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个试验(3)然而,人的伟大之处也正是他的危险所在。拿自己做试验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人肩负着对于自己的重大责任。每一次试验,无论成败,都会化为自己的血肉,成为人性的组成部分。评价和寻求意义的行为非同小可,选择一种可能性意味着排斥了其他的可能性。本世纪美国诗人弗洛斯特有一首题为《未选择的路》的短诗,大意是:黄昏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我选择了其中一条,留下另一条待改日再走。可是我知道每一条路都绵延无尽头,一旦选定,就不能返回,从此决定了一生的道路。个人的人生之路如此,人类的人性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使尼采感慨的是,人类的试验有着太多的错误:“迄今为止,精神如同道德一样,成百次地试验而成百次地迷误。是的,人是一个试验。唉,许多无知和错误化作了我们的躯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赠贻的道德》第2节。《尼采全集》,第6卷,第113页。人类能够通过价值定向而选择自己的道路,这原是人类超出动物的优越之处。可是,“在与动物的斗争中使人赢得胜利的东西,同时却导致了危险的病态的发展。”《尼采全集》,第13卷,第276页。这里涉及到了尼采对传统道德的看法。他认为,传统道德的根本错误在于否定生命,否定本能,导致人类的病态的虚弱。在尼采看来,人类本来应该好好利用自己的未定型,塑造出更健康更坚强的人性。本能是塑造的基础,创造生命的意义以肯定生命为前提。可是,在传统道德的价值观念支配下,人类的生命力遭到压制,本能遭到摧残,结果人不是朝比动物强健的方向发展,反而朝比动物孱弱的方向发展了。他讽刺道:“我担心动物把人看作与它们相同的生灵,不过极其危险地丧失了健康的动物理智,——看作癫狂的动物,笑的动物,哭的动物,不幸的动物。”《快乐的科学》第224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96页。他常常把人喻作一种病:“地球有一层皮肤,这皮肤有病,其中之一便叫做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第192页。传统价值观念的另一重大失误是扼杀人的探索精神和创造特性,“通过编造群氓藉以生长的种种德行”,发展“人类中的畜群”,人又重新变成业已定型的动物。《尼采全集》,第14卷,第66—67页。在尼采看来,人类在自己所面临的种种可能性之中,应当选择这样一种可能性,它为新的可能性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也就是说,人应当永远是不定型的,人的每一个自我创造的行为都同时创造出了再创造的自由。为此尼采提倡一种新型的创造者的道德,这种道德鼓励个人的进取开拓精神。如此看来,尼采的人性观以肯定人的生命本能为前提,以主张人的超越性为归宿。他之否定旧道德,正是因为旧道德同时否定了这前提和这归宿。人要为自己的生命提供一种意义,这意义超过生命本身的意义;人的自我创造需要一个目标,这个目标高于人自身:这就是人的自我超越性。“创造一个比我们自己更高的本质即是我们的本质。超越我们自身!这是生育的冲动,这是行动和创造的冲动。正像一切意愿都以一个目的为前提一样,人也以一个本质为前提,这本质不是现成的,但是为人的生存提供了目的。”《尼采全集》,第14卷,第262—263页。它“超越人的整个族类而树立在那里”。《尼采全集》,第14卷,第261页。尼采认为,人的价值即在于超越性。“你们的光荣不是你们从何处来,而是你们向何处去;让这成为你们的新的光荣吧——你们的意志和你们的脚意愿超越了你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旧榜和新榜》第12节。《尼采全集》,第6卷,第297页。自我超越的目标,尼采曾以种种形象加以譬喻:犹如群鸟奋飞,前赴后继,欲飞过大海,去到人类日光落没的未知之地参看《朝霞》第575节。;又如登山者攀登绝顶,欲飞向头顶清澄幽深的苍天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日出之前》。。总之,那是一个并不明确的目标。尼采后来把它概括为“超人”,不过,连“超人”也只是一种象征和譬喻,尼采自己并不能说清它的确切含义。其实,尼采强调的是人的自我超越性,人之为人就在于超越自己,至于超越的目标是缺如的。这里又透露了尼采的悲观主义隐衷。一个更确凿的证据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集中宣扬了“超人”说的著作里,我们同时可以读到关于“超人”之虚幻性的悲叹。在那里,尼采把“超人”看作云雾中的彩色玩偶,诗人的一个梦幻。参看《尼采全集》,第6卷,第188页。尼采脱离人的社会历史进程考察人性,因而不可能为人性的进步指出一个现实的方向。尽管他渴望超越和自由,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留给我们的只是苍天般的迷惘和云朵般的飘忽之感。他告诉我们,人应该永远不满足于现状,人的眼光永远要投向高处和远处。至于如何向高处攀登,向远处走去,那路径却不是他所能指点的了。意愿使人自由决定论与意志自由论之间的争论是哲学中最古老的争论之一。同时,它又是最恼人的争论之一。几乎没有一个哲学家不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不在内心中和自己进行着这一场争论。当然,这并不奇怪,因为问题本身的性质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对人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的理解。在哲学史上,断然主张绝对决定论的哲学家有之,断然主张绝对自由论的哲学家为数微乎其微,而两者都有着明显的偏颇性。我们发现,许多哲学家动摇于两者之间(如斯宾诺莎、伏尔泰由意志自由论转向决定论),或者试图在两者之间寻求某种折衷和结合(如康德、费希特把人分为两部分,现象界的人受因果律支配,本体界的人有意志自由)。有趣的是,号称唯意志论哲学家的叔本华和尼采也都并不主张意志的绝对自由,相反是反对意志自由论的。叔本华承继康德,认为现象界的人并无意志自由。但是,在康德那里,意志自由尚作为一个公设替本体界的人保留着,这种自由尽管不可证实,却是在人的尘世的道德生活中实际显示出来的。叔本华对于这种本体界的人的意志自由也予以否认,因为在他看来,人根本就属于现象界,仅是世界意志的个体化形式。每个人的意志即是每个人本来的自我,都是已被决定了的既成物。问一个人的意志能否自由,就等于问他能否成为不是他的另一个人。意志唯有摆脱它的现象形式,回到本体界,作为世界意志,才是自由的。可是,在本体界中并无人的位置。所以,叔本华把人自愿灭寂自己的意志从而摆脱世界意志的支配看作唯一的解救之道。尼采否认意志自由,出发点与叔本华迥然不同。第一,他试图对作为一种心理能力的意志进行分析,揭示其潜在的心理机制。斯宾诺莎认为,人之所以觉得意志是自由的,是因为他只能感知自己的意愿,而对于决定这意愿的原因一无所知。尼采赞同这一见解。他责备叔本华不曾分析过意志,其实,“愿望只是一种弄得非常巧妙的机械装置而已”,而这种机械装置的整个运行过程往往不被我们意识到。《快乐的科学》第127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66页。尼采对于人的心理中的无意识领域有深刻的洞察,我们将在后面加以论述。第二,尼采否认意志自由是为了批判基督教的伦理观念。意志自由论强调人的意志的自律,人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意愿并且进而支配自己的行为。这一思想有两方面的作用: 一方面加重了个人对于自己行为的责任,尼采其实并不反对这一方面;另一方面却也开脱了社会或上帝(假如有上帝的话)的责任,而把一切罪恶归于个人,正是这方面的作用被某些基督教思想家所利用(例如奥古斯丁),因而为尼采所坚决反对。在这些基督教思想家看来,上帝是至善的,人可以秉承造物主的意旨而为善,也可以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为恶,因此人必须为自己的恶行赎罪和受惩。尼采指出:“意志的学说实质上是为惩罚的目的,也就是寻找罪恶的愿望而发明的……人被认为是‘自由’的,以便能够加以判决和惩治——以便能够成为有罪的……基督教是刽子手的形而上学。”《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第7节。《尼采全集》,第8卷,第99页。我们看到,无论康德、叔本华还是基督教,在主张或反对意志自由这一点上有别,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认为人有某种超验的本质。对于康德来说,人的超验本质即是人的“真我”(本体界的人),人因此而有超验的意志自由。对于基督教来说,人性中超验地包含着上界的善和下界的恶(“原罪”),人的自由是一种超验的赎罪和皈依上帝的自由。对于叔本华来说,人作为意志的现象形式超验地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是人的宿命。尼采却坚决反对人有任何超验本质的说法,他之反对意志自由,正是反对基于人的超验本质的超验的意志自由。根据同样理由,他也反对超验的决定论。尼采写道:“我们的学说是什么呢?