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瓘端着酒樽,却喝不下去,他大概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 就在距离一片欢歌笑语的凌云台不远处,太子东宫,这出戏的幕后导演贾南风正在安排亲信替司马衷作答:“措辞别这么文绉绉!一看就不是太子写的,直白点,能把意思说明白就行了!” 看写得差不多了,她不耐烦地吩咐司马衷:“赶快一字不差地抄下来!” 司马衷唯唯诺诺,低头抄写。 须臾,由司马衷抄写的答案被递到司马炎手里。司马炎看了看,努力尝试着说服自己:“这的的确确是儿子写的!用词和口吻很像……”倘若他稍微客观一些,就会明白,儿子绝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这篇文章,普天之下能欺瞒的也就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司马炎将文章递给卫瓘。 “您看看,这是太子写的。” 卫瓘看毕,确信这一定是找人代笔。 他抬眼望着司马炎,司马炎也正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拉扯太子一把,说句好话吧! “唉……”卫瓘叹了口气,什么都不想说。几杯酒下肚,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借着醉意,晃晃悠悠走到司马炎面前。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 “呃……”卫瓘踌躇起来。 “卫公请直言。” “臣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又是一阵沉默,继而,卫瓘伸手抚摸起司马炎的御座,自顾自地叹道:“这宝座可惜啦……” 司马炎一怔,脑海中回响起司马昭生前说过的话:“这宝座,今后也是桃符(司马攸)的……”瞬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可惜?难道让司马攸坐就不可惜了吗?司马攸死了!这宝座,将来只能传给司马衷! 他冷冷地盯着卫瓘。 “卫公,您是喝醉了吧。” “臣……醉了……真是醉了……” 此后,卫瓘再也没有说什么。 重臣退隐 卫瓘委婉的态度总算没跟司马炎形成太尖锐的冲突,但是,这事很快传了出去,太子妃贾南风由此对卫瓘怀恨在心,而“三杨”之一的杨骏,为了排除异己,也开始处心积虑地想要扳倒卫瓘。 以卫瓘的分量,要扳倒谈何容易?杨骏绞尽脑汁,最终从卫瓘的儿子卫宣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他唆使内宫近侍频频向司马炎吹风:“卫宣整天就知道沉湎酒色,繁昌公主备受冷落,甚是可怜!” 司马炎听闻,遂勒令卫宣和繁昌公主离婚。 不管司马炎是不是要针对卫瓘,但在卫瓘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卫瓘主动请求逊位。司马炎秉承一贯尊崇功臣的态度,拜卫瓘为太保(上公),同时削除了卫瓘尚书令、侍中、太子少傅这些官职。过了段时间,司马炎意识到自己被杨骏当枪使了,他试图挽救跟卫瓘的关系,又提出让繁昌公主和卫宣复婚。没料到,卫宣已在离婚的打击下气愤而死了。 卫瓘卸任尚书令,这居然阴错阳差地影响到了荀勖。 二十几年来,荀勖一直稳坐中书监这个位子,统领着中书省。现在,司马炎想借机让他挪挪窝了。 “你去接任尚书令吧。当年,你的先人荀彧和荀攸都当过尚书令,希望你能再现昔日两位荀令君的美誉。”司马炎这句鼓励的话,等于把荀勖赶出了中书省。 荀勖只好辞去中书监,转任尚书里。补充一句,虽然朝臣经常身兼数职,但尚书台和中书省作为两个彼此制约的行政机构,通常情况下,其最高统领是绝不允许兼任的。 公允地讲,尚书令和中书监都手握实权,且基本算平级调动。但是,荀勖心里却颇不平衡。这是因为中书省位于皇宫内,中书监成天跟在皇帝身边做首席顾问,利用职务之便,凭三言两语便能左右朝政,这很合荀勖的胃口。尚书台却位于皇宫外,离皇帝远不说,还要处理大量繁杂政务。 荀勖悻悻地来到尚书台,只见同僚早已在门口恭迎自己。 “恭贺荀大人。” 荀勖憋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抱怨道:“夺我凤凰池,有什么可庆贺的!”中书省坐落于皇宫内的凤凰池旁,故有此称呼。随后,他以考核官员为名,将尚书台中的官员来了一次大清洗,全换成了自己人。 没过多久,到了公元289年,荀勖,这位太子党的中流砥柱,同样没有撑到司马炎托孤之日,也一命呜呼了。荀勖是西晋初期最著名的权臣、佞臣,且品行卑劣、声名狼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艺术方面很有成就。前文讲过荀勖和钟会以书法和绘画功力斗法的故事。另外,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虽不如阮咸(“竹林七贤”之一),但也堪称是位奇才。早年间,荀勖主管宫廷音乐期间,研制出了笛律十二支,音律相当准确精妙,被后世定为标准。 近段时间,另一位太子党成员,冯也死了。 讲到这里,我们大致回顾一下前面曾提到过的西晋重臣。贾充死于公元283年,山涛死于公元283年,伐吴功臣杜预死于公元285年,王濬死于公元286年,胡奋(胡遵之子,胡嫔妃的爸爸)死于公元288年,宗室藩王中的佼佼者——司马伷(司马炎的叔叔,伐吴功臣)死于公元283年,司马攸死于公元284年,司马骏(司马炎的叔叔,曾历任几大军区都督)死于公元286年。还健在者,张华遭到罢免,卫瓘失势,王浑也在司马攸死后陷入沉寂,什么都不想管了。 随着重臣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朝廷的权力架构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原本和贾氏并驾齐驱,并一度被山涛、卫瓘以及宗室制约的外戚家族——弘农杨氏如今呈现出一家独大的势头,“三杨”的大哥杨骏只手遮天,而“三杨”中最具忧患意识的老二杨珧却愈加不安起来,他越来越确信,杨骏绝对罩不住这种局面。 某日,右军督赵休提醒司马炎:“杨氏三兄弟全都手握重权,这跟西汉篡国权臣王莽如出一辙!臣替陛下感到忧虑。” 此时,杨珧官拜卫将军,他听到这话,吓得心惊胆战,马上提出辞官逊位。 “陛下,臣近日来身体不大好,想辞掉官位回家养老。” 此前,司马炎稀里糊涂地帮杨骏整垮了卫瓘,虽然弘农杨氏眼下是太子司马衷的羽翼不假,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看到弘农杨氏在无人能制约的环境中无限膨胀下去。因此,对于杨珧主动请辞,司马炎顺水推舟接受了。 “准!” “臣还有一件事想说。” “你说吧。” “自古以来,一族中走出两位皇后,没有不招致灭族之祸的。臣想将这话写成奏疏,收藏在宗庙里,假若有一天真的应验了,恳请陛下赦免臣的身家性命。”杨珧的说法不算严谨,古往今来一族两后又不惹是非的大有人在。不过,这话暗含的重点并非一族中走出几位皇后,而是,如此树大招风的望族,杨骏根本罩不住,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杨珧不想拆自家后台,但也预感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无奈找了这么个说法,希望能防患于未然。 司马炎听罢,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你想学钟毓吗?”当年,钟毓有先见之明,提醒司马昭不可信任弟弟钟会,才让他的子嗣免受牵连。 “臣才略浅薄,只是既然想到了,就不敢向陛下隐瞒!” 司马炎颔首答允。 杨珧将这话写成奏疏,小心翼翼地藏到皇室宗庙,这才放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未来的事,他只猜对了一半。 杨珧走出皇宫,落寂地回到家中,吩咐仆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说来也巧,杨珧的居处正是昔日曹爽故府,这是整个洛阳城里除了皇宫外最豪华的一幢宅邸。 仆役满脸茫然:“搬去哪儿?” “我已经辞了官,咱们搬回自家老宅,不住这儿了。” 没一会儿,全府上下开始忙乱起来。 杨珧呆立在厅堂中央,放眼四周,看着仆役忙忙碌碌地收拾行囊。说实话,他对这宅邸恋恋不舍,但很快,又打消了这种不舍。曹爽的故府,不吉利……不吉利…… “三杨”中的杨珧选择急流勇退,并为将来留好了后路,老三杨济虽然还在职,但同样对大哥杨骏抱持悲观态度,一副要步杨珧后尘的架势。 最后,朝廷里的实权派,真的就只剩下杨骏这位孤家寡人了。 身后事 这些年,朝廷越来越呈现出人才凋谢的萎靡局面。不知不觉间,司马炎老了,他知道是该到考虑身后事的时候了。按理说,皇太子已三十一岁,他本该很放心地把社稷托付给新皇帝才对,可他没法这么干,他非但不能把社稷托付给司马衷,反而得把司马衷托付给值得信任的重臣,谁让儿子傻呢? 谁值得信任?谁堪当托孤重任? 毫无疑问,杨骏是可以托付的。诚然,这只是司马炎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者说,仅仅是从权力和地位两方面做出的考量。不过,司马炎清楚,托孤重臣绝不能只有一个,谁来平衡杨骏的权力? 和外戚相互制约的最好是宗室成员。 藩王中有实力者——弟弟司马攸、五叔司马伷、七叔司马骏这几位如今都不在了。司马炎脑海中费力地勾勒着其他叔伯的音容笑貌。 首先,他的堂叔伯(司马懿兄弟的儿子)可以排除在外,毕竟血缘关系比较疏远。而亲叔叔(司马懿的儿子)还有四位尚健在——三叔司马榦、四叔司马亮、八叔司马肜、九叔司马伦。 让我们跟着司马炎的思路,把这四位藩王逐个捋一遍。 首先说三叔司马榦,他在四位叔叔中年纪最大,和司马炎的关系也最近,因为他是司马师、司马昭唯一的同母弟,均是张春华所生。但同时,他也是四位叔叔中最提不起来的,理由很简单,司马榦脑子不太正常,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总是干出无法理喻的怪事。 譬如说,司马榦从来不管藩国事务,他的俸禄(薪水)和藩国租税(股份分红)都因长久露天堆积而腐烂,他却满不在乎。《晋书》中形容他淡泊名利,毋宁说他是根本无法正确认知财富的价值吧。有时候,同僚登门拜访,可他经常让对方在门外等很久,甚至过了一整天都不接见。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缺乏人际交往的基本常识。 《晋书》中还讲到司马榦有个足以令正常人作呕的怪癖。他的宠妾死后,他隔三岔五地偷偷打开棺椁奸淫尸体,直到尸体完全腐烂才罢手。这口味实在是重。 公元277年,司马炎根据荀勖等人的建议遣送多位藩王离京,司马榦因精神不正常被特准留在京都。对此,千万别误以为他是明哲保身的智者,他这种非理性做派将贯穿其一生,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再来说八叔司马肜,史书中记载他性格恭敬谨慎,没什么才干。没才干不假,而单就谨慎这一点来说也值得商榷。西晋初年,司马炎特准藩王自行招募藩国官吏。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肜招到一个叫张蕃的人,殊不知,张蕃本名张雄,在正始年间是曹爽和何晏的亲信,后来更名易姓,到处招摇撞骗。虽然有关曹爽、何晏的,早已是前朝往事,不值得再上纲上线,但司马肜就这么被一个骗子给忽悠了,实在给皇室脸上抹黑。 这桩丑闻被人查了出来,司马肜遭到削封的惩罚。 继续说九叔司马伦,他是司马懿最小的儿子,虽然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把晋室搅得天翻地覆,但在此之前,他的事迹同样乏善可陈,如果一定要讲,那只能把他收买内臣,企图盗窃皇宫宝物这桩事抖搂出来。 司马伦因偷盗获罪。 司马炎得知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终归是自己的亲叔叔,算了吧。”事后,司马伦被宽赦。 最后说说四叔司马亮。我们看看他的成绩。公元257年,他参加讨伐淮南诸葛诞的叛乱,因指挥失利被罢免。晋朝建立后,他被任命为雍凉都督。公元270年,秃发树机能叛乱,司马亮屡战不利,部下更因畏敌怯阵获罪。司马亮为保住部下的性命主动认罪,又被罢免。后来,司马炎考虑到司马亮在四位叔叔中为人最本分,便让司马亮做了司马氏一族的宗师(称号,非官位),负责训导教育宗室成员。 大体上,司马亮的事迹便是打过这两场败仗,但至少,他还懂得在打败仗后主动承担责任,仅仅这件事,就使得他在仅存的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可想而知,比起奸尸的变态、被蒙混的蠢材以及盗窃御宝的小偷来,司马亮还算个正常人。 司马炎也是这么想的,他发现,若要从他几个亲叔叔里挑一位托孤重臣,司马亮是唯一的人选。 不过,我们完全没必要替司马炎感到遗憾,因为他根本也没指望挑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托孤,他的标准很低,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为什么这样说?看看司马炎曾属意过的其他托孤重臣就能明白。 杨骏,庸才一个,人望极低;已经过世的贾充,虽然有权谋,但名声差得没边。