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没有人授予陈其美追凶的权力,从北一辉的角度来说,陈其美本人就有严重的嫌疑,理应避嫌,由第三方来负责侦破。奈何老陈原本是性情中人,手下又拥有实力强大的江湖兄弟,再加上国民党那蛛网一样密布的行政系统,如此实力,除了老陈,谁又有资格充任客观的第三方? 此外,对于追凶一事,正在日本的孙文也发布了指示: 闻钝初死,极悼!望党人合力查此事原因,以谋昭雪。 于是全中国的国民党成员,全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加入到了追查凶手的浩荡人流之中。案发之际,有人亲眼目睹了凶手,其身躯甚短,视之若十五六岁之少年,着黑色常服(或云军服),放第一枪后,向卖票房逃窜,仓促之中滑倒在地,即在地上再放两枪,然后跃起沿车站铁栅栏向东而逃。虽经巡捕追逐,已不及矣。 正当茫无头绪之际,忽有两个潦倒不堪的四川学生,来到了国民党交通部的交际处,要求面见领导,说是有机密事件相告。交际处的周南陔主任出来接见,两名学生说:他们是来上海投考的,住宿在四马路鹿鸣旅馆,隔壁住着一个衣衫不整、形貌不善之人,姓武,叫武士英,据说他来此是给一幅古画找买主。有一次武士英到他们两人的房间,无端找他们二人借钱,并拿出一张照片,说,此人不好,可杀…… 书中暗表,这两名四川学生仔,也是在帮之人,是陈其美布置在上海的无数眼线之一。虽然他们记不得照片上人的形貌长相,但国民党立即派了人手,去旅馆抓捕武士英。 派去的人在武士英的房间里蹲了一夜,也没等到武士英回来,众人急躁,决定先搜查一番再说,却不料搜出一张名片,上有“应桂馨”三个字。 应桂馨,便是应夔丞。 名片拿到陈其美面前,老陈立即吩咐:马上报告巡捕房,应夔丞此人现任江苏水警厅长,在官场闻人两界,极有手面,不可小瞥。 或曰,如此可见陈其美是清白无辜的,倘幕后指使人是他,岂有一个交付巡捕房之理? 但如果你知道倒霉的应夔丞是怎么死的,就不会这样想了。 于是陈其美派了手下得力干将王季高、周南陔及陆惠生,会同巡捕房探长阿姆斯脱郎前往妓馆,去逮应夔丞。 众人到了妓馆,听应夔丞正在楼上厢房里狂赌,于是派了与应夔丞关系较铁的周南陔上去。周南陔对应夔丞说:老应,你来一下,我找你有事。应夔丞不疑有他,随之下楼,楼下的探长阿姆斯脱郎立即死死地抓住应夔丞的双手,余人一拥而上,将应夔丞抬起来,堵住嘴巴,塞入轿车,押回捕房了。 而后帮会兄弟与捕探涌入应夔丞的家中,包括应夔丞的几个姨太太,计有17人被扣。然后众人开始搜寻证物,这一搜寻可就惨了,一直搜寻到夜半,硬是什么也没搜出来。 武士英尚未归案,再搜不出证据来,那可不得了。应夔丞岂是易与之人?没有证据你硬是修理他,万一他发起飙来,谁受得了? 关键时刻,陈其美发布指示:周南陔,你跟应夔丞交情最铁,这事还得你出马。 于是周南陔急奔应夔丞家,进去后他走近应夔丞的姨太太们,低声说:你家大人托我回来安慰你们,不必着急,事情有数目了!到明天就可解释明白,但有一个秘密文件,应大人关照,把文件赶快取出来,秘密交给我,以便做好手脚,快点儿快点儿! 应夔丞的姨太太们正在惊恐害怕之中,突然见到家中好友,顿时有了主心骨,急忙悄声告诉他:我告诉你,东西就藏在卧房地板下的夹层里,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不告诉别人才怪,老周翻了脸皮,当场从地板下的夹层中掏出来一大堆物证。 【08.