——没有谁能把人的特性给予人,无论上帝、社会,还是他的父母和祖先,以及他自己……没有谁可以对下述情形负责:他存在了,他是这样的和被造成这样的,他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他天性的命数不能由一切已然和将然的命数来解决。他不是一个意图、一个意愿、一个目的的产物,不能用他尝试去实现一种‘人的理想’或‘幸福的理想’或‘道德的理想’,——想要按照任何目的铸造他的天性是荒谬的。我们发明了‘目的’概念,实际上目的缺如……某人(Man)是必然的,某人是命运的一片断,某人属于全,某人在全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判决、衡量、比较、责难我们的存在,因为这意味着判决、衡量、比较、责难全……然而无物在全之外!——没有人再要对存在的种类不可追溯到一个第一因负责,对世界是既非感觉又非‘精神’的统一体负责,这才是伟大的解放,——生成之无罪由此才确立起来……‘上帝’概念迄今是对生存的最大异议……我们否认上帝,我们否认对上帝的责任:我们以此才救赎了世界。”《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第8节。《尼采全集》第8卷,第100—101页。这段话值得加以完整的摘引,因为它对于我们理解尼采的人性观和自由观实在是太重要了。其要点是:第一,人没有任何超验本质,没有任何先天或后天的既定本质,上帝不必说,社会的影响,祖先的遗传,乃至每人自己的经历,都不能把一成不变的“人的特性”给予人;第二,人也没有任何超验的目的;第三,每个人都属于不断生成变化的宇宙之“全”,生成是无罪的,人并无任何超验的罪恶以及赎罪的责任。结论是什么呢?(1)人没有超验的本质,因而也就没有超验的自由和不自由,因而也就有了非超验的自由,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新创造自己的本质。人没有超验的目的,目的是缺如的,因此目的要由每个人自己来确立。最重要的是,人没有超验的罪恶,宇宙的生成变化超于善恶之外,并无一个道德目的,被抛到这个生成之流中来的个人同样超于善恶之外,在他头顶上并无一个“绝对命令”或至高无上的道德准则,他的行为全由自己决定,自己衡量。以某种超验的道德目的为归宿的超验的意志自由终止之处,非超验的因而也是真正的自由的地平线呈现在眼前了。历来意志自由的命题都是为论证人的道德责任服务的,尼采要否定的是这样的意志自由。在他看来,恰恰在道德领域内,人的一切意愿和行为都是可以用决定论加以说明和得到辩护的,因而不能允许借意志自由之名加人以罪责。但是,一旦超出道德的领域,当个人的意志真正秉承了世界意志生成变化之真谛,意志反而有了自由。这就是创造的意志。尼采把宇宙的生成变化看作世界意志的创造行为,与此相应地,也把人的创造行为看作个人意志对于宇宙生成变化的自觉体现。所以他说:时间和生成是“一切无常的赞美和辩护”,而创造者则是“一切无常的代言人和辩护人”。创造者的意志永远向往着生成,生成即是自由。在这个意义上,他说:“意愿使人自由:这是意志与自由的真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幸福岛上》。《尼采全集》第6卷,第125页。尼采一再说,意志是一个“解放者”、“创造者”,“你能够,因为你意愿”,“意愿解放人,因为意愿就是创造”。《尼采全集》第6卷,第206、208、295、301页。他之所以如此强调意志和意愿的作用,是因为在他看来,传统的伦理道德恰恰阻止人们意愿,扼杀了自由的可能性,因而敢于意愿是争取自由的先决条件和决定性一步。一切既定的关于善与恶的评价凌驾在人类头上,向人类发出“对于奴隶的箴言”:“你应当,因为你不能不!”“你们不应当意愿!”《尼采全集》第6卷,第295、301页。习惯的力量如此强大,使得意志这个解放者自己也成了“囚徒”。这束缚着意志的牢狱便叫做“它已经如此”。传统的价值体系已是既成事实,借助历史的惰性紧紧束缚着人们的意志。“意志不能向后意欲;不能割断时间和时间的贪欲——这是意志的最孤独的苦恼。”〔3〕《尼采全集》第6卷,第206页。这里似乎面临了必然与自由的古老的二难推理:某一意愿本身是一系列因果关系的产物,而要改变这因果系列的方向又须首先有此改变的意愿。解放者自己是个囚徒,谁来解放解放者呢?尼采的回答是:解放者自己解放自己,意志自己解放自己,这解放的方式便是把“它已经如此”变为“我愿它如此”。〔3〕这无异于说,既成的一切不再是与我的意志无关的,相反是我的意志所意愿的,因而也可以由我的意志来改变。囚徒一旦把牢狱看成是他自己制造的,他也就有勇气把它拆除,成为真正的解放者了。尼采的本意是要指出,意志本身就构成价值世界因果联系的关键一环,创造者的意志把一切既成价值置于自己的意愿之下,从而可以着手改变。当然,既然可以“我愿它如此”,那么也可以“我愿它不如此”,关键是要使意志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而并非提倡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尼采曾经形象地讽刺这种精神胜利法。一个人停不住车轮,便说:“我要它转。”另一个人打架时被打倒在地,便说:“我要躺在这里。”《朝霞》第124节。这样的“我要”不过是对意志与自由的嘲笑。那么,在尼采看来,自由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篇是《精神的三种变形》,我们不妨看作是尼采对于精神获得自由的三个阶段的描绘,同时也可看作自由的三个规定性。结论是什么呢?(2)首先,精神是骆驼,强健而能负载,“它的强健要求着重的和最重的重负”《尼采全集》第6卷,第33页。。这就是说,自由的前提和第一个规定性是生命本能的强健,意志的坚强有力。这与强力意志的含义一致。意志的力度决定了自由的程度,而这种力度的标志是意志对自我的支配和对阻力的抵抗。“你说自己是自由的吗?我愿听到你的支配的思想,不愿听到你从轭下逃脱。”不能支配自己的人应当服役,一旦离弃了他的服役就失去了他的全部价值。所谓支配自己就是:“你能给你自己以你的恶和你的善,并悬你的意志于你之上如同法律一样吗?你能做你的法律的审判者和复仇者吗?”《尼采全集》第6卷,第92页。尼采认为,意志软弱者无权自由,不能命令自己和服从自己的人应当受令于人和服从别人。“你们要支配自己是太软弱了,所以应该有一专制暴君来驾驭你们,吆喝道:‘听话!’‘推磨!听话!’——一切善恶都应淹没在对他的服从之中。”《尼采全集》第12卷,第274页。在尼采看来,人类的大多数始终未成熟到可以自由的程度,所以“始终还是少数人的时代”。《尼采全集》第3卷,第371页。重要的不是“从何而自由”,而是“为何而自由”。《尼采全集》第6卷,第92页。许多人并无创造的意愿,把自由理解为摆脱一切责任,结果所谓的“自由”一旦到手,精神倍感空虚。现代西方社会中不是已经响起“逃避自由”的呼喊了吗?尼采认为,自由决非放任,把自由视同放任也是本能衰退的表现。参看《偶像的黄昏》: 《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第41节。“什么是自由?就是一个人有自我责任的意志。就是一个人坚守着区分我们的距离。就是一个人变得对艰难、劳苦、匮乏乃至对生命更加不在意。就是一个人准备着为他的事业牺牲人们包括牺牲他自己。自由意味着男性本能、战争欢乐和胜利欢乐的本能支配其他本能,例如‘幸福’本能。”《偶像的黄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第38节。《尼采全集》第8卷,第149页。尼采反对从道德立场来追究自由意志的责任,可是,只要不是把自由理解为放任,自由就必然意味着责任。那么,向谁负责呢?尼采提出了“自我责任”的概念。每个人应当向自己负责。他也曾谈到对生命负责,每个有幸得到生命的人应该给生命以最好的报答。更严重的责任是从永恒轮回的角度提出来的:你的每一个行为都必须值得在无限的未来重复无数次。“你将再次并且无数次地意愿这样吗?”这个问题是加在意志身上的最重的负担。《快乐的科学》第34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66页。生成之无罪替人解除的道德责任,又由永恒轮回的宿命重加于人了。不过,这样论证责任问题显然是勉强的,轮回不自你此刻的行为始,毋宁说你此刻的行为只是过去无数次发生过的行为的重复,自由何在,责任又何在呢?莫非自由和责任本身仅是与命运、与轮回的因果链条的抗争?意志的力度和自由度不仅表现在自我支配和自我责任,而且表现在与阻力抗争。“自由人是战士。——在个人抑或在民族,自由依据什么来衡量呢?依据必须克服的阻力,依据保持在上所付出的努力。自由人的最高类型必须到最大阻力恒久地被克服的地方去寻找:离暴政五步远,紧挨被奴役的危险。”《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50页。许多人把自由理解为阻力的不存在,尼采的看法恰恰相反。自由存在于克服阻力的过程之中:没有阻力,即没有自由;阻力越大,自由也越大;阻力一旦被克服,自由便结束,需要新的阻力以实现新的自由。人类之所以是自由的动物,正是因为人类需要与最严酷的命运抗争才能生存和发展。在这里,自由也就是生命力的振奋与陶醉,恰与尼采的人生哲学是一脉相通的。结论是什么呢?(3)总之,自由的第一个规定性是力量,是意志的坚强有力。其次,精神是狮子,它要夺得自由,成为自己的沙漠之王。为了自由,首先要战胜原来的王——巨龙“你应”,即一切既有的评价,而喊出“我要”,如此“给义务一个神圣的否定”,“为新的创造创造了自由”。《尼采全集》第6卷,第34—35页。自由的这一个方面是否定性的,是意志通过它的意愿否定现有的价值体系。“同他的过去决裂(反对祖国、信仰、父母、同事),同被驱逐者交往(历史上的和社会上的);推翻被尊敬的,赞同被禁绝的……”《尼采全集》第13卷,第41页。所以,自由的第二个规定性是评价,是意志摆脱一切既有价值而独立。最后,精神是赤子,它给生命一个“神圣的肯定”,从事“创造的游戏”。