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武昌首义之夜战,吴兆麟不唯是不敢杀蔡济民,连邝功名最终也“经同人缓颊得免”,意思是说,三军将士一起替邝功名求情,所以吴兆麟也就就坡下驴,权且寄邝功名的头颅在他的脖子上。说到底,吴兆麟也不是跟老邝有什么血海深仇,非要杀他不可,只不过兵行如火,律令如山,战事进展到这一步,每个人做事都已经由不得自己。 而邝功名、蔡济民攻打督署失利,也是事出有因,低估了督署的防范之严密。当时邝功名,蔡济民率众攻取督署后院,而督署为了自身的安全,早已调了兵力,埋伏于都司巷。邝功名,蔡济民二人不知,仍然是按了原来的布署,先派几名兵士在前面侦察前进,大队人马尾随其后,不提防转过都司巷,就遭受到了前方猛烈的机关枪扫射。 在当时,机关枪是比火炮更吓人的武器,机关枪扫射起来,子弹密集如雨不说,还不象火炮那样运作不灵便。再加上夜黑无法视物,前方机关枪一突突,邝功名蔡济名二人,根本就无法前进一步。 不能前进,那就后退好了。 可临战这种事,一旦不能前进,往往是连后退都不可得。邝功名和蔡济民只顾后退,心神错乱,竟然失察于防范,两支小部队堪堪退到恤孤巷时,巷中突然枪声大起,弹雨横飞,当场将两支小部队切断,不知道有多少人当场战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平安逃回,就连设伏于恤孤巷的敌人是谁,都没有弄清楚过。 总之,暗夜黑枪,打的就是糊涂仗。 眼见得两军失利,吴兆麟不慌不忙,下达了一道吓人的命令: 火攻! 烧街! 此令一下,霎时间从王府口到都司巷,从水陆街进大龙巷至小菜场,从保安门正街至望山门正街到东辕门,三路同时火起。熊熊的烈焰,将个可怜巴巴的督署衙门笼罩在黑烟之中。 三路熊熊大火,向着督署席卷而来,当时总督瑞瀓惊呆了,心说这革命党人也太凶了,你打不过就快点投降吗,投降了还不误明天早晨开饭,你说大半夜的你放什么火呢,还让不让人家消停了? 就是不让你消停! 此时起义军这边,又来了强援,吴兆麟摩拳擦掌,发誓一定要拿下督署。 【09.横竖只是听个响】 熊秉坤的脑子里,有一个严重的炮队情节。 因为按照共进会与文学社最早发布的作战计划,是由南湖炮队首先发难,然后四面开炮,八面开花,督促各标营响应。可没想到南湖炮队始终是悄无声息,逼得熊秉坤他老人家赤膊上阵,以痰盂马桶大阵杀出兵营,率先赶到了楚望台。但南湖炮队始终未响炮,这事让熊秉坤耿耿于怀。 所以熊秉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党人金兆龙,带人出城去接应南湖炮队。 话说金兆龙率人来到了城门下,发现城门紧闭,一只长一尺,重达三斤的巨大铁锁,将城门牢牢的封住。再看四周,守城的兵士却一个也无,全都是不想卷入这场没名目的战火之中,早早逃之夭夭了。 于是金兆龙用双手扣住大锁,用力往怀中一带,就听哗啦啦一声,那坚俞金石的大铁锁,竟然让金兆龙掰成了几块,这怪事连金兆龙自己都吓了一跳。 城门开了,金兆龙率众出城。却不想统制张彪虽然军事能力差差,但人家好歹当了多年的领导,而且他又知道党人起事的全部计划,早就料定起事者会出城联络南湖炮队,所以早早的打电话,通知第三十二标标统孙国安,命他事先派人在路上堵截。 孙国安接到电话之后,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保证完成任务。摞下电话后,一琢磨,这大半夜的,兄弟们都已经睡下了,派谁去呢?派谁去谁有意见。有了,就派队官楚英去好了。 难道楚英就没有意见了吗? 他不能有意见,因为他是旗人,人家革命党反清复明,要杀的就是旗人。所以这事派楚英最合适不过的了。 于是大半夜的,楚英只好揉着惺惺睡眼,带着两队兄弟于要道上布置,可是他心中也上火啊。你说这大半夜的,不说上炕睡觉,却跑来这荒山野岭来堵革命党。凭什么别人都躺在舒服的被窝里呼呼大睡,让我来遭这罪啊?噢,就因为我是旗人?我是旗人怎么了?