司马炎挑这些人作为托孤重臣,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按照他的逻辑,儿子智商有问题,倘若辅佐的重臣太强,搞不好就会谋朝篡位,若要儿子江山坐得稳,就得让庸才辅佐。说白了,无论是司马亮,还是贾充、杨骏,要让他们振臂一呼推翻司马衷自己当皇帝,是不可能的,第一没胆子,第二没能力,第三没号召力。另外,贾充和杨骏都没有亲生儿子,就算得了皇位都传不下去,这也使得他们谋朝篡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公元289年底,散骑常侍王佑(王济堂兄)谏言:“陛下百年之后,怕是没人能制得住杨骏了。” “依你之见呢?” “不如派些皇子出任外州都督,他们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可以起到拱卫皇室的作用。” 司马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派三子司马柬出任关中都督;五子司马玮出任荆州都督;十子司马允出任扬州都督。以上三个儿子掌控着京畿周围最重要的几个州的军权,除此之外,又册封六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十一子司马演为代王;十六子司马颖为成都王;二十三子司马晏为吴王;二十五子司马炽为豫章王;皇孙司马遹为广陵王;司马允的儿子司马迪为汉王;司马玮的儿子司马仪为毗陵王;司马亮的儿子司马羕(艳g)为西阳公;司马骏之子司马畅为顺阳王,司马歆为新野公;司马伷之子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 以上这么多“司马”,一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们暂时没有必要费心记住这一大家子“司马”的名号,仅仅需要明白一点——司马炎一改魏朝时压制藩王的政策,又寄托于亲戚能妥善照顾自己的傻儿子,册立了无数藩王即可。这对后面发生的诸多事件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影响。 册立了这些藩王后,司马炎任命王佑为中领军,统领皇宫内禁军,尽其所能给司马衷铺路。 司马炎的安排到底具不具备可行性?后世居然真有史学家像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这纯属脑子进水。因为归根结底,司马炎把皇位传给一个智障者,无论做什么都是白搭。 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社稷应该能稳固了吧。不!其实只要司马衷一生平安也就够了。可是,要保护司马衷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又何必非让他去当皇帝呢?社稷稳固和让司马衷当皇帝这两件事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吧?司马炎越想越纠结,又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头痛欲裂,事已至此,索性什么都不再想了。 老无所依 从公元189年东汉王朝濒临崩溃,经过三国、西晋、东晋、南北朝,截至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天下,总共四百年。在这漫长的四百年中,真正能称得上和平年代的其实也就只有太康年间的十年,其余三百九十年全部乱得一塌糊涂,这来之不易的十年转瞬即逝。公元290年初,司马炎宣布改元,太康十年变更为太熙元年,颇负盛名的“太康盛世”宣告终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如司马炎期望的那样,历史从此翻开了崭新的篇章,但情况反而没有之前好。 紧跟着,司马炎重病不起,神志变得模糊不清。杨骏寸步不离地服侍在他身边,并趁机把皇宫近侍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连日来,杨骏一直琢磨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司马亮赶出京都,好让自己独揽托孤辅政重任。 这天,司马炎略微醒过来,一抬眼就看到杨骏和皇后杨芷侍候在旁:“杨骏,你一直都在啊……” “陛下,臣一直在呢。” “好……好……朕想让你……和汝南王(司马亮)一起辅佐太子。”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杨骏说着说着,开始哭天抹泪。 司马炎听他哭了一会儿,听烦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陛下?陛下?您还醒着吗?” “嗯……” “臣觉得,汝南王才堪重任!”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司马炎头脑很不清晰,他只是随口应道:“是啊。” “倘若授予他大司马之位,让他出任豫州都督,就近驻扎在许昌,京都的安全也就有保障了。” “嗯……” 显然,司马炎根本没听明白杨骏的话,他刚刚还打算托孤给司马亮,这没多会儿又同意让司马亮出任豫州都督了。 杨骏和杨芷暗暗对视一眼。杨芷点点头:“陛下,臣妾这就去传达旨意。” 杨芷疾步走出寝宫,速召中书监华廙(yì)(魏国名臣华歆之孙、华表长子)言道:“陛下刚说了,拜汝南王司马亮为大司马,出任豫州都督,速速离京,不得逗留。” 中书省遂根据杨芷口述颁布诏书。 司马亮生性胆小怕事,他原就觉得托孤辅政这类事自己根本应付不来,而手握重权的杨骏更让他唯恐避之不及。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他爽快应道:“陛下让我出镇许昌?好!好!我这就起程。” 就在司马亮准备出发的当口,司马炎似乎是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他睁开双眼,顾盼四周,只见身边的侍从竟一个都不认识。 “杨骏……这是哪儿?” “陛下,这是含章殿啊,您都昏睡好几天了。” “这些近侍,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杨骏有些慌张,胸口怦怦直跳:“这些,都是臣为陛下精挑细选的忠勇之士。” 瞬间,司马炎意识到杨骏这是公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亲信:“杨骏!你!你怎么能办出这种事?!司马亮人呢?他人在哪儿?” “陛下,臣知罪!”杨骏匍匐在地上,吓得汗流浃背。 “你!”司马炎的头脑虽然清醒了,但身体还是动弹不得,“宣中书监华廙来,我要下诏书!” “臣这就去传中书监大人!” 杨骏跌跌撞撞地逃出含章殿。须臾,中书监华廙觐见。 “华廙!