《尼采全集》第6卷,第35页。创造,意志通过创造而投入生成,与世界意志相融合,这是自由的第三个规定性。力量是自由的前提,评价和创造是自由的真义。要把握尼采的人性观和自由观,关键是弄清他对评价和创造的看法。评价就是创造歌德说过,创造是人的天性的最内在的性质。在这一点上,尼采继承了歌德的传统。在他看来,如果要用一个词概括人的本质和使命,那就是“创造”。创造是人的本质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本质的实现,是人生意义之所在。自由可以归结为创造。“只有在创造中才有自由。”《尼采全集》第12卷,第251页。超越可以归结为创造。“作为创造者,你超越了你自己——你不再是你的同时代人。”〔3〕《尼采全集》第12卷,第252、361页。幸福可以归结为创造。“唯一的幸福在于创造。”〔3〕“我们的幸福不在于认识,而在于创造。”《尼采全集》第10卷,第146页。认识可以归结为创造。“人们甚至不该去认识一个事物,除非能够创造了它。同时,如果想要认识一些真实的东西,这也是唯一的手段”。《尼采全集》第10卷,第410页。求真理的意志即创造的意志,它要“一切转变成为人可想之物,人可见之物,人可感知之物”。人用他的理智、概念、意志、爱创造了人自己的世界。《尼采全集》第6卷,第124页。尼采把创造看作“痛苦的大解救和生命的慰藉”,尽管作为一个创造者,自己必定备尝更深的痛苦,历尽更多的变难,但这是值得的,创造的人生是最值得一过的人生。他满怀深情地写道:“我经历了一百个灵魂,一百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阵痛。我经受了许多回诀别,我知道最后一刻的心碎。可是我的创造的意志、我的命运甘愿如此。或者更确切地说,正是这样的命运为我的意志所意欲。”《尼采全集》第6卷,第125页。创造是人的最大骄傲,在创造者面前,没有上帝和神的立足之地。“倘若有神,我如何能忍受不做一个神!所以神是没有的。”创造的意志“引我远离上帝和神;倘若有神存在,如何还能创造!”《尼采全集》第6卷,第124、126页。那么,究竟什么是创造呢?我们发现,尼采又把创造归结成了评价。“评价就是创造……评价本身就是被评价之物的财富和珍宝。评价然后才有价值;没有评价,生存之果是空的。”《尼采全集》第6卷,第86页。他称创造者是粉碎旧的价值之榜、“写新的价值在新榜上的人”,是“发明自己的道德的人”。《尼采全集》第6卷,第28、93页。他说:“还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善恶,除了创造者!创造者是创造人类的目标并给大地以意义和未来的人,他首先创造了善和恶。”《尼采全集》第6卷,第288页。结论是什么呢?(4)这里的问题涉及到尼采对于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的基本看法,也就是涉及到尼采的哲学认识论观点。尼采是不承认客观真理的。他认为,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只是一种价值关系,真理只是一种价值判断,认识只是评价。人仅仅从自己的需要出发去认识事物,人出于本性就是价值动物。“一定要有一堆信念,必须要有所判断,要对一切重要的价值没有怀疑:这是一切生物及其生存的前提。因此必要的是必须把某物看成真的,而不是某物是真的。”“我们是把我们的保存条件投射出去,当成了一般存在的属性。”《强力意志》第272节。人就这样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价值世界。所以尼采说:“在今日世界上有价值的事物,论其本质并非自在地有价值——本质总是没有价值的——却是一度被赋予和赠与价值的,而我们就是这赋予者和赠与者!是我们首先创造了这世界,和人有些关系的世界!”《快乐的科学》第30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31页。他进而给人下了一个新的定义:人是评价者。“人首先把价值置于事物中以维护自己,他首先为事物创造出意义,一种人的意义!因此他称自己为‘人’,即评价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第86页。由我们的眼光看,尼采似乎夸大了认识中的价值成分,而抹煞了其中的科学成分。但是,尼采的着眼点是人生。他认为,对于人生来说,是否精确地看清世界的真相并不重要,价值观点却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趣味无争论吗?然而全部人生就是趣味的争论!”《尼采全集》第6卷,第171页。因为趣味,也就是评价,恰恰决定了人生的道路,决定了人类的发展方向。然而,问题仍然存在:评价究竟有没有一个客观标准?尼采是从两个不同的层次上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从宇宙生成变化的角度看,人并无一个超验的目的,“目的的安排是一种幻觉”。目的的缺如,意味着评价标准的缺如。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一切目的都是人为的,在宇宙本体中找不到任何根据。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说:“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可以做!”《强力意志》第294节。人作为评价者有着按照任何目的来塑造自己的充分自由。尼采以这种方式论证了创造的自由。从生命的角度看,评价又有客观的标准,这标准就是生命本身。既然人类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同外界发生认识关系即价值关系的,那么,促使生命力强健的便是善,导致生命力衰退的便是恶。这样,求强力的意志就成了尼采所承认的最高的价值标准。在尼采看来,既往的评价恰恰背离了这个标准,所以他要求创造者首先做一个破坏者。“那必须在善与恶之中做一个创造者的人,真的,他必须首先做一个破坏者,粉碎一切价值。所以最高的恶属于最高的善,然而这是创造的善。”《尼采全集》第6卷,第169页。但是,尼采反对无创造的纯粹破坏。他指出:“我们只是作为创造者才能够破坏。”《尼采全集》第5卷,第94页。他警告创造者,要防止变成一个傲慢者,冷嘲者,纯粹的破坏者。参看《尼采全集》第6卷,第62页。为了避免这种结局,创造者必须有信念和爱。“谁要创造,谁就必须有他的真理之梦和北斗星,必须有信念!”《尼采全集》第6卷,第176页。一切创造者都把他自己奉献给他的爱。参看《尼采全集》第6卷,第130页。这便是“创造者、爱者、破坏者的伟大综合”。《尼采全集》第12卷,第412页。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尼采对人的理解的出发点是人的未定型性,由此而有了人向各种方向发展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评价就有了头等重要的意义,因为选择一种价值就意味着实现一种可能性,从而关系到人类有何种基本面貌。自由在于创造,创造在于评价,尼采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我们手中握有通过评价决定人类自身命运的自由。尼采关心的是人类的精神文化世界,他孜孜以求的是要改善人类的精神素质,造就一个有生机有力度的社会。在他看来,这个目标能否实现,关键在于人类能否树立起一种新的价值观念。毫无疑问,即使是人类的精神文化世界的改造,也非单靠评价的改变所能奏效的,而需要各方面条件的具备。但是,人的意志和价值定向至少作为重要的动因之一,参与了作用于历史过程的合力,并对这一过程的走向发生影响。至于在精神生活领域中,价值观念的意义就更大了。现代西方人精神世界中所发生的重大变化,其根本原因当然只能从社会的经济政治变化中去寻找,但是我们难道听不见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的号召在那里的悠久回响吗?“自我”的发现第五章“自我”的发现你是一个自转的轮轴吗?你能使星辰围绕着你旋转吗?——尼采自从中世纪的丧钟敲响以来,西方人的精神上似乎经历了两次重大发现:第一次是人的发现,第二次是“自我”的发现。文艺复兴时代,当神的虚幻光芒渐渐熄灭的时候,人的太阳升起了。人们睁开眼睛,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惊喜地端详自己,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一副多么美妙强壮的躯体。抬起头来,但见拉伯雷的德廉美修道院墙上大书特书着唯一的院规:“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想做的事有多少呵,冻结了一千年的尘世生活解冻了,活动吧,创造吧,尽情地享受吧……曾几何时,一种新的惘然若失之感在人们心中滋生。堆积的物质财富,喧闹的都市生活,钟表式的分工,忙碌而刻板的日常活动,人们感到在其中失落了一点什么。从前,人为自己的灵魂得救牺牲了尘世生活;现在,人为尘世生活又牺牲了自己的灵魂。好像经历了一次否定之否定,人们重新寻找自己的灵魂,不过不是到天国去寻找,而是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那真实的独特的“自我”,那既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他人的自己的灵魂。我们看到,在现代化都市、技术装置和大众传播媒介的迷宫之中,一支寻找“自我”的队伍出发了。在这支队伍的前列站着尼采和几个孤零零的同路人,而他们的后继者却颇有浩荡之势了。