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么?”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赵姨娘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马道婆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马道婆想了一回想:“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赵姨娘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马道婆道:“你先拿去作供养。”马道婆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契。向赵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在屋里呢么?太太等你呢。”于是二人散了,马道婆自去,不在话下。却说黛玉因宝玉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又和紫鹃作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不觉出了院门,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黛玉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凤姐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谢想着。”宝玉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宝钗道:“口头也还好。”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宝玉道:“你说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罢。”凤姐道:“我那里还多着呢。”黛玉道:“我叫丫头取去。”凤姐道:“不用,----------------------- Page 126-----------------------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才到房门,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都来瞧宝玉。宝玉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凤姐不理。宝钗正欲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李纨连忙同着凤姐儿走了。赵周两人也都出去了。宝玉道:“我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纨笑着去了。这里宝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黛玉不觉又红了脸,挣着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黛玉并众丫鬟都唬慌了,忙报知王夫人与贾母。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于是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并琏、蓉、芸、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没个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了。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抬回房中。平儿丰儿等哭的哀天叫地。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并不见好。日落后,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次日,王子胜也来问候。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亲戚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上下不安。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贾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乱。看看三日的光阴,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了,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 Page 127-----------------------账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合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象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骂。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宛劝解了一番。忽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忽听见空中隐隐有木鱼声,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贾母王夫人都听见了,便命人向街上寻去。原来是一个癞和尚同一个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样?但见: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一头疮。那道人是如何模样?看他时: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贾政因命人请进来,问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长官不消多话,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来医治的。”贾政道:“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之宝,可治此病,何须问方!”贾政心中便动了,因道:“小儿生时虽带了一块玉来,上面刻着‘能除凶邪’,然亦未见灵效。”那僧道:“长官有所不知。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今将此宝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自然依旧灵了。”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可羡你当日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可惜今日这番经历呵: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槛上,除自己亲人外,不可令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贾政忙命人让茶,那二人已经走了,只得依言而行。凤姐宝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渐渐醒来,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了。众姊妹都在外间听消息。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笑而不言。惜春道:“宝姐姐笑什么?”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时黛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丫头学的贫嘴贱舌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去了。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Page 128-----------------------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仍回大观园去。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小红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日多,渐渐的混熟了。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着块绢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小红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佳蕙,因答说:“在家里呢,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绢子打开,把钱倒出来交给小红。小红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佳蕙道:“你这两日心里到底觉着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小红道:“那里的话?好好儿的,家去做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小红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些话?”小红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宝玉疼他们,众人就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小红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昨日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熬煎似的。”小红听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两个花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小红撂下,回转身就跑了。小红向外问道:“到底是谁的?也等不的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红便赌气把那样子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罢。”小红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磕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 ‘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 Page 129-----------------------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来。小红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里去了?怎么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好好儿的,又看上了那个什么 ‘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屋里听见,可又是不好。”小红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信着他去叫么?”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傻,为什么不进来?”小红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别和他一块儿来;回来叫他一个人混碰,看他怎么样!”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大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一径去了。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见小红站在那里,便问道:“红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小红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小红道:“那里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小红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看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那小红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不在话下。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槅扇,上面悬着一个匾,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带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嘴里和宝玉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细褶儿裙子。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都把有名人口记了一半,他看见这丫鬟,知道是袭人。他在宝玉房中比别人不同,如今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给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么着。”贾芸笑道:“虽那么说,叔叔屋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出----------------------- Page 130-----------------------去了。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宝叔屋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屋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就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绢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绢子的。我那里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院门口儿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知是这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小红问坠儿,知是他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要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绢子,送出贾芸,回来找小红,不在话下。如今且说宝玉打发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瞧觉?你闷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宝玉见说,携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你没别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委琐,越发心里腻烦了。”宝玉无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赶来。一见宝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磕了牙,那时候儿才不演呢。”说着,便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来再请罢。”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呢!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鹃道:“我们那里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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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急了,撂下脸来说道:“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心下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肯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来,是薛蟠哄出他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老爷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要哄我,也说我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哟,越发的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老胡和老程他们,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你说这四样礼物,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先孝敬了母亲,赶着就给你们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来了,我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到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小子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话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儿来拜寿,打算送什么新鲜物儿?”宝玉道:“我没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见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 ‘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 ‘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 ‘庚黄’么?”薛蟠道:“怎么没看真?”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和 ‘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没趣,笑道:“谁知他是 ‘糖银’是‘果银’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 Page 132-----------------------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梢了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一回有这个道理的?实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 ‘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个东儿,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奉恳之处。”说着撒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省了人打闷雷。”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了,也到底打发个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给别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却说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园内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熌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偷着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他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 Page 133-----------------------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把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又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那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娄娄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Page 134-----------------------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话说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都送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尚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他,由他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那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难道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儿,才走开。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我找林姑娘去就来。”说着,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