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出神地思索着,有如当他读到任何教例、任何戒条的时候,他一定会把自己的际遇结合起来思量,一切的条文都应该为他的利益出发。 ”耶和华……将令女子护卫男子。“蒋介石双目停留在这行字句上,立刻变成”将令宋美龄护卫蒋介石。“ ”我一向是宋美龄护卫的。“蒋介石国忆着他同她结婚的前因后果:”没有宋家就没有我这顶皇冠,但没有我这顶皇冠也就没有宋家。宋美龄以一个银行总稽核的身份睡在我身旁,我变成了‘列强’在中国的一只巨型保险箱。……“ 蒋介石恍恍惚惚,六神不安地数着秒针行走,眼睛瞪在”二十二日“的日历上,什么”经“”典“都看不进去;他疲乏地一直躺在床上,渴望天空有飞机响。 下午五点三十分,当真传来了飞机声。蒋介石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小小心心对着镜子整理一阵,如果真的是”她“来了,她是十分注重礼节,不允许蒋介石有衰老颓唐表示的。而端纳、子文走时,也曾说过,必要时她会出现在西安古城。 蒋介石伸长脖子望着,长短针快在”六“字上垂直的时候,门前汽车声震天价响,一连串”敬礼“的口令声中,张学良一马当先,大步进来。后面一个全身黑色一步一扭的女人紧跟着,宋美龄真的来了。 宋子文、端纳、蒋鼎文、杨虎城、戴笠等一个个跟着进来,只见宋美龄走到他面前,略一端详,便回过头来笑道:”他气色还好,他的安全千真万确。伤在哪里?给我瞧!“ 蒋介石淡淡地答道:”还好,回去再找医生吧!“ ”哦?“宋美龄皱眉道:”没有医生替你看伤吗?“ 张学良连忙接嘴:”有的,夫人,大夫每天替委员长换药、开方。“ ”那就好。“宋美龄一脸笑:”我知道你们不会亏待他的。“边说边要大家坐下,东指西点,有如一个主妇。蒋介石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这里很危险,不是个太平地方。“ ”危险?“宋美龄耸耸肩膀摊摊手:”你不更是危险么?可是并没有少掉一条胳膊。“室内一片低沉的笑声,她再扭过头去问道:”这次我来,你们没想到吧了“ 蒋介石微笑道:”我早知道了。“ ”哦?“宋美龄一征:”何敬之来过电报?“ 蒋介石播摇头:”今天早上做早祷,在耶里米亚第三十一章中说得明白,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 在座人等一齐发出赞叹之声:”委座可了不起!有先见之明!“宋美龄瞅一眼宋子文道,”瞧!人家说他道行不深,今天你可亲耳听见的,他的确已经悟道了!“ 扯过一阵,张学良等也就告辞。蒋家夫妇同宋子文三人坐定,这才言归正传。先由宋美龄把南京情形说了一遍,结尾道:”我今天在洛阳耽搁一阵,已经命令空军千万不能轰炸西安,他们答应了。陆军方面,真的听从何敬之命令的没有几个,他们不致于发动大攻势。问题是夜长梦多,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西安,回到南京,不让姓何的再搞鬼。“ ”那正式代表是不会来了?“蒋介石有点失望,沉吟一会:”不过你同子文两个也足以代表政府了。对日抗战我口头上已经答应,明天他们一定会召集会议,你们在会议中算是见证人好了,旁的我看也不至于有问题。“ ”他们真的会放你?“宋美龄问。——蒋介石点点头。 ”南京几次三番传说你已经死了。“——蒋介石苦笑笑。 蒋介石透口气道:”子文,据你看,明天我们答应了这些,大概不至于有问题了吧?“ ”我想不会有。“ ”好!“蒋介石以拳击桌:”那我们首先讨论一下,如果他们有条件,我们该答应到什么程度?“ …… 会议在分头进行。 戴笠对东北将领说:”黄埔同学关切民族危亡,同西安完全一样,委员长的抵抗决心,也可质诸天日,只是南京有不少亲日派在包围他,所以不能够立即抗战。“ 众将领窃窃私议,甚至摇头叹息,终于王以哲忍不住,正言厉色向戴笠说道:”雨农兄,你的话,可是真的?“ 戴笠道:”真的!“ ”好!“王以哲道:”雨农兄既以为委员长未即实行抗战,只是因为有几个亲日派在作梗,那就请你先回京去,响应副司令的兵谏,发动复兴社同志来一次‘二·二六’运动罢,那么,咱们不是殊途同归共同完成委员长的心愿了吗?日本少壮军人可为扫除阻止其侵华的人们而发动‘二·二六’事变,我们的爱国同志不更该为抵抗侵略而大干一下吗?“ 坐在他旁边的郭增恺一怔,低声问:”鼎芳兄,你是在开玩笑吗?“ 王以哲愤然道:”蒋先生的事情,哪里会如此简单!“ …… 会议在紧张进行着。 张学良、杨虎城为了表明发动事变绝无争权夺位心迹,当着宋子文、宋美龄等人又说了一遍。宋子文笑问。”那末,你们的八项主张的第一项:‘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负责救国。’其具体情形如何?“ 正是:事到如今请开口,大家不必皱眉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呼吁团结 中共代表受尊敬 保证对外 南京主席听掌声 张学良道:”具体情形是明白表示改组行政院为战时内阁,西安方面绝不推荐己方的任何人出任部长,而是拥护南京各位先生。譬如说:陈立夫先生可以出任教育部长,建议胡宗南先生出任军政部长。“张学良对宋子文又诚恳地说:”我们相信CC和黄埔都是抗战的,我们的愿望,只是推动抗战而已。“ ”你说怎么样?“宋子文问蒋介石。 ”这个,“蒋介石沉吟道:”关于人选方面,宗南在军政经验上不如辞修,还是辞修任军政部长为宜。“ ”我们没有意见。“张、杨说:”为了保证一定执行抗战政策,我们倒是赞成推出一位主张抗战的人出任改组后的行政院院长。“ ”你们说是谁?“蒋介石问。 ”宋先生。“张学良道:”委员长以为如何?“ 蒋介石还没开口,宋子文忙不迭谦让道:”那不行,那不行,我并不合适。“ 蒋介石却问下去道:”你们在‘八项主张’中的第二项,其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 ”报告委员长,“张学良道:”第二项是‘停止一切内战’,也即是放弃执行‘安内’政策。“张学良眼睛润湿:”也就是枪口向外。“ 宋子文凝视着蒋介石。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哦,哦,我早同意了。你不信,可以问她。“ 宋美龄忙说:”他的确说过,而且要我转告你们,待回京后当即欢迎周恩来到南京详商细则。“ 宋子文笑道:”这个我可以作证,委员长也曾经不只一次同我说到这个。“ …… 会议盛大地进行着。 大礼堂里里外外戒备森严,张学良方面只怕官兵们冷不防就给蒋介石一枪,出了乱子。长长的会议桌旁,坐着周恩来、叶剑英、秦博古、张学良、杨虎城、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端纳、朱绍良、马占山、于学忠、陈诚、邵力子、蒋鼎文、陈调元、卫立煌、钱大钧、何柱国、冯钦哉、孙蔚如、陈继承、王以哲、万耀煌、董英斌、缪徵流等人。 张学良致词道:”各位!谁都知道,委员长之所以留在西安,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因为南京没有代表来此,耽误了委员长的行程。现在问题解决了,蒋夫人、宋子文先生、端纳先生等已经来到,委员长也就可以回南京去了。在委员长离开西安之前,今天是最后一个会议,希望有良好的收获。“他向周恩来欠欠身;”周先生,请您先讲几句话。“ 周恩来温和地笑笑,起立道:”今天我们能够有这样子的一个会,为了我们国家民族的前途,大家坐下来谈谈,这情形真使人非常兴奋!各位都已知道,中国共产党一向反对消耗国防力量的内战,所以西安事变发生以后,我们便奉命来此进行和平解决,同时也致书南京政府,指出西安事变是蒋先生对外退让、对内用兵、对人民压迫三大错误的结果!各位或许听说过有关中国共产党的不少谣言,但事实粉碎了这些谣言。中国共产党固然长期在蒋先生的袭击之下,但中国共产党绝不愿意看到蒋先生在此时此地受到意外。我们盼望南京接受张学良先生杨虎城先生的主张,并且在十九号那天又致电双方,提议召集和平会议,提出具体办法。不少人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感到惊讶,其实这样做是我们一贯的主张。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毛泽东同志的政策,是要争取一切可能的力量转移到抗日战场,所以对于西安事变问题,乃是要求蒋先生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大礼堂里一片肃静,人们几乎可以听见蒋介石的心跳。 ”盼望了好久的南京代表们终于来了。“周恩来说下去道:”也就是说,蒋先生很快可以回南京去了。也就是说,南京代表如果能早几天来,今天蒋先生和在座的大部分先生们,早已回到了南京。也就是说,中华民族敌忾同仇、抵抗侵略、收复失地的抗日战争,或许已经在蒋先生领导之下发动起来了!“ 掌声风暴似的响将起来,蒋介石垂低了头。 ”各位!“周恩来一顿:”我们必须了解今天的国内形势,看看我们的国家,变成了什么样子!“ ”从冀察政务委员会说起吧。“周恩来双手支在桌上:”在‘一二·一六’运动的打击下,这个半傀儡式的政权展期到今年春天才正式成立。宋哲元是委员长,但一切重要政令的施行,都要得到日本当局的同意。在这样的特殊局面下,日本帝国主义并吞华北的计划便逐步实现了。在经济上,他们还实行大规模的走私,摧毁华北的中国民族工业,并排斥英美的华北市场。在军事上,他们扩充机构,设立了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又在各大中心城市遍设特务机关,训练汉奸,刺探中国军情,并向北宁路沿线不断增兵,同时在北海、海口、上海等地到处进行武装挑衅。“ ”今年六月间,两广与蒋先生发生内部冲突,日本帝国主义又从中挑拨。两广的军队进兵湖南,但在全国民众反对内战、要求一致对外的压力下终于停战。十一月间日寇与蒙奸德王大举进攻绥远,绥远军民在全国民众热烈声援下,点起了抗战的烽火!“ ”自从绥远的局部抗战爆发后,北平上海各地学生、职业青年、文化工作者纷纷组织慰劳团北上,许多爱国志士都投笔从戎。青岛上海各地的日本工厂中,华工们连续发动大罢工;全国各地都沸腾起来,要求南京政府进行全面抗战,停止内战!“ ”在去年底,中国红军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下,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了对抗日有极大战略作用的陕甘宁边区。