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以为,拿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去做考察理论的标准,这不是出于科学家的学霸作风,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需要。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一点,我们回来再看科学:科学坚持经验主义,坚持实用主义,并且完全开放,允许质疑,反对独断论。那么,还有什么研究方法能比科学更好呢?所以我的观点是这样,我们不能说某个理论“不符合科学理论”,就认为它是错的。但假如我们认为“科学方法”指的是“以经验主义为标准,以实用主义为目标,允许质疑,反对独断论”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某个理论的论证过程“不符合科学方法”,所以它是错的。在这件事儿上,我们可以对一个最近很有争议的话题多说几句。那就是中西医之争。显然,以现代西方医学的标准,我们的传统中医有很多地方是“不科学”的。中医的维护者们有一个论点,说:你们西方人凭什么非要用“科学”的标准去看待我们中医?那是你们的标准,不是我们的标准。你强行用自己的标准要求我们,这是一种霸权主义。把科学不言而喻地当做衡量事物的标准,这不也是一种迷信吗?这个观点我同意。没错,现代西医中的种种理论、观点都不是绝对正确的。现代西医仅仅是我们对人体机理的众多解释中的一种,绝不是唯一的,或许的确存在比现代西医更好的理论。特别是对于人体这种极为复杂、经常处于变化中的研究对象,或许中医的确比西医有更大的潜力。这些观点都是没问题的。但是关键一点,我们不能放弃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就是说,如果想证明中医比西医更有效,就必须在大范围内进行治疗试验。目前最好的方式是双盲试验。做完试验一统计,对于某个病症,哪种治疗方法的效果更好,我们就接受哪种治疗方法。不止是中医,对于五行八卦、占星术、风水测字、养生偏方等和西方科学产生分歧的理论,都必须经得住大范围的效果检验,才能称得上可信。所以我以为,说中医历史上有过多了不起的记载,里面有多少五行八卦之类深奥的哲理,中医能“平衡人体”、更“自然”,这些说辞是不是正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地,它能更有效地治病,它能确实延长人的寿命。你能实现了就算你本事,你要是不能实现,我们就弃你不用。就像我们说相对论代替牛顿力学的过程那样。爱因斯坦并不是上来说:哥这个理论汲取了古籍精华,从上古希腊文献中破译了欧几里得密码,然后又根据多么多么先进的辩证思想总结出来,上合天道下顺地气,所以哥是对的。科学家们听了肯定会对保安说,把这个神经病给我拉出去,对吧?爱因斯坦不是这样的。相对论刚提出来的时候,科学家们并不信服,而是静静等待实验数据的出现。相对论的胜利来自于观测实验的胜利,是经验的正确证明了理论的正确,而不是相反。中医的支持者有一个辩护,说中医已经流传了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多人相信,能说它没有效吗?我认为,这是一个有一定力量的辩护,流传时间越久、越广的理论说明它积累的经验越多、经过的考验越多,的确可以增加它的可信度。但是这个辩护的力度还不够。首先,在现代医学进入中国以前,中国人只有中医,没有其他理论竞争,没的选。其次,今天很多中国人相信中医,不仅因为它有效,还有很多社会因素,就像还有很多人相信宗教,并不代表神迹一定是真的,只能说明宗教有安慰作用一样。所以这是一个不够强的证据,如果放到苛刻的实证主义者那里,根本就不能采信了。所以,在经验主义者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双盲试验。如果我们坚持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标准,那么,一些拒绝大范围双盲试验的理由也就站不住脚了。比如中医的疗效要因病人不同而不同啦、每个人的身体情况都不一样不可同日而语啦、同种疾病在不同人身上的反映不同啦、双盲试验也有可能出错啦、每个人体都是特殊的不能应用统计学啦、我们不需要什么试验反正上一次哪哪哪的谁谁谁看西医花了一万都没看好中医一剂药就看好了啦,等等。这些辩护里,其中一些指出双盲试验的缺点,假如这些缺点可以改进得更好就应该改进(比如中医认为自己的优势在调养,那么就必须把双盲试验的时间延长,甚至追踪病人的一生),要是不能改进,那么双盲试验仍旧是目前检验治疗方案最好的方法,我们只能用它。还有一些辩护把医学指向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这是和经验主义相悖的。还有一些辩护给中医的疗效增加了很多限制,那就等于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实用性。(比如给中医增加了很多条件,条件多到足以让该方案通不过双盲试验。那么,这么严格的条件,病人该怎么克服呢?再比如有人说你们不能看庸医,某某名医那叫一个有效——大哥,病人怎么分辨谁是庸医谁是名医啊?)即便个别案例有效,只要在全体病人中的比例不够高,也没有实用意义。另外还有一些辩护犯了简单的逻辑错误。我们之前已经经过了那么多哲学训练,就不对它们一一细辩了。放到具体例子里是这样的:比如“心脏属火,夏季天热,心脏的压力最大,所以应该多吃属火的食物。红色的食物属火,所以夏季应该多吃胡萝卜、西红柿”这段话,在判断它正误的时候,不应该关注理论本身。假如维护者拿出一堆五行理论来佐证心脏确实属火,这属于空谈,对于不信五行的人来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而反对者呢,说人类心脏属火是无中生有,五行里的“火”谁看得见呢?