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这样折腾,不出事才怪。你一把骨头在哪儿熬,全神贯注,又是烟又是茶,长年累月,连健康人也受不了。最近的报纸连登两起麻坛惨案,都是老年人鏖战太久,引发了心肌梗塞。 周忠陵:我到处宣传岳建一的预言,还算了很多次命,可一天不赌,我又憋得慌。我喜欢热闹,总想找什么东西去塞满这脑子,免得它空荡荡的。都江堰风景如画,气候宜人,倒是适合隐居。40来岁的人隐啥居?后来,我爸死了,你晓得,是场车祸。 我爸才60多岁,身体很健康。那天傍晚,他和妈从西农校园散步回来,过了马路,老俩口已站到路边了,一辆中巴车挤过来,把爸爸撞出几米远。这是一个月里,这块地面出的第四起车祸,都是中巴车为了抢客,恶性竞争造成的。我父亲,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就这样去了,我从北京赶回来料理丧事,心力交瘁。 此前我曾经历过死亡,我的第一个未婚妻在举行婚礼前夕,突然病倒,一检查就是晚期脑瘤,我目睹了一个美丽生命消逝的全过程。我晓得,死者对其亲属的影响远不是眼前的悲痛,而是一种无尽头的空漠,血缘崩地断了,你只能飘着活,肉体和房屋不是家园,而死者带走了你真正的家园。现在我妈信了基督教,向上帝祈祷时也在同我爸对话。我没有父母那辈人的自制力,嗜赌如命肯定跟死亡有关,我逃避,在借一种游戏淡化记忆。 老威:你爸爸的死也算血光之灾吧?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预兆? 周忠陵:守灵之夜,朋友来得太多,应酬也离不开麻将。这是中国民间的风俗,我只能上桌。以后,我几乎放任自流,谁也拦不住了。 老威:你是否觉得“血光之灾”已应验过了? 周忠陵:我没仔细想,只凭一种惯性在生活。哦,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有个胖和尚还给我算命,说得也跟岳建一差不多。真是蹊跷。 老威:后来呢? 周忠陵:又过去大半年,我见没动静,就彻底放松,觉得老岳不过是出于老朋友的深厚友情,装神弄鬼吓唬我戒赌而已。一直到99年开春的一个晚上,我楼上的书商打麻将三缺一,硬要拉我凑份。当时我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但盛情难却,不好推辞。屋里四人都是大烟枪,一支接一支,一会儿就浓雾弥漫。我打了几圈,感到透不过气,就趁洗牌出门站了一下,回来接着打。精神老集中不了,平时的赌场神威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对家说:“忠忠,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还没输赢嘛。”胸闷得受不了,我就站起来,灌两口水,呛住了。一咳嗽,面前冒开金花,看不见谁了。我一软就下了麻将桌。 赌友们手忙脚乱把我搀下楼,在床上躺了半个钟头,快窒息了,赶紧朝医院送。抢救几个小时才还阳,我胸肋上开了两三个刀口,浑身插管子。原来是肺泡打破了,如果晚抢救一个小时,必见阎王。 老威:太悬了。 周忠陵:还有悬的。我在病床上垂死挣扎了一星期,转危为安,于是我又浮想连翩。没办法,我天生的盲目乐观主义,活着多美好,有牛皮可吹,有钱可赚,郑州马上开书会,我的《证券法》正行情看涨。 老威:刚从鬼门关归来就想去热闹? 周忠陵:鬼门关太冷清了,我要去人多的地方冲冲晦气。 老威:你弟弟代你开会不行? 周忠陵:我是我们家唯一的交际明星,关键时刻,非我出马才摆得平,从小到大都这样。于是我预订了飞机票,去的那天还同医生发生争执,他不同意我出院,我骗他说回家静养。结果一出门,就直奔机场,临上飞机,才发觉《身份证》忘带了。 老威:你奔丧啊! 周忠陵:差不多。嘿,幸好忘带《身份证》,否则这条命就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你想想,伤还没全好,能坐飞机么?肺不炸了。我拖着浑身伤痛,连夜赶火车到郑州,没料到,第二天又租了辆桑塔纳朝回赶,全靠敖歌一路照顾,否则这条命又献给祖国的铁路事业了。 老威:咋回事? 周忠陵:我拢郑州的当天,肺就不行了,剧痛,找到医院,技术不过硬,不敢开刀复查。我弟弟搁下业务,陪我到火车站,突然想起刚才医生“再也颠簸不得”的警告,立即找出租车。花了一千多元,在傍晚又驶进同一个医院。这是老天的惩罚!可笑的是,我在病床上连做三个梦,都在搓麻将,并且盘盘赢,清一色,杠上花,我占全了。我还盖着麻将铺盖睡,嘿,这玩意儿与围棋有点相像,不过一个是方的,一个是圆的。妈的,人类发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原子弹、氢弹的破坏力大得多。岳建一神机莫测,我服了。 老威:不赌啦? 周忠陵:瘾小多了,可赌可不赌。以后就别当正事做,打点娱乐麻将算了。 