这武昌城里的旗人又不止我一个,凭什么让我来啊? 再说这革命党精神头也大,半夜里不睡觉还要革命,感情是部队里过的日子太舒服了……正想着,前方金兆龙的小分队已经出现,双方喊话:喂,干啥的?你是干啥的?管我是干啥的,你先说你是干啥的?你不说你是干啥的,我就不说我是干啥的……短促的喊话过后,双方就交上了火。打了一会儿,士兵报告:报告队官,咱们打不过人家。 为啥打不过?楚英心里上火,就问道。 士兵回答:咱们人多,他们人少,真的打不过…… 咱们人多还打不过他们人少的?质疑了一句,楚英终于醒过神来了:是打不过,是真的打不过。自己这边虽然人多,但每人只不过几粒子弹,而人家那边虽然人少,子弹却是打不完的打……感情这革命党是扛着军械库赶夜路吗? 打不过怎么办?为国捐躯? 少扯蛋,既然打不过,那就回去睡觉,上面的命令是吩咐他们拦截歹人,可没说来的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人家那么多的子弹,绝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快点回去吧,等明天交差,就说……就说自己已经将匪徒击溃,然后才收兵回去休息的。 于是楚英不再理睬金兆龙,率自己的小队回营睡觉去了。金兆龙这边,则是意气风发的继续前进。 行至南湖阅兵亭,遭遇到马队的巡哨。这支马队,当然也是张彪派来的,担心只有一路人马,拦戴不住党人,所以张彪这边又安排了一路。 双方喊话:别闹了,大半夜的你闹什么闹,快点回营睡觉……然后是激烈交火。金兆龙这边发挥子弹充足的优势,拼命射击个不停,马队兄弟们没有子弹,只能是悻悻退走。 抵达炮队第八标后门。 金兆龙开枪,喝令炮队兄弟速速开门,开炮革命。炮标的党人借机闹将起来,长官们无技可施,也象其它各标一样,翻墙钻厕的躲了起来,由是炮标被革命党控制,迎接金兆龙入内,胜利会师之后,商量行动方案。 金兆龙传达熊秉坤的意见,炮标兄弟要快快拖着大炮奔楚望台,上山,居高临下将炮口对准武昌城,则大事定矣。 可是炮标兄弟却连连摇头,那大炮,都是熟钢生铁铸成,好重好重,死沉死沉,白天行军马拉人拖,尚且走不了几步,这大半夜的……难,太难办到了。 金兆龙大急,把熊秉坤的话重复出来:……城内同志盼炮队进城,如大旱之望云霓……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炮标兄弟若然不能将大炮拖上山,俯瞰武昌城,只怕众家兄弟就全都完蛋了。 有这么严重吗? 比这更严重!义军兄弟糜集楚望台,是孤注一掷,舍家撇业,没有后勤,没有后援的。也就是说,起事的兄弟缺乏足够的后劲,如果今夜不能彻底的控制局面,等到明天早晨水米断绝,义军就会不战自溃。 所以炮标兄弟一定要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拖炮入城。 炮标的兄弟们商议过后,决定先弄三门轻便小炮,由金兆龙等护送入城,横竖大家只是要听个炮响,这事还不难办。 【10.天黑时解决问题】 楚望台上,炮声响起,霎时间时局大变。 熊秉坤描述当时的情形,说:即武昌完全独立亦由此隆隆之炮声有以促成之也…… 炮声将武昌诸军推入到了一个别无选择的路口,若然是哪个标营没有人出来响应,必然是炮标攻击的重点目标,大半夜的,谁乐意让人家拿炮轰? 由是第二十九标第三营的人跑来了,第三十标第二营,第三营的人全都跑来了,黎元洪所属的第二十一混成协所属炮、工、辎各营队纷纷赶到。吴兆麟大喜,先命令第二十一混成协所属的炮、工、辎各营占领蛇山阵地,与楚望台互成猗角。复命令南湖炮标的人速速返回,将所有的火炮全部拖来。大炮这玩艺儿,真是太管用了。 接下来的任务,是先攻下督署,后尽杀旗兵。 吴兆麟说:今夜如不将敌击溃,一待天明,吾辈必为所虏也。 吴兆麟的话,意思说得非常明白:别看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可实际上大家都是怕你拿炮打他,所以跑来凑个热闹,等到天明,革命队伍就会迅速分化,楚望台上的义军,到时候只怕会有九成反水,将那不足一成的革命党逮住。 