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思,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诸葛靓还是不说话。 司马炎试图打破尴尬,故作轻松,问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呢?” “有些事我不记得了,但有些事我永远忘不了。” 诸葛靓闭起双眼,在一片漆黑中,浮现的不是童年的欢声笑语,却是亡父诸葛诞的音容笑貌。他的泪水冲破眼睑,浸湿了双颊,他哽咽道:“今天,我只恨自己不能像豫让那样吞炭漆身……”吞炭漆身是一个典故,来源于《史记·刺客列传》。义士豫让企图刺杀赵襄子,他为隐藏身份吞下火炭,又用漆涂满全身,销毁了一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诸葛靓渴望像豫让那样,但司马昭已死,父仇再不能报,如今又怎能和司马炎再续儿时的友谊呢? 良久,司马炎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勉强了,希望你日后多多保重吧。”他失落地离开了琅邪王府。 后来,朝廷打算征召诸葛靓入朝为官,诸葛靓拒不应召,毅然回到徐州琅邪的故乡。据说,他毕生或坐或卧,永远都背对着洛阳的方向。不过,仇恨不可能这样无休无止地传递下去,时间能改变一切。多年以后,诸葛靓的两个儿子俱出仕,次子诸葛恢更成为东晋中兴名臣,和荀闿(荀勖的孙子)、蔡谟被合称为“中兴三明”。而且,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身为琅邪王司马伷和诸葛太妃的孙子,对琅邪诸葛氏怀有极深的感情,正因为此,琅邪诸葛氏也愈加繁盛起来。 狂欢夜 公元280年,西晋王朝沉浸在国家统一的欢庆气氛里,无数人为这一天付出生命,如今全成了过眼云烟。这年5月,司马炎改年号太康。在太康年间,民生、经济、文化得以复苏。东晋文学家干宝在其著作《晋纪·总论》中用“天下无穷人”描绘太康年间欣欣向荣的景象。太康年号将持续整整十年(280—289),史称“太康盛世”。 一个世纪以来,士大夫被宦官、外戚、豪族轮流欺压。虽然在魏朝时,大批士大夫都投靠了司马家族,但毕竟曹氏皇帝在那儿摆着,士大夫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现在,代表士族利益又好说话的司马炎成了最高统治者,士大夫终于翻身做了主人,再无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精神松懈,加上权力稳固,于是,他们的物欲像井喷一样爆发了。 前面曾经提到很多西晋重臣,像何曾、和贾充敌对的直臣任恺、伐吴功臣王濬,无一不是日耗斗金以满足口腹之欲。 讲讲何曾对吃的追求。每次朝会,何曾从来不吃皇宫里的御膳,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觉得太难吃。司马炎无语,只好特准他从自己家带饭菜。那么何曾自家的饭菜到底奢华到什么程度?史书记载,何曾每顿饭要花费一万钱,即便如此,他还总抱怨没什么可吃。前面提到的直臣刘毅多次弹劾何曾奢侈无度,司马炎顾念他是开国元勋不予追究。何曾的两个儿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子何遵嚣张到私造皇室器具,这事又被刘毅弹劾,何遵遭到罢免。次子何劭好点儿,他在这方面不敢挑战皇帝,却敢挑战爸爸,每顿饭上升到了两万钱的标准,足以令何曾汗颜。 何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吃货。关于西晋达官显贵的奢侈腐败,史书还有相当多的描述。 一次,司马炎收到国外进贡的礼物——当时极稀有、昂贵的火浣布。火浣布即石棉纤维,自然,在一千七百年前的西晋,没人知道这种布料是致癌物,司马炎也不例外,他命人将火浣布裁剪成衣服,然后穿在身上,兴高采烈地来到散骑常侍石崇府邸做客。 司马炎本打算向石崇显摆自己的稀世服装,可当他来到石崇家门口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石崇派来迎接他的五十名奴仆个个都穿着火浣布衫。 这位财大气粗的石崇,乃是西晋重臣石苞的幼子。很多年前,石苞临终时给几个儿子分遗产,唯独没有石崇的份儿。 夫人看不下去,劝道:“石崇最小,你多少也得给他留点儿。” 石苞回答:“你可不如我了解这孩子。我就算什么都不给他留,他以后也能富可敌国。” 知子莫若父,石苞果然没看错,石崇日后真的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巨富,可他获取财富的手段着实不光彩。史载,司马炎死后,石崇任荆州刺史时,竟驱使手下劫掠当地过往商队,明目张胆干起了路霸的勾当。不过,当司马炎还在世的时候,石崇就已经富得流油,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掘到第一桶金的,参考他的平生事迹,基本可以断定,非法所得占了很大比重。 石崇和贵戚王恺(王元姬的弟弟,司马炎的舅舅)斗富的事迹也在史书中被多次提到。 据传说,王恺用饴糖水(用米、大麦、高粱、玉米等经发酵糖化制成)刷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在家门口围起四十里长的紫绶屏障,石崇便在家门口围起五十里的锦缎屏障;王恺用赤石脂(一种红色天然矿物,有药用价值)刷墙,石崇便用香料刷墙。不用想也知道,这些记载肯定夸大其词,姑且不提糖水刷锅会不会串味,蜡烛能不能把饭煮熟,单说四五十里的屏障就足能围上整个洛阳城,二人这么干,与其说是炫富,不如说是搞公益活动。 在多次炫富竞赛中,王恺屡屡被石崇“技压一筹”。最后这事闹得连司马炎都知道了,他按捺不住,决定插一手。 “舅舅,我帮你扳回面子!”说着,司马炎把王恺拉到后宫,抬手一指,“你看!” 王恺顿觉眼前一亮,一株高达二尺的珊瑚树赫然摆在一个极显眼的位置。不消说,这珊瑚树是皇宫中的至宝。 “你把这个搬回家,给石崇看看,让他开开眼。” 王恺感激涕零地把珊瑚树搬回了家。一切准备妥当后,他盛邀石崇前来观赏。 “石君,见过这样的宝贝吗?”王恺得意地炫耀着。 石崇围着珊瑚树踱了两圈步,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突然,他抄起一件铁器向珊瑚树猛砸过去,眨眼间,稀世珍宝化为一地碎屑。 “你!你疯啦!这是陛下赐我的宝物!你就算嫉妒也不能这么干啊!” “嫉妒?哼!大不了赔你便是。”石崇对身旁的侍从吩咐道,“把家里那几株珊瑚树都搬过来给王大人瞧瞧。” 侍从转身离去。不消半个时辰,一队人抬着六七株珊瑚树摆到王恺面前,石崇这几株珊瑚树的尺寸竟比司马炎送给王恺的那株还要高出一倍,其品相等级世所罕见。石崇抬手一指,满不在乎地说道:“随便挑一株拿走!” 司马炎听说后,心里有些嫉妒,不过也仅限于此,他对臣子骄奢淫逸的生活向来采取纵容态度。这是因为,他能坐上皇位完全仰赖士族的支持,而司马氏原本就是魏国最大的士族,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情已不知延续了几辈人。更何况,司马炎本身也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有些臣子的口味颇重,甚至连司马炎都消受不起。 某日,司马炎到王济家赴宴。席间,他对一盘蒸肉赞不绝口:“味道真不错!怎么做的?” 王济回答:“肉里加了人奶。” “呃……”司马炎只觉得一阵作呕。当即扔下筷子,退席而去。 王济是伐吴功臣王浑的儿子,他爱马、善射,又挥金如土。当时京城地价奇高,王济斥巨资在洛阳买了一大片地用作骑马射场,并用铜钱编成围栏,人称“金沟”。 再来说说司马炎童年挚友、羊祜的堂兄——羊琇,他也是个生活奢靡的权贵。 羊琇温酒用的酒具非常独特,个个都是用炭粉制成的小兽形状,一度风靡于洛阳富豪之门。乍一看,这也没什么特别,何以令人趋之若鹜?《太平御览》和《晋书杂记》将羊琇的酒具做了更加细致的描绘。原来,当使用这容器温酒的时候,由于一些精巧的设计,小兽的嘴部竟能一张一合,向外吐出火苗,而小兽的眼睛也会变成火红色。确实是很有意思的玩意儿。 这一代士大夫,他们的先辈多在东汉末年体验过食不果腹的窘困,他们自己又在曹魏时期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举步维艰。到了如今,他们幸运地遇上一位很好说话的皇帝,完全不用担忧“狡兔死,走狗烹”的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尽情放纵,仿佛要把压抑了一个世纪之久的苦闷全部宣泄出来。 忙碌的皇帝 在这个追求享乐的时代,位居权力顶峰的司马炎又过得怎么样呢?他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吴国灭亡后,孙皓的五千嫔妃全部纳入了他的后宫。从人道主义层面来讲,这五千嫔妃从此算是脱离了地狱般的生活,再不用担心脑袋搬家了。眼下,她们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如何赢得司马炎的宠幸。 可是,加上司马炎原有的后宫,晋室嫔妃已经高达上万人,就算他每天都临幸不同的女人,至少也要二十七年才够。这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而更令他头疼的,则是每天都要从这上万嫔妃中做出选择。 司马炎患上了选择障碍症,最后,他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羊来解决。退朝后,司马炎坐在羊车里,任由羊拉着自己随意停在某个嫔妃的门外。 