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关切又亲切,“老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啊。本王昨晚急急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繁冗一时难了,竟是来得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经年,安心静养吧,魏国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啊。” 公叔痤老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老臣……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宽心,本王派太医日夜守护老丞相。” 公叔痤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想向我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继我相位。此人乃扭转乾坤之大才,足以扫灭诸侯,一统天下,成就魏国大业啊。” 魏惠王认真的点头,急迫问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将之才?庞涓是该换换了。” “卫鞅……目下,就在我府。” “卫鞅?”魏惠王恍然,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是否老丞相几次提起的那个卫鞅?老丞相呵,他才二十三岁,你,不觉得太稚嫩了吗?再说,他是谁的学生?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 “我王和他一谈便知。看人何须一定看师?” “名师出高徒嘛。他能无师自通?”魏惠王大度的笑了笑。 公叔痤艰难的拱手,老脸肃然,“魏王,且听臣最后一言。我深深了解卫鞅。此人殷商血统,天赋极高,跟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经天纬地之才。卫鞅帮臣处理国政五年,许多见解,使臣深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将是魏国的千古遗恨。” 魏惠王很理解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但这种病话他却不能当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以关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呵,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吧。” 公叔痤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 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继续谈一个无名年轻人,便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关切的口吻:“老丞相,你以为庞涓和公子昂,谁更适合做丞相?” 公叔痤却没有接这个话题,眼神冰冷的,“请我王实言相告,魏国真的不用卫鞅么?” 魏惠王无可奈何的笑笑,“老丞相,将一个大国命运,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你就放心么?” 公叔痤沉默了,他长长的叹息一声,陡然两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须杀了此人。为魏国长远大计,绝不能让他到别国去。” 魏惠王惊讶的看着公叔痤,觉得他一个堂堂大魏国丞相,竟如此固执的纠缠在一个无名小辈的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疯。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觉得不能让他再失望了,于是释然笑道:“好吧好吧,明天就杀他,呵。” 公叔痤无力的倚在榻垫上,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了。 魏惠王默默的走出寝室,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将五千金赐给公叔夫人,又说了一片关切的话,便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 公叔痤艰难的摇摇手,“卫鞅,请他来,快。”侍女闻言,飞快的去了。 卫鞅来到寝室,明显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伤心。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立着。公叔痤长长的叹息一声,“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卫鞅却是淡淡的一笑,“为何逃走?逃到哪里去?”公叔痤脸泛红潮,一阵喘息,“鞅啊,为了国家大义,老夫尽最后力量推荐你担当大任。然则,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劝了魏王杀掉你。杀你用你,都是为国家尽责。劝你逃走,是了却朋友情分。你快走吧,走吧——” “丞相,若为此因,不用逃的。”卫鞅竟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没有立即要走的样子。 “你?甘心死在魏国?”老公叔却大是惊诧。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听你用我之言,又何能听你杀我之言?他不会将我放在心上的。你莫要忧心。”卫鞅淡淡的微笑着。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卫鞅。他显然感到出乎意料,却又顿时觉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自己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如何竟没有面前这个年轻士子见得透彻?大智天赋,岂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鞅啊,你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筹……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你会到哪国去?……你,你会让魏国灭亡的,是么……厖” 他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卫鞅,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的走了。 卫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他向公叔痤的遗体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谢你知我至深。可你没有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滑进深谷。大人,你无愧于魏国,你就安息了吧。” 这天夜里,公叔府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洞香春论战堂竟是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魏惠王当夜便赶赴公叔府,身穿白色孝衣,在公叔痤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丞相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但在洞香春论战堂却有一个传闻:只有上将军庞涓没有去公叔府祭奠。