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打听的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儿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儿不去,自己拉绊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靶儿递给外人哪!”因此,后悔不迭。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客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撒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亲九姊妹还胜几倍。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经静悄悄的关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和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合家众人,回来见了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来,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骄矜之色。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到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析纳罕。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鱼头来折。”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骂槐,暗相讥刺。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凤姐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了,又暗恨秋桐。----------------------- Page 172-----------------------园中姊妹一干人暗为二姐耽心。虽都不敢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买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妹妹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猾。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三姐儿听了,长叹而去。这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贾琏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贾琏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看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 Page 173-----------------------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贾琏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秋桐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秋桐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 ‘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告诉邢夫人说:“二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尤二姐那边来劝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诉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这里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凤姐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瞧见,不禁大哭。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然想二姐儿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都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儿抬上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妇女围随,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一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 Page 174-----------------------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凤姐儿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我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埂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在家,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使剩了还有二十几两,你要就拿去。”说着,便命平儿拿出来,递给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笼,去拿来自己体己。及开了箱柜,一点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想着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用小厮丫鬟来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贾琏收了银子,命人买板进来,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灵。晚上自己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放了七日,想着二姐旧情,虽不大敢作声势,却也不免请些僧道超度亡灵。一时,贾母忽然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Page 175-----------------------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姓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又因年近岁逼,诸事烦杂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现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发出去了。其馀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原来这一向因凤姐儿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病。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咕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合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下捡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刚晾着,还没有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来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的了。两个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更那才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象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 ‘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呢?”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说着,一齐站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写着是:----------------------- Page 176-----------------------桃花行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宝琴笑道:“现在是我做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 ‘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胜的夫人,陪着说话。饭毕,又陪着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细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准进京等语。其馀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这日王子胜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于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胜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儿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好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了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有五百六十几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明日起把别的心先都收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过去。”宝玉听了,忙着自己又亲检了----------------------- Page 177-----------------------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喜欢,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遂到王夫人屋里来说明。王夫人便道:“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宝钗探春等都笑说:“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每人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去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王夫人听说,点头而笑。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积了许多。这日正算着再得几十篇,也就搪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去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类。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着湘云宝琴二人也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塌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调寄《如梦令》。其词曰: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的很,又新鲜,又有趣儿。”湘云说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咱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了。”于是大家拈阄。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儿这香怎么这么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虽做了些,自已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便写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 《南柯子》,写道是: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乃提笔续道: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算不得。”说着,看黛玉的,是一阕《唐多令》:----------------------- Page 178-----------------------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总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头子们回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咱们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笑道:“紫鹃也太小器,你们一般有的,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放晦气。”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来。宝钗等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日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雯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再把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杠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的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 Page 179-----------------------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这几个风筝起在空中。一时风紧,众丫鬟都用绢子垫着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籰子一松,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恨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罢。”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绞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摇摇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从此宝玉的工课,也不敢象先竟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合姐妹们玩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闲话一回。众姐妹都知他工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工课。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Page 180-----------------------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喜欢,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工课,也就散了。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亦付之出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英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官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馀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