可想而知,上万嫔妃的竞争是何等激烈。比起如何勾引司马炎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她们首先要吸引羊的注意。显然,羊和司马炎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情趣,于是,一些新奇的争宠手段应运而生。每逢傍晚时分,嫔妃不只要在门口搔首弄姿,更纷纷在门前插竹枝、洒盐水来满足羊的嗅觉。看到这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灯火辉煌的红灯区。据说,中国和日本古代妓院门口撒盐的传统即是源于司马炎御羊随幸的事迹。再提一句,所谓青楼,在南北朝以前,泛指涂青漆的豪居,多指帝王居所,到了南北朝以后,才逐渐变为妓院的代名词。 司马炎供养上万嫔妃,伴随着巨额开销。为此,他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卖官。 我们知道,在魏晋时期,九品中正制是官吏选拔的唯一途径。九品中正制的三项指标——家世、德行、才学中,家世这一项的重要度极高,这正是保障士族豪门垄断官位的合法手段,倘若司马炎开了卖官制度,岂不意味着那些有钱但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也能当官?然而,自打司马炎爷爷那辈,魏国的士族就大力支持司马氏,他才有了今天的皇位,司马炎就算穷疯了,也不会为了赚钱去损害士族的利益。换句话说,在西晋,士族的利益神圣不可侵犯。 既然官吏任命完全被九品中正制限定死,那么司马炎个人的财政问题又怎么解决呢?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司马炎决定把“加官”卖给公卿。所谓加官,是指正职之外,额外赋予的荣誉性官位,补充一句,这并非爵位,爵位是靠立功赚来的,相当于国家的干股,是一张铁饭票。而加官,则仅限那些门下省官位,如侍中、散骑常侍、黄门侍郎等皇帝近臣。 根据史书记载,像王沈(“文籍先生”)正职骠骑将军,加散骑常侍;荀正职司空,加侍中;荀勖正职中书监,加侍中;王浑正职尚书左仆射,加散骑常侍;王濬正职镇军大将军,加散骑常侍……这些财大气粗的豪族不胜枚举的“加官”基本都是来路不正,半公开地给了皇帝一笔钱才买来的。 侍中、散骑常侍名额有很多,但也并非所有侍中和散骑常侍都靠买。譬如前面讲过的门下省首席侍中任恺,他这个侍中可是凭真本事挣来的正职,也正因为此,同样加官侍中的贾充和荀勖在门下省的话语权要远逊于任恺。 于是乎,司马炎鼓励有钱的公卿斥巨资购买门下省加官,成为皇帝近臣,以此获得跟在自己身边的资格,俨然一位政坛巨星带着自己的粉丝团。按理说,伴君如伴虎,但在司马炎时代却完全没有这方面顾虑,谁都想整天跟在皇帝身边,除了平时能聊天侃大山沟通感情外,还能获取意想不到的政治利益,绝对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口拙文景 虽然司马炎做过卖官鬻爵这样不靠谱的事,但总的来说,他在位期间频施善政,又统一天下,人品也还不错。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鼓励臣子直言进谏,无论臣子讲话多难听,他从不会发脾气。在《晋书》中,关于臣子当面挤对司马炎的事迹数不胜数。大概司马炎也是习惯了,偶尔有人拍马屁还真受不起。 有次,右将军皇甫陶因为一件事跟司马炎争得脸红脖子粗,一点不给皇帝留面子,这让一旁的散骑常侍郑徽看不下去了。 郑徽上表弹劾:“皇甫陶对陛下无礼,应该判其不敬之罪。” 司马炎很不高兴:“朕正担心听不到忠言直谏,你竟敢越权胡乱弹劾!” 最后,郑徽反而被罢免了。 还有一次,太医程据别出心裁,用鸟头做了件衣服献给司马炎,以求博得龙颜大悦。结果只换来司马炎一顿臭骂:“恶心!以后别再搞这些变态玩意儿。” 司马炎为政可称得上明达,尤其是太康年间,百姓安居乐业,故当时人把他比作开创西汉“文景之治”的汉文帝。这天,司马炎心里美滋滋地向身旁的官员问了一句话:“卿觉得朕能跟汉朝哪位皇帝相比?”司马炎固然自信满满,但遗憾的是,他问错了人。 他问的这位公卿名叫刘毅,官任司隶校尉,正是前面提到的一口气列举八项九品中正制弊端,并多次弹劾重臣之人。他脾气直、性子烈,绝对是位直臣。 一个向皇帝溜须拍马的良机就这样摆在刘毅的面前,但刘毅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他板着脸答道:“陛下能跟东汉末年的桓帝、灵帝相提并论。”东汉正是自桓帝和灵帝时代急剧衰败的,刘毅拿这两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亡国之君和司马炎比较,让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历史上大多数君王,但凡赶上这种事,基本是两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当场发飙,直接干掉对方。第二种,表面不作声,以后找机会干掉对方。而司马炎实在太实诚了,他居然刨根问底起来:“朕一统天下,又勤于政事,爱卿将朕比作桓灵,是不是贬得太过了?”这话问得有点好笑,想来是因为平时臣子跟司马炎说话经常没大没小,司马炎也早就习惯,只不过这回他觉得刘毅说话太夸张了。 刘毅紧跟着回了句话,差点没把司马炎噎死:“桓灵卖官的钱入了国库,陛下卖官的钱入了私囊。这么看,您还不如桓灵呢!” 这戳中了司马炎的要害,他确实卖官,可严格意义上来讲,这话有点以偏概全。首先,桓灵不管三公九卿,什么官都卖,曹操的老爸曹嵩就曾斥资一亿买了个太尉;司马炎卖的只是属于他自己的部门——门下省的官位,说白了,公卿还得凭本事往上爬,花钱买个侍中、散骑常侍这样的兼职全当玩玩。其次,桓灵时代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只能靠卖官钱填补财政赤字。但在司马炎时代,国库充实,卖官的钱便用来养他庞大的后宫,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大概算作他自己两个直属部门(后宫和门下省)之间的资源调配。 这是句玩笑话,不管怎么说,卖官鬻爵都是不对的。 司马炎没想到刘毅会这么说,唯有勉强挤出些笑容来掩饰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僵硬的笑容变得自然、自信,因为他终于想出该怎么反驳了。 “桓帝、灵帝时代听不到这种话,今天有您这样的直臣,证明朕与桓灵是不同的。” 但凡是善于辩论的人,一定会让对方不知不觉地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司马炎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就好比两个人对骂,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说:“你是猪!”而另一个人费了半天劲,终于证明自己不是猪,而后还沾沾自喜起来。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地位平等的人之间尚且觉得可笑,更不用说是发生在皇帝和臣子之间。然而,司马炎这种平易近人的实诚性格,确实是他区别于或者说是超越绝大多数古代帝王的可贵品质之一。 最后,还是散骑常侍邹湛给了司马炎一个台阶,他说道:“当人遇到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时,总会自然流露出本性,刚刚刘毅直言冒犯,群臣莫不惊骇变色,陛下非但没生气,反而说出这样一番耐人寻味的话,由此看来,陛下无疑是超过了汉文帝。”这位邹湛,即是昔日在荆州陪羊祜同游岘山之人,此时也是官运亨通。他虽是恭维,但也说得实在。 再来说刘毅,他是汉朝刘氏皇族后裔,在太康年前后总共做了六年司隶校尉,其间,他弹劾过皇帝、太子以及不计其数的达官显贵。之前提到,羊琇犯法险些被判处死刑,何曾父子奢侈无度,均是被刘毅弹劾。刘毅性格耿直致使树敌太多,毕生没有机会受封爵位。他不止一次直言冒犯司马炎,但司马炎并不以为意,又感念他生活清贫,多次接济他钱粮。 不过,常言说得好,千万别触动龙的逆鳞。司马炎也有逆鳞。普天之下,能真正牵动司马炎神经的,也唯有他的傻儿子司马衷了。 东宫凶气 让我们将时间线稍稍往前提到公元278年,此时距统一天下尚有两年时间,西晋王朝正处于健康良性的上升期。不过,就在帝国的心脏——洛阳皇宫中却暗藏波澜,全然不似外界那样和谐。东宫实际上的主人——太子妃贾南风已酿出多起命案。 几个太监架着一名侍妾站在贾南风面前。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侍妾腹部微微隆起,明显有孕在身。 “你好大胆子……”贾南风冷冷说道。 侍妾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她的错误便是怀上司马衷的孩子,可实际上,她身为司马衷的侍妾,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谅你以后也不敢,而且,你也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贾南风抄起一柄画戟,猛地向侍妾腹部直刺过去…… 贾南风自十六岁册封太子妃至今已逾六年,六年来,类似的惨剧在东宫屡屡发生,所有怀上司马衷孩子的侍妾,不是流产就是暴毙。东宫名义上的主人——司马衷本就是个智障者,他在贾南风的淫威之下只有畏缩屈服的份儿,而这一切,司马炎还全不知情。 这天深夜,在东宫的院落中,一个人影匍匐着藏在花丛中,偶尔,这人抬起头来,月光照在其脸上,才看清原来是个面容娇艳的女人。