你听好了,诏书这样写,让汝南王司马亮留在京都,辅政!”华廙按照司马炎的意思又写了一封诏书。 接着,司马炎吩咐近侍:“快去,把司马亮给我找来!” 近侍慌忙出了含章殿,却见到杨骏守在门口。 “陛下说什么啦?” “陛下说要宣召汝南王。”近侍是杨骏的亲信。 “你就待在这儿,等会儿再进去,尽量拖延。” 近侍根本没去找司马亮,过了几个时辰,他回到含章殿向司马炎禀报:“陛下,臣找不到汝南王。” “混账!再去找!” 三番五次下来,近侍又糊弄说:“汝南王正赶过来。” “去催他快点!” 司马炎不知道,派去找司马亮的近侍其实一直在含章殿门口晃悠着打发时间。 就这么等了许久,司马炎最终也没有见着司马亮的人影。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又陷入昏迷状态。 杨骏偷偷朝含章殿内张望:“陛下又睡着啦?” 近侍点点头。 事不宜迟。杨骏大步流星奔至中书省。 “华廙呢?” “下臣在。”华廙赶忙出来迎接。 “诏书写好没有?” “刚刚写完。” “拿来我看!” 华廙战战兢兢地把诏书递给杨骏。杨骏看了半天,却迟迟不还给华廙。最后,他竟把诏书揣进自己怀里:“我要拿回去仔细斟酌,然后向陛下确认。你等着,明天再给你。” “这……不妥吧?”华廙冷汗直流。 “有什么不妥!”杨骏恶狠狠地瞪了华廙一眼,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华廙紧张得一宿没睡。翌日,他来到杨骏府上。 “杨大人,诏书可看完啦?” “还没看完,你急什么!回去耐心等候便是!” 就这样,诏书被永久封尘在杨骏家了。 仁君末路 司马炎在含章殿连续昏睡了两天。第三天,他总算醒了,可是,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虚弱地四下张望,仍是只见到杨芷和杨骏侍候在身旁。他什么都明白了,但也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司马炎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杨芷,心里默默地祈求:“你们要什么都行……只求能保护好司马衷……” 杨芷仿佛看穿了司马炎的心思,她向司马炎微微点了下头,当即宣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何曾次子)觐见。 二人匆忙赶到含章殿。 “陛下,有何旨意?” 当然,司马炎全无半点回应,他说不出话。 “陛下?陛下?”中书监华廙试图勾起司马炎的反应,他心里还惦记着那封被杨骏抢走的诏书。 但一旁何劭看清了形势。司马炎半死不活,杨芷和杨骏的话就是皇帝的话。他的目光转向了杨芷:“陛下病成这样,唯有请皇后下旨!” 华廙无奈,也只好望向杨芷。 杨芷言道:“陛下让我转述二位,拜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太子东宫首席)、假节(有权不经司法处斩二千石以下官员)、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侍中(门下省首席)、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前将军。统领步兵三千、骑兵一千,移驻前卫将军杨珧故府。” 基本上,杨芷把所有能给的职权一股脑都给了她爸爸杨骏。继而,她顿了顿,郑重宣布:“授命杨骏辅政!” 华廙、何劭闻言,手写诏书,然后象征性地拿给司马炎看。 司马炎扫了一眼,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 这些事都跟我无关,只求保护好司马衷…… 公元290年5月16日,司马炎在含章殿驾崩,谥号“武皇帝”,庙号“世祖”。 客观地说,司马炎是个相当不错的皇帝,他一统天下,结束了近百年的乱世,又开创了“太康盛世”。他最可贵的品质是宽仁为怀,尽管有时候宽仁到近乎纵容的程度。总之,他人品很好。但是,他因为溺爱司马衷犯了一个无法宽恕的错误。倘若他是普通人,这倒也无可厚非,可他毕竟是皇帝,他的做法最终给天下苍生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是月,司马衷总算如司马炎所愿坐上了皇位,成为西晋第二代皇帝。司马衷目光呆滞,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父皇死了,我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更迭,伴随而来的自然是一大批官员职位调动。这天,是尚书郎索靖最后一次参加早朝,朝廷刚刚下诏,让索靖赴任雁门太守。顺便提一句,索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颇高,他和卫瓘一样都擅写草书,与卫瓘并称为“一台二妙(台,指尚书台)”。 散朝后,同僚纷纷揖手告别。 “索大人一路保重!等再相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保重!保重!” 索靖在同僚的送别中缓步出皇宫大门。走到宫门处时,他停住了脚步。 “索大人是对京都留恋不舍吧?” “不舍啊……”索靖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宫门旁的铜铸骆驼,仿佛是在跟铜骆驼说话,“下次再见,恐怕这里将要荆棘丛生了……” “索大人,这是皇宫,哪儿来的什么荆棘杂草啊?” “没事,没事,我乱讲的。” 第四章 乱 胆怯的权臣 在杨骏眼前,是一幢空了许久的宅邸。几个月前,他弟弟杨珧辞去官职,刚从这里搬出去。杨骏贪婪地看着,忍不住赞叹:“真是富丽堂皇啊……”他对这豪宅早就心仪很久了。 “正始年间,魏朝大将军曹爽也曾住过这里。”侍从随口说道。 “提这干吗?”杨骏瞪了那人一眼。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转瞬间,这消极的感觉便被面前的豪宅冲得烟消云散了。 “搬进去!” 还没住几天,杨骏受皇太后杨芷宣召进宫。 “觐见太后殿下。” “父亲不必多礼。”杨芷赶忙搀扶起杨骏。 杨骏起身,也就不再拘泥于烦琐的皇宫礼节,恢复了家人谈话的状态:“找为父有什么事吗?” “唉!想我孤儿寡母深居皇宫,整天都心神不宁,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搬到宫里住。” “啊?……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我已经安排好了,您不妨就住进太极殿吧。”太极殿是皇宫南宫的正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群臣上朝的场所。它名为一个殿,其实是由正殿、东堂、西堂以及周围无数宫室构成的庞大建筑群。 “可宫中不比宫外,为父那三千步兵、一千骑兵没法带进来呀?” “说得也是……”杨骏的亲兵不属于皇宫禁军,若要带进宫就等于是谋反了。杨芷想了想,言道:“这样吧,父亲可以配左卫、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再配殿中都尉十人,总计一百一十名侍卫随您进太极殿。反正宫中比宫外安全,有这些人保护应该也够了。” “好!” 杨骏喜出望外,他才刚刚住进洛阳城最大的豪宅,本以为府邸的规模已经到了头,万没料到才没几天,他就又更上一层楼。 如此,杨骏把四千亲兵留在宫外,只带着一百一十名侍卫搬进了太极殿。这么一来,群臣每天就等于要来杨骏家里上朝了。 司马炎死后的翌月,公卿大臣悉数会聚于皇宫内,准备为司马炎举行盖棺入殓的仪式,皇宫被此起彼伏的号哭声掩盖。哭着哭着,众人才发觉少了一个人,一个最关键的人——辅政重臣、太尉杨骏。 “太尉怎么没来?快派人去请他。” 使臣匆匆来到太极殿:“群臣俱已到场,请杨大人出席入殓仪式。” 杨骏听着殿外一片嘈杂声,内心忐忑不安。这么多人闹哄哄的,万一有人想趁乱刺杀我怎么办?他对使臣的话充耳不闻,任凭使臣怎么催促,始终没有走出太极殿的意思。 “大人,时辰都快过了!” 杨骏下令:“传侍卫来!”顷刻间,数十名侍卫紧紧环绕在杨骏身旁。见此情景,杨骏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恕我公务繁忙,陛下的葬礼我就不参加了。” 使臣惊诧地盯着这位色厉内荏的权臣,深深地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杨骏最终没敢出席司马炎的葬礼。其实不光是他,另一位司马炎生前属意但未遂的托孤重臣——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也没参加葬礼。这个时候,司马亮正独自坐在皇宫门外哭丧:“先帝恕罪!先帝恕罪啊!老臣只能在这里给您凭吊啦!” 侍从忍不住插嘴道:“汝南王,您不进去吗?” 司马亮瞪了他一眼:“闭嘴,你懂个屁!这要进去,万一被杨骏刺杀怎么办?” 想当初,司马炎为了降低权臣篡国的可能性,煞费苦心挑了这两个胆小如鼠又缺乏器量的人授予后事。如果依这一标准来看,司马炎绝对算找准人了。司马亮和杨骏都因为害怕被对方刺杀,一个在侍卫的簇拥中不肯迈出太极殿半步,一个在皇宫门外哭丧不敢入宫,居然全都没出席司马炎的葬礼。 宗师 司马炎总算盖棺入殓了,身后事,他两眼一闭,再与自己无关。而他临终前让司马亮辅政的那封诏书至今仍藏在杨骏府中不见天日。虽然很多人私下听说了这事,但因为诏书未曾公示天下,如今木已成舟,大家也只能默默接受由杨骏辅政的事实。 然而,议论声还是在朝野间风传开来。 “其实,汝南王司马亮本该与杨骏共同辅政。” 杨骏怀疑是华廙泄密,遂将华廙罢黜,让中书令何劭升任中书监,取代了华廙的位置。 早先,司马亮都打算去豫州许昌任职了,司马炎突然驾崩,导致他离京耽搁。司马炎的葬礼结束后,他依然没去许昌,不是因为他贪恋京都的权势,而是他左右徘徊,根本就想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走吧?他怕会引起杨骏的怀疑。不走吧?他又怕面对杨骏。 司马亮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滞留京都,让杨骏相当难受。杨骏把司马亮列为头号政敌,自然不是惧怕司马亮的才略,因为谁都知道,司马亮根本没有才略,他怕的是司马亮在宗室中的“宗师”地位,更何况,按照司马炎临终前的意思,司马亮和自己一块辅政也是理所应当,这尤其让杨骏心里发虚。杨骏很担心司马亮振臂一呼,号召宗室成员和重臣联手推翻自己。 真想杀了司马亮!但这毕竟只是个无法实施的构想,因为当时群臣大多希望司马亮能接过权柄。在这样的舆论中,杨骏没法对司马亮下手。 同样地,司马亮也很害怕杨骏,他虽然留在京都,却从不敢上朝。 “怎么办?怎么办?恐怕身家性命要保不住了……”司马亮惶惶不可终日。一天,他找同僚何勖商议对策。 “何卿,杨骏一直憋着要害我,您能不能帮我想个辙。” 何勖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您官拜大司马,要兵有兵,要权有权,又身为皇室宗师,人心所向,天下谁都希望让您辅政。照我说,您该主动讨伐杨骏,怎么反而怕他?真是莫名其妙!” 司马亮连连摆手:“这……恐怕非我力所能及啊!” “那在下也没辙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司马亮拜别何勖,心里仍然没主意。他的幕僚见状,劝道:“大人,恕我多言。您率本部营兵突袭杨骏府邸,只需一声号令,朝廷重臣都会响应,没道理躲在家里战战兢兢的!” “不妥!不妥!你快别再说这种话了。” 俄顷,司马亮一拍额头:“有了!我有主意了!” “您终于想明白啦?” “嗯!想明白了。明天,我们就率本部营兵出京!” “您是想去调动许昌军团反攻杨骏?” “不!我们先出城,就驻扎在城外。” “然后呢?” 然后?没然后了。司马亮可想不了那么远:“先看看再说。反正城外比城里安全。” 幕僚满脸惊愕,呆呆地望着司马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天后,司马亮带着大司马府的营兵畏畏缩缩出了京城,正像他说的那样,他没有去许昌,而是驻扎在洛阳城外。堂堂宗室长辈,又是众望所归,却变成了一股立场和目的均不明确的游离势力。 这算什么事?朝臣无不失望透顶,而杨骏也恰好抓住了司马亮的把柄。 “司马亮私自驻军城外,必是图谋不轨!”他当即奏请朝廷下诏书讨伐司马亮。不过,委派谁执行这项命令让杨骏相当为难。群臣一个个推三阻四,甚至包括杨骏自己的亲信都不愿意干这种不得人心的事。最后,杨骏决定让司空石鉴(山涛的好友,杜预的政敌)和中护军张劭(杨骏的外甥)来执行。这几个月,石鉴和张劭一直率军驻扎在洛阳城外,守护着司马炎的陵墓——峻阳陵。杨骏认为,二人既不在京城,自然较少了解眼下的局面。 翌日,诏书发到了峻阳陵:“汝南王司马亮未经朝廷的许可,擅自率军驻扎洛阳城外,意图谋反。诏命司空石鉴、中护军张劭率本部营兵讨伐!” 石鉴听罢,皱着眉头,他虽不在京城,消息却很灵通。 自己摊上这么件恶心事,要真做了,绝对会被人戳脊梁骨啊…… 张劭没往这方面想,他是杨骏的外甥,当然全心全意为杨骏出力。 “石大人,朝廷让咱们讨伐司马亮,赶快整军出发吧!” 石鉴慢慢悠悠地说:“不急,不急。”什么朝廷,分明是杨骏这小子想借刀杀人。 “朝廷敕命,岂有不急的道理?” “你先容我想想。”继而,他说:“就算打仗也要知己知彼,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派几名斥候去打探一下司马亮的底细再说。” “也好。”张劭同意。 石鉴琢磨:以司马亮的秉性,磨蹭磨蹭就该逃跑了。 果不出石鉴所料。