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王醒了过来,呵呵笑道:“做梦打仗。没事,去吧。”两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帐,看着满天星斗,竟不知身在何处?双手捂住脸冷静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一直站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帐。 红日初升,颜率率领着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赶来请令如何进城?秦武王第一次发问:“丞相以为如何进城?”甘茂拱手答道:“扬我军威,大军开进!”秦武王却淡然下令:“大军驻扎城外,大臣嫔妃将领并一千铁骑入城。”甘茂略一愣怔,便大步去了。片刻之后,白起亲率本部千人队护卫着秦武王车驾,辚辚隆隆地开进了洛阳。 . 第一章 无妄九鼎 第三节 九鼎梦魇 幽幽血光 洛阳王城的宫殿群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铜战车隆隆碾过长街,零落匆忙的国人连忙哗然闪开,竟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秦武王轻蔑地冷笑着,脚下一跺,大型战车竟抛下颜率一行,径自隆隆冲进了王城幽深的门洞。 王城内荒凉破败一如往昔,高高的宫墙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如高山峡谷,使方方庭院都笼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一抬头,竟只有头顶的一方蓝天白云悬在宫殿峡谷之上。眼前正殿广场的大青砖缝隙里竟是荒草摇曳,雄伟的九鼎默然矗立,时有鸦雀从大鼎耳的巢中飞出,盘旋飞舞啁啾欢叫,竟使这沉寂的宫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便从东边偏殿缓缓涌出。后边匆匆赶来的老太师颜率一声高诵:“天子驾临——!秦王觐见——!”随着颜率苍老的声音,一个大红金丝斗篷、头戴六寸红玉冠的少年从仪仗中央走了出来。 秦武王心知这便是新近即位的周王,便在战车上一拱手:“秦王赢荡,拜会周王。”这一完全没有觐见色彩的做法,在《周礼》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颜率一时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颜面? 少年周王却是浑然无觉一般也照样一拱手:“秦王远方贵客,光临洛阳,不胜荣幸!”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嬴荡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请入大殿。”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便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虽一脸苦涩笑容,却是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愿也,多谢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宾主之礼原也应当,何须言谢?” 一时双方坐定,周王与秦武王同为面南主案,秦国丞相甘茂与周室太师颜率陪坐两侧,其余大臣便以爵位高低分坐两侧。唯一的不同,便是秦武王带来了十六名嫔妃,全是没有见识过洛阳王城的西部女子。她们五彩缤纷地在秦武王身后排开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案上粗简的酒菜,虽不能说唧唧喳喳,莺莺轻笑中却也充满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礼》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来,成群嫔妃是根本不能在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说一片嬉笑了。然则时也势也,面对秦武王这等视礼仪为粪土的强悍君主,面对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竟是无可奈何,只有尴尬地陪坐了。一时人人面红过耳,座中竟是没有一丝迎宾喜气。 红衣司礼大臣一声高宣:“为秦王洗尘!奏乐——!” 随着悠扬的大雅乐声,周室君臣的僵滞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举起了青铜大爵:“诸位同干此爵,为秦王接风洗尘。”周室臣众按着礼制跟着一颂:“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谁想秦国大臣将领与嫔妃竟是一声高呼:“秦王万岁——!干!”王城中顿时一片轰鸣雀鸦惊飞。周室臣众面面相觑,举着大铜爵竟不知如何应对了。 秦武王举着酒爵哈哈大笑:“老秦人粗朴少文,来,干了便是!”也不向身边天子道谢,便径自一饮而尽。秦国将领大臣与嫔妃也是齐喊一声“干!”一片汩汩声中人人空爵。周室臣众却看着少年天子慢慢饮尽,方才默默啜干,双方竟是毫不搭调。 秦武王啧啧咂摸着大是摇头:“洛阳王室,天子之酒,怎得这般薄寡无味?这菜嘛,两方冷猪肉,有甚咥头?洛阳天子当真破败若此?” 颜率忙拱手陪笑:“秦王明鉴:周室素无土地民众之治权,百余年来诸侯贡品日渐断绝,王室赋税连日常支用尚且难以维持啊……”目光向衣衫破旧的大臣们一扫,众臣竟是面红耳赤。少年周王一声长叹,竟是泪水盈眶。 “啪!”的一声,秦武王拍案高声道:“这天子有甚个当头!来人,搬出本王带来的大秦凤酒!再搬出行军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饮!” 话音落点,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间便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搬来五十个黑色大坛,每个大坛上贴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凤”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捧进大盘酱色干肉,每案一盘,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风味,请天子品尝!” 少年周王浑身一颤:“多谢秦王情意……”一言未了,竟是泣不成声。西岐本是周人发祥之地,那凤鸣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远的祥瑞;当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将全部故土封给了秦人,自己东迁洛阳,本以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后竟物是人非,秦成强横大宾,周成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这位聪慧刚强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嘘? 秦武王一阵愣怔,显出罕见的宽和,拱手笑道:“嬴荡卤莽,天子恕罪了。”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请了。” 秦武王大笑:“天子不扫兴便好!来,开咥!” 大殿内外顿时热闹起来,秦国的大臣将领与嫔妃竟是无一例外地掳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块咥肉,大爵饮酒,一片唏哩呼噜狼吞虎咽,竟是谁也不去计较吃相礼仪。原是秦军个个猛士,食量特大,犹以秦武王与孟贲乌获三人为最。