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耶：《文学与恶》（原创经典译丛）-2

这样，用荣格的世界观来解释布莱克是站得住脚的，但并不令人满意。相反，熟读布莱克作品就能得到希望。〔13〕世界的顽固性将打开封闭的框架，一切已定，不再有追求、动荡、觉醒。我们该走的路是睡觉，把我们的呼吸并入普遍的睡眠鼾声中。四　恶的光辉：《天堂与地狱的婚姻》（1）〔14〕布莱克幻想作品的不连贯性和条理清楚并不对立。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最后达到明晰。但不连贯性也应该加以强调，马德琳·扎米安写道：在这些感情洋溢、错综复杂的故事中，同样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况下，死去、复活、几次再生。在这里，洛斯和伊尼撒尔蒙是撒尔马斯和约恩的孩子，尤里泽是他们的男孩；在别处，读到他是沃拉所生。因而世界的创造不归功于他；而是后来在《耶路撒冷》里，根据理性法则的安排，他成了另一个神埃洛希姆的产物；或者他是来自“博学人”。在“四个原生形象”中，尤里泽叫作乌尔索纳并变成洛斯的幽灵。在另一首诗中，弥尔顿扮演同一角色，他表现与撒旦完全一样，也就是阳光的灰暗恶魔；北方充满了阴影和霜雾，其他方位按象征图案都归属于他。他也进入这幅图案。但是，过去和现在，他常常是圣经里的“耶和华”，摩西教派的创建者，法律的奠基人；而“耶和华”在耶路撒冷里又被称为“宽恕之神”，这是“天主”或“基督”给予特别恩惠。在其他地方，当布莱克把他的幻想人化时，又把这叫作“耶和华·埃洛希姆”，这里不可能作出全面的解释。诗人似乎是生活在恶梦或头晕目眩的环境中……布莱克《诗选》，引言，第七十六至七十七页。混乱也许是解释的依据，但是如果我们参考他青年时代的作品，他是用“不可能”来说明自己的。采用的是强烈的诗句，而不是有所考虑的安排。对神的答复不可能是思想混乱，而是夜晚的觉醒，只有焦虑和放纵〔15〕的诗才能作出答复。在布莱克的生活和作品中，令人惊奇的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他都触及，这与下面的假设有些抵触。布莱克在阐述荣格的内倾典型时，在他的希望中，没有任何诱人的，单纯的和幸运的东西：如歌曲、儿时的笑声、色情的欢乐、酒馆里的热情和陶醉〔16〕。没有任何东西能激怒他，像道德戒律对享乐那样。但是，如果他们在教堂里给我们啤酒和美丽的火炬照亮我们的心灵……《小流浪者》，见布莱克的《诗和散文》，GK凯恩斯编，伦敦诺内萨奇出版社，一九四八年，第七十四页。这样纯朴的写法，全面地表达了青年诗人对生活没有个人想法。一部充满恐怖的作品，在“芦笛”的欢快气氛中开始了(在布莱克描述“这些幸福的歌声的时候，孩子们听了很兴奋”)。这种喜悦宣布了一个婚礼，“芦笛”从未宣布过的最奇特的婚礼。年轻人的胆量，使诗人面对所有的对立面：他要庆祝的婚姻是“天堂与地狱的婚姻”。我们应该注意布莱克的独特词句。它们在历史上有着最沉重的意义；他所描述的人与他自身痛苦的协调，最后是他与死亡的协调，与他所推动的运动协调。这突出地超越了简单诗词的能力。他们准确地思考完全恢复人类的命运。布莱克后来狂热地、杂乱地表达了他的激动心情，达到了混乱的高峰：他从峰巅看到，全部剧烈运动的广阔前景。我们被推向最坏的情况，同时又被抬上光荣榜。布莱克绝对不是一个哲学家，但他有力地、准确地提到了哲学的本质，哲学也会对他羡慕〔17〕。他写道：“如果不是通过‘对立面’”《天堂与地狱的婚姻》，见布莱克的《诗和散文》，第一八一至一八二页。