没两天,司马亮得知朝廷要讨伐他,便连夜逃往许昌去了。而杨骏获悉司马亮离去的消息后,也不想把事闹大,稀里糊涂没再提。 天下笑柄 司马亮跑到了许昌,杨骏神清气爽,他认为再没谁能挡他的路了。 6月,朝廷下诏,正式宣布杨骏为首辅大臣,并由太尉晋升为太傅。所有朝廷诏书在司马衷那走个过场后,一律都要皇太后杨芷点头才能实施,而杨芷点不点头还是得看杨骏的意思,话说回来,其实大部分诏书也都是根据杨骏的意思写的。这年,司马衷已经三十一岁了,一个成年皇帝还要把政权拱手交给权臣,不能自理,实在可悲,但谁让他是傻子呢? 杨骏一执政就办了两件让人大跌眼镜的蠢事。 第一件事,他宣布改年号为永熙。 改元就伴随着大赦,天下罪犯都会因此被赦免。姑且不提改元引发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被杨骏忽略了。要知道,根据礼法规定,皇帝驾崩后必须等到第二年才能改元,杨骏犯了一个超低级的错误。 “想当年,西汉名臣杨震学富五车,号称‘关西孔子’,今天子孙不肖,居然到了这个地步,真给祖宗脸上抹黑!” 全天下人都在耻笑杨骏没文化真可怕。若非旁人提醒,他仍蒙在鼓里。 “皇帝驾崩后第二年才能改元?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人跟我讲?”杨骏也觉得很丢脸。于是,他为挽回颜面,到了来年正月,又改元为永平。可笑的永熙年只持续了半年就结束了,事后,杨骏命令史官抹掉关于永熙年的记载。不过,这起乌龙改元事件最终还是流传下来,给杨骏本就不那么光彩的人生又重重地抹上了一笔。 杨骏办的第二件蠢事是让全天下人都晋爵一级,凡参与司马炎葬礼的官员晋爵二级,所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全部封侯。 侯爵相当于国家干股,很多人拼了一辈子才能挣到。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家都认为杨骏疯了。 侍中石崇(跟王恺斗富者)与散骑侍郎何攀(昔日王濬幕僚)问道:“不知太傅此举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杨骏回答:“昔日魏明帝曹叡刚登基时也曾大开封赏,我这是效仿先人。” 石崇瞠目结舌:“即便当年曹叡封赏的程度也没今天这么夸张!”说实话,曹叡是皇帝,杨骏拿自己跟皇帝比本来就很不合适。 何攀劝道:“当初那些伐吴功臣流血流汗,助先帝一统天下,他们的封赏都比不上这回,您让他们心里怎么想?您开了这样的先河,后世必当效仿,那么几代之后,天下就全都是公侯了!侯爵以稀为贵,若人人皆为公侯,谁还会在乎?”不可否认,这番话说得的确在理。但同时也必须讲清楚,何攀当年帮王濬出谋划策讨平了吴国,他自己就是伐吴功臣,而杨骏大肆封赏,让大批无功之人与何攀平起平坐,恰恰是触犯了何攀的利益,他当然不爽杨骏的做法。 石崇与何攀还打算继续跟杨骏讲道理,左军将军(隶属于中护军的中层将领)傅祗实在忍不下去了,他直指问题的核心:“哪有因为先帝驾崩封赏大臣的,你是想让臣子都盼着皇帝死吗?!”这位傅祗正是昔日辅佐司马师和司马昭的魏朝名臣傅嘏的儿子。 杨骏大肆封赏无非是想卖个人情,如果他识相点,就该借着石崇、何攀、傅祗的话顺坡下,反正别人恨不到他头上。但杨骏蠢到没边儿,坚持给所有人封了侯。果然,封侯的人一多,自然也就没人珍惜爵位,那些得了便宜的人还在背后笑话杨骏。 不难想象,无论是改元还是封赏,两件事都没给他带来半点好处,反而让他成了天下笑柄。 众叛亲离 杨骏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封赏这种好事都会有人反对,而且最终也没见谁念他的情。 没两天,封赏事件中的反对者遭到杨骏打压。左军将军傅祗调任侍中,被剥夺了兵权。侍中石崇调任荆州刺史,被赶出朝廷。何攀虽然没动窝,但也处处受杨骏排挤。 石崇即将远去荆州。在众多为他送行的好友中,也有杨骏的弟弟杨济。 “石君,对不住啊……”杨济和石崇私交不错,他知道石崇一番好意反落得这样的结局,心里相当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石崇倒也坦然。 “你说说,我大哥搞成这样,公卿会怎么想啊……” 石崇言道:“太傅要想得人心,就该与四海贤士共同执政才行啊!”他可没杨济那么纠结,心想:朝廷怕是要面临一场动荡,搅和政治不如闷声发大财。果不其然,他到荆州后便驱使手下劫掠当地商队,干起了官行匪道的勾当。后文我们还会讲到他。 此时,“三杨”中的老二杨珧已经辞官隐退,老三杨济虽也有急流勇退之意,但想到兄弟的命运毕竟绑在一起,不得不帮杨骏出谋划策。 他提议:“皇子司马遹深得先帝宠爱,又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大哥可以册立司马遹为皇太子,再挑选德高望重者辅助太子参政,这肯定能得到公卿的支持。” 于是,杨骏奏请朝廷册立司马遹为皇太子,拜何劭为太子太师、王戎为太子太傅、杨济为太子太保、裴楷(裴秀堂弟)为太子少师、和峤为太子少傅、张华为太子少保。这起人事调动几乎算是杨骏执政期间唯一可圈可点的事。 在这六位东宫辅臣中,杨济是杨骏的三弟,何劭在司马炎临终前帮杨骏写过托孤诏书,二人受杨骏信任自不必多言。另外四位——王戎、裴楷、和峤、张华全都是大名士。张华是伐吴功臣,曾在司马炎时代遭太子党打压被罢黜,已经在家赋闲多年,至此,他终于被朝廷起用,重新踏入政坛。裴楷属于河东裴氏家族,是名臣裴秀的堂弟,号称“玉人”,他和杨骏是儿女亲家,但他断定杨骏成不了大器,刻意跟杨骏保持距离。 不多久,杨骏又开始排挤这些大名士,不让他们参政了。结果,东宫的实权派只剩下杨济。 杨济提醒杨骏:“起初,王佑劝先帝派出三位皇子担任外州都督(司马炎的三子司马柬出任关中都督,五子司马玮出任荆州都督,十子司马允出任扬州都督)正是为了牵制大哥你。现在王佑官任中领军,手握皇宫内禁军兵权,大哥又深居宫中,极不安全。我觉得该找个借口把他赶走。最近正好河东太守空缺,不如派他去河东吧。” 杨骏同意。 《晋书》说王佑是杨骏心腹,但这一说法明显跟王佑先前谏言司马炎要提防杨骏相违背,后世史学家普遍认为《晋书》中的记载有误,而杨骏、杨济对王佑的态度也恰恰印证了这点。 讲到这里,大概介绍一下杨骏的势力部署。虽然《晋书》中讲杨骏“多树亲党,皆领禁兵”,但这绝对是夸大其词。翻遍史书可以确知,杨骏真正的亲信不多,排除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算来算去,真正值得一提的其实只有五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他的三弟杨济,此时,杨济担任太子太保,算安插进东宫的重要势力。杨骏的外甥段广任散骑常侍,充当皇帝身边的眼线。另一个外甥李斌官任河南尹(京畿郡行政长官)。补充一句,李斌也是魏朝时“玉山”李丰的侄子。