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趁着夜色的掩护躲过值班巡查的太监,蹑手蹑脚向皇帝所在的寝宫潜行。 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七拐八拐之后,她终于跑到司马炎寝宫的门外。 长期恐惧和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大声啼哭起来。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司马炎听到哭声,从寝宫中走了出来,他身躯微向前倾,仔细观察才看清女子的模样。他不但认识,还很熟悉。 “谢玖!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名叫谢玖的女人原本是司马炎的嫔妃。说起来令人咋舌,因为司马衷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其实都被贾南风谋害),司马炎怀疑自己的傻儿子缺乏性知识,遂委派专业技术高超的谢玖担任司马衷的性启蒙教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司马衷很快上道,而可喜可贺的是,谢玖也在言传身教的过程中怀上了司马衷的孩子。 “陛下!臣妾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谢玖哭个不停。 司马炎眉头微皱,他知道一定出事了:“你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谢玖这才忍住抽泣,将她在东宫所见所闻娓娓道出…… “若臣妾继续留在东宫,必遭贾南风毒手。” “大逆不道!”司马炎听着谢玖的哭述,气得额头青筋暴出。他素以宽仁被人称颂,从没干过草菅人命的事,可不承想,就在他眼皮底下命案迭出。“我要下诏!废掉贾南风!将她幽闭金墉城!”先前讲过,金墉城曾作为魏国两代皇帝——曹芳和曹奂的软禁之所,这个时候恰逢扩建完毕,仿佛正是为贾南风准备的。 然而,司马炎这个决定没能付诸实施,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阻碍。 弘农杨氏 就在司马炎暴跳如雷的时刻,皇后杨芷不知不觉间按住了司马炎的手臂。“陛下可别冲动!贾充为晋室立过殊勋,贾南风少不更事,纵然有罪,且看在她父亲面上,宽恕她吧!”贾充对晋室立下的最大功绩便是弑杀高贵乡公曹髦,但杨芷在意的并非这些陈年旧事,如何依靠贾充的权势保住司马衷的太子地位才是重点。也就是说,她保贾南风,实际上是保司马衷,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杨芷是司马炎的第二任皇后,她也是第一任皇后杨艳的妹妹。到了这里,有必要将司马炎的两任皇后——杨艳和杨芷,以及弘农杨氏一族做一番介绍了。 三年前,皇后杨艳病危,她临终前最牵挂的唯有司马衷,于是,她对司马炎说出了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堂妹杨芷才貌兼备,请陛下纳她为妃。”杨艳实则打算把儿子托付给妹妹照顾,为此,她必须要托妹妹上位。 司马炎和杨艳感情至深,自然心领神会。杨艳死后,司马炎信守承诺纳杨芷为妃,第三年册立杨芷为皇后。而杨芷也没有辜负姐姐托付,一心一意承担起保护司马衷的重任。 再来说说杨艳、杨芷所属的弘农杨氏,正是在东汉末年有“四世三公”之称,招来无数世人羡慕嫉妒恨的显赫家族。三国时期,弘农杨氏的大佬杨彪因为和袁氏关系密切遭到曹操打压,其子杨修更被曹操处死。杨芷的爸爸名叫杨骏,他并非杨彪、杨修这一脉,但也是同族,论辈分,他应该算杨修的族侄。杨骏素来平庸无能,凭借女儿的关系一步登天,越来越忘乎所以。 胡奋(伐吴战役的七路统帅之一)对杨骏说:“纵观古今,女儿被册立为皇后的家族多遭不幸,你仗着女儿那么强横,难道是想让祸患快点到来吗?” 杨骏反驳:“你女儿胡芳不也嫁给天子了吗?” “我女儿是嫔妃,给你女儿当婢女使唤的,这岂能同日而语。” 杨骏还有两个弟弟——杨珧和杨济,二人颇具才略。不过这兄弟二人,尤其是杨珧,对杨骏很不看好。杨济和杨珧一样深谋远虑,更是箭术高超,为人豪迈,他和王济、孔恂、王恂被司马炎并称为“恂恂济济”,寓意贤才众多。另外,他在平定吴国的战役中担任贾充副帅,立下军功。 杨骏、杨珧、杨济被时人合称“三杨”,权倾朝野。弘农杨氏继杨彪、杨修父子死后沉寂了半个多世纪,至此,凭着杨艳、杨芷相继被立为皇后,以及“三杨”上位再次扬眉吐气,成为当时声势最盛的外戚家族。自然,他们也是司马炎最仰仗的太子党。而杨珧尽管不看好大哥杨骏,但毕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为了自家权益,他还是坚定地站在太子党一边,而且,他多次成为打压齐王党的主谋,可说是太子党中最尽心尽力的一个人。 押宝 权倾朝野的“三杨”堪称当时最强外戚,而更具升值潜力的外戚则非贾充莫属。 此前,贾充以投机家的眼光买下两份期货——齐王司马攸和太子司马衷,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这两个人为妻。因此,相比起“三杨”死抱司马衷,贾充的政治立场更加灵活,他在司马攸和司马衷之间左右摇摆,颇有脚踩两只船的架势。他的如意算盘,便是凭借两个女婿,无论将来出现何种局面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他这种优势状态没能持续多久。 某日,夏侯和(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第七子,时已年近古稀)对贾充言道:“您的两个女婿论及亲疏没什么不同,难道您不该支持有德者吗?”很长时间以来,公卿对司马衷能否胜任太子越来越质疑,而相对地,司马攸的呼声日渐高涨,甚至有人流露出将来让司马攸继承皇位的想法。夏侯和的意思自是劝贾充支持司马攸。 贾充保持缄默,没有明确表态。他心里反复掂量,到底是冒着忤犯皇帝的危险支持司马攸,还是和满朝公卿为敌支持司马衷? 很快,二人的对话传到司马炎耳中。司马炎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夺去贾充车骑营的兵权,又贬了夏侯和的官。 这下,贾充看清了形势,无论司马炎平时多好说话,一旦扯上司马衷绝对是眼里不揉沙子。而且,他又想起司马攸前不久帮庾纯说话的旧事,于是,他迅速表明立场,成为太子党的一员。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可以看作贾充抛弃司马攸的证据。 当司马师的夫人羊徽瑜去世后,群臣针对司马攸该以什么样的礼制吊唁展开争论。 河南尹王恂上奏:“齐王(司马攸)毕竟是文明皇太后(王元姬)的亲生骨肉,所以说,应该以诸侯的身份为弘训太后(羊徽瑜)吊唁更为妥当。” 王恂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众所周知,司马攸曾过继给司马师做养子,在司马昭时代,这种身份颇具优势,因为即便司马昭也不得不承认:“天下是景王(司马师)的天下……”然而,时过境迁,司马师在人们心里的形象早已模糊,到如今,还是做司马昭的儿子更具竞争力。如此,王恂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他在强调司马攸仍是司马昭的儿子,这么一来,就为司马攸将来能顺利继承皇位打下了基础。王恂为什么要帮司马攸?原来,他是王元姬的弟弟,也是司马炎、司马攸的舅舅,他当然希望司马炎死后由外甥司马攸继承皇位,而非跟自己关系疏远的司马衷,这样他和皇帝的亲戚纽带才不至于越来越松。前面提过,在任恺和贾充的斗争中,王恂阿附贾充,可是,当贾充明确表示支持司马衷后,王恂和贾充的关系也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贾充反驳说:“齐王应行臣子之礼,为弘训太后服三年母丧。”这句话的重点,旨在压低司马攸的身份,强调司马攸仍是羊徽瑜(司马师)的儿子。 贾充的提案很快激起同僚的驳斥:“贾充说得毫无道理,服母丧、行臣礼,自古闻所未闻。臣等皆认为应该依王恂所言,让齐王行诸侯之礼吊唁弘训太后。” 但是,司马炎最终违背众意,支持了贾充的观点。这很能说明司马炎的心态:既然司马攸已经过继给司马师,以后就别来自己家添乱了。 就这样,贾充抛弃了司马攸,把宝完全押在司马衷身上。 这件事发生在伐吴战役前夕,恰恰解释了贾充为何三番五次上疏反对伐吴。当时,他才刚明确表示加入太子党阵营,难免有些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但平心而论,贾充的顾虑有点多余,当他表态支持司马衷后,司马炎绝对是想借那场必胜的战役把他挺起来的。 某日,司马炎问散骑常侍裴楷:“你说说,我这些年都做过哪些好事?又做过哪些错事?” 裴楷回答说:“陛下自是一代明君,但天下百姓之所以还没把您跟尧舜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朝廷里有贾充这批佞臣。您应招纳天下的贤才,弘扬正道,勿使天下人觉得您有私心。” 司马炎默然。他当然知道贾充是什么人。但他提拔贾充,不正是因为自己偏爱儿子的私心作祟吗? 非主流太子党 除了“三杨”和贾充这两大外戚家族之外,跟贾充关系铁瓷的中书监荀勖和侍中冯也支持太子司马衷。当时,荀氏家族中辈分最高的荀(荀彧的儿子)已死,荀勖便顺理成章接替堂叔成为荀氏宗主。 一次,中书令和峤对司马炎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这话说得很婉转,翻译成白话就是:太子呆傻,玩不转政治的。 司马炎很不高兴,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一起入宫觐见。