到底是谁老婆】 从应夔丞家里搜出来的所谓证物,是应夔丞和袁世凯的秘书、赵凤昌的小舅子洪述祖之间的电报往来,这其中,主要有四封电报,构成了此案的秘门: 第一封电报,是应夔丞拍给洪述祖的:功赏一层,夔向不希望,但事关大局,欲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宀木,非特生出无穷是非,恐大局必为扰乱。 第二封电报,还是应夔丞拍给洪述祖的:梁山匪魁,顷又四处扰乱,危险实甚。已发紧急命令,设法剿捕,乞转呈候示。 第三封电报,则是洪述祖回复:寒电应即照办,倘空言益为忌者笑。 第四封电报,是宋教仁遇害之后,应夔丞又拍给洪述祖的:匪魁已灭,我军一无伤亡。堪慰。 在几封电报中,宀木及梁山匪魁,都是指的宋教仁。有了这几封电报,已经可以百分之百地判定应夔丞就是凶手。 接下来的工作,是要把武士英逮回来,以便补充证据。 逮武士英的过程,最是搞笑,当时没人认得武士英,那两个做眼线的四川学生,又不在现场,虽说在应夔丞家里一下子扣住了17个人,可这里边到底有没有武士英,如果有的话,他又岂会承认?这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万般无奈之下,一个捕探冲着那17个人瞎叫了一声:哪个是武士英,出来。 在场的17个人中,有一男一女,女的极美,却是上海滩头名妓胡翡云。她和一名男子一同来应夔丞家,结果恰好被扣住。这时候听到捕探询问,和胡翡云一起的男子站起来,说道:我就是武士英,谁找我? 当时众人惊得呆了,怎么这个武士英如此脑子进水?叫他他就答应,立即被逮了起来。 武士英,刺杀宋教仁的凶手,终于落网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要刺杀宋教仁呢? 武士英,真名叫吴福铭,山西人,在贵州学堂读的书,在广西七十四标二营任管带。他的妻子,生得极是美貌,不留神被上级领导看到了,于是上级领导就对他说:小吴啊,你很不错,很能干,我看好你,准备提拔你。对了,你老婆今天晚上有没事?没事让她来我这儿一趟,我找她有点儿事。 于是吴福铭心花怒放,就急忙让老婆去了领导处。去了之后,却不见妻子回来,吴福铭极是不安,就去寻找,上级却诧异地瞪起眼睛:小吴,你疯了,这明明是我老婆,我的卫兵可以作证,她昨天晚上就是和我睡在一起的嘛,以后我们还要继续睡下去,你说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还不让领导跟自己老婆睡觉了,真是不讲道理。 吴福铭大急:乱讲,她明明是我老婆! 领导冷静地反问:既然是你老婆,怎么会睡我被窝里?既然睡在我被窝里,那分明就是我老婆了。这事你不要争了,就这么定了! 可怜的吴福铭,老婆就这样被人抢走了。领导身边的卫兵们个个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纵然发作,也无济于事。 无奈何,吴福铭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此后吴福铭不再跟领导争老婆,只是发愤苦练枪法,终于练出了一手神枪,随手一甩,无有不中。 枪法练好了之后,吴福铭再到抢了他老婆的领导附近,虽然隔着厚密的侍从卫队,只见他手一甩,一声枪响,正中领导咽喉,当场击毙领导一名。 然后吴福铭弃职逃到了上海,为了避免追缉,改名为武士英。 【09.乌龙证人】 被捕之后,在巡捕房中,武士英供述说:他并不认识宋教仁,也不知道宋教仁是谁。但是他有一个姓陈的朋友,邀请他加入了共进会,然后姓陈的对他说,我们要办一个人,此人与中国前途有非常之关系,这个人是无政府主义者,为了四万万同胞,我们必须要除掉此人。 