老威:你差点从麻将桌底直接溜下鬼门关,还不戒? 周忠陵:死而后生,死而后生。 老威:你太没出息。 周忠陵:男人的出息就在于赌,我算开悟了。你以为你不赌? 老威: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 周忠陵:你在写作,埋头苦干许多年,不发表也写,这是在下注呀。你的赌瘾比谁都大,你把一辈子都赌进去了,赢就赢个鸡犬升天,输就输个血本无归。 政治家也在赌,注下得更大,甚至不是钱,不是生命,而是千秋万代,几辈人都看不见的乌托邦。文革就是个乌托邦,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也是乌托邦,结果输了,几代人的青春和理想都搭了进去。你看,这颗小小的骰子,我们这种凡人掷下去,不过在桌面打滚,而抽象的骰子掷向历史的桌面,开局的每张牌都是血腥的。而乞丐、打工仔、下岗工人也在赌,或者怀着赌的欲望。麻将、纸牌、扑克、围棋只是寻常的赌具,而活的赌具是人,到处游荡,为生存熬尽骨油的人,自己赌的同时也成为别人的赌具。 老威:你还弄出哲理了? 周忠陵:十年前,我被抓进去一次,在牢里撞见重庆大名鼎鼎的赌王张,近70岁,就赌了60多年,国共两党的赌牢都坐过,永远戒不了。承办人只草草审了一次,就让他卷铺盖滚蛋。 老威:老家伙赖帐? 周忠陵:他一竿子坦白到底,然后告诉承办人:赌博嘛,最多劳教三年,我这点数目,最多一年半。我年纪大,干不动活,只能到劳教农场看门;看门相当于养老,我犯了错误,没脸让政府养着。承办人让他写戒赌保证书,他说,我写了就是欺骗政府,几十年的坏毛病,恐怕戒不了。承办人说不写就劳教。他说劳教也戒不了。承办人说关在里面赌什么?他说见什么赌什么,没钱就赌饭赌肉赌不干活,我怕里头的娃娃跟我学,赌上了瘾,输了就偷、就抢,我的罪就大了。 承办人气得拍桌子,赌王张却大声喝彩:“一个巴掌,拍了两下,五根指头,八个点!你干脆轰我两炮,凑个满贯,我好办保外就医。” 老威:这无疑是你的榜样吧? 周忠陵:这是我听到的最精彩的赌徒故事。我?永远上不了这境界。 老威:境界?亡命徒嘛。你比赌王张更亡命,不过身体差远了,这正好挽救了你。回头是岸吧,忠忠,世上好玩的事情多,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16影子杀手赵苗苗 采访缘起:赵苗苗的“事迹”在监狱传为笑谈,当我偶然听一位警察讲起时,不觉目瞪口呆,于是动了拜访的念头。我动用了许多关系,终于在1991年8月2日如愿。 当时太湖正闹水灾,据报载,某地监狱为防水患,已把犯人转移到防洪大提上。而赵苗苗倒安然无恙,一如即往地在监舍练习“射击”。赵苗苗杀了人,依律该斩,只因为犯罪动机不明,两派权威专家对其是否是疯子争论不止,所以在重庆市某看守所一住四年。他曾是杀人碎尸犯卢人标的邻居,相似的个头和脸谱,象双胞胎。据看守介绍,赵苗苗除了“射击”不止,其它行为无异常。由于做手工活卖力,他曾被评为先进人犯,多次得香皂、毛巾、牙膏的奖励。赵苗苗已35岁了,还保留着某些儿童的不良习惯。(以下,【威】:老威;【赵】:赵苗苗) 【威】:你在看守所关了几年? 【赵】:你是我的律师么?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律师了。我也从来没请过律师。我是山城第一杀手,抓我的时候,来了一百名刑警。我以为早该判死的,等了这么久,终于来律师了。哪个出的钱?我啥时出庭? 【威】:我也不晓得。喂,杀手,你既然那么大名气,肯定探你的人不少。 【赵】:我四年没在社会上混了,兄弟伙早把我忘了。半年前,我妈来过一次,我写了八封信,邮票也是借的,她才来一次,大冷天,她只给我送进来十块钱,一双长统丝袜。我穿在身上,连肚脐眼都被封了,前头还鼓一包,象个跳芭蕾的,惹得全房的贼都笑。这老疯子,我明明要她送50元现金,还有绒衣绒裤,她偏要讽刺我,送丝袜!这是让我冷了就在房里跳舞玩。监狱里敢跳舞么?我一怒之下,就给老疯子发了封信,可管房政府给卡了,还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威】:你写了什么? 【赵】:我悄悄带出来了,你看。我写不了多少字,只能用图表示。有些字原来也认得,久不碰面,就有些生疏,就象我们街上的有些人,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你认好了,这个乱鸡窝一样的白发老太婆,就是我妈,现在已经不叫妈了。老疯子。对,老疯子举手投降,嘴里还喊饶命。她的裤子吓掉了,瘦屁眼儿淌下的这几点墨砣砣,叫屎,这几团雾,叫屁。为啥把她吓出了夹屎屁?是因为这把大号手枪抵住了她的脑门,扳机还没抠,否则上半身就全开花…!!过瘾惨了!请你把这封信带给老疯子,让她马上送50块!最后通谍! 【威】:这封信还是留着,我这儿有50元,你妈带给你的。 【赵】:老疯子开窍了?这一晌,我天天都在舍房里练枪法。对着电视,对着墙,对着其它贼练,好久没举行实弹演习,见着铁栅外武警背着枪,就咽口水。