今年二月派劲旅东征,渡黄河,出山西,企图打通北上的抗日道路,不幸被南京的军队阻止了,五月间遂又回师西岸,以求保持国防实力,毛泽东同志和朱德同志为此发出了回师通电,说明以此行动向全国表示诚意,愿在一个月里停战议和;并号召一切中国军队团结救国。中共中央又在八月二十五致书国民党要求集中国力,一致对外,提议两党恢复抗日民主的合作,恢复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实行三民主义,结成全民族的统一战线,共同建立中华民主共和国。“ ”中国共产党代表全国人民意志的团结救国主张,得到了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各阶层对一致抗日的要求更积极了。但在座各位都知道,南京却在一方面不断与日本谈判,想求得日本稍稍让步,以缓和国内空气,另一方面仍然在压迫人民爱国运动,十一月间又逮捕了全国救国会领袖沈钧儒、邹韬奋、史良、李公朴等七位先生,使全国为之震动!“ ”从这些迹象看起来,南京方面的主要力量,仍旧是继续用来准备再度发展大规模的‘剿共’内战,企图消灭为抗日和民主团结而奋斗的红军,各位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么?“ 面对着周恩来提出的问题,各人心中有数,都不表示意见。有的呲牙咧嘴作苦笑状,有的偷偷地瞅一眼蒋介石,只见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凝视着院子里一棵枣树,其状有如白痴。 ”各位!“周恩来说下去道:”南京是在这样做,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可是中国共产党与红军坚决主张与一切愿意抗日的部队携手,抗日的影响所及,使在西北所谓‘剿共前线’的张学良先生所部东北军与杨虎城先生所部西北军也深受感动。在中共‘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救亡口号之下,大部分官兵都自动要求停止内战,东北军更热烈响应中共向他们提出的’打回老家去,的口号而与红军联欢。张杨两位将军一方面受到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的推动,受到部下士兵的抗日要求和全国人民抗日高潮的影响,一方面又根据自己所经历的、十几年来外患与内战的痛苦教训,也不愿继续同中共为敌,因而向蒋先生提出停止内战,实行抗日的主张。“周恩来急转直下:”现在,一切事实都摆在我们面前,西安事变并无错综复杂的地方,关键只在蒋先生身上:蒋先生说可以停止内战、立即抗日,那么西安事变将成为历史时局重要的转折点。好在今天出席的人很多,大家可以发表意见,兄弟的话到此为止。“ 热烈的掌声中周恩来坐了下来,张学良恭恭敬敬地朝蒋介石行了一个礼:”请委员长致词!“ 蒋介石掌心里泛着冷汗,不便拒绝,可是也不想马上答应。终于站了起来,干咳一声,低声笑道:”这个,这个,嗯,这个,刚才,刚才周先生,的话,我听见了。这个,这个国内问题,以及国际问题,这个,这个说来话长。不过,这个,我同意周先生的意见,就是,就是,这个,这个停止内战,还有这个,共同抗日……“ 突地一片掌声风暴似的响了起来,倒使蒋介石吓了一跳。但他立刻明了,人们是在为他的”停止内战、共同抗日“而鼓掌。掌声历久不息,倒使他有点不自在起来,而且似乎还有人在哭泣,蒋介石用眼角悄悄一望,只见右边厢有个穿东北军制眼的卫兵伏在圆柱上哭泣,始而低声呜咽,继则号陶大哭,终于挟着枪冲出门外去了。 掌声戛然停止,人们为这个卫兵引起无限感喟,张学良也在抹眼睛,显然他也流下了泪水。 ”这个,“蒋介石说下去道:”这个,这个情形使人感动,我今天,今天向大家保证,只要我生存一天,中国决不发生反共内战!“ 风暴似的掌声又起,全部侍卫情不自禁放下枪械,跟着大家鼓掌,向蒋介石欢呼。蒋介石看在眼里,心头也不免一动,他心想在一二十万群众大会之前也听到过鼓掌与欢呼,但在份量上,远比不上今天不到一百个人的集会。他只说了句:”只要我生存一天,中国决不发生反共内战“,可是反应的热烈和诚挚,远超乎几十万人的大场合。 人们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股劲,似乎拍烂手掌也在所不惜。十年内战,死伤难计,日寇进逼,国亡无日,而今蒋介石亲口提出保证来了,此时此地,还有比这个保证更动人么? ”各位!“蒋介石低声说道:”这个,这个,我今天实在太感动。连着几天来,我们几方面已经交换了好多意见,并且以张、杨二位的八项主张为根据开始了谈判。现在,“蒋介石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文件,接着戴上眼镜,翻阅一会,然后咳声嗽,说道:”这些文件,都是连日来谈判的纪录。这里面有着张、杨两位同红军方面提出的条件。条件分为两种,我答应张学良杨虎城两位的条件是: “第一:准备抗日; ”第二:陕甘宁青新五省交张学良、杨虎城二位负责; “第三:东北军与十七路军,每月五百万薪晌,按月由中央发给; ”第四:停止剿共,红军改编问题由张学良负责; “第五:所有参加西安事变之人员,一概不究。” 狂热的掌声又起。稍停,蒋介石说下去道:“我答应红军代表团的条件是: ”第一;日本如侵入华北,必须抗战; “第二:划陕甘十八县,宁夏三县,共二十一县为边区自治政府,直属中央管辖; ”第三:中央承认中国共产党军编成三军; “第四:中央逐月供给军政费国币六十八万元; ”第五:如与日本开战,中央每月供给枪弹八百万粒; “第六:以上各条在手续上须经行政院通过,并宣布全国。” 蒋介石刚说完,掌声骤雨似的响将起来。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掌声犹未停止。蒋介石痴痴地立在那儿,心里又高兴、又嘀咕。高兴的是自从事变以来,满以为这下子不但政权完了,生命都将不保;不料事实使他大出意外:他不但脑瓜子没有搬家,而且受到优待,甚至连红军都派代表出来斡旋,帮助张、杨保障他的安全,一致表示愿在他领导之下抗日。 对方尊敬他、保障他的目的是为了抗战,这就是蒋介石嘀咕的原因了。不抗战呢?那简直办不到,全国各地民众的抗战情绪比什么都高。红军与张、杨军队不过二十七万之众,蒋介石反对二十七万人抵抗日寇,收复失地的要求觉得还可对付;但反对其他四亿七千四百七十三万中国人不做亡国奴的要求,那就难了。 但如果真的抗战,这个“后果”如何?也就是说华尔街同蒋、宋、孔、陈十分密切的在华利益是否会受到损失?抑或“先苦后甜”一切都很难说了。 然而日本想独占中国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在西安事变中端纳同宋子文飞来飞去,业已获得后台主持人的同意:先接受对方的要求再说。对方的要求是打退日本收复失地,这个利益是同英美在华的利益完全一致的;至于打退日本以后的中国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到那时再说吧,反正政权掌握在蒋介石手里。 蒋介石的迅速回到南京,是红军同英美一致期望的。不过前者是希望他领导抗战,发奋图强,使中国成为一个独立强大的国家;而后者却是希望他利用对方的爱国热情,替代他们击败在华利益的争夺者,使中国继续成为西方国家的半殖民地而已。 因此,日本人恁地煽动何应钦“奇兵突出”,是不许可的。 同时,何应钦即使拉破面孔这样做,也不可能成功,因为当时全国民众包括绝大部分蒋介石的军队在内,他们只希望看到枪口向外,而不是更惨烈的自相残杀。 情形是这样的微妙,使蒋介石在大受欢迎之余,怔住了。 微妙的问题有如西北高原的风砂和雪花,在寒冷的太空中没头没脑撒将下来。蒋介石甚至记不住怎样在热烈的掌声中退回房里休息,宋美龄又向他唠叨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头昏脑胀,胸部闷塞。 来拜访他的客人都因为蒋介石突告不适而悄悄退回,只剩下宋美龄陪着他,宋美龄受不了炭火盆发挥的热力,嘟囔道:“又在想什么?还不设法早点回去,这里没有水汀,又不见抽水马桶,烦死了!” 蒋介石没奈何地透口气道:“今天,我已经把支票开出去了,他们一定会接受,看样子,我们回到南京,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急什么?” “你当然不急咯!”宋美龄把手提打字机往桌上一放:“可是你不知道,外面的空气好微妙!谣言我当然可以不信,但有一点顾虑可不能不使人着急。有人说:万一弄不好,共产党会把你搬到延安去;如果真这样,现在我也在这里,不是连我也赔在那里头吗?” 蒋介石皱眉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原来是这!那怎么可能呢?共产党真要把我搬到延安,用不着等到今天,他们早就动手。我看你不必为安全担心,倒是我开给他们的支票,是正合分寸呢?还是不够满足他们?你应该替我考虑考虑。” “如果为安全担心,我也不会来了。”宋美龄的的嗒嗒开始打字:“问题是到达以后,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嘀咕。” 蒋介石见她打字,便问:“你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为了……”宋美龄咽下一口糖:“大使馆要了解西安的实际状况,外国通讯社也早已问我要一点东西,我在准备稿子。” “你打算说些什么呢?” “我?”宋美龄双手按在桌上:“还不是要大大地替你宣传一番。说张、杨如何如何恭敬,共产党如何如何服从命令,你的训话又如何如何诚恳,答应的条件又如何如何动听……” “慢着慢着,”蒋介石暗吃一惊:“有两点你千万不能提。” “为什么?是哪两点?” “我答应的条件千万不能提,我们同共产党来往更不能提,你懂么?” 宋美龄一怔,随即皱眉道:“懂、懂,不过有几个问题可不能不回答他们。” “又是什么?” “比如说,他们问:共产党曾经提出条件,要我们拿八千万元把你赎出来,钱付过了没有之类。” 蒋介石不再追问,瞧她嘀嘀嗒嗒打了几行字,便低声说道:“现在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同你商量。张学良这小子胆大包天,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这口气实在憋不住。如果他把我杀了,那当然什么都不用提了;但现在我还活着,而且马上就要回到南京去,问题就来了:我的、你的、我们大家的面子给他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美龄皱皱眉。 