武士英听说此事,当即狂拍胸脯,说:为了四万万同胞,这事就交给我好啦,我保证让那无政府主义者死得不能再死。 姓陈的朋友大喜,就告诉武士英,那个无政府主义者姓宋,今天晚上就要上火车走。于是交给武士英手枪一支,另外叫来两个助手,三人奔至火车站,果然见到宋教仁正要通过检票口,武士英开枪射杀,然后逃回应夔丞家。此时那姓陈的人,正等在应夔丞家里,对武士英说:武士英,干得好,替四万万同胞除害,你是我们的大英雄,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出洋去读书…… 看武士英的供词,幕后操纵者,竟然是一个姓陈的人,这人是哪一个呢?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姓陈的自由出入应夔丞的家,如入无人之境,这岂非咄咄怪事? 但巡捕房顾不上追究这个神秘的姓陈之人,只要让应夔丞招了供,案子就铁板钉钉了。可应夔丞铁嘴钢牙,坚不认账,这时候国民党人适时地送来了一个证人:古董商人王阿发。 在法庭上,证人王阿发与嫌疑人应夔丞之间,有着一场非常有趣的对话。 证人王阿发:我作证,这个应夔丞就是凶手,那天我去他家卖古画,应夔丞拿出宋教仁的照片,对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杀了这个人,如果能的话,我付一千元钱给你…… 应夔丞:你看这个证人……我有毛病啊,我手下那么多兄弟,不要命的多得是,找杀手竟然找到你个卖古董的头上,谁会信你? 证人王阿发:你不承认也没用,反正凶手就是你。 应夔丞:你说你来我家里卖画,那我问你,卖的是什么画? 证人王阿发:是仇英石的山水人物和松竹。 应夔丞:哈哈哈,请法官注意,这个假证人露馅了,仇英石从来不画山水,更不画松竹,连古画都不懂,还假冒古董商人,你可真敢瞎掰。 证人王阿发:反正凶手就是你,你不承认也没用。 应夔丞:我再来问你,你说去过我家,去过几次? 证人王阿发:去过两次,第二次你没在家,没见到你。 应夔丞:那我拿照片委托你杀人,是第几次的事情? 证人王阿发:是你第二次说的。 应夔丞:咦,你刚才不是说第二次去时我不在家吗?我都不在家了,又怎么拿照片委托你杀人? 证人王阿发: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反正凶手就是你。 应夔丞:我请法官注意,这个所谓的证人说话,前后矛盾,情节全都对不上,我想法庭已经明白我是冤枉的了。 法官:现在休庭。 【10.离奇的供词】 指证应夔丞的证人,在法庭上摆了乌龙阵。但法庭不管这闲事,下一个登场的,就是凶手武士英。 在法庭上,武士英和律师之间有一段离奇的问答,是一定要抄过来的,虽然抄过来之后,案情反而变得更加复杂,但如果不抄,就无法明白日后的案情何以会演变成错综复杂的局面。 律师:宋教仁是尔所杀? 武士英:是我一人杀的。 律师:尔何以要杀宋教仁? 武士英:因宋系四万万同胞之罪人。 律师:尔何以说他是四万万同胞之罪人? 武士英:他做农林总长尚做不好,现在他竟想做总统,这还了得吗?所以我要刺他。 律师:尔知宋为国民党何人? 武士英:宋系国民党会长。 律师:是何处会长? 武士英:系国民党全国总会会长。 律师:尔知国民党是何宗旨? 武士英:二次革命,推翻中央政府。 律师:尔何以知道要推翻中央政府? 武士英:即如现在江西,尚不服从中央命令。 律师:尔于中央政府如何? 武士英:我很爱中央政府。 