昨天中午,大白天做梦,与警察对射,不料上头武警却拉着枪栓,命令我站起来,原来不是做梦。老疯子不送钱,我就把每个人都认成老疯子,我每天枪毙她一万次,她肯定会有感觉。好,钱我收下了。她的伤势如何? 【威】:谁的伤势? 【赵】:我妈。 【威】:她没受伤。 【赵】:咋会送钱来?对于老疯子那种吝啬鬼,拿钱叫出血,我给你开张收条,拿回家给她止血。将就这张,我把手枪撕下来,下面写几个字:“暂时留下你的狗命。”“暂”啷个写? 【威】:你有毛病吧? 【赵】:上次的律师也这么说,于是把我送到医院做脑电图。我有啥毛病?杀人抵命,借债还钱,我又不想抵赖。 【威】:你说你是山城第一杀手,你受雇于谁? 【赵】:我杀人如麻,受雇了很多家,嘿嘿,暂时保密。人家给了钱,在美国和瑞士银行给我存了户头。这个户头,你如果答应做我徒弟,我也可以传给你。全是金条子,把重庆市都买得下来,等我出去之后,就先给乔石打电话,让他开办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兵工厂,先把下岗工人给我解决完。还有乔丹,还有戈尔巴乔夫。反正都是带“乔”的。嘿嘿,我说漏嘴了,反正带乔的都是自己人,是雇主,我是国际主义,是白乔恩。 【威】:白求恩。 【赵】:白乔恩!!!还是律师呢,张口就是逑!太不文明。 【威】:我叫乔脑壳。 【赵】:那就是组织里的人了。 【威】:张春桥同志还健在吗? 【赵】:关在秦城……他妈的!你这叛徒,都关进来了,就你还在外面。 【威】:你晓得5.21枪战么? 【赵】:5.21?这是暗号。每次雇主不会直接出面,都用5.21接头。对方递一箱钱过来,叫“5”,我收下钱,回答“21”。 【威】:亏你是山城第一杀手,连5.21枪战都不晓得。江北的斧头帮和市中区的解放帮在大桥下面黑吃黑,双方的管事都被丢翻了。枪战打了一个多小时,警方才赶到。 【赵】:他们用的啥子枪? 【威】:当然是火药枪。 【赵】:混战没意思,挣大钱的都是单干户。 【威】:你到底杀了好多人? 【赵】:天哪么多。 【威】:这是吹的。据你的管房政府说,你只杀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女的。 【赵】:不错,是女的,住我楼上,她是双枪老太婆的后人。 【威】:你把双枪老太婆的后人都干掉了?佩服。 【赵】:你不要看我个头小,练武的人都是这样,精骨人。那婆娘就欺负我这一点。我恨她的时候,她就故意不看我。当然,不看就不看,练武的人宽宏大量,你不看我,我就懒得恨你了。可叫人气炸肺的是,她的电视天线竟然牵到我的窗外!占了我的天空,每当想到我的天空中有一根仇人的电视天线,我就失眠。我拿竿子去戳那天线,自己的电视却在抖。原来那婆娘把她的天线连到我的天线上。这是啥子意思?她莫非对我有意思?这个淫妇,娃儿都上小学了,还拿天线来勾引男人!我是哪个?山城第一杀手。看得起她?于是我戳断电视天线,大家都搞不成。可是居委会大妈又来了,后头跟了一大帮,围住我就开批判会,还把祖宗三代都连系上,说是我爸的遗传。这不是闹文革么? 老子有问题儿子也有问题。终于,老疯子回家了,承认“破坏闭路天线”的罪名。这一下,我的仇更深了。 我开始熬夜制造火药枪,床底下,有一箱子弹壳,那是我爸的遗产,文革武斗时从街上捡的。有了子弹壳,这枪就太容易造了,其它原理,同弹弓差不多。我半个月做了七支枪,又到废品站回收铁砂子,最后去杂货店买一百盒火柴,把老板娘骇了一跳。她问我:“苗苗,想做生意啦?”我点头回答:“对,军火生意。”回家后,我就上床,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用铅笔刀刮火药。我连干了一个多星期,把刮下来的火药用布包好。其实,一百盒火柴连一捧火药都刮不够。我又干了一个多月才把弹药储备好。 在作战之前,要进行军事演习。好在除了星期天,我妈都是早出晚归,她退休后,就卖报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把床当作战壕,我埋伏在战壕里,拿枪瞄准敞开的门。有一回,我的枪走火,把来收电费的大爷打了,幸好只是耳朵流血。我妈回来,把我的武器没收了。但她一走,我又做了七把枪。 汲取教训,我把穿衣镜搬来对着门,每天向镜子里的敌人瞄准。我百发百中,每次听到楼梯口传来脚步,我就立即躲进战壕,只露出枪口。敌人渐渐近了,我的气紧,心剧跳。终于,那婆娘进入镜子,我一扣扳机,玻璃哗拉垮了下来。 为了节省弹药,三个月,我只换了11次玻璃,老疯了不拿钱换,我就当着她跳楼,她把我从窗台上拉下来,就狠狠咬,把肉都咬下了,还是犟不过我。10月一过,天就凉了,有天下午,我准备关窗户,突然听见脚步声。“仇敌来了!”我立即埋伏。窗子被风吹得啪啪响,雨也斜飘进来,狡猾的敌人往往选择恶劣的天气进犯!我正在猜测,那婆娘出现在镜子里,披头散发。她不上楼,居然直奔我而来。他妈的,你敢缴我第一杀手的械!“出去!”我命令说,她不理,我甩手一枪。