司马炎问荀勖:“近来太子可有长进?” 荀勖谄媚道:“太子明识弘雅,比以前大有长进。” “哼!”在一旁的和峤满脸不屑,“我怎么觉得太子还跟从前一样,毫无长进呢?” 本来,司马炎听了荀勖的话心情还不错,这下又被和峤泼了一瓢冷水。 两位中书省大员辞别司马炎后,一道走出皇宫,一路上,和峤冷着脸,一句话都没跟荀勖说。到了皇宫门口,中书省的专用车驾早已恭候在此,源自魏朝惯例,中书监和中书令须同乘一辆车。荀勖像往常一样登上车,靠在左侧,把右侧空出来让给和峤坐。但和峤却站在旁边纹丝不动,根本没有上车的意思。 “和大人,您怎么还不上车?”荀勖等得有些不耐烦。 “我觉得跟你坐一起是耻辱,从今天开始,我坐自己的专车!” “这……岂有此理!”荀勖很是尴尬,驱车绝尘而去。 自这件事以后,中书监和中书令便分乘二车,成为东晋至南北朝的规矩了。关于这则故事有三个版本,干宝在《晋纪》中说谄媚者是荀,孙盛在《魏氏春秋》中说谄媚者是荀勖,为《三国志》作注解的裴松之则说谄媚者是荀恺(荀彧曾孙)。考证荀、荀勖、荀恺三人的官职,只有荀勖在这段时间做过中书监,由此可以很容易做出判断——谄媚者应是荀勖。不过,从这故事的诸多版本中也能看出荀氏家族的政治立场和他们臭名昭著的声名。 “三杨”、贾充、荀勖、冯这几位重臣牢牢绑在一起,带领他们各自的家族,几乎和满朝公卿为敌,成为拥护司马衷的政治势力。 除了以上这些人,素以智略见长的陈骞也值得一提。这位西晋元老重臣官拜大司马,他自恃功勋卓著(曾和石苞一起劝曹奂禅位,又连续十几年担任豫州、扬州都督),平时跟司马炎说话都爱搭不理,却唯独对司马衷毕恭毕敬,政治嗅觉可谓敏锐至极。 回到公元278年的这天深夜,司马炎的怒火并未因杨芷的苦苦哀求完全平息。但随后几天里,杨珧、荀勖、冯、赵粲(司马炎的嫔妃)等人纷纷出面为贾南风求情,在这些人的背后,则是实力雄厚的弘农杨氏以及延续五百余年的颍川荀氏的鼎力支持。他们都明白贾充是这个政治联盟的核心,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贾南风的地位。 渐渐地,司马炎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如果废掉贾南风,就意味着亲手摧毁太子党联盟,这么一来,司马衷的太子地位势必不保。 “这事……还是算了吧……”司马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史书记载,司马炎子女众多,单是儿子,史上留名者就有二十六位,但他却对最痴傻的司马衷付出了最多的爱。或许司马炎从未意识到,在他眼里,司马衷恰似一面镜子,映射出自己年轻时被司马攸超越的尴尬。身为哥哥,却不如弟弟……司马炎决定凭借手中的权力改变司马衷的命运,这其中也夹杂了他自己的悲哀,他为了让司马衷当上皇帝,必须做出妥协,必须忘记个人好恶,甚至必须放弃公理,最终,他不得不向贾南风低头。倘若司马炎是个普通人,这本无可厚非,但很遗憾,他是皇帝,于是,他的妥协便搭上了无数人的生命和帝国的未来。 “谢玖留在西宫好好生下孩子,不要再回东宫了。”接着,他转头叮嘱杨芷道,“你尊为皇后,以后要严加管教贾南风!” 半年后,谢玖在西宫平安生下一子,取名司马遹(欲)。司马衷则一直被蒙在鼓里,始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 皇后杨芷在挽救贾南风事件中起了巨大作用,但不知什么原因,贾南风并没念她的好。再怎么说,杨芷也算贾南风的恩人,有这样的结果,大概只能归结于贾南风刻薄凶狠、不懂感恩的性格吧。而且,杨芷频频约束贾南风,更激起了贾南风的不满。 就这样,仇恨的火苗在贾南风心中逐渐滋生,杨芷全然没有察觉。 而另一位帮贾南风说好话的赵粲,她虽是杨艳和杨芷的表妹,却敏锐地看出了一些苗头。于是,她从此开始阿附贾南风,成了贾南风的死党。 齐王 经过太子党诸人的一番周旋,贾南风总算保住了太子妃的宝座,但司马衷这个太子仍坐得很不稳当,讽刺的是,包括司马炎、皇室成员以及满朝公卿在内所有人都极度紧张地关注这个问题,而当事者司马衷,却是唯一满不在乎的人。太子的意义,实在是他难以理解的。 可以这样讲,在司马炎时代,朝廷中最主要的矛盾都围绕着司马衷产生。除了几个臭名昭著的太子党成员(以及他们的家族)外,普天之下,没人愿意让一个智障者继承皇位。按理说,司马炎有二十六个儿子,虽然大多庸庸碌碌,但要从中选出个正常人绝非难事,公卿却全都一边倒地支持司马攸,根本没人提司马炎的其他儿子,这颇有和司马炎针尖对麦芒的意味。究其原因,也只能怪司马攸声望实在太高。 西晋初建的时候,司马攸受封齐王,他和其他藩王一样没有远赴藩国,而是留在京都。很快,司马攸便凭借卓越的才华和人望,在他诸多平庸的亲戚中脱颖而出。有几件事很能说明问题。 第一件事,司马炎特许藩王自行选拔藩国内官吏,这等于让藩王享有独立的人事任免权。然而,司马攸站在维护皇权的立场三次上疏反对,坚持通过朝廷任免齐国(司马攸的藩国)官吏。 第二件事,司马炎规定藩王的日常开销由朝廷承担,司马攸又前后十几次上疏反对,表示不想给朝廷添麻烦。 第三件事,齐国但凡有官吏生老病死,司马攸总是自掏抚恤金。国内收成欠佳,他就开放粮仓赈济百姓,削减赋税。 第四件事,司马攸明明是贾充的女婿,却出于公理保护贾充的政敌庾纯,这让他失去了贾充这个靠山,但赢来更多公卿的青睐。 司马攸的大公无私给他带来好名声的同时,也带来了猜忌。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凡事以国家利益为先者,必是把自己当成国家的主人,但司马炎才是国家唯一的主人,未来的主人则是司马衷。纵然司马炎优待亲戚,但藩王毕竟是个敏感职业,要知道,藩王的本职工作是安分守己地待在藩国享福,至于参政,基本可以归为不务正业之流。很显然,无论司马攸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表现出了超越身份的政治企图。 若要翻老账,想当年,无论是争夺太子位,还是争夺父爱,司马攸一直是司马炎最危险的竞争对手,或许这不是司马攸的本意,但事实的确如此。 司马炎也想过要遏制司马攸。 就在司马攸担任骠骑将军的时候,司马炎下诏裁减骠骑营兵的人数。可是,裁军诏书下达后却遭到意想不到的阻力,几千名骠骑营士兵不肯退役,集体请愿希望继续跟着司马攸混,最后司马炎无奈妥协,这事不了了之。 基于这些事迹,司马炎不得不对司马攸生起强烈的戒备心。不过即便如此,司马炎到底算宽厚,只要别成为宝贝儿子的绊脚石,他还不至于痛下狠手。实际上,自司马孚死后,无论是食邑数量,还是权位,司马攸都稳居藩王之首,而且,司马炎也想过,在自己百年之后托孤给司马攸,让弟弟辅佐儿子。 有件事可作为司马攸一度成为“准”托孤重臣的佐证。 早在公元275年,一场罕见的瘟疫席卷洛阳,京都近半数人病死。司马炎也受到传染生命垂危。其间,贾充、荀勖、司马攸俱留守皇宫,为司马炎端药陪侍,寸步不离其左右。这三个人,应该就是司马炎钦点的托孤重臣。这里,有必要梳理一下三位重臣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荀勖和贾充是死党,司马攸是贾充的女婿,荀勖和司马攸交恶。贾充表面上明确支持司马衷,但心底里,司马攸仍是他最后一道保险。 “陛下怕是要驾崩了。”无论后宫还是朝廷,这样的猜测悄悄地传播开来。贾充、荀勖、司马攸随时做好接遗诏的准备。 然而几个月后,司马炎扛过了这一劫,病渐渐好起来了。贾充、荀勖、司马攸白忙活一场,各自拿着五百匹丝绢的赏赐被打发回家。不管贾充和司马攸心里做何感想,至少对荀勖来说,这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倘若司马炎真的一命呜呼,他必遭司马攸和其他公卿联手打压,而贾充这只老狐狸,到那时会不会帮他都未可知。 荀勖绝不想坐以待毙。 藩王离京 几天后,荀勖、冯、杨珧不约而同地进了皇宫。三人都与司马攸水火不相容,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陛下,冯想跟您说件事……”荀勖一边说着,一边瞥向冯。 “哦?”司马炎瞅着冯。 几乎一瞬间,冯眼圈变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陛下幸亏是痊愈,倘若真有什么差池,恐怕皇太子就保不住了!”他本来说话就带着哭腔,言讫,泪水夺眶而出。这几近真实的感情流露,令荀勖、杨珧暗自佩服。 司马炎不想深究冯的演技,单是皇太子保不住这几个字,就足以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有话直说。” “公卿拥戴齐王(司马攸)由来已久,就算齐王懂得谦让,难道您就真能放心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离开京都回藩国去,只有这样才能保社稷安泰。” “你以为朕不想让齐王走?可支持他的人太多,其中就属那些宗室藩王叫得最响,不是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杨珧言道:“既然陛下这么说,不妨先把其他藩王调回藩国。一来可以削弱齐王势力,二来也为将来赶走齐王做个铺垫。”杨珧一下把打击目标扩大到了所有的藩王。按说他不蠢,怎会说出这种犯众怒的话?当时,外戚杨氏与藩王已然形成分庭抗礼之势,想必,杨珧自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和藩王保持友好,所以才会行此破釜沉舟之策。总之,杨珧说完这番话后,便成了整个司马家族的公敌。 荀勖又出了个主意:“直接让藩王回藩国难免人心动荡,而藩王中那些实力强大的更须谨慎对待。依臣之见,不如让藩王管理各自藩国所在州的军务,任命他们为州都督。这样一来,让他们去藩国赴任也就名正言顺了。而且,藩王成了州都督,手里有了兵权,也能稍加安抚他们的情绪。” “有道理。” 