所以一定要在天亮前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法呢? 吴兆麟第二次发布命令: 一、熊秉坤带后队全队,经津水闸、保安门正街攻督署前,伍正林带前队全队协助熊秉坤沿保安门城墙向望山门前进,惟须派兵一棚为两线中间联络。 二、黄楚楠带左队全队,经王府口小都司巷攻督署后,以姚金镛带二十九标第三营右队在后跟进为黄楚楠之预备队。 三、陈国桢拨过山炮两门,在保安门城上布置放列,向督署开炮射击。 四、曹飞龙带右队士兵一排,掩护保安门炮队。 五、方兴以测绘学生百余名为总预备队,并巩固楚望台及军械所防务。 总指挥吴兆麟发于军械所,二十日(农历)午前2点钟。 比较吴兆麟发布的两道命令,后面这一道,参与行动的组织单位,明显的扩增了,由第一道命令上的“小队”扩张到了现在的全队,单只是预备队人数就已经超过了发布第一道命令时的全部人数,吴兆麟这边,颇有点财大气粗的意思。 这一道命令,带来了三个直接性后果: 第一个后果,就是总督瑞瀓招架不住吴兆麟接二连三的狂攻猛打,生气了,就说:全家人你们都过来,过来过来,那什么,跟你们说个事,外边这些不懂事的毛孩子开枪放炮,吵吵闹闹,太烦人了,咱们不跟他们计较,收拾一下家里的金银细软,咱们全家去楚豫号兵舰上渡假去。 这时候楚望台上的炮火,向着督署没头没脑的狂轰,督署外边是杀喊连天的党人,从各个不同方向发起进攻,最要命的是还有三路烧街的大火,烈焰熊熊向督署席卷而来。总督瑞瀓淡定自若,吩咐卫队凿开后墙,带着家人并亲信铁忠,果青阿逃之夭夭了。 吴兆麟这道命令的第二个后果,就是第三十标的旗兵兄弟们,统统被杀了个净光。 【11.古城冤灵】 第三十标的旗兵兄弟遭受劫难,于辛亥革命中被杀得净光光,那真是没得法子的事情。 党人起事之初,就先动手将居住在楚望台附近的旗兵家属老幼,宰杀了个溜洁干净。对些杀人狂来说,已经把人家的父母妻儿杀了,下一步当然是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有关革命党人对旗兵的血屠,当年的新军第八镇第三十一标二营后队正兵万业才,曾有过简略的叙述: ……在当时,革命党人并没有优待俘虏,缴枪不杀的政策。只要捉到旗兵,不是就地杀掉,就是送到军政府枪毙,很少幸存下来的。有的旗兵被捉后,至死不讲话,越是不讲话反而证明是旗兵。有的学湖北腔应付盘查,企图蒙混过关,革命党人想出一个巧妙的法子,凡是出入城门者,都要念六百六十六后,方能进出。六百六十六的湖北语音为陆白陆司陆,不是武汉土生土长的人是不容易学得一模一样的。这样,旗兵就无法混出城去。直到首义成功三天后,军政府下了命令,捕杀才停止…… 万业才老人的叙述,透露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信息:党人于城中的捕杀,并非仅限于旗人,而是师出无名的滥杀。 原来三十标的旗兵,多半是从东北三省调来的,而党人单只凭东北口音来辨识,这必然会枉杀许多来自于东北甚至于其它地区的人。事实上,除了武汉本土的人能够熟练的念出“陆白陆司陆”这种腔调之外,其它地区的来人,都不可能念得出来,所以他们唯有被杀害一途。 万业才老人解释说: ……或许有人用现代的眼光来责备当年的革命党人,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这主要是由于汉兵和广大群众,长期受尽清朝封建统治的残酷压迫和歧视,积恨太深。加以首义之时,举事仓促,并无完善的组织领导。被杀的旗兵,只不过成了封建统治者的殡葬品和替罪羊而已。对此,革命党人是无历史责任的…… 在这里,万业才老人说革命党起事时“并无完善的组织领导”,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实际上起义军的指挥系统已然被清廷摧毁,孙武被炸伤住院,蒋翊武逃之夭夭,如果不是熊秉坤逮到个吴兆麟做起义总指挥的话,此次起义的结果,殊难预料。 