怪了,镜子还好好竖在那儿,镜子里头的婆娘却轰地一声倒下去! 她满身都是血,躺在门口叫唤。我换了一把枪,冲过去抵着脑门又一下。 她不呻唤了,战斗结束。我坐在她身边,等候警察来绑我。嘿嘿,太奇怪了。 我想打碎镜子时,敌人就倒下;我要敌人倒下,却只倒镜子。 【威】:你上过法庭吗? 【赵】:差点就上了。后来法院为我指定了律师,开庭前,他来了一次,接着我没去法庭,改去了医院。以后,律师和法官都失踪了。他们说我缺乏杀人动机,其实我的动机就是天线。我已经关了四年,还要关多久? 【威】:我也奇怪,为啥不把你送精神病院,那里有电击枪,专门对付你这种杀手的。 【赵】:精神病院全是疯子,我一个健康人为啥要去?我在看守所吃不愁,还可以一天折三千纸盒,混包烟钱。 【威】:看来你在监狱里还挺逍遥自在。 【赵】:就是油荤太少。杀手没油荤,如同枪膛生锈。 【威】:你的父亲不管你么? 【赵】:他也需要人管。 【威】:进监狱里了? 【赵】:进医院了。 【威】:这么说,你的病有遗传。 【赵】:我毙了你! 【威】:我是组织里的人。 【赵】:暗号? 【威】:乔。 【赵】:乔石、乔丹,还是戈尔巴乔夫? 【威】:乔脑壳。 【赵】:同志,终于找到你了。 【威】:看见了红星,看见了红旗。打不死的乔脑壳,我还活在人间。 【赵】:亲人啊,党啊,有啥任务就交给我吧。 【威】:组织上派我来审查你的病,是不是遗传? 【赵】:组织上? 【威】:组织上吩咐,一旦审查终结,就给你一百万美元和一百条枪,你被雇佣了。 【赵】:好吧,我坦白。我爸是文革中的造反派头头,武斗时就喜欢玩双枪,他曾经指挥军舰,攻占朝天门码头。四人帮垮台,他跟着倒霉,想不通,就疯了。做梦都喊冲啊杀啊,把我家的床和大立柜当作碉堡攻打。这下忙坏了我妈。几次找人把他朝医院送,他都逃了回来。但是,遇见街上有啥热闹的话,他就脱光衣裳裤子挤过去,把群众的眼睛吸引过来,并且发表演讲,边说边唱,边跳忠字舞。有一次,他还把煤油炉子放在我妈床下,点燃就跑,差点把我妈烧死。我平生第一个敌人是我爸,我练枪,可不敢朝他开枪,这不是我孝顺,而是不敢,他当杀手的工龄太长了。江青曾经雇他去杀华国锋,他入不了中南海,才回来的。后来我长到25岁,觉得应该比我爸更厉害了,就在家里与他对打,把床当成战壕,我们一人占一边,对射。子弹打完了,就滚在一块互相掐脖子。好几回,他翻白眼了,我才晓得他是我老汉,就一松手;他就反过来掐得我翻白眼,我蹬腿舞手,快不行了,他才晓得我是他儿子。后来我们数一二三,一起松手。 我们亲密得象战友一样。他手把手教我枪法,教我斗走资派李井泉。把我的脑壳朝下按,还给我挂黑牌,在家里游街。我与他商量:“现在改革开放了,不是这套耍法了。”他问:“哪套耍法?”我说:“吃喝嫖赌。”他说:“你娃学坏了。”我说:“你娃过时了。”他问:“哪点过时了?”我说:“现在当杀手挣钱,你不挣钱。”他说:“阶级觉悟就是钱。”我拿出钱让他认: “这是票子,还是觉悟?”他想了半天说:“你把这票子给我,觉悟就提高了,这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我气坏了,就骂他:“你疯个屁,见钱眼开。”他恨了我半天说:“你说我不疯?”我说:“装疯!”他又说:“你说我装疯?”我说:“是装疯!” 他一把扯住我说:“那好,我们走。” 我和他来到街上,他说:“我要脱裤子了,你敢不敢?”我说:“敢。” 于是我们都脱了裤子,引得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他说:“我要上台发表革命演讲,你敢不敢?”我说:“敢。”就上街中心的岗警台模仿《列宁在1918》:“反革命的烈火从东边烧到西边……他们要我们死亡……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我爸被我镇得不敢上台,只好在台下跳忠字舞。一会儿,警察赶来了,要抓我们,我们一口气跑到万福桥才停下,他说:“敢不敢跳水?”我说:“敢。”就卜通跳了。我爸跳的时候,脑壳碰着河床了,游到对岸时,满脸是血。这时候我问:“敢不敢去医院?”我爸心虚,不吭声,我就又说:“你老逑了,疯不起来了。”我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才老逑了,走!”他前头领路,杀进精神病院,不用办手续,里面就把我们收监了。我急忙声明:“我是送我爸进来的。”医生说:“你光着屁股陪他来?”我说: “我不光着,他会来吗?”医生一想有道理,就丢了套衣服让我穿上回家。我爸不依,死活要跟我走。我只好指着过道上的痰盂说:“敢不敢端起喝?”他说:“敢。”就端起来凑到嘴边,可里面的东西太臭了,他皱起眉毛不敢下口。我一把夺过来,仰起脖子就把痰盂灌了个底朝天。我爸呆了,这个假疯子,只好跟倒医生走。 我转身跑回家,躺在床上就梦见一个大痰盂。从此,我成了我爸的爸,只要把手枪瞄准他,他就举手缴械。最后,他就安心住医院,再也不回来了。 【威】:你把这情况给律师说过么? 【赵】:这是组织秘密,不能告诉外人。 