消息引得列国客人和安邑士子们又是一番激烈争辩与诸般猜测。 十天之后,公叔痤被隆重的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建造得竟是与魏文侯陵园所差无几。魏惠王与公叔夫人商议,鉴于老丞相膝下无子,决定选派府中一个得力干员守陵三年。正在仔细挑选时,不想侍女来报,说有人自请守陵。夫人一问,竟是中庶子卫鞅! 魏惠王释然一笑,“老丞相好象说到过这个人。让他去吧,也不枉老丞相赏识他一场。” 第三章 安邑风云 第三节 庞涓乔装 考校中庶子卫鞅 庞涓匆匆向王宫走来。 此刻他是既高兴又烦恼,高兴的是公叔痤死得其时,给他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位置。战国之世,上将军虽然也是位高权重,独立开府,但毕竟不能总揽国政,使他无法展现自己为政治国的出色才能,也无法使魏国在自己全面调度下完成大业。若能做了魏国丞相,非但位极人臣,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而且出将入相,达到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极致。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的拒绝参加祭奠公叔痤,以显示自己不与老朽同流的时候,他的军中掌书却从洞香春带回一个传闻:魏王对丞相的人选未定,将在他与公子卬之间确定!这使他大感意外,内心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起来。平日里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认为那是浅薄士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多次拒绝了到洞香春论战天下大势和用兵之道的劝告。但是他对洞香春的神秘传闻可是从来不敢小视,那个鬼地方从来没有空穴来风,许多要害的转折都将洞香春的传闻变成了事实。庞涓曾经大义凛然的向魏王进言,请求取缔这个滋生事端的酒肆,认为那是魏国糜烂腐败的渊薮,是列国密使刺探魏国机密的最好渠道。可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上将军哪,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闻名,文侯武侯都视为安邑文华之明珠,我如何取得?”显然对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悦之色。这个讨厌的地方如今传出了这样的消息,至少证实魏王向某个亲信透漏过这个想法,宫廷之内已经有人知道了。一时间,他感到很有些悲哀与忿忿然。公子卬何许人也?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一个,除了精于声色犬马,没有一样正经本领。如此之人,也在丞相人选之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则有何办法?他庞涓在魏国没有任何根基,平日里也不屑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实力才能和已经建立的功劳。但是细细一想,本领才能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惟独要凭它在官场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自古以来,才华之士比比埋没沉沦,谁来理论?尤其是魏国这种已经开始渗透腐败的国家,要靠才能功劳获取更大权力,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跌进深渊。一时间,庞涓对魏国有点儿丧失了信心,对魏王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平日没有觉察的东西,沮丧了很长时间。 然而能退却么?显然不能,建功立业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挠,何况还并没有丧失最后希望。经过几天的辗转反侧,庞涓想清楚了两点:一是今后要改变对官场交往的冷漠,结束自己鹤立(又鸟)群般的孤立。二是要主动晋见魏王,探听魏王的真实想法再做对策。今日清晨他处理完军务,午间便向王宫而来。他知道早去也没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没有哪个大臣清晨去王宫晋见的。本来这也是庞涓准备劝谏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经过几日思虑,庞涓不但决定放弃在这种事情上进言,而且决意学会迁就宫廷某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 魏王宫很大,大得占了安邑城的几乎四分之一,比同时从晋国分出去的赵国韩国的宫殿大过两三倍。其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的宫殿是三代国君扩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晋立国成为诸侯后,将父亲魏桓子原有的简陋宫室大大扩展。魏武侯即位国力增强,又将魏文侯时的宫室大大扩展了一番。魏惠王即位称王,觉得原先的宫室和王号不配,就在即位第二年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三代宫室相连,直是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庞涓的轺车辚辚驶进宽阔的白玉广场,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没有停留,直驶东侧火德门前停下。他跳下轺车,第一次向护卫领军微笑拱手,慌得领军忙不迭躬身高报“上将军入宫——!”庞涓笑笑,大步走进火德门。 绕过巨大的影壁,第一进是环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开间。第二进是魏王专门召集重臣议事的两座小型殿堂,东西各一。第三进是魏王处理日常国务的书房、出令厅、掌书厅等枢要重地。这一进不能从中间穿过,而必须从东西两侧的拱门进入再向后。第四进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园林,亭台楼榭,绿荫幽幽,池水粼粼。穿过园林,最后一进才是占地三百多亩的魏王后宫。往昔庞涓从来不到后宫晋见魏王,原因简单得会令安邑官场的任何一个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对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过厅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国重臣中唯一没有来过后宫的。尽管如此,他凭着一流将领兵法战阵的直觉一眼便明白了路径结构,竟是轻车熟路般直入后宫。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庞涓走进林中小道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的躬身道:“上将军,大王在寝宫。”庞涓略一点头,径自向寝宫而来。这魏惠王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他经常将大臣召到后宫议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来见不许阻拦也无须通禀。