再有就是两个禁军将领——中护军张劭和左军将军刘豫,二人都隶属中护军,手握皇宫外围禁军兵权。 杨骏赶走王佑后并没再任命新的中领军,显然,他那些资历浅薄的亲信没法镇住皇宫内中层禁军将领。也就是说,他只是把皇宫内禁军打散,却还是不能完全控制。 总而言之,表面上位高权重的杨骏根本hold(把握)不住这么大的盘子。 孙楚(曾在王济葬礼上学驴叫的名士)劝杨骏道:“您以外戚的身份位居辅政重任,应当秉承公正、诚信、谦逊。时下众多藩王手握兵权占据各大州郡,宗室强盛,您硬是不让他们参政,我担心祸患不远了。” 杨济也劝大哥把司马亮请回来一起辅政。他是个聪明人,按他的算计,大哥无德无才,若这么搞下去早晚是条死路。如果大哥能跟司马亮共同辅政,朝廷格局则会瞬间发生改变。要么是杨家与宗室联手,平衡其他朝廷公卿;要么是朝廷公卿分成两派,一半支持杨家,一半支持宗室。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天下都跟杨家作对。 然而,杨骏一概不听。 杨济郁闷地来到好友傅咸(傅祗同族)府中。几杯酒下肚,他忍不住跟傅咸抱怨道:“糟心透了!真想像我二哥杨珧那样隐退,不问政事……” “又是因为你大哥的事发愁?” “还能有什么事?大哥如果屈身退让,请司马亮入朝参政,杨家之难尚可幸免,否则,就等着灭族吧!” “唉!你大哥的确应该与司马亮联手辅政。再说,外戚与宗室本来就该彼此仰仗、相互援助,所谓唇亡齿寒哪!” “这道理就是没法跟我大哥讲明白。” “你先别愁,明天我去劝劝太傅。” 傅咸第二天果然去劝杨骏。 杨骏非但不听,反而开始变着法儿排挤傅咸。最后,他连杨济都爱搭不理了。 潜伏的杀手 杨骏办了无数蠢事,唯一尚算得人心的就是册立司马遹为皇太子,不过,凡事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册立太子也不例外,这不可避免地得罪到一个人——皇后贾南风。 司马遹是司马衷的长子,但不是正室贾南风所生,因此不算是嫡长子,而是庶长子。倘若将来有朝一日贾南风生了自己的儿子该怎么办?贾南风对杨骏立司马遹一事,憋了一肚子火。当年,弘农杨氏为挽救贾南风濒危的政治生涯出工出力,但贾南风丝毫没领这帮人的情,而且,因为杨芷总拿皇太后的地位压她,让她对杨骏、杨芷父女越来越恨。 早晚有一天我要灭了杨家!贾南风咬牙切齿。 再说杨骏,虽然他对贾南风有点顾忌,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头号政敌是那个宗室中辈分最高的老头子司马亮。所以,对于得罪贾南风这事,他还犯不着太放在心上。 公元291年春节,皇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岁首年会。司马衷一如既往地傻笑着,皇太后杨芷坐在最尊贵的位置,在她旁边,是意气风发的杨骏。任谁都看得明白,群臣不自觉地往杨骏和杨芷身旁聚拢,而本应是主角的皇帝身边却显得冷冷清清。 贾南风坐在一旁,悄悄用胳膊肘戳了戳司马衷,阴沉沉地说道:“你看那杨骏那副趾高气扬的德行,说不定哪天就篡了你的皇位。”最近这段时间,她频繁给司马衷灌输着这种想法。 “太后会保护我的!” 司马衷说完,不由自主地望向不远处的杨芷,此刻,杨芷正和杨骏喜笑颜开地接受群臣的敬酒。 “说什么傻话?太后是杨骏的女儿,他们打算合谋刺杀你呢!” “啊……别、别要让他们刺杀我,好不好?” “有臣妾在,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汗毛。臣妾会保护你。” 一阵微风,把贾南风身旁的烛火吹熄了。旁边的太监赶忙端着一盏新烛走上前来。 贾南风摆了摆手:“不用了。”她觉得这样挺应景,杨骏在明,自己在暗,暗处挺好的。 夜已深,酒席上的众人渐渐东倒西歪,杨芷宣布散席,大家都醉醺醺地回去休息了。贾南风没有醉,她很清醒。 “陛下,臣妾累了,今晚就不陪你了。” “好!好!”司马衷很高兴,他并不喜欢和贾南风同床共寝。 贾南风往自己的寝宫走去,在她身后,有个太监紧紧跟随,这太监名叫董猛,官任寺人监,是贾南风的亲信。 贾南风屏退左右,吩咐董猛道:“你传裴(wěi)、何攀来见我。” 董猛转身离去,片刻后,他带着裴、何攀来到贾南风寝宫。 何攀前文提到过,他官任散骑常侍,在封赏事件中因为跟杨骏唱反调,后来一直遭到排挤。 裴是晋朝开国重臣裴秀的儿子、裴楷的堂侄,同时,他也是贾南风的表亲,官任右军将军,是皇宫内中层禁军将领,原本隶属于中领军。可自从上任中领军王佑被罢免后,杨骏便经常对他指手画脚,搞得他相当不爽。 这二人早已跟贾南风暗中串通,要联手对付杨骏。 贾南风招呼二人坐下,问道:“二位说说吧,朝廷里有什么动向?” 何攀开口道:“杨骏还是整天得罪人,现在就连杨珧和杨济都对他失望透顶。不过即便如此,下臣还是觉得,要对付杨骏必须得有宗室藩王支持才能成功。否则,就算除掉杨骏,那些在外州的藩王个个手握重兵,朝廷还是安定不了。” 贾南风点了点头:“争取藩王是肯定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更多地笼络皇宫内的禁军力量。”说罢,她又看向裴。 裴愤愤言道:“最近,杨骏居然开始越过我直接插手禁军事务,更频繁接触下级禁军将领。” 董猛在旁插嘴:“说得是。就昨天,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又因为一点小事被杨骏骂了个狗血淋头。” 贾南风问道:“你们觉得孟观和李肇对杨骏持什么态度?” 董猛回道:“下臣跟他们二人私交不错,他们早就对杨骏恨得无以复加。” “好。明天,你找个机会让他们来见我。” 次日,董猛领着孟观和李肇觐见贾南风。 “拜见皇后!”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贾南风面前。 “平身吧,不必拘礼。”贾南风满脸堆笑,“听说你们和董猛交情不错?” “是,董猛心怀忠义,和臣很谈得来。” “身为人臣,自当心怀忠义,太傅大人也对你们不薄吧?” 孟观、李肇听到这话,打了个激灵,随即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臣自然是忠臣,但臣的忠是对陛下,而非对太傅。当今朝野谁不知道,太傅的权位来路不正!” “没错,若皇后有什么吩咐,我二人必鼎力相助!” 贾南风点点头:“不枉我对你们如此信任。若有那么一天,真出现了什么变故,希望你们能好好把握机会。” “下臣明白!” 就这样,贾南风、董猛、裴、何攀、孟观、李肇六人秘密结成了一个政治联盟。他们的目标,即是扳倒杨骏。 外援 贾南风的寝宫中,只有董猛在旁侍候着。 “董猛,何攀建议我争取藩王,你怎么想?” “何大人想争取藩王自是有他的考虑。只是下臣觉得,藩王若过多参与,将来保不齐会跟皇后您争权。” 贾南风冷笑了一声:“我岂能想不到这点。不过,单就对付杨骏来说,何攀言之有理。我打算请外州藩王助我一臂之力!” “那下臣这就出宫去联络藩王。” “你一个宦官,出宫怕不方便吧。”