当时吴兆麟命令楚望台并蛇山上的炮标,只管把大炮对准三十标的旗兵猛轰,只炸得旗兵鬼哭狼嚎,四处逃窜,许多旗兵光着脚板,穿着短裤,逃入到了长湖芦苇丛中藏身。但是起事者纷纷持枪追杀而至,沿长湖搜索,或是向着密集的芦苇丛中开枪射击,躲藏在里边的人被迫爬出来,起事者厉声喝问,只要听到对方的口音不对,立即开枪射杀。 也有的学生们不敢开枪杀人,就将这些捉获的旗兵押送到楚望台,所以当时楚望台上枪声不断,都是将这些俘虏枪决的声音。 惨烈的杀戮中,忽然有一个人来到了楚望台,却是第二十混成协协统黎元洪的勤务兵,叫柳国祥,他对吴兆麟说了句:黎统领命令,决早5时到楚望台。说完这句话,柳国祥扭头就走。这情形引起了熊秉坤的疑心,当即将柳国祥逮住,详细审问。 熊秉坤喝问柳国祥:黎元洪要来,是来投降我们革命军,还是要带兵来和我们作战? 柳国祥摇头:黎元统就让我来传达这道命令,别的事我不清楚。 熊秉坤道:那你马上回去,问清楚了再回来告诉我们。 柳国祥走了,但吴兆麟的军事权力,也受到了限制。他现在只能指挥动工程营第八营,也就是熊秉坤本人的部队,其余的部队,却全都自行其是,各自为战——实际上是都躲在一边观战,不管谁赢,他们最后都会跟谁走。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统张彪,带着一支军队斜刺里杀出。 张彪,他总算是来了。 第五章 毁灭帝国的人 【01.逼人革命】 张彪率军突出,就是吴兆麟所发布的命令引出的第三个结果了。 最初他按兵不动,倒不是他怕了革命党,他的能力再弱,毕竟是统兵多年,治军的经验是非常之丰富。之所以迟迟不动,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希望各标营能约束好自己的士兵,只要各标营不动,起事之人就闹不出个名堂来,只等着天亮之后,派几个侦探就能够将党人捉拿归案。二来,张彪担心总督瑞瀓的安全,不敢稍离,直到瑞瀓率家小凿墙而走,张彪这才没有了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出来收拾局面。 张彪出马,带领了机关枪暨辎重营两队,并武装消防队员数十名,占据了望山门城墙。 终究是镇守武昌多年的老将,张彪一出马,果然不是盖的。要知道武昌军人,多年来已经形成了对他的忌禅、恐惧与服从心里,此时突然见到他现身,端坐于城墙之上,身后是一面硕大的白旗,上书: 本统领带兵不严,致尔等叛变。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妻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归队回营,决不究既往,若仍冥顽不灵,则水陆大兵一到,定即诛灭九族,玉石俱焚,莫谓本统制言之不预也! 字如碗口,墨迹未干,随风展现,触目惊心! 张彪出现的地方也有点怪异,让党人们意想不到。当时党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攻过了望山门,越过了一家酱园门口,距离督署东辕门不过百余米,只要再来一次冲锋,就可以攻入督署。党人正自摩拳擦掌,打谱毕其功于一役,不提防张彪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一下子将党人的攻势切断。 当时起义军诸人看到张彪,登时目瞪口呆,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掉头就走,霎时间人如潮落,整个进攻阵势哗的一声,彻底崩溃了。 纵然是喝断长扳坡的张飞张翼德,也未必有如今张彪的威风。 张彪现身,竟惊得起义军全线崩溃,细究起来也属正常之事。要知道,目前的义军,是在炮口下被迫起义的,成份非常之复杂,虽然年轻的学生们醉心革命,但学生心智尚不成熟,一旦见到“老领导”,就如同干坏事时的孩子遇到大人,本能的产生退缩心理。