正是:老蒋老蒋堪浩叹,出尔反尔何苦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茫茫大地 叹斯人冷酷如冰雪 郁郁苍天 看英雄热诚昭日月 蒋介石说下去道:“所以,我想同你商量,如何使张学良乖乖地跟我们到南京去。不过必须要他自己愿意,不能勉强,要他自己自愿,不必张扬,一张扬,如果红军方面反对,或者是他自己部下反对,那我们的希望又得扑空了。大令,你不知道那几个共产党,谈吐举止要多厉害有多厉害!你别以为他们真是菩萨似的敬我,可是娘希匹他们也在强盗似的防我,防我变卦。所以如何把张学良拉到南京,该是我们这一次最后一件心事,而且这件心事的份量,拿我们的地位、声望来说,远超过了他妈的什么停止内战、团结御侮!” 宋美龄又皱皱眉,再剥一颗搪,向道:“你同他表示过了么” “表示过了。”蒋介石便把那晚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我只怕他言而无信,自己又不方便同他提起,所以想请你再设法提一提、逗一逗、,拍一拍、拉一拉。” “好罢!”宋美龄耸耸肩膀摊摊手,起立道:“不过我得明天进行,今天太晚了。” “明天?不行!”蒋介石反对道:“明天他更忙,别忘记我们说不定明天就会走了。不如打铁趁热,你现在就找到他。”他指指门外:“外面有他的卫士站岗。” 宋美龄考虑了一阵:“好罢!不过我得问你,他如果真的到了南京,你可不能害他喎!”接着收拾起打字机,洗过手,补过粉,朝镜子瞧了一阵,这才走到门口,掀起棉门帘,朝附近的卫士招招手道:“请张先生到这里来,委员长有话同他讲。” “是!”那卫士立刻找到营长孙铭九,孙铭九再到新城大楼杨虎城处报告张学良;张学良立即退席,向继续开会的人们打过招呼,钻进车子,迎着风雪,直往高桂滋公馆驶去。 宋美龄倒没料到,张学良会来得这么快。她忙不迭打起笑脸,把准备好的咖啡端了出来。海阔天空,东南西北谈了一通,张学良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夫人,刚才听说是委员长有话问我,如今委员长己经睡了,是汉卿来迟了么?夫人是否知道,委员长要问些什么?” “汉卿,”宋美龄故意叹口气道:“是我请你来,不是他请你在这个时候来。” 张学良一怔:“夫人有什么指示么?汉卿在新城大楼还有点事,很多人还没走。” “你们是在开会?” “是的。” “对于委员长在白天答应的条件,大家觉得还好么?”宋美龄试探道。 “大致上差不离。”张学良喝口咖啡:“有一些细节,他们正在商。” “要请他参加么?”宋美龄故意指指床上的蒋介石。 张学良摇摇头:“不必了,天又冷,时间也不早,委员长应该休息。” “汉卿,”宋美龄单刀直入:“你知道我请你来的目的吗?” “汉卿想不出。” “唉!”宋美龄长叹一声,突地把腰一拱俯过身子,捏住了对面沙发上张学良的一只手:“汉卿,你知道你们这一次,可把我们害惨了么?” “夫人,”张学良着急道:“汉卿并没有这个打算。” “可是你已经做出来了。”宋美龄松开手跌坐在沙发里,呲牙咧嘴,愁眉苦脸:“当然咯,大家是为了国家,我们绝对不会怀恨你。问题是你应该替我们想想,这一个筋斗摔下去,他的名誉、声望、地位、信用,”宋美龄摊摊手:“冚棚烂破产了。”她接着问:“你说是么?汉卿。” 张学良怔了一阵,反问道:“夫人,按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地无分东西南北,人不论男女老幼,只要委员长真的抗日,是会受到一致拥护的,这不就成了么?委员长今后的威信,是建立在收复失地、抵抗日寇上面,西安事变光明正大,无损于汉卿,也无损于委员长,夫人以为是么?” 水壶在火盆上吱吱作响,宋美龄双手支着下颌,望着熊熊火焰出神。半晌,又悠然叹口气道:“汉卿,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不尽然。” “那是……” 宋美龄直起腰干,低声道:“汉卿,你不知道全世界、全中国的人们,是用什么眼睛来观察这次事件?他们放出谣言,恶意中伤,硬把他说成一个子儿也不值!” “晤?”张学良心想前两天蒋介石也同他说过这些,如今宋美龄又说到这些,以为这两口子爱面子未免“爱”得过份了,于是悲怆地说道:“夫人,这样说起来,汉卿这次兵谏,简直犯上作乱,万死莫赎!可是皇天在上,汉卿的的确晚为了东北、为了爱国,其他一概不管!委员长同夫人既然都这样说,那汉卿只有死路一条了。”张学良倏地站起来,一手按住佩剑:“夫人!汉卿可以部腹明志,挖出我的心脏来,看看汉卿的良心是红的还是黑的?我死之后,一方面让委员长同夫人放心,汉卿的确一无阴谋,二无野心,汉卿只希望经过这次兵谏,马上可以抗日;汉卿只愿死在日本鬼子枪林弹雨之中,绝不愿到南京做什么高官厚爵!同时另一方面,我已死了,委员长的名誉地位更不会受到损伤。”张学良冷笑:“不是么?‘叛徒’都会在委员长夫妇面前自杀,不就证明了委员长的伟大么!”说罢便把“军人魂”端起便拔,宋美龄假装吃惊,一把按住道:“汉卿,这算什么?如果你这样死了,那我们更走不了,人家还以为你有意这样做,要我们同归于尽,这不行,不行!你坐下来,有话好说。” 张学良颓然坐下道:“夫人有什么高见呢?” “我把你当作家里人一样看待。”宋美龄递给他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我当然不希望看见流血,我愿仁慈的上帝保佑我们圆满解决,你千万不要误会才好。”她挪动身体,挨着张学良道:“你同他过去是盟兄弟,现在是上司和下属,关系密切,谁也不能分间你们,中伤你们,汉卿,你说是吗?”——张学良点点头。 “那就好。”宋美龄一笑:“可千万别再提起什么死啊死的,给凤至听到了,不埋怨我们才怪!” 张学良惦念着新城大楼的会议,见她并没有什么事,便想告辞。宋美龄按住他的膝盖道:“慢着,汉卿,刚才我提的事情还没得到结论。” “夫人是指委员长的名誉问题?”——宋美龄也点点头。 “这个?”张学良惨笑起立道:“汉卿早就同委员长商最好了。” “你说什么?”宋美龄端着杯如啡停止在唇边:“你们谈好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张学良扶起大氅,往身上一披:“夫人,大概委员长忘记告诉您,我们是这样决定的:一旦你们飞回南京,汉卿也坐着自己的飞机跟到南京,负荆请罪,万死不辞!” “那怎么成?”宋美龄问道:“那怎么成?凤至允许你这样做么?杨虎城允许你这样做么?你的部下允许你这样做么?尤其是共产党方面,他们会允许你这样做么?” 张学良苦笑笑:“不管谁允许不允许,反正我决定这样做了。” “你不怕南京有人会恨你,见到你下毒手么?”宋美龄直摇头,再摇手,到后来一头两手一齐摇摆:“不行不行,汉卿,你千万去不得!” 张学良惨笑道:“夫人,除了这个办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不是小孩子,利害得失全明白。如今是抗战第一,而抗战必须委员长停止内战,发奋图强,所以委员长的名誉的确是重要的。我此去如有不测,给委员长杀了也罢,给他的部下宰了也罢,只要抗战实现,我都不考虑了!” 宋美龄吸着个嘴唇“啧啧啧”啧了半晌,撇撇嘴道:“他会杀你?嗯!你们没有杀他,他会杀你?”她紧皱眉头:“这是什么话?你把他看成什么东西?他提倡礼义廉耻,言而有信,怎会临时变卦伤害你?” 张学良暗吃一惊,心想这番话明明告诉了他。在宋美龄找他来之前,他们夫妻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不宋美龄怎会说出“言而有信”?这不就是说,蒋介石对他追随返京以后的保证,在她嘴里重复了一遍吗?她所以要提出这个问题,不就说明了他夫妻俩都渴望着张学良跟着回南京吗?张学良还以为他俩真是太爱面子,于是笑了笑。 宋美龄把盘子里的巧格力递一块在张学良手里,微笑道:“吃,这是最好的一种。你笑什么?不相信他的保证么?” “我当然相信。”张学良剥开糖衣:“要不,我就不会自己想出这个主意,跟委员长一起飞回南京了。要不,我就不会瞒着我的部下,不让他们阻止我南京之行了。” “共产党呢?”宋美龄试探道:“他们一点不反对么?” “这个,”张学良沉吟一会,苦笑道:“他们认为委员长的成信并不会因为西安事件而受影响,他们不大赞成我这样做。” “唔!”宋美龄一惊:“他们怀疑他会出尔反尔,对你不利吗?” “不不不,”张学良摇晃着那块巧格力,忙不迭解释:“他们认为委员长的答应抗战很有诚意,不会出尔反尔;对我个人,那更谈不上了,他们当然明白,以委员长的地位,绝不会等我到达南京以后,再回过头来对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呵!”宋美龄听说红军代表团并没有极力拉住张学良,便透口气道:“汉卿,真是的,你当然知道,他是新生活运动的倡始人,对这个‘信’字可没有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驯马难追,他答应你到了南京就回西安,绝不会多留你一秒钟。如今是抗战事大,一切服从抗战,对你个人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呢?你说是么?” “夫人!”张学良把巧格力往嘴里一塞,咀嚼两下,苦笑道:“这一次到南京,老实说我也有点不放心,委员长宽洪大量,一定会把这回事置之脑后,但他手下的十三太保是否会放过我,那就难说了!”张学良咽下一口糖,豪放地把大绘一甩摊摊手,笑道:“不过夫人放心,我不计较这些,如果南京是虎口,也得跳!有人批评我是悲剧角色,有人批评我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我都不管!发动兵谏是为了抗日,如今跟着您俩回去,恢复委员长的声望,也是为了抗日,只要抗日成功,汉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张学良仰天惨笑:“汉卿牺牲只有一个人,东北同胞却有三千万,全国民众更多,有四亿七千五百万!汉卿算什么?”他微微欠身,告辞道:“夫人,汉卿走了,新城大楼的会还没有……” 宋美龄忙不迭送客,按着张学良的肩膀劝道:“你放心!放下一百二十万个心!只要你在南京耽搁三几天,你马上可以回到西安!如果有什么意外,那我们俩简直不是人!” 张学良连忙鞠躬道:“夫人言重了!汉卿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要是这样想,也不会追随您俩到南京去了!” “那才好!”宋美龄顺手抓了把巧格力,往他手里一塞:“那你去吧。待他醒来以后,我告诉他你来过了。你安心开会去罢,希望你尽快通知我们,到底我们在哪一天走。你呢?