凶手武士英,在法庭上供认出国民党的宗旨,是二次革命,推翻政府,此供词是真是假? 【11.联合日本共取中国】 也许武士英说了不该说的话。 民国始建,国民党不说遵循竞选政治的游戏规则,通过选票入主内阁,而是要二次革命,武力推翻政府。这种事,岂可在公开场合乱讲? 但武士英已经讲出来了,谁也拿他没得法子。接下来租界将他移交中国法庭,由陈其美派了军队将武士英押回来,但武士英,却再也没有机会走上法庭了,他死了。 中毒身亡,死于陈其美的军营之中。 杀人灭口! 这个结论是毫无疑问的,从理论上来说,大家应该马上逮找毒杀武士英的人,以便弄清楚案情真相。这个案子不管由谁来侦破,只有这一个思路。 除了陈其美! 武士英被毒杀,老陈很难洗清自己。再加上陈其美和应夔丞之间的私交,老陈更是难以说清楚——但偏偏现在破案的是老陈,所以结论也就往反方向扭劲了。 而且,孙文也急如星火地从日本赶回来了。 这次孙文再到上海,就不住应夔丞家了——应夔丞已经被逮起来了,去了也没人接待——而是直接去了黄兴的寓所,以国民党理事长的身份,立即召开会议。与会人员有陈其美、居正、戴季陶(就是激进派戴天仇),针对目前的国内局势,孙文先生提出了三点意见: 联日! 倒袁! 立即迅速马上! 关于第一点,就是立即和日本联手,请日本出兵,大战袁世凯。对此,孙文先生曰: 联日之举,益所以孤袁氏之援而厚国民党之势。 关于第二点之倒袁,孙文先生曰: 日国亚东,于我为邻,亲与善邻,乃我之福。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 关于第三点,孙文先生曰: 袁氏手握大权,发号施令,遣兵调将,行动极称自由。在我惟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迅雷不及掩耳,先发始足制人。 孙文先生又曰: 宋案证据既已确凿,人心激昂,民气愤张,正可及时利用,否则时机一纵即逝,后悔终嗟无及。 以上资料,见之于刘秉荣先生之《护国大战》,实际上刘秉荣先生也是抄的史料——但无论怎么看,孙文的表现都有点儿怪异,这个案子,是孙文先生身边人干的,老陈陈其美嫌疑最大,孙先生却硬是得出相反的结论,实在令人费解。而且,孙文先生联合日本人进兵的议案,恰恰与武士英的供词卯上了,这就更让人郁闷。 以黄兴为首,众党人哼哼唧唧,推说全国性的军事行动恐怕不太容易,更何况为了宋教仁一人之死,却要掀起满天的血雨腥风,这也未必是宋教仁的愿望。但孙文坚持,并认为宋教仁之死,是袁世凯要消灭国民党的大阴谋,必须马上出兵,必须立即马上。 没奈何,大家拗不过孙文,只好分头联系各地掌握兵权人士。 结果很快回报,广东陈炯明、湖南谭延闿推说时机不成熟,此时不宜动兵。云南的蔡锷表态,拒绝出兵。还有人去联系南京第八师的陈之骥——不知是谁联系的他,此人是北洋段祺瑞的女婿——女婿当然也不肯出兵。 都不出兵,那就算了吧,孙文联络日本、共取中华的如意算盘,只好暂停。 【12.要闹就闹个惊天动地】 继续侦破宋教仁被杀案。 这节骨眼上,突然有一个叫裘平治的湖北老兄,抢着出来添乱,此人原本是个商人,小本经营赚钱艰难,于是就想:嗯,这世上,有没有赚钱容易的生意呢? 有了!忽然之间灵光大开,裘平治想出来一个好法子:上书,劝大总统袁世凯称帝。 裘平治是这么琢磨的,这袁世凯,既然当了大总统,这就相当于皇帝,但还不是皇帝。所以袁世凯心里,必然是非常想当皇帝。倘若这时候上书劝进,便是个定下国策的功臣,那这辈子吃喝就不穷了。 这么赚钱的生意,还等什么?裘平治立即找了个老儒生,写了封劝进信,然后天天等着加官晋爵。