秦武王便是每顿必得干肉六七斤、大面饼五六个、烈酒一两坛。也是昨夜卧榻不宁,秦武王早晨军食竟是无心下咽,就是要在王城大宴中补回来。在他想来,洛阳天子再穷酸,大肉美酒总是有的,总不至于连饭食也拿不上台面了。谁想周人历来简朴,与肉欲横流享受成习的殷商人恰是两端,《周礼》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两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炖羊骨,合起来也没有一斤猪肉,且因事先准备,端上案来已经是冷猪肉了,如何让秦武王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军征战,饱食第一,亏甚也不能亏了将士肚腹!一国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对行军征战的军食绝不会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们拘谨一阵,便也开始了放任吃喝。毕竟,无论你是天子大臣还是一介庶民,吃饱总是最要紧的。虽说周人简朴,可这天子大宴却也确实是无物可上,府库短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在座君臣除了东周公与西周公说得上锦衣玉食之外,大约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比秦军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虽然大违礼仪,但也是战国弱肉强食大势使然,只要不灭周室,便不能认真计较,不吃反而自讨无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来,王城大殿内外便顿时成了饮宴场。殿外广场是一千骑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饮一碗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王城之庆贺!秦军将士们大是兴奋,以军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饱餐一顿,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毕竟,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于山乡,又常年驻扎军营驰驱战场,对洛阳王城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游走,最后便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认为惟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九鼎是咸阳所没有的,惊讶欣喜呼喝叫嚷竟是毫不掩饰。 大殿内也开始松弛热烈起来。秦武王一阵大咥痛饮,已经是脸红耳热,听见殿外军士品评九鼎的惊喜喧哗,便对周王一拱手:“敢问周王,这九鼎神器几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闪笑了:“问鼎中原者不知几多?只是谁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是么?那便试试!走,出去看看了。”一群嫔妃立即便是一片欢笑,簇拥着秦武王便出了大殿。少年周王与颜率并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边,来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两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便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王城虽然破败,这九鼎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纵是铜锈斑驳,反而在破败荒凉中显出一种亘古的峥嵘!秦武王仔细打量,只见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龟底座上,巍巍然约有丈余之高,仰视而上,鼎中竟是苍黄泛绿的摇曳荒草,仿佛便是岁月的苍苍白发。秦武王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浮现:搬回九鼎,便是进军洛阳的最大战果!九鼎是天下王权的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归,足可激励秦人震慑天下! “敢问老太师,九鼎原本便是周室的么?”秦武王终于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嘲讽。 颜率一阵思忖,摇头解说道:“这九鼎,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贡金,各铸一鼎所成。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势及田土贡赋数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龙形文字,是以称九龙神鼎。夏传商,商传周,虽是镇国神器,也是天命攸归。” 孟贲打雷般插问:“大鼎究竟多重?!” 颜率皱起了两道白眉,却又勉力一笑:“九鼎宏大,无可秤量,史亦无载,谁也不知几多重。武王灭商,从朝歌运到镐京,平王东迁,又从镐京运到洛阳,因无大车可以载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运。国史记载:每鼎九万人牵挽,九鼎便需八十余万人之力。据老臣测算,一鼎大约近千钧之重,万余斤也。” 众人惊讶肃然,围在数步之外的兵士们也是一片惊叹。 秦武王却是不动声色:“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颜率指点着:“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东边四鼎是徐、杨、青、兖四州;西边四鼎是幽、凉、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便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没有说话,大步走了过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龟底座上!鼎身铜锈斑斑,三只粗大的鼎足已经是厚厚一层绿锈了,鼎身一个巨大的上古“雍”字与山川线条中的大河东折形亦隐约可辨。秦武王专注地盯着那个“雍”字,伸手轻轻抚摸着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呵雍鼎,你在这里守了七八百年,该带着它们回故土了,该做大秦之王权神器了。回到咸阳,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阵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着鼎身:“本王要将九鼎搬回咸阳!” 秦国将士群臣骤然高呼:“秦王万岁!”“九鼎归秦!” 周室群臣却大是惊慌,一时竟无人敢说话。少年周王却淡然笑道:“秦王想搬就搬了。周秦本为同宗,咸阳洛阳,原本一样。”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对周室君臣如何说法竟是毫不在意:“孟贲乌获,五年前本王要与你俩较力,惜乎无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谁能举起,爵升护鼎君!” 此言一出,秦国大臣将领与一群嫔妃竟是人人兴奋不已,有几个胡女嫔妃甚至尖声叫了起来!只有白起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孟贲乌获投去一个眼神:“不要!”