“您是藩王,又是重臣,应该想着举荐贤才,为国分忧,只做这种表面文章算什么本事!” 司马肜入驻雍州没多久,氐族部落首领齐万年便正式称帝,率领氐、羌两族大举向官军发起进攻。朝廷也意识到,以司马肜的能力要想平息这起叛乱绝对是痴心妄想。公卿纷纷举荐御史中丞周处前往雍州对抗齐万年。周处即是前文提到的那个年轻时为非作歹,中年时听了陆云一席话痛改前非的江东人。虽然周处文武全才,相当靠谱,但那些举荐周处的公卿却是个个没安好心。原来,周处性格耿直,曾弹劾过很多人,其中就包括镇守雍州的司马肜和夏侯骏两位贵戚。由此,这场发生在雍州的氐、羌叛乱,成了朝廷公卿打击异己的良机。 中书令陈凖看出苗头不对,上奏道:“周处以前得罪过梁王和夏侯骏。臣建议让孟观跟周处同去雍州,并让孟观率五万人当周处的前锋,如此方能克敌制胜。否则,梁王和夏侯骏一定会把周处推到险境,然后袖手旁观。”陈凖是颍川陈氏族人,他是魏朝名臣陈群的孙子,是陈泰的侄子。 陈凖希望让孟观为周处保驾护航。可是,有太多人希望看周处倒霉,最终,朝廷还是没有听从陈凖的谏言。周处被派往雍州,隶属于夏侯骏麾下。 元康七年(297),齐万年率七万氐、羌叛军屯兵梁山,司马肜和夏侯骏只拨给周处五千人,让他迎战齐万年的七万大军。前面讲过,夏侯骏在司马炎排斥司马攸时,力保太常寺七位博士,但此时,他和司马肜狼狈为奸,誓要将周处置于死地。 果不其然,周处临阵战死。 第二年,中书监张华和中书令陈凖提议让孟观支援雍州,朝廷同意。这次,朝廷不仅没再让孟观隶属于司马肜和夏侯骏麾下,更是授予他极大的权力——统领大批朝廷中央军和关中驻军抗敌。终于,在元康九年(299),孟观大获全胜,生擒齐万年。孟观和周处都武略出众,但二人境遇不同,只因为孟观曾协助贾南风剿灭了杨骏,是贾南风的亲信,所以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战后,朝廷将司马肜召回京都,让他任录尚书事,又让司马颙(yóng)(司马孚的孙子,司马衷的堂叔)接替司马肜镇守关中。困扰西部三年的氐、羌叛乱总算是平息了。 崖边太子 元康年就在骄奢淫逸的贾南风、为虎作伥的贾谧、鄙视“俗务”的王衍、崇尚享乐的“金谷二十四友”以及不要脸的司马伦和司马肜这些人的折腾下,一路走来。还能勉强一路走来,则全赖张华、裴、贾模三人的竭力支撑,不过,这三人仅仅是在自身利益和道义之间尽可能寻求一个平衡点,而且这平衡点也无疑是更向自身利益方面倾斜的。由此,当然没法指望张华、裴、贾模能做出推倒重来、逆转乾坤的壮举。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然而,在朝廷里还存在着另一股微妙的势力,这股势力和贾南风形成了针锋相对的冲突,终将成为大厦崩塌的导火索。 这股势力深居在皇宫的东宫,正是太子司马遹(欲)。司马遹对自己的未来,以及皇室的未来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甘心,就算不甘心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是一位可悲的太子。 司马遹十二岁前跟着生母谢玖和司马炎长大,幼年时期的口碑颇佳。在他五岁时,一天夜晚,皇宫中失火。司马炎登高观察火势。司马遹紧靠在司马炎身边,使劲拽着司马炎的衣服往后撤。 “皇爷爷,别站在那儿。” “怎么啦?”司马炎不解地问道。 司马遹一本正经地说:“夜晚火灾保不准有政变,不能让火光照到陛下,您要站在暗处。” 司马炎惊诧:“你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奇才啊!” 还有一次,司马遹跟司马炎参观猪圈时提议:“猪这么肥,我想杀了犒赏将士。” “好!好!就听你的!”司马炎自豪地对旁边的傅祗说,“我这皇孙今后一定能兴旺社稷!” 自此,司马炎开始有意塑造司马遹的光辉形象。他常对大臣说:“司马遹长得跟宣皇帝(司马懿)神似!” 司马遹十二岁时在杨骏的奏请下当上了太子。想当初,谢玖怀孕后逃出东宫,这才揪出贾南风草菅人命的恶心事,把司马炎气得暴跳如雷。不难想象,贾南风对司马遹母子一点好感都没有。 后来杨骏死了,贾南风禁止司马遹和谢玖相见。 “我想见我母亲!”司马遹泪眼汪汪地向贾南风请示。 “你是太子,应该待在东宫。你母亲是嫔妃,住在西宫,不能随便乱走坏了规矩!” 从此以后,司马遹很难见到母亲一面,他在贾南风的管束下成长起来。 