而义军中老成之人,参加起义原本是心不甘情不愿,只不过看到义军有获胜的希望,这才跑来捞一瓢羹,此时突然见到张彪一身戎装,不怒而威,心里顿生畏惧之感,丢枪弃甲掉头而逃,于他们而言实属情理之中事耳。 义军全面溃逃,却把个伍正林坑惨了。 伍正林,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前队排长,为啥偏偏就他被坑惨了呢? 想一想吴兆麟发布的第二道命令,第一条是什么? 一、熊秉坤带后队全队,经津水闸、保安门正街攻督署前,伍正林带前队全队协助熊秉坤沿保安门城墙向望山门前进,惟须派兵一棚为两线中间联络。 看清楚了没有?前队队长伍正林的防区,恰好跟张彪出来的地点重合了,都是在望山门。 别人都可以跑,就伍正林没地方跑——直接就被张彪堵住了。 瞧瞧这张彪干的好事,你说他堵住伍正林干什么?跑都不让人家跑,这是不逼着人家继续革命吗。 伍正林欲逃无路,只能是硬着头皮,将革命进行到底。 【02.最歹毒的发明】 冲啊! 张彪甫一现身,其所辖统的武装消防队,就举着明亮的斧子冲了上来。都是龙精虎猛的壮小伙子,一顿饭只吃半饱也要两屉肉包子,打起架来更是不含糊,只一个小小的冲锋,就突破了伍正林部的防线。 逃命啊……伍正林部下的小兵士们掉头欲逃,这一回头可了不得,只听后面枪声起处,数名士兵栽倒在地。 是谁在背后开的枪? 是督战队! 督战队又是怎么个回事? 说起这督战队来,足以给那些缺心眼的战争狂上一堂军事课。如果我们留意军事战史的话,就会发现,举凡是小规模交火,双方都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对射几番,如果有哪一方执意不退,另一方就会做出让步。 比如说党人金兆龙迎请南湖炮标,沿途就遭遇到两次拦截,可对方都只是象征性的拦一下,就退走了,而且事后也不见大队人马追上来,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只有身在战场上的人才知道,战争这玩艺,是天底下顶顶残酷的游戏,冷兵器时代倒还罢了,唯这火器是人世间最歹毒的发明,一旦被子弹击中,轻者伤残,重者毙命,而且这种伤害是无法修复,不可逆转的。不管你所参加的战争有什么价值,但只要你中了枪弹,这战争的价值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火器时代的战争结果,注定了与死者无关。既然战场上的死亡率如此之高,那么人类求生的本能,就让士兵临战时先求自保——这天底下最安全的自保方式,就是在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掉头先跑,最好能够逃得比子弹还要快,这才是战场上广大士兵的心声——如果,这个说法全无道理的话,那么就不会出现督战队这么一个怪胎。 督战队督战队,顾名思义,也是一支强有力的战斗部队,只不过这支部队不上战场,而是在参战部队的后面,用最犀利的火枪,瞄准自家兄弟的后心,徜若有谁在交火时突然掉头想逃,OK,那就不客气的立即给你一枪。 也就是说,督战队,是专门负责干掉自己队伍中胆小兵士的武装。这支部队既然专门挑着自己的战友下手,所使用的武器,必然是最犀利的,免得到时候督战不成,反被自己的参战部队哗啦啦给消灭了。 此时,在前队排长伍正林的屁股后面,就有这么一支督战部队,督队的名字叫阙龙之。阙龙之见伍正林的队伍被张彪的武装消防人员突破,士兵们掉头欲逃,当即开枪,将逃跑的士兵干掉,以恐吓其余的士兵上前拼命。 往后逃,铁定是被督战队干掉,往前冲,或许还会死中求活。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残酷了。这残酷的意义就在于,你既然上了战场,多半已经被视为死人了,反正是你敢不死在敌方的枪口下,就难免督战队的兄弟拿你练准头。 伍正林部的士兵后逃无路,被迫回过头来,和武装消防人员拼了老命。