公元277年秋,司马炎下诏: “扶风王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改封汝南王,任豫州都督;东莞王司马伷(司马懿第五子)改封琅邪王,任徐州(两年后,司马伷率徐州军进逼吴都建邺,立下军功)都督;汝阴王司马骏(司马懿之子)改封扶风王,任关中都督;琅邪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改封赵王,任邺城(邺城仍是魏室藩王的软禁地,极为重要)都督;渤海王司马辅(司马孚第三子)改封太原王,任并州都督……” 公卿一片哗然,纷纷瞪着中书监荀勖,谁都知道,诏书是经由中书省起草并颁布出来的。 荀勖两手一摊,满脸茫然:“真没想到,陛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老奸巨猾的人一贯用此伎俩逃避同僚的谴责。 此次事件中,总计有十一位藩王被迫返回自己的藩国,除了司马攸之外,最具实力的几个藩王都被牵扯进来。虽然本应是矛头指向的司马攸依旧稳居京都,司马炎和太子党暂时还扳不动他,但是,随着藩王离京,司马攸的势力也被大幅削弱。如果说之前,司马炎还有心授予司马攸托孤重任,那么在最近几年里,他越来越把司马攸定位成头号政敌。 张华出局 吴国平定后,太子党和齐王党的争端不可避免地出现升温势头。 一次,司马炎向尚书张华问道:“我百年之后,能把后事托付给谁呢?” 张华回答:“齐王贤明厚德,又是皇室至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这位齐王党的死忠,没直接说让司马攸继承皇位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司马炎听了,闷闷不乐。 没几天,荀勖提议让张华出任幽州都督。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在三国时期,各州都督手握重兵,被司马氏和曹氏争相笼络。可到了西晋,随着国家日趋安定,藩镇重臣也就不那么吃香了。大家都想留在朝廷,这样不仅可以安享京都的繁华舒适,也能避免被踢出权力核心。至于那些镇守外州的都督,被扔到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区,所掌控的兵力频繁削减,还要防备朝廷猜忌,过得实在相当辛苦。 由此,在某些时候,举荐同僚出任外州都督便成了排挤政敌的手段。之前,任恺推举贾充任雍凉都督,荀勖提议让藩王出任各州都督均属此例。当然,这种情况仅适用于极少数大牌重臣,对那些分量不够的臣子,别说是一州都督,就算是一郡太守也得祖上坟头冒青烟才行。 司马炎当即采纳荀勖的提议。张华被赶出了朝廷。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谁都没有想到。金子放在哪儿都会发光,锥子藏在兜里也会锋芒毕露。张华来到幽州后恩威并施,让遍布在境外四千余里的二十几个胡人部落纷纷遣使朝贡。一时间,张华的威名响彻华夏,声望比之前更甚,太子党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冯决定彻底整垮张华。 这天,他和司马炎闲聊起魏朝往事,冷不防,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臣觉得,钟会叛乱,应归咎于太祖(司马昭)。” “你胡说什么!”司马炎皱起眉头喝道。 冯正了正衣冠,跪倒在地:“容臣解释。钟会本来才智有限,但太祖褒奖太过,委以重任,因而助长了他嚣张跋扈的气焰,最终野心膨胀不可收拾。倘若太祖事先严加约束,也不至于酿成恶果。” 司马炎听毕,收起怒容,暗暗点头:“有点道理。” “陛下既然认同,就应谨记前车之鉴,避免再出现钟会这样的人倾覆社稷。” 司马炎听出冯话里有话,追问:“当今太平盛世,难道还有像钟会这样的人吗?” “那些为平定天下立过大功、威名远播四海的藩镇重臣,皆有可能变成第二个钟会。”冯没把话挑明,但像他说的,为平定天下立过大功、威名远播四海的藩镇重臣,自然非张华莫属。 几天后,司马炎下诏,把张华从幽州召回京都任太常(九卿之一,主管祭祀宗庙礼仪)。又过了一阵,宗庙的房梁不知怎么就折断了,张华因为这点破事被罢免,从这以后,终司马炎一生,张华再无缘出仕。张华被太子党整得一蹶不振,关于他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直到司马炎死后,他才会复出。 太子党危机 一直到公元282年夏天,太子党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贾充病危。 这个为司马家族立下丰功伟绩,同时又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的权臣,此时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双手哆哆嗦嗦,轻拍着床沿,嘴半张半合,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似有话要说。 “贾公,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我……怕啊……” “您怕什么?” “我怕死后……公卿肯定会给我个恶谥……” 贾充的担忧不是没有来由,在中国历史上,那些处于权力顶峰的人,无论是重臣还是帝王,活着的时候呼风唤雨,死后功过是非任人评说。谥号,正是对他们毕生的总结。虽然不乏名不副实的谥号存在,但通常情况下,谥号尚算公正客观。不过在西晋,因为司马炎优待,甚至是纵容功臣,也的确导致很多谥号有失偏颇。 譬如几年前,穷奢极欲的重臣何曾去世时,博士秦秀就曾仗义执言:“何曾骄奢无度,恶名传遍天下。如果生前随心所欲,死后又不受贬抑,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约束权贵的呢?根据《谥法》的解释,名实不副称缪,肆意妄为称丑。考量何曾生前的行迹,应谥号‘缪丑侯’。” 司马炎将秦秀的提议驳回,最后赐予何曾“孝侯”这个善谥。尽管有此先例,但贾充仍然忧心忡忡。 贾氏族人聚拢在贾充床前,不知该怎么宽慰才好。恰在这个时候,贾充的侄子贾模低声感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又岂能掩盖得了?”这位贾模颇具才略,在贾氏一族中脱颖而出,深得贾充的喜爱。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 贾模这番直言不讳的话,大概是想劝贾充放下那些不必要的执念,洒脱地离去,然而,贾充终无法做到,以至于走得相当不安心。 贾充死后,朝廷商议他的谥号。博士秦秀再次上疏:“根据《谥法》的解释,昏乱纪度称荒,应谥号‘荒侯’。” “不可!”司马炎摇了摇头,“贾公生前曾作为伐吴之役的主帅,虽偶有瑕疵,但功不可没,应谥号‘武侯’。就这么定了!” 有司马炎撑腰,贾充的担忧算多余了,他最终被追谥为“武侯”。抛开这套名不副实的表面说辞,真正令贾充得到善谥的理由无非两个。其一,他率亲兵阻挡并弑杀了魏国第四任皇帝曹髦;其二,他生前在太子党成员中扮演核心角色,虽然死了,但包括太子妃贾南风在内的贾氏一族仍是支持司马衷的坚实力量。诚然,这两个理由没一个能搬得上台面的。 毋庸置疑,太子党之所以能屡占上风,完全是因为有司马炎撑腰。但是,齐王党人数众多,大有前赴后继的架势。这不稀奇,自贾充死后,太子党实力骤减,而除了荀勖、“三杨”、冯,以及他们的后台老板司马炎之外,几乎全体公卿和司马皇室成员都拥戴司马攸。眼看司马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等他驾崩后,再没人能给太子党撑腰,那些被击垮的齐王党重臣也会东山再起。 对于太子党来说,把司马攸彻底赶出朝廷已势在必行。 正面交锋 荀勖、冯、杨珧等人经过一番筹划,终于决定和司马攸展开正面交锋了。 这天,冯向司马炎进言:“陛下让藩王返回封国,臣认为,应该从最亲近的藩王开始实施,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不落人口实。而至亲者,莫如齐王。” 荀勖觉得冯这句话分量还不太够,又重重地加了一磅:“公卿都希望让齐王继位,就算齐王自己懂得谦让之理,但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根本没办法稳坐社稷。不信,陛下可以试试让齐王回封国去,公卿一定出面阻挠,若如此,则证明臣所言不虚。”齐王党的强势反被荀勖利用,成为对司马攸最不利的证据。 “嗯……”司马炎认真地点了点头。 公元283年1月底,司马炎正式下诏,让司马攸出任青州都督,同时,又拜司马攸为大司马以示安抚。司马攸的藩国——齐国就在青州境内,这是出自荀勖的谋略——让藩王担任藩国所在州的都督,这样可以更顺理成章地把藩王赶出朝廷。 朝廷顿时像炸开了锅,群情激奋。 河南尹向雄(曾为王经、钟会收尸的义士)劝谏:“陛下子弟虽多,但谁的名望都赶不上齐王。让齐王留在京都绝对大有裨益,望陛下深思!” 司马炎气不打一处来,他要赶司马攸走,正是忌惮司马攸名望太高,挡自己儿子的路,向雄居然还像煞有介事地拿名望说事。 “你给我闭嘴!” 向雄气得脸色铁青,也顾不得礼数,拂袖退出朝堂。 紧跟着,尚书左仆射王浑(伐吴战役中的功臣)、侍中王济(王浑的儿子)、侍中甄德(魏朝郭太后堂弟,曾是重量级的外戚)、中护军羊琇(司马炎的发小)、司隶校尉刘毅(著名的直臣)、尚书仆射李憙(曾弹劾裴秀和山涛私占官田,也是东宫第一任太子太傅),还有以司马骏为首的宗室藩王纷纷劝谏。 “陛下千万不能赶齐王走啊!” “请陛下三思!” “齐王是社稷擎天支柱!” 司马炎暗想:荀勖说得果然没错,整个朝廷都快成司马攸的了!公卿越是争,司马炎赶走司马攸的决心也就越坚定。 