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玩闹,司马遹也不例外。 内宫宦官向贾南风禀报:“太子最近越来越贪玩,总是不尊重师长。” “你就跟他说,趁着年轻应该好好玩,没必要约束自己。” 宦官又向贾南风禀报:“太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坏。” “好啊,你告诉他,当太子的就该懂得用严刑峻法让别人畏惧。” 可想而知,司马遹在这样的教育下会变成什么样。渐渐地,他养成了诸多令人咋舌的怪癖。譬如,他在东宫开集市卖肉菜米面;喜欢让属下乘马车疾驰,然后弄断缰绳,看着人仰马翻笑得前仰后合;他脾气暴躁,对惹恼自己的人直接拳脚相加;他还有个奇怪的忌讳,只要看到有人破土动瓦修房子心里就烦躁。 司马遹每月有五十万钱俸禄,还经常入不敷出。他的名声也像他的财富信用额度一样不断透支、消耗着。 太子幕僚杜锡(伐吴功臣杜预的儿子)知道贾南风存心要搞臭司马遹的名声,他多次劝司马遹说:“您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总这么张扬跋扈,这是自取祸患!” 司马遹很不耐烦,偷偷在杜锡座位下藏了针。杜锡没发觉,一屁股坐下,疼得上蹿下跳。 一言以蔽之,司马遹十二岁以后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的评价也以十二岁作为一个转折点,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至于司马遹到底是在贾南风的破坏性教育下发生了心理畸变,还是他始终没有变,仅仅由于贾南风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形象被刻意摧毁了呢?皆有可能。 早晚有一天要废了你!贾南风每次见到司马遹,心里都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而司马遹的名声急转直下,正是贾南风这一计划的铺垫。可是别忘了,贾南风并没有亲生儿子,她即便废了司马遹,还能立谁呢?贾南风决定找个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最后,她选定了妹妹贾午的幼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韩慰祖(贾谧的幼弟)。 某日,贾南风在朝堂上突然宣布自己有个儿子。说罢,她把韩慰祖拉了出来。 群臣哗然。 “这孩子看着像五六岁模样,恕臣等冒昧问一句,您是什么时候怀的他?” “我怀他的时候不巧赶上先皇驾崩,考虑到恰逢国丧期间,所以才没公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贾南风竟编出这样荒诞的故事,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无疑令司马遹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侍中裴虽说是贾南风表亲,不便公然拆她的台,但也受不了她这么胡折腾。裴思来想去,遂奏请将谢玖由才人晋升为淑妃,又扩充东宫侍卫三千人,加上原有的,总共一万人,希望借此能保护司马遹。 贾南风找外甥冒充儿子这事办得实在太离谱了。满朝公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很不爽,最后,大家谁都不再提这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缄默不合作的态度对抗。可是,不管公卿承不承认贾南风的这个假儿子,贾南风要废司马遹的心不会变。而深受贾南风宠爱的贾谧心知司马遹的太子之位肯定坐不稳,对司马遹的态度也越来越嚣张跋扈。 一次,贾谧与司马遹下棋,为了一个棋子咋咋呼呼。 旁边观棋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看不下去了:“贾谧!不得跟太子无礼!” 贾谧气呼呼地甩袖而走,转脸就跟贾南风告了黑状。没几天,贾南风就下诏把司马颖赶出朝廷,派到了邺城。不久,司马颖在邺城拥有了不小的势力。在后面的故事里,他还会占据重要分量。 