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留意,李斯这篇上书被太史公斥为“阿意求容”之作,诚公允之论也。此文之奇异,在于极力曲解法家的权力监督学说,而为胡亥的纵欲享乐之道制作了一大篇保障理论,对法家学说做出了最为卑劣的阉割。二世胡亥说,我不要像尧帝禹帝那般辛苦,我要使天下为我所用,广欲而长享安乐,你李斯给我拿个办法出来!于是,李斯向二世胡亥屈服了,制作了这篇奇异的奏章,向胡亥献上了以“督责之术”保障享乐君道的邪恶方略。 在这篇奏章中,李斯是这样滑开舞步的:首先,明白逢迎了胡亥的享乐君道,赞颂胡亥的“穷乐之极”是贤明君道;其次,引证申不害的恣意天下而不以天下为桎梏之说,论说胡亥鄙薄尧禹劳苦治国的见识是圣明深刻的,最终得出尧帝禹帝的辛苦治理“大谬矣”,是荒诞治道,而其根本原因则是不懂得督责之术;再次,引证韩非的慈母败子说,论说以重刑督责臣民的好处,肯定这是最为神妙的“圣人之术”;最后,全面论说督责术能够给君主享乐腾挪出的巨大空间,能够使君主“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李斯的这篇奏章,再一次将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如果说,李斯此前的与政变阴谋合流,尚带有某种力行法治的功业追求,尚有其惧怕扶苏蒙恬改变始皇帝法治大道的难言之隐的话,这次上书阿意,则是李斯全然基于苟全爵位性命而迈出的背叛脚步。这篇卑劣奇文,意味着李斯已经远远背离了毕生信奉并为之奋争的法家学说,肆意地歪曲了法家,悲剧性地出卖了法家。盖法家之“法、术、势”者,缺一不可之整体也。术者,法治立定之后的权力监督手段也。法家之术,固然有其权谋一面,然其原则立场很清楚:确保法治之有效执行,而最大限度地减少种种贪赃枉法,并主张对此等行为以严厉惩罚。也就是说,作为“法术势”之一的“术”,必须以行法为前提,而绝不是李斯所说,离开整体法治而单独施行的督责术。李斯不言法治,唯言督责术,事实上便将督责官员行法,变成了督责官员服从帝王个人之意志,其间分野,何其大哉!后世对法家的诸多误解,难免没有李斯此等以法家之名涂抹法家的卑劣文章所生发的卑劣功效。李斯之悲剧,至此令人不忍卒睹也。 “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这是李斯上书三日后,胡亥再次批下的“诏曰”。 赵高特意亲自上门,向李斯转述了皇帝的喜悦。赵高不无揶揄地说:“陛下读丞相宏文,深为欣然也!丞相能将享乐之道论说得如此宏大深刻,果然不世大才,高望尘莫及矣!”第一次,李斯难堪得满面通红,非但丝毫没有既往上书被皇帝认可之后的奋然振作,反而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将进去。即或是面对赵高这个素来为正臣蔑视的内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惭了。赵高还说,皇帝已经将丞相上书颁行朝野,将对天下臣民力行督责,举凡作乱者立即灭其三族,着丞相全力督导施行。李斯惭愧万分又惊愕万分,可还是不得不奉诏了。 果然,最教李斯难堪的局面来临了。 李斯上书一经传开,立即引发了庙堂大臣与天下士子的轻蔑愤然,更被山东老世族传为笑柄。人心惶惶的咸阳臣民,几乎无人不愤愤然指天骂地,说天道不顺,国必有大奸在朝。连三川郡的长子李由,也从孤城荥阳秘密送来家书询问:“如此劣文,究竟是奸人流言中伤父亲,抑或父亲果然不得已而为之?诚如后者,由无颜面对天下也!”面对天下臣民如此汹汹口碑,李斯真正地无地自容了。自来,李斯都深信自己的劳绩天下有目共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天下人指斥为“奸佞”之徒。而今,非但天下汹汹指斥,连自己的长子都说自己的上书是“劣文”,且已无颜立于天下……如此千夫所指众口铄金,李斯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哉!更有甚者,盗军乱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听信一班博士儒生诓骗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乱。李斯身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张,又不能强力聚合庙堂合力灭盗,当真是无可奈何了。及至九月中,频遭朝局剧变又遭天下攻讦的李斯愤激悲怆痛悔羞愧,终于重病卧榻了,终于绝望了。病榻之上的李斯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亲眼看着渗透自己心血的煌煌超迈古今的大帝国轰然崩塌,且自己还落得个“阿主误国”的难堪罪名…… 绝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杀。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蓦然醒来,清晰地听见了秋风掠过庭院黄叶沙沙过地的声音,只觉天地间一片萧疏悲凉,心海空虚得没有了任何着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寝室的夫人太医侍女人等,挣扎着起身,拄着竹杖到庭院转悠了许久。霜雾笼罩之时,李斯回到了寝室,走进了密室,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这只陶瓶,伴随了李斯数十年岁月。自从进入秦国,它便成了李斯永远的秘密旅伴,无论身居何职,无论住在何等府邸,这只粗朴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个人知道的最隐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离开兰陵苍山学馆之前的一个春日,自己与同舍的韩非踏青入山,一路论学论政,陶陶然走进了一道花草烂漫的山谷。走着走着,韩非突兀地惊叫了一声,打量着一丛色泽奇异的花草不动了。李斯惊讶于从来不涉风雅的韩非何能驻足予一蓬花草,立即过来询问究竟。口吃的韩非以独特的吟诵语调说,这是他在韩国王室见过的一种剧毒之物,名叫钩吻草!如此美景的兰陵苍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时间韩非大为感慨道:“良药毒草,共生于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头怦然一动,竟莫名其妙地想将这蓬草挖出来带回去。然则,李斯还是生生忍住了。过了几日,李斯进兰陵县城置办学馆日用,又进了那片山谷,又见了那蓬钩吻草。终于,李斯还是将它挖了出来带进县城,找到了一个老药工,将钩吻草制成了焙干的药草,装进了一只粗朴的小陶瓶。李斯再去兰陵拿药时,那个老药工说了一句话:“此物绝人生路,无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点头,高兴地走了。 李斯始终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觉得,不将那个物事带在身边,心下总是忐忑不安。后来的岁月里,李斯每有危境,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间皮盒里的那只小陶瓶,心头才能稍稍平静些许。被逐客令罢黜官职逐出秦国,走出函谷关的时刻,李斯摸过那只陶瓶;体察到始皇帝末期对自己疏远时,李斯摸过那只陶瓶;沙丘宫风雨之夜后进退维谷的日子,李斯也摸过那只陶瓶……然则,摸则摸矣想则想矣,李斯始终没有打开过陶瓶。毕竟,曾经的绝望时刻,都没有彻底泯灭过李斯的信念,总是有一丝光明隐隐闪现在前方。然则,时至今日,一切不复在矣!天下风雨飘摇,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颜立于人世哉! 也就是在这个秋风萧疏的霜雾清晨,李斯蓦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数十年不离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无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时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险,而冒险则生死难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李斯准备着随时倒下,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报!三川郡捷报!” 若非府丞那万般惊喜的声音骤然激荡了李斯,便没有后来的一切了。当李斯走出密室,听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书的捷报时,木然的李斯没有一句话,便软倒在地上了……良久醒来,李斯仔细再读了战报,又听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禀报,白头瑟瑟颤抖,老泪纵横泉涌了。在万木摧折的暴乱飓风中,独有李斯的儿子巍巍然撑起了中原天地,独有三川郡守李由激发民众尉卒奋力抗敌,硬生生将盗军假王吴广的十余万大军抗在荥阳城外,何其难也!儿子挽狂澜于既倒的喜讯,使李斯心田弥漫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实的暖流。所有关于李斯的责难,都将因李由的孤绝反击而消散。李斯对帝国的忠诚,将因此而大大彰显。李斯因拥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们的抨击,将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无奈自保而写下的阿意上书,将因为李由的坚实风骨而变为周旋之举。李斯在事实上已经失去的权力,将因此而重新回归。李斯在帝国庙堂的轴心地位,将因此而重新确立……暖流复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于权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敌的所有潜在意义。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开始了周旋。 深秋时节,周文盗军数十万进逼关中,图谋一战灭秦。李斯立即与冯去疾召太尉府并少府章邯秘密会商,迅速拟出了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成军,以章邯为大将,大举反击盗军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势:目下盗军初起战力不强,无须动用九原大军,只要章邯战法得当,后援不出纰漏,击败盗军并非难事。章邯素来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后援不断,我二十余万刑徒军定然悉数扫灭盗军!”李斯倍感振奋道:“当此关中危难之际,陛下必能尽快决断,扫灭盗军,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于是,三府合署连夜上书,各方都开始了紧急谋划。果然不出李斯所料,这次上书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个晚上。李斯自信地以为,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响力,皇帝再也不能说盗军只是几群正在追捕的作乱流民了,只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复思忖,纵然这个皇帝远非自己当初预期,也不至于昏聩到连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图守定天下,舍李斯其谁也! 其后,章邯连战皆捷,李由连战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显转机。最显然的不同,便是那个寻常不出面的赵高又来拜谒丞相府了。赵高一脸恳切地诉苦说:“关东群盗日见多也,皇帝却急于征发阿房宫徭役,聚狗马无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谏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贱,言语太轻。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谏阻皇帝?”受到久违了的敬重,李斯顿时被赵高的恳切言辞打动了,长叹一声道:“当然如此也,老夫欲谏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只在深宫。老夫欲谏,无法见到皇帝也,奈何哉!”赵高恳切道:“丞相诚能谏阻,在下自当为丞相留意陛下行踪,但有时机,在下立即知会丞相。”李斯很是感谢了赵高一番,此后便一边筹划进谏一边静候赵高消息。 为这次进谏,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筹划:联结冯去疾、冯劫一起联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晋见皇帝说话。二冯同为三公。冯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来在大政事项上以李斯决断为取向,一说向皇帝进谏减民赋税徭役,立即欣然赞同。冯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职权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权犹在,却是赋闲在家终日郁闷,早已经对这个二世胡亥大是恼火,多次要李斯出头联结老臣强谏,都因李斯百般迟疑而作罢。这次李斯一说,冯劫虽指天骂地发作了一阵,最终还是欣然赞同了进谏。三人商定后,李斯主笔草拟了一道上书,言事很是简约直接: 臣李斯、冯去疾、冯劫顿首: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甚众,然犹不止。盗多者,皆因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为天下计,老臣等三人请:中止阿房宫建造,减省四边之屯戍转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盗不足以平,国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诸事就绪,赵高处却迟迟没有消息。这日冯劫冯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赖赵高,该当立即上书。李斯不好与这两个老臣再度僵持,便决意进宫了。不料正在此时,赵高派了一个小内侍匆忙送来消息,说皇帝回到了东偏殿书房,请李斯即刻去晋见。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登车进了皇城。可走进东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体侍女身上练习大字,提着一管大笔忙碌得不亦乐乎!李斯大窘。胡亥则很是不悦,偏偏不理睬李斯,只径自提着朱砂大笔在一具具雪白的肉体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静待了片刻,终觉太过难堪,还是走了。又过几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立即匆忙赶到了兰池宫。不料又是胡亥与一大群妇女光溜溜鱼一般在水中嬉戏,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水迹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过数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匆忙赶往章台宫,其所见无异,又是胡亥与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马之交的嬉闹。