在战国时代,魏惠王待臣下之宽是很有名的。 尽管庞涓对魏王的侈糜已经有所预料,但当他走进寝宫时,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宽阔豪华的寝宫,格调奇特,华贵侈糜,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立在卧榻对面,卧榻区域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卧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的挺拔闪亮的铜柱,显赫而孤立,右方是一个几类女阴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非之想。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庞涓看见半裸的狐姬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骤然之间,庞涓热血奔涌,举步唯艰。 狐姬是魏惠王最为钟爱的妃子,也是以种种逸闻趣事闻名于魏国朝野的风流女人。她原本是晋文公时代名臣狐偃的后代。韩赵魏三家分晋时,狐氏早已经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寻常,将老晋国大部分名臣的后裔争夺到了魏国。五十年后,狐氏部族出了一个艳名四播的少女,就是这个狐姬。当时还是贵公子的魏惠王与亲信谋划良久,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以他在猎奇猎艳方面特有的耐心与机敏等待着机会。有一天,美艳的猎物终于出现在紫谷河畔的绿树野花中!这时,一只山猪突然从嶙峋怪石后扑向美艳的猎物。又是突然之间,魏罂匹马长剑冲到,奋力杀死了山猪,用带血的双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艳女子。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艳的猎物感激不尽的扑进了公子魏罂的怀中。黎明时分,河谷中的帐篷和美艳的猎物一起神秘的消失了。三年之后,魏罂称王册封,人们才知道那美艳的狐氏少女竟然成了王妃!从此,她便成了安邑人茶余酒后的谈资,色彩缤纷,荤素皆宜。坊间传闻,说她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娇若婴儿,妖若鬼魅,魏王一天也离不开她。 庞涓在逢泽猎场也见过狐姬。不过他对女人从来很迟钝,竟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何过人之处,甚至连她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目下正当午时,炎炎白昼,如何竟让他遇上了如此难堪? 狐姬正蜷伏在魏惠王面前,柔媚的为魏王捏脚,间或伸出细长湿润的舌头舔吻他的脚趾,小嘴儿娇声叨叨,“还国王呢,整天忙乱,多累呀。”魏惠王情不自禁,一把拉过狐姬搂在怀中摸弄狐姬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在狐姬雪白的裸胸上滚抚。狐姬娇声妮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魏惠王怀中。魏惠王不禁大乐起来。 庞涓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刚咳嗽完又大大后悔,这不是说明自己看见了不堪么?然也无法,不能再迟延了,便拱手高声道:“上将军庞涓晋见我王——!” 魏惠王却似乎浑然无觉,哈哈笑道:“上将军呵,进来吧。” 庞涓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禀报我王。” 魏惠王搂着狐姬没动,微笑问道:“庞卿,有何大事呵?” 庞涓沉默。魏惠王恍然大悟,笑着拍拍狐姬的屁股,“乖乖卧去吧,等会儿再射箭,呵。”狐姬嘤咛一声,竟然象狗一样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风后去了。 庞涓心中一阵腻歪,竟自忘记了来时的准备,不禁深深皱眉。 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上将军呵,今日你来我后宫,本王可是很感欣慰啊。我也知道,上将军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华。然简朴也好,奢华也好,总当以时世定高低。魏国若贫弱如秦国,本王也会苦行奋发的。然则魏国富庶强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岂非让列国小瞧?上将军哪,这人生一世,要建功立业,但也不能固守一理啊。魏国强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国富庶,我等君臣就要尽兴享受这富庶。否则,岂非暴殄天物?譬如这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哪一件不是人生之乐?更有这女人,乃上天赐给男子的尤物,不把玩更是虚度一生。上将军看见我这狐姬了吧,柔妮驯顺得象一只母狗,跟她在一起啊,可真是妙不可言,大是消愁解乏。庞卿啊,你日后再来,大可不必咳嗽紧张,就走进来看看她是何等卑贱,岂不好事?我这后宫啊,只许你和公子卬进出随意,可惜你不知道,也没来过。公子卬要是来了啊,可要躲在后面看个够,然后还要和本王品评一番呢,啊哈哈哈哈哈。”魏惠王侃侃开导,大笑不止,觉得这是改变庞涓的一个绝好机会。 庞涓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又鸟)皮疙瘩。魏惠王这一番高谈阔论当真令他匪夷所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来,目下就是最佳的机会,何况他几日思虑,为的本来就是达到这个目的。他应该笑,应该迎合,应该表示茅塞顿开,甚至应当欣然请狐姬出来品评一番,就势成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儿与肱骨大臣,如此君臣一定会信任有加其乐无穷。然后再加上自己的才华实力,战胜公子卬当是易如反掌……可就是不行,庞涓笑不出来,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脸色铁青嘴角抽动,一副要呕吐出来的难堪和尴尬。刹那间他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然而,庞涓毕竟有强毅的忍耐力,他咬紧牙关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拱手徐徐道:“魏王明鉴,臣久居山野,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论,容臣假以时日,慢慢品味领悟。” 魏惠王开心的大笑,“上将军,今日难为你了,啊。说说,何事?” 庞涓拱手道:“魏王,臣昨日去探视了公叔夫人,一则抚慰老夫人;二则想听听老丞相可否有过对兵事的叮嘱。不想老丞相竟对我只字皆无。” 魏惠王慨然一叹,“老丞相久病无治,去了也好呵。他弥留之时已经失心了,不会有什么话留下的。” “难道,他对后任丞相的国事都没有提及?” 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庞卿,你可知丞相府那个中庶子?名字?噢,对了,好象叫卫鞅。”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个小吏?不知我王所问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将军你说,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发昏了?