可是加官晋爵没等到,却等来了袁世凯大发雷霆。 平心而论,老袁不是不想当皇帝。这世上谁不想当皇帝?不想当皇帝的人,不是中国人——皇权思想浸淫了数千年之久,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皇帝梦。老袁再怎么说也是旧时代的军人,不可能不觊觎皇帝之位。奈何这时候革命党人虎视眈眈,天天盯贼一样盯紧了他,老袁拼命表现还无法取得革命党人的信任,而裘平治偏偏赶到这节骨眼上上书劝进,分明是要摆他一刀。 袁世凯怒,下令缉拿裘平治。裘平治一躲了之。 正所谓,天下未乱楚先乱,天下已平楚未平。又有人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那湖北人头脑端的精明。这边有裘平治琢磨着从袁世凯这里找个机会捞一把,那边就有人再举革命义旗,重演大武昌首义之壮景。 这个重举革命义旗之人,说起来真的一点儿也不陌生,他就是中国革命历史上赫赫有名、史册留芳、武昌新军第八镇工程营士兵,率先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的熊秉坤。 在武昌爆发了群英会之乱,企图诛杀共进会头子孙武,却把个文学社的张廷辅给杀了的事件中,熊秉坤正驻防于外,没有机会参与。事后他感叹曰: 吁!共和政体尚未组织就绪,而又有此暴动关系时局者,能不为长叹也哉。(熊秉坤《行军纪事》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从这个表态上来看,熊秉坤是不大支持群英会之胡闹的。接下来是张振武组织铁血团,想要打掉肥仔黎元洪,却反被黎肥仔和袁世凯联手诱杀。这一事件,熊秉坤也没能赶上。然后是张振武的亡妻鲁氏冲冠一怒,高薪诚聘应夔丞,要摘下黎元洪的项上人头,于是党人大举潜入大武昌,策动了南湖马队暴乱,老熊也没有参加。 几起大事件,熊秉坤都置身事外,袁世凯专为此事发来贺电,授熊秉坤为陆军少将,勋五位,授勋证书上写的是:盖闻时逢逐鹿,难每发于一夫,势等连鸡,功莫先于首义……意思是说:老熊,你很乖,要继续乖哦。 可这个证书还没捂热,宋教仁被刺事件发生,遂有国民党信使田桐,携黄兴秘函来到,联络熊秉坤、蒋翎武等人,部署湖北讨袁军事。函云: 遁初惨遭狙击,经据凶手具吐实情,令人骇怒。大憝未除,必滋后患,吾党同志,务当振奋精神,重新努力。 这一次,老熊已经是不好意思不参加了,遂秘招人手,联络旧部,于汉口一家餐馆聚会,决定成立改进团机关。 改进的意思,是改进湖北军政,继续革命事业。实质上改进团就是国民党武汉交通部属下的一个秘密组织。 改进团积极活动,目标是推翻袁世凯、黎元洪这俩家伙,除了没被杀绝的文学社成员,再加上江湖会党,渐渐又有超过万人之众,对继续革命表示感兴趣。可熊秉坤忘了,黎元洪却是一直盯着他呢。 实际上,肥仔黎元洪始终没能忘了老熊,早在群英会暴乱、铁血团之乱,及南湖马队之乱时,黎肥仔就一直在纳闷:不对呀,这事不对呀,怎么这么多人闹事,偏偏老熊就没闹呢?这老熊是最能闹腾的……突然之间黎肥仔想明白了,老熊不闹,必有后手。若然是老熊闹将起来,那定然是和武昌首义一样,再来个惊天动地的。 不能惊天动地,惊天动地那还了得。黎元洪屏住呼吸,瞪圆了两眼,终于等到了老熊开闹,霎时间黎肥仔兴高采烈,大驱侦探马队,杀奔改进团秘密机关,连破机关多处,逮捕数人,并急急给袁大头发电,北洋兵舰立即入鄂弹压,汉口各国领事团闻知这一次是老熊在闹事,无不骇得魂飞胆裂,竟然出动七艘兵舰,泊于江面。戒备之森严,比之于老熊第一次大闹武昌的辛亥革命,有过之而无不及。 