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转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会再相信赵高了,然欲见皇帝,又确实难以觅其行踪。万般无奈,李斯只有依着上书程式,将三公上书封好,交于每日在皇城与官署间传送公文的谒者传车呈送皇帝书房。如此一天天过去,上书却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终日皱眉,冯劫骂树骂水骂天骂地痛骂不休,冯去疾则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三人一时都没辙了。 却说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扰,不禁大为恼怒,召来赵高愤愤道:“我平日闲暇也多,丞相都不来晋见。如何总是在我燕私之乐时,老来滋扰生事!”赵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当初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权贵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图裂地而王也。陛下不问,臣不敢言,还有一件大事: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地大盗陈胜等,都是与三川郡相邻之民,也都是与丞相故里相邻之民。楚地群盗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盗流过三川郡,李由非但不击杀治罪,反与其文书往来……高早闻此事,只是未经勘审,不敢报陛下。再说,丞相居外事大政,权力之重犹过陛下,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胡亥被赵高说得心惊肉跳,惶恐问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赵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乱也。冯去疾、冯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势通联施救也。老臣之见,还当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为上。” “那,三公上书,朕当如何处置?” “先行搁置,待机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无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觉赵高说的有理,立即下令赵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验三川郡守李由通盗事。 不料,李斯却意外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帝国功臣家族中,李氏与皇室关联最是紧密,虽蒙氏王氏两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儿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李斯的女儿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为妻。以秦法之公正严明,以始皇帝之赏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联姻之法做额外赏赐。更重要的是,战国传统下的所谓皇亲国戚,还远远不是后来那般具有天然的权力身份,李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因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显爵的,长子李由也不过是一个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个个都相对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贲之王氏,则可能因为毕生戎马征战居家者少,后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于这一层原因,李氏家族与皇城各色人等多有关联,说千丝万缕亦不为过。除却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种种关联,每个儿子女儿还都有各自的路径。寻常之时,这些路径也并不见如何举足轻重,危难来临,却往往立见功效。 “禀报大人,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噢,快教她进来。” 这夜枯坐书房的李斯,正在费心地揣摩着连续三次晋见皇帝遭遇尴尬的谜团,突然听说长媳求见,不禁大感意外。长公主者,长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长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长女。胡亥杀戮诸皇子公主之时,因长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牵连而幸存。此后年余,长公主闭门不出,与皇城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即或于丞相府,另府别居的长公主也极少前来,可以说,李斯这个公爹与这个长媳事实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个长媳能夤夜来见,李斯心头怦然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 长公主匆匆进来,一做礼便惶急地说,赵高撺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验”李由通盗事!李斯惊问,长公主何以知晓?长公主说,是她的乳母进皇城探视女儿听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儿不是寻常侍女,是皇帝书房职司文书典籍的一个女吏。这个女吏与一个侍女头目交谊甚厚,是侍女头目听到了赵高与皇帝的说话,不意说给了女吏。因与李由相关,女吏才着意告知了母亲。李斯问,此话在何处说的?长公主说,在甘泉宫。李斯问,大体说得几多时辰。长公主说,大约顿饭辰光。 骤然之间,李斯心头疑云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顿时腾起。 赵高能出如此恶毒主张,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与赵高说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连番晋见而起。皇帝必责李斯无端滋扰,赵高必诬李斯居心险恶。厚诬李斯之余,又诬李由通盗。案验李斯二冯心有顾忌,于是便拿李由开刀了。李斯毕竟久经沧桑熟悉宫廷,一听些许迹象,立即便推断出这则阴谋的来龙去脉,不禁对赵高恨得入骨三分。这个赵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极也!沙丘宫密谋以来,虽说李斯对赵高之阴狠时有察觉,然赵高毕竟没有直接以李斯为敌,故李斯始终对赵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贱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没有将赵高往更恶更坏处想去,更没有估量到赵高的吞国野心。 李斯始终有着一种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业声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毁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个个倒下,李斯也始终没有想过竟会有人公然诬陷他这个赫赫元勋。如此心态之李斯,自然不会有洞察赵高野心阴谋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对赵高的愤怒,与其说是洞察大奸巨恶之后的国恨,毋宁说是李斯深感赵高愚弄自己之后的报复之心。当然,若是赵高仅仅愚弄了李斯,而没有实际直接的加害作为,很可能李斯还能隐忍不发。毕竟,李斯也不愿在这艰难之后刚刚有所复苏的时刻,同赵高这个“用事”近臣闹翻。然则今日不同,赵高要一刀剜了李由,显然是要摧毁李斯方始艰难恢复的声望权力,要一举将李斯置于孤立无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反复思忖,李斯决意先行搁置三公上书之事,而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欲待如此,只能设法晋见二世胡亥,痛切陈说赵高之险恶,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赵高,也必得罢黜赵高,使其远离庙堂,否则后患无穷。然则,此时的皇帝已经很难见了,且此前三番难堪,已经使这个享乐皇帝大为不悦,要谋求一次痛切陈说之机,还当真不是易事。当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踪,赵高是无论如何不能指望了。于是,李斯秘密叮嘱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与皇城宫室有关联的吏员,各取路径秘密探查皇帝行踪,务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处。 如此三日之后,各路消息汇集一起,李斯却犯难了。二世胡亥已经离开咸阳,住到甘泉宫去了。这个胡亥近日正忙于一宗乐事,在材士营遴选了百余名壮士做“角抵优俳”,每日论功行赏不亦乐乎。赵高的族弟赵成率领三千甲士守护着甘泉宫,赵高则亲自在甘泉宫内照应,若不与赵氏兄弟沆瀣一气,根本不可能进得甘泉宫。 所谓角抵者,角力较量也,跌跤摔跤也。优俳者,滑稽戏谑也。战国秦时,将街市出卖技艺的“优”者分为两大类:歌舞者称“娼优”,滑稽戏谑者称“俳优”。优俳者,俳优之别说也,实则一事。用今人话语,角抵俳优便是滑稽摔跤比赛。胡亥整日寻求乐事,万千女子终日悠游其中犹不满足,又日日寻求新奇之乐。赵高便指点阎乐生发出这个滑稽摔跤戏,乐得胡亥大笑不止,日日与一大群妇女“燕私”之后,便要赏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觉这是人间最快乐的时光,任谁说话也不见。 无奈,李斯只有上书了。 李斯一生写过无数对策上书,然弹劾人物却是唯此一次。其书云: 臣李斯顿首: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圮之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上书送达甘泉宫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时,一名侍中送来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书之后批下的问对诏书,全然一副严词质询的口吻:“丞相上书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赵高者,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觉心头发凉,愣怔半日回不过神来。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没有丝毫责备赵高之意,且将赵高大大褒奖了一番,将皇帝对赵高的倚重淋离尽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寻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临一个领政丞相对一个内侍臣子的怀疑追究,纵然君主倚重这个内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验之后说话,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为,任何一个大臣都有举发不法逆行的职责与权力,此所谓言权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书完全可以看做诬告举发,全然可以反过来问罪于李斯。世间还有比这般行为更为荒谬的事体么?一心谋国,反倒落得个疑忌用事之臣,当真岂有此理!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这件上书与胡亥的这件批示诏书,全然是相互错位的历史滑稽戏也。以李斯而论,胡亥分明是个昏聩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却偏偏将其当做能接受直谏的明君或常君对待,每每以正道论说对之,无异于缘木求鱼也。以韩非《说准》,说君的轴心法则便是“非其人勿与语”——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与之谈论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与语”,硬纠缠着一个下作昏君听自己的苦心谋国之言,结果招来一通全然文不对题的斥责之词,滑稽也,怪诞也。李斯是大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术为最高法则,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隐去官或不言国事的选泽,那不是战国大争之风,更不是法家大师的风骨。历史要求于李斯的,是正道谋国该当具有的强硬抗争品格,与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护法之壮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贲那般可能的拥兵除奸。然则,至少求其如吕不韦的精妙斡旋与强硬秉持,以及最后敢于结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国大局的勇气。然则,李斯没有做到任何一种的铮铮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纳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绝奸佞。此等要求苍蝇不要逐臭的作为,实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实情论之,其时,李斯面前至少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正道:以三公上书为契机,联结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将,大张旗鼓地为天下请命,威逼二世胡亥诛杀赵高改弦更张。以当时天下之乱象,只要李斯敢于奋然呼吁,帝国庙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观。二则是权谋机变之道:将赵高比作齐桓公末期的易牙、竖刁两个内侍奸佞声讨之,给赵高设置一个谋逆罪案,公然举发,而后径自秘密拿人立即斩决!依据胡亥后来“恐李斯杀之(赵高)”的担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杀赵高并非没有能力,而在于敢不敢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欲为上迂阔到底,只用胡亥赵高最听不懂的语言说话,自家津津乐道,却遭下作君主无情地一掌掴来。以李斯上书而言,分明要除赵高,说词却全然不着边际:李斯上书所列举者,都是此前战国历史上著名的权臣之乱,而此等权臣之乱,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发生。