这就属于学霸了,牛顿的“力”谁又看得见了呢?说白了,如果我们只在理论层面辩论,无非就是用一套理论去否认另一套,不同理论之间只能是鸡同鸭讲。而经验主义的判断方法是,搞一大帮身体情况各异的人来,都让他们在夏天吃红色的食物,然后看他们的心脏状况是不是有所改善。如果有人对结论不服,那咱们就再搞些人,搞得更多一些,各人的体质差别更大一些,更换一些实验条件,再吃,再看结果。经验主义者就可以判断这条理论是不是实用了。有没有科学比不过“非科学”的例子呢?还真有。比如中国菜。看很多国外采风里说,西方人做饭跟做科学实验差不多,跟你学做饭的时候,非要问清楚“少许”葱姜是多少克,“少许”酱油是多少毫升,厨房里连量杯都用上了。可以说,他们的做菜方式是非常符合“科学”标准的——实际上,好吃又便宜又能快速开分店不特别依赖厨师技术还能保持味道不变的西式快餐,就是这么控制质量的。制作菜肴的每一道工序都有近似于科学实验的严格数据来控制。但是我们都知道,外国人照这种方式做出来的中国菜并不好吃。而一个中国人,完全没有“科学”的学习过程,只靠纯经验的积累,练上一两年就可以做出美味的中国菜来。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喜欢吃中国师傅按照这种“非科学”方法做出来的菜,这就证明在做中国菜上,中国烹饪法是优于“科学”烹饪法的。实际上,也并没有科学家跳出来冲着中国厨师说:你的做菜方式是不科学的,所以你的菜再好吃也没用,我不吃!这可以证明:科学并不一定就是解释、改造世界的唯一标准。在做菜这件事上,科学方法就被打败了(其实在快餐业也未必败)。而且我们评价两者孰优孰劣的标准是非常清晰的:立足经验主义的实用主义。中国烹饪法做出来的菜好吃,技巧容易掌握,所以就赢了。那么,假如我们有什么“来自于老祖宗的精华理论”不被科学接受,我们也不用郁闷,我们只需要把这个理论用起来,得到比科学更实用的结果,科学自然会低下头虚心求教。反之天天喊着“天道”“自然”等大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你见过哪个厨师跟顾客说,哥做这饭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哥懂五行八卦吗?这章的最后,我们还需要特别说明一件事。这章讨论的是“什么是科学”的问题。关于这一点,学者们并没有统一的意见,上面的观点只能给大家当个参考。此外,还存在以下一些观点,我们稍微介绍一下。1.实证主义。科学理论必须经过事实验证。这个观点听着有理,但是在休谟那里就走不过去了。比如“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这个命题,按照实证主义就不能确认为真,因为你不可能检验所有的乌鸦。2.证伪主义。科学理论必须能提出一个可供验证的事实,假如这个事实一经验证,我们便承认理论是错的。比如“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就是在说“只要你能找到一只白色的乌鸦,就能说明这个论断是错的”。既然我们尚未找到白色的乌鸦,那么到目前为止这个论断就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前面用水星的例子说明了,证伪主义也是有缺点的。3.历史主义。大意是说,科学是怎么发展的呢?是一个“范式”到另一个“范式”的转变。比如牛顿力学开始挺好用,后来出现一些异常的数据,人们就在牛顿力学的框架下,用各种办法去修补牛顿力学。直到修补这事儿越干工程越大,不行了,就出现了相对论。相对论直接把牛顿力学推翻了,用新的范式代替了旧的范式。可以理解,不少人认为这种科学观有点教条了。4.科学是一个能够自洽的理论体系。我们相信一个新理论,是因为这个理论和其他科学领域里的理论、观测相一致。科学内部的个别理论都有可能被推翻,但是整个科学体系是稳固的,是可以信赖的。有的人也相信,可能还存在和我们今天科学体系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体系。5.科学就是科学家之间的一种约定。科学只是科学家们用一种内部语言互相玩的游戏而已。甚至于是一场反宗教的阴谋,这就不值一驳了。用以上几种观点对比我在本文中所认为的,“科学是以经验主义为标准,按照实用主义原则进行选择的工具”,我们可以发现都没有太大的矛盾。首先,所有的理论都相信科学是建立在实验、观测事实的基础之上的。这必然是经验主义的。其次,在对科学理论的选择中,虽然有不同的说法,但也不和实用主义有太大的矛盾。四十六、非理性科学能把我们引向真理吗?有的人认为,科学不过就是一个工具,就像欧式几何不代表什么真理一样,科学告诉我们的世界也不代表就是世界的原貌。更何况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还限制了科学的认识能力,科学就更没法揭示真理了。也有人认为,科学理论虽然永远都有可能是错的,但是我们有经验当标准,新的科学理论总能更准确地解释经验,就像相对论代替牛顿力学那样。虽然科学永远无法揭示真理,但是我们能不断接近真理。假如有人反驳说人类本身的认识能力就有局限,科学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未必是世界原本的样子,我们可以反驳说,“世界原本的样子”本身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概念。我们只关心我们能经验到的世界,我们不能经验到的世界可以用“奥卡姆剃刀”原则剔除掉。而这个我们能经验到的、并随着科学发展让我们能更加精确认识到的世界,就是“世界原本的样子”,就是真理。这似乎只是个文字游戏,我们先不管。来看看,当我们对科学有了新的概念以后,会对我们的哲学研究有什么影响。