尼采在两个方向上作战。一方面,他致力于揭露现代文明社会中的自我欺骗和个性泯灭现象,大声呼吁人们去发现自己真实的“自我”。另一方面,面对势力仍然强大的基督教道德,这种道德被庸俗市民阶层接受过来,成为压制优秀个人和独特个性的武器,尼采坚决为“自我”的价值辩护。这是尼采的人性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尼采来说,真实的“自我”并非隐藏在个人天性中的既成之物,而是个人自我创造的产物,更确切地说,即是这自我创造过程本身。每一个自我创造过程必是独特的,创造岂有雷同之理?创造的过程也就是赋予价值的过程,无价值的“自我”岂能赋予事物以价值?这又是尼采的人生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尼采看来,每一个人必须独立地探求人生意义,而对人生意义的真实领会与真实“自我”的发现本是同一回事情。迷失了的“自我”(1)人人都有一个“自我”吗?尼采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个“自我”,甚至你想甩也甩不掉。即使在貌似客观的认识活动中,也仍然有着你的伦理,你的诚实,你的私心,你的疲倦,你的恐惧,有着“你们整个的可爱而又可恶的自我”。《朝霞》第539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345—346页。一个人的知识脱不开“自我”的界限。“无论我的知识的贪欲多么大,除了已经属于我的之外,我不能从事物中获取任何别的东西,他人之所有仍然留在事物之中。一个人做盗贼怎么可能呢!”《快乐的科学》第242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99页。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同样以“自我”为界限。我对你们满怀希望,“可是倘若你们不是在自己的心灵中亲自经历过光芒、火焰和朝霞,你们从这些希望中能看到听到什么呢?我只能使人记起,再多便无能为力了!”《快乐的科学》第286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17页。人人都有一个“自我”,然而,并非人人都认识他的“自我”。人们往往自以为知道他本来想要什么,他曾经做过什么,这实在是一种“古老的错觉”。参看《尼采全集》第4卷,第116—117页。其实,认识“自我”是一件最难的事。“有多少人知道观察!而在少数知道的人中间,有多少人观察自己!‘每人距自己是最远者’——凡深入检讨者都不快地发现这一点;而‘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从一位神的口中说与人类,近乎是一句恶言了。”《快乐的科学》第33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54页。认识自己之难,有认识方面的原因。尼采认为,真实的“自我”往往是隐藏在无意识之中的,而通常的认识方式,借助于语言,求之于思维,不但不能达到“自我”,反而歪曲了“自我”。我们用来概括我们心理状态的语词,多半是为某些极端状态所取的名称,并不能指示出我们大部分时间内所具有的不可名状的非极端状态,然而正是这些状态织成了我们的性格和命运之网。参看《尼采全集》第4卷,第115—116页。我们还不自觉地寻找一般性的思想和判断,用来事后充当我们天性的根据。参看《尼采全集》第2卷,第392页。社会的舆论和评价也干扰着我们的自我认识,使我们误解了自己。例如,社会以成败论英雄,“成功往往给一个行为抹上存心善良的绚丽光彩,失败则给可敬的举动投下内疚的阴影”。结果,“动机和意图很少是足够清晰单纯的,而回忆本身有时也被行为的结果弄得混乱不堪了”《尼采全集》第2卷,第83页。。舆论的力量是强大的,它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们关于自己所知道和所记得的,对于我们一生的幸福并非决定性的……一旦袭来他人关于我们所知道(或自以为知道)的,这时我们就明白它是更强有力的了。”《尼采全集》第5卷,第87页。在“舆论的迷雾”中,人们把“自我”的幻影与真实的“自我”混为一谈,为这“自我”的幻影劳碌了一生。参看《朝霞》第105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99页。真实需要巨大的勇气,认识真实的“自我”也不例外。软弱的人往往有意无意地欺骗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和体验。真实的“自我”之所以被压抑到无意识的领域之中,这种“自我欺骗”起了重要作用。“人忘掉他经历过的某些事情,有意地把它们逐出头脑……我们不断地致力于这样的自我欺骗。”《人性的,太人性的》第2卷。《尼采全集》第3卷,第33页。由此造成虚假的自信。真正相信自己的人是很少的,有些人的自信不过是一种“有益的盲目”,似乎下意识地知道自己内心的空虚,避免去看透自己,以维持虚假的充实。尼采认为,真正的自信者必是有勇气正视自己的人,而这样的自信也必定和对自己的怀疑及不满有着内在的联系。这种人的自信必须靠自己去争得:“凡他们所做的善事、能事、伟大的事,一开始都是反对居于他们内心的怀疑者的论据,用来劝说和开导这怀疑者,而为此几乎需要天才了。这是伟大的自我不满者。”《快乐的科学》第284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16页。事实上,几乎所有伟大的天才都并非天性自信的人,相反倒有几分自卑,他们知道自己的弱点,为这弱点而苦恼,不肯毁于这弱点,于是奋起自强,反而有了令一般人吃惊的业绩。迷失了的“自我”(2)认识“自我”难,实现“自我”更难,而实现的困难又加重了认识的困难。最大的困难就在于,一个人一旦认识了“自我”,就要对这“自我”负起责任,也就是实现这“自我”,而这必然要付出重大的代价。“自我”并非少数优选者的所有物,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存在,都有着形成独特个性的机会。尼采诚然有贵族主义的倾向,但是他并不主张人性天生不平等。“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自我。”《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1节。《尼采全集》第1卷,第388页。区别在于,有些人(例如艺术家)强烈地意识到这个独特的“自我”,在自我创造的过程中实现了这个独特的“自我”;而许多人的“自我”却是一种终未实现的可能性,埋没在非本质的存在之中了。“每个人都有他的良辰吉日,那时候他发现了他的高级自我”,但“有些人逃避他们的高级自我,因为这高级自我是苛求的”。《人性的,太人性的》。《尼采全集》第2卷,第400页。无条件地服从外来意志,例如宗教和国家,放弃自己的意志和责任,这是一种最轻松的处世方式。拒绝一种愿望总比调节一种愿望容易,放弃个性总比发展个性容易。参看《人性的,太人性的》:《宗教生活》。尼采一再指出,懒惰和怯懦是妨碍人们实现“自我”的大敌。“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在人世上的机会只有一回;而且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把他像现在这个异常奇妙复杂的统一体那样重新凑合一次了。他知道这一点,然而总把它隐藏着,仿佛受着良心责备而要隐藏他的隐私一样。为什么呢?因为害怕邻人,他的邻人要求他遵守习俗的道德,同时也把自己包藏在习俗的道德里。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强迫他害怕邻人,定要他与众人取一致的思想行为,而不去寻求他自己的快乐呢?”少数人是因为怯懦,多数人是因为懒惰。“许多人的懒惰比怯懦更甚。他们的最大恐惧在于,如果他们采取毫不妥协的正直和言语行为的坦白,他们就要担当不便和重负。”《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1节。《尼采全集》第1卷,第387页。事情是够奇怪的,人人都有一个“自我”,可是人人都不愿别人表现出他们的“自我”,为此宁愿也牺牲掉自己的“自我”。尼采在这里揭示了习惯势力的社会心理机制。在社会中,每个人个性的自由发展意味着某种形式的竞争,他人的创造要求自己做出新的创造,他人的优胜刺激着自己也要争优胜。于是,为了自己能偷懒,就嫉恨别人的优秀,宁愿人人都保持在平庸的水平上。走阻力最小路线的懒惰心理造成了一种社会的惰性,成为阻碍个性发展的最大阻力。“如果我们采取断然措施,走上所谓‘自己的路’,就会有一种秘密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平时和我们相来往相友好的人们对我们都有了一种成见,这时感觉受侮辱了。他们中间最好的,将留心着,等待我们重新走上‘正路’,这‘正路’是他所熟悉的。”《朝霞》第484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322页。总之,非要千人一面,众口一词,才算一个“好社会”,即人人可以心安理得的社会。敢于“走自己的路”的人,难免要受诽谤和孤立了。这时他不但要付出最大的艰辛,而且要遭受最多的屈辱。有几人能“让人家去说”而仍然不改初衷呢?怯懦实在是懒惰的副产品,首先有多数人的懒惰而不求个人的独特,这多数的力量形成一条防止个人求优异的警戒线,然后才有了人言可畏的怯懦心理。迷失了的“自我”(3)结果,人们不是去发现“自我”,实现“自我”,而是逃避“自我”唯恐不及。逃避的方式是所谓“劳作”,那自早到晚刻板而绝无创造性的“劳作”。