1913年4月14日,袁世凯下令逮捕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熊秉坤,签署逮捕命令者,为赵秉钧、段祺瑞。 【13.袁世凯被人栽赃】 老熊熊秉坤,再闹大武昌,而北京上海,仍然在继续侦破宋教仁被刺案。 袁世凯对汪精卫说:宋案发生后,一切搜查、审讯,中央极端放任,正因法律问题,不容牵入政治,使其静候判决,不难皎然大白于天下。 袁世凯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你们国民党人不相信我,好啊,不相信我你们自己来,你们自己去侦察,自己去审讯,自己寻找真相吧。 可这时候出了熊秉坤事件,袁世凯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盖因熊秉坤再闹大武昌,表明了一种确切无疑的政治态度:刺杀宋教仁,铁定是你袁世凯干的!如果不是你袁世凯干的,人家老熊又怎么会再举义旗? 局面霎时间变得复杂起来。 大凡节骨眼上,难免雪上加霜,曾经参加攻打南京的原镇军司令林述之,还有一个原广西巡抚沈秉堃死在北京。他们死的时候倒是没人理会,毕竟他们处于政治斗争的外围。尽管他们贴近北洋,但北洋不会接受他们。尽管他们加入了国民党,但也被排除在国民党的核心之外——但是现在,所有的事情突然串到了一起。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袁世凯就不死? 毒杀的结论,就这么铁板钉了钉! 甚至毒杀的凶手,人们都指了出来——袁世凯的亲信梁士贻。 但是始终没人问过一句,这两个人物,在国民党中无丝毫地位,对北洋更无丝毫威胁,北洋人吃多了撑着了,非要毒杀他们两人? 所以目前的史料,对二人之死,有着相互矛盾的说法。有说他们就是简简单单地死掉了,有说他们是被毒死的。 宋教仁案继续在侦破中,负责此案的江苏都督程德全,公布了收缴来的全部证物。 此时的程德全,将疑凶直指内阁总理赵秉钧。 国民党与北洋政府展开了激烈的笔战,在报纸上相互痛骂对方。国民党指斥袁世凯杀人,而北洋则把话挑明了,这是革命大领袖孙文要造反。事态发展下去更加离奇,那凶手武士英在狱中暴毙之后,应夔丞却在狱中逍遥自在,他分明是有恃无恐,甚至还提出了吸食鸦片的要求。 应夔丞的不合理要求,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满足。 此一事件再度引发了国民党人的愤怒,幕后主使者若非袁世凯,这应夔丞岂能在狱中仍逍遥自在? 大家都吵昏了头,忘记了应夔丞正在陈其美的地盘上。他若要吸食鸦片,袁世凯点头是不作数的,只有陈其美点头,才作数。 还有一个可怜家伙更倒霉,他就是赵凤昌的小舅子洪述祖。自打宋案爆发,就已经注定了他的死路。而在上海的姐夫赵凤昌,才发现自己养肥了一只革命的大老虎,在国民党的暴力欲望之前,他的影响力迅速降到冰点,竟然没有丝毫办法营救自己的小舅子。 甚至连北洋都无法庇护他,洪述祖逃往青岛。 在国民党的枪口之下,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去。莫要说一个洪述祖,就在这一年,民国名记黄远庸,他撰写文章风格麻辣,逮到袁世凯就骂袁世凯,逮到国民党就骂国民党,结果遭到刺客刺杀,黄远庸当机立断,拔脚狂奔,一口气逃到了美国的旧金山,这才歇了脚,看前面有个卖馄饨的小摊,就走过去,坐下来喝口汤。