孟贲、乌获却是但遇较力就兴奋得毛孔大张的猛士,如何还看得见白起眼神?闻声便雷鸣齐应:“嗨!” “谁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来吧。”乌获憨厚地应答一声,绕着雍州大鼎抓耳挠腮:“好大物事,却该如何下手?”孟贲也兴奋不已地跟着转了两圈:“乌获,鼎脚!我擂鼓助威!”乌获用手拍拍大鼎竟是笑了:“嘿嘿,雍州老家鼎,给点脸面了。” 孟贲已经飞步走到九鼎广场西北角的王鼓楼上,大喊一声:“擂鼓举鼎——!”双手大木棰雨点般猛击,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声便在王城中骤然响起,回音相合,竟是震耳欲聋! 乌获半蹲身体,双手抓牢两只鼎足,全身紧偎大鼎,大喝一声:“起——!”大鼎却是纹丝不动。乌获面色胀红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想提起鼎足,一发力却是两臂发抖大腿发抖面色骤然血红!突然一声闷哼,乌获滚下了石龟底座,一股鲜血箭一般从口中喷出,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乌获——!”鼓声嘎然而止,孟贲一声嘶吼哭喊,凌空飞下便扑到乌获身上。面色惨白的乌获向孟贲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没有说一句话,便瞪直了铜铃大的眼睛! 人群一片慌乱,嫔妃们几乎是齐齐一声尖叫。 秦武王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孟贲!害怕了?!” 孟贲从乌获身上跳起,雷鸣般大吼一声冲向大鼎,深邃的宫殿峡谷中竟发出滚滚轰雷般的共鸣!甘茂已经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军仪仗大鼓与牛角军号便骤然响起,气势竟如战场冲锋厮杀一般。嫔妃们立即禁声,惴惴不安地瞪大了波光盈盈的眼睛。秦国铁甲骑士们士气大振,高举刀矛齐声呐喊:“勇士孟贲!神力无边——!”秦武王冷冷地凝视着大鼎,腮边肌肉竟是一阵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祸是福,竟围绕少年周王与颜率挤成了一圈,连乐师与侍女也紧张得忘记了各自操持,木桩一般钉在了原地。 却见孟贲冲上了雍州鼎的石龟底座,将黑色绣金披风一把扒下扔掉,又三两下将精铁甲胄褪去,全身上下竟唯余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几乎与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气概引起秦兵一阵狂热欢呼。 秦武王捧起一坛凤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贲,扬我国威,更待何时?!” 孟贲双手接过酒坛,竟是眼含热泪:“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将一坛风酒掀起,竟如长鲸饮川般一气吞干,右手甩出,大酒坛“啪!”地碎在了广场中央!便闻大鼓与号角再次响起。孟贲跨开马步,两只粗长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便牢牢抓定了雍州鼎的两只鼎足。全场屏息中,只听一声大吼响彻王城,孟贲全身肌肉竟如巨大石块崩紧凸显,雄伟的雍州大鼎骤然被拔起于基座,升离地面数寸!眼见鼎身微微晃动,秦国甲士一片呐喊:“起——!”秦武王脸上正在荡开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脸上却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间,孟贲巨大的身躯拼命挺直,块垒重叠的大肌上汗水竟喷泉般涌出!全场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唯闻孟贲骨节发出的“喀喀”的闷响。眼见孟贲双眼凸出,眼珠血红,全身黑毛笔直伸长,状如狰狞巨兽……就在这刹那之间,突然一声滚雷般惨嚎,孟贲两只大手从肘部“咔嚓!”断裂,庞大的身躯竟飞到了空中,眼珠宛如两颗红色弹丸弹上天空!那庞大的躯体弹开数丈,竟直飞王锺,击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 再看雍州大鼎,两只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抠在鼎足,汩汩鲜血从断肘流向石龟,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岿然矗立,几只乌鸦却从鼎耳巢中“呱——!”地飞出,一片怪诞神秘立时在广场弥漫开来。全场惊骇愕然,周、秦两方的宫女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却既不敢出声,更不敢呕吐。 秦武王大叫一声:“孟贲——!”便扑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贲,面色冷酷地缓缓走向雍州大鼎,将孟贲尸体平放到鼎前愤然挺身:“孟贲不要死!看本王为你报仇!为大秦举鼎扬威!”嘶声喊罢,解下绣金披风单手一甩,披风便象展翼的黑色大鹰,竟平展展飞到“秦”字大旗的旗枪之上。 大臣将领嫔妃们猛然醒悟,顿时乱了阵脚。丞相甘茂大喊一声:“毋得造次!”便扑上抱住了秦武王双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险哪!”其余大臣嫔妃们一齐涌过来跪倒:“我王万乘之躯,不可涉险啊!”一直大皱眉头的白起奋力挤到大鼎前,锵然躬身:“臣启我王:一国之威在举国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纵能举起九鼎,于国何益?请我王以国家为重,三思后行!”冷冰冰硬邦邦竟是振聋发聩。 秦武王回身冷笑:“白起,你竟敢教训本王?举鼎后再杀你不迟!来人,拖开丞相!” 两名甲士将甘茂架走,甘茂犹自回头哭喊:“我王,白起说得对呀……” 秦武王脸色骤然狞厉:“有挡我举鼎者,便是这般!”顺手抓起乌获尸体,向那口千年王锺掷去,“轰——!”的一声长鸣,乌获尸体竟成碎片飞裂,血肉四散溅开!全场秦人面色苍白,一片死寂。白起却大步出场,锵然拔出长剑举过头顶:“秦国壮士!为我王助威!”一千铁甲骑士“唰!”地举起刀矛,铁青着脸一声怒吼:“秦王大力神!万岁——!” 秦武王掀去软甲头盔,露出一身黑丝短衣与披散的金色长发,腰间扎一条六寸宽的大板牛皮带,两只赤膊尽皆金黄色长毛,身躯伟岸,俨然一头发怒的雄狮!甘茂踉跄冲进,双手举着一坛凤酒:“臣请我王饮酒壮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坛仰天大笑:“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沧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单手捧坛蛟龙吸水般一气饮干了一坛烈酒,扬手一甩,酒坛便呼啸着飞向王锺,又是一声轰鸣,竟是经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岿然矗立斑驳闪烁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间,却闻空中一声尖厉的猛禽长鸣!一只黑色的大鹰箭一般向大鼎俯冲而下,又骤然展翅升空。众人惊骇失色间,才发现大鹰叨着一条红色的大蛇飞向了高高的蓝天! 秦武王大是兴奋,向天上黑鹰遥遥一拱:“鹰神为我去妖!大秦不负鹰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鹰为神灵的,当年还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陇西寻求秦人援手时,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还都是苍鹰展翅之形。黑鹰是老秦人的战神,它比那美丽的凤凰更使秦人热血沸腾!