消防队发现这些家伙真的玩命了,急忙退下,研究了一下伍正林部的打法,发现对方士兵革命到底的力量,源自于后方的一支督战队。 于是消防队员们商议了一下,改变了战术,再组织了一轮冲锋,仍然是轻而易举的突了伍正林部的防线,然后几个消防队员同时举枪,瞄准督队阙龙之,砰砰砰乱枪狂射,当场打得阙龙之手脚炸开,浴血满身,已然是受了重伤,没办法再干掉逃走的自家兄弟了。 众士兵见有路可逃,齐声呐喊,向着四面八方落荒而走。 伍正林部被击溃,下一个目标,就是义军设置在保安门城上的那两口重炮了。 张彪下令:与吾夺下那两门炮。 武装消防并辎重机关枪队发一声喊,向着保安门城上冲了过去。 【03.老子死给你们看】 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是由炮标陈国桢带领,任务是将炮口对准督署,向衙门里猛轰。但由于这两门炮摆放的地点不对头,开炮时的准头明显出了问题,炮弹出膛后并没有落在督署的院子里,而是忽前忽后,打得督署附近的民居墙倒屋塌,泥坯砖瓦狂飞。 对老百姓们来说,挨上几炮只不过是小意思了,吴兆麟下令烧街,此时三路大火正向着督署方向漫延,老百姓们早已经携儿带女,呼天抢地的四下里逃命去了。 虽然这两门炮没有轰到督署,但仍然是一个强烈的威胁,也正因为此,张彪首先下令夺炮。 按吴兆麟发布的第二道命令,这两门炮之前,还有排长曹飞龙,带了一个排的人马在守护。但战事初起,老曹明显不给力,没听说他有什么英勇的举动,这两门炮就被张彪的人轻松夺下了。 再说这个曹飞龙,他是和吴兆麟一起躲在楚望台下的战壕里,被党人发现后,才投机革命的。这样的背景,注定了他缺少与老领导张彪决死一战的理由,最大的可能是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重炮被夺,战线崩溃,义军这边迅速的转入颓势,明显已经撑不住了。 这时候前队排长伍正林急了,他大喊大叫,呼吁大家打起精神,立即组织反攻。不想众人却纷纷劝道:老伍,你别闹了,这都闹了一晚上了,还没闹够吗?没看都统那边的告示吗,上面说得明白,只要咱们现在回营归队,就既往不咎,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 伍正林大急:进则生,退则死,我们流了多少血,才终于走到这一步,徜若回营,只怕前功尽弃,再无生机。 无生机也没办法,众人摇头:不信老伍你看不出来,都统那边带的是最厉害的机枪队,我们手下这么几个人,还不够人家扫射一圈的呢,依我说你快算了吧。 不能算!伍正林急了,拨出刀来,横在自己的颈子上:你们要是不依我,立即组织反攻的话,我就死给你们看。 真的假的?众人全都摇头:老伍你别开玩笑了。 当然是真的!伍正林怒不可竭,猛一用力,就要自刎,幸好被他两名手下急忙抱住了:伍排长且慢,千万别寻短见,此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计个屁议啊!伍正林放声大哭:革命功败垂成,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见那些死难兄弟啊。 在场诸人看得连连摇头:你看这个老伍,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吗,抹什么脖子呢?总之老伍,你就算是抹了脖子,也绝无可能进行反攻的了,张统制那边的火力,太强大了,我们根本就不堪一击。 伍正林终于彻底死了心:搁你们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不成? 这时候熊秉坤走过来,说道:我们还有机会。 最后一线机会。 【04.谁说领导能力差】 这最后的机会,就是攻下督署。 张彪夺炮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义军攻打督署。拿不下督署,就意味着湖北的行政机关仍然在运行中,城中的各标营就仍然处于观望之中。