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得越发的神经质了,明明是躺在病房里,可是时而觉得我是在一只疯狂荡着的秋千上,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时而又觉得我从十米高台往下跳,下面是一池碧水,碧水中游着鳄鱼。我常常在狂叫声中惊醒,一脑门子的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乖,别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西西一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臂腕上,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冷汗,就像一位慈母守护着刚刚走失而又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很快,我便在她的怀里又昏睡过去,进入了假死状态。在假死的第四天,我才不情愿地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想吃。李斌对西西说:有食欲是个好现象,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西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话太像是给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下的最后处方了。李斌抱歉地笑了笑,连连解释说:你们误会了,我可没有别的什么意思。第82节:趁一切还來得及(2)我说:你有别的什么意思我也不在意。病一场,我反而豁达了许多,超凡脱俗了许多。至于斤斤计较的毛病,那要等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以后才会恢复。西西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就赶紧到医院门口的川菜馆去为我买酸菜鱼,她知道,我最得意这一口。李斌给我量血压的时候,我就一边跟他攀谈,一边喝咖啡,我马上就发现咖啡淡得可怜,而糖又放得太多,我忿忿地说:这也算咖啡!李斌说:是我让她这么做的,你以后还是不要喝咖啡,以减少些刺激。他只说了减少些刺激,却没说减少对什么器官的刺激,是对胃口,还是对神经?我一猜就是你在捣鬼,哼,你小心点!我威胁他。李斌也不示弱:我小心不小心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就小心着西西怎么收拾你吧。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收拾我?我嘴上虽然强硬,但脑袋瓜里还是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你说胡话的时候,把你所有的丑恶行径都抖搂了出来,西西在旁边听个真真切切,你想耍赖都难,他谨慎地说。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能叫人欣慰的事,那就是在你倒霉时,没人幸灾乐祸。为此,我觉得李斌算得上是一个仗义的人。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支吾着,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昏睡时说你想一个叫翩翩的……正在李斌说到关键词的时候,西西回来了,说除了酸菜鱼,还特意给我要了夫妻肺片和水煮牛肉。李斌的话题就像出租车,看见红灯,赶紧踩住了刹车。我也立马见风使舵,话锋一转,假惺惺地问李斌:你跟你那个女友走得怎么样了,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没有?我们……散了,显然我又不意间一拳打在了他的软肋上,他的脸色很快晴转多云,而后阴沉了下来。我十分诧异地问:你不是很欣赏她的吗?他吞吞吐吐地辩白道:是啊,一开始是这样,可是越往后看,越觉得她不像……我知道他所说的不像,究竟是什么含义,因为我看到过他皮夹子里的他姐姐的照片,西西却并不清楚这些,偏偏追问道:她不像什么?她到底不像什么呀?李斌搓着两只手说:她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因为是个独生女,娇生惯养惯了。我频频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这个理由。我脸虽然朝向着李斌,眼睛却始终怯生生地围绕着西西转,西西竟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我在昏迷中所说的一切她听都没听见似的,但是我不敢放松警惕,我提防着西西高举着的青龙偃月刀随时会落下来,落到我的脖子上。趁一切还来得及,我要先下手为强,赶紧补救一下--第83节:故事离真实有多远(1)故事離真實有多遠躺了一个月,刚刚恢复过来的我,下床的时候竟不会走道了,两条腿比龙须面还要软,幸亏有西西扶着,不然早就栽倒了。一个六十岁的病友说:看你这虚弱的身子,看你苍白的脸,不像个比我小三十岁的人,要是说你比我大三十岁,恐怕都有人信。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仍然有一种让人家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的感觉。在医院后花园散步的时候,我差不多是被西西拖着走,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在她的肩膀上。看来,昨夜悄然地下了一场雨,草丛上湿漉漉的,雨水毕竟与露珠有所区别,露珠清澈,而雨水要浑浊些。一路上,我们彼此没说一句话,只有在回到病房门口,我说:如果我在昏迷中说过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请你原谅……西西却用手堵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的头发太长了,该剃了,她温柔地说道。是啊,照照镜子,我简直就跟一个毛茸茸的莫希干人一样,神情呆滞,仿佛蒙上了厚厚的百年积尘。