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 ‘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 ‘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住藕香榭,就叫他 ‘藕榭’就完了。”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 Page 192-----------------------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儿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了。”迎春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做呢!”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枝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已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着,走到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咏白海棠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大家看了,称常一回,又看宝钗的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攒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Page 193-----------------------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诗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无话。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那里来的,婆子们便将前番原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屋里,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儿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喝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头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子槽儿空着,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那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里去了?”众人见问,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着呢,巴巴儿的拿这个。”晴雯道:“我也这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这瓶来,我又想起笑话儿来了。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才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儿的把那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 ‘可怜见儿的,生的单弱’。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傍边凑趣儿,夸宝二爷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么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脸上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Page 194-----------------------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秋纹忙问道:“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也该得空儿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已,那个主儿的一伙子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又不大管这些,不如早收来是正经。”晴雯听说,便放下针线道:“这是等我取去呢。”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儿。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吗?”麝月笑道:“统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他说道:“你去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回来打发你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宋妈妈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摄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鸡头两样鲜果;又揭开那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给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将就着用罢。替二爷问好,替我们请安,就是了。”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别又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里么?”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是做诗。想来没话,你只管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你打后门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妈去了,不在话下。一时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屋里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要少了他,还有个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要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道生受,给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做诗呢。’史姑娘道,他们做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宝玉听了,转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 Page 195-----------------------直到午后,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给他韵脚;他后来的,先罚他和了诗。要好,就请入社;要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儿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呢!”遂忙告诉他诗韵。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都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白海棠和韵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蛾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要起 ‘海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儿,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了一回。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就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同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可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么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怎么胡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个人吗!我要不把姐姐当亲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烦难事,我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与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经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 Page 196-----------------------时闲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心里想着,昨日做了海棠诗,我如今要做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 ‘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湘云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么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 《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 《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 《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 《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既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誉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能那一个就做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着又做,罚他便完了。”湘云道:“这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Page 197-----------------------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话说宝钗湘云计议已定,一宿无话。次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看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很好。”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后面又有曲折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道:“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这竹子桥规矩是硌吱硌吱的。”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忙笑问:“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那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象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了,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道:“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贾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了。”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似的做什么!”说着,一齐进了亭子。献过茶,凤姐忙安放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湘云陪着吃了一个,便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张罗不惯,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席,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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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99-----------------------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 《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让我做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了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起来看着道:“竟没人作《簪菊》?让我作。”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 《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叫做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誉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誉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忆菊 蘅芜君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访菊 怡红公子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种菊 怡红公子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对菊 枕霞旧友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孤负,相对原宜惜寸阴。供菊 枕霞旧友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咏菊 潇湘妃子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画菊 蘅芜君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Page 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