这天外黑鹰恰恰在此时出现,而且叼走了一条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红色大蛇,在秦人看来自然是大大吉兆。 随着秦武王的誓言,全场秦人便是一声呐喊:“鹰神在上!佑护我王——!” 少年周王与周围大臣却是人人沮丧,面色难看极了。周人原本以龙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经》八卦,便多有以龙的变化预言人事变化的卦象。然则自从有了凤鸣岐山的祥瑞,周人便以凤凰为神了。但是凤神并未取代龙神,而只是并立为周人的佑护之神。更认真地说,在周人心目中,龙是威慑万物的战神,无论龙战于野,还是飞龙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凤则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两相比较,自然还是龙神第一。对龙的信奉,自然导致了周人对近似龙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将龙蛇看作一体。对于出没在古老宫殿与府邸的各种蛇,周人都当作神明待之,祈祷佑护,根本不会去伤害。三百多年的洛阳王城,宫殿重叠如幽幽峡谷,大蛇出没便成为宫中常有的恐怖传闻。尤其是罕见的怪蛇出现,通常总是会引起诸多征兆猜测,甚至促使天子亲往太庙祷告祈卦。但最让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这条火红色大蛇! 那是一个深夜,一个侍女从九鼎广场向昼夜乐舞的东偏殿送茶,脚步匆匆间,突然看见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盘绕着一条红亮亮的锦带!侍女好奇走近,突闻咝咝喘息,一双碧绿的圆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风迎面扑来!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昏倒……及至周显王与乐师们闻声赶来,却见大青砖上一滩血迹,红色大蛇正盘在大鼎上昂头对着人群吐信!周显王惊喜莫名,立即摆下牺牲焚香膜拜,红色大蛇竟是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竟是大吉,拆解卦象云:周为火德,尚红,源出雍州,今火龙盘踞雍州鼎,当主周室再度兴旺!一时之间,火龙护鼎便成为洛阳王畿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将这条火龙加意供奉,视为神圣。 而今,火龙被黑鹰叼走,岂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却不知这些故事,大笑着走上石龟底座:“雍州大鼎,嬴荡来也!”回声在宫殿峡谷中轰鸣,只见秦武王马步半蹲,身形如渊亭岳峙威猛不可动摇,两只巨手伸开,铁钳一般钳紧了两只鼎足,眼见鼎身便是微微晃动。秦武王一声雷吼:“起——!”鼎足骤然被拔起半尺有余,稳稳上升。正在此时,秦武王脚下的牛皮战靴“叭!”地裂开!秦武王身躯却纹丝未动,鼎足继续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间的牛皮板带又“叭!”地断开弹飞到空中,充血的一双大脚从战靴上滑出,双腿便骤然从鼎足下伸出! 间不容发,秦武王身躯滑倒之时,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声沉闷的惨嚎,千钧鼎足轻轻切断了一条大腿,切口白亮,竟带着铜锈的斑驳与肉色!随着这一声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们心上! 全场惊骇震慑!人们梦魇般费力地、轻轻地“呵——”了一声。瞬息之间,秦武王大腿鲜血喷发,一道血柱直冲鼎耳!雍州大鼎沾满血流,又汩汩回流到石龟与秦武王的身上脸上。 “秦王——!”甘茂与白起同时大喊一声,扑向了大鼎,将秦武王抬出鼎下。御医们提着箱包踉跄奔来,围成了一圈。大臣嫔妃们也清醒过来,顿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铁甲骑士们慌乱不知所措,纷纷围到圈外紧张询问。 秦武王醒了过来惨然一笑:“白起,你……对的……” 白起含泪高声道:“秦国新军尚在!我王放心!”转身对着甘茂,“丞相,秦王交给你了!”说着霍然起身冲出人圈大喊一声,“大秦骑士,上马列阵!”一千铁甲骑士立即飞身上马,列成了一个整肃的方阵,刀矛齐举一片杀气。 白起高声下令:“我王重伤,大秦铁骑就是擎天大柱!王龁,带三百铁骑守住王城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嗨!”年轻的中军司马战刀一举,带着一队铁骑冲向了王城大门。 “蒙骜,带两百铁骑看守周室君臣!我王离开之前,不许一人走脱!” “嗨!”前军副将长剑一挥,两百骑士沓沓散开,立即包围了周室君臣。 “其余甲士,随我夹道护卫!”白起令旗连摆,剩余的五百铁甲骑兵从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战车之间,立即列成了夹道护卫阵式。此时便闻甘茂一声嘶喊:“班师咸阳!”几名太医们便用一张军榻抬着秦武王,碎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战车。 片刻之间,秦国的王车仪仗从洛阳王城幽深的门洞匆匆涌出,在北门外会齐五万铁骑,便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飞驰而来。一个多时辰后,孟津渡口遥遥在望,铁骑大军却停止了前进,在暮色中扎营了。 洛阳王城内,周室君臣却是一片喜庆。侍女内侍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籍残宴与锺鼓九鼎,少年周王却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领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复念诵着:“九鼎神器,天人浑一,佑我周室,绵绵无期!”一时祭拜完毕,老太师颜率亢奋笑道:“从今日后,九鼎稳如泰山,天下将无敢窥视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们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迹的内侍,厉声喊道:“不许擦洗!大鼎血迹,乃天证也!” “天证周室!社稷恒久——!”一声颂词便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轰鸣。 夜色降临,大河涛声在浩浩春风中如天际沉雷。 秦军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战旗猎猎翻飞。白起单人独骑,快马在营地反复视察了两周,做好了一切临战准备,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上将军甘茂此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秦王,前军主将白山又离开了大军,保护秦国君臣的千钧重担便骤然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战之外的另一种巨大压力。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谴责秦王了,毕竟,一个更适合做猛士的国王,秦王是要为大秦争回尊严的,假若不是牛皮战靴与腹间大带匪夷所思地断裂,而是给他一个更坚实稳固的根基,谁说他不能举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那一刻,白起几乎懵了。若非他少年从戎屡经生死决于瞬息之间的战阵危难,他真不敢说自己还能冷静地想到全局安危? “禀报前将军:秦王急召!”一骑迎面飞来,却是秦王的贴身护卫。 白起二话没说,便飞马驰向中央王帐。 