等我两条腿有了力气,就去门口的理发店,我说。再等,你就变成北京猿人了,西西说。我也不想叫医院的理发师来给我剃,我郁郁不快地说,因为医院的理发师总给那些死者整容修面,只要想想,心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么我来给你剃吧,科里就有理发用具,还没等我表态,西西就刮风似的一扭一扭地出去了。应该承认,西西的手确实很巧,操作起推子满像那么一回事,喀嚓喀嚓几下,头发就哗哗地落在地下,俨然一个理发好手。她按着我的脑袋,我只有任她摆布的份,我仿佛是一只落入老虎嘴里的一头羊。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子,我不无惊讶地说,因为她在我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毛巾,以免头发茬掉进脖颈里,勒得紧了点,说话就有些费劲,说出的话音就像接触不良的门铃。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是头一回给人剃头,你将就着吧,西西谦虚地说,谦虚得令人生疑。很快我就为她的谦虚找到了最佳的理由,在检验她的劳动成果的时候,镜子里的我简直像个戴了一顶草帽的稻草人,我问道:我的头怎么剃成这样了?这样不是很特别吗,而且富有个性,她一边说,一边捂着嘴偷着乐。我知道你讲究个完美,所以就选择了一个最完美的发型。我清楚她是在耍花招,故意整我,起码叫我一个月不敢在大庭广众中露面,却也很无奈,好在我还有一顶白色网球帽,打个掩护没问题。不错,这样的头型真的很完美,可以去跟那些玩摇滚的小子媲美了,我自嘲似的说。你满意就好,西西知道我是有苦说不出,愈发的得意了,甚至还向我抛了个媚眼。第84节:故事离真实有多远(2)迢迢这时候来送药,见了我的新头型,就像见了憨豆先生,乐了好一通,乐得连西西都不好意思了,脸红一阵白一阵。乐够了,她突然说:哦,我刚遇见那个叫几何的作家了。她来了吗,我怎么没见到?我问道。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打招呼,叫我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护,迢迢不耐烦地说。最近她总是喜怒无常,不过我不怪她。西西出去找她,十分钟之后,她搀扶着几何来了,几何的脸跟搓弄皱了的白纸一样,顺势倒在一把座椅上,好像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似的。西西赶紧摊开被子,让她躺下,并给她盖好。她这是怎么了?我担心地问道。西西咬着我的耳朵说:她刚做完了人工流产。天呐,她怎么又做人工流产呀,真不怕把子宫累着,我惊叫道。你小声一点好不好,我嫌吵,几何呵斥了我一句,那紧皱的眉头表明她已经沮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我不敢再废话了,吩咐西西给她冲一杯红糖水。之后,西西握了握她的手说:睡上一觉就好了。之后,几何就真的睡了一觉。再之后,西西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只鸡,拿到饭店去熬汤。几何醒来的时候,西西还没有回来。她抱着枕头侧身躺着,耷拉着脑袋说: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问,那么好,有什么话你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心里的疑问吐露了出来,不过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些,平和些:你的孩子是谁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几何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仿佛虚弱到了极点。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几何出乎意料的回答差一点叫我丧失掉思维能力,我嚷嚷起来。这几个月,我每天都泡在夜店里喝酒,醒来时总是在不同男人的床上,所以……她瞥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眼睛连一点灵性和活力都没有了。操,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冲她吼这一嗓子的时候,一定跟凶神恶煞一般,我猜。你想叫我变成什么样子?除了写,就是写,我与生活的链接,我的激情以及跟缪斯的亲密关系都断了,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的我就是行尸走肉!几何像火山一样的喷发了,喷发过后,则是长时间昏暗而凄凉的沉寂,这沉寂比坟墓更可怕……面对着她,我不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她编出来的故事。第85节:该死的温柔該死的溫柔在小小的病房里,我和西西过起了哲人的日子,简单而平静。生意不做了,书店也盘出去了,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像旷野中的两株野生植物,整日里晃晃荡荡。这倒让我们俩有了举案齐眉的新鲜感,一起吃,一起睡,睡的时候也会暧昧一下什么的,可是每每要真枪真刀的干一仗的时候,西西总是找一个理由摆脱掉,我以一个男人的本能感觉得出,她心里有个疙瘩,一直没解开。一天,我想把一切都跟她坦白了,既驱除掉徘徊在她心里那个幽灵,也好争取个宽大处理,可是我刚开个头,西西就打断我,扭头去锅炉房打水去了,躲避我就仿佛躲避一头呲牙裂嘴的野兽似的,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起我和洪荒、格林曾经在一起谈过:女人对男人来说究竟是什么?洪荒说,他的女人对他来说就是孩子的妈,她为他生孩子养孩子疼孩子,所以他就要养他的女人疼他的女人宠他的女人。格林说,他的女人是他的避风港,他远航回来,她会在港口等他,他疲累时可以偎依在她的怀里,她可以用柔情来温暖他。我却说,男和女就像拳击场上的一双对手,都想把对手打倒,打倒了还不算,还要数十下……记得,我的这番话当时还曾遭到过洪荒和格林的一阵嘲讽呢。