赵高无论多么奸佞,无论多么野心,此时也只是一个从老内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权臣作乱比照赵高,实在不伦不类,正好使赵高反咬一口,说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说,遇到赵高这般精于权术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强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敌也!若李斯这般不具强硬风骨,唯图以才具说动下作昏君的童稚举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没有想到这些。 李斯依然南辕北辙地走着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赶赴甘泉宫求见胡亥,欲图为自己的上书再度陈述。可连山口城门都没进,李斯便被守在城头的赵成挡了回来。赵成只冷冰冰一句话:“皇帝陛下有诏,大臣可上书言事,不可无召晋见。末将不能禀报。”李斯苦苦守候了两个时辰,赵成却铁石一般矗在城头毫不动摇。天及暮色,李斯终于愤然难耐,当时便在车中写下了几行字,装入上书铜匣,派一个侍中送进了甘泉宫。又过两个时辰,城头风灯摇曳,山谷秋风呼啸,城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饿疲惫已极,万般无奈只好登车回程了。李斯没有料到,正是这几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后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过午才醒了过来。 书房长史送来李斯昨日的上书。胡亥惬意地呷着刚刚煮好的新茶,说了一个念字。长史便打开铜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开,高声地缓慢地念了起来:“陛下诏书,老臣以为不然。夫赵高者,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老臣故日,赵高殆矣!”胡亥听得大皱眉头,破天荒拿过上书自家看了起来。 显然,李斯对自己这个皇帝褒奖赵高很是不满,竟再次对这个忠实于朕的老臣大肆攻讦了。这李斯也忒是狠也,将赵高连根骂倒,说赵高生来就是个贱人,贪欲求利不止,权势已经使皇帝无足轻重,还骂赵高恶欲无穷,骂赵高已经有了险象等等,李斯汹汹然想做甚?想杀赵高?对!一定是李斯想杀赵高!李斯若要杀赵高,可能么?可能!且不说李斯有长子李由的外势可借,李斯只要与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任何一个老臣联手,那些个个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将谁不敢将赵高剁成肉酱?蓦然之间,胡亥很为自己的这个机敏发现自得,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圣明已极——胡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需要赵高呵护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护老功臣了!惊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见赵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头帛书。 “这……陛下,李斯上书……” “李斯如此说法,其意如何啊?”见赵高惶恐模样,胡亥既得意又怜悯。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赵高涕泪唏嘘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抚慰又是拍案担保,忙得不亦乐乎。 “老臣已衰迈之年,一命何惜?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噢?朕有可忧处么?”胡亥惊讶疑惑。 “丞相势大,所患者唯赵高也。赵高一死,丞相即欲为田常之乱……” “啊!”胡亥大惊,“是说,李斯要弑君夺位?” “陛下圣明。自古作乱,唯有权臣,不见小臣……” “对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乱!”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讦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别叫他丞相!听着烦人!” “陛下……” “对了,方才说甚?掩耳盗铃?对!李斯掩耳盗铃!” “陛下圣明。李斯是盗,窃国之盗。” “李斯!朕叫你窃国!”胡亥一脚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气咻咻一阵转悠,猛然回身高声道,“下狱!以李斯属郎中令!叫他窃国,窃个鸟!”气急败坏的胡亥脸色苍白,恶狠狠骂得一句,又狞厉地笑了。 “陛下圣明!”赵高立即匍匐在地高声赞颂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则,老臣之见,治李斯之先,必先治冯去疾、冯劫。此两人与李斯一道上书攻讦陛下君道,是为大逆,不可留作后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过来。” “陛下毋忧,老臣定然诸事妥当!” 一场帝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便这般荒诞地开始了,没有逻辑,没有罪行,没有法度,没有程序,没有廷尉,没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诏书,一支马队,一个奉诏治狱的老内侍赵高。当阎乐的三千材士营马队轰隆隆开进咸阳三公府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帝国末期的浴血残政再度开始了连绵杀戮。 那一日,冯劫正到冯去疾的右丞相府,会商如何了结这件三公上书事。冯去疾之意,还当联结章邯、王离等一班大将联署强谏。冯劫却断然摇头,说任何上书都不会有用,要想扭转朝局,只有一个办法:举兵肃政,废黜了这个胡亥,杀了这个赵高!冯去疾大惊,思忖一番却也不得不点头,遂低声问:“还是要丞相发动么?”冯劫拍案道:“此人私欲过甚,不能再指望他举事。他若跟着来,再说。”冯去疾道:“胡亥之后,拥立何人为帝?”冯劫成算在胸道:“子婴!子婴临危不逃,身有正气,当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会商,两人大是振奋,最后议定:冯劫秘密赶赴中原,之后再往九原,秘密联结章邯王离妥当之后,三人立即率军杀回咸阳…… “皇帝诏书!冯去疾冯劫接诏——!” 当阎乐的喊声与马队甲士的轰隆声回荡在庭院时,两位老臣相对愕然了。在秋风萧疏的庭院,阎乐板着脸念诵了胡亥的一篇长长的问罪诏书,最后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三公不能禁盗,却要罢先帝之阿房宫!如此三公,上无以报先帝,次无以为朕尽忠,何以在位哉!着即下狱,属郎中令勘审问罪!此诏!秦二世二年春。” “阎乐,竖子钻阉宦裤裆,女婿做得不错也!”冯劫哈哈大笑。 “拿下两个老匹夫!”阎乐脸色铁青一声怒喝。 “退下!”冯去疾霹雳怒喝一声,顿显大将威势。 “箭弩伺候!”阎乐声嘶力竭。 “竖子可知,将相不辱也!”冯去疾锵然拔出了长剑。 “老哥哥有骨头!将相不辱!”冯劫大呼长笑,拔出长剑与冯去疾并肩而立。 “走!去见始皇帝——!” 一声大呼,两人同时刎颈,同时倒地,鲜血顿时激溅了满院黄叶……三、饱受蹂躏的李斯终于走完了晦暗的末路 三川郡一道快报传来,李斯顿时昏厥了。 谁也没有料到,李由骤然战死了,且死得那般惨烈,被那个江东屠夫项羽将头颅挂在了外黄城头……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合府上下顿时一片恸哭之声,几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过来的李斯,听得厅堂内外一片悲声,却没有了一丝泪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挣扎起身,又见家老跌跌撞撞扑进厅堂哭喊:“大人!长公主刎颈了!……”李斯喉头咕的一声,又颓然跌倒在榻,再度昏厥了过去……夜凉如水的三更,李斯终于又醒了过来。隐隐哭声随风呜咽,偌大厅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两个儿子与几名老仆太医,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死灰声息皆无。见李斯睁开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蓦然显出一丝惊喜,老太医也连忙过来察看。李斯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太医诊视,也拒绝了家老捧过的汤药,没有一句话,只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艰难地走出了门厅。 聪慧的李拓素知父亲,顺着父亲的脚步意向,将父亲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灵堂。李斯走进麻衣一片的灵堂,隐隐哭泣立即爆发为痛楚无边的悲声。李斯走到两方灵牌下的祭案前,大破葬礼之仪,瑟瑟颤抖着深深三躬,向长子长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后,李斯走到了灵堂口的书案前,目光注视着登录祭奠宾客的羊皮大纸,光洁细密的羊皮上没有一个名字,空旷得如同萧疏的田野。李斯嘴角蓦然一丝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经干涸了的大笔。李拓会意,示意身旁一个姐姐扶住了父亲,立即到书案铺开了一方白帛,又将大笔饱蘸浓墨,双手捧给了父亲。李斯左臂依旧被女儿搀扶着,只右手颤巍巍接过铜管大笔,笔端颤巍巍落向了白帛,一个个苍老道劲的大字艰难地生发出来——乱世孤忠,报国双烈,大哉子媳,千古犹生!最后一字堪堪落笔,大汗淋漓泪如泉涌的李斯终于酸软难耐,大笔当啷落地…… 旬日之间,李斯再度醒来,已经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 李拓禀报父亲说,皇城没有任何关于大哥战死的褒扬封赏消息,大哥与长公主的葬礼规格也没有诏书。章邯将军派来了一个密使,已经秘密运回了大哥的无头尸体。章邯将军说,那几个案验大哥通盗事的密使,还在三川郡折腾,看情势赵高一党还要纠缠下去。李斯思忖良久,嘶哑着长叹一声:“勿望皇室也!既有尸身,以家礼安葬便了……”吩咐罢了,李斯抱病离榻,亲自坐镇书房,一件一件地决断着长子长媳这场特异的葬礼的每一个细节。想到长子李由孤忠奋烈于乱世危局,最终却落得如此一个不明不白的归宿,而自己这个通侯丞相竟至无能为力,李斯的愤激悲怆便翻江倒海般难以遏制,又一次绝望得想到了死。然则,李斯终究强忍了下来,没有他,偌大的李氏部族立见崩溃,李由的冤情也将永远无以昭雪。为了这个家族部族的千余人口,他必须挺下去,为了恢复自己暮年之期的名望权力,他更须撑持下去。死固易事,然身败名裂地死去,李斯不愿意,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毕竟,三公仍在,章邯王离大军仍在,除却赵高并非丝毫没有机会……已经在巨大的无可名状的苦境中浸泡麻木的李斯,目下只有一个决断:安葬了长子长媳,立即与冯去疾冯劫秘密会商,不惜法外密行联结章邯王离,一定要除却赵高,逼二世胡亥改弦更张! 行将入夏之时,李氏家族隆重安葬了李由夫妇。 皇城无人参与葬礼,大臣也无一人参与葬礼,昔日赫赫丞相府的这场盛大葬礼,倒像是无人知道一般。然李斯断然行事,无论皇城官署如何充耳不闻,葬礼都要“礼极致隆,大象其生”。李斯第一次认真动用了领政丞相的残存权力,以侯爵规格铺排葬礼。李斯的丞相府葬礼官书知会了皇城与所有官署,题头都是“先帝长公主理并三川郡守李由葬礼如仪”,以皇族嫡系公主之名处置这场葬礼,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无可阻拦。果然,一切都在皇城与各方官署的泥牛入海般的沉默中径自进行着。出丧之日,盛大的列侯仪仗引导着全数出动的李氏部族,数千人的大队连绵不断地开出了咸阳北门,开上了北阪,开向了北阪松林的预定墓地。使李斯稍觉欣慰的是,咸阳国人一路自发地设置了许许多多的路边祭奠,“国之干城”“抗盗烈士”的祭幅不绝于目,哀哀哭声不绝于耳…… 从北阪归来,疲惫不堪的李斯彻夜昏睡,次日正午醒来,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斯没有料到,便在他用过午膳,预备去见冯去疾冯劫的时刻,府丞惊恐万状地跌撞进来,报说了两冯在阎乐军马缉拿时愤然自刎的消息。李斯大是惊愕,良久愣怔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中子李拓也得知了消息,匆匆前来劝父亲立即出关,奔章邯将军或王离将军处避祸。李斯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没说一句话。便在父子默然相对之时,阎乐的材士营马队包围了丞相府。耳闻沉雷般的马蹄声,李斯没有惊慌,只对李拓低声重重一句:“不许都搅进来!”便撑着李拓含泪捧过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门厅,来到了廊下…… 虽是夏日,云阳国狱的石窟却阴冷潮湿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过廷尉,云阳国狱的老狱令曾是其信赖的部属。对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狱,云阳国狱的老狱令与狱吏狱卒们无不惊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员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极负盛名的,即便后来的廷尉姚贾,也不如李斯这个老廷尉深得帝国法界这般认可。李斯入狱,国狱官吏们无不认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对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消息也并不闭塞。老狱令搬来了一案酒食为李斯驱寒。饮酒间,老狱令对李斯说,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与子由谋反,案验问罪”,丞相府的宗族宾客已经被尽数缉拿,据说与冯去疾冯劫族人一起关押在南山材士营,只丞相一人被关在云阳国狱。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万般绝望下平静了,清醒了,无所事事地痛饮中感慨着唏嘘着,时而拍打着酒案,时而拍打着老狱令的肩头,说出了许许多多积压在心头的话语。老狱令也是老泪纵横,听得懂听不懂都只顾点头,只顾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老狱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万般感喟唏嘘,“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则过于桀纣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则我死之后,二世之治岂不乱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杀忠臣而贵贱人赵高,作阿房宫,又赋敛天下,诚无道也!我非不谏,二世不听我哉!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长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于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宫室厚赋天下而不爱其费!三者并行,天下安能听哉!目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赵高为辅佐,我必要见寇盗进入咸阳,见麋鹿兽迹游于庙堂了!