【威】:你妈也没说? 【赵】:她是哑巴。 【威】:我的审查任务完成了,同志,你的病不轻啊。 【赵】:我没病。 【威】:组织上让我命令你,把你刚才说的向政府坦白。 【赵】:我刚才说啥了? 【威】:你爸爸。 【赵】:我是你爸爸。现在你已经审查过了,该我审查你了。 【威】:我是你上级,你以下犯上。 【赵】:不行,同志,你有病。 【威】:我没病。 【赵】:你敢对抗组织?叛徒!甫志高! 【威】:…… 【赵】:我代表人民。啪!啪啪!!啪啪啪!!!17川西神医张松 采访缘起:1998年5月21日晨,习惯睡懒觉的我破例早起,与妹妹小飞一起,受成都波洋电讯工程设备公司瞿曲小姐的邀请,驱车几十公里去某郊县乡下探访川西神医张松。柏油大道之后,还走了很长一段泥泞小路,抵达稻田环绕中的四合院。等接"体波"诊病的人们已排起了长队。我们好不容易挤入,一人交了十元挂号费,又从8点多钟等到11点多钟,方从窗口见到神医尊容。不过一普通的中年男人矣。 张神医下午歇诊,我在瞿曲的大力引荐下,终于与其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 这对纠正我的种种偏见很有用。 什么叫"破除迷信"呢?柯云路和司马南,这两个急功近利的文人之间的笔墨官司已打了好几年,张松会成为第二个胡万林吗?成都的一家无聊报纸已经开始炒了。 我和妹妹的身体都很健康,虽然开了张松的药,但试不出有多大的神效。倒是他的一番言语,对治疗这个社会的疾病有效。(以下,威:老威;松:张松) 威:您就是远近闻名的川西神医张松吗?您真能体波诊病? 松:也就在这个院子里,出了这院子,我就不灵了。您来看,这儿有一道后门,外面是我家的祖坟地,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我的床摆在阴阳界上,一旦入睡,我就同逝去的亲人们在一起了,他们通过托梦,把灵感给我,使我产生一种压制不住的"看病"的冲动,有的时候,我面对病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手在处方笺上开药,脑袋却一片空白,好象有人借我的身体替人治病。 威:您感觉谁在您身体内? 松:有的时候是爷爷,有的时候是爹,但很多时候弄不清楚是谁。也许您不信,我常常自己给自己开药方,抓药。我的药都不煎不熬,我到坟地里兜一圈,这座坟头扯把草,那座坟尾刨点根子,就着泥土、蚯蚓什么的,一口口填进嘴,见效得很。 威:别人不敢这样治病吧? 松:当然,他们得按照我开的药方,排队在我药房抓药,我雇了五个伙计,还忙不过来。我每天上午7点至12点看病,过了中午,我就疲倦了,没灵感了。 威:谢谢您在没灵感的时候接受我的访问。要不,我就不明白是在同人说话,还是同鬼说话。 松:人鬼的界线本来就不分明,这就是人经常得病的原因,那些自以为健康的人,其实是病得最深的,因为不信神不信鬼,人就什么都不怕,世上没有个怕字,天下就要大乱了。人人都想发财,但国家发行钞票也是有计划的,不可能把印钞厂搬到您的家里去,人人都想当官,但国家的官帽子只有那么多,您分一顶,他分一顶,那谁来做老百姓呢?道理就这么简单,可许多人连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搞得社会乌烟幛气,害虫横行,病啊,没治了。 威:您知道胡万林吗? 松:告诉您,如果您是小报记者,想学习司马南来搞点什么名堂的话,老子根本就不怕您,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医死过人,四没拿过别人的冤枉钱。您看看这院子周围的店铺、饭馆和旅馆,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围绕着我在做生意。这儿十年前,只有我张松一家,与世隔绝,连路都长密了齐膝深的乱草,而现在,这儿有水泥路,有停车场,比公路边的小镇还漂亮,我响应邓小平的号召,与大伙共同富裕,也给国家纳了不少的税。您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威:张老师息怒,我不是新闻记者,我没任何恶意。 松:难说,记者什么卑鄙的勾当干不出来?前一晌,成都一家小报的记者来找新闻题材,为了试验我是否能体波诊病,他们乱写了一个姓名让我看。后来,这事登出来了,他们的用心就是要砸我的饭碗。现在的记者,与老百姓格格不入,却要做出一幅钦差大臣的样子,到处"明查暗访",好象是公安局在破案。但报纸是越办越低级,除了广告就没看头了。因为记者太不是东西了。他们不敢惹有权有势的人,不敢报道那些有点背景的敏感的冤案和假案,也不敢为老百姓做主、呼吁,偏偏揪住没靠山的人不放。 威:您的思想还挺活跃。 松:您以为农民医生就没脑子?就可以任人宰割和愚弄?告诉您,柯云路和司马南的书和报道我都细细读过。 威:您没感到末日即将来临?实话说,如果不亲自来走一趟,我也很难相信体波诊病,因为再神的医生,也不可能只看一眼某个名字就如见其人,乃至开出药方。