司马遹虽然荒诞不经,人却不笨。他察觉到贾南风的企图,心里越来越怕。可是,他爸爸司马衷是个傻子,根本指望不上。于是,他只能向贾南风的母亲郭槐寻求帮助。 趁着郭槐生病的机会,司马遹寸步不离地伺候郭槐,这件事赢得了郭槐的好感。郭槐提出想把外孙女,也就是贾午的女儿,嫁给司马遹当太子妃。但这事遭到贾南风和贾午的反对。贾南风根本就不想跟司马遹缓和关系,一心只想废掉他。为了不让母亲再瞎掺和,她决定把王衍的女儿许配给司马遹。 王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王景风长得比小女儿王惠风漂亮。 司马遹和贾谧都看上了王景风。不言而喻,贾南风偏袒贾谧,她让贾谧娶了漂亮的王景风,司马遹只好娶了姿色平庸的王惠风。二人矛盾加深。 这天,贾谧来到东宫拜见司马遹。 司马遹愤愤道:“让他回去,我不见他!” 太子僚属裴权劝说:“贾谧深受皇后宠爱,您就忍忍吧。” “我已经对他一忍再忍了!说不见就不见!” 贾谧吃了闭门羹,回去后就对贾南风言道:“太子最近积蓄私财,广施恩信,为的是想对抗我们。我还听他私底下说,要把皇后您囚禁在金墉城,然后尽诛贾氏一族。还是赶紧废了他吧!” 史书中写道,因为贾谧的谗言,贾南风决定废了司马遹,但实际上,贾谧充其量只是起到催化作用。而贾南风要废司马遹的想法恐怕完全缘于不理性的个人好恶。 枭之城 这天,裴忧心忡忡地找到张华和贾模,三人关起门来进行了一番密议。 “皇后一心想废掉太子,照这么下去,肯定会出乱子。”裴注视着张华和贾模,踌躇良久道“为今之计,只有废了皇后!” 张华听罢,心里咯噔一下,他什么都没敢说,直勾勾瞅着贾模。 贾模算是贾氏一族中最明白事理的人,他也觉得贾南风这么闹下去迟早捅娄子:“我同意裴的话。”说罢,又看向张华,等着他表态。 张华吓呆了。三人中,裴和贾模都是贾南风的亲戚,唯有他自己是个外人,这让他怎么插嘴?难不成,这是贾南风、裴、贾模联手给自己下的一个套?不行!这件事绝不能出头。想到这里,他谨慎地说:“也没看出陛下有废皇后的意思,倘若我们擅自为之,忤了陛下心意可怎么办?况且,诸藩王拥兵自重,朝中朋党林立,搞不好还会再生变故。万一功败垂成,我们身败名裂不说,也无益于社稷安定啊!眼下,只有靠你们多费心劝劝皇后,只要不出大事,朝廷未必会乱,我们也能落得个善终。” 裴和贾模无比失望,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使了个眼色:“既然如此,权当这话没说过吧。希望大家都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对谁都不好。” 三人散伙。 等到张华走后,裴和贾模又凑到了一块儿。 “张华胆子太小,也别勉强他了。咱们继续搞!” “说得是。但废皇后不是件容易事,咱们得找外援。”贾模和裴都是侍中,手无兵权,要发动政变必须得到皇宫禁军的支持才行。 裴左思右想:“王衍如何?”此时王衍官拜中领军,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贾模点头同意。 随即,二人劝说王衍帮忙。王衍听罢,支支吾吾答应下来,心里却吓得要死。让自己清谈没问题,但要说发动政变,怎么想自己都不是这块料。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变卦了。 最终,裴和贾模大义灭亲的计划只能搁浅。不过,他们仍然希望能保住司马遹。 贾模提议:“目前唯一能保住太子的就是广城君(郭槐)了,这些日子你多去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我再去劝劝皇后。”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郭槐就去世了,她临死前叮嘱贾南风道:“贾午和赵粲(司马炎的嫔妃,贾南风亲信)一定会祸乱你的家事,我死后,你可别再受她们蛊惑了。” 郭槐,这位本性刻薄恶毒的女人,晚年却充当起司马遹最大的保护伞,是唯一能制约贾南风的人。随着她的死,贾南风再没有任何顾忌。另一边,贾模也因为三番五次劝谏贾南风而备受冷落。贾模预感自身难保,心里又怕又气,忧愤成疾,于公元299年郁郁而终。 贾模死后,贾南风让裴担任门下省首席侍中。裴上表辞让,但经不住贾南风一通软磨硬泡,最后无奈接受。 