……” 终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独在云阳国狱的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点,在于李斯终于清楚了乱国乱天下的根基在胡亥这个皇帝,而不在赵高这个奸佞。然则,李斯对胡亥的斥责,却仅仅限于对传统昏君的杀忠臣、杀兄弟、侵民利的传统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后的时刻,依然没有痛切体察胡亥这个下作昏君败坏秦法的特异逆行。身为大法家的李斯,身为创立帝国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后的悔悟中,依然囿于一己之忠奸甄别,而没有悔悟到自己对胡亥即位该当的罪责,更没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坏性在于以疯狂发作的兽行颠覆了帝国的法治文明……如此悔悟,诚可叹也。 李斯备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结了。 对李斯的案验,赵高不假手任何人,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首先,赵高先行撤换了云阳国狱的全部官吏,一律由材士营将士替代。其次,赵高亲自遴选了几名对李斯有种种恩怨的能吏,又由这几名能吏遴选出十余名法堂尉卒,专一作李斯案验勘审,只听从于赵高一人号令。再次,赵高对勘审人马定下了必须达成的方略——以各式执法官署名义连续勘审,反复榜掠,不怕反供,直至李斯甘心自认谋逆大罪!诸事谋定,这班勘审人马便开始了对李斯的无休止的折磨。 开初几次勘审,李斯一直都是声嘶力竭地喊冤,坚执认定是赵高图谋陷害自己。可一班乔装吏员根本不听李斯辩冤之说,只要没听到认罪两字,便喝令行刑手榜掠,直打到李斯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为止。榜通榜,捶击抽打之意。其时所谓榜掠,实则是非刑打人的一种通常说法。也就是说,榜掠不是一个法定刑种,更没有法定刑具,棍棒竹片手脚等等皆可施为,与市井群殴几无二致,只任意捶击抽打便是。赵高此等谋划极为恶毒,一则可辩之为没有用刑,二则极大地辱没李斯的尊严。于是,十数名壮汉轮流任意殴打李斯,拳脚棍棒竹条任意加身,除了不许打死之外没有任何顾忌。此等榜掠的侮辱意味,远远大于法定酷刑。冯去疾冯劫所言之将相不辱,尚且说的是狱吏酷刑之辱,而没有包括此等更为卑劣的辱没,故而宁愿一剑刎颈。而目下这种频频榜掠,对于李斯这个毕生受人景仰的国家勋臣,无异于最下作的痛苦羞辱。 然则,李斯终究有李斯的特异之处。这一特异,便是面临此等下作侮辱,反倒奇迹般地激发出李斯少年时期的市井本性——你打我么,我不怕!你想叫我不堪受辱而死么,我偏不死!非但不死,我还要辩冤!当然,终究很难说清其中缘由,总归是榜掠李斯“千余”次,而李斯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不胜苦痛,终究认了罪,然却以奇特的认罪方式坚执地为自己辩冤。 记不清几多次的榜掠之后,有一日的勘审官自称是谒者署巡视国狱,询问李斯可有认罪书上达皇帝?李斯身为丞相,自然清楚这谒者署是职司各种公文传递兼领巡视治情的官署,虽非九卿重臣,却可直达皇帝书房。于是,一闻问讯,李斯便点头道:“足下稍待。笔墨白帛。”那个谒者很是欣然,立即吩咐随从拿来了笔墨白帛。李斯略一思忖,提笔写去,便留下了一件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认罪书: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素有大罪矣!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而已。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又内修兵甲,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此,臣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此,臣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此,臣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此,臣罪四矣!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臣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此,臣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此,臣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这,这也算得认罪书?” 此番乔装谒者的勘审官秉性迂阔,对李斯此等认罪之法大为不解,可又不敢不原件带回呈给了赵高。赵高接过白帛抖开浏览了一遍,嘴角一抽冷冷道:“此等小伎俩糊弄老夫,李斯也敢?”一伸手将白帛向书案的砚池中一摁,白帛字迹立即被墨汁淹没得一团墨黑,“狱中之囚,安得上书!”假谒者恍然大悟,连忙一拱手道:“禀报郎中令,李斯认罪伏法,并无向皇帝上书!”赵高淡淡点头:“自然如此,用得说么?” 此后月余,又是御史、侍中、谒者诸般名目的不断勘审。李斯只要提起上次的认罪书,或据实辩冤,立即便招来一顿拳脚交加或竹片棍棒横飞的侮辱性殴打。只要李斯认罪,勘审官便立即下令停止榜掠。如是日久,遍体鳞伤的李斯再也没有了翻供的心思。赵高看看火候已经到了,便特意晋见胡亥,报说李斯案验已经初定,请陛下派出特使做最后查勘。胡亥对赵高的忠心大为赞赏,立即煞有介事地派出了御史大夫府的官员做最后勘定。 这一日是六月末,云阳国狱的大堂依旧是幽暗冰凉。 厅堂中央的大案上横架着一口尚方金剑,一位高冠中年官员正襟危坐案前。当李斯被新狱吏们强行摆弄着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囚衣被押进来时,中央案侧的一名文吏高声宣呼了一句:“御史中丞奉诏查案,李斯据实辩说——!”李斯头也没抬,只木呆呆地默然站立着。中央大案后的官员一拍案道:“李斯,本御史奉皇帝尚方剑查案,但据实辩说无妨。大秦律法,你自熟知,不需本御史一一解说。” 李斯蓦然抬头,眼中星光一闪却又瞬间熄灭了。李斯分明看到了御史两侧的四名甲士后的那两排熟悉的榜掠打手,正冷冰冰盯着自己。李斯突觉天旋地转,直觉棍棒拳脚风雨呼啸劈头捶击四面而来,闷哼一声便昏厥在地了……片刻醒来,李斯眨了眨干涩的老眼,还是没有说话。 “人犯李斯,可有冤情陈说?”堂上又传来御史官员的问话。 “斯认罪伏法,无冤可陈。”李斯木然地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话。 “谋逆之罪,事皆属实?” “斯认罪伏法,无冤可陈。”李斯依旧木然地重复着。 “如此,人犯署名供词。” 在书吏捧来的一方硕大的羊皮纸的空白角落,李斯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摇摇欲下,大笔却噗地落地,李斯颓然昏厥了过去…… 李斯不知道,这位御史中丞是唯一一个真正勘审案件的执法官员,于是便错过了这唯一的一次辩冤机会。然则,这样的偶然不具有历史转折之可能点的意义。即或李斯辩冤了,即或胡亥知道了,李斯的命运依然是无法改变的。其根本原因,既在于李斯的巨大的性格缺陷与人格缺陷,更在于赵高的顽韧阴谋,更在于胡亥的下作昏聩。唯其如此,李斯的这次遗憾并不具有错失历史机遇的意义。 当这个御史中丞将勘审结果禀报给胡亥,并呈上李斯的亲署供词后,胡亥大大地惊讶了,连连拍案道:“啊呀!若是没有赵君,朕几乎被丞相所卖也!”御史中丞走了,胡亥还捧着李斯供词兀自絮叨着,“这个李斯,他还当真要谋逆,还当真要做皇帝?不可思议也。他也不想想,有赵高这般忠臣在,他能谋逆么?能做皇帝么?蠢也蠢也,李斯蠢也!”胡亥絮叨罢了,吩咐侍中将一应供词等与李斯谋逆案相关的文书全部交于赵高,要赵高量刑决断,自己又一头扎到淫靡的漩涡去了。 七月流火,咸阳南门外的渭水草滩上搭起了罕见的刑场。 自商鞅变法以来,渭水草滩是老秦国传统的老刑场。然则,寻常人犯的决刑不会在这里。渭水草滩的刑杀,都是国家大刑,用老秦人的话说:“渭水大刑,非乱国奸佞不杀。”老秦人屈指可数的渭水大刑杀有三次:秦惠王刑杀复辟老世族千余人,秦昭王刑杀诸公子叛乱人犯数百人,秦王政刑杀嫪毒叛乱余党数百人。这次刑杀正当天下大乱之时,杀的又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丞相李斯三族,咸阳老秦人深深地震撼了。寻常国人对朝局虽非丝缕皆知,然对于大局大事大人物,还是有着一种相对明白的口碑的。此时的李斯,声望虽已远不如两年之前,然在民众心目之中,李斯依旧是个正臣,说李斯谋逆作乱,几乎没有一个老秦人相信。而此时的赵高,声名虽不显赫,却也是谁都知道的当今二世的老师。二世胡亥逼杀扶苏,逼杀蒙恬蒙毅,又杀戮皇子公主,不久前又杀三公大臣冯去疾冯劫,老三公九卿一个个全完,凡此等等劣迹,老秦人件件在心,如何能好评了胡亥赵高?民怨虽深,奈何此时关中咸阳的老秦人已经大为减少,又是老弱妇幼居多,民心议论无法聚结成为战国之世能够左右朝局的风潮,眼睁睁也是无可奈何,只有徒然怨恨而已。更有一点,此时的关中人口大多是一统天下之后迁徙进入的山东老世族。虽说已经是布衣之身,这些老世族及其后裔们却依然清晰地将关中视为异国,对秦政之乱抱有浓烈的幸灾乐祸之心。尤其在山东大乱之后,关中的山东人口虽因咸阳有五万材士而不敢轻易举事反秦,然其反秦之心却早早已经燃烧起来。当此之时,秦国要杀丞相李斯,老世族们立即高兴得人人奔走相告了。毕竟,在六国老世族眼里,李斯是剪灭六国的元凶之一,是祸及天下的秦臣首恶,被夷灭三族自是大快人心也。此等情势之下官府文告一经张挂,关中大道上便络绎不绝地流淌出前来观刑的万千“黔首”。 夏日的清晨,天空阴沉得没有一丝风。 赵高的女婿阎乐率领着万余步卒,在草滩上围起了一个空阔的大场。场中正北是一座黄土高台,台上空着一张大案。场中立着一大片狰狞的木桩。木桩之外,有一张三五尺高的木台,台上立着两根大柱。甲士圈外的“黔首”人潮黑压压漫无边际,兴奋的嗡嗡议论声弥漫四周。 卯时时分,随着场中大鼓擂动,土台前的阎乐长声宣呼,身着高冠朝服的赵高带着一班新贵昂昂然上了刑台。之后,李氏三族的男女老幼被绑缚着一串串押进了刑场,嫡系家族队前便是李法李拓两位长发散乱的公子。李氏人口一进入刑场,立即被一个个绑上了木桩,恍若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带人犯李斯——!” 随着阎乐尖利的呼喊,一辆囚车咣当轰隆地驶进了刑场。在距离高台三五丈处,囚车停稳,四名甲胄武士打开囚笼,将李斯架了出来。此时的李斯须发如霜枯瘦如柴,当年英风烈烈的名士气度已经荡然无存了。李斯艰难站地,木然抬眼四顾,忽然看见了远处木桩前的中子李拓,一时不禁悲从中来,苍老的声音游丝般遥遥飘荡:“拓也!多想与儿回归故里,牵着黄狗,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岂可得乎——!” “父亲——!子不睹父刑!儿先死也!就此一别!……” 悲怆的哭喊中,李拓猛力挣起,跃身扑向木桩尖头,一股鲜血激溅草地。李斯眼见最心爱的儿子如此惨死,喉头猛然一紧,当即昏厥过去……一时间,次子李法与李斯的其余子女纷纷挣扎,都要效法李拓自杀,可被已有防备的甲士们紧紧拽住,没有一个得遂心志。台上赵高冷冷一笑:“一个不能死,都要先看李斯死。”说罢,赵高起身,走到了已经被救醒的李斯面前拱手淡淡一笑,“丞相,高为你送行了。” “赵高!李斯死作山鬼,也要杀你!……”李斯拼尽全力吼了一声。 “便是做鬼,你也不是老夫对手。”赵高又是淡淡一笑,“李斯,你做过廷尉,老夫今日教你五刑具备的滋味。” “赵高禽兽!非人类也!……”李斯已经没有声息了。 随着阎乐手中的令旗劈下,一场亘古未闻的五刑杀人开始了。所谓五刑,是以五种最具侮辱性的刑罚杀人。五刑之一是墨刑,亦即黥刑,也就是给人犯两颊烙出字印;五刑之二是劓刑,割掉鼻子;五刑之三是腓刑,砍断双足;五刑之四是宫刑,割去生殖器;五刑之末是腰斩,将人犯拦腰砍断为两截……五种侮辱性刑罚一一施行,连观刑的“黔首”老世族们都大为震骇,人人垂首默然,刑场静如死谷……正当李斯被腰斩之际,天空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大雨滂沱而下,雨水带着李氏族人的鲜血哗啦啦流淌,茫茫渭水顿时血浪翻滚。惊雷闪电之中,赵高面前的大案咔嚓炸开烈焰飞腾,刑场顿时大乱了…… 公元前208年酷热的伏暑天,李斯就这样走了。 李斯被昔日同谋者以匪夷所思的险恶手段所陷害,牢狱中备受蹂躏摧残,刑场中备受侮辱酷刑,其死之惨烈史所罕见,直令人不忍卒说。察李斯一生,功业也煌煌,罪责也彰彰。李斯是缔造大秦帝国的首席功臣,也是毁灭大秦帝国的第一罪人。盖棺论定,李斯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绝无仅有的一个功罪同样巨大的政治家。李斯的文明功业如泰山不朽,李斯的亡秦罪责负铁铸恶名。李斯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政治家。其悲剧根基,在于其天赋精神的两重性:既奉烈烈大争之信念,又埋幽幽性恶之私欲。遇始皇帝此等心志强毅雄才大略之君主,李斯的大争信念与法家才具,得以淋漓尽致之挥洒。失去始皇帝而猝遇历史剧烈转折之险关,须得李斯自家把握自家时,李斯的政治判断中便自觉不自觉地渗进了私欲。此等挥之不去且越来越重的私欲,使李斯一次又一次失去了自我校正的机会,也使李斯蒙受了一次又一次非人的侮辱。 真正的悲剧在于:寸心煎熬之下,李斯终未能恢复法家名士当有的烈烈雄风,而对下作昏聩的君主始终存有无尽的奢望,对奸险阴毒的凶徒始终没有清醒的决断,以致最终以最屈辱的非刑被杀戮。无论是以当时的潮流精神,还是以普世的历史价值观,李斯都没能做到冯去疾冯劫那般以生命的最后闪光维护了人生的尊严。作为大政治家的正义原则,作为奋争者的性恶底蕴,并存于李斯一身,最终淹没了李斯为之奋争的帝国大业,也留下了放行阴谋并与之同流合污的劣迹,更屈辱地毁灭了自己生命。此,李斯之悲剧所在也。 李斯是政治家的前车之鉴,也是所有奋争者的一面镜子。 在《史记·李斯列传》之后,太史公有一则独特的评判:“李斯以闾阎(平民)历诸侯,人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列位看官留意,太史公评判有三层意思,独特处在最后:其一,简说了李斯的功业人生;其二,指出了李斯所犯的诸般过失,以及最后的徒然作为:“诸侯已畔,乃欲谏争,不亦末乎!”(天下大乱之时,李斯才想到强力谏争,不是晚了么!)最后,太史公指出了一个普遍误解,“人皆以斯极忠”。显然,太史公不赞同以李斯为“极忠”之臣的评判。经过对李斯的根本性考察,太史公表示自己与俗议是不同的,明白表示:如果说李斯没有末期罪责,那李斯的历史地位便可与周公、召公并列了。也就是说,至少在西汉之世,普遍的看法还是将李斯做忠臣对待,对李斯的五刑惨死是深为痛惜的。《汉书·邹阳传》记载邹阳评价云:“李斯竭忠,胡亥极刑。”《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汉高祖刘邦评价云:“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盐铁论·毁学篇》记载桑弘羊评价云:“……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功侔伊望,名巨泰山。”司马迁首次认定,凡此等等单说一面之词的评判,都是“俗议”。这种认定,实际是将李斯做了两重人物对待,而不将其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忠臣对待,但也没有否定李斯的前期功绩。可以说,在司马迁对帝国君臣的种种评判中,对李斯之评论最为客观公正。四、赵高野心昭彰 胡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结局 李斯死了,赵高骤然膨胀了。 在始皇帝之后的君臣中,赵高始终将李斯看做最大的对手,甚至是唯一的对手。根本原因在一点,只有李斯的丞相府具有掌控帝国权力的轴心作用。无论皇帝如何至高无上,然则只要皇帝是胡亥此等人物,都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无论赵高这个郎中令如何中枢用事,也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手中的施政权力。