他派特使请本王从逢泽火急赶回安邑,竟然就是为了这个中庶子。人之将死,其言也昏哪。” 庞涓一怔,“臣推测,老丞相要我王重用这个中庶子。” 魏惠王点头,“还真让你说对了。老丞相劝本王重用这个小吏,说让他做魏国丞相,还说不用他就要杀掉他。你说,堂堂大魏的国王丞相,折腾一个小小中庶子,岂不贻笑大方?” 庞涓:“人才难得,我王当对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后行。” 魏惠王豁达自信的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国能有今天么?可人才,尤其是宰辅之才,就那么容易得到么?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王,臣请查核丞相府这个中庶子。”庞涓一脸肃然。 “算了算了,一个中庶子还用你上将军出面?大魏国要有点儿胸怀天下的气度嘛,要走就走。你要留他,反倒使竖子成名也。” “臣请大王不要忘记孙膑逃齐的旧事,不能让奇智之士逃到他国,反为魏国树敌。”庞涓颇有些固执。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阵大笑,“好好好,那就请上将军去查核吧。” “臣谨遵王命。”庞涓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他觉得在这样的后宫再谈什么国事,未免不伦不类,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仔细思忖,庞涓总感觉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对他却也没有任何暗示。丞相人选究属何人?一下子总是想不清楚。庞涓对军旅之事极为自信,但对宫廷官场的纵横捭阖总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领。譬如目下他就难以决断自己该如何争取主动,甚至连探测魏王心意所属的办法也没有。但他对平民士子在魏国的动向,历来却很敏锐。魏惠王不经意说到的中庶子使他蓦然警觉起来。公叔痤的识人慧眼是天下闻名的,只有老师鬼谷子笑他是“识人有眼,用人无胆”。魏王今日既没有透漏丞相人选的蛛丝马迹,安知没受老公叔的影响?安知不用这个中庶子是魏王真心?庞涓蔑视贵族阶层,觉得在贵族如林的庙堂之上自己有他们决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纵然自己不能总揽国政,可是贵族永远也无法淹没他。因为这是战国,离开他这样的名将,贵族们有可能自己也变成了丧家之犬。但他永远不能蔑视那些象他一样锐意进取的风尘士子。这些人周游列国,以真才实学求官入仕,一旦掌权往往便迅速崛起。庞涓本能的觉得,只有这种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竞争对手,真正不可小视的敌人。正因为很早就有这种自觉,庞涓才对和自己同来魏国的同门师弟孙膑用尽机谋,将孙膑逼到齐国去了。当然,庞涓决不相信这个中庶子会有孙膑那样的旷代才华,但这个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为丞相推荐,定然也非寻常之辈,对这样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庞涓决意要亲自掂掂这个中庶子的份量。 次日清晨,一个三十来岁普通吏员模样的中年人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园。刚进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着二十个看护陵园的步卒,此时正在屋前摔跤作乐,看见黑马吏员来到,小头目惊讶得直揉眼睛。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象上将军庞涓,可又拿不准,也不敢问,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贵干?”来人冷冷道:“丞相府主书,找中庶子卫鞅。”小头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里,小人领道。”来人挥挥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马沓沓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当时“依山为陵”的阴阳家理论修建的。一座苍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后是九座连绵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咸、巫即、巫、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座山峰。南望盐池,北依十巫,陵园恰在幽静的山谷。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开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与一片松柏树林。中庶子卫鞅从相府里带来了整整一车有用之书,整日便在这里细细琢磨个中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国当善籴粜。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则虽遇饥谨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而补不足也。行之善者,国以富强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为感慨——李悝号称“以法为教”,不想于商道治国却也如此精通,魏国安得不富?安得不强?他日自己若在一国为政,李悝的《法经》当是不朽之师……正在深思遐想,忽闻门外马蹄之声,便警觉的将《法经》卷起(禁止)木箱,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已闻轻轻拍门之声。 “客人么?请进。”卫鞅淡淡的回答。 “吱呀”一声,厚厚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红衣长须者抱拳一拱,“敢问足下,可是中庶子卫鞅?” 卫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来者是上将军庞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庞涓每年总有几次,是必须去丞相府调拨军粮协调军务的。他虽只远远瞄过庞涓一次,然卫鞅眼力极好,记忆力更是过目不忘,如何能将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间,他决意以静制动,随机而变,随即笑答:“在下正是卫鞅。” 庞涓笑道:“在下上将军府掌书,素闻中庶子才名,今日路过,特来拜望。” “掌书大人,请入座赐教。”卫鞅很是谦恭。 庞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礼,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气?” 卫鞅脸上堆满惶恐的笑容,“卫鞅小吏,何敢当高才名士?大人请。” 庞涓坦然坐在粗糙的书案前,瞥一眼展开的竹简,“中庶子对阴阳家情有独钟?” “回大人,在下正在参详公叔丞相的陵园风水。”卫鞅毕恭毕敬。 “卫鞅呵,你是哪国人氏?祖上官居何职啊?” “大人,卫鞅是卫国濮阳城外山里人。祖上经商,从未做过官的。” “何处修学?恩师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的高足子前。”卫鞅露出满足的笑容。 