尼采说,这种“劳作”崇拜的隐情是“惧怕一切个人”,把劳作当作“管束个人的绝好的警察”,以之有效地遏止独立性的发展。“劳作需要耗费绝大的精神,从而排除了沉思、苦想、梦幻、忧愁、爱恋、憎恨;而时时在眼前树立一个小目的,保持着轻微的规则的安慰。在一个如此不断劳作着的社会里,会有较佳的安全,而安全在现代是被视为神圣的。”《朝霞》第173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169页。在现代工业社会里,片面的分工和紧张刻板的工作方式严重摧残个性,尼采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他一再指出,在现代,“生命是患病了,病于工业和机械主义的破坏人性,病于工人的非个人性,病于分工的经济学谬见。”《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42页。“美国人的工作之令人窒息的匆忙……已经开始通过传染而使古老欧洲野蛮化了,而且传播了一种古怪的无精神性。人们现在已经羞于宁静;长久的沉思几乎使人起良心的责备。人们手里拿着表思想,吃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人们像总怕‘耽误’了什么事的人一样生活着。”这种情形将会“扼杀一切教养和高尚趣味”。《快乐的科学》第329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49页。真实的“自我”迷失在“无精神性”的“劳作”中了,很显然,这“自我”是一种精神性的“自我”,是有着“教养和高尚趣味”的独特个性。在尼采那里,真实的“自我”有两层含义。在较低的层次上,它是指隐藏在潜意识之中的个人的生命本能,种种无意识的欲望、情绪、情感和体验。在较高的层次上,便是精神性的“自我”,它是个人自我创造的产物。不过,对于尼采来说,这两层含义并不矛盾,因为他一向把生命本能看作创造的动力和基础。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尼采的看法是:社会是机器和工具,个人才是目的。他认为,现代社会恰恰把这种关系颠倒了。“如果个人统统只用来维持机器,那么为什么要有机器呢?机器的目的在其自身,不是人类的滑稽剧吗?”转引自威尔都兰:《古今大哲学家之生活与思想》,第646页。尼采是一个直言不讳的个人主义者。不过,他所主张的个人主义有特定的含义,不同于那种唯利是图、沽名钓誉的个人主义。他称后者为“假个人主义”《朝霞》第105节。,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个人主义恰恰把真实的“自我”迷失在财产和舆论的领域里了。真正的个人主义追求的既非财产,亦非浮名,而是真实的“自我”。与尼采同时期的英国作家王尔德所见略同,他说:“承认私有财产就必然会把人和他的所有混为一谈,这实际上是损害了、模糊了个人主义。它把个人主义完全导入歧途,使个人主义以获利而不是以成长为目的。这样一来,人类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发财,而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活。”王尔德:《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这段话道出了尼采所主张的个人主义的真旨。不过,王尔德因此而赞成公有制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尼采却始终反对作为一种政治运动的社会主义,这又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尼采式的个人主义,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他提出的这要求:“成为你自己!”成为你自己(1)尼采在他一生的不同时期,一再发出这同一呼吁:“成为你自己!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1节。《尼采全集》第1卷,第388页。“你应当成为你之为你者。”《快乐的科学》第270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05页。“成为你之为你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蜜的献祭》。《尼采全集》第6卷,第346页。“成为你自己:这一呼吁只被少数人听信,并且只是对于这少数人中的极少数人才是多余的。”《尼采全集》第11卷,第62页。怎样才算成为了自己呢?当然,在一定的意义上,每一个人都必然地是他自己,不可能不是他自己。天生的气质,神经类型,智力禀赋,几乎跟随人一辈子,要在这些方面不是自己才难呢。然而,也并非所有的人率直对待自己的天性的,有的人要矫饰,扭曲,抱怨,但愿变成了别人。尼采的意思可不是要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天性,停留在自己的天性上,尽管天性是出发点,而且每一个人的天性从遗传学上看也确实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着眼点是后天的创造和发展。“成为你自己”首先是要忠实于自己,对自己的生存负责,真诚地寻求人生的意义。“我们必须在自己面前对我们的生存负责;因此我们要做这生存的真正的舵手,不容许我们的存在类似一个盲目的偶然。对待生命不妨大胆冒险一些,特别是因为好歹总得失去它。何必死守这一片泥土,这一种行业,何必留意邻人的流言?”《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1节。《尼采全集》第1卷,第389—390页。人生短促,浮生若梦,在一些人成了玩世不恭的理由,在尼采却反而成了严肃处世的理由。你执著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不管你如何执著,你终究要失去它。尼采要我们因此看开一些,不是执著生命本身,而是执著生命的意义。“成为你自己”,就是要居高临下于你的生命,做你的生命的主人,赋予你的生命以你自己的意义。除了你自己,谁还能赋予你的生命以意义呢?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就是忠实于自己。尼采把忠实于自己看作人格伟大的首要标志。“不忠实于自己而能伟大,我是决不承认的。一旦发现这种情形,我立刻觉得一个人的成功绝对算不了什么。”转引自威尔都兰:《古今大哲学家之生活与思想》,第625页。“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一个人只有始终忠实于自己,才能取得巨大的成就……”1876年4月15日致盖斯多尔夫。转引自雅斯贝尔斯:《尼采导论》,第64页。不忠实于自己,决不能有真正的成功,靠背叛自己换来的成功是假的,一钱不值的。可是,忠实于自己谈何容易!时代的风尚,大众的舆论,不仅会反对你,而且会同化你。尼采是如此看重“自我”的纯洁性,乃至主张个人的退隐,以“逃避”时代和习俗的污染。“生活于退隐里,以使你能为你自己生活!昧然于被你的时代视为最重要的东西而生活!”《快乐的科学》第338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63页。他一定要从自己的源泉里饮水,焦渴难忍之时,宁肯跑到旷野里去,以免受众人共用的水 的引诱。“在众人中,我像众人那样生活,不像自己在思想;而且渐渐地总感到人家想把我从我自己中驱逐出来,将我的灵魂劫走。”《朝霞》第491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325页。不过,对于尼采,退隐是一种斗争的方式,当然这种方式脱不开个人奋斗的性质。成为你自己(2)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写作,为自己……想必不会把这一切“为自己”理解成谋私利罢。尼采强调的始终是做一个真实的人,既非不关痛痒地对待生活和思想,也不作违心之事和违心之论。这就是忠实于自己。这就是在“自我”与人生的关系上的“成为你自己”。在“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上,“成为你自己”就是要有自己的独立性,不盲从和迷信他人。这个“超人”说的提倡者倒是反对一切个人崇拜的。他反对学生崇拜老师。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学生说:“人永远做一个学生,这对于他的老师不是好的报答。你们为何不扯碎我的花冠呢?你们崇拜我,一旦你们的崇拜对象倒塌了呢?当心,不要被一尊石像压碎了你们!……你们还没有找到你们自己,就已经找到我了。一切信徒都如此;所以一切信徒都少有价值。现在我教你们丢开我,去发现你们的自我……”《尼采全集》第6卷,第114—115页。正是“发现自我”,在尼采看来,这是唯一可能的学习方式。如果通过学习不是发现了自我,反而是失落了自我,就失去了学习的意义。学习不只是为了获得知识,更是为了获得智慧。知识是死的,智慧是活的,因为它就是活生生的自我的闪光。你读书只是猎取死的知识,你就是让你的头脑变成一个跑马场,让别人的思想的马匹蹂躏一通。你不应该做跑马场,你的“自我”是你的骏马,载你驰骋于思想的疆场。独立思考不仅仅是知识的融会贯通,更是赋予知识以你的个性,是你“发现”了唯独属于你的真切新鲜的感受。这就是“发现自我”。尼采回顾他因眼疾而不得不停止读书的经历时,欣喜地写道:“我丢开书籍了!有几年工夫我什么也不读——我赐给我自己的最大恩惠呵!事实上那个原来的自我已被埋葬了,它曾经失落了自己,当它被迫去听从了别人,这就是所谓读书的意义!