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一丸给我呢。”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喜欢。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也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 ‘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 《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 ‘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 Page 43-----------------------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 ‘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 ‘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要再讲,倒学离了。你就做起来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到:“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是他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 Page 44-----------------------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宝玉不答。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呢。众人因问黛玉:“做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做道是: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客犹可隔帘看。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象是月色。——也罢了,原是 ‘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 ‘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屋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做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着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做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Page 45-----------------------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诗:要使得,我就还学;要还不好,我就死了这做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里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子;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子来了不成?”李纨笑道:“或者我的婶娘又上京来了?怎么他们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黑压压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搭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遇见李纨寡婶,带着两个女儿,长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妻,正欲进京聘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收了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倚,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笑道:“你们还不快着看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 ‘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带笑向袭人说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咱们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一高兴起诗社,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做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他们里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来,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 Page 46-----------------------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寻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咱们太太认了干女孩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话果然么?”探春道:“我几时撒过谎?”又笑道:“老太太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孩儿些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做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了,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喜欢了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薛宝琴做干女儿,贾母喜欢非常,不命往园中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住下了。贾母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算着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行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贾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叫他外头去住。那婶母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当下安插既定,谁知忠靖侯史鼎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和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此时大观园中,比先又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馀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人。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凤姐次之,馀者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大半同年异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头也不能细细分清,不过是“姐”“妹”“兄”“弟”四个字,随便乱叫。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做诗,又不敢十分罗唆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满口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 ‘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 ‘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癫癫,那里还象两个女儿家呢?”说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来。----------------------- Page 47-----------------------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么着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笑道:“真是俗语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也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今儿你竟认他做亲妹妹罢。”湘云又瞅了宝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着就由他怎么着,他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点福气!你倒去罢,恐怕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声。宝钗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甚呢,他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他那嘴有什么正经。”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儿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真似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 ‘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 ‘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 Page 48-----------------------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惑,岂有眼泪会少的!”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做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一时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鞑子样儿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湘云笑道:“快商议做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自过了,再等正日还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热闹,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做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儿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然好,又不如芦雪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做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保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方往贾母处来,当日无话。到了次日清早,宝玉因心里惦记着,这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喜欢非常,忙唤起人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庭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了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宝玉来至芦雪庭,只见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横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头----------------------- Page 49-----------------------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带着观音兜,扶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绸油伞。宝玉知道他往贾母处去,遂站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一时众姐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饭来,头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贾母就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就叫:“留着鹿肉给他晚上吃罢。”凤姐儿忙说:“还有呢,吃残了的倒罢了。”湘云就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吃又玩。”宝玉听了,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进园去。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人再到不得一处,要到了一处,生出多少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李纨即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诗去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留神,割了手不许哭。”说着,方进去了。那边凤姐打发平儿回复不来,为发放年例正忙着呢。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娘深为罕事。探春和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吗?”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腌臜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就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就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说着,吃毕,洗了一回手。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 Page 50-----------------------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做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做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做些灯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赶着做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上,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做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Page 51-----------------------第五十回 芦雪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道:“既这么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么更妙了。”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给他听。凤姐儿想了半天,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儿和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就写了:一夜北风紧,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道: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李绮道: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道: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道: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