你也不必三心两意,什么十三太保?他们敢胡作非为么?他下令保障你的安全,他们连你的头发都不敢损伤一根!”宋美龄举起个粉拳:“任何权力捏在我们手里,这点你当然明白!” “谢谢夫人!” “那你走吧。”宋美龄亲手给他掀开门帘,可又唠叨道:“眼看着圣诞节快到了,你知道我的应酬很忙,在南京过圣诞非常热闹。对啦,你也可以参加。” “是的,夫人!”张学良急得背上泛汗:“那汉卿就走了。定了行期,马上给您报告。” 听见马靴声远去,蒋介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问道:“大令,他走了么?” “嗯。”宋美龄挨着火盆取暖,感到口干,便剖开一个西瓜,漫应道:“你都听见了?”宋美龄吃了口西瓜:“味道不错,西安冬天还有瓜卖。” “不是的。”蒋介石拿起一块,刚挨着嘴唇,却又连忙放回茶几,搓搓手坐了下来:“不是这边出产的,是他们从兰州带来的。兰州的水果不错,在那边有句老话说:‘抱着火炉吃西瓜’,据说水果的种类可不少呢!” “我才没有心思跟你谈水果。”宋美龄擦擦嘴道:“再不走,这个圣诞怎样过?”她望望窗外皑皑白雪,敛起笑容:“烦死了,还不回去,在这里过圣诞节多没劲!” “等他们来通知罢!”蒋介石愤愤坐下,恨恨地说道:“只要我回去,这口气,哼!” 大雪中张学良果然赶到,在门口脱下大氅,抖掉一层雪花,伸手到炉边搓着,说道:“这真是好消息,委员长同夫人可以到南京过圣诞节了!” “啊!”宋美龄双手合十:“上帝互我们真的可以走了,今天二十三,你说是明天动身么?” “不,”张学良皱紧眉头:“还不能确定,不过希望您俩化装离开。” “要我化装?”蒋介石大吃一惊。他满以为这次离开西安既有张学良同行,就不可能有什么意外。如今说要化装,那一定是红军代表团,或者张、杨部下坚持杀蒋,或者新城大楼今夜会议中又临时变卦,以致使得张学良大感困难,逼得另想办法。 但另一个猜侧又浮上蒋介石的心头:会不会他把张学良“激”到南京的真实企图已被发觉,所以张学良要他化装,然后在混乱之中把他干掉?这一手蒋介石懂得,越想越不妙。 张学良见他面色骤变,还以为天寒夜深,两口子为了等讯息熬夜太辛苦了,便歉然道:“委员长是否不舒服?请大夫来……” “不不不。”蒋介石瘫软在沙发里,心想这个时候请医生来打一针,说不定自己马上暴毙,而对方可以发表蒋介石死于急病,这一手蒋介石更是研究有素,他忙不迭摇手拒绝大夫入内。 张学良倒怔住了,他瞅一眼宋美龄,宋美龄正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向他凝视着,嘴唇微微发抖。张学良实在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委员长,关于化装的问题,您的意思是……” “这,这个,”蒋介石极力使自己镇静:“这个化装,为什么要化装昵?就这样走,不也是一样回南京吗?” 张学良这时感到他俩所以发怔的原因,完全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化装的缘故。于是透口气道:“化装是不得已的,您俩千万不要误会。刚才我们接到很多消息,说日本鬼子方面知道委员长已经没有危险,夫人也己安抵西安,他们很着急。他们已通过南京讨逆军总司令部,非要同我们开火不可!开火的目的是造成混乱,让委员长在兵荒马乱之中遭遇意外,引起中国全面混乱。总而言之,我们希望您俩早日返京,他们希望委员长马上出事。因此,其他的消息证实,来自南京的暗杀党,想在西安向您下手,把罪名往我们头上一推;万一行刺不成,空军可以把您在天空打落,同样可以制造借口。总而言之,只要委员长一露面,他们就动手!为了您俩的安全,所以汉卿建议化装离开西安。”张学良一顿:“委员长记得,先父在皇姑屯不幸惨死以后,汉卿也是化装成为一名兵士,杂在大军里日夜赶程,从关内回到沈阳的,否则早给日本鬼子杀了。”张学良以拳击桌:“唉!想不到当年的情形,又出现在今朝!” 蒋介石听他一番话,心中还是半信半疑;宋美龄却双手握拳,踉踉跄跄奔到窗边,向着漫天大雪,悲凉地用英语低呼道:“啊!上帝!我们的敌人不在这里,在南京!” “一点不错!”张学良惨然一笑:“委员长真正的死敌不是西北主张抗战的军队与民众,而是在南京打着‘剿匪’旗号的背后牵线人!” 宋美龄没有理会这句话,倏地转身奔过来问道:“汉卿,根据你这样说,那我同他就不可能一起回南京了,假如他必须化装的话。” “是的。”张学良举起火钳,在火盆里加几块炭,搓搓手道,“不过委员长是否可以不化装,堂堂正正地同夫人一起归去,得要看明天的局势。如果明天……” “汉卿,”宋美龄问道:“要化装离开,不让我同他一起回去,到底是谁的意思?” “夫人,”张学良正襟危坐,诚诚恳恳地答道:“汉卿现在明白了,为了化装这回事,已经引起了您俩的误会。”他苦笑:“汉卿实在太天真一点,提出化装本来非常善意,但得到的效果恰巧相反。汉卿本人都愿意跟您俩到南京,您俩一切顾虑可以不必。红军代表团认为请委员长化装离开并不是一个高明的做法,不过万不得已时,他们当然不能看着委员长在西安遭到不幸,到那时候再化装也未尝不可。总之,他们的目的同汉卿完全一致;是要请委员长领导抗战,平平安安回南京,而不是希望委员长遭到不测,使中国大乱。这种襟怀与丰度,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蒋介石突地插嘴道:“现在我全部明自了,要我化装是你的惫见,根据是有人要暗算我。” “是的,委员长。” 正是:此心纯洁,可昭天日,君何多疑,令人悒悒。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人重一诺 追随返京无反顾 酒敬三杯 团结抗战毋相忘 “那末我决定了。”蒋介石冷冷地说道:“我决定不化装,必须同夫人一起回去!我的根据是你们对我的警卫工作做得很好,有刺客也无法下手,同时对于空军,夫人是空军的高级官员,而且她前天已经在洛阳同他们谈过,只要洛阳空军不起飞,我可以安全到达南京;至于地面军队的进攻西安,必要时我可以先到洛阳降落,下令停止行动,然后续飞南京,那不是任何阴谋都无法实现了么!” 张学良眼睛一亮,从沙发上蹦起来欢呼道:“您想得非常周到!但愿明天的局势不恶化,南京与东京的活动仍然没有进展,那您绝对没有化装必要,夫人也可以一起就道。” “你还到南京去么?”宋美龄问道。 “我当然去!” “不必了,”蒋介石阴沉地笑道:“我也已经想过,面子问题有什么关系?我栽筋斗也不是第一次,给你关几天又算得了什么?你不必去了,就在西安努力准备抗日军事行动罢!” “那怎么行?”张学良对蒋介石的大方更为感动,坚持道:“南京非去不可!否则对不起您!” 蒋介石打个呵欠,挥挥手道:“去不去南京,随便你罢。”他欲擒故纵:“其实你不必去了,我回南京下令动员,你在西安准备抗战,还不是一样?犯不着为了我的面子问题,要你多走一趟。而且有人对你到南京去感到蹊跷,担心我姓蒋的没有信义,到那时把你扣了,甚至把你害了。” “那怎么会?我反正决定了。”张学良更感到蒋介石同以前的确判若两人,加强了对蒋介石的信心。便告辞道:“不早了,您休息罢。明天大概走不成。除了一些枝节问题尚待商议,天又下着大雪,跑道起飞降落都不方便。” “在这里过圣诞节?”宋美龄皱眉头。 “或许圣诞节那天,我们已经不在这里。”张学良笑笑:“愿上帝保佑您!”说罢行礼离去。 蒋介石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又过了一夜。第二关大雪停止,举目望去,白皑皑一片。高桂滋公馆里客厅中挂着一融龙飞凤舞的对联: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蒋介石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天,但因嘀咕生命安全,对周围事物根本没有注意。自从一切问题澄清以后,透过一口气来,也就留心身边一些琐屑事情了。他早餐后朝那副对联端详半天,叹道:“大令,上面写的那两句,倒好象挖苦我们呢!” “是么?”宋美龄生气道:“叫他们查一查,看这是那一个左倾文人干的,得向他算账!” “不见得吧?”蒋介石沉吟道:“这或许是古诗也说不定。”正说到这里宋子文匆匆进来,蒋介石连忙问道:“怎样?都顺利罢?” “嗯。”宋子文说:“他们对我们有成见,因此好多问题还投谈完。” “什么成见?”蒋介石急问。 “他们不大相信你的保证,以及你所答应的条件。他们对你的话,一字一句都要推敲,得不到有力的保证便没有完。” 蒋介石心头一沉:“共产党真是厉害!” “不!”宋子文道:“张学良与杨虎城的代表团,比红军代表团还要麻烦。我们同红军打了十年,根本没有来往过,所以答应红军的条件,也就很少问题;但张杨方面就不同了,他们是我们的部下,以前接触很多,因此他们对我们也特别不信任,有时候我给他们问得哑口无言!” 宋子文焦躁地说下去道:“譬如陕、甘、宁、青、新五省交张杨负责,具体办法又该怎么办?东北军与十七路军每月由中央发给五百万元薪饷,万一拖欠不发,又该找谁?有什么保障?譬如说……” “子文!”蒋介石冷冷地截止道:“一句话就行了,你告诉他们:凡此种种,在手续上必须经过行政院通过,然后宣布全国,难道会假的?” “问题在这里了!”宋子文也蹦起来道:“他们问:手续上经行政院通过,得多少时间?如果蒋某人回京之后把这些搁在一边,那你提出的条件不就一下子都落空了吗?还有,如果你把这些东西真的交给了行政院,但暗中却不让通过,这不是又……” “娘希匹!”蒋介石把桌子拍得震天价响:“我此刻还在西安,行政院通不通过,我怎么会知道?不相信我?不相信就拉倒!叫他们把我枪毙好了!” “唔!”宋子文倒是一怔,心想这个妹夫耍开光棍手腕,对前途实在有害无益;也就压住一肚子火,朝宋美龄说了声:“我走了,反正今天这一天非常重要,好多问题必须解决,否则夜长梦多,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演变。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 “也好。”凡属这些场合,宋家根本不把蒋介石放在眼里,兄妹俩便同他说了一声,要蒋介石一个入在房中等候消息。 直到二十五日中午,宋子文与杨虎城间,张学良与宋子文间,大体上已把蒋介石所答应的条件反复商量,斟酌完毕,宋家兄妹在代表们之前无非是斩钉截铁,极力保证只要回到南京,一定可以使蒋介石实践诺言。对方倒很坦白,说并不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实在侍候蒋介石已非一日,对他的诺言如无有力保证,也不敢轻信。而更大的笑话是:张、杨已经能够信任蒋介石的信用了,但东北军与西北军中的高级官长们,却在表示怀疑,他们甚至向张、杨二人血泪陈辞,说如果不是存心出卖他们这些弟兄,就应该同宋子文等谈个明白,然后放人。 