就在这时,坐在他身后的一个客人,突然起身,掏枪:黄元庸,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砰的一枪,黄远庸已经魂丧他乡。 黄远庸被刺,同样也算到了袁世凯的脑壳上。直到60年后,国民党元老林森,才忽然想起来这事,说:黄远庸啊,啊,这个人是这么回事,他死的时候,我是国民党中美洲支部的部长,是孙文对我下令杀的,我将任务交给了手下刘北海,刘北海就在馄饨摊上,把黄远庸干掉了,然后再栽到了袁世凯头上。 也就是说,当时有能力,而且习惯于驱使刺客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孙文本人。 在《孙中山集外集》第152页,有着孙文一篇关于暗杀的谈话,全文如下: 暗杀须顾当时革命之情形,与敌我两者损害孰甚。若以暗杀而阻我他种运动之进行,则虽歼敌之渠,亦为不值。敌之势力未破,其造恶者不过个人甲乙之更替,而我以党人之良缚之,其代价实不相当。唯与革命进行事机相应,是不至摇动我根本计划者,乃可行耳。 可见,孙文先生认为,杀掉独立记者黄远庸,是“乃可行耳”之事,此事究竟乃可行耳在什么地方呢? 正如我们的历史,袁世凯被扣上凶手的帽子长达60年,直到有人憋不住,自己说出来了为止。 那么,是不是还有谁,可以杀掉而栽赃到袁世凯的头上呢?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14.进退两难之际】 为避免被孙文“乃可行耳”地杀掉,甚至信不过北洋的庇护,洪述祖逃入了青岛租界,并大声地为自己鸣冤。 洪述祖解释说,江苏都督程德全所公布的证据,全都是真的,绝对假不了。可问题是,他与应夔丞二人所谋议的是,如何阻止宋教仁迈向政权之路,并没有要求应夔丞杀宋教仁。 事实上,这桩案子还有一个大纰漏——但这个纰漏,后来被国民党人发现,又及时地补上了——以应夔丞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要想雇请他杀一个人,那得花多大数目的钱?同样,以应夔丞之精明,不拿到钱,岂有一个先替别人干活的道理? 应夔丞如果是接受了洪述祖的委托杀害宋教仁,那么至少也会收取数目不菲的预付款。是否曾有这么一笔款子从北洋流向应夔丞?应该不难查到。 事隔多年之后,国民党的解释是,应夔丞这人硬是缺心眼,他还没有收到钱,就迫不及待地替人家把活干了。 事实上,以惜阴堂赵凤昌之精明,应该不难看出这其中的破绽。但看出来又有什么用?赵凤昌徒有满腹智谋,手下却无兵可用,甚至连个刺客都雇不起,只能坐看事态向失控方向滑落。 1913年4月27日,黄兴致电袁世凯,说明宋教仁被刺案,不能由普通法庭审理的理由,因为本案的主使犯为内阁总理赵秉钧,即使是司法总长许世杰也没资格插手此案,不仅没资格插手,而且许世杰和赵秉钧等理应迅速辞职。 尴尬之际,洪述祖于5月3日,在青岛又发电鸣冤,曰: ……(国民党)欲借此案牵扯政府,挑动南北恶感,以实行其亡国灭种之政策…… 洪述祖这个声明,力证无论是袁世凯还是赵秉钧,都与宋教仁被刺案没有关系。 国民党人假装没看到洪述祖的声明,于是年5月8日,上海地方检察厅根据原告律师的请求,票传赵秉钧、洪述祖到案对质。 地方法庭票传内阁总理,上海检察厅开民国政治开明之先河。 接到这个传票,赵秉钧就傻了眼,去吧,恐怕是一去无回,孙文的手段大家都晓得,杀就一个字,绝对不客气。前者,孙文曾密令洪门黄三德杀康有为,现在,孙文又密令林森杀独立记者黄远庸。此后,孙文还要派人去美国追杀建立民国的大功臣、湖北立宪派头子汤化龙。