我们还记得,在之前的讨论中,理性一败再败,很多哲学家都不再相信理性的作用,而科学是我们最后可以信赖的武器。现在我们知道了,科学只是一个符合实用主义的工具,是一个能不断自我发展、越来越好用的工具。那么,我们能把科学方法应用到哲学研究中吗?试试吧。科学是实用主义的,那么,我们在哲学中也用用实用主义,看看哲学问题中有什么实用的要求呢?比如“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呃……这完全不是一个有实用要求的问题呀。对于这个问题,什么样的答案叫实用,什么样的答案叫不实用呢?这个算了,记得我们还有个问题:如何追求人生幸福?这倒是一个很实用的要求。我们只需要给“幸福”下个准确的定义,最好再量化一下,然后按照科学研究的方法,不断试验、检测各种理论,选一个最优的就可以了。但是,哥们儿,人天性趋乐避苦。人类发展奋斗这么多年,你以为全体人类在干吗呢?不就是在干这一件事儿吗!不就是通过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原则,尽一切力量把自己的快乐最大化吗!我们在讲经院哲学的时候就说过这事。假如这世上有一件人人都可以实现、成本很小、不受外界干扰、又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方法,你认为有什么理由能阻止这个方法立刻在人类中传播开?你难道认为,某个书本中隐藏着一个既好用又人人能实现的快乐之道,大家伙儿都不知道,就偏偏等着咱们几个聪明人去发现吗?显然更靠谱的结论是:老百姓最常过的生活方式,就是追求快乐的最优解。如果你想让自己更快乐,那就看老百姓都怎么活着的吧,凭着你对快乐的无限欲望,本能地选一个你最喜欢的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复杂的哲学理论,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逻辑推理,我们在研究哲学之前就应该想到的。但是你肯定不满意,对吧?假如我们的目的仅仅是让人生过得更快乐,我们的确可以只靠实用主义,也就是科学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科学中研究这个问题的分支叫心理学,心理学能指导我们用心理暗示啊、改变生活习惯啊、做运动或者某种饮食啊,等等方式来改变我们的心情。所以你看西方人特别喜欢看心理医生,生活富裕了,就注意追求这个了。但问题是,你接受吗?当你觉得自己终日辛苦劳作却一无所获,不知道自己一生究竟有何意义的时候,你愿意相信心理医生从他的那本专业书里,查出一个最能安慰你的答案吗?当你质疑人生的时候,心理医生、好莱坞电影、人生小感悟齐声称颂的诸如“活着就是为了所关心的人的幸福”、“活着就是为了实现梦想”、“就是为了超越自己”之类的答案,你愿意就这么接受吗?当我们有一天因为意识到人终有一死而感到空虚绝望,而心理医生安慰你“你不需要关心生死,人生的意义在于活好当下”之类的话,你能接受吗?当一个大学生毕业放弃了优厚的年薪主动到偏远山区支教,你愿意相信他之所以这么选择,只是因为他通过支教获得的道德快感,要比他赚取优厚年薪得到的快乐更多,所以他的选择完全就是一个趋乐避苦的正常行为,而他口中所说的“这样的人生过得更有意义”其实根本是一个不符合逻辑实证主义的伪命题吗?大概你都不会接受吧。心理学可以研究怎么让人更快乐,这当然是一门很棒的学问,我们都很需要它。但是,心理学并不能解决我们所问的哲学问题。心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这世界有没有终极存在,不能告诉我们人死后还有没有意识,也不能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心理医生为你解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它考虑的并不是这些问题的真假,而是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才能让你的心里更舒服一点,更健康一点。这是标准的实用主义——对你效果好的答案,在医生那里就会当成真理告诉你。但是我们不信。我们天生喜欢怀疑,我们不仅追求自己的快乐,我们还想知道真相。同样的道理,在赐予个人幸福、解答哲学问题这方面,最实用的是信仰宗教,但是在没有有力证据证明神灵存在之前,我们也不信。所以,实用主义的解决方式我们不能接受。那么,我们放弃科学研究中的实用主义,只要经验主义那部分行不行?不行。关键是,我们要回答的那些哲学问题,是没法用经验来检验的。经验主义只能考察个别的、孤立的经验。休谟的怀疑论已经说明了,我们没法从个别的经验归纳出普遍的道理。而“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并不指向单一的经验。我们不可能做个实验去证实或者证伪这件事。比如,我们怎么能证明某个答案是不是“人生的意义”呢?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只能拿着这个答案去问每一个人:“你觉得,这是你的人生意义吗?你相信了它是不是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力量,再没有苦恼呢?”可这样,这不又变成实用主义了吗?再者,经验主义中的“经验”,指的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能被大多数人验证的经验,就像科学实验的结果必须允许其他科学家重复验证一样。那么显然,在“人生意义”这个问题上,不会形成统一的经验,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答案。