有明白人跟裴说:“您若想尽忠,就该对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皇后不听,索性辞官隐遁。可您既想明哲保身,又不肯逊位,摆出一副辞让的架势有什么用呢?” 裴一不敢直谏,二不想辞官,只是硬着头皮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另外,阎缵也劝张华辞官避祸。张华同样割舍不下仕途。 有段时间,张华想聘请韦忠做幕僚。韦忠称病不去。有人问他为什么。韦忠说:“张华华而不实,裴贪权无厌,二人舍弃道义,阿附皇后,这岂是大丈夫所为?我现在要是当了张华的幕僚,就好比身陷万劫不复之地,将来必受牵连。” 就在贾南风企图废太子一事闹得人尽皆知的时候,张华的故吏——如今是司马遹的亲信——手握东宫三千禁军兵权的左卫,率刘卞找到了张华。 刘卞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皇后想废了太子,这事您知不知道?” “我没听说。” 张华当然听说过,而且心里比谁都清楚。 刘卞察觉到张华对自己有所保留,心下不悦道:“我原是一名小吏,多亏您提携才有今天,我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所以才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想到您反而怀疑我。” 张华反问:“假定有这回事,你打算怎么办?” “东宫多忠义之士,且有一万多禁军,您位居宰辅重任,只要您一声号令,我即刻发动政变,废掉皇后!” 又有人想废皇后了,这种事张华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这些年来,张华总是回忆起他昔日力主伐吴平定天下的辉煌,可这辉煌没能维持多久,他便因为在太子党和齐王党中站错队被司马炎罢黜。仕途的暗淡让他心灰意懒,也磨平了他的棱角。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居然得益于贾南风的提携,成为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虽然贾南风品行败坏,终归是对自己有再造之恩。张华不敢也不愿做出对贾南风不利的事。这复杂感情和他内心的道义形成了巨大的矛盾,让他备感纠结。 面对刘卞的提议,他推脱说:“陛下又没授命我废皇后,如果我这么干,岂不是目无主君,以不忠示天下?就算成功也不能免罪。更何况朝中皇室、外戚各持权柄,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 刘卞愤然离去。 待刘卞走后,张华心里七上八下。东宫有这种人迟早会生出事端,这事瞒不住啊……张华一方面出于恐惧,一方面出于对贾南风的好意,最终竟然把刘卞的密谋向贾南风和盘托出。 几天后,贾南风免除刘卞东宫左卫率的官职,外调雍州刺史。刘卞察觉事情泄露,服毒自杀。 史书中并没有明言是张华告密。然而,为《资治通鉴》作注解的宋元史学界胡三省对此有过分析:张华与刘卞的对话唯天知地知,若张华不说,贾南风怎么可能知晓?而且,如果贾南风真是通过其他渠道听闻此事,以她的狠辣手腕,又怎么可能只处置刘卞,却对张华不闻不问?想来,张华若没有告密,是绝不可能安然无恙的。 皇宫处于权力旋涡的核心,想废贾南风的人多如牛毛,不过,这里面真真假假、尔虞我诈,很多事根本说不清楚。 一天,中护军赵浚悄悄对司马遹说:“皇后想废您之心天下皆知,如果再不行动,恐怕就来不及了。东宫有一万禁军,臣手下也有数千禁军,臣愿助您发动政变,联手废了皇后!” 司马遹瞪着赵浚,心里打了个激灵。 赵浚是赵粲(司马炎的嫔妃)的叔父,而赵粲可是贾南风的死党啊。自杨骏倒台后,赵浚担任中护军,他是贾南风掌权后的既得利益者,废贾南风对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赵浚是贾南风派来试探、陷害自己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岂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退下!” 司马遹将赵浚打发走了。 史书认为司马遹没有把握住机会,以遗憾的口吻记下了这件事。