您没练过气功吧? 松:没有。 威:气功和类似的"特异功能"在我国盛行过好一阵,在柯云路的书之前,关于严新就有许多报道。国家之所以后来取缔这种大规模的群众活动,是因为大师们有意造神,把正常的东西引向邪教,诈骗钱财。 松:谁在造神?谁把严新、张洪宝吹神的?还不是记者和文人。 威:您的药真能包医百病吗? 松:不能。但是在我的眼里,没有绝对独立的人。我把人分成几大类,这几大类都是通过母体而来,所以,哪有突发的、偶然的病?病的来源说穿了就是人体发展到一定的时候,被外界诱发出来的潜在的变化,这种病变能通过一个人的名字看出来。我有"鬼眼"。 威:总之有点玄,不把脉,也不介绍病情,还隔着丈把远,就能治病? 松:古代算命先生有望气之说,据传能在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分辨出在人的印堂中变幻的七种颜色,以此类比,我也不算神。 威:人家是算命。 松:吉、凶、休、咎不是病变么? 威:据说报道您的记者还专程带着您开的几十包药拜访了某著名的医学教授,这位权威专家仔细查过您的处方和每味药,认为您在下大包围,什么都弄点,吃不死人也医不了病。 松:这种说法我不想解释,您能否在这个院子里多留几天?多问问病人?他们才最有发言权。当然,记者可以抬出专家、教授来压我这个泥腿子,但是,有几个病人能够请得起专家、教授?这些所谓的专家、教授拿着国家的津贴,住在小洋楼里,同许多官僚差不多,老百姓没钱,请不起他们,连见他们一面都很困难。我是老高中的文化底子,以前读过一些史书,知道历史上有名的医生,象扁鹊、华佗、张仲景都不是专家、教授,而是专家、教授瞧不起的游方郎中。 他们一辈子都背着药袋,在民间奔波为老百姓看病,而从来不管高低贵贱,病员能否出得起钱等等。 威:看来您很反感学院派? 松:不敢。我生气的是他们不该与记者同流合污,借整别人来出名。其实,我除了敬神怕鬼,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如果哪个专家、教授,特别是名牌医学院的教授能象我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扎根农村、任劳任怨地为人治病,我敢担保不出半年,他肯定成为远近闻名、万众拥戴的神医!就算我的医术臭到茅坑里去,也比他们强,因为我做到的他们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您问问这方圆十多里的乡亲,我收过他们诊病费没有?城里、外省,哪怕海外的病人来求医,我也是一视同仁,从挂号到抓药,平均三、四十元钱一个人。 威:您这些话讲得实在,也许农村普遍缺医少药才是您"神"起来的最初原因? 松:开始没觉得,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病人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甚至外宾也来求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特异功能,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我想胡万林也没料到,柯云路会进终南山找他,为他写书,后来这书为他惹了麻烦。我认为柯云路和司马南之间,本来是文人间的笔墨官司,一个说气功好,一个说气功大师个个都是骗子;一个说他发现了什么,自己伟大得不得了,在报纸上打来打去,名气就越来越响亮,但受害的是胡万林,还有那些看病的群众。 威:您觉得是柯云路害了胡万林? 松:对,柯云路和司马南本来就是老冤家老对头,柯云路吹一个,司马南打一个,老柯是作家,灵感来了,不免天马行空上下五千年地玄想,并把玄想同现实混在一块,因此漏洞不少。这次遇上胡万林,就借胡万林来证明自己的一贯思路,惹翻了司马南。司马南是记者,大报小报当然要向着自己的同行,司马南的地位提高了,新闻界的地位也就提高了;司马南一腔正气,普天下记者也就个个都成了为民做主的侠客。 但问题是,司马南既然是到终南山去救人于胡万林的"水火"之中,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报上说他怕被人指认出来,后来被胡万林的信徒们认出,挨了打,并且还跪地求饶才捡得一条命。大伙为什么这样恨记者?因为记者从某种角度上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的。当然,您可以证明,群众很愚昧、很迷信,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您还可以证明,农村需要科学,需要科学和文明去战胜愚昧,然而,谁到深山老林去充当科学的使者?司马南说他也是苦出身,烧过窑、脱过坯,还在农场打过草、盖过房,既使千辛万苦考上大学,也是在饥饿中读完书的。