宋美龄终于在西安过了半天的圣诞节,虽然没有盛大的宴会,众多的外宾,但上帝对她们宋家也不能说不厚了。 蒋介石听说已经解决,心中倒反而嘀咕起来。他不是怕西北方面不让他成行;而是怕南京方面有如张学良那天晚上告诉他的:随时随地在要他的命! 蒋介石看看表,低声向宋子文道:“你问问他们看,这个时候起飞,有无危险?他们有什么保证?” 宋子文皱眉道:“人家问我们要保证,吵了这么几天,好不容易算是解决了;现在你要问他们要保证,好生万一再拖上几天,拖出变化来,你说合算么?” “这个,”蒋介石想了想:“唔,这个……”正沉吟间张学良来请道:“报告委员长,今天下午,咱们要走了,代表团们为了欢送,已经备下酒席,请委员长、夫人、宋先生赏光!” “你就说我身体不好,谢了吧。,蒋介石推辞道:”下午就要走,我……“ ”是啊!“宋美龄噘着张嘴:”我恨不得马上就上飞机。昨晚上南京你说有多热闹……“ ”不!“宋子文反对道:”我们该参加,这是最后一个宴会,不去不好。“ 这么着,蒋介石等终于在一片掌声中进入礼堂。筵开十桌,一团和气。红军代表团,东北军代表团、西北军代表团、南京代表团发言人分别说过话,彼此敬酒,觥筹交错。蒋介石那里听得进,吃得下!可是又不能半途告辞,坐在正中呲牙咧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见张学良同红军代表团逐一干杯,又同马占山、邵力子、王以哲等一一干杯;最后走到杨虎城跟前,举起杯子同他一碰,大声说道:”这一次事情是杨先生同汉卿发起的。为了中华民族的延续,大好河山的完整,咱们甘冒万死,被迫出此!幸而委员长宽洪大量,从善如流,幸而红军代表团及时赶到,从中斡旋,终算云开日出,大局明朗!汉卿为了在天下人之前向委员长谢罪,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崇高敬仰,今天要追随委员长前往南京。此行多则一月,少则一周,定可回到西安;到那时咱们再痛饮一杯,率师北上,偿我素志;誓灭日寇,虽死不辞!在汉卿留京期间,杨先生多辛苦了!“说罢两人一饮而尽,厅中响起一片掌声。张学良满脸通红,已有三分酒意。只见他问侍卫要过酒,斟满杯,立在椅子上,举杯向四周劝饮道:”这一杯酒,敬我们黄帝祖宗在天之灵!“说罢一饮而尽。张学良声调悲怆:”想我们五千年古国,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支离破碎!天可怜委员长已经答应领导抗日,从今以后全国上下团结一心,驱逐日寇,谁有三心两意,甚至为虎作怅、认贼作父者,“张学良倏地把杯子往地上掷去,砰碰一声响,之后,张学良厉声喝道:”有如此杯!“ 众人一怔间,掌声与呼声立即四起,张学良问侍卫要过杯子,再斟满一杯,向四周举杯劝饮道:”这一杯酒,敬我们抗日义勇军以及死难民众在天之灵!“说罢一饮而尽,声音哽咽:”想我们军人失职,以致使三千万父老兄弟姊妹沦于铁蹄……“张学良大哭,再也说不下去! 这情形使大伙儿劝也不能,不劝也僵,正发怔间张学良说下去道:”今天我们这里有美酒佳肴,可是咱三千万东北老乡,正在啃树皮,吃混合面;流离失所,给鬼子逼到山里、逼在‘屯’里。“说着说着,眼看张学良又要纵声痛哭,但他使劲蹩住:”虽然有可敬的游击队弟兄们前仆后继,但他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各位!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白山黑水,使鬼子胆寒,但是无济于事!为什么?为了没有救兵!现在好了,现在咱们蒋委员长马上要下抗战动员令,汉卿不才,愿作前锋;如果失地未复,贪生怕死,“他蓦地把杯子一摔,砰的一声,厉声说道:”有如此杯!“ 掌声与呼声继起,侍卫们立刻送上第三只空杯。张学良接过斟满,再向四周劝饮道:”第三杯酒,为我们抗战必胜而干杯!“ 大厅的椅子响了一阵,众人一齐起立高举杯子,蒋介石也由左右侍卫扶了起来,跟着大家多少喝了点儿。只见张学良把杯子使劲往地下一摔,厉声喝道:”这是日本鬼子,鬼子在咱们全民抗战中粉身碎骨!“ 掌声遮掩了张学良以下的话,他声嘶力竭说了一阵,纵身往地上一跃,向侍卫再要过一只空杯,恭恭敬敬捧到蒋介石两口子和宋子文等人面前,给大家斟满酒,说道:”汉卿敬祝委员长和夫人身体健康,抗战胜利!“说罢一饮而尽,把杯子搁在桌上,用筷夹菜。 蒋介石看在眼里,心中嘀咕。他担心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将领们还会来个什么花祥,使他脸上不大好看,如果愤激过度,再加上七八分酒意,说不定还有难堪的事情在后头。于是蒋介石连忙示意退席,宋美龄代他应付道:”各位,委员长身体尚未复原,医生请他不能多喝,这一杯算是我们回敬各位!“说罢略微喝了些,刚要放下杯子告辞,突地闯上几个东北籍军官,各拿一大杯酒,劝道:”夫人海量,这一杯一定请赏光!“ ”夫人!“另一个说道:”这是凤翔汾酒,是陕西的名酒,夫人回京在即,一定请干一杯!“ 宋美龄惯喝洋酒,对汾酒实在不对胃口,只得强笑道:”实在酒力厉害,我随意,你们两位干了!“两军官正在犹豫,张学良示意道:”夫人回头有事,不必劝酒!“两军官于是告退。蒋介石正想乘机退席,不料老远角落里一声喊:”委员长!请赐个面子,卑职敬酒!“话犹未了,一个军官踉踉跄跄奔上前来,到得跟前,纳头便拜。 这位敬酒者显然是东北军中的高级军官,一定喝多了酒,醉了。他只说了句:”卑职祖孙三代死在鬼子手下,如今成了个光杆儿。“便凄凄凉凉痛哭起来。张学良鼻子一酸,深怕引起更多东北弟兄的伤感与悲愤,乃至使蒋介石受到不必要的惊险,于是示意左右把敬酒者扶出大厅。那军官边走边叫道:”蒋委员长!您这次回到南京,可别忘记下命令,要不然再给俺们碰到,那就,那就……“张学良连忙截断他的话,半劝半喝道:”吕副师长,还不回去休息!“ ”是,少帅!“那军官跌跌闯闯在搀扶之下走出大门,却回过头来凄然答话道:”少帅,咱打从十九岁那年就跟着少帅,如今头发都急白啦!这年头哪种阵仗没见过?南京这帮王八兔惠子八成儿没存好心,少帅还是别去南京,跟咱弟兄厮守在一起,祸福同当!“ ”好兄弟!“张学良拍拍他的肩膀:”你休息去吧,那些事,我懂得。“说罢返身入厅,只见客人们个个都站着,蒋介石退席了。 张学良奔进房里,却见宋子文在团团打转!宋美龄正收拾旅装用具;蒋介石木偶似的坐在一旁,面色青里透白,白里透灰,极其难看。 ”又不舒服了么?“张学良低声问。 ”不。“宋子文把他拉到一边:”汉卿,你这几下子也不必要了,他很不习惯,明明在吃饭之前还高高兴兴的,现在可又变啦,这样做与事无补。“ ”不能怪我。“张学良皱眉道:”人嘛,人是有血有肉的动物,此时此地,你怎能担保大家闷头吃喝,连屁都不放一个?何况人们对他并没有失礼之处……“宋子文拦住道:”不谈这个了,飞机准备好了么?现在是一点半。“ ”两点钟走!“张学良斩钉截铁地答复。 ”你同我们一架飞机?“ ”不!“张学良摇摇头:”我坐自已的飞机,再搭几个其他回南京的人。“ ”你的公事私事都……“ ”没什么,公事只有抗战!私事呢?反正没多久就会回来,没什么事。“ ”那我们准备走了?“ ”准备走了!“张学良说罢便走过去向蒋介石一个敬礼:”报告委员长和夫人,我们可以准备上飞机了!“ 蒋介石冷冷地点点头。他满腹心事,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南京派来的刺客会不会下手?张学良跟着回南京会不会临时变卦?东北军和西北军虽在警戒机场,但发现了他以后,会不会再有什么花样? ”化装离开“的打算,突地在蒋介石心上升起。 蒋介石万事都着重颜面,这一次好容易离开西宋回南京,上飞机之前的安全保证,不便由他亲口问,否则”失了体面“。于是吞吞吐吐、转弯抹角问道:”汉卿,这次真是走了,万事具备了么?“ 张学良一时也听不清蒋介石主要问的是什么,忙不迭答道:”万事具备了。洛阳机场的电台早已经叫通,今天早上已经通知……“ ”你告诉他们我要去洛阳?“蒋介石吃惊:”那怎么成?“ ”没有,“张学良笑道:”我们只告诉洛阳,下午说不定有架飞机经过洛阳,降落与否还没准儿。对方就问是谁要来,我们说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可能是宋子文先生,也可能是蒋鼎文回京覆命,也可能是顾祝同奉命返京,总而言之,你们机场警戒,没有错。“ ”嗯嗯,“蒋介石顺势查问:”这边的机场警戒,也没什么问题了吧?“ ”是的,“张学良答道:”十七路军警戒机场,汉卿同红军代表团等送您上飞机。“ 蒋介石沉吟道:”你让杨虎城的队伍保护我么?早一阵,不是说西北军反对让我活着回去,比东北军还厉害么?“ ”报告委员长,“张学良心头一沉:”过去的过去了,咱们不谈这些。杨副司令的队伍听从命令,不会胡来。“ ”我问你!“蒋介石不耐烦:”我这次走,是公开地走呢?还是机密地走?“ ”委员长不是反对化装启程吗?“张学良道:”为了遵从您的意思,我们决定恭恭敬敬送您回去。今天机场上,我们还发动了民众来欢送您!“ ”啊啊啊!“蒋介石心想这一回可糟透了,说实话并非真的不赞成化装离开,无奈面子上不大好看;如今是毋需化装了,但张学良却发动民众欢送。这一来……他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想一一查问又碍于面子,何况时间紧促,问起来显得猴急,不如硬着头皮上车进飞机吧。于是”啊“了一阵之后,便无下文,铁青着面孔。张学良不知道这一回”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表错情,他只顾忙来忙去,满怀兴奋,准备出发。没多久孙铭九全副武装,前来报告道:”请委员长起驾!“ 正是,老蒋平安回南京,临到机场汗一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机场诺言 西安事变一笔销 大局瞻望 南京政权怎得了 蒋介石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已经满身冰凉,微微打战,听说要上机场,也顾不得观瞻有关,皮袍、大氅、呢帽、手套、毡鞋,穿得臃臃肿肿,由宋子文兄妹扶持着,步出院子,钻进汽车。高桂滋公馆门外,早有张学良的侍卫第二营布置妥当,三步一哨,十步一岗,一个个刀出鞘、枪在肩,蒋介石匆匆一瞥,放下大半个心,忽地”砰“的一声巨响,又吓得他凉了半截。 蒋介石面色如灰,右手捏紧了宋子文的大衣,左手抓住了宋美龄的手臂,本来由于受伤而弯着的腰部此刻成了一个三角形,恨不得找个窟窿一头钻进去。三个人正在手足无措,坐在司机旁边的营长孙铭九已经从反射镜中看得清楚,打开车门一跃面出,旋即回来报告道,”西北天气寒冷,汽车在早上发动引擎非常吃力,刚才是有辆卡车的排气管发出声音,并役有什么。