王济和甄德见局面僵住,决定改变策略。二人都是皇亲国戚,王济的老婆是司马炎的女儿常山公主,甄德的老婆是司马炎的姐姐长广公主,他们请自己老婆出面,企图打亲情牌劝说司马炎。 于是,常山公主和长广公主每天像例行公事一样在司马炎眼前哭天抹泪,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不能赶司马攸走。” 连续几天下来,司马炎忍无可忍了:“齐王是我弟弟,我让他回封国是我自家的事。王济和甄德派两个女人到我这没完没了撒泼打滚成何体统!”亲情战术未奏效,王济和甄德俱受到降职处分,常山公主和长广公主再也不敢搅和了。 随着司马攸被赶出京都已成定局,齐王党和太子党的冲突也日趋激化。在众多齐王党成员中,中护军羊琇的表现颇值得一提。 几十年前,羊琇帮司马炎坐上太子宝座,但这并不代表他和司马攸关系决裂。其实,羊琇和司马炎、司马攸兄弟二人感情都相当不错。另外,羊琇和司马攸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司马攸是司马师养子,羊琇则是司马师妻弟(羊徽瑜的堂弟),虽然没有直系血缘关系,但从法律层面讲,他是司马攸的舅舅。 所有这些因素,都在羊琇心中量化成精确的可用数字衡量的价值权重。下届皇帝,将在朋友的傻儿子和自己外甥之间产生,不言而喻,羊琇义无反顾地支持外甥司马攸,如若司马攸失势,恐怕自己后半辈子都会被弘农杨氏、贾氏、荀氏欺压,到那时别说玩小兽酒壶,恐怕都要和权力场说再见了。 羊琇气得将佩剑狠狠插在地上,转头对身旁的成粲言道:“我誓要手刃了杨珧这贼子!” 成粲点点头:“算我一个!” 这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顶多是句气话。但话从羊琇嘴里说出,又入成粲的耳,就绝对不容忽视了。成粲官拜北军中候,这里要特别解释一下,北军中候即是我们熟悉的中领军(执掌皇宫内禁军),西晋时期一度更名为北军中候,不久后又改回中领军。为了不给大家平添不必要的困扰,我们在后面依旧会沿用中领军这一叫法。而羊琇,因为他和司马炎年少时的戏言官拜中护军。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一个中领军,一个中护军,二人掌握着皇宫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要联手搞掉一个政敌自不在话下。前文说过,因为杨珧一句话,诸多藩王被赶出了京都,而那些藩王大多是羊琇的座上客。羊琇有底气说出这种话,除了有皇宫禁军做后盾外,想必也是得到了众多宗室成员精神层面的支持和鼓励。 杨珧听到风声,吓得不敢迈出家门半步。羊琇表面上目标是杨珧,但杨珧的后台老板却是司马炎,所以,这事往小了说是大臣之间的私斗,往大了说和兵谏(以武力威逼、规劝君主)没什么区别。 司马炎很快得知此事,他当即罢免羊琇这个中护军,降职为太仆(九卿之一)。羊琇的计划最终搁浅了。荀勖的话再一次萦绕在司马炎耳边,如果不赶快让司马攸离开京都,以后指不定还会闹出多大乱子。 想到这里,司马炎不寒而栗。 火力全开 司马炎下诏赶弟弟离京是公元283年1月,可他盼星星盼月亮,转眼这都过了一个月,司马攸还是全当没这回事,每天按时来上朝,摆明一副忧国忧民不顾家的态度,公卿大臣也还是吵吵闹闹,充当司马攸背后的坚实靠山。 连皇帝诏书都敢无视。 司马炎忍不下去了。为了推动这件事的进程,他下诏让太常寺的博士商议,到底该以何种礼仪恭送司马攸离京。言外之意很清楚,现在要讨论的是让司马攸怎么走,而不是该不该走。 然而,这项议案到了太常寺又执行不下去了。博士们再度把话头引回问题的起点——根本就不该让司马攸离开京都。于是,太常寺的七位博士:庾旉(fū)、太叔广、刘暾(tūn)(直臣刘毅的儿子)、缪蔚、郭颐、秦秀、傅珍联名写就一篇奏疏驳斥司马炎。这七位博士中的秦秀前面讲过,他曾打算给何曾和贾充恶谥未果,伐吴战役中,他反对贾充担任总帅,伐吴结束后,他又挺身而出为王濬鸣冤,到处得罪权贵。不过,倘若提及他的家世,一定会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秦秀的爸爸正是魏朝臭名昭著的佞臣秦朗(阿稣)。魏明帝曹叡临终前授予秦朗、曹宇、曹肇、曹爽、夏侯献托孤重任,没几天,秦朗便主动退居幕后,把权位拱手让出。不过,秦秀却一改父亲的做派,成为西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直正臣。 庾旉等人写毕,将奏疏提交给博士祭酒(太常寺次席)曹志审阅。 “曹君,你看这么写妥不妥当?” 曹志一边读,一边连连拍案叫绝:“写得好!写得好!”继而,他怅然若失道:“这样的贤才,这样的血亲,不让他匡扶社稷,却把他赶去海隅……晋室大概兴盛不了多久了!”曹志正是魏朝陈留王曹植的世子。当年,曹植深受曹丕迫害,胸有大志却无从施展,以致郁郁而终。曹志文学上的成就虽不及其父,但也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晋朝建立后,他受到司马炎格外的礼遇。此刻,当曹志为司马攸鸣冤的时候,脑海中呈现出的却是亡父的音容笑貌。 “庾君放心!明日上朝,我必和诸君同心协力,劝陛下收回旨意!” 曹志不是随口敷衍,他当天又以个人名义写了一篇奏疏力挺庾旉,希望能让司马攸留在朝廷。接着,他将自己写的奏疏拿给堂弟曹嘉观看。这位曹嘉乃是在“淮南三叛”王淩事件中遭到赐死的楚王曹彪的世子。曹彪死后,曹嘉被废为平民,在曹髦时代,曹嘉又恢复了爵位。 曹嘉看毕,悠悠说道:“兄长的奏议情深意切、言辞诚恳,一定会留芳青史,但怕是要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啊!” 再说庾旉,他得到曹志的鼓励后,又将奏疏递交给太常寺首席郑默审阅。郑默看完,同样支持。 庾旉心里仍然没底,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但也不免有点害怕。当夜,他将奏疏递到了父亲庾纯面前。 “明日我要上疏,恳请陛下准许齐王留在朝廷,您看奏疏这么写行不行?” 庾纯看毕问道:“郑太常和曹祭酒都看过啦?” “看过了,他们都表示支持。” “嗯……”庾纯有些踌躇。他昔日的政治盟友任恺早已故去,他自己这些年也是跌宕起伏。他看着儿子的奏疏,仿佛又找回多年前在酒宴中痛骂贾充那份畅快淋漓的心境,常年的压抑被释放出来。“上奏吧!”庾纯索性豁出去了。 翌日,司马炎听着七位博士的联名奏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容易忍到庾旉把奏疏读完,紧接着,曹志继续上奏,力挺庾旉。司马炎气得浑身发抖,他的忍耐已到极限,再也不想听了。猛然间,他厉声喝道:“我让你们商量送齐王离京的仪仗队,可你们商量的是什么?答非所问!是何道理!” 司马炎很少动怒,这次,他是真的怒了,而且,他眼神里明显露出杀意。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吭声。一些立场不那么坚定的公卿开始考虑重新站队。 廷尉刘颂奏道:“庾旉等人藐视诏书,不答所问,答非所问,请押送廷尉受审。” 于是,太常寺七位博士全部被收监候审。 几天后,廷尉得出结论:“按律当斩。”这非同小可,从西晋开国至今,从未有过臣子因直言进谏被杀的案例。顿时,朝野一片哗然。 尚书夏侯骏愤然拍案:“陛下难道要诛杀直臣吗?”他须发怒张,对另外几位尚书台同僚言道:“尚书台八座尚书(指尚书令、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外加五位执行尚书)等的就是今天,诸位和我一同上奏,驳回廷尉的判决。”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像夏侯骏这般硬骨头,尚书朱整和褚契表示支持廷尉。 “孬种!”夏侯骏暗暗骂道。旋即,他联合尚书左仆射魏舒、尚书右仆射司马晃(司马孚第五子)等人驳斥廷尉,力保太常寺的七位博士。这是一次士大夫为维护自己权力和公理的抗争。他们明白,倘若开了斩杀直臣的先河,以后士大夫再也不要妄想有什么话语权了。 就在众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庾旉的父亲庾纯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走上朝堂,他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上:“这篇奏疏,我那天也有过目,一时糊涂,没来得及阻拦,请廷尉连我一并治罪吧!”庾纯心里清楚,局面已经越来越没法收场,他若不服软,一定会落得家破人亡。 几天过去,司马炎逐渐冷静下来。他的心又软了,遂对刘颂说道:“太常寺那几个博士,都赦免了吧。” 博士们得以保住性命,但都被罢黜了官位。前面多次提到,任恺、石鉴、杜预、羊琇、石苞、张华等人都被罢黜过,即便司马炎信誓旦旦指着某位官员的鼻子说“永不录用”也无须在意,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被起用,这事在西晋实属家常便饭。太常寺的博士也不例外,一段时间后,他们又重返政坛。在这些人中,秦秀始终保持着疾恶如仇的本色,他因得罪太多权贵,做了二十多年博士,从未有机会获得升迁,最后在任上去世。 太常寺和尚书台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司马炎落寞地回到后宫,他看着一旁的侍中王戎,不禁叹了口气:“曹志尚且不理解我的苦衷,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司马炎当然清楚曹志伙同七位博士公然跟自己对抗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但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更憋屈,他自认为并没有像曹丕迫害曹植那样对待司马攸,反之,他给予司马攸的待遇就连司马家族的叔伯都望尘莫及,他只想让司马攸回藩国去,别挡自己儿子的路。 