秦武王面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与太医们环榻侍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秦武王终于开口了,竟是惊人的平静:“丞相,嬴荡一勇之夫,有负列祖列宗,有负秦国大业,有负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虽死犹愧也!”饶是平静如常,惨白的脸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我王休得自责,臣忝居丞相高位,却不能匡正君心,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也……王回咸阳,甘茂自裁以谢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着牙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丞相若能鼎力善后,安定秦国,便不枉身为我师了……” 甘茂心中大恸,情不自禁地跪倒榻边抓住秦武王的双手:“我王但留遗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艰难地喘息着:“白起……白起……” 帐外脚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进帐:“末将白起,奉召来见!”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静下来:“白起,你有胆有识,日后必为大秦栋梁。本王托你为秦国办一件大事,与丞相共谋之。” 白起肃然躬身:“愿闻王命。” 秦武王眼中涌出了两行泪水:“本王无子,将王位传给弟弟嬴稷。他在燕国当人质,你,带兵接他回来,与丞相辅助他继位……此事多有艰难,燕国定要阻挡,一定要保他万无一失。否则,秦国将生大乱。” 骤然之间白起也是泪眼朦胧:“我王毋忧,白起纵赴汤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难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晋升前军主将,兼领蓝田大营。” 甘茂霍然起身应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国中发诏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侧的贴身卫士一瞥,卫士立即捧过了一个铜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着:“白起,这是调兵虎符,交你掌管。国有危难,正要将军铁骨铮铮。” 白起冷峻的脸上双泪长流,接过兵符铜匣,便是深深一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便见秦武王目光迷离口中喃喃自语:“九鼎九鼎,来生,再会了……”便大睁着两眼,双手软软撒开搭在了卧榻边上! 甘茂一惊,仔细凑前一看,猛然便是放声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帐中卫士太医们也顿时哭成了一片。白起却是脸色铁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顿时醒悟,抽泣间断然挥手,帐中哭声竟是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边一阵低语。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声下令:“秘不发丧,连夜拔营,班师咸阳!大军行止,听白起将军调度!”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在呼啸的春风中响彻了大河南岸。秦军大营在苍茫夜色中倏忽变成了一支从容行进的铁骑大军,王车依旧,大臣依旧,嫔妃依旧,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支突遭变故的大军。渡过孟津之后,秦军一骑快马飞入宜阳,大军却从容不迫地向西进发。驻守宜阳的两万秦军立即出城扎营,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军铁骑进入函谷关,两万宜阳守军才拔营起城,放弃宜阳进驻函谷关。这一放弃宜阳的异常举动,使韩国大大愣怔莫测高深,连忙派出特使到洛阳探听,方知秦武王横遭惨祸,连忙飞骑知会山东六国,函谷关外竟是弹冠相庆,立即开始秘商再次合纵锁秦了。 却说秦国铁骑一进函谷关,甘茂便与白起秘密商议分头行动:甘茂带五万大军护送秦武王遗体回咸阳,镇抚朝野,秘不发丧;白起带旧部千人队,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国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归,咸阳不发丧。甘茂忧心忡忡,担心白起一千人马太少,白起却是直率简约:“此等出使邦国之事,原不在以战取胜,大军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阳头绪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难处,但请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担心,最不安的便是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当此非常之时,仅仅有上将军的兵权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能说什么呢?自己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白起还能给他什么权力呢?有白起一道回咸阳最好,可偏偏又无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毕竟,新君是更为长远的根本,只有交给白起这种泰山石敢当的人去办才不致出错。如今见白起坦诚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职爵皆低,自己这个丞相上将军不问,他却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便是恍然一叹:“将军见识果是不凡,我所虑者,军中无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我有两个非常之法:其一,现任咸阳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请我叔暗中运筹武事,至少军中郿县孟西白三族子弟决当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军令在蓝田大营,咸阳但有动静,听丞相号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起身便是深深一躬:“甘茂虽是将相一身,却赖将军底定根基,秦国安定之日,甘茂当力荐将军掌兵,我固当辞。”白起连忙扶住甘茂:“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禁慨然叹息:“将军襟怀荡荡,不媚权力,唯国是举,甘茂何其惭愧也!”白起第一次被这位骤然飙升三军侧目的权臣打动了,不禁老老实实道:“丞相无须过分自责,我王秉性,也未必听得铮铮良谋。安定秦国,开辟新天,丞相便当无愧于秦国朝野了。”甘茂极是聪颖明智之人,听白起说得扎实妥帖,不禁大是感动;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虽然年轻,却以卓越的军功、超凡的才华与及耿直不阿的品性在军中获得了极高声望,获得了白起谅解,便几乎等于获得了秦军将士的谅解,这对甘茂这个入秦无大功而骤居高位的山东士子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不禁便是泪光闪烁,拉住白起唏嘘不止。 