这也是为什么逻辑实证主义认为这类问题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虽然很舍不得,我们还是放弃科学方法吧。我们再看看哲学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先回想一下之前的哲学都发展到哪了。西方现代哲学从叔本华、尼采开始,就有了一股反理性思潮。逻辑实证主义从逻辑的角度证明了,我们用类似科学的方法无法回答哲学问题。而实用主义虽然符合科学的要求,但它对哲学问题的回答我们并不满意。理性的路子走不通,就只有走非理性的路子了。只剩下几个现代哲学我们没研究了。现代哲学有这么几个特点。首先,再也没有能够像黑格尔那样一度统治天下的哲学学说。各个学派之间坚持己见,没能形成统一的结论。其次,由于现代哲学的认识论大都诉诸于非理性,因此再也没有像形而上学时代那么严谨的逻辑推理,而大多是一些断言式的结论。因此,我们只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些学派的观念是什么,不详细说了。首先是生命哲学。这是一个和实用主义、逻辑实证主义同时代的学派。生命哲学家之一的柏格森身为犹太人,在二战中受到纳粹的迫害。他在排队等候纳粹对犹太人的登记时感染风寒,引起肺炎发作去世。生命哲学认为,理性对生命认识的错误之处在于:首先,科学对生命的描述是分裂的。比如心理学描写一个人的性格,只能一个个描述他的各种属性,比如脾气好、性格开朗等等。但实际上人是一个整体,这么描写就把人割裂开了。再者,科学对生命的描述是旁观型的。比如说,心理学描述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只能说,这个人是快乐的、痛苦的之类。然而,这种感觉只有人亲自体验到才能知道是什么滋味,文字写得再详细也没有用。然后,生命是时时变化着的,人的头脑中经常会冒出各种新的想法,很多想法不能预测。而且理性是静止的,因此没法用理性来描述生命。既然理性有这么多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柏格森说,我们得用直觉的方法去了解生命。那么该怎么实现这个直觉呢?柏格森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要充分了解对象,比如要抛弃理性的种种概念,但操作性不强,并不是说有一本守则,我们照着一步一步做就可以直觉到答案,所以我们也不介绍了。另外,生命哲学对进化论的理解有一些错误,因此一些论据不大可信。第二个要介绍的是现象学。现象学和生命哲学一样,也是认为用理性去了解世界有种种缺点,也提出了一些怎么了解世界的方法,比较复杂,比如让我们把意识里的经验都放到一边不谈,这样就能只剩下先验自我供我们认识等等,就不详细介绍了。相比现象学,更有名的是它的后继者存在主义。存在主义有名是因为它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也因为代表人物萨特和加缪(不过加缪否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萨特和加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喜欢采用文学,而不是学术著作表达他们的思想。这不是偶然,因为存在主义认为真理需要每个人自己感受。就如同你想说明一首音乐的妙处,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播放给别人听一样。萨特和加缪的小说,都非常强调主人公的内心描写。他们是想让读者获得感性的感受,而不是靠旁观的理性去理解存在主义。虽然萨特和加缪本人都很有名,不过可说的故事不多,也就是萨特的私生活比罗素混乱。不过罗素是传统的英国人,是世代贵族,是众人心目中的老派知识分子,他的香艳生活会让我们觉得有些意外。而在二战后活跃的浪漫法国人萨特要是不风流还让人奇怪了呢。关于存在主义,有两点可说。第一个观点,强调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克尔凯郭尔说,我们光思考形而上学没有用,真理、人生意义是要靠自己活出来的。关键不看我们如何想,关键看我们如何在自己的生活中进行选择。因为这些观点,克尔凯郭尔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的先驱。近现代存在主义的观点差不多,认为人们通过自己在生活中的选择决定、创造了自己。在生活中,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说过,负责任的前提是人必须有决定自己生活的自由。萨特就强调,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有选择自由的。他通过小说说明,即便人们处于极端困境的时候,仍旧有一些选择可选。萨特强调的这种自由,是和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的。资本主义社会嘛,人们的压力很大,整天在各种责任、欲求和社会规范的逼迫下行事。人们对自己身不由己的做法常常有各种借口,我们今天也常听到:我追逐金钱是因为这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社会呀,我做坏事是因为我不做别人就欺负我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社会逼的呀,等等。所以萨特的观点正好对当时的社会起到了惊醒的作用,也就受到了人们的欢迎。不过,萨特的思想也有变化。早年的萨特重视人的自由,强调无论什么环境下人总有选择的自由。后期的萨特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认为人也要受到出身、家庭等生活环境的影响,选择是有限的。