“ ”啊!“宋子文捏把冷汗:”那我们的车子为什么不开?“ ”少帅吩咐过,“孙铭九回过头来:”今天要好生保护委座,严防南京派来的坏人捣乱。因此今天派了十几辆车子在前后左右警戒,车队不走,我们也不便独个儿在前面先走。“ ”是的,“宋美龄看看表,”这批车子也该动了吧。“她忽地发现卫兵们捧着大大小小的火盆急急忙忙放在车下,不由一惊;”孙营长,瞧,他们在烧车子。“ ”夫人!“孙铭九连忙安慰她道:”他们都是侍卫第二营的好弟兄,不会有什么举动……“ ”他们拿着火盆……“ ”夫人,不是的,因为天气实在冷,油箱都冻了,引擎发动不起来,因此用火盆来烤油箱,一会儿便可以走了,夫人放心!“ 正说着,周围连珠炮似的响了起来,车辆发出隆隆的声音,卫兵们又忙着撤去火盆,一个个攀登车厢,疾驰而去。蒋介石经过这场虚惊,只有闭上眼睛祷告的份儿。听得一辆辆车子已经开出,孙铭九低低地说了声:”走!“便觉得身体略一震动,却透过一口气来,张开眼睛在窗帘缝中窥看外面,只见街头男女老幼驻足旁观,脸上有如大雪天的铅色天空,没有欢笑也不出声,显得非常沉重。蒋介石看在眼里,心想:还说是欢送我哩?一不见摇旗呐喊,二不见夹道欢送,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于是提心吊胆,只怕有手榴弹或者子弹石块什么的破窗而入,一直到达机场,平静无事,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蒋介石又怔住了,机场上却挤满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他心想原来是在这里欢送,便等着军乐队吹打起来,蒋介石恨不得立刻钻进飞机,破空而去。可是老是听不见乐队吹奏,却有一帮人迎着机场休息室走来,蒋介石急得什么似的,低声问宋子文道:”这事情也怪!汉卿怎的不见面?他去不去南京是另外一回事,可别受了部下要挟,不把我们送回,那才糟哩!“正说着只见张学良正领着一大堆人匆匆赶来,大步跨进屋里。一见宋子文便爽朗地笑道:”杨虎城先生一清早便在机场警戒,特地来拜见委员长送别。“宋子文忙不迭摆手道:”请请!委员长正在休息。“ 蒋介石早已听得明白,微微点头,算是答礼。杨虎城背后跟着东北军西北军高级官长,分两行站着,一个个身高体大,全副戎装,短剑长靴,煞是威风,尤其一双双眼睛注视着蒋介石,蒋介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摸索着起立,哈着腰干,呲牙咧嘴道:”这个,这个,你们辛苦了!“ ”那里。“杨虎城代表大家致词:”委员长回京之后,更比我们辛苦,为民族、为国家,一切请多珍重!“ 听到”民族国家“,蒋介石心头一慌,心想这话儿又来了,宋子文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张杨等人以为蒋介石大概拟定了一个精采的训词,不料宋子文说的却是: ”蒋先生绝对不会忘记!答应你们准备抗日;陕甘宁青新五省交张学良、杨虎城两位负责;东北军与十七路军每月五百万元薪晌,按月由中央发给;停止剿共,红军改编简编问题由张学良负责;所有参加西安事变之人员一概不究。同时答应红军代表团,日本如果侵入华北,必须抗战。划陕甘十八县、宁夏三县,共二十一县为边区自治政府,由中央直辖。中央承认红军编成三军;中央逐月供给军政费国币六十八万元,如与日本开战,中央每月供给枪弹八百万粒。以上各条在手续上须经行政院通过,并宣布全国。“ 蒋介石跟着对众将领说:”你们这一次的事情,嗯,是做得很冒失,幸好觉悟尚早。一切主张既经考虑接受,过去的也就不必再说了。今后只当它没有这件事算了,大家安心训练部队就是。“ 众将领闻言都感到蒋介石变了,沉默间,杨虎城说道:”时候不早,快两点了,请委员长、夫人、宋先生上机罢。“他扶着蒋介石诚挚地低声说道:”委员长请放心,这里一切都很安全,要不然不会让几千人进入机场欢送您。同时刚才这里又同洛阳通报,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们,说是委员长可能在洛阳降落。“杨虎城怕他担心:”不过您可以放心,按理说,洛阳应该比西安更太平,而且这里如果隐瞒事实,不把委员长的真实行踪通知他们,反而增加洛阳的麻烦,所以刚才大家一商量,认为通知洛阳是对的。……“ 无论杨虎城如何解释,红军代表团、东北军代表团、西北军代表团诸人如何热烈地同蒋介石握手送行,以及两三千欢送人等的欢呼,蒋介石都听不清、看不明了。他只希望立刻踏进飞机、立刻起飞,离开这个使他深恶痛绝的场合:西安。 蒋介石匆匆忙忙定向飞机,他不复记坏如何坐上为他特设的沙发。欢送者挥舞着围巾相子与手套,这使他感到眼花,欢送者高呼”欢送蒋委员长回京抗战“这声音却变成毒蛇似的在咬啮着他。直到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他才发现张学良并没有在他身旁,但当他用惊诧的眼光向机内搜索时,宋美龄知道他在看什么,举起手指指后面,通过小山似的一大堆西北土产包裹,可以看到一架闪闪发亮的银色双引擎航机在隔璧跑道上跟着起飞。 ”汉卿在上面。“宋子文也会意,瞅了窗外一眼,用嘴巴凑在蒋介石耳边大声说道:”他没有失信,他的部下不少人反对他到南京去,因此他只让赵四小姐知道。他写给于孝侯等人‘由虎城代理西北委员会事务’的手令,也是由她交去的。“ 蒋介石点点头。 蒋介石瘫软在沙发里,思潮起伏,从十二月十二到十二月二十五,差不多有半个月时光,他曾为自己生命安全、一生事业而忧急焦虑,如今可透过一口气来了。 可是蒋介石笑不出来,他重重心事。飞机迎着朔风行进在西北高原上,掠过祟高的秦岭,之后迎面来了巍峨的华山,紧接着伏牛山脉在望,渭水尽头地面出现了巨蟒似的陇海铁路,这些山川河流,乃至阳光云雾,不但引不起蒋介石的爽朗开阔之感,相反地使他感到不安。他有如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山峰之下,他有如堕入空虚迷幻的云层之中。他自己明白,在西安事变中接受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条件,无非是全国民众的民族革命高潮的压力,以及很多国民党军队对于”剿共“政策的抵抗;另一方面则是英美对于日寇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直接影响到蒋介石的集团。 蒋介石自己明白:他在西安事变前的统治,代表了英、美、法、日、德、意各国在中国的共同利益,因此,众多的矛盾是这样变化莫测。 飞机在云层里穿进钻出,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怀着同一的心事,坐在沙发上发怔,让不同的问题在脑子里穿进钻出。窗外山河如画,阳光明朗,但恁地也无心欣赏。在拔海三千尺的高空中,这几个当时掌握”中国之命运“不可一世的人物,却都有点儿仰愧俯作之感;与气派雄伟的中国江山一比,委实显得太渺小了。 就在一千三百年以前,唐朝有一个姓陈名玄奘的和尚也从西安(古长安)出发,凭着两条腿和牲口,西去甘肃、新疆,翻过帕米尔高原,经过俄属中亚细亚、阿富汗,南往印度的恒河边上(当时叫做天竺),往返一万几千公里,取得了佛经回来。那部长达十二卷的《西域记》便道厚了取经的困苦,而《西游记》的作者便根据这发挥了丰富的想像才能,替中国留下了一部珍贵的小说。 就在一千三百年以后,蒋介石也从西安出发,他凭借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万里江山一日还;他凭借现代化的运输工具,成万吨枪械弹药和战车由铁路运入潼关,准备向延安扑击。他这样做并非取经,而是播道:播送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教义“,他失败了。 十年苦心,半月扣留;数度洽商,一口诺言。蒋介石在爱国民众与军队之前,翻了一个确系空前、但非绝后韵大筋斗!他的愤怒、后悔与痛苦比华山还高,比黄河还深,比云块还难计算,羞悔愤激,只得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他这一次西安之行,记录起来应该比十二卷《西城记》还长,但欲公诸于世,却是一本白卷,因为如果按照实际情形,他将无法写下一个字。 《西游记》老少咸宜,中国人民世世代代酷爱这个人格化了的孙悟空,他反抗天宫统治,博得了做牛做马的人们”拥护“。 蒋介石西安半月中应该写些什么呢?向国际、向”臣民“缴白卷么?为了面子,绝不可行。那末说些什么呢?说张、杨如何凶狠、共产党如何野蛮残酷吗?但分明蒋介石夫妇等已经活着回来。于是准备向对方痛骂的企图,也只得自己推翻。 不能责骂对方,不能惩罚对方,也就是不能挽回面子,这比丢了个东北还下不了台。 机上的侍卫人员递来点心,蒋介石摆摆手表示不想吃。人们却都从思索中醒了过来,宋美龄在白纸上潦涂草草写了几句英文,问驾驶员还有多久到洛阳?一忽儿侍卫便把驾驶员的英文回条拿了过来,宋美龄看过后便递给宋子文,在蒋介石耳边说道:”已经过新安,顶多几分钟,便到!“ 蒋介石也不回答,凝望着朵朵白云,在云间似乎闪过他师父张啸林等人的面孔,只见他咬着牙齿,下了决心:”走着瞧罢!我姓蒋的这个筋斗不能算了,等机会罢!“ 洛阳机场万头攒动,地方上已经下令各机关学校社团前来欢迎。由于蒋介石的侍卫非死即伤,或遭扣留释放后搭车返京,而张杨的侍卫又不便进入洛阳,戴笠便自己出马,布置一番。待机门开处,戴笠抢先入内,却碰到蒋介石一弃子灰。蒋介石一肚子羞悔愤激无处发泄,当着几千人的面前又不便给他一顿耳光。再说自己腰背疼痛,动手打人也委实吃力,只狠狠地瞪了一眼,愤愤地说了句:”你,你好!你的耳朵聋了!眼睛瞎了!把我害得好惨!“说罢便由宋子文兄妹扶下梯子,同地方官员略一点首,马上钻进汽车。表面上说是亟需休息,事实上蒋介石派戴笠等人展开了调查,他把何应钦所下的命令统统收集起来,由宋美龄向空军转达撤退命令,由宋子文向陆军转达停止军事行动待命的命令,由戴笠布置监视来自西安每一个可疑的客人。这么着,就在洛阳度过了忙乱的一夜。 第二天上午,蒋介石同宋美龄续飞南京,张学良同宋子文等人跟在后头。距离南京越近,蒋介石的心情也更紊乱。他在不安地思索:他的统治代表了”列强“在中国的共同利益。同时在一定时机,一定场合,又代表了某一个外国在中国的特殊利益。因此不但蒋介石与国民党内部各派别在各种期间内的磨擦,是反映了”列强“在中国的矛盾,同时蒋介石自己政策的变化,也是”列强“在华矛盾变化的反映。从上海交易所中学得的本事已经全部用到政治上来了。蒋介石同”列强“之间的合作,完全看行情行事,如何合作?