即或是当年统兵一方的蒙恬,也不具有李斯这个功臣开府丞相的综合权力。列位看官须得留意的是,帝国权力架构直接由战国传统而来,开府丞相之权力远远大于后世任何时期的丞相。原因之一在于,其时权力系统之细分尚且不足,丞相府具有极大的综合权力系统的特质。譬如,帝国时期尚无吏部,后世最为看重的官吏管理权,尚未独立为九卿重臣之一。也就是说,其时李斯丞相府的施政权,事实上可以渗透到帝国每个角落,影响到包括屯守驻军在内的所有领域。以朝局人事而言,除了大臣职务须皇帝认定,寻常散官与种种实权大吏,事实上都是丞相府举荐,皇帝认可大多是程式而已。始皇帝在世之时,此等丞相权力并未见如何显赫,亦未如何使权力架构失重倾斜;根本点是始皇帝乃强势君主,雄才大略无出其右,君臣协同史所罕见,故能大政蓬勃和谐。而胡亥这等不知政事为何物的皇帝一即位,则立即显示出李斯丞相权力的赫赫然难以制约。 赵高很清楚,要指望胡亥如同始皇帝那样引领李斯施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即或是赵高自己,对于大政之道也说不出甚个正经主张,无以与李斯匹敌施政。皇帝既无引领大政之雄才伟略,丞相自然也不会甘做实施铺排之角色,而完全可能变成主动实施自家主张的皇帝式丞相。久而久之,大秦岂非李斯之天下哉!赵高如此警觉,当然不是担心大秦天下命运如何,而是担心自家的勃勃雄心落空。从沙丘宫的那个风雨之夜一路走来,赵高的心志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快,登上最高权力宝座的路径也越来越清晰了。可以说,自从扶苏与蒙氏兄弟一死,赵高的野心堤坝便轰然开决了。堪堪两年,赵高施展种种机谋,顺利清除了一个个权力障碍,使始皇帝在世时的三公九卿悉数败落,使始皇帝的皇族嫡系后裔几乎灭绝,直到今夏只剩下李斯、冯去疾、冯劫三人,赵高终于策动了最后一击。赵高没有想到,冯劫冯去疾死得那般利落,也同样没有想到李斯这个老匹夫死得这般艰难。但无论如何,李斯终究是死了,连三族都被夷灭了,赵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尽管在刑场的暴雨雷电中大吃惊吓,当夜,赵高还是在皇城的官署中大排了庆贺酒宴。 “大人廓清朝局,二世该当重重封赏!”一个新贵借着酒意喊了起来。 “对!郎中令做丞相!”众人一片呼应。 赵高冷冷一笑:“丞相?左丞相右丞相,老夫听着烦。” “大人除却谋逆,功过泰山,当另立官号!”立即有谋士想出了路子。 “小子说得甚好,都说,老夫当个甚官才好?”赵高打量着一呼百应比仆从还要温顺乖觉的追随新贵们,心头的得意直是无可言说了。侍奉始皇帝大半生的赵高,自看到自己出头之日的那一天起,便立下了一个很实在的心愿:但为天下之主,一定要天下臣民都成为狗一样的奴仆。尤其是左右臣工,更要比狗马还要忠诚,主人下令叫几声便叫几声,绝不能有自己的吠声。谁不愿做这般犬马,立马杀之,根本无须怜悯。对于自己的掌国官号,赵高早早已经谋划好,根本无须与这些奴仆新贵们会商。然则,赵高偏偏要问,要看看这些奴仆新贵中有没有才智犬马,能做到像他当年揣摩始皇帝诸般喜好那般丝毫无误。毕竟,日后还需要更多的犬马之才,仅仅阎乐赵成是远远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在赵高看来,做个好奴仆也是一种大大的学问,也需要过人的才具。一个好的奴仆,要如同坐在老虎背上的狐狸,老虎的权势便是狐狸的权势,老虎的威风便是自己的威风。赵高很为自己得意的是,自己身为一个最下贱的阉人内侍,非但成功侍奉了超迈古今的第一个皇帝,得到了接近列侯的高爵,更将第二个皇帝戏弄于股掌之间轻松自如,将满朝大臣罗织于阴谋之中游刃有余。自此开始,赵高已经分明嗅到了举步可及的至高权力的诱人气息……当然,赵高既要奴仆新贵们温驯如犬马,还要防范他们中不能涌现出如同自己一样的有“勃勃大志”的奴仆。凡此等等,皆须一件事一件事地辨别这些奴仆的资质,给自己网罗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犬马天地…… “我说!大人做天丞相!”一个亢奋的声音惊醒了赵高。 “天丞相?小子尚算有心也。”赵高淡淡笑了。 “不!大人做地丞相!地官厚实绵长!” “不好!天地人三才,人居中!大人做人丞相!” “以小人之见,大人该有王侯之位!” 赵高哈哈大笑:“你小子敢想也!好!赏小子任选一个侍女回去!” “大人万岁!”奴仆们立即欢呼起来。目下赵高官号未定,谁也不想喊出郎中令这个目下已经显得太过寒酸的名号,故不约而同地只喊大人,赵高豢养的这群奴仆们倒是果然精于揣摩主人之心。一时间,众人纷纷各提名号各出方略,赵高第一次不亦乐乎了。 “小婿之见,目下情势,还是中丞相好。” 阎乐一句话,众人似觉太过平淡,一时竟没有人呼应。赵高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竭力很有气度地训诫着这些犬马奴仆们道:“阎乐之见,审时度势,好。尔等都给老夫听着,要想好生计好日月,得一步一步来。老夫固然甚都能做,甚都可做,然皇帝尚在,老夫便得先做丞相,只在名号上改它一番,叫做中丞相便是。此乃实权进三步,名号进半步,既不叫皇帝与残存对手刺耳,又教人不能忘记。再过些许日子,再另当别论也。”赵高意味深长地突然打住了话头,在众奴仆们的惶恐寂静中,赵高又淡淡一笑,“如何操持成事,阎乐赵成总领了。” “大人圣明!”奴仆新贵们齐诵了一句。 李斯一死,胡亥立即从甘泉宫搬回了咸阳皇城。 在胡亥心目中,甘泉宫再好也不如咸阳皇城富丽堂皇的享受来得惬意。论行止,甘泉宫只有山溪潺潺,而没有咸阳里外与渭水相通的大片水面,不能随时装几个女子乘一只快船到滔滔渭水上去折腾。论女人之乐,甘泉宫更比不上咸阳皇城锦绣如云,随时可弧一大把任意蹂躏。论市井游乐,甘泉宫更是鞭长莫及。胡亥若突然心动,要乔装到咸阳尚商坊的山东酒肆中去享受博戏之乐,与那些酒肆女侍们挤挤挨挨一团相拥嬉闹,还当真不便。凡此等等诸多不满,胡亥总是觉得不能恣意伸展手脚,每日窝在山坳里直骂李斯老儿扫兴,恨不得李斯立即没有了,自己好一无顾忌地做真皇帝真神仙行乐终生。在胡亥心中,李斯这个父皇时的老功臣总是多多少少使他有所顾忌。譬如大政之事,即或李斯禀报给自己,也是李斯说咋办就得咋办。胡亥偶然说得一两事,也被李斯随口几句说得一无是处。那次,李斯请准章邯率刑徒军灭盗,胡亥心下大动,说要让章邯学孙武子将咸阳皇城的两千侍女练成精兵,由他率领出关做天子亲征。李斯淡淡笑道:“孙子固然练过宫廷女兵,然却从未率女兵征战。兵者,存亡大计也。陛下毋以国事嬉乐。”胡亥不但闹了个大红脸,还得照准了李斯所请。有赵高用事,权力已经大大削减的李斯尚有如此威势,若他还活下去还做丞相,胡亥这个皇帝能安乐么?唯其如此,赵高说要胡亥躲避李斯滋扰,胡亥便立即躲进了甘泉宫,心想只要李斯不死他便不回咸阳,偏不见这个老絮叨李斯,他能奈何?于是李斯死讯报来的当日,胡亥立即急不可耐了,暮色闻讯,连夜便搬回了咸阳皇城。 “朕之大乐事,自此始也!”辚辚车中,胡亥如释重负了。 这日清晨,胡亥方在呼呼酣睡之中,却被一阵粗重响亮的呼喝声惊醒了。胡亥竟夜作乐,最是赖清晨大睡养息神气,骤闻搅闹顿时大怒,眼睛还没睁开便抓起大枕边一只玉佩狠狠摔了出去又狠狠骂了一句:“都拉出去扔进虎苑!”话方落点,只听一人拉长声吟诵般笑道:“皇帝大人该起来了,在下可有紧急国事也。”胡亥霍然坐起,光着膀子揉着糊满眼屎急切难以睁开的眼睛,连连吼叫:“好你个大胆狗才!母士队榜掠这狗才!先打得他满地找牙再说!”自从知道了李斯不堪榜掠而服罪的事,胡亥非但没有问罪赵高,反而对这种捶击打人之法大感新奇,亲自选出了二十余名肥硕胡女,专一“成军”了一支榜掠手。胡亥近来喜好将女字叫做“母”,故亲自定名胡女打手队为“母士队”,只是成立仓促,母士队尚未一试身手,胡亥深以为憾事。此刻胡亥气恼不已,立即便想起了这群威风凛凛的母士,竟猛然乐将起来,要亲眼看看一群女人如何撕扯痛殴一个大男人。 “皇帝眼屎太多了。去,给陛下扒开。”那个声音又不温不火地响了。 随着话音,两只粗糙的大手猛然搭上了胡亥面颊,胡亥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得噌的一声眼睫毛连根扯断,两眼裂开了一道缝隙。胡亥正待跳起吼叫,却猛然惊愕地大张着嘴巴不说话了——偌大的寝宫布满了层层甲士,一身甲胄一口长剑一道黑柱正正地矗在面前! “你?你不是咸阳令阎乐么?”胡亥惊愕万分,顾不得双眼生疼了。 “陛下眼力不差。”阎乐淡淡一笑,“陛下正衣,该办事了。” “你?你有何事?”胡亥很觉不是味道,可又蒙得想不来何以竟能如此。 “赵公有定国之功,陛下不觉得该行封赏么?” “赵公?你说赵高么?”胡亥脱口问了一句。 “陛下切记:从此后得叫赵公,不许直呼赵公名讳。” “啊,行行行。赵公便赵公。”蓦然之间胡亥又是一副乖觉少年模样了。 “在下来知会陛下一声,赵公要做中丞相了。” “中丞相?”胡亥蓦然惊疑又恍然笑语,“早该早该!朕立即下诏!” “这便好。陛下该登殿拜相了。” 胡亥匆忙裹着一身侍女们还没整好的朝衣,在阎乐甲士队的“护卫”下,一脸懵懂笑意来到了已经变得很生疏的咸阳宫正殿。胡亥高兴的是,不管阎乐如何无礼,赵高总是没有要做皇帝,总是只做了个中丞相。只要胡亥还是皇帝还能享乐,赵高想做甚都行,计较甚来?没有赵高,自己能做皇帝么?无论如何,赵高总不至于还要做皇帝了。只要赵高不做皇帝,再说还都是自己的臣子,计较甚来?如此这般懵懂地想着走着,胡亥竞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走进幽幽大殿,走上巍巍帝座,胡亥看着阶下一大片煌煌冠带灿灿面孔,竟找不出一个自己能叫上名字的人,不禁大是茫然了。 “哎?忒多老臣,都到何处去了?”胡亥梦幻般问了一句。 “禀报陛下,一班老臣怠惰,都晨睡未起。”相位上的赵高答了一句。 “是么是么?老臣们也晨睡么?”胡亥惊讶了。 “赵公所言属实。老臣们都在晨睡。”大殿中轰然一声齐应。 胡亥真正地茫然了,好像自己在做梦。那么多老臣都在清晨睡觉了?可能么?然则没睡觉又能到何处去了,何以一个人都不来朝会?胡亥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恍惚中一阵瞌睡,头上的天平冠流苏便刷啦扫上了青铜大案,只差自己的鼻尖要撞上了案棱……猛然醒来,迷迷糊糊的胡亥便跟着一个司礼官转悠起来,直转悠到胡亥软绵绵倒在地上鼾声大起……日落西山时分,胡亥才睡醒过来,思忖半日,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好像拜了赵高,还念了一篇给赵高封官晋爵的诏书,还做了甚,胡亥一时想不起来了。胡亥大疑,唤来左右内侍侍女询问,内侍侍女们都说陛下一直在榻上睡觉,哪里都没去。胡亥一时大觉恍惚,不期然一身冷汗……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要过去了。 有了赵高做中丞相,胡亥比原先过得更快活了。原先胡亥还得时不时听赵高禀报国事,更得时不时会商如何应对一班老臣滋扰。可自从李斯一死赵高领政,胡亥便甚事也没了。然则,快活是快活,胡亥心头却渐渐地发虚起来。一则是赵高对他这个皇帝再也不若从前恭敬了,偶尔遇见的大臣新贵也对他大大地怠慢起来了;二则是他只能在皇城游乐,再也不能出咸阳城了。赵高叫总管皇城内侍的给事中对他说,天下盗军益盛,陛下只能在皇城享乐,明年再说外出了。整整一个夏天,赵高只见了胡亥一次,说是要派胡亥身边的长史,去申饬章邯平盗不力。胡亥大感新奇,很想问问究竟。赵高却冷着脸没有多说,只说要用这个章邯认识的皇帝近臣,好叫章邯知道这是皇帝的申饬,只来知会陛下一声,陛下无须多问。胡亥自幼便畏惧赵高,见赵高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敢再问了。 后来,胡亥听申饬章邯回来的长史悄悄说,章邯与盗军作战连败几次,皆因粮草兵器不能如原先那般顺畅接济。此前,章邯曾派副将司马欣求见中丞相督运粮草,还带来了将军们为李斯鸣冤的联名上书。赵高大怒,既不见司马欣,又不信司马欣所说军情,还要派材士营缉拿司马欣问罪。司马欣不知如何知道了消息,连夜逃离咸阳了。赵高这次派长史前去,一则是以皇帝诏书申饬章邯平盗不力,再则是要章邯治罪司马欣。章邯很是冷漠,只说司马欣正在军前作战,治罪司马欣便要大乱军心,不敢奉命。从始到终,章邯没有说一句再要朝廷督运粮草的话,也没有问及任何国事。长史眼看军中将士一片汹汹然,也不敢多说便告辞了。回来禀报中丞相,赵高阴沉着脸甚也没说,似乎对章邯也没甚办法只有不了了之。 “这章邯也是,给李斯老儿鸣冤,中丞相能高兴么?” 胡亥很是为章邯的愚蠢惋惜,也很是为自己的精明得意。 八月己亥日,胡亥在正午时分刚刚离榻,接到一个内侍禀报,说中丞相要进献给皇帝一匹良马。胡亥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预备行猎,中丞相良马一到便出城。午后时分,赵高果然带着一大群新贵臣子们进了皇城池畔的胡杨林,向欣然等候在石亭下的胡亥献马来了。然则,当赵高吩咐牵马上来的时候,胡亥不禁呵呵笑了:“中丞相错也,这是鹿,如何说是马耶?”赵高一脸正色道:“此乃老臣所献名马,陛下何能指为鹿哉!”胡亥大为惊讶,反复地揉了揉眼睛,走到那只物事前仔细打量,头上有角,耳上有斑,世间有此等模样的马么?分明是鹿了。终于,胡亥摇了摇头高声道:“中丞相,这是鹿,不是马。”赵高淡淡笑道:“陛下,这是马,不是鹿。”胡亥一阵大笑,指着环侍群臣高声道:“你等都说,这是鹿么?”群臣们一拱手齐声道:“陛下,此乃马也。”胡亥大惊,又指着内侍侍女们高声问:“都说!这是甚?是鹿么?”内侍侍女们纷纷高声道:“不是鹿。”“陛下,这是马。”“对,是马。”乱纷纷应答中胡亥一身冷汗,想起上月大殿的梦境,不禁头皮一阵发麻,猛力摇摇头又揉揉眼:“噫!出鬼也!如何我看还是鹿?”赵高笑道:“都说,这是甚?”四周人等一齐拱手高声道:“马!”“是鹿么?”“不是!” “快!去太卜署。”胡亥慌了,转身便走。 胡亥匆匆赶赴太卜署,要太卜立即占卜缘由吉凶。白发苍苍的老太卜肃然起卦占卜,末了端详着卦象云:“陛下春秋郊祀之时,奉宗庙鬼神不恭,斋戒不明,故止于此也。可依盛德而明斋戒,或能禳之。”二世胡亥追问究竟原因何在,老太卜却缄口不言了。无奈,胡亥只好依照神示,住进了上林苑认真斋戒了。 斋戒方始,不堪清淡孤寂的胡亥便连连叫苦。三日之后,胡亥便白日在林间游猎,只将夜来睡觉当做斋戒了。这日游猎之时,不期有行人进入上林,胡亥竟当做鹿射杀了。内侍将此事禀报给赵高,赵高一面下令已经是咸阳令的女婿阎乐了结此事,一面亲自来见胡亥。赵高这次对胡亥说:“天子无故杀人,天将降祸也。老臣以为,陛下当远避皇城而居,或能禳之。”胡亥惶恐不安,问要否给那个死者家人赏赐安抚?赵高说,咸阳令阎乐已经为陛下妥当处置此事,“查勘出”流盗杀人而移入上林,与陛下无涉了。胡亥很是感谢赵高对自己声名的保护,连忙出了皇城,搬到咸阳北阪的望夷宫去了。 住进松柏森森的望夷宫,胡亥直觉心惊肉跳不止。第一夜,胡亥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一只白虎生生咬死了自己王车的左骖马。胡亥醒来很是不悦,找来卜师占梦。卜师说,这是泾水之神在作祟,意在警讯不测之危。胡亥大是不安,次日立即郊祀了泾水,向泾水沉进了四匹白马作为牺牲。祭祀完毕,胡亥还是惶惶不安,又派长史去见赵高。胡亥对长史交代的话语是:“叫中丞相赶紧平盗!李斯平不了盗,他也平不了盗么?再不平盗,朕要被盗军咔嚓了头去,他也一样!” 胡亥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这几句看似申斥实则撒娇的牢骚话,立即召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杀身之祸。赵高原本便已经有些不耐烦胡亥了,见胡亥还要催促自己赶紧平盗,不禁立即动了杀心。赵高很清楚,山东叛乱势如潮水,眼见章邯已经难以抵御,连王离的九原大军都出动了,情势依然不妙,只怕盗不能平还要与盗平分天下了。正当此时,山东盗军刘邦部已经攻占了武关,将曾经试图抵抗的武关军民全部屠城了。刘邦屠武关之后,派出密使联结赵高,要赵高内应反秦,允诺给赵高以秦王之位。虽然赵高之野心不在秦王而在秦帝,然盗军之允诺,至少可保赵高做关中秦王无疑,何乐而不为哉!大局如此,赵高立即决意除却胡亥,给自己的帝王之路扫除最后一道障碍。赵高立即与女婿咸阳令阎乐、族弟郎中令赵成做了秘密会商,议出了一个突然兵变的阴谋部署。 三日之后,阎乐统率材士营千余精锐甲士汹汹然直扑望夷宫。护卫宫门的卫令正欲问话,已经被阎乐喝令绑缚起来。阎乐高声喝问:“有流盗入关,劫我母逃入望夷宫!宫门守军为何不截杀!”卫令大叫:“周庐护卫森严!安得有贼人入宫!”阎乐大怒,立即喝令斩了这个卫令,马队轰隆隆开进了宫中,见人便弓箭射杀。护卫郎中与内侍侍女们一片惊慌,乱纷纷遮挡箭雨,顷刻间便死了数十百人。已经是郎中令的赵成“闻讯”赶来大声喝令,不许郎中内侍护卫抵抗,护卫们有的听有的不听,依旧乱纷纷四处逃窜。赵成也不理睬,对阎乐一招手,便领着阎乐马队轰隆隆拥进了胡亥寝宫。 “赵成阎乐大胆!” 正在榻上与几个女子戏耍的胡亥,光身子跳起来大喊了一声。