存在主义另一个比较有名的观点是,世界是荒谬的。加缪的名篇《西西弗的神话》里讲述了一个希腊神话,说西西弗被众神惩罚,把一个巨石推向山顶。但是石头一到山顶,马上又自己滚下来。西西弗必须再次重复这苦役,一直到永远。这很像是咱们神话传说里砍树的吴刚。加缪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我们生活的荒谬。就像工人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却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何在一样(马克思也有类似的观点)。但加缪说,西西弗的胜利在于,他意识到了这种荒谬,以乐观的方式对待这种荒谬。虽然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是由于对待处境的方式变了,他也就成为了生活的胜利者。加缪对待荒谬的解决方法,我们可以只作个参考。我觉得值得注意的是他对荒谬生活的比喻。在生活中,我们处处可以找到类似的情景。比如我们生于消费时代,很多人把得到某种物质享乐当做了生活目标。每天辛苦工作、忍受痛苦,为的是买一套房子、一辆车。当这些目标实现之后,人自然而然地又会生出新的目标,仍旧需要为了这个目标忍受痛苦。这种处境就很像西西弗,但是有很多人意识不到这种生活的荒谬,为了追求物质不仅耗费了毕生的精力,也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而且即便我们意识到生活的荒谬,我们就像西西弗一样,很难彻底改变这种处境。很多人都说钱乃身外之物,谁又能真的放弃一切物质享受呢?四十七、主观真理好了,我们不用再说了。现代哲学并没有黑格尔这种能统一天下的哲学家,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今天有什么现成可以用的哲学结论。我们只能说,当前的哲学家们,大多认为形而上学是走不通的,靠纯理性也回答不了哲学问题。现代哲学家提出的各种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方法都有一定的非理性成分,大都需要人们自己去感受体验。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说,西方哲学发展了这么多年,结果不就是一个笑话吗?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嘛。不。我觉得西方哲学的最大价值在于,它限制了人类理性的认识能力。休谟、康德、逻辑实证主义者等等哲学家,给我们划出了一个理性认识的界限。超过这个界限的知识,理性不能正确地把握,硬要用理性去研究,只能得出各种荒诞的结论。这么看来,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就很有道理了。这句话的解释之一是:真正的哲学问题,一旦被说出来,就不是普遍真理了。但是,我们前面说到了理性的重要性。如果一个哲学答案不能靠理性表达,那么人和人之间就没法对此交流。一个人得到了哲学答案,其他人无法去检验这一答案是不是正确的。因此,非理性的哲学思考,必然会带来答案的主观性。或者说,我们得到的只能是主观真理——你自己说是真理就是真理。当然这不好接受,但是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了。哲学问题的回答只能是主观的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理由。还记得我们在讲辩证唯物主义的时候提过一系列类似于“怀疑者不能怀疑自身”之类的争论吧。我们当时说,经验主义者“只有来源于经验的知识才是可靠的”的论断并非来自于经验;康德用来批判理性的工具却没经过自己的批判;黑格尔讲辩证法,但是他的辩证法不是辩证的;马克思说阶级论,但是他不认为自己的理论带有阶级局限;逻辑实证主义用来分析语句的规则,经过自己的分析就变成无意义的了。后来到实用主义的时候,罗素也批评说:实用主义以“是否实用”为标准评价真理,但是“是否实用”的标准是什么呢?如此追问下去,必然会形成无限回溯,得不出结论。中国哲学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老子认为学问没好处,应该把所有的学问都忘了,“绝学无忧”。墨家就反驳说,你老子“教”别人“绝学无忧”,那你这个教的过程不就是在教学问吗?从逻辑上说,你怎么可能“教”别人“不学”呢?我们会发现,这种情况在哲学史上并不是偶然,几乎每一个哲学流派,都面临着自己不能证明自己的窘境。那么,这种“怀疑者不能怀疑自身”的质问只是一种抬杠吗?当我们成为怀疑者的时候,我们把原则制定为“我们可以怀疑一切,除了本原则之外”不就可以了吗?不行。假设一个老百姓说:“所有人说的话都可信,专家教授的话除外。”这话是没问题的,因为说话的人不是“专家教授”,他说的这句话管不了他自己。只要他不是在谈论自己,那么他可以任意发表意见,说什么都行。然而哲学研究的是“什么知识真实可信”,是认识论的问题。按照怀疑精神,任何知识必须先经过确认才是可信的。然而,我们用来确认知识是否可信的方法(也就是各种哲学理论),本身也属于知识的一种,它们在给别的知识提出限制的同时,也就在给自己提出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哲学理论必须自己能证明自己,是自洽的。但是在我们熟悉的哲学理论里,还不存在这样的例子。所以,我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结论:对于哲学问题,只可能存在主观真理,不存在客观真理。形而上学的道路是走不通的。