说得一时,白起便告辞出帐聚集旧部千人队,趁着朦胧月色星夜北上了。 . 第一章 无妄九鼎 第四节 大雨落幽燕 虽是暮春时节,燕山仍是一片干冷。四面来风都在这里飘飘聚会竞相较劲,辽东群山的风、东南大海的风、阴山草原的风、流沙大漠的风,风向三两日一变,竟吹得春日脚步蹒跚。就在这饱满绵长的风中,一支黑色骑队穿越秦国上郡,北渡大河从九原向东飞驰,进入云中再东南直插雁门关,又东北越过平城,便在燕国西北的于延水河谷驻扎下来。这便是白起的铁鹰锐士千人队。历经两旬飞骑,跋涉八千余里,他们终于秘密抵达了燕国防守最薄弱的侧背。 营地刚刚扎定,便有三骑飞马出营,骑士却变成了身穿翻毛羊皮短装的匈奴商人。 一柱狼烟冲起,在河谷笔直地伸向蓝天。为首匈奴商人回头看了一眼狼烟方位,扬鞭一指:“跟我来!”飞马便向东南飞去,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燕国蓟城已经遥遥在望。 虽是三月末了,蓟城原野依旧一片苍黄,与一片绿野的秦川判若两重天地。匈奴商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了蓟城,既没有受到盘查,也没有被人注意。毕竟,这种翻穿羊皮装、连鬓落腮大胡须的匈奴商人在这里是太多太多了,连蓟城的酒肆客店也都飘散着挥之不去的牛羊膻腥味儿。进得城门,为首匈奴商人操着生硬的匈奴式燕国话洪钟般笑道:“各买各货,三日后一道回,各走各了!”一扬手,三人便散开在闹哄哄的市人中去了。 这时候,燕国已经发生了中原人预料不到的天地翻覆。 苏秦在齐国遇刺身死,给燕国朝野带来了巨大冲击:身为摄政王的子之顿时觉得去了束缚,立即与苏代秘密商议,要逼迫燕王哙举行禅让大典,好让子之做名正言顺的燕国国王。子之给苏代的许诺是开府丞相、爵封武成君。谁知苏秦之死却给了苏代当头棒喝,眼见苏秦因真心变法而血流五步,眼见子之当初信誓旦旦的变法宏图竟是一片空言,苏代深深为自己将变法大志寄托于子之而痛悔不已。思忖之下,苏代假意答应了子之,却在当夜秘密逃往齐国,请求齐宣王发兵靖难,还政于姬氏王族!齐国君臣尚在犹疑之中,子之却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亲自领兵进宫,逼迫燕王哙举行了禅让大典,自己登上了燕国王位并立即诏告天下。 谁想刚刚诏告三日,一直隐忍不发的太子姬平、燕易王王后栎阳公主与流散的王室贵胄力量竟一齐起兵发难,发誓要夺回王权!姬平联军一万余人以市被为大将,围攻子之王宫,却被子之两万精锐的东胡大军杀得落花流水,市被也做了俘虏。姬平正要联兵再战,不想市被却归降了子之,率领东胡铁骑来猛攻姬平联军!姬平联军本来就是燕国老兵与世族贵胄的私家武装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又兼大将叛变,如何经得起猛攻?只好逃到辽东大山里去了。 如此一来,子之更加不可一世,竟亲自统领大军追剿王族势力,又在燕国横征暴敛扩充兵马要完成自己的霸业,竟连齐宣王派去追问割地的特使也被他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齐宣王终于忍不住了,觉得让这个子之在燕国掌权,无异于在齐国背后蹲了一只猛虎,后患无穷。与孟尝君一商议,立即派新任上将军章之尽起齐国五都之兵十万大军讨伐燕国。子之闻讯,亲率五万东胡边军在燕国边界迎战,决意一战成就霸业!谁想燕国的东胡边军原本多是穷困低贱的猎农子弟,跟随子之,图的便是子之变法,脱除他们的隶籍,实实在在地分给他们一片土地。如今子之称王,完全忘记了当年慷慨激昂的承诺,反倒是比燕国老王族更加苛刻地盘剥国人猎农,边军的战心早已经悄悄地溃散了。两军一接战,齐国的十万大军便势如破竹地攻破了燕军中坚阵营,昔日精锐无匹的东胡边军竟是兵败如山倒,子之只带领五六千残兵逃出了重围。齐军一鼓作气追击到蓟城,偌大的燕国都城竟是无一卒开战,连城门也不知被谁事先打开了。章之率军冲进王宫,三日大杀大抢,子之与燕王哙竟一起被乱兵杀死了,蓟城也变成了满目尸体的血城! 踌躇满志的章之正要席卷燕国,却被奉命赶来的太子田地制止了。齐宣王的诏书说:“苏秦昔日告诫:齐军不可杀戮燕人,以免积成国仇族恨。着章之立即回兵齐界驻守,由太子田地处置燕国善后事宜。”章之虽然意犹未尽,却也只好悻悻班师了。太子田地驻守蓟城,立即下令寻觅燕国太子姬平。半月之后,太子姬平的残余人马终于回到了血腥未褪的都城,在萧疏悲凉中登上了王位,这便是后来声威赫赫的燕昭王。 姬平即位,蓟城府库荡然无存,还将南部五城割让给了齐国以表谢意,燕国穷困衰弱得直如秋风中的败叶瑟瑟发抖。此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燕昭王案头突然落下了一个牛皮袋,打开一看,一方白绢与一张羊皮大图赫然在目!白绢大字曰:“承武信君苏秦之命:王室藏宝悉数归燕,以资复国。可照藏宝图徐徐运回,慎之慎之!”燕昭王不及细看羊皮大图,疾步冲出书房便望空高喊:“王后回来——!共谋国事——!”却是残垣寒风,宫城寂寂,四面了无人声。燕昭王一声哽咽,便拜倒在荒凉萧疏的庭院:“苏秦相国,夫人,你们是燕国恩人,姬平不振兴燕国,誓不为人!” 靠着这些财宝,燕昭王开始了艰难的复苏:资助商旅从匈奴东胡运回了皮革马匹牛羊,从中原运回了粮食、铁器、生盐、布帛、种子与农具;燕昭王布衣粗食,亲自督耕农田,亲自巡视作坊,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直与当年的越王勾践一般无二。渐渐地,燕国竟有了一线生机。这时候,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贤纳士,便谦恭地到燕山脚下请燕国隐士郭隗出山。这郭隗年逾六旬,虽是白发苍苍,却是贤达明智之士,他对燕昭王说:“老夫平平,不堪治国大任。然则,王若真心求才,便请先从郭隗开始。如此,贤于郭隗者多矣,岂远千里来投哉!” 燕昭王极是通达谙事,立即在破落的蓟城修筑了一座华贵府邸,并在庭院用青铜打造了一座黄金台阁,而后便用仅存的全副王室仪仗隆重地请郭隗出山,入住黄金台,拜为国师!消息传开,列国士子油然想起了当年秦孝公于穷困衰弱之际真诚求贤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竟是纷纷投奔燕国,一时成为风潮。其中最著名者便是魏国名将乐羊的后代子孙乐毅、赵国的名士剧辛与齐国的稷下学宫令邹衍。乐毅拜亚卿,掌军政实权。剧辛拜上大夫,领政务民治。邹衍拜上卿,统领国政。 就在秦武王张扬兵威的这两三年里,燕昭王君臣同心协力在燕国力行变法,废除隶农旧制与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与此同时,乐毅招募丁壮、打造兵器,竟在短短两三年中训练成了一支五万多人的精锐新军。农田开垦,百工勤奋,商旅繁忙。 古老的燕国竟是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举国一片热气腾腾起来。 所有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断听到草原牧民对燕国的惊叹,才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说法:燕国子之曾与张仪事先有约,不会敌视秦国,只要来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当无意外;最大的危险是近几年醉心兵制变革的赵国与对秦国积怨极深的魏国,因为回途不可能再耽搁一个月绕道九原,而必须经过赵魏回秦,若两国阻拦,便是大事;其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属,正在于这两国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职将领,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决断为主。但一路行来,白起却生出了一丝警觉:燕国大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甘茂判断可能有误!若果真如此,事情就大大地麻烦,燕国会不会轻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难题!若贸然公开进入蓟城,使燕国觉察了嬴稷母子的未来身份,便有可能适得其反,如何行动?