他既然是劳动人民出身,又满腔热血和正气,那他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引导乡亲们发家致富?而要作为一个京城来的大记者,花一两天的功夫破除迷信?分明是自己想冒险出名。柯云路和司马南,还有两派人马搬出的大专家们,有谁敢深入偏远农村,呆上一年半载,为农民排忧解难?如果有这样的人,他不仅是神医、大师,而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您让我为他为奴作马,我也愿意。中国农民,特别是未开化的农民是最老实最有情义的,胡万林在他们中间,他们觉得有责任保护他不受外来势力的伤害,他们清楚胡万林一完蛋,就没有第二个胡万林来为他们治病,您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村看病有多难!一点小病小灾,能捱就捱,如果严重了,要送医院,就得先准备几百元的押金。 威:听说胡万林给所有的病员用一种药? 松:也有人这样说我,还告到县卫生局,质问上面为什么要发给我执照?因为胡万林无照行医。 威:今年四月,我不慎由感冒发烧引发肺炎,在一家大医院门诊室开后门,输了两星期液方有所好转。我花了两千多元治疗费,幸好没接受医生劝告住院,否则费用还要翻一番。我是单身汉,暂时没家室拖累,工作两年,才勉强生得起一场病,一般百姓家庭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目前,国家处于转型期,一切都市场化,以前计划经济下的公费医疗看来会逐步被医疗保险制度所取代,张松先生,您认为您这种神医现象是不是转型期的产物?您是靠医疗价格低廉赢得名声吗? 松:价格再低廉,你医不好病,人家也不会白扔钱。当然,同样的医疗效果,我收费又比医院,甚至私人诊所低几倍、十几倍。从古至今,医生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在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大多数人在哪里?在农村。而大多数医院在哪里?在城市。毛主席是农民出生、懂得这个理,于是号召知识分子下乡,同贫下中农相结合,老人家最大的功德,就是在农村建立了赤脚医生制度,赤脚医生经过培训,懂得针炙,懂得一般的医学原理,治点常见病不成问题,并且随叫随到。那时农村没电话,许多地方不通公路,但只要有人来叫,赤脚医生马上背起药箱,连夜赶山路去治病。在那个时代,赤脚医生和乡下民办教师都象征着一种荣誉。而作为对赤脚医生的补充,县城和省市级医院也经常组织巡回下乡,检查示范就诊。而现在,商品经济,什么都说钱,穷人不仅不光荣,而且该死。更有缺德的医院,不见钱不开刀;还有为了敲榨红包,把纱布缝入病员伤口的,如果毛主席还活着,谁敢这样胡作非为?有多少杀多少。柯云路和司马南应该把他们打笔墨官司挣的钱捐出来,建一所乡村医院,您说胡万林是个江湖骗子,现在他跑了,您就在他的根据地建一座司马南医院,并把支持你的医学专家、科学家都请进去,胡万林的信徒一定会转而鼓吹您,拥护您。 威:假如有一天您的执照被吊销,您的处境会不会同胡万林一样? 松:即使不准我行医,人们也会来找我,酒好不怕巷子深,正神说不邪,您说中国有多少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又有几个领了执照的?但是,这行道最红火,只要算得准,哪怕您躲到深山老林,崇拜者也会象猎犬一般跟来,并且越传越神秘。我不想走这条路,虽然我从阴间的亲人那儿汲取灵感,但同巫医是两回事。 至于胡万林,糟就糟在他把治病同造神混淆了,历代农民起义领袖都以治病显灵笼络人心,这不是造反么?而我同病员没特殊关系,不收礼金,也绝不想让柯云路之类的作家来这儿找创作素材。我胆小,希望诸位记者先生看在许多贫穷的患者需要医生的份上,放我一马。 这世道本来就够乱的,大家不要再添乱。安定团结是大局,理解万岁吧。18偷渡犯黎忆丰 采访缘起:偷渡意味着铤而走险,所以,如果没有能说服自己的明确动机,老百姓连想都不会想。而年过30的黎忆丰恐怕算十几亿人口中挑出来的,他在"娘胎里就偷渡"。 这次采访发生在绵阳涪江边的一个茶馆里,时为1994年6月7日。黎忆丰刚从深圳樟木头收容站放出来,政府查清了他的住址、身份,以及从前的一系列偷渡史,发觉动机不明,就法外开恩,以教育为主。 "家乡的水好空气好,"黎忆丰赞叹道,似乎要从此打消冒险的念头。唉,天晓得。(下文中,威:——老威;黎:——黎忆丰) 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越国境的? 黎:什么时候?说不准。大约是在妈肚子里就开始了。威:你在说笑? 黎:不是说笑。我是62年出生的,我妈怀我的时候,我爸就丢下我们,跑到新疆。没办法,他饿得受不了,只有丢下我们去闯一条活路。他在新疆,与当地的哈萨克混,混着混着,就朝苏联跑,那一年,据说中国的饥民朝苏联跑了好几万。