总之,在这场齐王党火力全开的战斗中,司马炎勉强压住了局面。 桃符性急 十几年前,王元姬弥留之际叮嘱司马炎:“桃符性子急躁,你这做哥哥的又不慈爱,我最怕的就是以后你容不下他……” 十几年过去了,司马炎没有忘记这句话,他尽可能地关照弟弟,或者说,他努力装出关照弟弟的样子。但是,除非他宣布下届皇帝是司马攸,否则公卿永远不会罢休。 司马炎对公卿干涉自己的家事越想越恨,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由谁继承皇位牵扯无数人的利益和性命,司马炎的家事即是国事,被旁人干涉也理所应当。 独享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去奢望旁人的理解和同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公元283年3月,司马炎将济南郡划入司马攸的齐国,又赐予司马攸私人卫队、鼓吹仪仗若干,封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寔为北海王。在做好一系列安抚后,他命令司马攸即刻离开京都去齐国赴任。 可司马攸完全把诏命当成耳旁风,他在洛阳待得踏踏实实,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最后,就连他的幕僚都坐立不安了。 幕僚提醒道:“殿下,朝廷都催促过好几次了。” “我不走!”司马攸犯起犟,“荀勖这伙佞臣,居然敢动到我头上!”长久以来,他对荀勖和冯的憎恨溢于言表。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荀勖等人确信一旦司马攸得势,绝容不下自己,这才不惜撕破脸,誓要将他赶出朝廷。 幕僚苦劝:“昔日姜太公被封为齐王,齐桓公九度联合诸侯,成为天下霸主。您德高望重,就算离开了京都,影响力也不容小觑。何必要在这里纠结,冒着抗旨的危险和陛下闹僵呢?”这番话很有见地,再怎么说,司马攸也算实力最雄厚的藩王,一旦司马炎驾崩,他仍有机会重返朝廷辅政,甚至是继承皇位也无不可。 司马攸听了幕僚的话,反而更生气了:“我只恨自己不能匡扶社稷,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这句话该如何理解?是申明自己没有幕僚想得那么复杂?还是真被幕僚戳中内心所想?不得而知。 几天后,司马攸居然气出了病。 “他是想拿装病来拖延行程吧?”司马炎嘀咕着,派出几名御医去给司马攸诊断病情。 御医们回来后,言之凿凿:“齐王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症。” 司马炎决定亲自去看看弟弟。 司马攸一向注重仪表,听说司马炎到访后,他穿戴整齐,强打起精神,不露出半分病态。 “你到底有没有病?” “臣弟无大碍。劳烦皇兄惦记了。” “既然没病,就赶快起程,回藩国赴任吧。” “皇兄!我不再干预政事了。我只想留在京都为母后守墓,行不行?”到了这步田地,恐怕连司马攸自己都忘记了初衷。或许他只为赌一口气,告诉别人自己没被荀勖整垮,或许是想通过时间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觊觎社稷。但这些全无意义。任何人都明白,以司马攸的影响力,随意一个举动都能让朝廷摇三摇,说不涉政岂非一句空话? 司马炎冷冷回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还是尽快起程吧!” 公元283年4月,司马攸抱病辞行。没几天,他的病情恶化,最终呕血而死,年仅三十六岁。司马攸死后被追谥为“献王”,这和他的叔祖司马孚的谥号一样。而且,无论是司马攸生前的爵宠、在宗室中的分量,还是丧葬规格,也都和司马孚完全等同。然而,司马攸的结局却和司马孚迥然不同,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王元姬说的那句话——“桃符性子急躁”吧。这位重量级的皇室成员,倘若健在,或许真能改变西晋国运也说不准。 司马炎这才明白,司马攸是真病,他痛哭流涕,将那些谎称司马攸装病的御医全部处死了。这事疑点重重,御医当初给司马攸诊断后,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没病,若非受人指使,便是私下串通。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荀勖,还是冯?御医被处死前难道不会狗急跳墙供出幕后黑手?如果这样倒也简单,可他们没有。恐怕,是御医察言观色、揣度圣意,猜到司马炎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才给出司马攸装病的结论。如此,司马攸装病一说,不正是司马炎暗示御医的结果吗? 此刻,司马炎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反复告诉自己,正是那几名御医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他将怨恨尽数发泄到那几名御医的头上,同时,又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庆幸。 可怜又讨厌的弟弟! 司马炎哭个没完没了,冯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他拽了拽司马炎的袖子:“陛下没必要难过,齐王名过其实,天下人都归心于他,今天他病死是社稷的福气啊!”司马攸病死对于太子党来说,绝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说实话,如果司马攸能听从幕僚的劝告去齐国赴任,并健健康康地活下来,等司马炎死后,荀勖、冯等人想必还是会受制于他。 冯说得对!无论司马攸是否觊觎社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挡在太子面前的绊脚石终于消失了。 司马炎抹干眼泪,停止了哭泣。 齐王党瓦解 几十年前,两个少年天真地许下一个约定:“假如有一天富贵了,我们就轮流做中领军和中护军,各做十年!” 几十年前,羊琇帮司马炎当上了皇帝,司马炎则保住身犯重罪的羊琇一命,又让他从一介平民直升中护军。但是,这个关于友情的故事注定不会就此圆满收场。 泰山羊氏大佬——羊琇在中护军这个位子上稳稳坐了十五年。荣耀已经成为习惯,显赫是理所应当的。如今,他因为密谋刺杀杨珧,惹恼了司马炎,被贬为太仆。 太仆,九卿之一,主管畜牧及皇宫车马。 十五年的显赫,一朝尽失!羊琇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不习惯。 咣当一声,羊琇把太仆印绶狠狠摔在地上:“明天我不上朝了,就说我病了!”这话如同谶言,没过几天,他竟真的病了。 羊琇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正式向朝廷请辞:“臣宿疾复发,实在不堪重负,请求回家养老。” 司马炎望着羊琇,往昔的一幕幕在二人脑海中闪现。 “稚舒(羊琇字稚舒),助我富贵,我不会忘记你的!” “没想到儿时戏言竟成真!” 往事如过眼云烟。 司马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稚舒……要不,你当个散骑常侍吧。”散骑常侍属于皇帝近侍,很多官员花重金买这个官位,获得待在皇帝身边的资格。司马炎只想今后还能经常见到羊琇,一起叙叙旧。 谁稀罕! 羊琇向司马炎拜了拜,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从今以后,我要被杨氏、贾氏、荀氏那伙人压得抬不起头!羊琇越想越觉得憋屈,一到家便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几天后,羊琇病亡。 除羊琇外,刘毅、向雄、司马骏等齐王党要员也在司马攸死后的一两年内郁郁而终。在司马懿的九个儿子中,司马骏是除了司马师、司马昭、司马伷外最有才干的人,他做过淮北都督、豫州都督、扬州都督、雍凉都督,几乎把几大军事重镇轮流蹚了个遍。虽然此时司马懿的儿子还没有死绝,但司马骏的死,实则标志着老一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太原王氏中流砥柱——王济派常山公主为司马攸求情后被贬官。后来,他依法惩办王浑的下属,因为一点都没照顾老爸的面子遭到弹劾。晋朝以孝治天下,王济的行为虽谈不上不孝,但也算对老爸不敬。他再次被弹劾贬官。王济记吃不记打,没多久,他又私自对某藩王的官吏施以鞭刑,以大不敬罪被废黜为平民。王济在政坛失势,但他洒脱张狂的性格却没半点收敛。 《晋书》记载了他与姐夫和峤(拒绝和荀勖同乘一辆车,又因贪财被杜预比喻有“钱癖”)之间的一段逸事。 和峤家有一株李子树,结的果实甘甜无比。司马炎听说后,让他送些尝尝。没想到,和峤抠抠搜搜,只拿出十来个相赠。 司马炎哭笑不得,和峤却犹自可惜这十几个李子。就在这时候,王济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到和峤家,将李子吃了个精光,临走前一时兴起,居然还把李子树给砍倒了。这则简单的故事,将司马炎、和峤、王济三人的性格特点刻画得入木三分。 还有一则关于王济和王恺(司马炎的舅舅,与石崇斗富)的逸事,同样表现了王济的张狂。 一次,二人比赛射箭。王济出的赌注是一千万钱,王恺出的赌注是一头牛。