庞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后裔。你是子思的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称博学,你读过哪些书啊?”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大人,儒家之学,卫鞅尚算通达。” 庞涓不禁笑道:“卫鞅,你很有学问嘛。我来问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书读过么?还有鬼谷子,听说过么?” 卫鞅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学浅,尚请大人栽培。” 庞涓:“卫鞅,你读了如此多的书,可给老丞相谋划过几件大事么?” “回大人,卫鞅曾向公叔丞相上书多次,皆言及魏国根本呢。” “噢?”庞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关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在下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与我儒家祖师在鲁国一般。卫鞅自请领一学馆。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为第一,就是没有大兴文风的功业。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许在下之谋划,屡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纳。”卫鞅不胜遗憾的叹息。 庞涓大笑一阵,“也许魏王会采纳的,不要急嘛。” 卫鞅却是叹息一声道:“魏国不用我大计,我要走了。” 庞涓觉得很开心,一个仅有几份精明几份死学的儒家士子竟让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来老公叔的确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转为真诚微笑,“卫鞅啊,我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我回安邑,向上将军荐举你做个书房缮写如何?老丞相过世了,你总得有个出路嘛。魏国如此富庶,何须奔走他乡呢?” 卫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大人提携栽培。” 庞涓起身离坐,看着卫鞅,不禁又一阵哈哈大笑。 卫鞅惶恐的:“大人笑从何来?小吏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庙算歪打正着啊!”大笑间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卫鞅在松柏林中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放声大笑。 第三章 安邑风云 第四节 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宫的最后面。说它是条街吧,又在王宫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王宫吧,却是车马如流而没有任何护卫甲士。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魏武侯时,这片老宫殿区还用作国府各种官署。魏惠王的新王宫落成后,官署迁走,这两层旧宫殿便闲置起来。后来在主管王室事务的官宰谋划下,魏惠王将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分赐给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后裔,这里便成了王族贵胄们集中居住的地方。经过一番合乎时宜的改造,几年之间这里变成锦绣豪阔的一条长街,安邑人称为“王街”。 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王族贵胄们人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谋渊薮。魏国虽然经过了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是大得惊人。一来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二来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三来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象一个清流阶层。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击,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同样,任何外国特使秘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便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目下,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起来。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最深处,住着公子魏卬,确切的说,应该是王子魏卬.战国时,只有对诸侯国国君的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称“公子”。大约秦汉之后,“公子”才与他的实际身份脱离而仅仅成了一种普遍的尊称。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异母弟。就现下官职说,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实际影响力说,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卬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薛国贵客否?”华车的主人已经下车,却是一位面色黧黑气度高贵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一个仆人也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国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猗垣从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说话间身后俊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边包金,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惊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贵,小老儿三生有幸了。”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有一爱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为夫人带来一件礼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风采。