但它又渐渐害羞、胆怯地苏醒了,——最后它又说话了。”《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49页。尼采是极而言之,他并非反对读书,他反对的是盲从别人的读书。尼采还反对英雄崇拜,例如他反对崇拜拿破仑,尽管他自己很尊敬拿破仑。他说:拿破仑“在精神上给我们的世纪带来了浪漫的英雄崇拜”,使许多狂信者围绕着他而生活。狂信者是靠了自我欺骗把一个肉身的人神化的,甚至当这个被神化者“以可憎的方式有目共睹地暴露自己不是神,而过于是一个人”之后,这些狂信者还要寻求新的自我欺骗,设想出某党某派的阴谋,给自己制造一种殉难的感觉。参看《尼采全集》第4卷,第248—249页。在尼采看来,没有一个现实的人是完美的。谁崇拜一个人,把这人看得完美无缺,他就是在人性的可能性方面贬低了他自己。盲从别人的反面,就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最牢固的镣铐,最严酷的鞭打,——也是最坚硬的翅膀。”《尼采全集》第15卷,第255页。一个有独特个性的人肩负着人生的重任,同时也有完成这重任的勇气。成为你自己(3)按照尼采对人性的一般看法,“成为你自己”最后归结为创造和评价。我并不仅仅是要为自己寻求一片温暖的阳光。“我要的更多,我不是寻求者。我要为我创造出一轮自己的太阳。”《快乐的科学》第320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44页。尼采对于康德的普遍道德律十分反感,因为所谓“每人在这场合也必定这样做”这样一种判断恰恰抹杀了行为的独特性,也就是抹杀了行为主体的个性。每个人应当“为自己创造自己的、最自己的理想”。“我们要成为我们之为我们者,成为新人,独一无二的人,无可比拟的人,自颁法律的人,自我创造的人!”《快乐的科学》第33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56、257页。这样的人必有一种自己的“不与他人共有”的道德,一种从自己的热情中生长出来的道德。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快乐与激情》。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说:“个人是一种全新的东西,创新的东西,绝对的东西,一切行为都完全是他自己的。”《强力意志》第456节。又说:“这创造的、意愿的、评价的自我,是事物的尺度和价值。”《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来世论者》。《尼采全集》第6卷,第43页。他为个人辩护,为的是给真诚独特的行为创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他说,一个时代,一个民族,愈是尊重个人,真诚独特的行为也就愈能得到理解。参看《朝霞》第529节。个人是世界的中心,但这里的个人并非要拿世界来自利,反而是要向世界贡献一份他特有的光和热。人人都是太阳,由无数发光体组成的这世界岂非更绚丽多彩?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能成为创造的天才的,但是,每个人都可以“给他的性格以风格”《快乐的科学》第290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19页。,都可以为世界增添他的一份美。有这么多的太阳,这么多的中心,人类会不会成为一盘散沙?尼采认为,恰恰相反,现代社会把个人的棱角和锋芒都磨去,反而是“走上了将人类弄成一盘散沙的道路”。《朝霞》第174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170—171页。个人愈是雷同,社会就愈是缺少凝聚力。无个性的个体不能结合为整体。个人愈是独特,个性的差异愈是悬殊,由他们组成的社会有机体就愈是生气勃勃。最好每个人都“从自己形成着什么,让旁人看了愉快,犹如一座幽美静悄的围在墙里的花园,其垣墙之高足以拒外间风尘的侵袭,却有着迎人的门户。”《朝霞》第174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170—171页。独特,然后才有沟通。毫无特色的平庸之辈厮混在一块,只有无聊,岂可与语沟通?“成为你自己”,开放出你的奇花异卉,展现出你的独特的美,你就为别人带来了鉴赏的愉快。万紫千红,群芳争艳,每人都创造自己的美,每人都欣赏其他一切人所创造的他们各自的美,人人都是美的创造者和欣赏者,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是多么赏心悦目。就像现代的存在主义者一样,尼采始终把社会看作个性异化的领域。他说:“孤独作为对纯洁性的一种崇高的爱好和渴望,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美德,这种纯洁性认为,人与人之间——‘社会上’——的一切接触,总是陷入不可避免的非纯洁性之中。整个社会总是使人以某种方式在某地某时变得平庸。”《善恶的彼岸》,1966年纽约版,第226页。这就把社会与个人完全对立起来了,仅仅强调社会对于个性的损害(这在一定社会关系中是事实),而无视另一面:社会也是自我实现和个性发展的重要场所。健康的自私(1)自私就是恶,无私就是善,这种道德观念早已体现在基督教的邻人爱的原则中了。功利主义的思想家们用合理的利己主义来反对基督教的抹杀个人的道德观念,为经济上的自由竞争制造理论根据。可是,在资产者的实践中,事实上却是两种道德并存,一方面是最无耻最露骨地追逐物质私利,另一方面是嫉恨和反对个人精神上的优异。作为资产阶级的一名文化战士,尼采向本阶级中庸俗市民阶层宣战。这些法利赛人都是些狂热的逐利者,同时也是些狂热的基督徒,殊相同质,逐利和虔信都表明一点:没有灵魂。尼采在两方面反对他们。他深深厌恶那种无灵魂的逐利行为,同时也公开仇恨他们的伪善的“无私”。他要为“自私”正名。在他看来,小市民们既用他们的逐利行径玷污了“自私”,又用他们所接受的基督教说教侮蔑了“自私”。与他们相敌对,尼采提倡一种“从强力的灵魂流出的卫生的健康的自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三种恶》。《尼采全集》第6卷,第278页。“健康的自私”是反对“病态的自私”的。“健康的自私”源于力量和丰裕,它强纳万物于自己,再使它们从自己退涌,作为爱的赠礼。“病态的自私”却源于贫乏,“贫乏而饥饿,总想着偷窃”。唯利是图正是灵魂衰弱乃至丧失的表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馈赠的道德》。“健康的自私”更是反对所谓“无私”的说教的。它是健康的肉体和强力的灵魂的自我享乐。它憎恨一切自我贬抑的奴隶性,唾弃一切种类的奴隶,“无论他们是屈服于众神和神罚,还是屈服于愚蠢的人类舆论”《尼采全集》第6卷,第279页。。“健康的自私”也就是同基督教的“邻人爱”相对立的“自爱”。尼采一再呼吁,人应当学会自爱。“人必须学会以一种卫生而健康的爱来爱自己,这样他才能耐心自守,不至于神不守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重力的精灵》。《尼采全集》第6卷,第282页。一个人不爱自己,甚至厌恶自己,单独自处就感到无聊,他怎么会有出息,又怎么能活得轻松?自爱不是罪过,自己不该是一个可厌的对象。尼采是要人们戒除那种罪恶感,似乎自己是个天生的罪人,非要到邻人那里去赎罪不可。“邻人爱”的原则所灌输的就是这种罪恶感。“谁想变得像鸟儿一样轻快,他就必须爱自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重力的精灵》。《尼采全集》第6卷,第282页。自爱才有自由。“我们应当自由,无畏,在无罪的自私中自我生长和茂盛!”《快乐的科学》第99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134页。“每一个想变得自由的人,都必须通过自己来实现,自由不会如同一件神奇的礼物自动投入任何人的怀抱。”《瓦格纳在拜洛伊特》。又见《快乐的科学》第99节。达到自由的证据是什么呢?就是“不再羞于自己”。《快乐的科学》第27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05页。“高贵”的标志是:“面对自己不感到恐惧,从自己不期待任何羞耻的东西,逍遥无虑地飞翔,任我们被驱于何往——我们生于自由的飞鸟!”《快乐的科学》第294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25页。尼采认为,一个人之所以不爱自己,甚至厌烦自己,是由于缺乏性灵即精神性。这样的人不够有性灵以自欢愉,却又有足够的教养明白这一点,于是无聊,烦闷,“根本羞于他自己的生存”,希望在琐碎日常工作(所谓为他人生活)中忘掉这个空虚的自我。这种人最需要道德。所以,“对于性灵的惧怕,加于性灵的报复——这种有冲动力的罪恶多么经常地成为道德的根柢啊!”《快乐的科学》第359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308—309页。对于这种灵魂空虚的人,倒不妨说:“你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聊的可恨的对象吗?那就多为旁人思想,少为自己思想吧!你们算是做对了!”《朝霞》第131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133页。健康的自私(2)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他既不可能得到别人的爱,也不可能真正爱别人。