他从塔城出去的,结果被强制遣返。这次他一声不吭,装成哈萨克哑巴,为了不激化民族矛盾,他没被治罪,还白吃了不少大馒头。当他回到四川,不仅胖了,脸上还有了血色。那年头,脸上有血色的人非常稀少。威:这跟你越境有啥关系? 黎:我还没说完。我爸是个不安分的人,出去几十天不打招呼,是极平常的事,我妈怀着我住在娘家,也习惯了。可我那无情的爸爸回家才几天,又悄悄跑了,这一次,他南下广州,直奔深圳。那时的深圳是个小渔村,戒备森严。我爸在草丛里潜伏了一个白天,才从离罗浮几百米的地方下水。这老疯子,他准备游过去!游向那灯红酒绿的自由世界!至于到香港干啥,别人会不会收留他,他一点也没想。当然,我不了解他想没想被抓住的后果。在那个年代,中国人在闭关锁国里,全被老毛的那一套驯得瓜兮兮的,象我爸这种出格的疯子,一百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总之,他才游出一百多米,就被探照灯和一梭子子弹吓回头了,岸上有一个班的边防战士等着他。他被爆打一顿,绑成肉粽子。这次投奔自由的代价是有期徒刑20年。 威:他判的啥子罪? 黎:反革命。具体罪名就不清楚了。你想我那时还在胎中,我妈就捧着我去监狱探他了,还顺便送去一纸离婚申请。这就是我的胎教!我爸的老家是下川东的万县,一个江边城市,后来考上大学,进了省城,分在文联。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就是胡思乱想的地方。不过我爸的胡思乱想源于童年,他喜欢一个人坐江边,望过往船只。水外面还有水吗?世界外面还有世界吗?也许你会说,62年偷越国境的人,都是因为没吃的,但是我爸好象不完全因为饿。有部美国电影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讲的是一个流浪汉的故事,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虚妄的理由,就是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找到"巴黎"。据说,那是他父母初次约会并作爱的地方,由于这次约会决定了以后他的诞生,所以他最原始的家园应该是"德克萨斯州的巴黎。"为了找到它,流浪汉抛弃了家庭、城市,一直往前走,走。这种血液里的欲望,或本能,我爸也有,我也有。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的代价要轻得多,毕竟时代变了。威;你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因为中国人越境要么是经济,要么是政治的原因,哪会为了流浪的本能去冒险?这是背弃自己的祖国呵。 黎:我的祖国都揣在这只挎包里,几本书,几首诗,一本《汉语辞典》,外加几张女人的照片。我晓得,现在是市场经济,只要有钱,也能通过正常渠道。糟就糟在我没钱。还有,我上哪儿凭什么要给谁打招呼?老作家艾芜的《南行记》,一直是我们教科书,他也没给谁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到缅甸仰光去了,可惜老头没敞开写,省略了不少精彩的段子。 威:这么说,你越境的首选地应该是缅甸。黎:不错,缅甸是佛教国家,从云南瑞丽沿滇缅公路再往前,就可抵达边镜小镇芒市,中间要经过惠通桥,龙陵坝、潞西县的大湾,及木康边防站等关卡。我们三个人,一个自称记者,一个是乌江中游武隆县的乡干部,凑钱买通了瑞丽的一个还俗和尚,再由他引路,找到另一个独臂的云游和尚艾山。艾山是缅甸克钦族人,专干偷渡向导。他一米八几的个头,黄色袈裟在烈日下灿烂无比。我们跟着他昼伏夜出了两三天,赶了几百里山路,累得筋彼力竭。威:这是哪一年的事? 黎:1989年夏天。 威:不是政治原因吧? 黎:我不是,其它两个是不是我不晓得。我想先在仰光打工,看能不能撞上发达的机会,不成,就到香港投奔黑社会,如果命运让我到金三角种鸦片也行。总之,我是利用了89年那个时机。真他妈象梦游一般,我们沿途没见着一个兵,就踏上了缅甸的土地。当艾山用独臂依次敲敲我们的,肩打着手势要告别时,大家都没回过神。"这不行",还是记者反应快,揪住带路和尚说,"这荒山野岭,鬼晓得是不是缅甸!" 四周鸦雀无声,我们站在一座马鞍形山梁的臀部上,透过齐腰深的灌木和杂草,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条河。"勐古河",艾山用生硬的汉语说,"缅甸的河,我的事情做完了。" "咋沿途不见一个兵?"乡干部怀疑地质问。艾山嘲笑说:"遇见兵很好吗?" 我们三人都死死缠住艾山,我甚至掏出刀来,威胁他继续带路,这陌生的土地太危险了。艾山生气了,独臂横扫一圈,三人就被摔出一丈多远。他把水和冷米饭都放在地上,指着山下说:"顺着勐古河走,没错。注意绕开游击队。" 太阳升起来了,艾山的袈裟鼓满了晨风。他撩开大步,几秒钟就不见了。