相烦家老代在下转送夫人,在下他日再专程携小妾拜见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象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脸泛红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为夫人效劳,小老儿深为荣幸。” 猗垣从俊仆手中接过一个在风灯下发着幽幽绿光的玉匣,双手捧起,“家老,这是西域雪山之国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于三尺之外。匣内尚有小妾一柬,请转送夫人。” 家老毕恭毕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又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一个将领模样的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谦恭的领着主仆二人向正厅而来。 公子卬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在剑架上看来,这把剑的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二尺许,显然是一口名贵古剑。凡在厅中等候贵客时,公子卬都在赏玩这口名剑。在他看来,府中所有珍宝的价值都不如这一口名剑。战国兵争时期,拥有一口名剑非但是身价地位倍增,且其实用价值更是异乎寻常。现下他其所以在这里耐心等候,是因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推荐拉了一个薛国巨商,说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风、如何有名士情怀、如何拥有天下罕见的珍宝且性格又如何豪侠,说这位商人就常住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经成为名士官员们争相结识的人物等等一大串。公子卬本来生性好奇,听叔父公子梁这么一番绘声绘色的介绍,不禁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大商人。公子梁慨然为他相约,说定今晚来访。如何掌灯已有三刻,客人还未到来?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他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说起来,王街这车流真是教人无可奈何,看来还得和魏王提说一番,最好是将老红墙拆掉,将王街再加宽三丈,否则还真不方便。 这时典门将官走进了进来,“禀报公子,齐国先生猗垣到。” “家老人呢?”公子卬隐隐不悦。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说他片刻即来。” 公子卬本想到厅门迎接,想想未动,挥挥手道:“去请先生进来吧。”典门出得正厅,恭恭敬敬的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国猗垣,久闻公子贤明高义,特来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这个黧黑的年轻人一领大红金丝斗篷,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英挺威武,气度不凡,就连他身后的仆人也是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称奇,商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转动间拱手笑道:“魏卬不敢当先生高辞,先生请入座叙谈。”这时家老轻步进入正厅,公子卬吩咐:“给先生上茶。” 猗垣在东侧的客位坐定,俊仆肃然立在他的身后。家老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递过去一个兴奋的眼神。华贵的客人会意的笑了笑。 公子卬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猗垣恭敬的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先生识得吴茶名贵,也算经多见广了。”公子卬没有忘记对方只是个商人,很是矜持。 “在下别无所长,唯对天下**略知一二,公子见笑了。” “噢?”公子卬微笑道:“听安邑传闻,言先生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剑,安邑竟是无人识得,先生若能论定,也算得**方家了。家老,拿古剑过来。” 猗垣摆摆手道:“不用。赏剑在架,方显其神韵的。”说话间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端详沉吟有顷,笑道:“公子这口古剑,端的天下**,价值不菲。”但凡品评剑器,通常总是持剑在手先看剑鞘形制,再拔剑出鞘观察剑身。偏这位贵公子般的商人却只是站在剑架前端详,丝毫没有取剑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心中颇有不悦,觉得这个商人未免托大,便走过来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嘛,相剑堪比薛烛了。”薛烛是春秋末期越国闻名的相剑大师。越王勾践灭吴称霸后,寻觅搜求天下名剑十二口,请来薛烛评定真伪等次。十二名剑并列与大厅剑架,薛烛一路走过,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后来铸剑师仿制。经越国铸剑师开剑公议,证实薛烛所言无差。一时间,薛烛相剑名闻天下,称为剑器神相。公子卬这样比,显然是在嘲讽这位商人班门弄斧。 猗垣却似浑然不觉,再度端详,还是没有动一动剑身,凝思有顷道:“此剑当是工布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身当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公子卬大是惊讶。 “公子,在下祖上极喜收藏古剑**与兵器图籍,这是在下从书中学来的。以实说,在下还没见过这工布剑。”猗垣谦恭豁达的笑答。 公子卬开始对这个商人刮目相看了,他拱手做礼道:“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自然是名剑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呢?”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了。”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惊讶,他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夸张也?请问,天下何剑堪称一二等?” 华贵的商人并未局促,却是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将、莫邪雌雄剑莫属。” 公子卬无奈的点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品格自然比工布剑高了一等。他不禁问道:“难道还有比干将、莫邪更名贵的剑器么?” “堪称剑器天品者,当非天月剑莫属。” “天,月,剑?”公子卬轻轻冷笑着,“闻所未闻,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天月剑,蚩尤所铸。”华贵商人庄重的回答。 “你,可是说的……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商人哪,专一的子虚乌有!蚩尤?蚩尤铸剑,那是坊间传闻,明白么?你还可说天帝之剑呢,真是。”