“如果这一个‘我’如帕斯卡尔和基督教所说总是可恨的,我们怎能设想或希望别人爱他呢——无论那别人是上帝还是人!”〔2〕《朝霞》第79、517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79、336页。而且,对自己的怨恨往往寻求在旁人身上报复,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真是灾难。“有谁憎恨自己的,我们必须提防他,因为我们将成为他的苦恼的牺牲品或报仇的对象了。”〔2〕他带着他对自己的怨恨到旁人那里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也会在他的每一件善行里显露出来,加人以损伤。受惠于一个自怨自艾的人,还有比这更叫人不舒服的事吗?所以,尼采强调,善人首先得对自己怀有善意,否则他对旁人的所谓善意善行必是不诚恳的,虚假的。参看《朝霞》第516节。“尽管做你愿望的事,——但首先得成为能够愿望的人!尽管爱邻人如同爱自己,——但首先得成为爱自己的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侏儒的道德》。“人必须坚定。自己必须坚定地自己站立,否则他不能爱一切。”《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34页。给人以生命欢乐的人,必是自己充满着生命欢乐的人。自爱者才能爱人,富裕者才能馈赠。“人格上的缺陷到处寻求报复;一种孱弱、无力、澌灭、自我否定和自我背弃的人格不复能做成好事……‘无我’在天上地上都没有价值;伟大的使命都要求伟大的爱,只有强健、圆满、自信的灵魂才能为此,这种人坚定地自己依靠自己。”《快乐的科学》第345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76页。基督教道德以“无我”、“利他”、“爱邻人”的说教为核心,要求人们逃避自我,憎恨自我,牺牲自我,否定自我,在他人之中生活,为他人而生活,在尼采看来,这正是颓废的征兆。“本能地择取对己有害的,爱‘无私’的动机吸引,这差不多为颓废提供了公式。”《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43页。“在‘无私’、‘否定自己’的概念中,暴露了颓废者的真实病象。有害的引诱,不能发现自己的真实需要,自我毁灭,最后都成为价值、义务、‘神圣’、人类的神性。”《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81页。健康的“自私”是健康的生命本能,是高尚的自我保护的力量。反对这样的“自私”,赞扬“无我”和牺牲,实际上是奖劣惩优,压抑生命力旺盛、热爱生活的人,却鼓励那样的人。这种人“不把他的全部力量和才智用在他的保存、发展、超越、前进、强力之扩展上,而是对自己卑谦、无头脑或许竟淡漠或冷嘲地生活着”。《快乐的科学》第21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60—61页。“‘你的自私是你的生活的祸害’——这说教响彻千年,损害了自私,夺走了它的许多精神,许多快乐,许多创造性,许多美丽,钝化、丑化、毒化了自私!”《快乐的科学》第328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248页。尼采孜孜以求的始终是个人的独特和优异。他说:“我的道德应当如此:夺去人的公共性格,使他成为独特的……做成别人理解不了的事。”《尼采全集》第11卷,第238页。“个人的优异,这是古代的美德。公开或秘密地降服,顺从,这是德国的美德。”他厌恶康德,因为他认为康德哲学是在曲折地教人服从。《朝霞》第207节。《尼采全集》第4卷,第208页。健康的自私(3)“健康的自私”所倡导的是一种自爱、自强、自尊的精神。“你自助,然后人人助你。”《偶像的黄昏》: 《格言与箭》第9节。《尼采全集》第8卷,第62页。要把立足点从依靠上帝或他人得救转移到自力更生上面来。这种自爱、自强、自尊的精神,非常典型地表现在对于侮蔑和痛苦的态度上。你受了侮蔑,你不要为自己辩解,而宁肯负着玷污,只是为了不给卑劣的侮蔑者以阴险的快乐,使他能够说:“他感到这事很重要呀!”参看《朝霞》第472节。你遭受了痛苦,你也不要向人诉说,以求同情,因为一个有独特个性的人,连他的痛苦也是独特的,深刻的,不易被人了解,别人的同情只会解除你的痛苦的个人性,使之降为平庸的烦恼,同时也就使你的人格遭到贬值。参看《快乐的科学》第338节。在尼采看来,“健康的自私”以生命力的强盛为前提,由此他得出一个判断自私的价值的标准,即在于生命力的强弱。“自私的价值取决于自私者的生理上的价值:它可能极有价值,也可能毫无价值,令人鄙视。每一个人均可根据他体现生命的上升路线还是下降路线而得到评价。确定这一点后,他的自私有何价值的问题也就有了一个标准。”《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40页。这里牵涉到尼采对于“个人”与“类”的关系的看法。他认为,个人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他决非自为的,不是一个原子,不是‘链中之一环’,决非过去的纯粹遗传,——他还是到他为止人的一条完整的路线本身”。《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41页。也就是说,个人不只是类的一员,而且是整个类的素质的体现者,是“整个链条,肩负着这链条的全部未来的重任”。《尼采全集》第16卷,第151页。人类的发展程度并非全部个人发展程度的平均值,而是体现在最优秀的个人身上。这样,优秀个人就成了社会发展的目的,而这些优秀个人又“在寻求达到一个比人更高的类”,《尼采全集》第11卷,第238页。即把自己当作“超人”诞生的手段。按照这样的理解,尼采认为,那些体现下降、衰退路线的个人,他们的自私毫无价值,因为他们的衰弱的生命力决定他们只能有一些猥琐卑劣的私欲;唯有体现上升路线的个人,才能具有高贵的健康的极有价值的自私,他们的自私是他们蓬勃的生命力的展现和强化,总体生命正是依靠他们的这种自私而向前迈进。尼采谈到“生理上的价值”,不过他的意思并不是指体格的强弱,而是指一种内在的生命活力,这种活力是精神创造力的基础。尼采在理论上并不否认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自我,都有自我创造的可能性,照此说来,一切个人的“自私”都可能是健康的,其价值可能是相等的。可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不自爱、不自强的表现又使他失去信心,把希望寄托在少数优秀个人身上。他似乎是说:人人都应当是强者;然而,既然事实上只有少数人是强者,就让他们来统治多数人吧。我们赞成前一句话,反对后一句话。我们赞成一切人个性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反对任何形式的贵族主义,不管是血统贵族还是精神贵族。尼采怀抱振兴人类的渴望,可谓激进,但是在如何振兴人类的具体途径问题上,他所设计的方案却又极为保守,总是脱不开贵族政体的陈旧观念。他不满于资产者社会的现状,但在社会学说上他提不出更进步的社会理想,反而一再缅怀和主张早已过时的带有浓厚奴隶制色彩的等级社会。这是尼采思想中最触目的矛盾。向理性挑战第六章向理性挑战生命僵死之处,必有法则堆积。——尼采欧洲近代是理性主义胜利进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入口处,培根的名言如号角响彻云霄:“知识就是力量!”这位近代哲学与科学之父甚至在人与知识之间划了等号:“人即心灵,心灵即知识。一个人知道些什么,他就是什么……”人类自豪地发现,从自己心灵中闪射出来的理性光芒普照万物,使人类成为世界的真正造物主。没有人怀疑理性的至高无上的意义。英国经验论者和大陆唯理论者实质都是理性主义者,他们所争论的仅仅是逻辑范畴的来源,而对于人类必须依靠逻辑范畴和逻辑推理指导生活这一点并无分歧。法国启蒙学者也是理性主义者。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6页。德国古典哲学家更是理性主义者。在黑格尔那里,甚至连世界也变成了自我推演的逻辑范畴。这是刚从宗教信仰下挣脱出来的人类理性,犹如一切初获解放者一样,它无忧无虑,信心十足,度过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时期。然而,这个时期终于结束了,人们发现,理性的自夸也是一种幼稚病,而“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7页。非理性主义思潮在西方崛起了。这股思潮以不可抵挡之势摧垮了近代思想家们苦心经营的理性王国,泛滥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学艺术等一切文化领域,迅速上升为现代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潮。现代西方哲学家对于近代理性主义的批判,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理性主义立场的本质在于把逻辑思维提升到至高地位,而逻辑思维不过是人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一种工具。这样,理性主义就把人类的注意力引向外部世界,把人类生存的意义归结为依靠逻辑工具掌握和支配外部世界。在理性主义统治下,人们迷信科学万能,热衷于追求知识,从事外在的物质活动,忽视了人的内心生活。