细究起来,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应该滥杀,可孙文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区区一个赵秉钧,又算得了什么? 去则必死,可如果不去,这岂不是蔑视法律,这让孙文又有话说了。 咋个办呢? 赵秉钧愁得快要哭出来了。 【15.恐怖血光团】 1913年5月11日,北京城出了一件怪事。 一个女孩子突然来到了京畿军机处,向当局自首。 女孩说,她姓周,叫周予儆,天津人氏。她的哥哥叫周予觉,是国民党党魁宋教仁的秘书。宋教仁被刺杀后,周予觉和国民党黄复生、参议员谢持三人,携带了炸弹,以及黄兴给他们的3000元钱,进京暗杀袁世凯。但到了北京之后,周予觉就后悔了,于是就拜托自己的妹妹出面,替自己自首。 神秘女孩周予儆所提到的黄复生,乃国民党中重要人物。他便是民国以前和汪精卫组织暗杀团,进北京谋刺摄政王载沣的那一个。多年的老暗杀专家了,暗杀经验那是相当地丰富——至于女孩子所说的参议员谢持,则不知何许人也。 小女生周予儆另行供述:现有暗杀党在北京、天津一带组织血光团,专门从事炸毙当权人物,颠覆政府的活动,血光团的团长,就是黄兴。 京畿军机处急将此案报知天津,天津的警察立即冲进旅馆,果然逮到男子一名,名刘士延,怀揣炸弹,自认乃血光团团员是也,并招认出血光团的财政长官就是参议员谢慧生。 几日后,军政执法处派了稽查员郝占元,率领宪兵逮捕了谢慧生,并引发了参议院一场大风波。 原来,谢慧生乃四川省籍的参议员,国民党员,他同时也是告密的小女生周予儆所说的谢持。但按照国会组织法,现任国会议员,非经国会同意,政府无权随便逮捕。于是议员们大闹参议院,并致函国务院,对此提出强烈抗议。 国务院回答说: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是要抓捕血光团谢持的,哪里晓得谢慧生就是谢持?现在我们把人给你们送回去,你们快点儿通过决议,再让我们把他抓回来…… 谢慧生被送回到参议院。 此案迅速移交法庭,北京地方检察厅立即票传黄兴到案对质,上海那边也在票传赵秉钧到案,两家法庭就这样相互掐住了对方的脉门。 【16.自己人搞自己人】 有关这个血光团,由于国民党极力回避的原因,导致了其在历史中扑朔迷离。 这个血光团,实际上是炸袁世凯而未果的张先培、黄之萌及杨禹昌三杰之行动的延续。当初三杰炸老袁的时候,所参与者十余人之多,其中不乏女革命党,而积极主事者就是黄复生。 要知道,民国前炸摄政王未果,风头又被长得太帅的汪精卫夺走,老黄很郁闷,一直想找个活物炸一炸,只是苦无理由,不好意思乱炸。 当宋教仁被刺杀后,其秘书周予觉入京津,与黄复生、谢慧生取得联系,黄复生大喜,遂决定炸掉袁世凯,至于宋教仁到底是不是袁世凯杀的,这个事姑且别论,先炸了再说。 可不曾想,周予觉的名头太大,宋教仁的秘书,这么大的头衔,岂能藏掖得住?所以他甫入京津,就被捕探盯上了。而后周予觉前思后想,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着调,无论怎么分析,袁世凯都跟宋教仁被刺案无关,你说这是何苦来着? 遂吩咐自己的妹妹出面,替自己自首。 唯一在这起事件中占到便宜的,就是小女生周予儆,她从政府领到了一大笔花红奖赏,兴高采烈地去日本泡温泉去了。此后小女生在历史上消失,没人知道她最终的结果。 这个案子来得恰是时候,若无此案,赵秉钧定然是找不到个台阶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