须得打探清楚再做决断。 白起一路冷静思忖,便选定了在这个既便于骑兵机动又十分隐蔽的于延水河谷扎营探察。他派出的是新任千夫长王陵与两名生于燕国的北秦子弟。这个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长相做派酷似匈奴骑士,更有一样长处:极是机警灵动,不识字却记性惊人,举凡山川河流人物,走过见过一遍便永远不忘,口述再长的军令也是一字不差,被军中戏称为“鹰眼狐心”,也是秦军的后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军营便一日一换扎营地点,但那柱狼烟却始终在第一扎营处笔直插天。军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记性再好,也必须给他一个可靠标志。这一日狼烟骤然消逝!附近树林中埋伏的秦军骑士立即飞马狼烟处,将王陵带回新帐。王陵一番备细叙说,白起才明白燕国果然发生了乾坤大变,不禁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禀报前将军:我还见到了栎阳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的大略处境。” 白起恍然拍掌,却只有脆捷的两个字:“快说!” 及至王陵一口气说完,白起却更是沉默了。 在燕国天地翻覆的岁月里,各国的特使与人质却是命蹇事乖。 由于子之在燕国非同寻常的权力膨胀,当时各国都深为不安:子之若禅让成功,天下王室权力的神圣性便会大为松动,便会形成一种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可怕现象——才智杰出之士非但可位极人臣,而且可以君临一国!虽然是大争之世,臣子据封地而逐渐取代原来的君主已经屡见不鲜,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便有韩赵魏三家分晋、齐国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毕竟都是发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个过时潮流了。进入战国,根基远远不能与春秋新兴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凭超凡才能出将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权臣而君主,却还没有一个先例。假如子之“禅让”成功,便将给天下战国君主提出一个极为重大的挑战!在这“烨烨雷电,不宁不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岁月,一顶顶王冠落地再也寻常不过,谁敢说这个强横凌厉的子之一定不会做君主?谁又敢说这个子之不会引发天下布衣之士的夺位潮流?这便是天下各国对这个老弱燕国的局势格外关注的根本原因了。正因为如此,连燕国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楚国也派出了长住蓟城的特使,小小蓟城一时竟成为邦交使节的云集之地。 当时,最关注燕国局势的便是秦齐赵三国。齐国是燕国东邻,既是燕国多年的靠山,又企图在燕国变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赵国是燕国南邻,与燕国却是纠结重重的老冤家;秦国却是基于连横破除六国合纵的需求,与燕国结盟最深,要用燕国来牵制齐国赵国。张仪谋划将栎阳公主远嫁燕易王,又不遗余力地稳定子之,归根结底,为的便是要燕国成为秦国在东方的忠实盟邦。正是基于这种长远目光,在子之实际掌权的时候,秦惠王反倒将自己最小的儿子派到燕国做了人质特使。这一决策是告诉燕国:不管燕国若何变化,秦国都会与燕国友好。而人质的实际含义便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负燕,秦若负燕,则王子任燕国处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单一明确:监视子之,不闻燕政,随时向国君通报消息。这种特使虽然有很大风险,但却很是消闲,大都住在本国商人开办的上等客寓里,只有没有本国客寓的楚国特使住在燕国驿馆里。秦国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强大的秦国特使,便获得了子之特有的关照:单独居住在一座三进庭院,仆役全部由燕国官府派出,还有二十名甲士专司保护。几年下来,嬴稷母子与这些特使一样,生计虽然清苦,倒也是平安悠闲。 及至子之禅让而燕国内乱爆发,进而齐国大军伐燕,嬴稷母子与各国特使便是大祸临头了。太子姬平一发兵,子之部将便杀死了齐魏韩赵四国特使,而后诏告天下嫁祸于太子势力。栎阳公主告诉王陵:就在杀害四国特使的那天夜里,子之部将又去杀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却突然失踪了,偌大庭院的七八个仆役竟是没有一个人知晓!后来蓟城便成了半城废墟半城尸体,栎阳公主多方寻觅嬴稷母子,竟是毫无踪迹。直至王陵找到这个已经隐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栎阳公主近日查访到的一个不确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还在蓟城之内,只是不知何处? “栎阳公主凭甚有此推测?”白起冷不丁问了一句。 王陵低声道:“公主说,她的一个老侍女在燕王身边,燕王有次与乐毅秘商什么,老侍女听见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测:新君可能被燕王保护在一个隐秘处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为当如何行动?” 王陵思忖道:“末将以为:燕国秘密保护王子,必是要于秦国结好,将军以堂堂国使身份向燕王交涉,当无难处。” 白起用手中木枝不经意地点着地图上的燕国,摇摇头:“开初可能是保护,然则我王在洛阳一出事,此事可能就变了。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乐毅、剧辛辅助,此举可能另有所图,否则如何连栎阳公主也被瞒了?如今山东六国,谁不期望秦国内乱?” 王陵:“向林胡借兵,胁迫燕国放人如何?” 白起一挥手:“不行!一则延误时间,二则横生枝节,可能生出更大麻烦。” 王陵:“但凭将军决断便是。” 白起:“只有靠自己!秘密行动……”便是一番低声吩咐。 王陵一拍双掌:“妙极!我打头!” 暮色四合,蓟城倏忽陷入了无边暗夜之中。虽说已经复甦,但蓟城毕竟商旅萧瑟,还远远没有如临淄大梁咸阳那般繁华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国人还未从窝冬期回转过来,天一黑便关门闭户歇息了。寻常人家要节省灯油,甚至连偶然的夜间劳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说睡觉不点灯了。如此一来,白日闹哄哄人流四溢的蓟城一入夜便是万籁俱寂一片茫茫昏黑,惟有王宫的点点灯火点缀出星星暖意了。 在王宫的星星灯火中,王宫边墙的一点灯火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在远处宫殿明亮的大灯与游动内侍飘忽的风灯下,这点昏黄的微光几乎是难以觉察。就在这昏黄的微光里,一个身影倏忽一闪便飞进了高墙。片刻之间,又是一个身影闪过,墙内便响起了两声短促的旱蛙鸣声,墙外也跟着响了两声,一切便归于沉寂。 借着远处的隐隐亮色,可见四面大约一人高的土墙在高大的砖石宫墙下围成了一座小庭院,墙边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户摇曳着那盏豆大的昏黄灯光。白布窗上映出一个细瘦身影、一把短剑与正在擦拭短剑的细长手臂。 院中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身影走到茅屋前,高挑丰满却又婀娜窈窕。 茅屋内传来沉稳清亮的声音:“母亲么?进来便是了。” 