然而,司马遹很可能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因为在后面,赵浚被明确定义为贾南风私党。皇宫中,诸如此类的陷阱可以说无处不在。 毒酒 到公元300年,元康年已走到第十个年头。这年1月,太子司马遹的心情既悲伤又低落。原来,他的长子司马虨突发重病,性命危在旦夕。司马遹一面让巫师祈福,一面上表请求给长子封个爵位。 奏表传到司马衷手里,令这位皇帝有些为难。他有心成全却做不了主,只好一如既往地请示贾南风:“皇孙病重着实可怜,你看要不要答应太子?” “不准!” “好、好,听你的。” 这事原本过去了,但贾南风却动了念头:司马遹在东宫装神弄鬼不说,还提出这种出格的要求,何不趁机废了他? 于是,贾南风以皇帝的名义派人去请司马遹。 “陛下对你甚是挂念,命你去中宫觐见。” 司马遹认出这名近侍并不是司马衷的,而是贾南风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遂推诿道:“请你代禀父皇,司马虨病情太重,恕我走不开,改日一定去。” 贾南风又接二连三地派人去叫,次次都被司马遹搪塞过去。 这小子真难请啊! 到2月5日傍晚,贾南风再也忍不住了,她写了一封正式书函发给司马遹:“陛下召见你,到底来是不来?” 司马遹无奈回禀道:“时已黄昏,我明日一早一定去。” 次日清晨,司马遹迫不得已前往中宫觐见司马衷。 司马衷看着自己的儿子,呵呵傻笑:“你来啦。” “父皇恕罪,儿臣最近心中悲痛,所以来迟。敢问父皇召唤儿臣有何事?” “啊?没什么事啊……” “啊?” “哦,是皇后想见你……” 司马遹对父亲这副浑浑噩噩的神情早习以为常:“那儿臣这就去向皇后请安。” “好、好,去吧。” 司马遹辞别了司马衷,又来到贾南风的寝宫。可寝宫里没有贾南风的身影,只有侍女陈舞候在此。 “陈舞,皇后在哪儿?” “你等着,皇后一会儿就来。” 言讫,陈舞径自走出寝宫,把司马遹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少顷,陈舞端着一坛酒和一盘枣走了进来:“这是昨天陛下打算赏赐给你的枣和酒,赶紧吃了吧!” “皇后呢?”司马遹却不动。他不知道,贾南风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直接面对自己。 陈舞催促道:“先别问东问西的,你怎么还不喝?” “酒有几升?” “三升。” “恕我实在没有三升的酒量!” 此时,贾南风就躲在寝宫门外,她听到司马遹推三阻四,忍不住厉声呵斥:“你以前也喝过酒,今天怎么就不能喝了?陛下赐你酒是一番好意,这酒是为你儿子祈福的。” 原来皇后就在门口。司马遹马上跪倒在寝宫内,大声回答:“之前喝酒是在陛下朝会上,我不敢推辞,故小酌几杯。我实在喝不下三升酒。况且我到现在粒米未进,喝太多酒,一会儿见到您,怕有失礼仪。” 陈舞板起脸道:“你真是不孝!陛下赐你的酒都不喝,难道是担心酒里有毒吗?” 司马遹听到这话,没法辩驳,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他喝到两升已是面红耳赤,忍不住放下酒坛,连连哀求:“真的喝不下了,还剩一升,能否容我带回东宫再喝?” “不行!陛下命你马上就喝光!” 司马遹只能强忍着喝完。 三升酒下肚,司马遹头晕目眩,面前的陈舞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没多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这酒……酒……到底有没有毒?他没有想到,酒虽然没下毒,却比最毒的毒药还要厉害。 陈舞推了推司马遹,见全无反应,遂跑出寝宫向贾南风禀报:“皇后,太子醉了。” “嗯,我看看……”贾南风这才缓缓走了进来。她旁边还跟着一名侍女,手中捧着笔墨纸砚。 “太子!快醒醒!醒醒!皇后来了!”陈舞猛烈地摇晃着司马遹。 “啊……皇后……”司马遹只感觉天旋地转,勉强半睁开双眼。 “陛下让你照着这封文书抄写一遍。快写!” 侍女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铺在司马遹面前,然后又将蘸饱墨的笔和白纸递给了司马遹。 “哦……” 司马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笔,又是怎么写下来的。 写毕,他把笔一扔,当即又昏睡过去。 