喊声未落,阎乐一箭射向榻上帷帐顶盖,帷帐扑地落下,正正罩住了一堆如雪的肉体一片惊慌的呼叫。胡亥大惊失色,连连吼叫护卫赶走叛逆,可几个郎中内侍谁都不敢上前。捂在帷帐中的胡亥嘶声大喊:“不行!总得叫人穿上衣服说话!”阎乐哈哈大笑:“这个昏君,还知道羞耻也!好!挑起帷帐,叫他进去正衣!”几支矛戈挑起了帷帐,一个个白光光肉体便飞一般蹿了出去,阎乐赵成与甲士们一片哄然大笑。 一个老内侍紧紧跟进了内室。胡亥一边接受着老内侍整衣一边气急败坏问:“你为何不早早告我反贼情形,以至于此!”老内侍低声道:“臣不敢说,才能活到今日。若臣早说,早已死了,哪能等到今日?”胡亥也呼哧呼哧喘息着不说话了。这时,赵成在外一声大喝,好了出来!胡亥便连忙走出了内室。阎乐过来剑指胡亥斥责道:“足下骄恣诛杀,无道之君也!今日天下共叛,你个昏君只说,你要如何了结?” “丞相,能见么?”胡亥小心翼翼。 “不行。”阎乐冰冷如铁。 “那,我想做一郡之王……”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做个万户侯。”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带一个女人为妻,做个黔首,与诸公子一般,总可以也。” “还是不行。”阎乐冷冰冰道,“我受命于中丞相,要为天下除却你这个昏君!你说的话再多,我也不会报。你说,自己动手,抑或我等动手?” “动手?做甚?”胡亥瞪着一双大眼,恍如梦中一般。 “做甚?杀你也。”阎乐一挥手,“来!了结他……” “且慢。”胡亥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家来,他等不知轻重。” “好。便在这里。”阎乐当啷抛过了一支短剑。 胡亥拿起短剑,在丝衣上仔细地抹拭了片刻,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颈,似痴似傻地一笑,猛然一剑抹了过去,鲜血尚未溅出,头颅便滚将在地了…… 这是公元前207年秋,胡亥二十一岁即位,时年二十四岁。 关于胡亥年岁,《史记·秦始皇本纪》之后的传承年表又云:“二世皇帝享国三年。葬宜春……二世生十二年而立。”依据胡亥之言行,当以《秦本纪》之二十一岁即位为可信。关于胡亥资质,西汉贾谊的《过秦论》有“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的论断,评判胡亥连“庸主”也不够资格,直是个不入流的低能者。东汉班固答汉明帝时,则直接用了“胡亥极愚”四个字。归总说,二世胡亥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个具有严重神经质且智能低下的皇帝,其对于政治的反应能力,几类先天智障儿,实不堪道也。胡亥死后,其残存后裔立即开始了亡命生涯,一说逃亡东海,东去(日本)岛国,与扶苏后裔会合了。 胡亥死时,天下反秦势力已经度过了低谷,正如漫天狂潮涌向西来。第六章 秦军悲歌一、以快制变 老将章邯迫不得已的方略 定陶大战之后,山东复辟势力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 依大势说,这一转折是中国历史的又一个堪为十字路口而可供假想的选择点。若章邯具有一流名将的大局洞察力,认准了楚乱乃天下乱源之根,一鼓作气继续追杀项羽刘邦余部并擒获楚怀王复辟王室,彻底根除楚乱根基,则秦政依然有再度中兴可能。毕竟,胡亥赵高的倒行逆施在最混乱最危急的情势下尚被秦政余脉所清除,若章邯大军能稳住山东战场大局,帝国庙堂在震荡中恢复活力并非没有可能。 然则,秦军大胜项楚军主力后,章邯秉持了古老的“穷寇毋追”兵训,放弃了追杀楚军,立即举兵北上对赵作战了。这一方略,是章邯在平乱大战场最根本的战略失策,其后患之深,不久便被接踵而来的酷烈演化所证实。然则以实情论之,也有迫不得已的缘由:其一,当时天下烽烟四起,章邯身负平乱重责,急于首先扑灭已经复辟的六国主力军,使天下大体先安定下来;其二,章邯职任九卿之一的少府,对皇室府库与国家府库的粮草财货存储很知底细,更知四海大乱之时的输送艰辛,若立即追杀残余楚军则必然要深入南楚山川,粮草接济实在无法确保;其三,其时项梁为名将,而项羽刘邦等尚是无名之辈,击杀项梁后则楚军已不足为虑,是章邯与秦军将领的一致评判;其四,当章邯秦军与项楚军在中原大战时,复辟的赵国势力大涨,号为“河北之军”的赵军已经成为北方最大的动乱力量。须当留意的是,此时天下兵家对各方军力的评判,依旧是战国之世的传统眼光:除秦之外,赵楚两大国的军力最强,战力最持久。身为老秦军主力大将之一的章邯,亲历灭六国之战,自然有着秦军将士最强烈的直觉,认定楚军赵军是秦军大敌,击溃楚军之后必得立即转战赵军,绝不能使复辟的河北赵军继续扩张。 “击溃楚赵,先解当胸之危,余皆可从容而为也!” 幕府聚将,章邯的这一大局方略人人由衷赞同。将士同心,章邯立即乘着战胜之威开始铺排大军北上事宜。此前,尚未入狱的李斯已经请准了胡亥诏书,授章邯以“总司天下平盗战事”的大权,统辖山东战事。定陶之战时,帝国庙堂格局已经倏忽大变:李斯骤然下狱,冯去疾冯劫骤然自杀,赵高忙于坑害李斯,胡亥忙于昼夜享乐,天下大政处于无人统辖的瘫痪状态。定陶之战后的章邯,面临极大的两难抉择:停止平乱而过问朝局,则山东乱军立即卷土重来,大秦便是灭顶之灾;不问朝局而一心平乱,则李斯无以复出,庙堂无法凝聚国力撑持战场,大秦立即可能自毁。 为解危局,章邯亲率一支精锐马队星夜北上九原,要与王离会商出路。 此时的王离,是九原三十万大军的统帅。依照秦军法度传统,九原抗胡大军历来直接受命于皇帝,不属任何人统辖。更有一点,王离乃两世名将之后,又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且手握秦军最后一支精锐大军,可谓拥有动则倾覆乾坤的绝‘大力量。章邯则除了老将声望、九卿重职与年余平乱的赫赫战绩之外,爵位不如王离高,刑徒军的实力分量更不能与九原大军比肩。更有一点,章邯素来敬重靠拢李斯,与王翦王贲父子并无深厚交谊,一统天下后章邯又做了朝官脱离了军旅,与九原将士也远不如原先那般熟悉了。大秦固然法度森严,素无私交坏公之风,然则,章邯此来并非奉诏,而是要以自己对大局的评判说动王离合力,当此之时,私交之深浅几乎是举足轻重了。这一切,章邯都顾不得了,章邯必须尽最后一分心力,若王离公事公办地说话,章邯也只有孤身奋战了。 “前辈远来,王离不胜心感也!” “穷途末路,老夫惭愧矣!” 洗尘军宴上,一老一少两统帅饮得两三大碗马奶酒,相对无言了。已经蓄起了连鬓胡须的王离显然成熟了,如乃父乃祖一般厚重寡言,炯炯目光中不期然两汪泪光。不用说,一年多的连番剧变,王离都在默默咀嚼中淤积着难以言状的愁苦。看着正在英年的王离无可掩饰的悲凉,章邯心头怦然大动了。一进九原幕府之地,远远飞马迎来的王离高喊了一声前辈,章邯便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了。弥漫九原军营的肃杀悲凉,使久历军旅的章邯立即找到了久违的老秦主力大军的气息,一种莫名的壮烈悲怆无可遏制地在心中激荡开来。 “长公子去矣!蒙公去矣!九原大军,今非昔比也……” 王离一句低沉的感喟,两眼热泪骤然涌出,一拳砸得案上的酒碗也飞了起来。章邯起身,亲自拿来一只大陶碗,又拿起酒袋为王离咕嘟嘟倾满了一大碗马奶子酒,慨然举起自己的大酒碗道:“少将军,饮下此碗,容老夫一言也!”王离肃然起身,双手举起酒碗对章邯一照,二话不说便汩汩痛饮而下。饮罢,王离庄重地深深一躬道:“敢请前辈教我。”章邯扶住了王离道:“少将军且入座,此事至大,容老夫从头细说。”王离就座。章邯从扶苏蒙恬被杀后的朝局说起,说了陈胜吴广的暴乱举事,说了楚地乱局引发的天下大乱,说了丞相李斯如何力主平乱并力主由他来组建刑徒军平乱,又说了刑徒军平乱以来的每一场战事,一直说到定陶大战,一直说到李斯入狱两冯自杀与目下困局。 “少将军,目下大秦,真正存亡关头也!”末了,章邯拍着大案,老眼中闪烁着泪光慨然道,“你我处境大同小异:勒兵西进问政,则山东兵祸与北地胡患弥天而来,秦有灭顶之灾也!全力东向平乱,则庙堂奸佞作乱,秦政有倾覆之危也!西亦难,东亦难,老夫奈何哉!少将军奈何哉!” “前辈所言大是!愿闻长策。”王离显然深有同感。 “目下之策,唯有一途:以快制变。尽快安定山东,而后回兵问政!” “何以尽快安定山东?” “老夫北上,少将军南下,合力夹击赵军,一战平定河北!” “前辈是说,出动九原大军平乱?……”一时间,王离沉吟了。 身为秦军老将后裔中唯一一位后起统帅,王离很是敬佩这位老将章邯。在秦军老将中,章邯是一位特异人物:知兵,善工,又通政,是难得的兼才。章邯长期执掌秦军大型器械营,是当时名副其实的特种兵司令。由于章邯的有效治理,秦军以大型连弩为轴心的器械兵每每大展神威,震慑天下。一统六国之后,章邯与杨端和,是秦军非统帅主将中进入九卿的两个重臣。然则章杨职司不同,杨端和职司卫尉,实际执掌还是军事,无非更换了一种方式而已。章邯不同,执掌的是直属于皇室的山海园林府库工商,是经济大臣,与战场军事全然不同。军旅大将而能成为经济大臣,当时可谓一奇也。更有奇者,这个章邯越老越见光彩。在一班秦军老将纷纷零落之时,天下暴乱骤发,陈胜的周文大军以数十万之众攻破函谷关,关中立见危机。其时,秦军两大主力一在南海,一在九原,真正鞭长莫及。当此之时,老将章邯得李斯一力支持,共谋平盗紧急对策。会商之日,章邯提出了一则堪称空前绝后的奇谋: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成军,迎击山东乱军!这一主张可谓不可思议之极:刑徒原本便是最仇恨官府的洪水猛兽,而奴隶子弟则也是素来最受官府遏制的人口,一旦两者联合成军,谁能保得不出战场倒戈的大事?李斯等重臣沉吟不能决断之际,章邯慷慨激昂地拍案说:“刑徒,人也!奴产子,人也!只要赦免刑徒之罪,除却人奴产子隶籍,以大秦军功法同等激赏之,使其杀敌立功光大门庭,何人不为也?丞相何疑之有哉!”时势十万火急,李斯两冯三位重臣半信半疑地赞同了,胡亥赵高也迫不得已地首肯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月后,这支刑徒军一开上战场,竟然立即显示出挥洒亡命者本色的巨大战力,非但一战击溃了周文数十万大军,且径出山东横扫乱军所向披靡。自此,人们看到了老将章邯在危难之时独特的将兵才能,一时将章邯视为帝国栋梁了……对如此一个章邯,王离没有理由不敬重,也没有理由不认真思虑其提出的“以快制慢”方略。 然则,这位尚未在大政风浪与严酷战场反复磨砺的年青统帅,也确实有着难以权衡的诸多制约。一则,目下匈奴新单于冒顿的举兵复仇之心大为昭彰,若救援大军卷入平乱,匈奴飞骑趁机南下而致阴山失守,王离的罪责便无可饶恕了。二则,九原大军素来不为任何中原战事所动,始皇帝在灭六国大战的最艰难时期,也没有调九原大军南下。蒙恬一生将才,死死守定九原而无灭国之功。凡此等等,皆见九原大军之特异。此时,章邯军平乱正在势如破竹之际,果真需要九原大军南下么?三则,王离秉性远非其父王贲那般天赋明锐果决,对大局能立判轻重,用兵敢铤而走险。王离思虑权衡的轴心,一面确实觉得章邯说得有理,一面又为匈奴军情与九原大军之传统所困扰,实在难以断然决策。 “少将军若有难处,老夫亦能体察也!”章邯长长一叹。 “敢问前辈,九原军南下,大体须兵力几多?”王离目光闪烁着。 “步骑各半,十万足矣!” “十万?河北赵军号称数十万众也……” “就张耳陈余两个贵公子,百万之众也没用!”章邯轻蔑地笑了。 “好!我便南下,以快制慢!”王离拍案高声。 “少将军如何部署?” “十万南下,二十万留守,两边不误。咸阳问罪任他去!” “老夫一法,最是稳妥。”章邯早有谋划,稳健地叩着大案道,“少将军只出十万老秦精锐,归老夫统辖,万事足矣!少将军仍可坐镇九原,如此咸阳无可指责。” “不!王离这次要亲自将兵南下!” “少将军……” “王离统帅九原两年尚未有战,今日大战在前,前辈宁弃我哉!” “少将军坐镇九原,实乃上策……”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王离安敢苟且哉!” 章邯突闻久违了的老秦人口誓,心头顿时大热,肃然离席深深一躬:“少将军忠勇若此,老夫唯有一拜,夫复何言哉!……”王离一声前辈,过来扶住章邯时也已经是泪水盈眶了。两人执手相望,章邯喟然叹息了一声道:“少将军与老夫同上战场,忘年同心,老夫此生足矣!平定河北之日,老夫当奉少将军为统帅,入国问政,廓清朝局……”王离连忙道:“前辈何出此言!蒙公已去,无论朝局,无论战场,王离皆以前辈马首是瞻!”章邯一时老泪纵横,拍着王离肩头道:“章邯老矣!大秦,得有后来人也!……” 这一夜,老少两统帅畅叙痛饮,直说到霜雾弥漫的清晨。 三日后,九原诸般事宜就绪,章邯马队又风驰电掣般南下了。章邯与王离商定的步骤是:一个月内解决所有粮草辎重后援事宜,而后两军同时北上南下,赶在入冬之前结束河北战事。之后略事休整,或冬或春举兵咸阳廓清国政,请李斯复出主持大局。以秦军之雷厉风行,章邯王离无不以为如此部署不会有任何迟滞。然则,章邯一回到河内大营处置军务,立即非同寻常地惊愕。大营报给丞相府的各种紧急文书,堪堪一个月竟无一件回复,即使最为紧急的军器修葺所急需的铜铁木料也无法落实,开敖仓以解决粮草输送等事更无消息。 万般无奈,章邯只有派出熟悉政事的副将司马欣星夜赶赴咸阳,一则探查究竟,二则相机决事。不料,旬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司马欣风尘仆仆归来,惶急悲愤之情如丧考妣。司马欣禀报说,丞相三族俱被缉拿,李斯已在几日前被五刑杀戮。丞相府已经乱成了一团,各署大吏已经全部被赵高囚禁起来。据传赵高要做中丞相,正在“梳理”丞相府上下官吏,只怕要杀戮一大批昔年老吏。皇帝、赵高,司马欣谁也见不上,只躲在太尉府王贲当年一个老吏府下,乔装混入人群,看了杀李斯的刑场便连夜逃回了…… “老将军,丞相惨也!秦政殁了……” 那一夜,章邯的震惊是无法叙说的,章邯的冰冷与愤怒是无法叙说的。以李斯的盖世功勋,以李斯对胡亥赵高的扶持容忍,任谁都以为李斯绝不至于被杀,更不会如此快速地被杀。章邯等认定的最大可能是,李斯在狱中受得一场磨难,终将在朝野各方压力下复出。唯其如此评判,章邯才有北上寻求与王离结盟之举,其本意只在尽快结束平乱战事尽快营救李斯尽快扭转朝局。而今,李斯竟能在几乎不告知朝野的隐秘状态下被五刑惨杀,且三族俱灭,胡亥赵高之阴狠冷酷可见矣!如此朝廷,何堪效命哉!如此下作君主奸佞权臣,不杀之何以谢天下哉!一想到李斯如此结局,章邯不禁怒火中烧了。 “老将军,我等身陷泥沼……” “泥沼怕个鸟!刀山雷池老夫也要杀人!” 章邯连连怒吼着,连将案都踢翻了。司马欣顾不得疲惫悲伤,立即吩咐中军司马召来了副将董翳。两人一起劝说着,章邯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三人秘密会商良久,终于议决了一个续行总方略:兵锋不变,平定赵地后无论王离赞同与否,立即西进咸阳诛灭赵高废黜胡亥重新拥立始皇帝后裔!为求慎重同心,章邯修就-一件密书,连夜派亲信司马飞送九原。章邯在书中坦诚备细地叙说了咸阳陡变,也说了自己本部的议决方略,要王离慎重斟酌:要否继续两军同心做最后一搏?几日后司马归来,带来了王离的回书。铜管一开,章邯三人便是一惊。这件回书是一方白帛,上面几排已经变成酱紫色的血书大字——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九原军矢志不改,但听老将军号令 “好!少将军同心,大事堪成也!” 章邯三人得王离血书回应,一时精神大振,当即平静心神,开始了全力运筹。章邯搜罗出军中所有熟悉咸阳官署的军吏司马,派司马欣秘密统领,立即开赴咸阳开始了独恃的实际军务筹划。章邯给司马欣的方略是:凡事皆找各署实权大吏实在解决,不管有没有皇帝诏书或大臣认可,先做了再说。遇有对朝政愤然的老吏,立即着意结交为举事内应。如此月余之后,居然办成了许多原本以为不可能的难事。及至赵高接任中丞相,指鹿为马的丑闻传遍朝野,章邯军的实际筹划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件大事:如何向王离拘九原军接济粮草? 列位看官留意,此时天下大乱已经一年有余,复辟乱军割据称王已有相对根基,秦政之实施与秦军之后援已经远不如当年顺畅。依据秦政现实,九原大军的粮草辎重此时由九原直道输送,也就是以关中北部为起点直达九原。二世胡亥即位后工程大作,关中粮草屡屡告急,向九原的输送也便有了种种名义的削减,远不如当年丰厚及时。若非始皇帝时期的相对囤积,只怕九原大军早已粮草告急了。再则,九原军南下邯郸巨鹿战场,仅驰道距离也在千里之上。以“千里不运粮”的古谚,若王离大军由九原携带粮草南下,或由九原大营征发民力输送,事实上都很难做到。一则是浪费太大,九原粮草经不起如此折腾;二则是在赵军截杀危险之下王离军行进掣肘,大大影响战力。而章邯军则不同,由于是人人不敢阻挡的平盗急务,中原各大国仓几乎是全力就近输送,是故粮草之便远过九原军。此时,章邯所要解决的难题,便是如何确保中原粮草输送王离军?所谓难题,难点在两处:一则要粮源充足,二则要确保不被山东乱军截杀。 对于天下粮源,职任少府的章邯很清楚:当时能一举承担四十万大军粮草者,非敖仓莫属。其余国仓不是过远便是太小,不足以如此巨额输送。