刹那之间,公子卬对华贵商人的敬意全消,献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客人却平静得一如止水,淡淡微笑道:“在下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剑献赠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剑?”公子卬收敛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觉得荒诞得可笑,他素来自视为天下剑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公然卖弄玄虚。一个商人纵然有钱,纵然是剑器收藏世家,也不至于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剑来,简直匪夷所思!他目光一扫门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开天月剑,请公子品评。”客人依旧淡淡的微笑着。 公子卬一怔,终于没有开口。他要看看这个名动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什么东西来搪塞他。目不转睛的看去,那个丰神俊朗的仆人手里拿着的,原来是一支形状怪异的竹杖!此刻这个俊仆闻声将竹杖两端一扯,“嗒!”的一响,赫然显出一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双手捧到公子卬面前。 出于习惯,公子卬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双手托住,发现这黑沉沉物事竟是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细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纵然是名贵剑器,那剑鞘剑身之分也是绝然鲜明的。剑鞘以木制居多,讲究者无非是包裹一层皮革、镶嵌几颗珍珠,但皮下终究须以木壳撑持,方有可容剑身的空隙。正因为如此,任何剑器一上手,剑鞘剑身的形制就会很清晰的感觉出来。但眼前这个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事——目下公子卬还不能认为它是一口剑——却大是怪异!寻常剑鞘的外形,总是或多或少的对剑身有些须装饰作用。譬如剑鞘顶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剑尖却一定不会是方形。这物事既称之为“剑”,搭手一托却丝毫没有剑鞘的感觉,简直就是一根冰凉的生铁包裹了一层皮革,将那物事的怪异弧形逼真的显露出来!看这皮革,却是质地细密,黑得发亮,却看不出是何种皮质?厚重一端该当是剑格护手与剑柄,这是剑形之常理。但这物事却是怪异,通体几乎没有差别,三尺之外竟是难以看出剑柄与剑身之分!上手之间,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余宽的浑圆突起,之后便是一段园柱。这便是“剑柄”么?几乎与剑身通体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令人感到怪异之中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饶是公子卬见多识广,也对这物事不敢轻易开口。沉默一阵,心中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将剑捧起道:“先生说是蚩尤剑,如何证实?” 猗垣笑道:“这口工布剑,公子可曾实地用过?” “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我的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剑出世,工布剑何足道哉!”将黑沉沉物事递给猗垣,便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了。”猗垣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剑。” 公子卬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猗垣却是将天月剑置于长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后右手持剑,左手一抹,便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剑鞘”。明亮的灯光之下,但见这物事似灰似黑长约三尺有余,形如新月,完全没有工布剑出鞘时的龙吟之声与青芒之势,端的是淡淡漠漠。但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蚩尤剑出鞘的刹那之间,工布剑竟是光芒尽敛,变得与刚刚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细看剑身,大是奇怪,如何一点儿刺眼的寒意都没有!寻常时工布剑出鞘,眼睛是根本无法直视的,今日却竟是大为怪异。沉吟有顷,他伸出剑锋“来吧,一试便知。” 猗垣肃然将天月剑缓缓搭在工布剑上。两剑一搭,天月剑便发出一阵长长的清亮振音,宛若两军阵前的萧萧马鸣,剑身陡放光华,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大厅中明亮的烛光顿时幽暗下来!工布剑却是瑟瑟发抖般一阵金铁之声。 公子卬强自镇静,“来吧,还是剑锋相抵为好。”在他的记忆中,这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 猗垣笑着点点头道:“在下举剑不动,公子可任意砍来。” 公子卬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天月剑剑锋猛然挥去——未闻金铁交锋之声,只觉手中一轻,工布剑竟是无声无息的断为两截!断金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剑,竟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段剑根。 公子卬大惊失色,怔怔的看着手中剑根发呆。工布剑不锋利么?那半截断剑尚能没入玉砖之中,可知锋锐依然。终于,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经将天月剑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肃然庄容道:“方今刀兵岁月,此天兵神器藏于家库,何如出世效力?久闻公子高义,力促魏王罢兵息战。天兵神器赠与公子,愿公子建功立业,青史不朽。”说完,恭敬的双手捧上天月剑。 公子卬惊喜之极,慌忙接过黑沉沉天月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报答?”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要与先生痛饮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竟是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急急而去。 宾主小宴,公子卬频频劝酒,自己也饮得面色涨红。他一再询问客人可有何事让他效力以报?客人则屡屡大笑说没有,有事时一定会来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问道:“先生是薛国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无功不受禄,魏卬保先生之国十年内安然无恙。” 谁知客人却无所谓的笑笑,“公子,在下虽是薛国人,却是少小离家,奔走天下在各国经商。近年来,财货之利则主要在秦国呢。”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国经商?那里可是危邦啊。” “如何?秦国危邦么?”