这牛能日行八百里,取名“八百里驳”,深得王恺爱宠。 王济善射,一箭命中靶心,从王恺手中赢得了“八百里驳”。任谁都没想到,王济竟对侍从大喊:“取牛心来!” 须臾,这头名为“八百里驳”的骏物便被开膛破肚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王恺气得直跺脚,却追悔莫及。 司马炎打算灭灭王济的嚣张气焰,他对和峤说:“我先把这小子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再给他官位,你看他以后会不会收敛些?” 和峤心想:自己这位小舅子斗嘴从不输人,别说以后会不会收敛,恐怕当场就能把皇帝戗得下不来台。他劝道:“王济个性刚强,料想不会为陛下所屈。” 司马炎不听,把王济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犯了那么多错,现在知道惭愧了吗?” 王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遥想‘尺布斗粟’之谣,臣正在为陛下感到惭愧。”“尺布斗粟”出自《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原文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这是西汉时期汉文帝容不下兄弟淮南厉王的故事。王济这话是讽刺司马炎容不下司马攸。 司马炎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可王济还嫌没过够嘴瘾,又跟着补了一句:“您疏远了亲人,我也没能让亲人更亲(指的是王济不顾父亲情面处置父亲下属一事),还真是有愧于陛下呢!”这意思是,咱俩半斤八两,你还有脸管我吗? 司马炎很堵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王济官拜太仆,性格依旧我行我素。 王济于四十六岁(291)亡故。他死后,洛阳城的名士纷纷赶来吊唁,其中哭得最伤心的就属他生前好友孙楚。孙楚一边哭,一边拍着灵床:“武子(王济字武子),你生前总说我学驴叫学得像,今天我就再学一次驴叫为你送别。” 说罢,他就在灵堂高声学起了驴叫。前来吊唁的宾客眼见这场面,忍不住偷笑。 孙楚学得认真,听到阵阵讥笑声,心里更觉哀伤。他抬起头,瞪着其他吊唁宾客叱道:“你们这些人没死,却让王济死,真是老天不长眼哪!”补充一句,这位孙楚的爷爷,就是魏朝时曹叡临终之际,建议曹叡召司马懿回京辅政的中书令孙资,孙楚的孙子名叫孙盛,后来成为东晋史学家。 太原王氏,自东汉刺杀董卓的名臣王允死后,在王昶、王浑、王济这三代人时达到了辉煌的巅峰。不料十几年后,西晋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竟导致太原王氏家道中落,关于这其中的原委,在后文将会讲到。 傻子哲学 太子司马衷已二十多岁,但整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这天,司马衷游览后宫花园。在一个池塘边,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司马衷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听!” 太监们屏息静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殿下,您听到什么啦?” “嘘……”司马衷用手指抵住嘴唇。池塘边只有青蛙呱呱的叫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还是听不到!” “蠢货!听!呱……呱……是青蛙在叫呢!” “是!是!殿下圣明,臣等愚昧!” 司马衷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所有人都认为司马衷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 “敢问殿下在想什么?” “你们说说,这青蛙拼命地叫,它们到底是为官家叫,还是为私家叫?” 众人满脸愕然,这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题没人能答得出来。 良久,一个太监开口道:“在官家池塘的青蛙,就是为官叫;在私家池塘的青蛙,就是为私叫。” “哦……原来如此。” 司马衷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司马炎跟前:“父皇!父皇!儿臣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 “哦?你明白了什么?”司马炎满脸慈爱地笑问。 “我明白,青蛙在官家池塘是为官叫,在私家池塘是为私叫!” 司马炎皱起眉头,随之叹了口气:“什么为官为私的!你听好,青蛙叫,是为利,为生存……” “啊……”司马衷又陷入呆滞状态,这答案太过深奥,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司马炎拉起儿子的手:“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随后,父子二人来到了嫔妃所在的西宫。 “咱们去哪儿?” “别多问,跟我走就是。” 他们在一间寝宫前停住脚步,随即推门而进。 “谢玖,好久不见了。” “见过陛下,见过殿下。”谢玖跪拜在父子二人面前。 “啊!是谢玖!原来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没了!” “臣妾一直都在呢!”谢玖一边回话,一边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你先别哭,今天朕来是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你把他带出来吧。” 谢玖闻言,转入后房。俄顷,她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走了出来。 “皇爷爷。”男孩儿乖巧地向司马炎行礼,然后疑惑地望着面前的司马衷。 司马衷同样满脸疑惑:“父皇,他……他是谁啊?” “他叫司马遹(欲)。”司马炎眼眶里充盈着泪水,“你好好看看他,像谁?” “不、不知道……” “他,就是你的儿子啊!” “啊?……” 这位司马遹,正是当年谢玖逃脱贾南风毒手后,回到西宫生下的司马衷的儿子。有一种传闻,司马遹其实是司马炎的儿子。因为司马炎极宠爱司马遹,故假托是司马衷的儿子,以便司马衷死后能把皇位再传给司马遹。这纯属无稽之谈。首先,司马炎的皇子多达二十六位,而他顶着巨大的压力,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让司马衷当太子,足见他对司马衷的宠爱到了何种程度。其次,若假设为真,司马炎何不废掉司马衷,直接立司马遹为太子?如果他这么做,肯定会赢得很多人的支持,顺水推舟又没政治风险,何乐而不为? 总之,关于司马遹是司马炎儿子的说法,我们可以全当是为增加娱乐效果的演绎。司马遹的的确确是司马衷的儿子。 此刻,司马衷温柔地摸了摸司马遹的脑袋,喃喃低语:“我的?儿子?” 司马炎已是老泪纵横。 “现在,朕是皇帝,你是皇太子。等以后,有那么一天,你是皇帝,他就是皇太子!” “哦……”司马衷听得似懂非懂,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司马遹。 陵云台剧组 随着司马攸的死,齐王党也就不复存在了。可即便这样,公卿依然没有聚拢到太子身边,仍对太子满是排斥。司马炎决心扭转这种局面。 某日,司马炎在陵云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公卿大臣悉数到场。这场酒宴的意义非比寻常,因为司马炎即将在这里演一出戏,借此巩固司马衷的地位。 这段日子,太子太傅杨珧为美化司马衷形象呕心沥血,但他毕竟是铁杆太子党,他称赞司马衷的话也没多少可信度。司马炎寻思:倘若太子少傅(司马衷的次席教师)卫瓘也能帮司马衷说说好话,一定能更有效地带动舆论。司马炎有这种想法,除了因为卫瓘位高权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卫瓘没在齐王党和太子党之间明确站队。当初,司马炎赶司马攸离京引发太常寺风波,尚书台的夏侯骏、司马晃、魏舒等人力保太常寺七博士,而尚书朱整、褚契却支持廷尉对七博士的判决,一时间,尚书台分裂成两派,可就算局面恶化到这种地步,身为尚书令的卫瓘却始终没在这场风波中露脸。他这种态度给了司马炎一个错觉——卫瓘是可以被拉到太子这边的。实际上,继贾充死后,司马炎就一直不遗余力地笼络卫瓘,他拜卫瓘为司徒,同时又让他兼任尚书令、侍中、太子少傅,还把女儿繁昌公主许配给了卫瓘的儿子卫宣为妻。于是,这位伐蜀战役中的最大赢家成为皇亲国戚,一人横跨尚书台、门下省、太子东宫三个权力机构。 给了卫瓘这么多,他应该会帮太子说句好话吧。司马炎一边想,一边扫视人群,寻觅卫瓘的身影。 “卫公来了没?”他小声嘀咕着,直至望见卫瓘,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然而,谁也不知道,司马衷简直可以说是卫瓘心里一道疤。若当初卫瓘的女儿被册立为太子妃,或许他会因此转变政治立场,但因为太子妃被贾南风夺走,卫瓘至今耿耿于怀。史书中记载,他屡次想跟司马炎陈明司马衷不堪太子之位,但因为不敢直言冒犯,所以从没表过态。 酒过三巡,司马炎目视卫瓘,言道:“朕刚才给太子出了道题,一会儿太子把答案呈上来,请卫公指点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