，任何事物都不能前进。吸引力和反感，理性和力量，爱和恨，都是人类生活所必需的。“从这些对立面，产生了宗教所谓的善与恶，善从属于理性的消极面，恶是来自能量的积极面。”善是天堂，恶是地狱……上帝在人的长期生活中折磨他，因为他受动力支配。……是唯一的生活，它属于躯体，理性是界限或是围绕着的动力圆周，“动力是永恒的乐趣”。这就是著名的《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在一七九三年出现时所具有的独特形式。它建议人们不必结束对恶的恐惧，而是以清晰的眼光代替逃遁的眼光。在此情况下，不存在任何休息的问题。永恒的乐趣同时也是永恒的觉醒，也许这是地狱，天堂极力排斥的地狱。布莱克生活中的试金石是感官的快乐。性欲使它与理性优先对立。他以性欲的名义谴责道德法律。他写道：“像毛虫选择最美丽的树叶产卵一样。传教士把他的诅咒倾泻给最甜蜜的快乐。”布莱克《诗选》，第一八四页。他的作品坚决把性的快感称作躯体的完全奔放。他说：“山羊好色是上帝的恩惠。”他接着说：“妇女裸体是上帝的业绩。”布莱克《诗选》，第一八四页。不过，布莱克的色情与那些否认真正色情的说法不同，脱身论只看到健康。布莱克的色情在“动力”一边，?力就是恶。它在这里又获得意义深刻的定义〔18〕，如果说妇女裸体是上帝的业绩，山羊好色是上帝的恩惠，这就是地狱的智慧所宣布的真理。他写道：在一个妻子身上，我希望得到人们在妓女身上一向得到的东西欲望满足的表现。《杂诗》，见布莱克《诗和散文》，第九十九页。在其他地方，他还确切地表达了力量——暴力——的奔放，这是他眼中的恶。下面的诗具有梦中叙述的意义：我看到一个全金的小教堂，谁也不敢进入，一群哭啼的人站在外面，在呜咽、在哀伤、在崇拜。我看到一条蟒蛇向上爬行，在大门白色支柱中间，用力、用力、用力，拔出了纯金的铰链。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镶嵌着闪烁的珍珠和宝石，它尽力伸长黏稠的躯体，直到白色祭台的上端。四　恶的光辉：《天堂与地狱的婚姻》（2）吐出它的毒液，对准面包和葡萄酒我进入一个猪圈，在猪群中伸长肢体《杂诗》，见布莱克的《诗和散文》，第八十七页，作为渎神的禁忌的性行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描述。在诗选里，这首诗说明了引语的确切意义。，布莱克肯定理解这首诗的含义，金教堂或许是“经验之歌”里“爱情花园”的教堂，在这个教堂的三角楣上写着：“你不应该。”布莱克《诗和散文》，第七十四页。除性感和恐怖感外〔19〕，布莱克的思想也向恶的真理敞开。他在已成为经典的诗句里，把恶形容为猛虎。有的句子是与脱身法对立的。睁大的眼睛从来都是盯着残暴的太阳：猛虎，猛虎，激动、闪烁，在黑夜的森林里，什么巧手，什么永恒的目光，组成了可怕的对称?铁锤何在?锁链何在?你的大脑来自哪个火盆?在什么铁砧上?怎样可怕地敲击敢于把那致命的恐惧联在一起?当星星抛出长矛，用泪水浇洒天空，看到它的业绩，它是否在微笑?天主创造羔羊，是否创造了你?我走后，天使到来：他对小偷递眼色，对妇人微笑，一语不发从树上摘下一个桃子，半严肃，半逗乐，享用了妇人。《经验之歌》，见布莱克的《诗和散文》，第七十二至七十三页。在布莱克的凝视中，我看到更多的决心，而不是惧怕。同样，我觉得在深渊中难以走得更远的人是属于自己的。恶是这样表达的：残暴有人的心，嫉妒有人的容貌，恐怖有神秘的人形，奥秘有人的外衣。人的外服是人们铸造的铁，人的容貌是火焰的熔炉，人的形象是密封的大火盒，人的心是贪婪的咽喉。布莱克《诗和散文》，第八十一页。两节诗的题目是《神圣的形象》。