客人大为惊讶,不禁诉说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驻穷邦,这是家父的经商秘诀。秦国穷弱,才更需要商贾,更容易牟利。十年来,在下从秦国牟利多矣。如何公子却说秦国是危邦呢?” “先生何其糊涂?目下六大战国就要起兵灭秦了。”公子卬顿时一脸关切的告诫客人。 “六国灭秦?哪,该当如何?”客人顿时惊得冒出汗来,起身一躬,“请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从秦国脱身,须得多长时日?” 客人思忖,“脱身过急,秦人必会大起疑心,夺财杀人。走得太慢,又会毁于刀兵。这却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话休要再提,在下不能为公子分忧,何能再添烦心事体?还是容我再想想出路吧。” 公子卬笑道:“除了我,谁能在如此大事上帮你?休得谦让了,还是我来想办法吧。”略一沉吟,断然道:“这样,我先答应你,两个月内,秦国无事。若还不够,我再设法。” 客人爽朗笑道:“些须财货之利,竟让公子为难了。然则,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财货之利,在下终生所获,均与公子共享。” “噢,哪好啊!我最喜欢豪侠高朋。可是,何以为报呢?” “公子若能将魏国对诸侯的兵器交易,让给在下来做,你我就祸富与共了,谈何报答?” 公子卬哈哈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语却不失商家本色。日后有事,我派家老约你。先生有事,就派这位小家老来我府,如何啊?”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再度痛饮,直至子时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坚持不给公子添麻烦。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门,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道人人皆知,从不送客。破例送一个商人,坊间传闻对你我不利呢。”公子卬恍然,连赞先生高明,便也未送。 家老领引客人出门,来到树荫处低声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几句话要讲。”说完咳嗽一声,树荫中转出一个纱裙拖地的高挑妇人。华贵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国猗垣参见夫人。”妇人微微一礼笑道:“多承先生与爱妾美意。先生爱妾所言之事,我当尽力为之。若有佳音,家老会即刻报于先生。”说完又是微微一礼,竟是飘然而去! 华贵客人望着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声道:“先生放心,公子夫人是老晋国郗克元帅的玄孙女,比公子的神通还广大呢。她从来不见客人的,先生真是天命财星啊。” “多谢家老关照,猗垣告辞了。”说完,客人与俊仆登车而去。 辚辚轺车行驶在昏黄幽暗的王街,驾车的俊仆猛然抽泣起来。 华贵主人低声严厉的斥责:“这是何等地方?不许哭!” 俊仆的抽泣声嘎然而止,打马一鞭,驾车驷马展蹄飞起,轺车隆隆驶出王街。 第三章 安邑风云 第五节 奇人名士 洞香春波诡云谲 公叔痤陵园里,潜心读书的卫鞅忽然间感到了烦乱。 庞涓走后,卫鞅默默思忖了一整天,判定庞涓不会再打自己的主意,纵然打主意,也决不会将自己当作对手陷害。那么以后呢?守陵之后该去何处呢?数遍天下战国,竟是无一满意处。最后想到了齐国尚算差强人意,然对齐国近年来的情势却是不甚了了。反复思虑,卫鞅觉得自己应当回安邑一趟,尤其应当到洞香春去走走听听,那里是天下传闻聚会处,对想得到任何一种消息的人来说,那里都是好去处。想定主意,便对守陵总管说要回丞相府拉一车书来。总管自是欣然应允。卫鞅便骑了一匹闲置的白马,向安邑城从容而来。 回到丞相府,卫鞅先见过了老夫人,禀报了陵园安然无事的诸般消息,又说了一车书的请求。老夫人抹着眼泪连连点头,叮嘱他在府中多住几日,莫要急着回陵园去苦受。从夫人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卫鞅脱去守陵孝衣,换上了一身吏员士子通常穿的长布衫,出门对家老说自己去拜望一个朋友。家老便要派一辆官车送他,却被他婉言谢绝了。 出得丞相府,他便信步向天街而来。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洞香春的特别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第的感觉。白发侍者看见卫鞅虽然安步当车而来,却显然是个气度高华的士子,便谦恭的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卫鞅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也是洞香春的中心。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寻常时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这里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财之地。对卫鞅来说,庭院雅室没有多大意义,和绝大部分来洞香春者一样,他是冲着主楼来的。当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飘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或是酒座?”卫鞅淡淡回答:“酒座。”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卫鞅道:“独酌消闲耳。”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卫鞅淡然道:“赵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请先生稍待。”便飘然而去了。 卫鞅打量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几近百余张长案疏落有致的错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的说话,否则临座间决不相互影响。卫鞅不禁暗暗赞叹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竟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飘了过来。侍女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卫鞅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卫鞅虽然没有来过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这赵酒吧,酒质享誉天下,外卖却都是粗朴的陶罐封存装运。道边茅屋张一面幌旗,这陶罐泥封便显得天成谐趣。然则在这金玉满堂之所,便显得太过村气了一些。洞香春便别出心裁,对买回的赵酒重新整治,精工制作了一种青铜包边、桶体雕刻、桶盖设置机关的三斤木桶来装这赵酒,桶身镶嵌了“赵酒”两个铜字。粗朴的赵酒经此一装,倍显华贵,便顿时成了名贵的酒中极品,价钱自然也就高得惊人了。虽则如此,还是有许多吏员士子外国使臣甚至赵国商人,仅仅是为了带回一个酒桶装自家的赵酒,而欣然来洞香春饮酒的。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玉爵;又轻巧的打开鼎盖,将红亮的方肉盛进一个玉盘中,柔声问道:“先生,这肉割得可算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