只要战事稍有反复,旧有的秩序就会恢复——届时党人就为沦为匪类贼寇,任人捉拿扭送,而这就意味着革命党的彻底失败——除非义军拿下督署,彻底摧毁湖北行政机关,届时革命党人才会有生机。 熊秉坤说:所以我们要组织敢死队,拼力一搏,只到拿下督署为止。 立即组织敢死党人40名,计有伍正林,马明熙,彭纪麟,徐少孺,陈振武,饶春堂,林振邦,陈连魁,胡效骞,徐少斌,杨正全,张得发,孙松轩在前,每人各带了引火之物,只要冲入督署之内,就立即放火。 熊秉坤殿后。另派了杜武库,杨选青,夏一青等人扼守保安门城上,实际上是吸引张彪的注意力,让他们发现不了地面上还有支敢死队正偷偷摸摸的前进。 当熊秉坤的敢死队紧贴城墙根,蹑手蹑脚的往督署方向走的时候,统制张彪的军事能力,终于全面而完整的暴露在众人的眼下: 张彪的能力,确实是弱了一点点。 张彪错就错在不该夺那两门炮上。 分析当时的战局:双方争逐的是督署,熊秉坤负责攻,张彪负责守,虽然战场上枪炮震耳,但实际上打的却是一场宣传战,一场心理战。双方都在试图争取那些谁赢,他们就帮谁的中间力量。如果熊秉坤攻入督署,造成一种义军全胜的错觉,势力最强大的观望者就会站到熊秉坤这边。而如果张彪守住督署,就会造成一种守方力量强大的影响,中间力量就会迅速的站过去,参与对革命党的剿杀。 所以,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对革命党来说价值非凡,只要这两门炮还在轰响,甭管炮弹落在什么地方,都会形成一种威慑效果。 可这两门炮,对张彪来说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难道张彪还能学着革命党,也朝四面八方乱开炮不成? 张彪不能乱开炮,他是既定秩序的维护者。他不仅不能开炮,还要分出武装力量,去保护这两门炮,保护国家的财产不受损失。 这样一来,张彪夺下炮之后,反倒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张彪最正确的做法是,夺下这两门炮后,立即将炮炸毁,然后集中优势力量,对督署附近的党人进行彻底的剿杀,就以他当时的力量而言,是很容易做到这一点的。 可是张彪犯了傻,夺下炮之后非但没有炸毁,反而围绕着这两门炮,与前来夺炮的义军兴奋的对杀起来。 但张彪这样做,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当敢死队紧贴墙根,逼近东辕门的时候,防守在东辕门的清兵开始后撤,一直撤到了西辕门。 敢死队兴奋不已,亢奋莫名,各自扛着煤油桶,直冲入督署的大门。 正要放火,这时候督署大堂之内,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机枪声,密如骤雨的枪弹扫射下,数名敢死队员当场栽倒殒命。 原本是退到西辕门的敌兵,这时候突然绕回到大门前,乱枪齐发,将敢死队牢牢的封锁在院内。 谁说张彪的军事能力差? 【05.除非是出现奇迹】 当敌兵从西辕门绕回到大门,将冲入其内的敢死队封锁之时,却不慎将熊秉坤漏在了外边。 如果西辕门的伏兵将熊秉坤也彻底抄在里边的话,那么党人的督署之战,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一旦革命党精英尽为埋伏在督署大堂里的机关枪扫射殆尽,张彪就取得了全胜。 但熊秉坤早就防着张彪的这一手,这支敢死队是他组织的,而他本人,实际上是起到了督战队的作用,让敢死队在前面冲,他与敢死队隔开一定的距离,另带人尾随其后,目的就是为了在有人抄敢死队的后路之时,他再在后面抄对方的后路。 当熊秉坤发现西辕门的敌兵绕了回来之后,就命令手下士兵全部散开,各自为战,只管从背后对敌兵乱打一气。 他有把握从外包围圈上将敌兵统统消灭,却不敢再对督署院内的敢死队抱有什么希望。 在敌方的机关枪疯狂扫射之下,还指望这支敢死队能够起到作用,除非是出现奇迹。 