贾南风让司马遹抄写的这封文书,内容是:“陛下与皇后应自己了断,否则,别怪我亲自动手。上苍命我扫除祸害,我与母后谢淑妃在三辰下歃血为誓,约定日期发动政变,事成后继承帝位,立司马虨为太子,立太子妃王惠风为皇后。以三牲祭祀天地,大赦天下!”司马遹因为是在神志不清中执笔,故涂涂改改,字迹不清,不过勉强还是能看出大概意思。 这封文书的原件,《晋书》中记载是潘岳所写,但这说法可信度并不高。首先,在两晋南北朝的众多史料中完全不见这一记载,而《晋书》则是在三百年后的唐朝才编撰出来的。其次,此事之后,潘岳并未因此扯上干系。再有,这封文书言辞直白平淡,特意让文采极佳的潘岳起草实在是多此一举。 贾南风看毕,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文书拿给司马衷看。 “啊!这……这……”即便如司马衷这样迟钝的神经也不由得震惊了,“这真是太子写的?太子要杀朕?为、为什么?” “的的确确是太子写的!请陛下即刻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快!召集群臣!” 无力的抗争 当天下午,公卿朝臣齐聚式乾殿。 众人面面相觑,贾南风率先发话:“今天召诸位大人来,是因为宫里出了件大事。”说着,她朝宦官董猛招了招手,“你们自己看吧!” 董猛将太子抄写的文书交给群臣传阅。顷刻间,式乾殿一片哗然。随即,董猛掏出一封诏书,高声念诵:“太子写下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按律应赐死!” 司马遹的岳丈——中领军、尚书令王衍差点吓瘫在地上。他没想怎么把这乌龙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却只盘算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臣……臣……”王衍正要表明自己的立场,突然被一位同僚打断了。 “慢着!”首席侍中裴从人群中站出来言道,“这一定不是太子写的!臣斗胆请辨认字迹!” 这话也只有身为贾南风表亲的裴才敢说出口。公卿见裴发话,纷纷跟从着嚷嚷:“是啊!需要辨认字迹!”王衍本来想表态支持贾南风,听到裴和同僚的话又缩了回去。 “辨认字迹,好!”贾南风胸有成竹,向董猛点了下头。董猛遂拿出几份司马遹以往写的文章交给公卿对照。 众人仔细辨认笔迹,神情逐渐由原先的希望变成了失望。这封政变宣言字迹虽潦草,但的确是出自司马遹之手。 裴暗想:太子写出这样的话,若非神志不清,就是被人胁迫。可这仅仅是裴的臆断。他无从证实。话说回来,即便证实了,难道要指责是贾南风逼司马遹谋反?这还怎么收场? “诸位大人都看清楚了吧?究竟是不是太子所写?” “似乎……确是太子写的。” 公卿无可奈何地承认了。 “好!既然是太子所写,按律,即刻命太子自裁!” “等等!”裴鼓足勇气,打算继续抗争,“既然有物证在此,能否传唤揭发并传递这封书信的人证前来对质?” 这恰好戳中了贾南风的软肋。当然,所谓“揭发”并“传递”这封文书的人正是她自己。如果要让她自己陈明是如何获取这封文书的,言语间必露出破绽。 “铁证如山,还要什么人证!”贾南风狠狠地瞪了裴一眼。 这一瞪让裴更加确信,太子的谋反宣言绝对是出自贾南风的诡计。可是,他没胆量将矛头公然直指向贾南风。 裴沉默了。 恰在这时,司空、中书监张华又言道:“废太子乃社稷大祸!还望陛下、皇后再行斟酌!” 张华的态度比裴要软弱得多,他这样说,几乎算默认了太子谋反,只是从朝廷稳定的立场出发祈求宽赦太子。其实,他同样确信,这封文书一定来路不正。 公卿听张华这么一说,又开始嚷嚷起来。贾南风见局面难以控制,偷偷向董猛使了个眼色。 董猛转身离去。俄顷,他回到式乾殿上,朗声说道:“刚刚长广公主(司马衷的姑姑,甄德的老婆)发话了,请陛下立刻决断,群臣若有不从,当依军法从事!”董猛假借长广公主之口催促,可依然没什么效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公卿你一言我一语,一直争论到日落也没个结果。当时的局面是,以裴和张华为首的绝大多数公卿都在为司马遹求情,司马衷则左右徘徊,当然,他没有判断的能力,但他感情上不希望儿子就这样死去。若依以往的情况,贾南风早就亲自下诏,但这次,她遇到的阻力实在太大,没办法直接拍板。 想干掉司马遹确有点棘手。 