而敖仓之开仓权,历来在丞相府。章邯固可以非常之法胁迫开仓,然引起赵高一班奸佞警觉则于后不利。反复思虑之后,章邯向赵高的中丞相府呈送了一件紧急军书,禀报说河北赵军正在筹划大举攻秦,若欲灭赵,请开敖仓以为粮草后援。赵高虽则阴险奸狡,虽则对章邯心有疑忌,然却也明白天下大势:盗军不灭,自己再大的野心也是泡影。无奈之下,也只有批下公文:许开一月之军粮,平赵后即行他仓改输。官文归官文,章邯要的只是个由头好为仓吏们开脱,只要口子一开,赵高岂能奈何数十万大军之力? 粮源一定,章邯三人立即谋划输送之法。司马欣与董翳之见相同,都是主张自己率精锐一部亲自护粮。章邯却摇头道:“时当乱世,河内之地乱军如潮,谁护粮都难保不失。老夫思忖,必得以非常之法确保粮道。”两人忙问,何谓非常之法?章邯拍案道:“修筑甬道,道内运粮!”司马欣董翳一时惊愕相顾,思忖一番却又不约而同地拍掌赞叹:“老将军此计之奇,不下以刑徒成军!”三人一阵大笑,遂立即开始实施。 这甬道输粮,堪称匪夷所思之举也。在大河北岸修筑一道长达数百里的街巷式砖石甬道,以少量飞骑在甬道外的原野上巡查防守,则甬道内可以大量民力专一输送粮草辎重,在盗军弥漫的当时,实在是最为可靠的方式了。在其后中国历代战乱历史上,修筑如此长度的街巷式甬道输送粮草,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章邯之奇,惜乎生不逢时矣!此举生发于天下大乱之时,秦军尚有如此征发之力,帝国之整体潜能可见一斑也。两月之后,甬道筑成,敖仓之粮源源输送河北。其时,王离大军已经如约南下邯郸巨鹿战场,章邯大军亦同时大举北上,一场对河北赵军的大战,也是对天下复辟势力的总决战自此开始了。 章邯王离没有料到的是,河北的决战态势猛烈地牵动了天下反秦势力,尤其强烈地震撼了正处于弥散状态的江淮旧楚势力,由此引发的竟是一场真正决定帝国命运的最后大战。二、多头并立的楚军楚政 定陶大败,项梁战死而项楚军溃散,山东反秦势力堕入了低谷。 没有了项楚主力军的支撑,复辟诸侯们立即一片涣散之象。大张旧日六国旗号的复辟之王,几乎家家萧疏飘零。新韩不足论,张良所拥立的韩王韩成只有区区数千人马,惶惶然流窜于中原山林。新魏则自从魏王魏咎自焚于战场,魏豹等残存势力只有亡命江淮,投奔到楚势力中,此时连再度复辟的可能也很渺茫了。新齐大见疲软,齐王田儋战死,随后自立的田假又在内讧中被驱逐,田假势力分别逃入楚赵两诸侯。稍有兵势的田荣虽再度拥立新王,然却因追索田假残余,而与楚赵两方大起龃龉,互相冷漠,以致齐军既不对秦军独立作战,也不援手任何一方,始终游离在以项楚为盟主的反秦势力之外。项梁一死,田荣的齐军再不顾忌楚军,开始独自孜孜经营自家根基了。北方的新燕更是乏力,燕王韩广在相邻的九原秦军威慑下自保尚且不暇,困缩在几座小城池中,根本不敢开出对秦军作战。当此之时,山东诸侯军不成军,势不成势,唯有河北新赵呈现出一片蓬勃气象,以号称数十万之众的军力多次与郡县地方秦卒小战,并攻占了几座小城邑,一时大张声势。项梁战死后。河北赵军俨然成了山东反秦势力的新旗帜,成了潜在的山东盟主。唯其如此,秦军南北合击新赵,各方诸侯立即觉察到了巨大的危险。 对一体覆灭的危局警觉,楚地势力最为激切深彻。 项梁兵败之后,楚之格局迅速发生了军政两方面的变化。 在军而言,中原转战的项羽、刘邦、吕臣三部,因不在定陶战场而侥幸逃脱劫难。之后,三部立即东逃,退避到了东部的彭城地带①:吕臣部驻扎在彭城以东,项羽部驻扎在彭城以西;刘邦部没有进泗水郡,而是退回了与泗水郡相邻的砀郡的砀山城,也就是回到了原本逃亡为盗的根基之地,距离彭城大约百余里,也算得在新楚传统的势力圈内。此时,楚军的总体情势是:项楚主力大军及其依附力量,已经在定陶战场溃散,突围残部四散流窜,项羽军的数万人马成为项楚江东势力的唯一根基。刘邦军始终只有数万人,在此前的新楚各军中几乎无足轻重,此时却突然地显赫起来。吕臣军亦有数万人,原本是收拢陈胜的张楚残部聚成,在此前的新楚各军中同样无足轻重,是故刘邦吕臣与项羽合军转战中原,始终是年青的项羽主事,而吕刘两军一直是相对松散的项羽部属。此时,吕臣部也突兀地显赫起来,一时形成了项、刘、吕三军并立的新格局。 列位看官须得留意,此时的山东乱军没有任何一支力量有确定的兵马人数,史料中辄以数千数万数十万大略言之而已。从实际情形说,此时正当秦军大举反攻之期,新诸侯们流动作战,兵力聚散无定,也实在难以有确切之数。某方大体有一支军马几座城池,便算是一方势力了。是故,其时各方的实际结局与影响力,常常不以实力为根据,而具有极大的戏剧性:往往是声名满天下的“大国诸侯”,结果却一战呜呼哀哉,如齐王田儋、魏王魏咎等。往往是声势原本不很大,却在战场中大见实力,江东项楚如此也。另一种情形则是,声势名望与实力皆很平常,却能在战场周旋中始终不溃散,渐渐地壮大,渐渐地为人所知,沛县之刘邦部是也。凡此等等说明,对秦末混战初期的山东诸侯,实不能以声势与表面军力而确论实力强弱,而只能大体看做正在沉浮演化的一方山头势力而已。 在政而言,定陶战败后的直接后果是迁都改政。 虽说此时的诸侯都城远非老六国时期的都城可比,然毕竟是一方势力的出令所在,依然是各方势力的瞩目焦点。当初,项梁刘邦等拥立楚王芈心,将都城暂定在了淮水南岸的盱台②,其谋划根基是:楚军主力要北上中原对秦作战,没有大军守护后方都城,在淮水南岸“定都”,则风险相对小许多。楚怀王芈心在盱台,虽只有上柱国陈婴的数千人马守护,然只要主战场不败,盱台自然不会有事。然则,定陶大败的消息一传入盱台,陈婴立即恐慌了,连番晋见楚怀王,一力主张迁都。陈婴的说法是,秦人恨楚入骨,章邯秦军必乘胜南下灭楚,我王须得立即与楚军各部合为一体,方可保全,否则孤城必破!这个芈心虽则年青,然却在多年的牧羊生涯中浸染出领头老山羊一般的固执秉性,遇事颇具主见,又常常在庙堂如在山野一般率真说话。如此,常常在无关根本的事务上,芈心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王了。今闻陈婴说法,芈心大觉有理,立即派出陈婴为特使秘密赶赴淮北会商迁都事宜。芈心原本顾忌项羽的剽悍猾贼秉性,此时项梁战败自杀,更是对这个生冷猛狠的项羽心生忌惮。为此,陈婴临行前,芈心特意秘密叮嘱道:“迁都事大,定要与吕臣及沛公先行会议,而后告知项羽可矣!晓得无?项羽不善,万不能乱了日后朝局。”陈婴原本小吏出身,为人宽厚,对楚王的密嘱自然是诺诺连声。 旬日之后,陈婴匆匆归来,吕臣亦亲自率领万余苍头军同时南来。年青楚王的恐慌之心烟消云散,立即为吕臣设置了洗尘酒宴。席间,吕臣禀报了彭城会商的相关部署:吕臣刘邦都主张立即迁都彭城,项羽先是默然,后来也赞同了。沛公刘邦留在彭城预为料理宫室,刘邦特意征发了百余名工匠,亲自操持楚王宫室事,很是上心。吕臣与刘邦会商之后,亲自率领本部军马前来迎接楚王北上。吕臣还说,项羽正忙于收拢项梁部的流散人马,无暇分心迁都事宜,他与沛公将全力以赴。芈心听得很是满意,慨然拍案道:“足下才士也!沛公真长者也!”宴席之间:芈心便下令立即善后盱台诸事,尽快北上彭城。如此一番忙碌折腾,三日之后,新楚王室浩浩荡荡北上了。 在彭城驻定,楚王芈心立即开始整肃朝局了。以实际情势论,在“有兵者王”的大乱之期,芈心这个羊倌楚王根本没有摆布各方实力的可能。项梁若在,芈心只能做个虚位之王,整肃朝局云云是想也不敢想的。然则,此时项梁已经战死,项楚军主力已经不复存在,若仅以人马数量说,项羽部的兵马还未必比吕臣部刘邦部多。三方军力正在弱势均衡之期,楚王这面大旗与原本无足轻重的“朝臣”便显得分外要紧了。无论军事政事,若没有这面大旗的认可,各方便无以协同,谁也无以成事。也就是说,这时的“楚国”总体格局,第一次呈现出了楚王与大臣的运筹之力,原本虚位的“庙堂权力”变得实在了起来,生成了一番军马实力与庙堂权力松散并立又松散制约的多头情势。 楚王芈心很是聪颖,体察到这是增强王权的最好时机,立即开始着手铺排人事了。这次人事铺排,楚怀王定名为“改政”。最先与闻改政秘密会商的,是两个最无兵众实力然却颇具声望的大臣,一个上柱国陈婴,一个上大夫宋义。陈婴独立举事,后归附项梁,又辅佐楚王,素有“信谨长者”之名望。宋义虽是文士,却因谏阻项梁并预言项梁必败,而一时“知兵”声望甚隆。君臣三人几经秘密会商,终于谋划出了一套方略。是年八月未,楚王芈心在彭城大行朝会,颁布了首次官爵封赏书: 吕青(吕臣之父)为令尹,总领国政。 陈婴为上柱国,辅佐令尹领政。 宋义为上大夫,兼领兵政诸事。 吕臣为司徒,兼领本部军马。 刘邦为武安侯,号沛公,兼领砀郡长并本部军马。 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兼领本部军马。 重臣官爵已定,楚王芈心同时颁行了一道王命:项羽军与吕臣军直属楚王“自将”,不听命于任何官署任何大臣。刘邦军驻守砀郡,以法度听命调遣。这般封官定爵与将兵部署,与会朝臣皆一片颂声,唯独项羽阴沉着脸色不说一句话。项羽心下直骂芈心,这个楚王忘恩负义,鸟王一个!自己虽非叔父项梁那般功业赫赫,也没指望要居首爵之位,然则与吕臣刘邦相比,项羽如何竟在其后!更有甚者,那个诅咒叔父的狗才宋义,竟做了几类秦之太尉的兵政大臣,当真小人得志!如此还则罢了,明知项羽粗不知书,却硬给老子安个“鲁公”名号,不是羞辱老子么!鸟个鲁公!刘邦军忒大回旋余地,这个楚王偏偏却要“自将”项氏军马,鸟!你“自将”得了么?……就在项羽黑着脸几乎要骂出声的时刻,身后的范增轻轻扯了扯项羽后襟,项羽才好容易憋回了一口恶气。 “鸟王!鸟封赏!”回到郊野幕府,项羽怒不可遏地拍案大骂。 “少将军如此心浮气躁,何堪成事哉!”范增冷冰冰一句。 “亚父……”项羽猛然哽咽了,“大仇未报,又逢辱没,项羽不堪!” “人不自辱,何人却能辱没。”范增淡漠得泥俑木雕一般。 “亚父教我。”终于,暴烈的项羽平静了下来。 “少将军之盲,在一时名目也。”老范增肃然道,“自陈胜揭竿举事,天下雷电烨烨,陵谷交错,诸侯名号沉浮如过江之鲫,而真正立定根基者,至今尚无一家。其间根由何在?便在只重虚名,轻忽实力。少将军试想,陈胜若不急于称王,而是大力整肃军马,与吴广等呼吁天下合力伐秦,届时纵然不能立即灭秦,又安得速亡而死无葬身之地乎!六国复辟称王,固有张大反秦声势之利。然则,诸侯称王之后,无一家致力于锤炼精兵,尽皆致力于争夺权力名号。以致秦军大举进兵之日,山东诸侯纷纷如鸟兽散,不亦悲乎!事已至此,各家仍不改弦更张,依旧只着力于鼓噪声势。此,蠢之极也,安得不败哉!即以武信君定陶之败论,与其说败于骄兵,毋宁说败于散军。若武信君部属大军皆如江东八千子弟兵,安得有此一败乎?凡此等等,足证战国存亡之道不朽:天下大争,务虚者败,务实者兴;舍此之外,岂有他哉!” “亚父是说,项羽没有务实?” “项氏起于大乱之时,所谓声势名望,原本便是虚多实少。今,又逢项楚军大败之后,昔日虚势尽去,实力匮乏尽显,项氏跌落吕刘之后,少将军遂觉难堪屈辱。此,老夫体察少将军之心也。然则,当此之时,一味沉溺官爵权力之分割是否公道,而图谋一争,大谬也!当此之时,洞察要害,聚结流散,锤炼实力,以待时机,正道也!此道之要,唯刘邦略知一二,少将军须得留意学之。” “我?学刘邦那个龟孙子模样?”项羽惊讶又不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范增深知项羽肩负项楚兴亡重任,也深知只有自己能说服这个天赋雄武而秉性暴烈的年青贵胄,遂意味深长道,“少将军试想,刘邦以亭长之身举事,所聚者县吏、屠户、吹鼓手多也。其所谓军马,也多以芒砀山流盗与沛县豪强子弟为轴心,可谓既无声势,又无战绩。然则,刘邦却能在群雄蜂起中渐居一席之地,沛公名号亦日渐彰显,目下竟能居楚之侯而独成一方势力,不异事乎?” “无他!老小子奸狡巨猾而已!” “少将军差矣!”老范增喟然一叹,“根本处,在于刘邦始终着意搜求实力扩充,而不争目下虚名。刘邦军力固然不强,然却能在大大小小数十仗中撑持下来,非但没有溃散,且军马还日见增多。如此情势,仅仅一个奸狡巨猾之徒,岂能为之哉!” “亚父是说,刘邦早就悄悄着手聚结兵力了?” “然也!”范增拍案,“若争虚名,立功于迁都声望最大。然则,刘邦却将吕臣部推到了首席,自家缩在其后,名曰整治宫室,实则加紧聚结流散军马。刘邦东退,为何不与我军并驻彭城,而要自家驻扎于砀山城?其间根本,无疑是在悄然聚结军马,不为各方觉察。刘邦之心,不可量也!” “如此沛公,楚王还当他是长者人物。”项羽恍然冷笑了。 “大争之世,只言雄杰,何言长者哉!” “亚父!项羽立即加紧聚结流散人马,最快增大实力!” “少将军有此悟性,项氏大幸也!”范增欣然点头,“然则,我等亦须仿效刘邦之道,只做不说。老夫之见:少将军白日只守在幕府,应对楚王各方。老夫与项伯、龙且等一力秘密聚结武信君流散旧部,在泗水河谷秘密结成营地。每晚,少将军赶赴营地亲自练兵!能在三两个月内练成一支精兵,万事可成!” “但依亚父谋划,项羽全力练兵!”, 谋划一定,项楚大营立即开始了夜以继日的紧张忙碌。此时项梁部的溃围人马已经有小股流入泗水郡,范增与项伯、龙且等一班将军分头搜寻全力聚拢,不到一月便收拢了数万流散人马,连同项羽未曾折损的江东旧部,聚成了堪堪十万人马。每每暮色降临,彭城郊野的项楚幕府便封闭了进出,对外则宣称项羽战场旧伤逢夜发作,夜来不办军务。实则是,每逢暮色项羽便赶赴泗水河谷的秘密营地,开始扎实地训练军马。 项羽天赋雄武之才,对何谓精兵有着惊人的直觉。巡视了一遍大营,项羽做出的第一项决断,便是裁汰老弱游民。盖其时仓促举事,各方都在搜罗人马,流散游民几乎凡是男子者皆可找到一方吃粮。项氏人马虽较其余诸侯稍精,然此等老少游民亦不在少数。旬日裁汰整肃,项羽所得精壮士卒仅余五万上下。其余老弱游民士卒,项羽也没有遣散。毕竟,当此兵源匮乏之时,这些人马流向任何一方都是张大他人声势。项羽将这些裁汰士卒另编一军,号为“后援军”,交季父项伯率领,专一职司兵器打造修葺并粮草辎重输送。五万余精壮则与项羽的江东旧部混编,以龙且、桓楚、钟离昧、黥布四人为将军,各率万余精兵。项羽则除总司兵马外亲自统率一军,以八千江东子弟兵为轴心,外加幕府护卫与司马军吏四千余人,共万余精兵,号为中军。新项楚军编成,项羽夜夜亲临苦练,日间则由四将督导演练。与此同时,项伯后援军打造的新兵器与范增等搜罗求购的战马也源源入军,五万余项楚军人各四件兵器:一短剑、一长矛、一盾牌、一臂张弩机。两万余骑士,人人外加一匹良马。凡此等等,可谓诸军皆无。未及两月,项楚军战力大增,迅速成为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 ※※※※※※ ①彭城,秦泗水郡治所,在今江苏徐州市地带。 ②盱台,秦东海郡县城,大体在今洪泽湖南部的盱眙县东北地带。三、河北危局 天下复辟者面临绝境 秦军大举夹击河北赵军的消息传来,彭城大为震撼。 赵王派来的求救特使说,赵军数十万被压缩在邯郸巨鹿之间的几座城池,北有王离十万九原铁骑,南有章邯近三十万亡命刑徒军,赵军岌岌可危。赵王已经派出特使向齐燕韩三方求救,亟盼楚军立即出动救赵。楚怀王①与陈婴吕青宋义等在朝大臣一番商议,皆觉事关重大,立即大行朝会,召来刘邦、项羽、吕臣、范增等各军统领,也特意召来了逃亡在楚的魏国残部头领魏豹、出使来楚的齐国高陵君田显,一并会商救赵事宜。 朝会开始,赵国特使先惶恐万分地叙说了赵国危情。而后,楚怀王正色道:“诸位大臣将军,河北赵室存亡,关乎天下反秦大计之生灭。当此之时,齐燕韩三国诸侯兵马寥寥,魏国余部逃亡在楚,各方皆无救赵之力。唯余我楚,尚有三支军马。以天下大局论之,赵国可救得救,不可救亦得救,此根本大局也!料诸位无人非议。”话方落点,大殿中便是异口同声一句:“楚王明断!”楚怀王得诸臣同声拥戴,顿时精神大振,叩着王案又道,“唯其如此,今日朝会不议是否救赵,唯议如何救赵,诸位以为如何?” “我王明断!”殿中又是轰然一声。 “如何铺排,诸位尽可言之。” “臣有谋划。”主掌兵事的宋义慨然离案道,“赵国当救,自不待言。然则如何救,却有诸般路径,当从容谋划而后为之。巨鹿者,河北险要也,秦军断不会骤然攻破。以臣之见:救赵当有虚实两法:虚救者,以六国诸侯之名,一齐发兵救赵,以彰显天下诸侯同心反秦而唇亡齿寒之正道也!六国之中,唯缺魏国,臣请楚王以反秦盟主之名,封将军魏豹为魏王,赐其一支军马而成魏国救赵之举。如此,则六国齐备,五国救赵。此,大局之举也!” “刘季赞同上大夫之说。”刘邦第一次说话了。 “臣亦赞同。”吕臣也说话了。 “我少将军自然赞同。”范增见项羽黑着脸不说话,连忙补上一句。 “好!”楚怀王当即拍案,“封将军魏豹为魏王,我楚国三军各拨两千人马,于魏成军;魏王可当即着手筹划北上救赵。” “魏豹领命!……”寄人篱下的魏豹一时唏嘘涕零了。 “尽是虚路,羽愿闻实策!”项羽终于不耐了。 “实救之法,以楚军为主力。”宋义侃侃道,“楚国三路军马,外加王室精兵,当有三十万之众。合兵北上,只要运筹得当,败秦救赵势在必得也!” “何谓运筹得当?刘季愿闻高论。”刘邦高声问了一句。 “兵家之密,何能轻泄哉!”宋义颇见轻蔑地笑了。 项羽急切道:“臣启楚王,秦军杀我叔父项粱,此仇不共戴天!项羽愿率本部人马全力北上救赵,击破秦军,斩杀章邯!而后西破秦中,活擒二世皇帝!” “鲁公之言有理。”刘邦拱手高声道,“臣以为,我军可效当年孙膑的围魏救赵战法,一军北上巨鹿救赵,一军向西进击三川郡并威胁函谷关,迫使秦军回兵。如此,则是三路救赵,秦军必出差错!我军必胜无疑!” “老臣以为,沛公所言甚当。”范增苍老的声音回荡着,“一路北上击秦主力,一路西向扰秦根基,四路诸侯惑秦耳目,三方齐出,破秦指日可待也!” “好!