第二,理性主义哲学公开或隐蔽地假定世界具有一种逻辑本性,由于这种逻辑本性,世界一方面能被人类思维所把握,另一方面其发展的进程也保证了人类目的的实现。倘若现实世界并非如此,理性主义者就把它视为虚假的现象世界,而断定其背后还有一个真实的本体世界。这种旧式的本体论是哲学的最大迷误。第三,理性主义哲学把人视为受逻辑支配的理性动物,它既不去探究逻辑思维本身的非逻辑起源,也完全无视潜藏在理性思维下面的真正支配人的意愿和行为的无意识领域。因此,它对人及其认识的了解是表面化和简单化的。总之,在现代非理性主义者看来,理性主义哲学把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和人的生活意义都归结为理性,在所有这些方面都陷入了谬误。尼采首先从所有这些方面对理性主义做出了全面批判。他竭力证明:科学不能为人生提供真实的意义;并无一个合乎理性的本体世界,世界的意义靠人去赋予;一切理性事物都具有非理性的起源;人的心理中有一个无意识领域,其中潜藏着人的意愿和行为的真正动机。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直接同西方人的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相关联。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们发现,片面追求物质繁荣的科学事业并不能使人真正幸福,因而返诸自身,试图从内部心灵体验中寻找生活意义。由理性至上一变而为贬低理性,崇尚非理性,这本身是病态社会所造成的病态发展。相比之下,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们孜孜于寻求感性与理性的和谐,倒不失为一种健康的心理。不过,非理性主义哲学对深层心理的探索也不无积极意义,而对深层心理的分析或描述确是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的主要特色。凡是具有非理性主义倾向的现代哲学家,几乎都是深层心理学家;另一方面,弗洛伊德以及其他深层心理学家,在一定意义上也都被当作哲学家看待。如此看来,敏锐地感受到现代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以探求人生意义为哲学使命的尼采,向人的心理生活的领域深入开掘,成为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的鼻祖,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了。科学的极限(1)尼采一开始从事哲学活动,就向科学理性发出了挑战,他为自己选择的第一个靶子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这个被德尔斐神谕称作全希腊最聪明的人的哲学家,本来在倡导人的哲学方面倒是有历史功劳的。可是,他研究人生问题的方式却是十足理性主义的,完全依靠逻辑推理的手段,通过概念的辩驳去寻求一般性的结论。他的结论也是十足理性主义的,把人生的意义归结为追求知识。因此,尼采把苏格拉底称作“乐观主义科学精神的原型和始祖”。所谓“科学精神”,是指“最先在苏格拉底身上显现的那种信仰——对自然界可知和知识万能的信仰”。《悲剧的诞生》第17节。尼采认为,苏格拉底的影响笼罩着世世代代,直至于今日。自苏格拉底时代以来,人们相信科学至上,知识万能,思维能洞悉万物的本质。于是,求知欲泛滥,思想之网密布世界,“建立概念、判断、结论等手段被推崇为在一切才能之上的最高尚的事业和最值得赞美的天赋”。〔4〕《悲剧的诞生》第15节。这种情形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以来变本加厉地出现:“同样旺盛的求知欲,同样不知餍足的发明的乐趣,同样急剧的世俗倾向,已经达到了高峰;加以一种无家可归的彷徨,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一种对现在的轻浮崇拜……”《悲剧的诞生》第23节。然而,正是在科学迅速发展的现代,科学本身的极限暴露出来了。“科学受了强烈幻想的鼓舞,一往无前地奔赴它的极限,于是蕴藏在它的理论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那里碰碎了。”〔5〕科学的极限,首先表现在科学以逻辑证明的严格性自豪,然而,任何科学体系都以某种不能由逻辑手段证明的公理为前提,这种公理是“一种命令式的无条件的原理”,因而也就是信仰。所以,“即使科学也基于一种信仰,根本没有所谓‘无前提的科学’”《快乐的科学》第344节。。其次,更重要的是,科学所自命的那种普遍有效性根本就是一种幻想。科学并非无所不能的。它的无能尤其在触及人生根本问题时暴露无遗了。尼采责问道:“科学能否给人的行为以目标呢?”《快乐的科学》第7节。《尼采全集》第5卷,第45页。他认为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在尼采看来,人生并无现成的目标和意义,为了给人生提供一种目标和意义,首先需要的是巨大的人生热情。“我不相信冷静的心中的一切。不能说谎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全集》第6卷,第423页。然而,科学恰恰“是冷静的、枯燥的,缺乏爱,也不懂得任何不满和渴望的深情”,“科学只看见知识的问题,受苦对于它的世界是一种无关的不可解的东西——至多又是一个问题罢了!”《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全集》第1卷,第453—454页。科学借以掌握事物的手段是逻辑概念和推理,可是,思维凭借这些逻辑手段不可能“达到存在的深不可测的渊源”。《悲剧的诞生》第15节。对于人生的探索不能靠抽象的逻辑思维,而要靠真切的心灵体验。在科学精神支配下,人们凭概念指导生活,恰恰虚度了人生。参看《悲剧的诞生》第24节。科学的极限(2)科学以人对外部世界中物的支配为鹄的,这种支配诚然也体现了人的主体作用。但是,一旦人仅仅按照对物的支配这个目的来建立自身的生命活动,他实际上就使自己服从于物,反而受物的支配了。所以,科学精神的统治的最严重后果就是使人丧失精神性,把自己降为纯粹的生产者。尼采说:“十七年来,我不知疲倦地揭露我们当代的科学追求的非精神化影响。科学的巨大范围如今强加于每个人的严酷的奴隶状态,是较完满、较丰富、较深刻的天性找不到相应的教育和教育者的首要原因。”《偶像的黄昏》:《德国人所缺如者》第3节。《尼采全集》第8卷,第110—111页。尼采并非要抹煞科学本身的价值,相反,对于卢梭否定科学文化而提出“回到自然”的倒退主张,他是坚决反对的。问题在于,要恰如其分地看待科学的价值,它只具有工具价值。如果把科学当作目的本身,漫无止境地追求对物的支配,结果只能丧失人生本真的意义,使人成为物的奴隶。尼采用来同科学精神相对立的恰是酒神精神。他说:“贪得无厌的乐观的求知欲与悲剧艺术的自我陶醉之间的斗争,是在现代世界的最高境界里进行的。”〔3〕《悲剧的诞生》第16、19节。“今日我们称作文化、教育、文明的一切,终有一天必将站在公正的法官酒神面前!”〔3〕在尼采看来,科学精神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它使人浮在生活的表面,追求物质的繁荣,以这种繁荣给人生制造一种虚假的乐观气氛。他无限缅怀他想象中的古希腊人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方式,人们对人生的悲剧性有深切体验,而从充满生命热情的艺术化的生活中寻求解救。尼采的特点是强调生命本能与精神性之间的统一,他认为,生命本能愈健全,精神追求就愈强烈。所以,他始终把苏格拉底哲学重逻辑性轻精神性的倾向看作本能衰退的征兆。他一再说,苏格拉底是“希腊衰亡的工具”,是“颓废的典型”。在苏格拉底那里,“‘理智’胜过了本能,而‘理智’无论如何是一种破坏生命的危险力量”《看哪这人》。《尼采选集》第2卷,第437—438页。。希腊哲学是希腊本能的衰退,苏格拉底及其弟子柏拉图是“希腊精神的颓废派”,是“对古老高尚趣味的反动”。《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8卷,第169、170页。苏格拉底之后,希腊人更热心于逻辑和世界的逻辑化,变得更乐观也更浅薄了。参看《自我批判的尝试》第4节。《尼采选集》第1卷,第12—13页。科学对生命本能的破坏,最典型地表现在它的仆人学者身上。我们已经谈到,尼采认为,学者类型的人因为长期从事科学工作,成了生命本能衰退、人性扭曲的畸形儿。当然,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是一些感情丰富、热爱生活的人,而从事科学探索工作同样也需要创造的激情和直觉的禀赋。尼采感到不满的是片面强调逻辑手段而忽视直觉的作用,他认为:“在所有创造力旺盛的人物,直觉始终是一种积极创造的力量。”〔3〕《悲剧的诞生》第13、18节。尼采尤其反对夸大科学造福人类的力量,全人类把注意力放在发展科学事业上,而忽视了人生更根本的问题的探究。也就是说,他提出的是一个在现在的科学技术革命时代已经引起人们普遍深思的问题:究竟是科学为人服务,还是人为科学服务?尼采希望,当我们看清科学本身的局限性之后,我们心中能够产生一种悲剧意识,扫除人类主宰万物的幻梦,返回人生的根柢,探求人生的真谛。由此建立的“悲剧文化”,区别于科学至上的“苏格拉底文化”,“其主要特征是,智慧代替科学成为最高目的”。〔3〕科学仍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它应当服从于智慧——人生意义的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