那么,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种处境。我们所得到的主观真理必然缺乏一个衡量对错的标准,甚至于其他人连评论都无法评论。结果就是,要么我们陷入不可知论,认为人类就是一个永远都不能认识真理的可怜生物;要么对真理的把握只能靠自己的感觉,觉得什么是真的就相信什么——那么,这不就相当于是信仰了吗?这在哲学史上倒不是稀奇事。把握真理靠信仰,这不仅是克尔凯郭尔的真理观,连形而上学的高手康德也有类似的观点。在康德的理论里,人自己是物自体,但是物自体不能被认识。康德就认为,人自身是不可知的,但可以被信仰把握。自然,一个靠信仰把握的真理是难以避免独断论的。我们研究哲学,从苏格拉底的怀疑开始,最初的原则就是避免独断论,反对宗教信仰的盲目性。我们最终的结果虽然不能说是回到了原点,但是也足以让我们大为泄气。泄气的还不止是我们。粗览艺术史,我们会发现顶级艺术家都很苦闷。作为这世界上最有才华的人类,顶级艺术家思考的问题常常和哲学家一样,都是一些形而上的终极问题。只不过艺术家不用理性探索,而是想通过艺术作品让别人和自己感同身受。但他们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苦闷呢?难道他们不都是最聪明的人吗,他们不都是在用毕生的精力追求答案吗?原因只有一个:属于人生的真理没有标准答案,也不可能被轻易把握,最聪明的人类对这些问题也束手无策。但,正是因为这些艺术家陷于永远无法挣脱的苦闷,而他们又非要倚仗自己过人的天才全力挣扎,所以他们的作品才能深深打动我们。所以世界上才有艺术这东西。但要注意,相信“真理是主观的”,并不是说这世上以后就没有什么道理可以相信,我们愿意信什么就信什么,陷入纯粹的相对主义了。首先,我们所说的“真理是主观的”,仅仅指的是那些经验不可验证的问题。在人类有能力经验的领域里,特别是在客观经验领域,我们还是应该坚持经验主义——它最好的代言人就是科学。在主观经验领域(比如我们对一首歌的感受),理性并不是不能描述(比如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音乐的感受),只是非常吃力,对事物原貌的歪曲程度比较大。只有在非经验领域里,才容得主观真理肆意妄为,但涉及的问题并不多,基本上只有我们前面反复提过的几个哲学问题。所以,接受主观真理并不会得出什么荒谬的结论。其次,真理是主观的并不代表我们没有一些固定的方法去追求。比如中国传统哲学中讲“悟”,这就是对主观真理的一种追求方法。这不是随便的“悟”。例如佛教领悟真理就有相对固定的一套方法,比如要灭绝自己的欲望,要多学习佛教文献,多思考,用坐禅等方式改变心理状态,等等。最后得到的真理是主观的,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没法用语言来表达出来。但追求真理的方法,还可以部分地用理性表述出来。第三,虽然理性难以表达人们关于主观经验和主观真理的感受,但是我们还有其他手段可以表达,比如艺术。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性的准确性,艺术家的表达、欣赏者的感受,自然都不会那么准确。我们也不可能用理性去评判,哪个艺术品表达得最准确,或者哪一个艺术品可以当做某个主观真理的代言人。第四,虽然我们不能用客观经验去检验主观真理,但是我们还可以靠主观经验去检验。因为我们追求主观真理总有自己的目的。比如我们为的是自己的幸福,那么当我们拥有一种主观真理之后,我们可以自我感觉是不是从此就没有困惑了,是不是从此就很幸福了。你不满意还可以再去寻找。或者你说我探索真理的目的就是好奇,就是为了求知,真心想知道这世界的真相是怎么回事。那么当你得到一种主观真理以后,你也可以感觉你所找到的真理是不是能让你信服。所以对个人来说,主观真理并不是没有标准可以检验,而且必然是可以检验的。第五,即便没有统一的真理标准,也不意味着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这正是康德担心的。他认为,假如没有上帝,没有不灭的灵魂,人类就会道德沦丧,所以康德才在自己的哲学里给上帝留下了位置。在你自己内心深处,你相信什么样的真理都可以,但是对于你的外在行为,这属于经验领域了,就有科学家的结论,就有社会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比如,你可以相信人天性就应该自私。你自己这么想没有关系。但是随着你损人利己的事越干越多,首先你会受到道德的谴责,别人敬你远之,还对你恶语相向,假如你做得更厉害,就会被法律惩罚。那些违反常理的行为就算从自私的角度讲也是没好处的。所以即便你相信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真理,只要我们坚持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被人骂不是好事儿,被法律惩罚不是好事儿,等等,那么我们的行为就不会偏离正常人太远①。在这个问题上,我非常喜欢刘瑜先生说的“美好的人性源自美好的制度”。单纯讲道德是一件很无力的事,你管别人内心是怎么想的、他做事的动机是什么呢,你管别人相信什么主观真理呢。对于道德问题,这社会只要有好的规则就够了。四十八、中国哲学说到主观真理,有必要提一下中国哲学。因为我们翻开中国哲学史一看,哇咧,到处都是独断论,除了名家、墨家等少数在整个中国史上属于非主流的学派之外,大部分哲学学派都不喜欢逻辑思辨。哲学著作常常上来就说,天是什么样的,好比什么什么,人性是什么样的,好比什么什么,有时举一两个孤立的例子佐证。说完这些,就直接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了。对于习惯了反复抬杠的咱们来说,实在是太独断了。