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了,督署院内,突然升起了冲天的火光。 这烈火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面对机关枪的扫射从容纵火,敢死队们是如何做到的? 实现这个奇迹的,是工程营的党人纪鸿均。早在敢死队集结时,纪鸿均就没有带枪,而是挟了两只装满了煤油的铁桶,跟着队伍低头向前猛冲。冲入督署院内,机关枪突然扫射,敢死队们立即伏地卧倒,躲避枪弹。唯纪鸿均却不躲不闪,而是动作迅猛的将油桶打开,立即点火。当烈火腾空而起的时候,他本人也在机关枪扫射之下,殒命牺牲。 督署大火一起,张彪就彻底傻了眼。 这时候张彪看看督署冲天的火光,再看看自己死抱住不放的那两门炮,心里一定在狠狠的骂自己:你说我守着这两门烂炮干什么?我应该盯紧了督署的前门后院,乱党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只要坚持极短的时候,乱党们就会因为肚皮饿,溃散开来到处找食吃。那时候我再进入督署发布命令,命人四处捉拿乱党。可是现在……现在反倒是我们的人饿得两眼发蓝,无奈何,我先带着大家找个地方食饭去。 气急败坏的张彪率辎重营、消防队顺着城墙出发。督署大火,导致了这支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丧失了目标,走到文昌门,张彪率众登船渡江,去刘家庙火车站食饭去了。 武昌城,至此终于被革命党完全控制。 熊秉坤精神抖擞,率众杀入督署,此时门房又被党人纵火,守兵已经是全无战心,大部分向四处乱窜,少部分举枪投降。 至此大局乃定。 【06.不过是个农民工】 武昌城中,党人结伙,乱兵四窜,到处都是凌乱的枪声。革命党的第一个目的已经圆满达成——摧毁这座古城的既有秩序与规则。 秩序的丧失,带来的是人们心理的极度恐慌。 当少不更事的学生仔荷枪实弹,四处搜杀旗兵的时候,年纪老成的军人却已经扔掉枪枝,结伙逃出武昌城——乱地不可居,危地不可留,徜若朝廷大军赶到,说不定会搞出来个屠城,所以老成的人能逃的则逃,能走的则走,实在逃不脱的,也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第八镇新军全面溃散,士兵逃之夭夭,结伴持枪而行的党人,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宰。 到了这一步,吴兆麟的历史使命就已经完成。 说到底,事业的大小取决于人的能力。熊秉坤能够毁掉一个平静的夜晚,但他没有能力毁掉古城的安宁。吴兆麟能够毁掉古城武昌的秩序,但是他没有能力毁灭帝国。 帝国仍在,强大无敌。除非能够找到一个毁灭帝国的人,否则的话,最多不过三五时日,帝国的力量就会施加于这座古城,重力击下,党人必成齑粉。 有谁能够找到这个人,能够驭熟就轻,操纵着这台由张之洞精心打造的战争机器,摧毁强大的帝国? 必须要找到这个人,而且要快。 留给党人的时间,极短极短,稍纵即逝。 可是他究竟在哪里? 巡查汤启发,程定国,马劳三人一边搜索旗兵,一边清除乘乱打劫的盗匪,突然看到一个伙夫,挑着三只皮箱匆匆赶路,三人立即将其拦下,喝问道:你是不是小偷?趁乱偷了人家的东西? 那挑夫辨道:老总别吓我,这是我自己家的东西。 程定国冷笑:看你衣着打扮,最多不过是个农民工,那买得起这么值钱的皮箱?你说这皮箱是你的,那我问你,箱子里边装的东西是什么? 箱子里边……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挑夫语塞。 果然是小偷!程定国大怒:小偷最可恨了,我们流血革命,你们却趁乱打劫偷盗,让人家骂我们革命党……把这家伙立即枪决! 别别别……挑夫慌了神:这箱子实际上是我家主人的,我替主人搬送回去,所以说这箱子是我的也不为错,但我确实不知道主人在里边装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