第一节是根据含义完全对立的另一节写成的(采用洛特雷阿蒙在诗里常用的方法，但洛特雷阿蒙是用其他作者的词句，布莱克则用自己的词句)。……慈悲有人的心，怜悯有人的容貌，爱情有神妙的人形，和平有人的外衣。最后这几行诗载于《神圣的形象》一诗。该诗见先于《经验之歌》发表的诗集《天真之歌》(《诗和散文》第五十八至五十九页)。布莱克认为，两组诗合起来在一七九四年刊出，说明“人的灵魂中存在相互对立的两种状况”。五　布莱克和法国革命（1）这样的夸张并未揭开奥秘。谁也无法澄清。情感上的支持者也逃避。我们面对的是无法解决的矛盾。恶的意义是肯定自由，但恶的自由也是对自由的否定。这种矛盾超越我们，为何却没有超越布莱克?布莱克造反了〔20〕，他把革命称作人民的权利。但是，他鼓励暴力的盲目奔放(他似乎认为，盲目的因素是回应上帝所指出的过分)〔21〕。《地狱的格言》说：“狮子的愤怒是上帝的智慧。”“狮子的吼声，豺狼的嗥叫，大海的惊涛骇浪都是永恒的部分，人的肉眼难以达到”。〔22〕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婚姻》，《诗和散文》，第一八一至一九一页。“狮子的吼叫声”唤起了一种不可能的感觉。任何人不会给它人们所能接受的意义。按现在看，我们只能自己觉醒，一旦觉醒了就要休息。于是，历史的混乱便显得并不重要，我们尽力从这里摆脱出来，从混乱走向逻辑解释的睡眠。布莱克认为，这才是重要的(人的肉眼难以达到)，但在布莱克的思想上，如果没有不可能的感觉，上帝到底是什么?〔23〕布莱克认为重要的，恰恰是排除共同行动所能做到的事。如果愿意，谈狮子，谈虎，谈狼，这都不算什么，但布莱克在这些野兽身上看到“永恒的部分”。它们宣告什么在唤醒，什么被隐藏。运动的语言(是用表面上解决的方法，代替不能解决的事，用遮掩的帷幕代替强烈的真理。总之，评论不限于指责评论无用、缺乏能力、远离真理，但它自己又接近真理；这是因为，它在中间放置了〔24〕一个滤色器，至少可以滤掉色光(我所说的仍是一个障碍，如要看见，应该除去障碍)。让·瓦尔在出色的关于威廉·布莱克的注释中谈到“虎”(见《诗、思想、感觉》，卡尔曼莱维出版社，一九四八年版，第二一八页)，他写道：“虎”是上帝的火花，在善、恶混杂的森林中，具有强烈的个性。但是，我们对这种恐怖之美的认识，是否要求我们接受恶而不加以改变呢?如果可以改变，应向何处寻找，如何行动?这是最后几行诗所回答的问题。这火花就是伟大的团结和治疗之光、人类神圣之光。这里不仅有美，还有可怕事物中的善。按瓦尔的说法，这道光芒是滤过的。最后这几行说明什么呢?“猛虎，猛虎!激动、闪烁——在黑夜的森林里——什么妙手，什么永恒的目光，组成了你这可怕的对称?”但接着，瓦尔本人在第十九至二十三页表示，评论是否合情合理，值得讨论。他提到“理性分析”非布莱克手法，甚至是被布莱克诅咒的手法：他在一份简介(“布莱克，不信教，具有基督徒思想，神秘主义者”：见《威廉·布莱克，1757—1827》。德鲁安画廊“布莱克画展目录”，一九四七年)的结尾写道：“发射物熄灭了光，也自行熄灭，而未了解他们的名字。”布莱克自称：“愤怒的虎比受训练的马更听话。”(《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布莱克《诗和散文》，第一八四页)布莱克一七九四年发表的诗，如“虎”，表达了他对恐怖的反应。雕刻“神象”时，头部却没有了。这段关于“欧洲”的论述，出版日期一样，比较直接地反映了恐怖。激情的神，名叫奥克，他与卢瓦合成一体，代表革命，他在那里是为了制止火焰的扩散。……狂怒的闪光出现在法国的葡萄园太阳闪烁着烈火的光焰!