先定救赵主帅。”楚怀王拍案了。 楚怀王此言一出,殿中片刻默然,之后立即便是纷纷嚷嚷,有举荐吕臣者,有举荐刘邦者,甚或有举荐魏豹者,三路楚军头领之中,唯项羽无人举荐。老范增微微冷笑,却目光示意项羽不要说话。一时纷嚷之际,文臣座案中站起一个紫衣高冠之人,一拱手高声道:“外臣高陵君田显启禀楚王,楚国目下正有不世将才,堪为救赵统帅。”举殿大臣将军目光俱皆一亮,项羽尤其陡然一振,以为高陵君必指自己无疑。 “高陵君所指何人?”楚怀王倒是颇显平静。 “知兵而堪为将才者,宋义也!”田显高声回答。 此语一出,举座惊讶,一片轰轰嗡嗡的议论之声。项羽顿时面若冰霜。唯刘邦笑容如常,不动声色。以战国传统,文士知兵者多有,然多为军师,譬如孙膑。或为执掌兵政的国尉,譬如尉缭。文士而直接统兵者,不是不能,毕竟极少。宋义虽然已经有知兵之名,然终究是当年一个谋士,今日一个大夫,更不属于三支楚军的任何一方,能否在只认宗主的大乱之时将兵大战,确实没有成算。唯其如此,大臣将军们一时错愕议论了。然楚怀王却有着自己的主见,叩着大案,待殿中安静下来方道:“宋义大夫虽主兵政,终究一介文臣,高陵君何以认定其为大将之才?”田显高声道:“楚王明鉴:为统帅者,贵在通晓兵机之妙,而不在战阵冲杀。臣举宋义,根由在三:其一,宋义曾力谏武信君骄兵必败,可知宋义洞察之能!其二,宋义赴齐途中,曾对外臣预言:项梁数日内必有大败,急行则送死,缓行则活命。外臣缓车慢行,方能逃脱劫难。由此可知宋义料敌料己之明!其三,宋义既统楚国兵政,统率三军必能统筹后援,以免各方协同不力。如此三者,宋义堪为统帅也!” 殿中一时默然。宋义谏阻项梁并预言项梁之死,原本是人人知晓之事。然则,楚方君臣将士碍于项羽及其部属的忌讳,寻常极少有人公然说起。今日这个高陵君不遮不掩当殿通说,项羽的脸色早已经阴沉得要杀人一般,连素来悠然的老范增都肃杀起来,大臣将军们顿时觉得不好再说话了。 “老臣以为,高陵君言之有理。”素来寡言的令尹吕青打破了沉默。 “沛公、司徒以为如何?”楚怀王目光瞄向了刘邦吕臣。 “刘季无异议。”刘邦淡淡一句。 “臣拥戴宋义为将!”吕臣率直激昂。 “既然如此,本王决断。”楚怀王拍案道,“宋义为楚国上将军,赐号卿子冠军,统辖楚军各部救赵。项羽为救赵大军次将,范增为末将。卿等三人即行筹划,各军就绪后,听上将军号令北上。” “楚王明断。”殿中不甚整齐地纷纷呼应。 “臣奉王命!”宋义离案慨然一拱,“臣纵一死,必全力运筹救赵!” 范增又扯了扯项羽后襟,一直脸色阴沉的项羽猛然回过神来,忙与范增一起作礼,领受了楚王任命的次将末将之职。楚怀王似乎有些不悦,却也只淡淡道:“大事已定,未尽事宜另作会商。”轰轰然朝会便散了。 彭城各方势力的实际斡旋,在朝会之后立即开始了。 朝会议定举兵救赵,没有涉及刘邦所主张的一路西进袭扰三川郡。任命统军诸将时,也没有涉及刘邦吕臣两人,只明白确认了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显然,刘邦军与吕臣军,既没有被明白纳入宋义的救赵军,也没有明白究竟作何用场。使项羽大为不解的是,如此混沌的未尽部署,竟没有一个人异议便散了朝会。一出宫室庭院,项羽便愤愤然道:“如此不明不白也能救赵?亚父为何不许我说话?”范增见左右无人,这才悠然一笑道:“如何不明不白,明白得很。楚王不再续议,是心思未定。刘邦不说话,是另有自家谋划。吕臣父子不说话,是踌躇不定。”项羽道:“人心各异能合力作战么?儿戏!”范增低声道:“少将军少安毋躁,只要有精兵在手,任他各方谋划。大军一旦上道,且看这个宋义如何铺排再说。”(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直到两人上马飞回幕府,项羽还是不解地问:“亚父,为何我军不先攻关中?却要窝在这个宋义帐下?若攻关中,我军一战灭秦无疑!”范增思忖了片刻正色道:“少将军,目下我军不宜直然进兵关中,其理有三。武信君猝然战死,少将军威望未立,楚王宋义等无论如何不会让我军独建灭秦之功。此时,我等若执意孤军西进,新楚各方必多掣肘而粮草必难以接济,彭城根基亦可能丢失。目下,项氏军马还得有楚怀王这面大旗,此乃大局也。其二,秦军主力犹在,函谷关武关乃险要关塞,若一时受阻,后果难料矣!其三,目下大势要害,在河北而不在秦中。战胜章邯王离大军,则秦国自溃。不胜章邯王离大军,即或占得关中亦可能遭遇秦军回师吞灭。周文大军进过关中,结局如何,一战覆灭而已。少将军切记,谁能战胜章邯王离大军,谁就是天下盟主!即或别家攻下关中,也得拱手让出。此,战国实力大争之铁则也!少将军蓄意训练精锐,所为何来?莫非只为避实捣虚占一方地盘终了,而无天下之志哉!” “亚父,我明白了:与秦军主力决战才是天下大计!” 项羽在范增一番剖析下恍然清醒,自此定下心神,也不去任何一方周旋,只埋头河谷营地整顿军马,为北上大战做诸般准备。因项楚军收拢流散训练精锐,都是在秘密营地秘密进行,加之时间不长,是故驻扎在泗水河谷的这支新精锐无人知晓。楚王与宋义等大臣虽然也听闻项羽在着力收拢项梁溃散旧部,然其时王权过虚,远远不足以掌控此等粮草兵器自筹的自立军马的确切人数。即或对刘邦军吕臣军,楚王君臣也同样知之不详。楚王君臣所知的项楚军,只有彭城郊野大营的万余人马。为此,范增谋划了一则秘密部署:这支精锐大军不在彭城出现于项羽麾下,以免楚王宋义吕臣刘邦等心生疑忌。新精锐由龙且统率,先行秘密迸发,在大河北岸的安阳河谷秘密驻扎下来,届时再与项羽部会合。项羽思忖一番,越想越觉此计高明,届时足令宋义这个上将军卿子冠军瞠目结舌,不禁精神大振,立即依计秘密部署实施。三日后,这支项楚精锐便悄然北上了。 与项楚军不同,刘邦部谋划的是另一条路径。 一年多来,刘邦很是郁闷。仗总是在打,人马老是飘飘忽忽三五万,虽说没有溃散,可始终也只是个不死不活。若非萧何筹集粮草有方,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灌婴等一班草根将军稳住士卒阵脚不散,刘邦当真不知这条路如何走将下去了。项梁战死,刘邦与项羽匆忙东逃,退到砀山刘邦便不走了。刘邦不想与项羽走得太近,一则是不想被项羽吞灭为部属,二则是秉性与项羽格格不入。项羽是名门贵胄之后,暴烈骄横刚愎自用,除了令人胆寒的战场威风,这个贵公子几乎没有一样入得刘邦之眼。打仗便打仗,刘邦看重的是打仗之余收拢流民入军。可项羽动辄便是屠城,杀得所过之处民众闻风而逃。如此,刘邦部跟着背负恶名不说,还收拢不到一个精壮入军,气得一班草根将军直骂项羽是头野狼吃人不吐骨头。刘邦劝不下项羽,离开项羽又扛不住秦军,只有跟着项羽的江东军心惊肉跳风火流窜,既积攒不了粮草,又扩张不了军马,直觉憋闷得要死了一般。定陶之战项梁一死,刘邦顿时觉得大喘了一口长气。刘邦明白大局,项梁一死项楚主力军一散,狠恶的项羽狗屁也不是,楚国各方没谁待见,离这小子远点最好。为此,刘邦托词说要在砀山筹粮,便驻下不走了。项羽无力供给刘邦粮草,也对这个打仗上不得阵整日只知道嘻嘻哈哈的痞子亭长蔑视之极,刘邦一说不走了,项羽连头也没抬便径自东去了。 驻扎砀山月余,军马好容易喘息过来,刘邦才开始认真揣摩前路了。此时,陈婴来拉刘邦,要其与吕臣协力谋划楚怀王迁都事。刘邦心下直骂牧羊小子蹭老子穷饭,可依然是万分豪爽又万般真诚地盛待了陈婴,一力举荐吕臣南下护驾迁都,说自家不通礼仪又箭伤未愈,愿在彭城效犬马之劳,为楚王修葺宫室。陈婴一走,刘邦吩咐周勃在沛县子弟中拨出一批做过泥瓦匠徭役的老弱,只说是着意搜罗的营造高手,由周勃领着开进彭城去折腾,自己又开始与萧何终日揣摩起来。便在百思无计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突兀地冒了出来。 “沛公!且看何人到也!”萧何兴冲冲的喊声,惊醒了灯下入神的刘邦。 “哎呀!先生?想得我好苦也!……”刘邦霍然跳起眼角湿润了。 “韩王已立,心愿已了,张良来也。”清秀若女子的张良笑着来了。 那一夜,刘邦与张良萧何直说到天光大亮。刘邦感慨唏嘘地叙说了自与张良分手后的诸般难堪,骂项羽横骂砀山穷骂楚王昏骂范增老狐狸,左右是嬉笑怒骂不亦乐乎。张良笑着听着,一直没有说话。骂得一阵,刘邦又开始骂自己猪头太笨,困在穷砀山要做一辈子流盗。骂得自家几句,刘邦给张良斟了一碗特意搜寻来的醇和的兰陵酒,起身深深一躬,一脸嬉笑怒骂之色倏忽退去,肃然正色道:“刘季危矣!敢请先生教我。”张良起身扶住了刘邦,又饮下了刘邦斟的兰陵酒,这才慨然道:“方今天下,正当歧路亡羊之际也!虽说山东诸侯蜂起,王号尽立,然却无一家洞察大势。沛公乃天授之才,若能顺时应势,走自家新路,则大事可成矣!” “何谓新路?”刘邦目光炯炯。 “新路者,不同于秦、项之路也。”张良入座从容道,“二世秦政暴虐,天下皆知。诸侯举事之暴虐,却无人留意。诸侯军屠城,绝非一家事也,而以项氏军为甚。即或沛公之军,抢掠烧杀亦是常事。大势未张之时,此等暴虐尚可看做反秦复仇之举,不足为患根本。然若图大业,则必将自毁也。山东诸侯以项楚军最具实力,反秦之战必成轴心。然则,项羽酷暴成性,屡次屠城,恶名已经彰显。其后,项羽酷暴必不会收敛,而可能更以屠城烧杀劫掠等诸般暴行为乐事。当此两暴横行天下,何策能取人心,沛公当慎思也。” “先生说得好!军行宽政,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与沛公言,省力多矣!”张良由衷地笑了。 “先生过奖。先生放心,刘季有办法做好这件事。” “项羽有范增,先生安知其不会改弦更张?”萧何有些不解。 “项粱之力,尚不能变项羽厌恶读书之恶习,况乎范增?” “以先生话说:项羽酷暴,天授也。”刘邦揶揄一句。 张良萧何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饮得两碗,三人又说到了目下大势。萧何说,斥候军报说章邯军已经在筹划北上击赵,很可能王离军还要南下夹击,河北情势必然有变。张良点头道:“河北战事但起,天下诸侯必然救赵,不救赵则一体溃散。其时楚军必为救赵主力,沛公当早早谋划自家方略。”刘邦道:“我跟项羽风火流窜几个月,人都蒙了。何去何从,还得听先生。”萧何皱着眉头道:“沛公犯难者,正在此也。楚军救赵,沛公军能不前往么?若前往,则必得受项羽节制,此公横暴,沛公焉得伸展?”张良从容道:“唯其如此,便得另生新路,未必随楚军救赵。”刘邦目光骤然一亮:“愿闻先生奇策。”张良请刘邦拿来一幅羊皮地图,顺手拿起一支竹筷指点地图道:“河北激战之时,沛公若能自领本部军马西进,经三川郡之崤山,沿丹水河谷北上,攻占武关而进兵关中,此灭秦之功,可一举成势也!”萧何惊讶道:“沛公分兵西进,减弱救赵兵力,楚王能允准么?孤军西进,沛公军战力能支撑得了么?难。”张良侃侃道:“足下所言两难,实则皆不难。第一难,沛公可说动楚王及用事之吕青陈婴宋义,效法围魏救赵,主力北上救赵,偏师奔袭关中。如此方略,乃兵法奇计也。楚王君臣若不昏聩,必能允准。第二难,秦军大败项梁后,章邯以为楚地已不足为虑,主力大军悉数北上。当此之时,河外空虚,沛公一军并无强敌在前,不足虑也。” “先生妙算,可行!”刘邦奋然拍案。 “也是。”萧何恍然,“既可免受项羽节制,又可途径富庶之地足我粮秣。” “以先生所言兵法,这叫批亢捣虚。可是?”刘邦若有所思。 “当日泛论兵法,沛公竟能了然于胸,幸何如之!”张良喟然感叹。 “说了白说,刘季岂非废物也!”刘邦一阵大笑。 这次彻夜会商之后,刘邦大为振奋,立即开始了种种预先周旋。刘邦派定行事缜密的曹参专一职司探查河北军情,自己则寻找种种空隙与楚怀王身边的几个重臣盘桓,点点滴滴地将自己的想法渗透了出去。刘邦的说辞根基是:彭城乃项氏根基,吕臣军与刘邦军在此地筹集粮草都不如项羽军顺当,目下刘邦军粮草最为匮乏。若楚王与诸位大臣能下令项羽部供给粮草,刘邦军自当随诸军而前。若粮草不能保障,则不妨先叫刘军西进,筹集到充足粮草再回军不迟。刘邦很是谨慎精明,此时绝不涉及河北军情及未来救赵事。吕青陈婴宋义三大臣,原本对项羽的生冷骄横皆有顾忌,自然乐于结交刘邦。今见刘邦所说确是实情,而楚王庙堂要做到叫项羽为刘邦供给粮草,则无异于与虎谋皮,准定得惹翻了那个霸道将军。于是,三人都答应刘邦,在楚王面前陈说利害,力争刘邦部自行西进先行筹集粮草。此番西进之风吹得顺畅之际,恰逢河北赵军特使告急,在会商救赵的朝会上,刘邦便将效法围魏救赵的方略提出来了。然楚王与几个重臣都瞩目于统帅人选之争,没有再行会商刘邦所提方略便散朝了。所以如此,一则是楚王与几位重臣不想因再议刘邦军去向而使项羽范增横生枝节,是故项羽范增一接受次将末将职位便立即散朝。二则也是刘邦军实力较小,偏师西进又不是主要进兵方向,不足以成为救赵军的主导议题,朝会后再议不碍大局。 “今日是否自请过急,适得其反?”朝会之后刘邦却有了狐疑。 “非也。”张良笑道,“沛公今日所请,恰在火候。一则,沛公此前已经提出西进筹粮,此次再提顺理成章,无非名目增加救赵罢了。二则,两路救赵,虚实并进,确属正当方略。宋义尚算知兵,不会不明白此点。三则,目下楚军诸将,西入关中者,唯沛公最宜,无人以为反常。” “我看也是。”萧何在旁道,“其余诸将皆以为西进乃大险之局,定然无人图谋西略秦地。不定,楚王还要悬赏诸将,激励入秦也。” “两位是说,我当晋见楚王面商?” “然也。只要沛公晋见,必有佳音。”张良淡淡一笑。 “好!刘季去也。”刘邦风风火火走了。 楚怀王芈心正在书房小朝会,与相关重臣密商后续方略。 除了吕青、陈婴、宋义三人,小朝会还破例召来了流亡魏王魏豹、齐国特使高陵君田显、赵国特使以及独自将兵的吕臣。君臣几人会商的第一件大事,是救赵的兵力统属。以目下楚军构成,项羽部、吕臣部、刘邦部最大,再加王室直属的护卫军力以及陈婴的旧部兵马,对外宣称是数十万大军。然究竟有多少兵力,却是谁也说不清楚。救赵大举进兵,涉及种种后援,绝非仅仅粮草了事,是故各方后援主事官吏都要兵马数目,老是混沌终究不行。此事宋义最是焦灼,这次后续朝会也正是宋义一力促成。项羽刘邦未曾与会,公然理由是两部皆为“老军”,兵力人人可见,无须再报,实则是宋义顾忌项羽暴烈霸道,而刘邦是否北上尚未定论,故先不召两人与闻。 小朝会一开始,宋义便禀报了自己所知的各家兵力:项羽部三万余,刘邦部五万余,吕臣部六万余,王室护军万余,陈婴部万余,诸军粗略计,差强二十万上下。王室护军与陈婴部不能北上,刘邦部未定,如此则救赵军力唯余项羽部与吕臣部堪堪十万人。如此大数一明,大臣们立即纷纷摇头,都说兵力不足。楚怀王断然拍案,陈婴部与王室护军都交宋义上将军,彭城只留三千兵马足矣!此言一出,大臣特使们尽皆振奋,老令尹吕青当即申明:吕臣部六万余军马尽交上将军亲统,吕臣在彭城护卫楚王。大臣们既惊讶又疑惑,一时只看着吕臣没了话说。不料,吕臣也点头了,且还慨然唏嘘地说了一番话:“臣之将士,素为张楚陈王旧部,素无根基之地,粮草筹集之难不堪言说也!今逢国难,臣若自领军马,非但粮草依旧艰难,且必与项羽军有种种纠葛。大战在即,臣愿交出军马归王室统属。臣无他图,唯效命王室而已!”此番话一落点,大臣们人人点头,始明白吕臣长期以来着意靠拢楚王君臣的苦衷。吕臣军归属一定,宋义大为振作,奋然道:“如此军力,臣亲统八万余兵马为主力,节制项羽部三万余人马,当游刃有余也!届时,其余四路诸侯加河北赵军,总体当有五十余万人马,大战秦军,胜算必有定也!” 正当楚怀王几人振作之际,刘邦来了。 刘邦素有“长者”人望,一进楚王书房,立即受到楚王与大臣们的殷殷善待。刘邦连连作礼周旋之后,这才坐到了已经上好新茶的武安侯坐案前。堪堪坐定,宋义笑着问了一句:“沛公此来,莫非依然要自请西进?”刘邦一拱手道:“上将军乃当世兵家,敢请教我,西进可有不妥处?”宋义第一次被人公然赞颂为当世兵家,心下大为舒畅,不禁慨然拍案,对楚王一拱手道:“臣启我王,以兵家之道,虚实并进两路救赵,实为上策也!臣请我王明断大局方略。”楚王芈心点头道:“沛公西进,可有胜算?”刘邦一拱手道:“臣之西进,一为自家粮草,二为救赵大局。成算与否臣不敢言,唯知尽心任事,不负我王厚望而已。”楚王不禁感喟道:“沛公话语实在,真长者也!”楚王话语落点,大臣们纷纷开口,都说沛公西进堪为奇兵,不定还当真灭秦,楚王该当有断。只有陈婴说了一番不同的斟酌:“老臣以为,项羽野性难制,不妨以项氏一军西进。沛公长者也,素有大局之念,不妨与上将军同心救赵。如此可保完全。”陈婴此言一出,意味着西进已经为楚国君臣接纳,剩下的只是派谁西进更妥当。若不言及项羽,也许还无甚话说,一涉及项羽,君臣话语立即四面喷发出来。 “外臣以为,沛公西进最为妥当。” 齐方的高陵君田显先按捺不住了,座中一拱手道,“楚王明鉴:项羽杀戮太重,攻城屠城三番五次,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此人若入咸阳,必为洪水猛兽,天下财富将毁于一旦也!外臣以为,项羽若一军西进,则无人可以驾驭!” “高陵君,项羽虽则横暴蛮勇,终究可制也。”宋义自信地笑着,“沛公西进,我无异议。然高陵君说项羽无人驾驭,则过矣!统军临战,首在治军有方。宋义但为上将军,任它猛如虎贪如狼者,自有洞察节制,自有军法在前。此,楚王毋忧也,诸位毋忧也。” “好!上将军能节制项羽,大楚之幸也!”陈婴很是激赏宋义。 “项羽横暴,然终究有战力。”吕臣颇有感触地道,“沛公军西进,以实际战力,只能袭扰秦军后援,西入关中灭秦谈何容易。项羽部战力远过沛公,亦远过吕臣军。救赵大战,必以项羽部为主力,不能使其西进。能西进者,唯沛公最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