同谁合作?完全要看对方所提条件而定,看自己在这方或那方所得利益的比较。他视日本如神物,日本要什么便给什么。但他的做法是有几方面的,他如果觉得还有另一种买卖可做,就可以不只做一样的买卖。以前英美方面放任日本占领东北和热河,但自从日寇进入华北,特别是”何梅协定“之后,英美就不像以前那么放任了。英美在华北华中有很大的利益,直接受到日寇这个角逐者的武装打击,因此改变了态度,并且影响了蒋介石。英美这种变化诚如当时《密勒氏评论报》所说,是反映着英美方面对于最近缔结的日德军事同盟的反对态度。 因此,英美这种转变不但是对中国问题,而且是全面性的。 于是,在英美法与日德意两条道路的中间,蒋介石有旁徨不知所从之感了。 蒋介石为返京以后的问题苦恼着,他伤脑筋的问题还有的是:以他为首的四大家族独占的财产及其政权,在”何梅协定“以后,在日寇新的侵略行动面前,受到了朝不保夕的直接威胁,感到忐忑不安。 但在其他人员而言,随蒋介石安全回京,倒是一次比较轻松的旅行了。航行途中郭增恺对宋子文道:”既然相信他俩诚意了结此事,就千万不要再把国家开玩笑了!“ 宋子文默默地点点头,说:”好,我们当他是病人罢!“他叹息:”记得你曾经在西安问过我,问我对他有没有把握?我说约同夫人一起和他商量罢。 “我记得还问宋先生,”郭增恺道:“问您:夫人是不是掌握得住?您认为她能掌握,因为他也是基督徒。看情形,您说封了。” “对于这位先生,”宋子文皱眉道:“我有些地方真不懂。譬如二十和二十一日以后,他虽然表示放弃‘安内攘外’政策,却不信汉卿有送他回京的诚意。悄悄地对我说,希望南京继续对西安实行军事压迫,这使我苦恼极了,我真不懂他怎祥搞的!”宋子文苦笑问道:“你看怎么祥?” 郭增恺想了想,郑重地说:“从现在起,所有一切责任:国家的事、汉卿的事、西安的约定,以及蒋先生的信誉,都担在你肩上了!” 宋子文沉重地点点头,认真地再问:“如果事实与说话不符时,那怎么办?”郭增恺感到有不祥之感,但笑道:“张、杨的部下可能拿着手枪找你说话罢!”宋子文一怔,再郑重地说:“这不是生命问题,是人格问题,我怎么可以失信呢?” 这位“国舅爷”,显然也无法捉摸蒋介石在想些什么。 蒋介石自已明白,以他为首的四大家族的财产和统治中心,是在以“列强”大买办市场上海为中心的周围地带。日寇侵占东北时,离开蒋宋孔陈的财产和中心政权距离还远,因此蒋在九一八事变时说过“这没有多大关系”,“失掉了东北对革命无所损失”。日寇进入华北后,蒋介石的势力也从河北、察哈尔一带撤退,但蒋介石这时觉得还可以同它相安无事,并且进一步接受日寇的“亲善”。而事实上日寇已经迫近蒋介石的财产和统治中心所在地,那末日寇对于中国四大家族的财产是保存抑或并吞,这就使蒋介石煞费思量,犹疑不决了。 在美英日之间,蒋介石本来采取狡兔三窟的多边买卖政策,如果美英能够支持他的财产和中心统治,他也就可以执行英美的政策。因此,西安事变得到国内和平的结果,蒋介石一到洛阳便下令停止对西安的军事行动,是中国民众抗日潮流的压力,及以蒋介石为首的四大家族利益这种种不同的因素、不同的方面交错结合而成。这些不同的因素以及不同的方面,其利益和立场完全相反、矛盾,但却在一种历史特别的机遇上互相错综,形成了这一个特别的新局面。 正因为这是一种极端矛盾的结合,蒋介石对于这个局面是完全被迫,无可奈何而承认的。所以西安事变后国内的和平局面仍然动摇不定,而蒋介石仇恨之心也仍然放在爱国抗日的老百姓身上。 而最难堪的,莫过于从洛阳到南京的途中了,蒋介石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挽回面子?即使不能全部挽回,补救一部分也好。就为了这,把他急得什么似的。同时受了伤的腰背也大开玩笑,在西安时为了体面,即使痛得不能支持,蒋介石也咬着假牙忍耐下来;这是上海青红帮中的本色,三刀六洞滚钉板,哼一声不算好汉!但离开西安以后,蒋介石的安全已经大可放心,腰背那股痛劲儿,却痛得他不能支持了。再说在洛阳一夜为了应付何应钦的军令紧张过度,蒋介石在返京途中既痛且乏又烦,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宋美龄见他那副情状,劝道:“算了吧,反正我们马上可以回到南京,只要我们没有死,你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么?如果那伤势的确厉害,我看我们立刻到美国治疗。” 听说到美国治疗,蒋介石忙不迭摇手道:“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到美国去,我只是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怎样挽回面子。” “我有办法!”宋美龄咽下一口巧格力:“你有精神听我说说吗?” 蒋介石霎霎眼睛道,“你的办法这两天已经听完了!你不是主张枪毙何应钦,就是赞成同日本宣战,甚至劝我到美国休养。你的看法不一定不对,但子文的看法似乎更稳,他不主张同姓何的马上拉破面孔,他说以后可能还派他一记用场,这一点我很同意;他对于宣战这一点没有你这么热心,但认为根据外国朋友的最后意见,还是沉着一点的好,非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动兵。” “还有呢?”宋美龄冷冷地问道:“那你不准备听我的意见啦?”她拿起望远镜向地面了望一番,随口说了声:“这里大概是安徽了。”她扭过头来:“大令,劝你去美国看伤,是为你好!” “是的是的,我知道。”蒋介石边说边捶腰,哼哼唧唧道:“你说说看,你说说看。” 正是:言犹在耳,事却不然,未到南京,却作暗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听错话 宋子文愤怒斥CC 伤脑筋 陈布雷拟稿训张杨 宋美龄喝一口水,吞一粒多种维他命丸,揉揉胸口道:“大令,打仗不打仗,反正还用不着急,日本人那能这样不够朋友,得寸进尺,得尺进丈,真好意思乒乒乓乓打到南京来么?你同他们的交情不能说不够深厚,我看只要我们不提东北……” “张学良这小子非提不可嘛!”蒋介石忍不住生气道:“我今天满身是伤,都是为了东北,西安谈的,我答应的,不是都同东北有关吗?怎能不提东北?” “汉卿小孩子嘛!”宋美龄笑道:“只要哄着他,你把他交给我,什么东北西北,我包管教他不辫东南西北!至于你一身是伤,只要你心上没有伤,你怕什么?日本人有枪炮飞机,美国人难道没有枪炮飞机?就说美国离开中国远点,但他们有,有,有飞机!” 蒋介石侧过身子,让右半身取得休息,苦笑道:“大令,你到底要说什么?别扯得太远了。你不是说有什么妙计吗?” “我先问你!”宋美龄把蒋介石膝上的毯子往上提了提:“你想拿回面子,究竟是软来,还是硬来?” “你的意见呢?” “我主张用硬功。”宋美龄拿起望远镜朝背后搜索一阵,只见晴空万里,远山隐约,嘟囔道:“他们的飞机为什么还没跟上?” “昨夜在洛阳决定我们先到南京,大约两小时以后他们才降落,省得我同汉卿一齐到,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同时面子上也不大好看。”蒋介石闭上眼睛养神:“你说下去。” “我主张用硬功,但昨夜听雨农一番报告之后,我也同意你的办法:软功。不过你身体不好,又受了伤,这一次应该我多费点神了,一下飞机,我把布雷找来,你看好么?” 蒋介石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是这个意思。一到南京,我根本不愿露面,更谈不上发表谈话,还是让布雷做文章去罢。布雷老成持重,忠心耿耿,他一定有很多主意,你一下飞机,就把他找到一边。”蒋介石看看表:“到南京大概十二点多,布雷第一篇文告应该在今天晚上以前,最好是下午四五点钟写好,叫中央社发出去,明天全国各地见报。” “说些什么呢?”宋美龄的嘴始终在忙着,一方面说话,同时吃东西。 蒋介石仰起头来,凝视着朵朵白云;飞机穿出云层,他的主意也就打定:“大令,你叫他先写一篇《对张杨训话》,作为挽回面子的第一步,话不妨说得重一点……” 宋美龄正想笑,一个侍卫正递过牛肉汁来,她忍住后悄悄说道:“对张杨训话?在什么地方训话?是什么时间训话?万一汉卿他俩不承认,不是弄巧成拙吗?” “你不懂。”蒋介石双手捧住杯子,呷了一口牛肉汁,呵口气道:“这就是政治!汉卿跟着我们来,是为了请罪,那我的训话就非常有根据!杨虎城心里不高兴,嘴上哼都不敢哼,他年纪比汉卿大,应该知道万一他敢公开否认我的训话,那就把汉卿害了!我可以振振有词地说:张杨欺上成性,冥顽不灵,着即严办!我倒希望杨虎城否认,只要他一否认,我就正式同他开火,到那时东北军就非同杨虎城火并不可了!东北军一定认为这是杨虎城闯的祸,他如果不否认,他们的少帅便可以安然回西安……”蒋介石捶背叹息:“你是怕他们否认,我就怕他们不否认!” “呵!”宋美龄做个表情:“难怪美国教授说,要了解中国政治的真相可不是件易事。现在这就是一个例子,你分明没有向张杨训话,相反地在西安机场同他们重复一遍你所答应的诺言,现在却……” 突地一声铃响,机身一震,驾驶室门外忽地亮开红灯,侍卫们也忙不迭赶过来为蒋介石夫妇结上安全带。从窗外望出去,长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南京已在脚下。 蒋介石突地又不安起来,心想东京的刺客会不会在机场出现?机场上万头攒动,摇旗呐喊,军乐悠扬,爆竹不绝,显然南京已经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欢迎场面。 这场面使蒋介石眼花撩乱,忐忑不安,羞悔愤激,五味俱全。机门开处,只见文武官员一字儿排列在前面:皮袍马褂、军服长靴、西装革履、高矮肥瘦,一见他下机便一齐立正行札。蒋介石第一眼便看见何应钦直挺挺立在面前,不由得怒从心上起。 在肃立着的文武大员脸上,他们显然给瘦骨伶仃、弯腰曲背的蒋介石引起了无限惊异。仅仅半月功夫,蒋介石有如苍老了十年;他极象一只变了味的虾米,在它身上与灵魂之中,闻不到一点健康的气息,只见他弓着腰,艰难地给人们扶下飞机。 但在他同何应钦面对面的一刹那,文武大员们又为蒋介石盛怒的目光怔着,但只见蒋介石嘴唇微微抖动几下,眉宇间那股杀气倏忽消失,蒋介石立刻堆上一脸笑,向欢迎者低声说:“好好!”马上又给扶进汽车,疾驰而去,只有陈布雷一人跟在侍卫车上。 何应钦松下一口气,文武大员们登时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但不时用眼角四处张望,深怕他们的说话给戴笠的人听到,传入蒋介石耳朵里,惹起麻烦。可是他们并没有跟着欢迎者散队,一个个仰望天际,要看看后面一架飞机上的张学良。 一直过了两小时以后,另一架飞机开始降落,但四周警戒着的宪兵也就围了上来,不准任何人挨近这个西安事变主角。