门无声地开了,女子飘然进屋,清晰的秦音便传到了庭院中。 “稷儿天天拭剑么?父王赠你这把剑,硬是让你磨拭得薄了三分呢。” “母亲,好剑当磨砺,锋刃方可出。” “稷儿,你已磨了六年,娘都替你忧急了。” “母亲莫急,总会回到咸阳的。嬴稷杀敌立功,给母亲在渭水边建一座大庭院。” “稷儿,娘不想你建功立业,唯愿不要老死燕国……能回咸阳,此生足矣!” “母亲。我明日请准乐毅,给你猎一头狼回来!” 正在此时,一支袖箭从墙根茅草中飞出,“嘭”地扎到茅屋门额正中! 那个细瘦身影开门而出,不慌不忙立于门外向院中打量着:“为质于燕,嬴稷母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请显身了。”虽然少年音色,却是稳健冷静。 庭院中却无人应声。细瘦身形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门额袖箭,便反身掩门进了茅屋。片刻之间,细瘦身形开门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既是故人光临,请了!” 一个声音却在他身后:“王子请了。” 细瘦身形回身,却见一个威猛凌厉身穿翻毛羊皮短装的胡商站在眼前,目光一亮,脸上却是淡淡一笑:“无论你是谁,都是我消遣长夜之高朋,请入茅舍一叙。”便将客人让进了茅屋。 翻毛羊皮者进屋四面一瞄,拱手低声问:“敢问王子,此间说话透风否?” 细瘦少年依旧一脸淡然微笑:“买卖通天下,何怕透风?” 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识得这面令牌?” 灯光摇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铜镶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只白色纹路的展翅苍鹰分外夺目!细瘦少年目光骤然锐利,眼盯着玉牌,一只右手却熟练地捞起腰间板带上的一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铜镶边、白玉黑鹰的玉具举在手中伸了过来。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与伸过来的白玉具一碰,只听“叮嗒!”一声轻响,玉牌玉具便合成了一方白底铜边镶黑玉白鹰的令牌。 翻毛羊皮者:“山河既倒!” 细瘦少年应声答道:“老秦砥柱!” 翻毛羊皮者肃然深深一躬:“在下千夫长王陵,参见王子!” “千夫长?”细瘦少年目光一闪,正要说话,却闻高大书架后女子声音冷冰冰道:“足下不是胡商么?要开甚价?”随着话音走出一个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竟是一脸冰霜。 王陵肃然拱手:“王妃无得起疑,秦王特使便在你身后。” 女子蓦然回身,却见书架后走出一个身形敦实散发无冠的布衣后生,竟是大吃一惊!方才她也在书架之后,何以却毫无觉察?正在惊疑未定,便见布衣后生深深一躬:“前将军兼领蓝田大营暂掌秦王兵符并北上特使白起,参见王子王妃。” “多方执掌,倒是难得也。”细瘦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长之职与王命无法匹配,白起故而禀报全职,无得有他。” 细瘦少年一怔,常挂嘴角的那丝揶揄微笑竟倏忽散去,不禁便肃然拱手道:“特使正气凛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请见谅。这是嬴稷母亲芈王妃。”自申两人身份,显得分外郑重,竟全然不象一个少年王子。白起正要说话,布衣女子却淡淡漠漠道:“将军果是使臣,何须以此等行径前来?” 白起平静道:“燕国邦交大局正在暧昧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请王妃见谅。”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只精致的皮袋,从皮袋中抽出一个细长的卷轴,“王子王妃看完这道王命,当能理会何以不能公然请见燕王?”说着便双手递过密封卷轴。 “我来。”嬴稷正要接过,芈王妃目光一闪便双手接过了卷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方才走到那张粗简的白木书案前用一把刻简刀拨开泥封,将卷轴打开递给嬴稷。白起看得仔细,明知这个芈王妃的警觉仍未解除,仍然是大为敬佩。常在异国,身为人质,没有这份永不松懈的警觉,大约也无法在动荡不宁的燕国生存下来。 便见嬴稷接过打开的卷轴,只浏览得一遍便木然愣怔在那里了。芈王妃惊讶地走了过来,从嬴稷手中拿过羊皮纸,只见几行暗红的血字触目惊心: 大秦王遗命:本王壮志未酬,惜乎角力举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并重 性格沉稳,深得父王器重,特传王位于嬴稷。弟受命之日,当火速由前将 军白起护送回咸阳即位。返秦事宜悉听白起部署定夺。秦王嬴荡二年春。 芈王妃双手微微颤抖,尚未放下诏书便向白起深深一礼:“将军肩负大秦兴亡,涉险犯难而来,芈八子铭记心怀。”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此时王陵已经搀扶着嬴稷在案前坐好,白起便是肃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参见!”嬴稷眼中已是泪水盈眶,扶住白起哽咽着:“将军,父王呢?王兄他却是如何便,便撒手去了……”芈王妃也是唏嘘拭泪,目光询问着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国五六年之久,秦国发生的突然变化与燕国发生的骤然战乱几乎便在同一时期,颠沛流离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对秦国的消息自是一无所知。 白起心中明白,便将几年来秦惠王病逝、张仪司马错离朝、秦武王东进三川入洛阳遭遇突然变故的事大体说了一遍。嬴稷芈王妃母子听得愣怔错愕,哭也无声,只是默默流泪。白起说罢秦国朝局变化便道:“燕国当知秦国变化,却对王子王妃封锁消息,又将王子王妃移居宫墙之内,显然别有所虑!白起望王子王妃节哀,得从速议定离燕之法。” 芈王妃立即点头:“当初住进宫内,是亚卿乐毅的主张,我还很是感激。好,不说了,悉听将军调遣便是。”嬴稷也抹去了泪水:“将军但说,如何走法?”白起便道:“我率一干精骑秘密入燕,驻扎在于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够出得蓟城,进入秘密营地,我等便星夜离燕,而后再通报燕王。为今之难,便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芈妃一时沉吟,竟是想不出个妥当法子来。 门口望风的王陵突然回身低声道:“王子说到过猎狼,能否出猎?” 嬴稷思忖道:“出猎不难,只是乐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护’我,原先不知,目下看却是早已防着我了。” 白起轻轻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猎,就有办法!” 芈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头望着白起明朗果决地道:“将军可筹划接应新君,但有机会立即离开。我与楚姑留下来掩护新君。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母亲!”嬴稷一惊,“你不走,我也不走!” 芈王妃倏忽一笑,却又庄容正色道:“稷儿莫得意气用事。你回咸阳继承父兄王业,为秦国第一大事,不能出错。我留燕国,你与将军才能迅速隐秘地脱离险境。燕国不会轻易杀我。你越是安全离开,我就越是平安。晓得无?” “母亲……”嬴稷竟抱着芈王妃哭了。 “起来!”芈王妃压低声音严厉呵斥一句,又是沉重一叹,“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稷儿,天降大任于你,直起脊梁来,毋使嬴氏蒙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