改变我对男女关系看法的是西西,是西西身上散发着的清新而富有朝气的气息,她是那种要爱就爱得死去活来,要恨也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跟她在一起心里敞亮,我想我会跟她厮守一辈子,因为她就是天堂,可是几年下来,我和她之间竟也有了巨大的天然屏障,这个屏障就是背叛。我们,总不能就他妈的这么冷战下去吧?依照惯例,人家是有困难找民警,我则是跟教授去请教,教授清脆的声音和达观的情绪总能给我以力量,不再沉重。这一次,他听了我的倾诉,教授默默不语,我只好又追问一句:我是不是要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清楚?教授说:不,打死也不说。万一要瞒不住呢?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瞒不住也要瞒,一旦你承认背叛过,那么一条不祥的阴影就会跟着你们一生,永远也摆脱不掉,教授说。想到那条阴影,我不禁感到迎面扑来一股只有坟墓里才有的寒意,是,我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了,我故意铿锵有力地回答。于是,在一个刻意挑选的日子里,我开始跟西西摊牌了,郑重地告诉她,虽然我在昏迷的时候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呓语,但那不是事实,也许只是一些潜意识里边的东西不小心的流露,我基本上算得上个良民,我可以用人格来做保。我知道,我能否成功就取决于我的态度和语气了,态度要慷慨,语气要激昂。西西一直没插嘴,像谛听一只鸟鸣啭一样。我不得不佩服我的狡辩水平,使她由冷淡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两眼里也闪烁起兴奋的火花,我明白,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了。最后她提出了若干的疑问,我都一一给了她满意的答覆,之后,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这时候我才感到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倦意袭来,我闭上眼,我困了。谁说不信你了,是你自己多疑,西西满脸笑容地说,同时也用目光温柔地亲吻着我。那天是五一劳动节,病人们都跑出去看焰火去了,只有我们俩躲在病房里拥抱、接吻。第86节:爱是一本书(1)愛是一本書我很早就开始藏书,读书却不勤奋,现在好了,终于有心情有功夫来读我所收藏的这些书了。因为没有什么功利目的,读书就成了一种单纯性的享受,给病中的我极大的满足感。我拿一本文学史作向导,按着时间顺序,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读,过去读不下去的书也硬着头皮读了,倒确实有趣之极。久了,还真拿自己当陶渊明了,而病房便是我的桃花源。我跟西西越来越像天仙配了,尽管我不耕田,她也不织布,可是恬淡的日常生活,另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我觉得,我从未有过比这更安宁、更闲适的生命体验了。到吃饭钟点了,西西会问:你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汤面。于是,就汤面,逍遥自在。西西显然没有我那么安逸,我发现,她闲着的时候,总是带着幻想的神情发呆,就连她的脑袋靠在我肩膀的时候也会这样,仿佛有很多大是大非的问题需要她琢磨似的,我就开玩笑似的叫她思想者,她也不还嘴,只淡淡一笑。你总在想什么?我揣着十二分的小心,问她。没什么,她的两下唇碰了碰,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我却从她的语音里听出一种寂寥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闷,毕竟出门在外跑惯了。有点心野,一时收不回来,西西佯笑了一下。这样吧,我放你的假,你去重庆或昆明玩十天,只限十天,再多就不行了,我豁达地说,一副山大王的派头。真的!这显然大大地出乎西西的意料。你出去玩你的,我寒窗苦读我的,各自为政,我说。她只兴奋了一小会,甚至比一小会还小,然后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走了,谁照顾你呀--你这么笨。我带着戏谑的温情爱抚着她的脑袋瓜:你太小瞧人了,即便我的生存能力差,可是我的社交能力并不差,我天生有一份好人缘,医生护士也会来帮我的。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最终她还是起程出发了,可是,她真的走了,晚上只有我一个人躺着的时候,我的内心像被摔碎了的花瓶一样四分五裂,孤独得要命,书也读不下去,看电视吧,我们的羽毛球队第一次捧回了象征羽毛球整体实力的苏迪曼杯,可是我却看不懂怎么叫赢怎么叫输。幸好,迢迢来了,还带来了披萨,我说: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正无聊着呢。我的外号就应该叫宋公明才对,迢迢嘴上开着玩笑,脸上却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就像从天空匆匆飞过的乌云投下的阴影。第87节:爱是一本书(2)我一边吃,一边给她我刚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有关尼采的故事,讲他被关进精神病院里,他悄悄地写了一部回忆录,因为多疑,也因为其中涉及到他与他妹妹的乱伦关系,他不相信他的母亲和妹妹能叫这部书公开发表,于是把回忆录的手稿偷偷交给了一个即将出院的病友,这个病友是个商人,他叫他转给出版商,可是那个商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以为他是精神病发作,把这部了不起的手稿就随便地丢在家里,完全将它忘到脖子后面去了,多少年以后,这个商人死了,他的儿子发现了手稿,这才将它公之于众,这部书就是《我妹妹与我》……不管我讲得多么起劲,迢迢都没反应,我奇怪,就盯着她,希望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只见她的眸子里有点点亮光,如午夜旷野里的一扇窗,在遥远的地方闪着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