但是当我们接受了主观真理以后发现,中国哲学这么搞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中国哲学在主观真理这方面走得很远,有的学派直接拒斥理性和语言,比如老子的“绝学无忧”,庄子的“得意忘言”,禅宗的“不立文字”,孔子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正好和当代西方哲学的一些结论很像。再加上我们自己就是中国人,我们对中国哲学的期待就更高了。要全面介绍中国哲学,我还得重新写本儿书,这里只能粗浅地说一下。当然,因为篇幅有限,这里说的肯定是以偏概全了。先大致说一下各个中国哲学学派是如何认识真理的。儒家大致认为,在日常生活遵守一定的道德准则,通过做日常的小事来达到天人合一(《中庸》: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道家(不是道教)大致认为,认识自然规律,进而在思想上超过客观事物的局限,进而忘掉一切知识,达到天人合一(《庄子·齐物论》: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佛家(不是佛教)大致认为,禁绝一切欲望,让自己的思想尽量单纯,学习、领悟佛法。有的宗派提倡修行,有的宗派提倡顺应自然的生活,最后的目标是越过世界的外表,看到世界的本质,也就是自己的佛性(所谓“戒、定、慧”三学)。和西方哲学相比,中国哲学有这么几个特点。第一,中国哲学关注个人,各个学派都对个人的修养有直接的指导,不像西方哲学有黑格尔那样轻视个人的学说。第二,中国哲学对个人的指导容易实践,不要求实践者依赖于外物。举例如下:要成为儒家认为的圣人,并不需要建功立业,你只需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你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符合了儒家的要求,就可以成为圣人。至于你能不能建功立业、得到世俗的成功,那依赖于外界因素,对你的个人修养没有影响。道家强调顺应自然,出现任何事情都应该坦然接受。其中老子强调清静无为,更是要求人们尽量不去干涉外在世界。你只要顺应自然,顺应自己的天性,那么你就可以自得其乐,实现道家的要求。佛家让人们禁绝欲望,这听上去很难做到。但是反过来想,人类最难满足的就是自己的欲望。如果你认同佛家,认为禁绝欲望是好事,那么当你满足不了欲望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苦而应该是欣喜,既然对欲望没有要求,那么这世上也就不会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同样,禁欲也不依赖于外物条件。第三,中国哲学的各个学派有一些相近的观点。比如大都认为宇宙万物是一体的,人应该顺应自然、摒弃欲望,目标都是追求天人合一。第四,我们说真理是主观的,因此我们没法评价每个真理观的优劣,只能自己去体验尝试。那么当代西方哲学各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我们选几个尝试没什么问题。但对中国哲学,就有点问题了。中国哲学大都要求人们用很长的时间,基本上是一生来修行实践。我们不可能只用短短的几年时间去试试儒家,再用几年时间去试试道家。这样做恐怕各个学派都会反对。这种对修行时间的过高要求,也就进一步增加了中国哲学的检验难度。最后,想说说个人认为了解中国哲学应该注意的几个问题。第一,要注意到中国人喜欢厚古薄今的传统。下面这段观点来自于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冯友兰先生说,中国古代以农业社会为主,人民很少迁徙,所以特别重视传统经验。中国的文化人常常喜欢从古人那里给自己的学说找根据。比如孔子找周文王和周公。墨子为了赛过孔子,就找更早的禹。孟子要胜过墨子,就找更早的尧、舜。道家为了赛过其他人,就找更早的伏羲、神农。诸子百家中,大约只有法家除外。我们还可以补充更多的例子。比如清末的时候,学习西学的知识分子也要从古人那里给自己找根据。比如我们今天讲传统偏方,似乎总觉得越古老的越灵验。但是这会得出一个古怪的推论。很多人相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因为眼瞧着西方人的洋枪大炮比我们厉害,我们确实打不过,就有人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在科学技术上不行,但是在思想上、在境界上、在伦理学等等方面,是优于西方人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衡量文化也没个标准,这你说不出话来了吧?然而我们看今天的年轻人,大部分人不喜欢看古籍,不会崇拜《论语》,他们看西方人的电影玩西方人的游戏。如果中学真的比西学更好,怎么学西学的比学中国古籍的人要多得多呢?按照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观点,国学在年轻人身上已经输一仗了。崇尚古籍者大约会解释说:这是年轻的一代堕落了呀!这是因为年轻人光追求实用不重视文化呀!这是世风日下呀!这就说到点上了。厚古薄今说越古越好,换句话呢,就是越现代越差,所以骂世风日下简直成了咱们的传统项目。清末遗老们见自己的孩子剪辫子喊“世风日下”,旧家庭见男女学生自由恋爱喊“世风日下”,革命大妈见喇叭裤喊“世风日下”,80后长大了又管非主流叫“世风日下”,天天这么世风日下来世风日下去,请问什么时候地球该爆炸了啊,各位?鉴于今天地球并没有爆炸的迹象,相反最近一百年中人类的文明程度和生活质量要远超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我想,不大可能这世界一代比一代更坏吧。相反,人们对下一代事物的摒弃,更可能是出于旧头脑的顽固保守而不是老人的远见卓识。