贾南风暗想:如果执意坚持让司马遹自裁,公卿肯定不接受,不如先退一步,缓缓再说。 “既然诸位公卿都为太子求情,那就减免死罪,但活罪断不可赦。司马遹从今日起贬为平民。陛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贾南风瞪着司马衷。 司马衷唯唯诺诺道:“可、可以!” 有人提出疑问:“陛下除司马遹外没有其他儿子,废了司马遹,还能立谁当太子?” 这话让贾南风气得七窍生烟。此前,她已经言明自己有了儿子(实则是贾午之子韩慰祖),可想而知,公卿根本就没买她的账,至今黑不提白不提,权当没这回事。但在这个敏感时刻,贾南风不想再节外生枝。 有人建议让淮南王司马允(司马炎第十子,跟司马玮一起进京谋废杨骏)担任皇太弟,成为储君。 贾南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事以后再说。” 皇太弟的提案尚无定论,却不经意间触动了司马允的神经,也决定了他日后的所作所为。 这天傍晚时分,司马遹醒了酒意,发觉自己已经被软禁起来。他虽不知道下午式乾殿内发生了什么,但从东宫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也能意识到,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不多时,尚书和郁(和峤的弟弟)、太保何劭(何曾次子)、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淮南王司马允、东武公司马澹(老婆是郭氏,杨骏死后,向贾南风诬告弟弟司马繇谋反)一起来到东宫废黜太子。这些废黜司马遹的公卿中,和郁、何劭、司马伦、司马肜、司马澹常年阿附贾南风,但为何名声不错的司马允也在此列?想必,是他即将成为皇太弟,成为司马遹被废的直接受益者之故吧。 一切都完了。司马遹万念俱灰。其实,他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早有预感了。 当晚,司马遹和母亲谢玖、太子妃王惠风(王衍女儿)、宠妾蒋俊(长子司马虨的生母),还有他的三个幼子司马虨、司马臧、司马尚俱被押送至金墉城中。 深夜,一队禁军奉贾南风之命冲进金墉城,将谢玖和蒋俊活活打死。二十几年前,怀有身孕的谢玖费尽周折逃出东宫,求得司马炎的保护,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脱贾南风的毒手。 公元300年2月7日,农历大年初一,贾南风宣布改元。自此,延续了十年的元康年就此终结。往后,西晋将会步入更加混乱的年代。 救命信 司马遹被废引发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整个皇宫。贾南风意识到,只要司马遹一天不死,这事就没个了结。于是,她让董猛找了一个倒霉的太监。经过一番威逼利诱,太监自首说和司马遹同谋政变。然后,贾南风将供词昭示群臣。 不是有人想要人证吗?现在人证都有了,看还有什么可说的。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要想保住司马遹已是难比登天。 阎缵上奏道:“昔日,汉武帝的太子刘据拥兵发动政变,司法判定应施以鞭笞之刑。相比起来,就算司马遹有罪,也比刘据轻得多。希望朝廷能重新给太子找个老师,严加教诲。若不悔改,再行严惩。” 司马衷刚要答应,却被贾南风当庭否决。 眼看司马遹谋反的罪名坐实,王衍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上疏奏请:“司马遹居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臣深以为耻,希望朝廷恩准让小女王惠风与司马遹离婚。” 贾南风也不想牵扯声名显赫的琅邪王氏,更何况王衍的长女王景风还嫁给了自己的外甥贾谧,便满口答应下来。由此,王惠风得到赦免。 随后,贾南风命令司马澹押解司马遹从洛阳金墉城转移到许昌,打算让司马遹淡出人们的视线。 司马澹带着诏书和一千禁军来到金墉城。 “朝廷下诏,命王惠风与司马遹离婚,王惠风赦免回家。司马遹移居许昌。” 王惠风并不觉得庆幸,她性情忠贞,不忍与司马遹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