强烈的恐惧在周围升起，由暴力的黄金车运载，红色的车轮在滴着鲜血!雄狮盛怒的尾巴敲击空气!猛虎扑在猎获物上，舔着鲜红的血水……《欧洲》，见布莱克的《诗和散文》，第二一九页。从这些死亡带来的眩晕和光芒里，我们不能得到什么，这是非诗意的语言无法表达的。空谈最适合神职人员，诗本身避免了最坏的情况，只有精神消沉的人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但是诗——诗的幻觉——不受普遍衰退的影响。此外〔25〕，布莱克的革命思想认为，爱情与仇恨对立。自由与权利和义务对立；没有尤里泽的特征。尤里泽是理性和权威的象征，显示没有爱情。这并未导向协调，却保留了诗的混乱，〔26〕如果根据理性的要求，革命采取行动，它就脱离混乱。但是，它也同时离开了不适宜的、挑衅性的和有意义的天真。这是布莱克所宣告的对立面的喧嚣。在历史安排人类时，对这些混乱完全无能为力，虽然它们有着无限的意义，比外面真实运动的闪光更有影响。但是通过自然的矛盾，闪光使这些运动在一定时候具有各个时代的深刻意义。它不答复现在的不透明性。既然不是革命的，它就没有闪光的突然性，但它不能禁锢在这种严峻环境中，改变世界的革命才会如此。这样的保留是必要的，但会不会失去我所谈的意义呢?当然不一定是这样。假如这是布莱克的意思，那就是拒绝接受限制。从时间上看，人们能否在短期内重?找到一种超越不幸的自由运动?在雄辩的人群中，独自一人讲话，逻辑成了敕令——圣经或吠陀〔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的总称——译注〕的语言，布莱克有一阵把生命还给原始的动力：恶的真理主要是否定屈从态度。他是我们中间的一人，在小酒馆欢唱，与孩子们嬉笑，他从来不是“悲伤的爵士”。他满怀道德观念和智慧，缺乏活力，自我保重。他吝啬，逐渐向逻辑的悲伤让步。具有道德观念的人谴责他所缺乏的动力。毫无疑问，人类离不开动力。如果他不揭露烦扰他的动力，他也许可以继续生存。换句话说，缺乏动力的人应把那些动力过多的人拉回到理性上来。然而，前进的必要性，要求最后回到天真〔27〕。布莱克有着令人惊奇的冷淡态度和孩子气，他对不可能的事应付自如，他苦恼而保持大胆，这是更加天真的表现，说明他恢复了失去的朴实直率的状态。甚至爱好反论的基督徒都说：他是唯一这样的人；站在对立面的顶端，用双手抓住各个时代的巡逻者。在需要劳动时，他闭上眼睛。他不愿回应喜好纪律的冷酷面孔。这位智者的智慧接近疯狂，他不拒绝影响其自由的工作。他不像那些“懂事”、屈服、放弃说服的人那样表现默默无闻。他的动力反对让步，崇尚工作精神。他的作品充满节日的热闹气氛，给人的印象是他在显示欢笑和挣脱锁链的自由。他的嘴唇从不紧闭，他可怕的神话诗要求解放，而不是屈服，他向巨大的宇宙运动开放，他一向欢迎动力，从不接受疲惫。五　布莱克和法国革命（2）在下面这首无可比拟的诗中，他给这种受各个时期动力推动的不适宜的自由，提供了一个真实的形象(写的是他所蔑视的克洛普斯托克)。他在诗中用第三人称，指的是他自己：当克洛普斯托克向英国挑战，威廉·布莱克骄傲地站立起来：因为诺博迪由无人、父亲两词合成，这里戏指“天父”。老头在上面，放屁、打嗝和咳嗽；然后他大骂一声，使大地震荡，并高声呼唤英国人布莱克布莱克正在减轻负担在兰贝思的白杨树下。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自转三次，连兜三圈，看到这种情景，月亮羞得满脸通红，群星丢下了酒杯，四处逃遁。……《杂诗》，见布莱克的《诗和散文》，第一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