在量子力学的争论中,爱因斯坦都犯过类似的错误呢。第二,中国哲学大都重视宏观理论,轻视具体经验。所谓“名正言顺”,大道理讲好了最重要,个别经验的验证就不重要了。前面介绍的那几个中国学派,都认为最终要追求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统领万物的理(这和形而上学家们是一样的),实现这一点的途径,常常是通过摒弃、淡忘客观经验来实现。这种学风造成的结果首先是很唬人。我们一说经验主义,普通人都很好理解,我们一讲唯物主义,学历不高的人也很容易接受。但我们一讲“道”,一讲“太极”,一讲万物之理,普通人就不明白了。偏偏中国哲学还不像西方那样讲究逻辑思辨,直接就上比喻,上格言,所以不管本身内容怎么样,起码外在架子很唬人。其次,这种哲学很容易脱离实践。我们前面说中国哲学关注个人,所关注的是我们如何“修行”,如何改造个人的精神世界,如何让个人领悟终极真理。但是对于世俗生活,对于改造经验世界,中国哲学的指导意义就很小了。当然这不一定是缺点。我们说主观真理是为了寻找形而上的答案,追求终极真理,中国哲学就是直奔这个目标去的,指导生活什么的都是为这个目标服务的。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中国哲学在客观经验领域的局限①。比如对国学常见的批评是说国学空谈而无用,我以为,指的就是中国哲学在经验领域里的价值不大。再比如最近几年很流行学习国学,喜欢把国学通俗化地再讲一遍。我们可以发现,这些讲座在讲述中国经典哲学,而不是类似曾国藩这种实干家的思想的时候,在对生活实践的指导上基本讲不出什么新意,无非是教导我们如何遵守传统道德,或者是抄了一些西方学术界早已经成熟的观点,拿过来用古书重新包装一遍——话说这跟清末那些喜欢托古的西学分子有啥区别。也就是说,想要从国学中找点实用的技巧,找点什么成功学啊,什么社交技巧啊,治国之道啊,我觉得没戏。只有在形而上的问题上,在对我们人生的安慰上,国学才能显出一些独特的观点。第三,继续说这个“名正言顺”。我们前面说过,如果我们坚持经验主义,那么我们应该从经验的正确推导出理论的正确,而不是相反,先说自己的理论多么正确,然后再去推导经验。但中国哲学的传统就不是这样,很多人的习惯是,先相信了某种理论,然后就认为该理论可以去指导一切经验问题了。比如说我们有些厚古薄今的人,从古书中翻出中国古人多么重视自然的言论,然后拿今天盛行的环保理念一比,说中国古人多厉害,打早儿就知道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了。你们科学光搞技术,我们中国哲学才是高屋建瓴地指挥你们的导师呢!这样说固然很爽。但我能不能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环保重要的呢?科学家并不是从中国古籍翻出一句告诫人应该顺应自然的话,然后一拍大腿说:“嘿!咱得环保呀!”科学家们是根据科学研究,发现不环保有种种坏处,这坏处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到处宣传环保。否则的话,老子还要提倡人回到原始社会呢,还要“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呢。根据这些先哲的教诲,你怎么不扔掉你的电脑,走出你的房屋,住到深山野林里呢?那多自然啊,那得省多少碳排放量啊。为什么你认为用电脑打字是应当的,用塑料袋就是不环保的?为什么你住在水泥建的房子里就觉得是应当的,等有人用一次性筷子你就大叫要环保了呢?这环保和不环保之间的界限划在哪里,是中国古籍告诉你的吗?不是,是科学家告诉你的。所以,固然中国古籍中崇尚自然的学说和今天科学家倡导的环保、亲近自然的生活方式不谋而合,但前者对我们并没有实用的指导意义,指导我们生活的,是一点儿也不神秘、一点儿也不玄妙的科学。我要说的就是,当主观哲学(比如中国古典哲学)涉及到可以经验的领域,也就是科学管辖的领域里的时候,我们要格外的小心。首先,这里不存在什么主观真理,五行八卦和万有引力不过是不同理论各自描述世界的工具而已,怎么描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经得起经验的检验。在中国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冲撞中,几乎在所有客观经验可以检验的领域里,中国古代文化都处于劣势。我们靠《论语》可以指导我们如何做人,如何思考人生,这没问题。但是我们不可能靠《论语》去生产一枚钉子,去做一门大炮。所以重视古籍没有错,但要尽量把古籍的应用范围限制在客观经验不能验证、或者难以有效验证的领域(比如伦理学呀),其他的事儿您就少管点儿吧。四十九、暂时的结论我们已经介绍完全部的西方哲学史了。然而,费力地看了那么多哲学学说之后,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从此参透了世间百相,领悟了最高的真理。我们还是糊里糊涂。今天的哲学并没有肯定地回答我们的哲学问题,只是告诉我们理性的道路走不通。或许用非理性的方法可以找到答案,但是哲学家们也没有一个公认的结论。那么,我们怎么办?就像我们知道物理学还有很多没解决的问题,但并不会就此参与到物理研究中一样。虽然我们知道西方哲学走到了困境里,虽然我们对哲学家们已经取得的成绩非常不满,乃至替他们着急,我们也只能接受现实,在那些不完美的结论里挑挑拣拣,而不是自己去创造一个能解决所有哲学问题的新学派。那么,我下面就尝试总结一些我们可以相信的结论。要说明的是,我们所谈论的哲学离我们的时代越近,就越缺乏权威的结论。在前面讲现代哲学的时候,我就已经掺入了不少个人看法。下面的内容里,我个人的观点就更多了,所以大家只当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