文武大员们失望地同宋子文打过招呼,只得纷纷散去。 张学良向欢迎者安详地举手示意,然后坐进宋子文的车子跟他离去。宋子文把张学良安顿在家里,立刻又赶到蒋介石官邸。 蒋介石官邸里挤得水泄不通,文武大员们纷纷前来慰问,同时听说即将召开临时谈话会,于是各怀心事,都在等着。宋子文的出现使他们兴奋起来,一致在他面前表示慰问和对张学良的不满。程沧波尤其卖力,侃侃而谈丑表功道:“宋先生,要说声讨张学良这小子,中央日报可以说口诛笔伐,举世无两!我亲自执笔撰文,从张学良的祖宗三代骂起,骂得痛快极了!说不定张学良看见以后大吃一惊,这才乖乖地把这次事件解决了。” “嗯嗯。”周围的人们,尤其是CC的官儿一致附和着,“是的是的,骂得好!骂得好!”那知道宋子文一肚子气,心想西安事变如果靠骂靠打能够解决问题,那老蒋早已一命呜呼,宋家也早已逃到美国去了,于是当着程沧波的脸勃然变色道:“程先生,你错了!你骂张学良从祖宗三代骂起,骂得他非常下贱,那你等于骂政府,骂委员长!试问张学良既然这样下贱,政府竟还派他主持西北军事,是政府瞎了眼?还是委员长瞎了眼?你简直连骂人的道理都不懂,中央日报社长你怎么做的!” 程沧波一头冷水,给泼得全身发抖,CC大将们正相顾失色间,却见张群一声阴笑,在沙发上大点其头,然后冷冷地说道:“宋先生甚有见地,我们骂张学良,可不是从他祖宗八代骂起。要知道张杨这次西安事变,并不是孤立无援的。他们的借口是说委员长不抗战,我们就应该从这一点入手,扭转天下人以为委员长真的不抗战的那种错误看法,譬如:……”张群正想滔滔不绝地演讲,突地一个侍卫奔进来请宋子文进去,有人便问侍卫道:“张侍卫官,委员长的临时谈话会大概什么时候开始?” “这就不知道了。”侍卫跟住宋子文便跑:“现在委员长正休息,还没决定请哪一个医生。”正说道又一个侍卫仓惶而入,拦住宋子文便报告道:“有一二十个新闻记者在门口吵,他们非要进来不可……” “叫他们进来好了。”宋子文回过头来指指大客厅:“叫他们先在这儿待着。”宋子文说罢便到蒋介石的卧房,只见他躺在沙发上,盖着球子,哼哼唧唧地问道:“张学良也来了?” “在我家里。”宋子文点点头。 “有人陪着么?”蒋介石有气无力地问道。 “可以说得上警卫森严四个字。”宋子文笑笑:“你放心好了。问题是赶快找个医生彻底检查一番,先照个X光再说。” 蒋介石点点头:“她正在同各方面打电话,找一个合适的医生。南京这么大,医生这么多,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我嫌太吵,她到书房打电话去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宋子文说:“中外记者二十几人在客厅里等候……” 蒋介石直摇手,吃力地挪动一下身子:“你找布雷给拟书面谈话罢。布雷正在忙着。”宋子文一听便找到陈布雷屋子里,只见他反剪双手,正在焦躁地来回踱着,水汀放得很暖,陈布雷却满头冷汗。看见宋子文进来,苦笑道:“对张杨训话?训些什么?教人急煞!无中生有,委实难写!” “你反正不在乎,”宋子文把他按在椅子里:“大笔一挥,要什么有什么。现在给你一宗生意,中外记者二十几人在客厅等候,他要你给他们一个书面谈话,马上缴卷!” 陈布雷干瘪的嘴唇抖动几下,眼睛里流露着无可奈何的神色,换过一张稿纸,按住胸脯干咳一声,便伏案疾书道:“余经长途飞行,颇感疲劳,未能亲自接见各报记者。但余在离开西安之前,曾对张学良杨虎城表示余对西安事变所欲言者。” “且慢!”宋子文皱眉沉思。 陈布雷陪笑道:“我知道怎样写。老实说,《对张杨训话》的稿子我还投有拟好,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内容透露出去的。” 宋子文抚掌道:“那就好,对张杨训话根本没有这回事,你如果在这个书面谈话中提到一些内容,那这些新闻记者可又要钉住查根究底,讨厌死了!” “是的。”陈布雷蘸蘸墨,写下去道:“……现在一切问题应候中央政府解决,余既为军队之最高统帅,对西安事变,理应负责。此系由于余平时未能维持军队之纪律有以致之,私衷至为耿耿。兹者幸中央政府已伸张威信,全国文武官员也尽力维持治安与秩序,诚为可喜之事。余对国内外民众与友邦政府及其民众之深切关怀,也深表感谢之忱。” 陈布雷写完,念一遍,两人再在若干地方斟酌一些字句,然后拿到蒋介石跟前。蒋介石听陈布雷念完,再作了若干补充,疲乏地说道:“好罢,拿去油印,先打发他们走吧。” “医生决定没有?”宋子文问道。 蒋介石指指书房:“她还在打电话,看样子还没决定到底请谁。刚才她说已经请妥了一个美国医生,我拒绝了。” “为什么呢?”宋子文一怔:“美国医生,那多好?” “我不愿意叫美国医生看到我的伤势。”蒋介石苦笑笑:“这,这不大好,教人瞧不起;再说这个医生,将来我要他陪着我,美国人不方便,而且你知道我同他们语言不通,老是让夫人做翻译,也不大妥当。” 宋子文皱皱眉道:“也好,那我帮她找医生去。”说罢便到书房。那边陈布雷已到客厅,向中外记者宣布蒋介石的书面谈话正在油印,马上就可以分发。陈布雷便乘机同文武大员打个招呼,只见张群同几个人正在口沫横飞,谈他的宣传手腕:“布雷兄,请坐。我刚才在说,共产党和张学良他们说委座不抗战,我们应该技巧地驳斥他,不能够从张学良的祖宗八代骂起。我们可以大大地夸张和夸奖百灵庙的胜利如何艰难与伟大,在人们心目中造成一个政府已在抗战的印象。对西安事件本身不宜多讲,只可以轻描淡写,说这是个不幸的事件,然后说此事是非曲直,应该听一听绥远抗日将士的意见与主张。我们不正面提出谁是谁非,要大家听听傅作义的话。这样做法,对张、杨的打击,不是比一味漫骂要有力得多吗?而对南京政权的帮助,也是十二万分的有力!” 张群这番话明明是在丑表功,有意在CC系面前摆威风,显本事。陈布雷心想张群平日为人深沉圆滑,怎么今天这样嚣张?莫非果夫立夫已在老蒋面前栽了筋斗?或许政学系想在西安事变之后、步骤未决之际展开攻势么?陈布雷不禁纳闷,朝张群微笑点头,算是答覆。心中挂着《对张杨训话》尚未完成的腹稿,正拟举步返回,突地几个外国记者要求他发表有关张学良的新闻,并且一再追问:“张学良住在什么地方?” “不不不,”陈布雷忙不迭摇手:“我不知道。” “听说张学良明天就要枪毙了?”另一批记者问口 “这这这,”陈布雷扭头便跑:“这我都不知道。嗯,大概不会吧。”边说边奔进蒋介石卧室,告诉他中外记者在打听张学良的消息。蒋介石正皱眉间,宋子文兄妹已经请妥医生回来。宋美龄作疲乏状用英语说道:“呵上帝!”她立刻用中国话接下去:“医生终算请好了。” “谁?”蒋介石紧张起来:“是外国人么?” “不,”宋美龄往沙发上一躺:“中国人,郑祖穆。” “郑祖穆。”蒋介石放下心来,舒一口气,吃力地问陈布雷道:“你有什么事?啊啊,你是为张学良的新闻来的。”他向宋子文叮嘱道:“这件事你们商里去吧。我的书面谈话已经在油印,汉卿的书面道歉也应该一起发表。如果不是外国记者追问,我也忙胡涂了。”他挥挥手:“好好,赶快通知侍从室,把汉卿向我的书面道歉先发,然后再发我的。次序先后,可不要弄错了。” 陈布雷出得房门,低声问宋子文道:“这倒难了,中外记者分明在等候先生的文告,怎么让张学良的书面谈话先发表?其中道理,我懂得,可是现在找他写书面道歉,恐怕来不及了。” “你这位先生,”宋子文拉住陈布雷便往房里拖:“张学良的谈话你一样可以捉刀,大概的过门你已经知道,赶快起草!” 陈布雷扑的一声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肠,只见他一字一斟酌,写道:“委员长赐鉴:学良赋性质鲁,顽梗失礼,因此而有西安之事实;冒失违法,罪莫大焉!兹赧颜追随来京,静候予以应得之惩罚,以维法纪,并戒将来。凡有利于国,学良绝不敢辞,纵死而无怨。敬请勉抑个人情感,不以姑息学良,而减免其应得之惩罚。……” 宋子文听陈布雷念过一遍,急得顿足用英语说道,“不好,不好,不好!” 陈布雷抹抹一头冷汗道:“什么地方不好!” 宋子文抓起草稿便跑:“布雷,不是你的稿拟得不好,我拍外国记者一定要找到张学良,找到之后,那这个道歉口吻便有出入了。张学良一定会提到抗战,而你替他拟的稿子上,没提抗战一个字。” 陈布雷紧紧张张站了起来:“这是先生的意思。他下了飞机之后,夫人把我找来,说今后对外文告,一概不提周恩来他们在西安的奔走情形,对抗战问题也不必提到,所以……” “我知道。”宋子文急着要走:“你不必解释,今后只好不让张学良露面。好在他住在我家里,‘招呼’倒很方便。”说罢便走。 陈布雷透口气坐下来,《对张杨训话》实在使他伤透脑筋。根据蒋介石夫妇的说法,这个训话是在蒋离开之前,地点是西安高桂滋公馆里,内容呢? 陈布雷搜索枯肠,终于抓住了几个要点:首先是蒋介石说自己管理部下不力,以致出了这个乱子,而并非因为抗战问题;其次是蒋介石人格伟大,张杨二人终于不但释放了他,张学良且赴京请罪。蒋介石对于他伟大的人格能够感动这两个“凶首”,自己固然非常欣慰,对张杨也有厚望焉。至于周恩来等如何奔走调停,当然一字不提;总之,《对张杨训话》的目的是蒋介石挽回面子的第一个文件,陈布雷得聚精会神,好好地写。 且不表陈布雷在屋子里拟《对张杨训话》。却说宋子文赶到蒋介石房里,只见侍卫们在医生郑祖穆指挥之下布置X光机,宋美龄也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同医生说些关于蒋介石伤势的问题,不时责骂侍卫们粗手笨脚。宋子文插嘴道:“这批侍卫都是昨天才到差的,他带到西安去的那批,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或许明天搭飞机来,或许坐火车回来。……” “那也应该找一批像样的。”宋美龄还是不满意道:“瞧他们一个个粗眉大眼,好像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一看那外表,就教人不快!” 宋子文同医生打过招呼,笑道:“听说是布雷昨夜匆匆忙忙,命令第一组找妥的,好在一两天里西安就有人来,你忍耐一点吧。” 侍卫们听不懂这兄妹两人的外国话,一个个满头大汗装妥了X光机,立刻在四周增加警卫,蒋介石马上就到。 郑祖穆试了试电钮,看着侍卫们把四周挂上黑布,一片漆黑之后,恭恭敬敬说道:“请委员长照X光。” 蒋介石由侍卫扶着,一步一扭,哼哼唧唧地出了卧房。刚到门口,却听见一片喧哗,侍卫长面色灰白,奔将前来。 蒋介石心头一沉,一反身退回房里,扶在门框上吃力地问道:“又是什么事!” 正是:惊弓之鸟,望月而飞;惊恐之人,呆在房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胸背装钢架 医生治疗稻草人 当面碰钉子 伤心挖苦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