贾南风沉吟片刻,问道:“你觉得孟观和李肇谁更有口才?” “相比起来,李肇口才更佳。” “嗯,今天晚上,你让李肇单独来见我。” 是夜,李肇悄悄觐见贾南风。 “我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下臣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你去趟许昌,找汝南王司马亮,就说杨骏目无皇室,意图谋反,让他入京勤王。这是我的手谕,务必亲手交给他。”司马亮毕竟是名正言顺的辅政重臣,在宗室和朝中的号召力非同小可,而且,他和杨骏的敌对关系也是众人皆知。 说着,贾南风把一封信递给了李肇。她大概有点不放心,又问道:“司马亮胆小懦弱,如果他不敢率兵勤王,你怎么办?” “宗室藩王又不是只有汝南王一人,他若拒绝,臣再去找其他藩王,一定不会无功而返!” “好。我给你提个醒,要是汝南王拒绝,你可以去找楚王司马玮商议。这小子性格轻率暴躁,可用!”司马玮正是司马衷的五弟,他在司马炎临终前出任荆州都督。 “臣记住了!” 第二天,李肇告病请假,偷偷潜出洛阳,来到许昌,面见汝南王司马亮。 司马亮听完李肇的陈述,又看了贾南风的手谕,狐疑道:“你说杨骏要谋反?” “正是!” 司马亮虽懦弱,但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他暗想:杨骏自己没儿子,难道他要谋自己女儿的反?荒唐!他当然没把这话挑明,只是跟李肇打着马虎眼:“杨骏不得人心,他离死不远啦!” “这么说,您是答应啦?” 司马亮连连摆手:“答应什么?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杨骏活不了多久。不劳我出兵,咱们只须等着看他倒霉就行。” 李肇听明白了,司马亮还是不敢冒这个头。他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既如此,在下也不强求,只希望大人能守口如瓶,不要泄露出去。”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下官告辞。” 李肇拜别司马亮,又马不停蹄奔赴至荆州,秘密拜访楚王司马玮。 司马玮年方二十一,其性格确如贾南风形容的那样,轻率暴躁。他听了李肇一番话后,气得怒发冲冠。 “你再说一遍!杨骏要谋我哥哥的反?” “的的确确。” “大胆贼子!我誓要诛他九族!” “敢问殿下您是否要带荆州军入京勤王?” “不用!我先去趟扬州,找我十弟淮南王司马允帮忙,然后我俩只身入京。”想来,司马玮根本不惧杨骏,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啊?”李肇惊得合不拢嘴。 几天后,司马玮来到淮南,见到了司马允。 “老十,杨骏要谋反了!”司马玮边说,边摩拳擦掌,“快跟我入京诛杀逆臣!” “真是这样吗?”司马允性格比司马玮要稳重很多。 “有什么可迟疑的?”司马玮急得直跺脚。 “你先别急。”司马允转过头,询问在座的淮南相刘颂,“刘君,您怎么看?” 这位刘颂前面曾经多次出现,他在伐吴功臣王浑和王濬争功事件中偏袒王浑,又在太常寺七博士力挺司马攸后宣判七博士死刑。在史书中,刘颂有明辨法理的美誉,同时,从他的过往事迹中,不难发现他是个能准确站对立场的人。 刘颂想想说:“谋反不谋反未可知,但杨骏篡夺汝南王辅政之位却证据确凿,更何况,他闹得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楚王殿下要杀杨骏确实是为社稷尽忠!” “嗯……”司马允点了点头,“不过,藩王入京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司马玮、司马允、刘颂经过一番商议有了主意。他们各自给朝廷上疏:“自先帝驾崩以来,臣镇守外州,未能亲赴父皇大丧,有违孝道。现在天下太平,臣想入京奔丧,希望朝廷顾念父子之情。” 没几天,杨骏接到了司马玮和司马允的奏疏。他原本就忌惮这些手握强兵的藩王,如今见司马玮和司马允主动请求入朝,便爽快答应下来。 话说回来,司马允虽然认可刘颂的主张,但他心里却想:朝廷里斗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自己这个性子暴烈的哥哥,指不定会闹出多大乱子,遂言道:“刘颂,你也跟我一起进京,有什么事你代我跟皇后商量,我就不出面了。” 刘颂颔首答允。 公元291年4月初,司马玮和司马允各自带着一批幕僚顺利进了京城。 司马玮很快就接触到贾南风,二人一拍即合,秘密达成协议。紧接着,司马玮又把几个皇室成员——东安公司马繇(司马伷第三子)、下邳王司马晃(司马孚第五子)、东海王司马越(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等人也拉进了这个倒杨骏的联盟。司马繇的母亲是诸葛太妃,所以他还有一个重要身份——诸葛诞的外孙。之所以特别强调这点,是因为他日后的所作所为和这一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段时间,司马炎的三子——关中都督司马柬见两个弟弟全都进了京城,想到自己如果还滞留在关中,难免受到猜忌,便也进了京城。不过,这位司马柬个性柔弱仁厚,不喜欢争斗,所以并没有参与贾南风和司马玮等人的政变计划。 月黑风高夜 十几天后,4月22日深夜,在静悄悄的皇宫内,一场政变蓄势待发。 贾南风下令:“孟观、李肇,你们俩跟我去陛下寝宫!” 俄顷,司马衷睡眼惺忪地被孟观和李肇叫了起来。 “陛下!杨骏谋反,打算今晚进宫刺杀您!” “什、什么?不可能!”司马衷惊慌失措,求助的眼神望向一旁的贾南风。 “陛下,二人所言属实,臣妾可以做证。” “那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大脑几乎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 “请陛下马上下诏,讨伐杨骏一党!” 这个时候,留宿在皇帝寝宫外的杨骏外甥——散骑常侍段广听到了动静,他心知不妙,两三步闯进寝宫:“陛下,发生什么事啦?” “他、他们说你舅舅谋反!” 段广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司马衷面前:“陛下!太傅膝下没有儿子,皇太后是他女儿,您是他最亲的外孙,他怎么可能谋反?请陛下明断!” 贾南风怒斥:“段广!你是杨骏外甥,当然护着你舅舅说话!你要置陛下安危于不顾吗?” 孟观、李肇也一个劲儿地催促:“请陛下不要再迟疑了,否则性命不保!” “可……万一是谣言呢?”司马衷这样说并非出于理性的判断,仅仅是由于他本心里不愿把杨骏想得那么坏。 “陛下不必多虑,只须下诏罢黜杨骏,让他以公侯的身份回家养老,万一传言有误,还有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